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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陳世旭:玉蘭苑(中篇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2期 | 陳世旭  2023年12月13日07:13

    陳世旭,中國作協會員,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寫作至今。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三次)、首屆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

    桑龍桂趕上了房改前最后一批分房。按級別他只能分兩室一廳。搬進二樓這套三室一廳時,他有點心虛,總覺得后面有人嘀咕。不過很快就踏實了,局長趙敬一當面對他說:省里是把你作為人才調上來的。你要寫戲,應該有間書房。

    桑龍桂寫的《送肥》在全國地方戲會演中獲了獎,轟動一時。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桑龍桂工資加了兩級,帶著老婆兒子從縣劇團調進省城,分到新房子,可謂功德圓滿。同行私下跟他開玩笑,說你現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死都死得,沒有遺憾了。他眼睛一睜,怎么沒有?還差個作風正派的情人!

    省屬各劇團面臨改制,預先把業務突出的人才做一個集中安排,為此成立了戲劇所,文件上全稱戲劇創作研究所,所里人都在省文化局這個新宿舍院分到了新房。老宿舍區早已沒有了地皮,新院只能建在郊區,好在離市中心不遠。

    “要取個好名字?!?/p>

    分到房子的戶主圍著花圃,興高采烈。局里之前的宿舍院就按基建順序“一院”“二院”地往下排,聽著像醫院。

    “只要有房子,管它叫什么?!?/p>

    作曲的老商凡事隨意。

    “這種事不能聽老商的,只要有酒,他在哪里都能睡著?!?/p>

    一片反對。

    “叫‘玉蘭堂’好不好?”

    桑龍桂試探著說。他剛從基層上來,跟大家生分。

    院子里,南北兩棟五層樓,中間是長條的花圃,移栽了一行“玉燈”玉蘭。

    “玉蘭堂!這個名字好!到底是劇作家!”

    一片贊成。

    “玉蘭堂”是從“玉茗堂”聯想來的。玉蘭跟玉茗同一個“玉”頭。玉茗是白山茶花的別稱。歷經眾多文人雅士推崇,幾成神物:“今觀其古樹奇花非山茶也??こ艘詾樘煜轮勾艘恢辍?。南宋陸游詠為“釵頭玉茗妙天下,瓊花一樹真虛名”。明朝湯顯祖辭官回家,建了玉茗堂,后人稱為“玉茗先生”。玉茗堂因而成為湯顯祖的象征:“北地瑯琊方狎主,頓開大雅獨斯堂”“起衰八代有文章,海內爭推玉茗堂”,曹雪芹老子的老子曹寅說是“由來子墨輕標榜,玉茗風流絕世稀”,不一而足,盛贊湯顯祖在明代文壇的地位和影響。湯與堂相依,堂以湯得名,一同聞名于后世。

    “古有玉茗堂,今有玉蘭堂,說不定我們這里會出個玉蘭先生?!?/p>

    “怎么說不定?是一定的?!?/p>

    這樣的七嘴八舌讓桑龍桂臉一紅,這正是他心里想的。

    應屆分來的研究生舒學群怯怯說:

    “‘堂’是房屋,我們這里是院子。是不是改一個字為好,叫‘玉蘭苑’?!贰c‘院’同義,在古代多指皇家園林,比如‘鹿苑’‘御苑’‘苑囿’。另外,‘苑’也指學術、文藝薈萃之處,比如‘文苑’‘藝苑’‘學苑’。還有,‘苑’本意是田地,我們這塊先前就是稻田……”

    舒學群高大俊朗,卻很靦腆,說一句賠一聲笑,像是對不起大家。他其實是高才生,老魏參加他的碩士論文答辯,當時就看中了他。

    “‘皇家園林’,好!”

    書畫家易梅影對襟大褂,仙風道骨,擅長工筆的古代亭臺樓閣。

    改“玉蘭堂”為“玉蘭苑”的理由十足充分,無可挑剔,好像是天生的,只能是這樣,不能是別的。于是一致同意,確定下來。

    “‘堂’改‘苑’,要得,一字師?!?/p>

    桑龍桂幽幽說。舒學群改變了他的原意,也明顯搶了他的風頭。

    “房子加上知識就是學校,加上信念就是寺廟,加上藝術就是殿堂。關鍵是知識、信念、藝術!”

    老魏總結。他先前在省藝專是教藝術理論的,說話文縐縐,慢條斯理,思路清晰,邏輯嚴密,喜歡引經據典,無一句無來處。對舒學群的這個改動,他很是欣賞。他嘴上不說,心如明鏡:局基建辦選擇玉蘭樹做這個院子的庭院樹,主要原因是趙局一家也會搬進來,趙局夫人大名“王者香”,而“蘭為王者香”。至于桑龍桂的“玉蘭堂”提議,自然有比附的意思。

    過年前,所有分到房子的干部職工都入住了玉蘭苑。

    桑龍桂搬進來沒幾天,吃過夜飯,下樓到院外倒垃圾,忽然發現暗中有張鴨嘴一閃,進了垃圾站拐角的巷口,心里一驚。怔怔等了一會兒,巷口黑洞洞的什么也沒有。遲遲疑疑地往回走,不時看看后面,那張鴨嘴再沒有出現,他用力搖了搖頭:幻覺。

    除夕前,桑龍桂自擬了一副對聯:“素艷絕如薝卜朵;清芬渾是玉蘭香”,鄭重求王者香的墨寶。

    “院子里有的是書法家啊?!蓖跽呦阒t虛。

    “舞筆弄墨千萬家,解得三昧有幾人?有哪位可以跟您比!”桑龍桂正色說。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蓖跽呦阈廊?,“你給說說對聯的意思,吃不透就寫不好?!?/p>

    “上聯寫的是玉茗花,‘薝卜’是茶花的梵語,就是玉茗花;下聯寫的是玉蘭花,玉蘭樹有君子之姿,挺拔雍容,花則素馨清高,既有恬淡宜人的美感,又有堆銀積玉的富貴。最重要的,玉蘭花代表報恩?!?/p>

    “哦——”

    王者香早年是省歌舞團的舞蹈演員。有一次省里交下一個重要的接待任務,局長陪上級干部到團里挑人,頭一個就挑中了王者香。她從此感到自己的內心是一座高大的宮殿,只能容納能相稱的東西。

    兩位前夫都是地廳級,第三次結婚,決不能低于這個水準。趙敬一成了王者香的第三任丈夫。

    鰥居多年的趙敬一對故妻情深意篤。王者香用一個女人所有的耐心、細膩和溫柔,精衛鳥似的一點一點填平了大海。她的兩位前夫,一個結婚才一年多就出了車禍;另一個癌癥從發現到致命,沒拖幾年。有人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醒趙敬一:王者香克夫,小心被她克了。趙敬一回答: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王者香當紅的時候,他??此难莩?,印象挺好。

    婚后的王者香依從丈夫,潛心鉆研書法。趙敬一把前妻遺留的文房四寶給了她。前妻出身書香門第,擅長丹青,尤精書法,趙敬一希望—— 一位教養有素的大家閨秀能在王者香身上復活。

