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李靜:我有一片花園
一
我用手護著衣襟底下的面盆,蹲在一棵樹的陰影里。
那棵樹的樹蔭足夠濃密,我足夠矮小,所以,足夠遮住我面部倉皇的表情。從媽媽將面盆塞進我手里,又反復叮嚀的語氣上看,我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情。
“記得,一定要等到路上看不見行人的時候再回來?!痹谖页鲩T前,媽媽又叮囑了一句。
我將面盆塞進花布衫底下,順著墻根一路走。我要去的地方是水邊的磨坊,離家大概有一公里的路,在這么長的路上一路走一路躲,終于在太陽完全隱沒于山角時到達了那棵最大的樹下。
可我沒見到那個人,媽媽說如果見不到我認識的人,就一直等,不能莽撞地找尋他,也不能在磨坊的周圍走來走去。
水邊磨坊中傳來的聲音隆隆如雷聲,我在樹下的陰影里等這一切都靜下來,然后就會有一個男人躡手躡腳地出現,將我帶走。
記不清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多少次,我從最初的戰戰兢兢發展到現在的輕車熟路,我懂得觀察,懂得偽裝,懂得什么方法可以將快要出口的咳嗽得到延緩。
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奇跡般的磨坊,看上去空空洞洞的磨具,被牛尾掃帚一頓清掃后就會有一些面糠從它的漏斗中流瀉出來,然后我藏在衣襟中的面盆就會被它們覆蓋。
可是今晚,我一直站在樹下的陰影里,水邊磨坊里的聲音停了好久,依然見不到那個男人從磨坊的陰影里走出來再走進樹的陰影里。
樹上的鳥雀嘰嘰咕咕,發出一聲長一聲短的叫聲,天邊一枚薄薄的月牙像快要融化完的冰塊一樣有氣無力地垂吊著。一層比一層深沉的黑暗由遠及近,我惶然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希望那個已經遲到的男人及早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樹枝間的鳥雀似乎起了爭執,撲棱棱飛起來。然后,就有鳥糞落在我的衣襟上。我知道等待我的除了這漫長的等待外還有一頓打。
我那個有潔癖的媽媽實在難以應付。每天的勞作讓她疲憊不堪,可她還要花大量的時間洗洗洗!她長在身體里的虛榮也顯而易見,比如在為我做衣服時總喜歡做兩個領子,將假領子放在真領子的上面,每過兩天就要將假領子拆下來搓洗,不明就里的人總以為我在罩衣的底下還穿著一件色澤艷麗的衣服。她總是用箅子將我的頭發梳得油亮可鑒,而飛起的塵土也總是將它們弄得灰頭土臉。所以,媽媽總會因為我不能保持一貫的干凈而大打出手。今晚,鳥糞的隨機性和那個男人的久久不出現以及我不能隨意走動的命令讓我面臨著又一次被打,我眼睜睜看著水渠中的水在我眼前嘩嘩流淌也不能掬一捧來清洗我衣襟上的鳥糞,我用光了嘴里所有的唾液,鳥糞的痕跡依然還在那一抹蒼白的月色里清晰可見。
不知過了多久,掛在西邊天空中的薄薄月片也完全隱匿在山腳里,漆黑徹底吞噬了我。
那個男人穿著白底布鞋,青色衣服,滿心歡喜地將我的小手牽在他的大手里,我們頭頂著金色的太陽,在嘩嘩的流水聲中大模大樣地走進磨坊,磨坊里氤氳著面粉的香味,兩只小老鼠吱吱亂叫。男人看著我,眼睛里溢滿了光,他感嘆:“小溪,你真好看,長大了可怎么辦?”