    高小沒有畢業的王者香很有這方面的稟賦。不久就寫得一手方圓兼備的好字,被省書法家社團調去駐會,求墨寶者紛至沓來。趙敬一極為欣快,特地請一位金石大師為王者香鐫了印章數枚,其中王者香的名章很別致,鐫的是一叢蘭草,取的也是“蘭為王者香”的意思。

    桑龍桂把王者香書寫的對聯精裱裝框,掛上客廳正面墻壁。讓先前掛的王羲之《蘭亭序》拓片偏到一側。把復印件墊在灑金紅紙下,描出來,除夕那天貼到大門兩邊。

    玉蘭苑落成,作曲的老商功不可沒。

    除了沒有麻子,沒有得過結核病,更沒有梅毒,老商有貝多芬的壯碩和豪氣。他永遠腆著肚子,永遠昂著頭,所有外衣下面的口袋永遠有被自行車把、樓梯扶手、桌子角以及小偷的刀子拉破的口子。因為餐餐不離酒,臉永遠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永遠喜滋滋地堆滿了笑,眼角永遠有揩不干凈的眼屎,永遠處于亢奮狀態,永遠不存在任何秘密。因為耳背,老以為別人聽不清,說話像敲定音鼓,即便他自以為是耳語,二十步外也能聽見。開會的時候他永遠是第一個發言并且永遠是不到領導再三提醒決不住口,一旦住口,很快又會以鼾聲震動會場。領導只好叫醒他,問他還有沒有話要講。他立刻就說出一大堆應該由單位報銷幼兒入托費、補貼議價液化氣差價等等,讓領導莫名其妙,他十好幾年過的是獨身生活,從來不做飯,“幼兒入托”“議價液化氣”與他何干?

    后來知道,這類事都是之前別人在他面前嘀咕出來的。許多人都喜歡用他的嘴說自己想說的話。他則樂此不疲。

    玉蘭苑這兩幢樓,建筑合同規定的工期是一年。但承建的公司憑它在建筑行業的優勢,項目拿到手就成了被求的一方。他們手上的項目一大把,貪多嚼不爛,人手永遠不夠。政府機關又不肯行賄,工程就不死不活拖著。甲方催急了,他們就以轉手包給野雞建筑隊要挾,其質量絕無保證。甲方只好閉嘴。

    工地上最先打下去的地界樁子長成了小樹;磚石、木料、水泥、鋼材被當地不法分子搬去造了新屋;已經征用的土地上重新種了菜、栽了樹、搭了雞塒、蓋了豬欄,每一次打算動工,都要付一次賠償費。

    漸漸地,望眼欲穿、三天兩頭來看工程進度的人連嘆息也懶得嘆息了。唯獨老商始終保持著高昂熱情。

    文藝圈什么能人沒有?副省長方博分管他們這一攤,有人居然弄到了他家里的電話號碼,抄給老商。從此,方博住宅電話的使用率幾乎翻了一倍。停電、停水、鬧市堵車、奶粉變質……他都給方博去電話。省政府辦公廳多次給文化局辦公室電話,請他們轉告下屬單位的干部職工:歡迎反映情況,但要有點分寸,該反映到哪兒就反映到哪兒,不要事無巨細都找省長。

    老商聽到轉告,當時痛快接受,但一受鼓動又忘得一干二凈。局辦公室主任急了,跟他發火,他的火更大,臉一直紅到胸口?!半娫捠俏掖虻?,我負責任,你何必嚇成這樣!副省長又怎么樣!”

    就是說,他給方博打電話,是給了方博榮幸。就像貝多芬教訓奧國大公爵:你可以造一個朝臣、一個樞密使,但你絕對造不出一個歌德、一個貝多芬!

    給方博的電話照打不誤。

    那個電話是半夜以后打的。

    “這位同志,都什么時候了!怎么就不考慮考慮該給別人一點尊重呢?”方博妻子早已熟悉了老商的聲音。

    “我怎么不尊重了?我給老方打電話是相信他對知識分子的尊重。這信任不是尊重?”

    “他也是知識分子啊?!狈讲┢拮颖M力克制。

    “我知道,不就是大學讀到博士畢業嘛,這又怎樣!我沒有上過大學,并不等于我沒有受過教育,并不等于我沒有文化,并不……”

    “請您談正題吧,請問您今天……”

    “其實老方也未必沒有不如我的地方,他懂繁復對位嗎?懂音集、音串、音簇、音塊嗎?”

    “您要給我上音樂課嗎?”

    剛剛從辦公室回來的方博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從妻子手上接過電話。

    “這時間也太絕了?!?/p>

    “您好,老方?!蹦沁叺睦仙虤g欣鼓舞,“對不起,這么晚打擾您。不過我不是跟您開玩笑,我想請您聽一聽?!?/p>

    “聽什么?”

    “您自己聽吧?!?/p>

    電話里是一片含混不清的雜音。

    “我說老商,有話直說嘛,莫裝神弄鬼嘛?!狈讲┦莻€急性子。

    “您耐煩些?!?/p>

    方博用力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了些,漸漸聽出電話里傳出的風聲、滴水聲、玻璃和瓦片碎裂的聲音。

    “不錯不錯,您的聽覺很靈敏,應該搞音樂……”

    “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現在就站在樓道里,這里的人都沒有睡,屋子里頭的風雨跟外面差不多?!?/p>

    “……我知道了?!狈讲┥ひ羯硢??!拔颐魈炀团扇巳??!?/p>

    第二天方博本人來了。這是舊戲班老板的遺產,一幢帶天井的舊式樓房,原先住一戶人家的空間,現在塞進了十幾戶,號稱 “十八窠”。十幾只煤球爐集中在天井,煙霧和硫黃味嗆人眼鼻。凡能充塞的空間都被各家各戶用廢布景、舊道具、三合板、包裝箱紙板、油毛氈之類塞滿。年久失修,就連檢漏、補窗戶之類的小修小補也顧不上。

    “到你府上看看?!狈讲仙陶f。他們在電話里神交已久,見面卻是第一次。老商腆腹昂首,氣度不凡,像是陪同來訪總統檢閱的德國皇帝。

    “歡迎?!?/p>

    老商住的那間房在樓上。這種舊建筑朝外沒有窗戶,天井的光線一旦不好,屋子里大白天也要開燈。人們擁進去,腳底下一片丁零當啷作響。昨天晚上接漏的缸子、盆子和雨傘之類還沒有收起。老商挺身上前,用腳把亂七八糟掃到屋子的一角。

    屋子里計有:一張單人板床;一張抽屜條桌,一張老式門柜;一口破破爛爛的藤箱,箱蓋沒有合攏,露出洗過和沒洗過的衣褲和襪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床底的空酒瓶;唯一的裝飾是五線譜紙糊的木格窗戶上,一幀炭筆貝多芬頭像,頭像下面是舒曼的一段話:用一百棵百年老櫟樹在平原上排成他的名字,或者立一座如馬喬列湖的圣·保羅美奧巨像那樣大的他的雕像,讓他如生前那樣俯視群山;而當萊茵河上的船路過此地,外國人問巨人的名字時,每個孩童都能回答——那是貝多芬。他們一定以為這是一個德國皇帝的名字。

    一長串老鼠沿著窗戶上的凹槽呼嘯而過,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同方博一起來的人很多。上樓時,大家沒有注意腳下,下樓時,連著幾塊樓板突然斷了,摔壞了省電視臺的一臺攝像機。

    “不像話!”