男人拿一把黑色的牛尾掃帚在磨具的各處掃來掃去,最后,一小堆面粉堆積在磨柜的角落里。
“小溪,快把面盆給我,乘著夜色跑回家去,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p>
我撩開衣襟將面盆遞給他,他說女孩子長大了,一定不要讓別人看見衣襟下面的身體。他端著面盆的手隨著他說話的聲音突然開始顫抖。面盆從他手里滑落,碰觸地面后發出響亮的聲音。
四面八方的人都擁進磨坊,所有的光線匯集在我和他的身上。
“小溪,小溪!”我聽到有人高聲尖叫。
是媽媽驚慌失措的聲音。原來,這個初秋的夜晚,我在滿地是鳥糞的樹下睡著了。我等的那個男人一整晚都沒有出現,而媽媽在天色微亮時找到了我。
突然想起衣襟上還有鳥糞的痕跡,我拔腿就跑,腳下的面盆被我踢得老遠。
“小溪,求求你別跑了,快跟我回家?!眿寢屍铺旎牡匕?。
媽媽望著水邊安靜的磨坊,她的眼睛像一盞即將熄滅的煤油燈一樣,一丁點兒火星在瞳孔中跳了跳,就完全枯萎了。
我和媽媽穿過長長的巷道,即將穿過縣城的街市時,一群人推搡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白底布鞋,青色衣服。
他的眼光停留在我和媽媽身上,在他被推攘著前行的每一秒鐘,一直溫柔地看著我們,露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媽媽,他是不是也要去南山以南的地方?”我問。
二
我說的南山以南不是一個好地方。
因為那里還有一座監獄,收監的人中有我的爸爸。在我很小,小到只能有模糊記憶時,媽媽帶著我去看了他一次。
媽媽懷里抱著弟弟,胳膊上套著一個灰色的包袱,我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后。往往都是媽媽先走一段路,再蹲下來等我走到她身邊。那條路上全是石子,很費鞋。我原本就很薄的鞋底被小石子磨穿了,很小的石子鉆進去,硌得我腳生痛。我不得不脫下鞋子將小石子從鞋里倒出來,腳底板上生出幾個細小的血泡,媽媽將血泡擠破,再將整片整片的樹葉填進去用來堵住那些小破洞??墒悄切┬∈雍芙苹?,它們不停地擠進我的鞋子里,填充在鞋子里的樹葉被它們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碎屑,似乎長了尖牙利齒般侵擾著我腳底的肌膚。
南山以南很遠,我們走了一整天都沒有到達。夕陽落下的時候我們找人家借住。媽媽說夏天住在外面不會被凍死,就怕會有野獸出沒。
一戶看上去家境比較殷實的人家收留了我們。那戶人家的主人在我們前腳進門之后就將門關得嚴嚴實實。那天晚上我吃到有記憶以來最好吃的飯,弟弟也在媽媽的懷里望著周圍的陌生人不停地笑,可是媽媽看著他的模樣竟哭出聲來。
我隱隱約約聽到他們的對話:“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帶著這么小的兩個孩子怎么過?這有年無月的日子長著呢,有個人幫襯總是好的。我了解乜家塔上的管家,他是個好人,人也善良?!?/p>
媽媽哭得愈加傷心,說不行不行,我不能這么做,我一定得等著他。
第二天一早我們再次出發,媽媽的包裹里多了一塊花布,原來媽媽識得那戶人家的主人。我們走出好遠,那家的主人又追過來加了一句話:秀珍,你考慮一下我說的話,很多單身女人都想嫁給乜家塔的管家,你都生了兩個孩子還要挑嗎?
我們走到太陽西斜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整個監獄都用鐵絲網和粗糙的石塊圍攏起來,監獄里穿著青色衣服的犯人像一顆顆青灰色的蘑菇一樣以間隔距離相等的方式大片大片排列在土地里,他們舉起的鋤頭在夕陽的照耀下反射出锃亮的光。
夏天的夕陽依然有著燥熱的溫度,媽媽將自己走得大汗淋漓,似是歷經了長久的饑荒后忙著趕赴一場盛宴。
隔著鐵絲網,媽媽伸長了脖子張望,她的目光在攢動的人群中快速地移動,而我則蹲在地上從鞋里拿出一片片支離破碎的小樹葉。
一個著青布衣服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來。媽媽急匆匆地提溜起我,讓我叫爸爸。
可是我不明白這個讓我叫爸爸的東西為什么會在這里,使得我們要走那么遠的路只為給他送一雙鞋;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長時間不回家,讓媽媽夜夜哭泣。我將頭扭向一邊,用他看得到的倔強表達對他的不滿。
媽媽將抱在懷里的弟弟放在地上,掄起胳膊要打我,鐵絲網內的男人急忙阻止:秀珍,小溪還小,還不懂事,不要怪罪于她。
媽媽失聲痛哭,哭聲震耳欲聾。似乎那些被壓抑住的哭聲在這一天,在這個男人面前達到了最大化。
被鐵絲網隔住的男人伸出的雙手禁錮在他的胸前,雞爪一樣皴裂的手指微微顫抖。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呵,看上去活得卑微而粗俗,并時刻動用身體內的一切謙恭,來避免一場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生的訓誡。
他低聲地說:“秀珍,你要找個人嫁了吧,否則帶著兩個孩子怎么過?”
媽媽怒吼:“我跑來看你,不是為了聽你這句話?!?/p>
男人依然堅持:“秀珍,你聽我的話,找個出身好的人嫁了吧,讓小溪有書讀?!?/p>
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飛濺,打濕了她的前襟。弟弟看到媽媽哭泣,也跟著大哭起來。我看到鐵絲網內那個男人眼中被憋得滾圓的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只有我,只有我用怒氣沖沖的表情面對他們彼時的哀傷。
那個男人很快被另一個看上去非常嚴肅的人帶走了,我們很快也從那個地方往回趕。當我走過一段距離,再回頭找尋剛才的那個男人時,看見所有的男人都和剛才所見的男人一模一樣,他們的輪廓模糊,他們的背影也模糊。
只有他們舉起的鋤頭反射的光是清晰的,像劍。一直順著鋤頭最尖銳的部分延伸到天空里。
媽媽在回去的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如若不是右臂上弟弟的重量,她失去水分的身體也許會摔倒在長滿小石子的路上。那些頑皮的小石子又一次侵蝕我的腳底板,想想那么遠的路程,絕望如四周洇起的夜色,將我們三人的身影吞沒。
我希望野獸吃我的時候下嘴輕一點,不要讓我太疼。
可是兩天之后,我們又回到了四天前離開的家。
三
媽媽在清晨喂雞,在雨里撿拾野菜,煮南瓜湯,站在屋檐下給我梳頭,立在門框上北望……她日漸粗糲,原本白皙的皮膚也失去了光澤。
隨著我和弟弟長大,媽媽發火的次數日漸減少,哭泣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有時因為弟弟稚嫩的話語,還會在她臉上看到久違的笑容。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布帛菽粟,沒有男主人的日子。
當我在黑夜里拿著一小盆面粉汗津津地跑回家時,媽媽用她粗糙的手掌撫摸我的頭發,她的眼睛中有小小的火苗在燃燒。
“小溪,我們的日子肯定有盼頭,一個人苦到盡頭還能有什么樣的苦?”她自顧自地說。從她聲音的力度和朝向角度看,并不想從我這里尋求回應。
我八歲,弟弟三歲的春天,她在院墻根里撒下了許多花的種子。
雨后,墻根處長出密密麻麻的花芽。媽媽勞動歸來后忙著用撿拾來的木棍給花芽搭架子。她用長短不一的木棍搭出低矮的柵欄,柵欄上長滿了菱形的眼睛,花草從菱形的眼睛中探出頭來左顧右盼,有時還會引來昆蟲和鳥雀駐足。
不知從哪里得到的秘方,媽媽會將撿拾來的鳥糞搗碎后敷在臉上,敷著鳥糞的面孔讓她慣有的潔癖面目全非,敷完鳥糞的她還會對著模糊的銅鏡在手指上纏繞兩根細線給自己開臉。我摔打著她放在炕上的女紅,暗暗反抗她這種不合時宜的行為??墒撬粸樗鶆?,甚至要我和弟弟幫她撿拾鳥糞。
“小溪你看,南瓜的秧子爬上了墻頭?!薄靶∠憧?,金錢菊分出了好幾個側枝?!薄靶∠憧?,蜀葵都越過了我的視線?!眿寢屧诳臻e時間里總是一邊給花澆水,一邊不厭其煩地重復。
媽媽的肌膚在鳥糞的滋潤里,一段時間后又泛起光澤。夜晚時分,弟弟睡著了,媽媽將烏黑的頭發挽成好看的發髻束在腦后,從柜底翻出那件印有大花的錦緞衣服穿在身上,她在煤油燈微弱的光芒里扭著腰肢走來走去,語焉不詳的風情就在狹小逼仄的空間里蔓延。
這和白天時的媽媽判若兩人,夜色里的媽媽分明是大人們所講故事中的仙女。我癡癡地看著她,看她在我們兩個人的世界里活靈活現。
“小溪,是不是很好看?”她問。
“是好看?!蔽掖?。
我覺察到她臉上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很快便隱匿在那張因被油煙熏過而微黃卻帶著光亮的皮膚下面。
屋檐之上有貓在叫,叫聲凄厲無比,似是長在它體內的無解之癥讓它扯心扯肺地痛。屋后有凌亂的腳步聲響起,像一只巨大的貓在奔跑。
“媽媽,關了燈睡覺吧,我害怕那只貓跳進來將我吃了?!?/p>
她完全不聽我的建議,咿咿呀呀開唱:
梨花落 杏花開 夢繞長安十二街 我寒夜獨站窗臺前……
“多么可憐的貓?!背暌欢螠麆?,她用手帕輕點眼角,幽幽地說。