    方博還有很重的書生氣。一上車他就讓秘書給省建的負責人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去省政府他的辦公室。

    多少個紅頭文件如泥牛入海,老商一個瘋瘋癲癲的電話就像翻轉酒杯一樣翻轉了地球,人們對老商大歌大頌了一番。等到分房子的時候,大家記得的是老商獨身一人,并且家具極少,把他套里兩居室的一間挖給了隔壁的大老羅。大老羅是戲劇所的勤雜工,一家三代,兩室一廳住不下。

    “可以可以,房間多了搞衛生麻煩?!?/p>

    老商像是減輕了負擔。

    拿到房門鑰匙的當天,老商就搬了家。一輛三輪車跑兩三趟就完事了。

    桑龍桂的三室一廳在北樓,南面兩間,臨著院子。依風水,南為陽,北為陰,陽生發,陰沉寂。兩間南房分別做了兩口子的臥室和桑龍桂的書房,有利于養生和寫作。北面一間給了兒子。他在北京上大學,假期才回來。桑龍桂上調時,女兒們已經出嫁,留在了縣里。

    也許是因為環境改變太大,桑龍桂睡眠一直不好,窗子外面的任何響動都會讓他不得安生。加量吃了安定,剛有點迷糊,又被樓下大鐵柵門的咣當聲驚醒了。

    玉蘭苑的一天,是從這個咣當聲開始的。

    最先是送報紙牛奶的猛推大鐵柵門,然后是門房罵罵咧咧地打開大鐵柵上的小門;然后是自行車的吱吱聲;然后是各個單元門口釘在墻上的信報箱、牛奶箱噼噼啪啪的開關聲。這是前奏。

    稍稍靜默之后,院子里晨練聲漸漸雜沓起來:男人們沉穩,靜心屏息,做各門各派的氣功;女人們努力扭動腰肢,比比畫畫,尋找當年的風華;然后是上班上學的腳步聲:四平八穩的,爭先恐后的,風風火火的,轟轟隆隆,樓道里像刮臺風。

    所有這些,都是跑龍套的過場,之后才是真正的高潮,一個接一個:前面叫賣新鮮菜、水豆腐、雞蛋鴨蛋、活雞活鴨、包子饅頭、燒餅油條,后面叫收破爛、收廢品、收舊塑料、收橘子皮牙膏皮;前面叫打金戒指銀耳環,后面叫破銅爛鐵破布子爛棉花;前面叫補傘補車胎,后面叫磨剪子搶菜刀;前面叫賣酒釀糟,后面叫補墊,最窩心的是推銷白蟻藥老鼠藥蟑螂藥臭腳克星的,不急不慢,字正腔圓,抑揚頓挫,把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送進聲音可及的每一只耳朵。

    然后是鐵柵門大敞的整個白天,各種各樣的入侵洶涌而來:當地農戶的雞鴨鵝牛狗豬在大院里成群結隊地高視徜徉;沒上學和逃學的院外小家伙沖進各個單元的樓道“官兵捉強盜”,要不就站在院子里比賽砸窗玻璃……一浪高過一浪。

    桑龍桂關緊窗戶和陽臺門,根本無法關閉那些喧囂。一旦坐下,書桌就像剁肉的案板,神經被那些喧囂反反復復地剁得稀爛。

    要緊的是有個稱職的門房。

    第一任門房就在院內,是大老羅的老婆羅姨。羅姨只拿到了兩個月的工資。她把門房當作了家里的水房,每天在公家的自來水龍頭下洗刷家里所有能用水洗的東西,而且覺得一開一關很麻煩,干脆不關龍頭。

    第二任門房是易梅影請來的他下放時的房東。人極老實本分,不要說占小便宜,就是正常的消耗也很少。他一天只煮一頓飯,另外兩頓吃剩的,因而煤燒得少;來了一個月,沒有見他洗過衣服被褥,因而水用得少;晚上習慣摸黑,極少開燈,因而電用得少。但是,世上的事,有利就必然有弊。他像是來修行的,快立夏了,兩只手還是整天對插在袖筒里,眼睛半閉半睜,坐下去就像釘下的木樁,天塌了也不動身。桌上的電話吵得人頭皮發麻,直到樓里的人聽不過,跑來提醒,他才忽然驚起,想到自己有傳呼電話的責任。門房外鬧翻了天,非要到他的窗子被石塊打中了,他才會跑出去,用誰也聽不懂的外鄉話喊幾聲。喊了,也就了事,又心安理得地回去悶坐。外面人照樣想干什么干什么;院子里依舊六畜興旺,水泥地到處畜糞難以插腳,惡臭熏天。人們再三請求他守土有責,不要讓玉蘭苑成為動物世界。他半張著嘴,“哦哦”點頭,眼神卻極為迷惘,顯然不理解城里人對禽畜為什么如此深惡痛絕。在山里,跟禽畜做伴原是平常不過的啊。

    有天中午,王者香下班回來,發現一樓陽臺護欄上的花少了好幾盆。其中有一盆是她看得跟命一樣貴重的垂笑君子蘭。本來一直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今早上班前拿到陽臺上通風,那個位置被基建時保留下來的一棵老樹的樹蔭遮擋著,可以避免陽光直射。

    司機小高來不及把車停進車庫,院里院外好一通找,最后在一堆基建時遺留的石灰渣上,看到遭了劫難的君子蘭,被摧殘得慘不忍睹。

    易梅影的房東也只拿到兩個月的工資。玉蘭苑需要的是門房,不是修行的。

    兩任門房的被辭退,都引起了小小的不愉快。大老羅和易梅影的臉色都很難看。局辦公室也很不痛快:事情是大家的,得罪人的卻是他們。于是下決心,第三任門房一定要同院內的人沒有任何瓜葛。

    事情有些復雜了。要想沒有瓜葛,就只好不沾邊,沾了邊就難說沒有瓜葛。

    這期間,玉蘭苑內外糟得不能再糟。院外的老母豬躺在院子中間哼哼唧唧地曬太陽,汽車開到面前都懶得動身;院墻外大門兩邊,垃圾堆得接近墻頭。死老鼠、爛魚腸子,惹得蚊蠅成陣;野小子們一點顧忌也沒有了,成天飛檐走壁,可憐簇新的玉蘭苑被生生攪得水深火熱,苦不堪言。

    又是老商,給大家帶來了二次福利。

    老商不開伙,每天在巷口的一家小吃店對付,偶然聽店里被喊作“萬叔”的雜工跟人說工錢太少,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堆,要是有個門房做就好了,聽說在這一帶做門房的工錢還不錯。