春夜漫長,她唱戲的聲音和屋外的貓叫聲此起彼伏,我在它們隨著濃稠夜色無限延展的復調聲里入眠。
“小溪,不要告訴別人我唱歌的事情?!痹缟蠒r候她叮嚀我。此時的她頭頂著灰褐色頭巾,穿著青布衣服,已經是非常正常的媽媽。
媽媽站在屋檐下的陽光里用篦子給我梳頭,它在篦子的鋸齒處抹上一丁點食用油,將我的頭發梳得油光可鑒。
“小溪,那時候我有一片花園。
那片花園就在長安城里頭,園內種了芍藥、玫瑰、月季等開得鮮艷的花兒,從春天起蝴蝶流連,蜜蜂忙碌,好不熱鬧?;▓@的邊上還有銀杏樹,銀杏樹到了秋天,金黃色的小傘就綴滿了枝丫,風吹過,小傘撲撲簌簌地往下掉,人踩在上面就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根本舍不得踩,它們會被踩疼的。我將它們聚攏起來,雙手使勁往天空扔,它們又一次紛紛揚揚地往下墜,掛在我旗袍的衣襟上。
花園在一棵大棗樹下,夏天時,棗樹濃密的枝丫遮住了藍色天幕,枝丫上面掛滿了碧玉一樣的棗,秋天,成熟的棗從高處掉落,被地上的螞蟻大軍圍困,但它們始終搬不走。棗樹繁盛的枝葉也足夠遮住太陽炙熱的光線,我就在樹蔭底下看書。你爸爸的秘書有時也會坐在棗樹下陪我和你爸喝一杯茶?!?/p>
“小溪,女孩子一定要干凈,要文雅,不要弄臟你的衣服和頭發。小溪,你去磨坊一定記得,要等到路上看不見行人的時候再回來?!?/p>
媽媽絮絮叨叨地說著,時不時望向南墻根的花草處,草木們擁抱著清晨的陽光你推我搡,似乎又長高了一寸。
四
“小溪,我有一片花園?!眿寢屧陂e暇時間總是重復。
“花匠們將種子撒在泥土里,那些種子見到雨露之后爭先恐后地鉆出來,密密麻麻。再見到陽光、見到風就會瘋長。它們睡眼惺忪,將自己的粉嫩枝丫當作是觸摸天空的觸角,地面之上的天空,它們往往觸手可及?!?/p>
“那時候你還小,看不懂那些花兒的顏色,但是你看見它們的時候也好奇,會伸出手揪下花瓣,拿在手里,將花瓣放進嘴里,再流出口水?!?/p>
“從春天開始,花園里就變得生機勃勃,牡丹先開,接著是芍藥,荷包牡丹也開了,然后就是鳳仙、月季、玫瑰、山丹花、菊花、芫荽梅,趕趟似的?;▓@里花團錦簇,一直繁盛到晚秋,蜜蜂和蜜蜂打架,金殼蟲和金殼蟲打架,好不熱鬧。你和花兒一起長大,到處都留有天使歡笑的痕跡?!?/p>
“農歷四月,荷包牡丹就開了,它們好似一串玫紅的小鈴鐺在枝上搖曳;鳳仙花在五月開放,它們莖上結節間生出一朵朵白色、粉紅、紫色、粉紫的花兒,翹然如鳳狀;六月,山丹花開了,山丹花花瓣上分布著紫色斑點,每一片花瓣都朝外翻卷,有著夸張的雄蕊和雌蕊,雄蕊頂端沾滿了紅色的花粉,我經常拿它做胭脂;七月,菊花也開了,每一朵菊花的花瓣都層層疊疊,每一朵菊花的顏色也不盡相同,有白的,有粉的,有玫紅的,有黃色的,也有金黃色的,每一朵菊花足夠裝得下一個秋天。你葡萄般閃亮的眼睛裝滿了五彩繽紛?!?/p>
“庭院里的花匠們給花兒澆水,荷包牡丹兩勺,山丹花兩勺,鳳仙花兩勺,菊花也逐個澆了……他們不會厚此薄彼,每一朵花都是花園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整個花園都不好看了?;ń硞儾铰妮p盈地來回奔走,他們快樂地說笑,那聲音仿佛雨后盛行于長安的季風,遙遠而干爽。你跟在他們身后跌跌撞撞地跑,小花裙上沾滿了花粉?!?/p>
“花園里還有很多小蟲,有時候還會看到一只被水沖跑的蚰蜒,有許多蜜蜂,它們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再回到起先離開的那朵花,它們似是忘了回家的時間,只管嗡嗡叫著,后腿沾染了花粉,甚至都有肉眼可見的小球狀物。一只莽撞的蜜蜂蜇到了你柔嫩的額頭?!?/p>
“棗樹開花的時候,它們淡黃色如小米粒般的花兒在枝葉間若隱若現,空氣裹挾著棗花淡淡的香味在風里彌漫。后來,園丁還在花園里種了兩棵櫻桃,種了幾株桃樹,還種了綢緞般盛開的碧桃。端午之前,櫻桃就如天使般掛在枝頭,引來大批鳥雀在枝間嬉戲。有一次飛來兩只斑鳩,它們打起來了,你說它們也吃櫻桃嗎?”