    “跟我走?!崩仙虜R下碗,一抹嘴。他耳背,但看得出嘴型。

    一個星期后,玉蘭苑煥然一新。水泥地上連污漬都被刷洗得一絲不剩;院門外的垃圾堆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命人搬山的天帝就是萬叔。他是市環衛隊退休的,幾個年輕的把兄弟還在崗,隔段時間就開車來一趟。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多數人還在夢里,桑龍桂就聽見院子里沙沙的掃帚響。每一下都很有力,節奏感很強,不多余,不凌亂,有一種虔誠在其中。院子很大,一個人一早上掃一遍很不輕松。但萬叔不僅掃院子,還要掃各個單元的樓口。這比掃院子還麻煩。每個單元門進去,從一樓到五樓是十家,十家的自行車——有的一家不止一輛——到了夜晚都橫七豎八地擠在這里,要一輛一輛地搬出來,完了又一輛一輛地搬回去,擺放整齊,萬叔不厭其煩。等到人們上班的時候,整個大院已經一塵不染,薄薄地灑著一層水,透出一股清新氣息。

    余下的時間,萬叔就全力以赴地同各種活物作戰,把他們死死地堵在鐵柵門外面。難對付的是那幫野小子,他們起哄,朝他吐口水,丟石塊。他高舉掃帚,奮勇地撲向他們。反而讓他們越加起勁。終于意識到,即便是魯智深再世,也拿這幫野小子沒有辦法。他于是改變策略,暗暗留心他們的住處。然后買了糖果和香煙去這些人家,請主人多加關照。不是關照他們的孩子,而是關照他。他端了人家的飯碗,就要負人家的責。

    那些野小子自此絕跡,玉蘭苑總算有了安生的日子。

    很久不用的門房電話又快活地響起來。萬叔覺得傳呼電話是天職,不管當時正在院子的哪個角落,正在干什么,只要聽到門房電話鈴響,他馬上就會放下手頭的事,飛奔而去,生怕被誰搶了先。氣喘吁吁地抓住話筒,手和聲音都微微發抖,每次都像對方是久別的親人。反復詢問,核實,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話筒,出來喊人,喊聲非常之大,竭盡了全力,被喊的人答應了,還要再補兩聲。要是沒有人答應,他就堅持喊下去,決不停歇。一直到有人提醒,被喊的那個人有可能不在家,他才茫然地眨眼:“不在家,怎么會不在家呢?明明有電話找嘛?!焙孟裰灰须娫?,接電話的人就應該在家。然后他就嘰嘰咕咕著,怏怏地走回去,回話時充滿了沒有盡到責任的歉意。

    院子里,門房電話最多的是趙局前妻生的女兒和兒子。只要寒暑假他們在家住,院子里就交替響著萬叔對他們的執著呼喊:“趙歡慶!”“趙躍進!”都是單身,都在戀愛的年紀,萬叔一心想著不能耽誤年輕人的大事,喊得盡心盡力。其實趙局家有住宅電話,哪里用得著門房電話。他們只告訴門房電話的人,不消說都是他們不想來往或繼續來往的人。

    萬叔得到了玉蘭苑一致的好感。連大老羅和易梅影都服了氣。大家都相信,世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稱職的門房了。等有一天知道,萬叔退休前當過勞模,更增加了崇敬。

    只有桑龍桂,對萬叔的口音有一種警惕。

    “你們家從來就在省城嗎?”

    有一次趁萬叔閑著,桑龍桂跟他聊天。

    萬叔曉得桑龍桂是院子里的頭號名人,受寵若驚,手足無措。

    “隨便些,莫緊張?!?/p>

    “聽我老子說我們家幾代以前在鄉下。早年他還帶著我們兒女幾個去給祖墳上過香?!?/p>

    “是哪里?”

    “不算太遠,就在本省,不過是大山溝,記得叫雷公坳……”萬叔極力回憶。

    桑龍桂的臉色一陣陣發灰。

    “對了,你的口音有點像我老家話,說不定我們是同鄉?!比f叔突然發現,興奮起來,缺牙漏風,咝咝的像蛇吐芯。

    “不會不會,我是南腔北調,聽不準的?!鄙}埞疬B聲否認,趕緊走人。

    不久,萬叔讓大家失了望。

    這一帶有許多宿舍大院,也就有許多門房。這些門房很快就相互熟識起來。萬叔從他們那里聽到,他們每個月不光有跟他一樣多的基本工資,另外還有夜班費。他沒有。而恰恰他的夜班是最多的。玉蘭苑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人過了十二點回來。這樣的情況,附近大院一個月難有幾次。

    有一天下班的住戶回玉蘭苑的時候,萬叔喊住局辦公室的小何,提起了夜班費。

    小何愕了一下。沒想到勞模也會計較工錢。笑笑說,好,我明天報告領導。

    到月,萬叔領到的仍舊是基本工資。

    一天晚上,萬叔給小何開門,又提起夜班費,回答還是“我會報告領導”,不過皺了皺眉。

    第三次,萬叔給小何開門,剛想開口,小何說聲忙,就從萬叔面前走過去。

    附近那些門房為萬叔不平,替他出主意。萬叔于是在夜里十二點以前鎖院門。鎖了門,并不睡。有人叫門,馬上跑出來開門,順便提起夜班費。人們一邊答應著“應該、應該”一邊就匆匆而去。這么晚了,誰也沒有說閑話的心情。

    時間長了,有些煩人了。這里住的多是文化人,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對你說“費……費……”實在有些俗。

    萬叔依舊像剛來時一樣起得早,清掃院子很周到,傳呼電話很負責。但大家隱約覺得這種努力變了味。變成什么味說不清,起碼不像開初那么純粹。

    第三個月,萬叔領到的還是基本工資。

    第二天,萬叔正式在夜間十二點鎖門,并且不到天亮不開。院子里的人夜晚只好盡可能少出去,出去的盡可能在十二點前趕回來。萬一趕不回,就在別處借宿。非回不可的,只好從鐵柵門上翻過來。鎖門以后,萬叔是決不起來的,哪怕你喊破了喉嚨。他起先不忍心,那些給他出主意的門房鼓勵他必須堅決。

    最后那次,趙局從外地開會回來,是夜晚的航班,到家時過了十二點。小高怎么按喇叭,門房也沒有動靜。小高火了,跳下車,翻過鐵門,用肩膀一下撞開了門房的牛頭鎖,把萬叔從床上拉起來。

    “這樣不好吧,萬叔。我們一向很尊重你的呀?!?/p>

    進門后,趙局痛心地說。

    萬叔在強烈的車燈里顯得很畏縮,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嘟囔:“夜班費……”

    趙局說:“聽說你是勞模?”

    萬叔不再說什么,默默地去鎖門。

    趙局也不再說什么,默默地回家。

    戲劇所每周例行的集中學習,有人很感慨地談到了一切向錢看的社會風氣,談到了萬叔,一個勞模也受了影響。這是一個很實在的議題。往??偸怯行┏翋灥臍夥兆兊檬譄崃?。

    “哼!”

    來上開水的大老羅冷笑了一聲:“一噸水才一角多,現在呢?”

    意思很明白,現在你們七揀八揀,揀了個爛燈盞。

    “是啊,難怪現在作家們熱衷寫原始美、古樸美?!币酌酚皣@了口氣,為她那個下放時的房東抱屈。

    “萬叔做事還是沒有話說的。自從他來了以后,大院比我家里還干凈?!崩仙陶f。

    但立刻就遭到了反駁:“表面上是衛生了,但精神污染了?!?/p>

    桑龍桂的話扣上了文件,很見水平。大家笑了。

    會上決定,正式答復萬叔:夜班費不能發,門不能不開。

    萬叔也走了最后一步:辭職。別的門房早就鼓動他這樣做,只是他遲遲下不了決心。

    萬叔是晚上走的。吃了夜飯,收拾好行李,沒有開燈,坐在黑暗里,等把兄弟開垃圾車來接。老商陪他坐著,想想,問:“你還有什么要辦的事,只管說,只要我幫得上忙?!?/p>

    “你是個大好人,一定有福報,不報在你身上,也會報在你后代身上……”

    “不說這些沒有用的,說你的事?!?/p>

    “老家都傳我在省政府做事,一個遠房侄子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他老子拜托我在省里給他找事做。我當時也沒想自己是吃幾碗飯的,糊里糊涂就答應了?,F在好,為了幾個夜班費,自己的飯碗也搞掉了?!比f叔漏風的嘴咝咝響。

    “沒有問題,我來辦?!崩仙檀蟀髷?。

    萬叔的辭職引起了憤慨:有什么了不起,走就走吧!他每天掃地太早,搞得熬了夜的人沒法睡,神經衰弱的更要命;他搬自行車常常碰掉車上的漆,有一次還碰壞了一個新尾燈;他喊人接電話口齒不清,常常搞得老桑、老商同時跑出來。其實大院有什么必要天天掃,一個星期一次,大家動手,半天時間足夠了!

    萬叔走后的那個周六下午,整個大院的人都動員起來,一個個汗流浹背,蓬頭垢面。

    第二個周六下午來了院內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第三個周六下午來了不到一半。

    第四個周六下午,小何站在院子當中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他也不等,趕去局里加班,準備下周一局務會的材料。

    玉蘭苑又恢復了先前的亂象。萬叔以后,連著物色了幾任門房,都不能善始善終。就像趙躍進挑女孩,花了眼。有什么法子,忍耐吧。

    但桑龍桂無法忍耐。他是專業劇作家,單位給他提供了特別的條件,每天的任務就是在家寫作,最需要的就是安靜。安靜了,才能安心;安心了,才安神;安神了,才能思如泉涌,妙筆生花。院子里亂成一鍋剛開的粥,他在二樓,臨著院子,就像站在鍋沿邊上,腦子也亂成了一鍋剛開的粥。

    顧不得講究風水了,畢竟現實的問題更要緊,眼見來了幾個月,日夜搜腸刮肚地想戲點子,一點眉目也沒有,怎么向社會交代?

    桑龍桂把書房換到了北邊。

    老商覺得,玉蘭苑最不方便的是郵政。因為是新地址,郵遞員不熟悉,常常把玉蘭苑的郵件送到別的大院。門房又老是換人,同住戶總是生分,郵件得不到妥善保管。老商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到門房來坐守他的郵件。

    若從姓氏溯源,商姓同音樂風馬牛不相及。但老商堅持認為:“宮商角徵羽”,“商”是五音之一,這決定了他天生是搞音樂的命。

    老商是在劇團里滾大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打鼓佬。老商自小表現出來的音樂天資,使他們認定,老商除了接他們的班沒有別的出路。十歲以前,老商就開始跟臺了。父親是嚴師,只要醒著,就不讓老商閑著。但是他熬不過自己的酒癮,這才讓老商有喘息的機會。不過他在專業上能給老商的有限,老商從他那里繼承的更多是喝酒的本事。母親死得很早,老商的少年時代挺慘的,讓他覺得自己就是貝多芬在中國的再世。他的粗魯實際掩蓋著自卑。他對一切受過正規教育的人,更不用說那些鼎鼎大名的專家,都懷著極大的敬畏,以至成為一種盲目,盲目的崇拜,盲目的信賴,把名望、才華、知識同德行等同起來。

    長大后的老商發現西樂比傳統的戲曲音樂有豐富得多的表現力,偷偷地去報考了大學藝術系的作曲專業,因為文化考試成績不及格沒被錄取。他轉而選擇了函授,同時也開始了作曲。指導教師是一位改編地方民樂名氣很大的音樂家。為此他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見人就聲明自己是某人的學生。有人告訴他聽過了,他總是表示懷疑,漲紅了臉,又重復一遍。他的所有樂譜都被老師否定,他從不氣餒。因為老師每次都照例會給他鼓勵。哪怕是一句話,一個詞,都足以讓他像打了雞血,比上次更玩命。

    頭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半年前,他把一部大型民樂合奏曲總譜連同草稿一并寄給了老師,一直在等著回信。以前的作業老師的回信都很快,三言兩語,最多不過半個月。這次久久沒有消息,讓他覺得一旦有消息,一定是好消息。他對這個作品信心十足,一想起就亢奮,酒常常喝得過量。

    一早醒來,見窗戶大亮,老商心里一緊,“睡過頭了!”

    跳起來,慌手慌腳地一通亂忙,找衣服,找襪子,找鞋子,拉開房門,拉開單元門,直撲門房。他住一樓,出單元門幾步就是門房。

    “做什么做什么?拆屋??!”

    門房打開門,一臉怒氣。他是局里一位離休老領導介紹來的,自覺有些背景。

    “有信嗎?”

    “沒有?!?/p>

    門房把門碰上。

    老商奮力把門擠開,“我有一封要緊的信……”

    沒有刷牙的嘴噴出夾雜酒氣的濃重口臭。門房厭惡地扭過臉,全力用肩頭頂上門,把老商頂下了臺階,“神經!”

    “誰是神經?”老商嘟噥著,轉過身,這才發現,之前在床上覺得天亮,是因為夜里下了雪。

    雪下了一夜。院子的雪徑自厚著,無人欣賞,上面連一只烏鴉的爪痕也沒有。

    “嗬,好雪!”老商憋足丹田之氣大喝了一聲。兩幢高樓夾峙中的空曠院子響起有力的回應。然后他就繞著花圃跑起步來,毫不憐惜地把晶瑩的雪踐踏得一片狼藉。

    玉蘭苑一早出現在院子里的第二個人照例是趙局。北樓頂頭半個單元都是兩室一廳,他家住一樓二樓上下兩層。他的腿受過槍傷,不方便爬樓。南北樓單元門正對著,每天一早他到院子里打太極,總跟早起的老商打照面。

    “我在等一封信……”見到趙局,老商停止跑步,湊上去。

    “哦。你等吧?!?/p>

    趙局閉目,凝神,拉開架勢,立定。

    每次遇見老商,趙敬一第一個念頭就是希望他別開口。老商開口閉口除了他一定會是中國的貝多芬沒有別的,讓人無奈。

    在家里老商一天到晚就是搖頭晃腦地擺弄那些在五根線條中間上上下下的豆芽瓣,老婆實在跟他過不下去,早早帶著兒子租房另住,除了按月讓兒子來取生活費,基本不來往。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老商走向貝多芬。他一個樂譜一個樂譜地被老師否決,又一個樂譜一個樂譜地寄給老師,百折不撓。他絕對相信終有一天,又一個貝多芬會橫空出世。

    每天來門房看有沒有老師的信,老商的心情是惴惴的,復雜的,既巴望,又害怕:有信,就有可能是否決;沒信,就總有著指望。

    萬叔走了,老商每天早上堵著趙局說的事,除了自己在等信,加了一件:給萬叔的遠房侄子安排個適當的工作。趙局給纏煩了,說:你還有完沒完??!