“花園熱鬧不已,蜂鳴聲,鳥叫聲,風過聲,聲聲入耳。秋天的夜晚星月明媚,寂靜而涼爽。我們有時候坐在棗樹下看天,從樹冠里看到閃爍跳躍的星星,還有銀河,還有銀河之外空曠的夜幕。手搖風琴的旋律從秋日深處流出,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鋼琴的旋律,不斷重復彈奏著兩三節副歌,然后,徹底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p>
“他很喜歡那片花園,喜歡在光線明亮的清晨俯下身去和花兒交談。我站在花園邊上朝著他的方向凝視,他那么英俊,是我在長安城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他總是很干凈,有干凈的眼神,也有干凈的衣服,他看我的眼神攝人魂魄。他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呵!活得隆重而典雅,并時刻都在動員一切熱情來呈現一個成功男人應有的驕傲與風采?!?/p>
“我每天目送他離開,又倚在門口等他回來?!?/p>
“可那天下午,他一本正經地說要送我離開?!?/p>
“離開時正值陽歷三月,西安城內春色盡顯,柳枝垂下,月季露出新鮮的顏色,芍藥結了很多花骨朵,還沒來得及開放。他送我到路口,我乘坐的那輛車發出快要破掉的聲音。他在車后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個黑點,就像一只臨近傍晚卻找不到路的螞蟻一樣彷徨無措?!?/p>
“小溪,我想在這里修筑一個小花園?!眿寢尶偸菦]完沒了地重復。
五
初秋的傍晚我和媽媽會鏟除花園里的雜草。那時的空氣中往往充滿了鳳仙花的甜蜜和金翅雀的啾鳴,彌漫著薰衣草的氣味和太陽溫柔的光芒。
之后,媽媽用篦子沾了水給我梳頭,然后又捧起我的臉仔細端詳。
“小溪,你真好看。把盆放到衣襟下面,別人就看不見了?!?/p>
“記得,一定要等到路上看不見行人的時候再回來?!痹谖页鲩T前,媽媽又叮囑了一句。
……
一個月之后,家里來了陌生男人,是穿著制服的郵差。
媽媽顧不上清洗手上的泥土就從郵差手里接過信件,迫不及待地打開信紙。
她的胸脯隨著手中信件的窣窣作響聲不停地起起伏伏。在她讀完最后一個字時,整個身子都坐在長得茂盛的花草上,花草連同被搭好的花架在她身下咯嘣作響。
郵差離開后的那天晚上,媽媽又開啟了哭泣模式。她將我和弟弟撿拾來的鳥糞都掩埋在泥土之下。
“我從來都不能開心,連最細小的開心都不行?!眿寢尶拗f。
屋外又響起貓叫聲,長吁短嘆的聲音和媽媽悲戚嗚咽的哭聲再次形成復調。媽媽拿了藏在門后用來壯膽的木棒出門去,她說她要打死那只貓,如同鬼一樣嚎叫的貓帶給她的都是厄運,讓她看不到一絲絲希望。
那只貓在她出門的一剎那用警覺的身影跑向遠處。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雜亂瑣碎,聽上去除了一只貓,還有體積更龐大的動物在星光籠罩的陰影下詭笑。
幾天后,家里來了個熟人。熟人進門的時候帶了一餅茶葉。他欲言又止,仔細地扶正昨日被媽媽壓塌的花草。他摸摸我的頭,又抱起弟弟。
“秀珍……”
他剛張嘴,媽媽就轉過身去背對他。
“秀珍,你這么年輕……”
“小溪,把你大舅拿來的茶葉讓他拿回去,我已經不配喝茶了?!眿寢尦液?。
“秀珍,我知道你不愿意聽我說話,但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確實不容易,問題是你還年輕,還好看。外面已經傳了很多風言風語。你好好考慮一下吧,替你的孩子考慮一下?!?/p>