    趙局像戲臺上的銅錘,黑臉劍眉,胡子絡腮,看上去蠻威嚴,其實心軟。萬叔夜班費的事他打過招呼,只是局財務處覺得類似的問題不是孤立的,最好統籌解決,就拖了下來。

    局直屬的影劇院正在搞承包制,可以向社會招聘臨時工,萬叔的遠房侄子給安排在影劇院做場務。

    崴子兩條腿很長,裙子卻短。她每天就直直地伸著兩條長腿,半躺在門廳臺階一張往后拗起的椅子上。兩只手抱著后腦勺,雪白的腋下露出淺淺的黑色。頭發從指縫間涌出,長長地垂下椅背。眼睛、臉、嘴唇都像上過妝,但絕對沒有。

    影劇院放電影跟演戲一樣越來越不景氣,許多首輪片連五成座都賣不出。出現了一個崴子,觀眾明顯多起來,售票口常常會排出一個長隊,排隊的人許多不看窗口,而是扭頭看門廳臺階,看呆了,隊伍就拉出一大截空當,惹起后面上年紀的人罵娘。許多人就是票到手了,也不馬上進去看名氣很大的明星,還是留在門廳外邊看 “三級片”,半張的嘴巴,不自覺地流著口水。

    “三級片”不知是怎樣喊起來的,很快就喊開了,有猥褻,也有妒忌。崴子坦然接受,不生氣,也不謝謝,就像這是她的本名。

    崴子是賣冷飲的。伸著兩條長腿,仰在拗起的椅子上,最多就是眼睛和嘴巴動一動,讓顧客自己開冰柜,自己把錢放進錢箱。那班人吃的就是這份冷淡。她越冷淡,他們越上火,再多的冷飲也壓不下。

    錢箱的錢常常比應收的多。有一些面值很大的,夾著字條,有甜言蜜語,有自我介紹,有直截了當的約會。她把錢一律裝進口袋,字條開始還讀過幾個,后來讀不過來,就直接丟掉,嫌麻煩。日子多了,有些耐不住煎熬的厚臉皮,就直接纏她。她拗著椅子,愛理不理。

    出現了一個志愿保安:玉蘭苑前任門房萬叔的遠房侄子萬木生。

    萬木生剛來是掃場內,來了幾天,主動跟掃門廳的老頭調換。場內不止一個場務,又都是椅子,又黑,掃不仔細看不出來。門廳敞著,掃起來辛苦多了。這樣,放電影的時候,萬木生可以待在崴子附近。一有人胡鬧,他就上前干涉。他出氣比無賴還粗,罵娘,別人只用一個動詞,他一定在那個動詞后面加一個“死”字,把可怕的結果預告得明明白白,而且眼神讓你相信他絕對說到做到。

    會計小榮提醒萬木生,你要小心崴子,她很老練,不像她那個年紀的女人,她逗你就像貓逗老鼠,有一天你會給她吃掉的。

    “那正好?!比f木生回答。

    不管年齡大小,只要是女性,小榮都叫“女人”。但不讓人家喊她“桑太”:我叫小榮,當初桑龍桂追我,只差沒有把這個名字在嘴里含化了。

    桑龍桂上調,小榮本以為自己會進局財務處,卻安排在了影劇院。她很失望,讓桑龍桂找了幾次王者香,事情最后轉到財務處,答復說影劇院是局直屬單位,那里的財務等于局里的財務。兩口子都知道這是托詞,但剛上來,不便爭執。不過有那個托詞做依據,小榮跟親友都說自己是局機關的,若給她寫信,就寫到局里。她隔段時間跑一趟。

    萬木生跟影劇院里其他人一樣明白,小榮是崴子的天敵。小榮結婚的時候是縣劇團的當家花旦,從此這個角色就在她心里定了格,時間和時間帶來的一切變化都停止了。她穿的衣服都是二十郎當女孩穿的時裝,一身上下時見線縫,像裝得太滿的口袋。她用各種各樣最時興的化妝品,把自己的面部整得像大修過的墻面。走路是準臺步,目光垂下,頭不時左右擺動著肩膀。

    “她是趙躍進的女人,你不知道?”

    “知道?!?/p>

    “那你圖什么?”

    “不圖什么?!?/p>

    “這不是賤嗎?有一天你要吃大虧的!”

    還真給小榮說中了。

    那天下午最后一場電影快完了,一幫無賴對作梗的萬木生說:“有種你過來!”

    萬木生說:“來就來?!?/p>

    他們在影劇院后面的大墻下,把萬木生圍在中間,從一個角踹到另一個角,來來回回撞來撞去。萬木生咬著牙,一聲不吭,盡可能地還擊。墻里的銀幕打得熱火朝天,他們在演默片。

    萬木生最后像條空布袋一樣倒下。那幫無賴一人踢了最后一腳,呼嘯而去。等他們在一家舞廳里蹦得正來勁的時候,血肉模糊的萬木生詐尸似的突然闖了進來,把舞廳里的紅男綠女嚇得雞飛狗跳。

    舞廳離影劇院有老長一段路,路上拖著一條爬出來的血跡。

    那幫無賴徹底服了萬木生,小小心心把他送進了醫院。中間一個叫“矮子”的對其他人說:“記住,今后他是我哥,崴子是我嫂!”

    小榮堅持,萬木生這次住院不算工傷,醫藥費按承包后的新規,不能實報實銷。住院期間的工資最多只能拿七成。

    有矮子那幫托著,算不算工傷,拿多少工資,萬木生不用在乎。而且因禍得福。承包經理也覺得他是條好漢,有責任心,上班后讓他去了放映室。

    崴子沒有去醫院看過萬木生,萬木生上班后,她也沒有謝他的意思。她到這兒的日子不長,說真的還不怎么認識萬木生呢。她從沒有要求萬木生保護她,也沒有感到自己需要保護。被許多男人喜歡,不正是一個女孩的驕傲嗎?

    生在幾千里外的北方,沒見過父親,母親跟一個男人出走,說是去了一個南方城市,崴子從小跟著奶奶長大。高中沒念完,出來找母親,在火車上遇見一群假期旅游的大學生,認識了其中最帥的趙躍進,說起來不但他老爸也是北方人,而且他們家就在傳說中她母親流落的南方城市。她隨后就跟著他南下,坐上了影劇院門廳外面那張拗起的椅子,讓人覺得這里不光賣冷飲,還賣風情。影劇院開始不是沒有人嘀咕,但是崴子給影劇院帶來了人氣,那些嘀咕也就多少收斂了。

    那么,她有什么好怕的,又有什么好謝的呢?

    可笑的只是萬木生。他真該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黑炭樣的鄉巴佬,正經編制都沒有,憑什么對崴子有野心。

    但是萬木生不這樣想。他相信崴子終究會喜歡上他。趙躍進那樣的,就是個花腳貓,說跑就跑了,根本不會拿女孩當回事。另外,趙躍進能做到的,他未必就做不到。趙躍進跟崴子說的是普通話,他也改說普通話。向經理請假,說:我請半天“姐”。請什么?經理莫名其妙。請“姐”!他把“姐”字重重地重復一遍。請假就請假,請什么“姐”!把經理弄得很惱火。一邊的崴子咯咯大笑,全身亂顫。萬木生十分得意,相信崴子是認為自己普通話說得好。

    不過,萬木生打了那次架,崴子跟他的關系多少有些變化。她開始樂意同他談話,雖然知道他小腦袋瓜想什么,并不回避。按一般人的想法,她該眼角都不掃萬木生的。

    有一次崴子問萬木生:“你在看書?”

    “唔?!?/p>

    “書上說什么?”

    “美麗學?!?/p>

    “美麗學?就是琢磨哪個姑娘漂亮,哪個姑娘不漂亮?”

    “……差不多?!?/p>

    萬木生說的是美學。趙躍進對崴子說話時提到過“美學”。但是萬木生記不清是“美學”,還是“美麗學”。他總覺得“美學”這個詞有點沒說明白。

    “你真有意思?!贬俗尤碛謥y顫起來。

    萬木生頭一轟,蒙頭轉向地伸出兩只手。

    “你瘋了?”

    崴子退后兩步,“你們男人,真是的?!?/p>

    電影放映是承包的,超過規定的放映場次,另算獎金。

    萬木生盡一切可能增加放映場次,遇上賣座的片子,他可以日夜不出放映室。萬木生最高興的是組織觀看的包場電影,場場爆滿。

    不久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一部重大題材影片的首場,省市主要領導都來了。經理拿著手電筒在場子里跑前跑后。

    萬木生不知墨菲定律,墨菲定律卻找上了他:越怕出事就越出事,越想做好就越做不好。恰恰是今天,片子差不多十來分鐘就斷一次,而且往往是觀眾情緒高度緊張的時候。觀眾起先還克制著,以為是停電或偶然故障,隨著斷片越來越頻繁,終于失去了耐心,口哨、鼓掌、跺腳,一片混亂。

    經理直撲放映室。

    萬木生精疲力竭。他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但都是白忙。因為長期超負荷使用,放映機早該報廢了。

    “為什么不向觀眾說明情況?”

    經理恨不得一口咬下萬木生的鼻子。

    “怎么沒有說,我喉嚨都喊啞了?!?/p>

    萬木生的嗓子真是啞的。

    經理一把抓過送話器,發現,送話器連接劇場子喇叭的線路,也斷了。

    解聘對萬木生其實是解脫。他根本用不著在影劇院這一棵樹上吊死。

    矮子和他那一幫小兄弟都是菜販子,雞鴨魚肉蛋菜,賣什么的都有。矮子是剁肉的。他出高價定點從省城附近的農戶手上買豬,說好豬必須是吃野生豬草,足年出欄。每天只進一頭,肉好,秤足,轉眼賣完?!鞍拥娜狻?,是菜場一早最搶手的貨。

    “萬哥是文化單位出來的,不能讓你剁肉?!?/p>

    矮子租下菜場隔間的錄像室,辦完各種手續,交給萬木生。

    “放心做。有事他們找我,不會找你。賺了還我本錢,賺不了拉倒?!?/p>

    矮子說的“他們”是工商稅務治安稽查衛生防疫的七所八所。

    有天半夜放完最后一場,萬木生扒開大屏幕后面的簾子,又驚又喜:木板搭的小床上坐著崴子,不知她什么時候進來的。

    趙躍進大學畢業,丟下一堆累贅女孩出國了。崴子讓萬木生抱緊她,飽滿的身體不住地抽搐。萬木生渾身滾熱,血像開了鍋。從見到崴子的第一眼,他天天朝思暮想的就是這一刻。

    第二天,矮子把小兄弟們找攏,在一個上檔次的酒家擺了一桌,給哥嫂賀喜。

    矮子有公安的關系,憑崴子帶在身上的一張合影,居然找到了崴子母親的下落,就在本市的監獄服刑。

    萬木生跟崴子一起去探了監。崴子母親對女兒說:找個能踏實過日子的男人就成,別跟我似的異想天開。

    北房比南房的確安靜多了。院子里的嘈雜雖然無法隔絕,但聽起來沒有那么煩心。

    北窗外是玉蘭苑的圍墻,墻外是村道,那邊是當地的農家院。白天兒女們都上班了,只有老小。院門大開,一只老狗懶懶地趴在門口,有人經過,眼睛開條縫又閉上,忽然跳起,把院子里的公雞母雞追得四下亂飛。傍晚,兒女們從鄉鎮企業下班,從附近學校放學,老老少少圍住院子當中的一張大圓桌,吃喝說笑,其樂融融。

    桑龍桂記起,剛搬進來的時候,院子外面的當地農戶有個老頭,晚飯吃撐了,半夜突發心臟病,幸好家里人都在,打了120。

    搶救!

    桑龍桂靈光一閃。讓他一舉成名的那個戲,戲名《送肥》。最出彩的是戲里一個叫“活寶”的角色,扮相是舊戲班叫“茶衣丑”的三花臉,大包干前,在地里干活,每次來了大小便,就往家里飛奔,非要拉到自留地,結果總是拉到褲襠里。

    桑龍桂設想的新戲,自然是繼續這個戲路:還是那個三花臉,大包干后成為致富能手。生活富裕了,胡吃海塞,撐出了急病,經過搶救才撿回一條命。

    戲名就叫“搶救”。

    主題緊跟時代,謳歌現實。桑龍桂對這個戲的前景信心滿滿,想得很遠,甚至想到要請省劇團的頭牌花旦扮演女主角,她也拿過戲劇界的國家獎,他仰慕已久,這是一個接近她的最好機會。特別是聽說她因為丈夫品行不端,已經離異,說不定這就是他那個“作風正派的情人”!才子佳人,自古而然。

    每天在新添置的寫字臺前坐下,鋪開稿紙,寫下“搶救”兩個字,桑龍桂腦子里就凈是一些亂糟糟的念頭。輝煌的獎臺和靚麗的笑臉在遠處閃閃發光,但要走到那里,卻有著萬水千山。

    一個一個戲名被寫出,一張一張字紙被撕下,一個一個紙團被拋到地上,像靈堂的白花,鋪了一地。

    桑龍桂的新作一直不見動靜,社會上開始有了負面的議論。

    “一錘子買賣”“只生一個好”,這是同行的譏誚;“壓力太大,有個適應期”,這是善意的理解;“過早調離基層,也許是一種失策”,這是領導的反思。省報文藝版居然開了專欄,討論“桑龍桂現象”。許多人天天一杯茶、一張報,無所事事,挺無聊的,有了一個話題,而且是一個跟名人扯平的話題,參加得十分踴躍。

    兒子沒有放假,老婆單位有工作餐,三室一廳整個大白天空空蕩蕩。即便晚上老婆在家,也是專心坐在電視前,全神貫注地聽各路專家就養生保健、瘦身美容口吐蓮花,然后一絲不茍地照辦,不惜在臉上身上惹起重度炎癥。

    家里越來越像牢房。

    晚上下樓散心,免不了碰上同事。

    書畫家易梅影根據桑龍桂獲獎作品《送肥》畫的連環畫已經出版,正等著他的新戲,每次都熱心預約:桑老師的新劇本一出來我就開始畫,爭取在你又拿大獎的同時出版。

    舒學群正在寫現實題材地方戲的論文,重點是近年有廣泛影響的作品,從湖南花鼓戲《打銅鑼》《補鍋》說到本地的《送肥》,等著桑龍桂的新戲提供新的經驗。

    最喜劇的是老商:“新戲寫完了?抓點緊。你知道嗎,我在等一封信……”興奮點最終還是落在自己身上。

    到底是同事,比社會上的批評家寬容多了。

    老魏是個例外。之前桑龍桂跟他說過《搶救》的構思,他的態度很曖昧?!澳闵线^藝專,許多戲劇大師的名言你都是知道的,我就不重復了。但有個日本畫家的一句話,我覺得特別適合你:有生命的藝術都是野生的。大作《送肥》直接就是從田野上采摘的鮮花,帶著早晨的露水和泥土的芳香。但《搶救》呢,恕我直言,光看這個戲名,就是主題先行,有庸俗化之嫌。當然,戲好不好,取決于戲本身,戲名是次要的。等著看你的本子?!?/p>

    桑龍桂在省藝專念的是編劇班,但老魏的藝術理論課也是必修的。

    老魏自視頗高。跟趙局住一個單元,卻不求王者香的字,家里掛一幅自己的墨跡,中規中矩的章草:“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他少白頭,精瘦,三角眼像刀子,是個苛刻的人。在家里是嚴父。從兩個女兒小時候開始,每天選幾段中外名人名言,讓她們背誦。臨睡前檢查,背不出不準睡覺。在外面說話從不拐彎,更難得說人好話。因為這苛刻,多年來,許多在他后面的副處長、科長越過他升了職,他一直原地踏步。

    但老魏對戲名的“直言”,并沒有點到穴眼,桑龍桂真正害怕的是“等著看你的本子”。

    尤其是老魏說話的時候,腦后好像老有一張鴨嘴閃過。

    桑龍桂最終下決心離開玉蘭苑一段, 緣故有兩個,一個是老商,一個是北房窗外的那戶農家。

    老商望眼欲穿的時候,首都的一個交響樂團到省城演出,臺下的老商突然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樂句,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又是一個……老商搜索記憶,類似的樂曲他肯定從來沒有聽到過演奏,僅僅是曾經轟鳴在他內心深處,現在忽然聽到的,就像是幼年時代保留下來的一聲呼喚。

    一點不錯,這支報幕時宣布的交響曲《春之聲》是他的血肉。他最初給它取的名字是《春天幻想曲》。整支樂曲還沒演奏完,全場所有人都還沉浸在春之聲中,老商騰地從聽眾席上站起來大聲歡呼: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全場嘩然。

    好幾個場務同時向老商撲去。

    “這支曲子是我寫的!”

    老商在場務的拉扯中掙扎著,吼叫。

    沒有人相信瘋子的胡言亂語。老商在一片哄笑中被轟出劇場。

    “我不怪你們!”

    老商漲得血紅的臉上堆滿了笑,因為狂喜而原諒了所有這些人的失敬。畢竟這些人都不認識他,而他自己也是剛剛知道了自己的成功。

    再三解釋,老商終于上了后臺,在樂隊指揮那里看到了剛剛演奏的樂曲總譜。

    總譜作者是老師的名字。這支一直沒有等到老師回信的民樂合奏曲,已經在不久前由外省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除了曲名減少了兩個字,原稿未作任何改動。

    來自首都的演奏家們聽說作曲家親臨演出現場,很榮幸地來表示敬意和感謝。

    他們稱呼的是老師的名字。

    “我姓商!”

    老商大喊一聲,奪路而去。

    每一次把作品寄給老師,老商總是連所有的草稿都一并寄上,以便老師把握他的思路。因此在他需要的時候無法主張自己的著作權。

    此后,不論同誰說話,哪怕對方是位女性,也不論說什么,沒有幾句,老商便會突然極神秘親切地向對方湊過去,像是同一個極可信賴的知己密謀什么似的說:“我完成了一部樂曲,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商”又是五個音級中的第二級,這又決定了老商在這一行里生就出不了頭。他由此有了一個很悲慘的外號:“傷心”。

    老商讓桑龍桂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人傷了心會接近瘋癲。

    北房窗外的那戶人家,兒女為了哄老小,在廳堂上放了一臺黑白電視,每天就放一盒錄像帶《米老鼠與唐老鴨》。

    唐老鴨的聲音特別鬧。桑龍桂眼前不斷地出現一張嘎嘎叫喊的鴨嘴,背脊寒毛直豎。

    桑龍桂向老魏提出找一個鄉村變革的典型,下去深入一段生活。

    老魏的三角眼稍稍柔和,沉吟說:“這個想法好?!?/p>

    小榮做再多的噩夢也想不到,崴子有一天會跟自己有密切的關系。

    原因是寶貝兒子桑小龍。

    桑小龍從小看不起土了吧唧的地方戲,如愿考上了京城高校的影視導演專業,在讀期間就進了活躍的影視圈子,名字上了好幾個熱播電視劇的演職人員名單。他什么時候跟崴子扯上的,怎樣扯上的,小榮毫無所知。崴子領了最后一次臨時工工資就再沒有在影劇院臺階上出現。好長一段時間后,她才隱約聽說,崴子去北京演電視了,而且找她去的就是桑小龍。有人看到過桑小龍和崴子在天安門廣場的合影。

    小榮急得跳腳,恨不得拿石頭打天。給兒子打電話,兒子操一口京腔,嬉笑。

    “老媽你累不累啊。什么年頭了,你還想包辦婚姻?”

    桑龍桂下了基層,一直沒有回家,小榮氣急敗壞給他打電話,他半天沒有回應,好久才牙疼似的呻吟:“混賬東西!”

    眼前一張鴨嘴閃過。

    萬木生是萬叔的侄子。萬叔走后,萬木生又成了扎在桑龍桂心上的一根刺。自從萬木生進了影劇院,桑龍桂再沒有去過那里,免得撞上心煩?,F在兒子橫刀奪愛,萬木生不可能不報復。

    崴子走得很突然,到了北京才給萬木生打電話,說木生哥是好人,但沒法讓她當明星,她特想當明星。她當初跟趙躍進走,就是因為趙躍進許了愿,他老爸是省文化局的頭,她想當演員,就是他老爸一句話的事。

    聽電話的時候,矮子幾個也在邊上。

    “不怪嫂子心狠,要怪就怪桑小龍這個壞種,他老子就是個賊!”

    矮子忽然想起,“桑龍桂要是沒得獎,就來不了省城,桑小龍也就見不到嫂子!”

    矮子跟萬木生回過一趟老家雷公坳,聽人說起過鄉政府有個干部會演戲會寫戲,桑龍桂得獎的那個戲就是他寫的。

    “你應該去告桑龍桂!”矮子咬牙切齒。

    “這是我跟崴子的事,與別人無關?!比f木生嘆了口氣,“崴子說得不錯,我沒法讓她當明星。她應該當明星?!?/p>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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