第六天,家里來了個陌生人。陌生人進門的時候拿了兩條頭巾、一盆白面??墒菋寢尷淠貙㈩^巾和白面用包袱包起來塞到陌生人手里,說趕緊走吧,家里沒男人,別人看到了說不清。
第七天,家里又來了個陌生人。陌生人牽著一頭驢,拿了兩條頭巾、一盆白面,提著一吊風干牛肉,還帶了用牛肚包住的一坨酥油。這比昨天那人帶來的禮物要顯得高大上許多。坐在低矮屋檐下的媽媽并沒有明著驅趕他,可是依然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站在房檐下的陌生人高大而英俊,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他用柔和的目光望著媽媽沉默的面孔訕笑不語。我和弟弟的目光早已流連在包裹松散的牛肉干上,弟弟嘴角流下涎水,扯成長線。我很擔心媽媽將散發著香味的食物裝進包袱里塞到陌生人懷里,可是她并沒有。
陌生人離開前盯著媽媽的背影說:小溪,你要聽媽媽的話,如果有什么難事,可來乜家塔找我,我一直都在。
那天晚上媽媽撕下風干牛肉給我和弟弟吃,我倆吃得吧唧作響,滿口生津,媽媽卻淚流滿面。之后,她一直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讀郵差帶來的信件,甚至忽略了屋外傳來的貓叫聲。她在夢里大聲喊叫:“他到你身邊了,可是我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第十五天,郵差又捎來一封信。讀完信后的媽媽坐在門檻上不說話,她托著下巴長久地望著屋檐處的一只蜘蛛。昨天,一場風雨將蜘蛛賴以生存的網撕扯得七零八落?,F在,那只盤踞在破網上的蜘蛛又一次開始縫補被扯壞的網。媽媽一直盯著它看,直到它的黑色身影和黑夜融為一體。
第十八天,家里來了一群陌生人,他們搜查了我們的家,帶走了一些書籍和證件。
第十九天,媽媽在東邊的墻根處燒了她的旗袍和一些照片,打碎了她的胭脂盒。
第四十天,乜家塔的管家來接我們,狹小的驢車上坐著媽媽、我和弟弟。驢車晃悠悠地走在長滿車前草的小路上,田野中彌漫著青草的氣息,搖得車上的我昏昏欲睡。而那時,媽媽種在南墻根的花草繁衍蠻橫,向日葵臃腫可怕的軀殼在重壓下彎曲折扭,而金線菊和風鈴草被駁雜的光線賦予暗沉的色調,有氣無力地倚著一枝霉變的木棍,無助地站在一旁,似乎無法理解向日葵的巨大悲傷。
冬天,媽媽帶著我去學校報名,老師在報名表上寫下:父親仁親。成分貧農。
春天,街市上貼出了布告:罪犯米承基,因獄中表現良好,由無期徒刑改判為有期徒刑十五年。
六
媽媽里里外外地忙碌,徹底變得粗糲,她的腳底板踩在地面發出沉悶的“咚咚”聲。衣襟底下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
她在她所處的環境中生出與時下環境相符的精打細算。她在春天隨著大隊人馬去地里播種糧食,秋天帶著我和弟弟去集體的地里刨挖土豆,她將一枚土豆藏在肥大的衣襟兜中,她將幾束即將成熟的麥穗放進褲兜里。
回家后的她一邊叫罵,一邊將麥穗從褲兜里取出來,折斷的麥芒順著她粗糲的肌膚一路攀爬,用細小的鋸齒啃噬她,留下紅色長蟲一樣的印痕。
她在鍋里煮著清粥,將帶來的土豆切塊放到鍋里,再將除去麥衣子的麥粒丟進去,動作嫻熟利索。我燒著麥草,青煙四處漫溢,她笨拙又臃腫的身體在煙霧中若隱若現。低矮灶房里的光線昏黃,她臉上的表情時而模糊時而真切。我在噼啪燃燒的柴火聲中生出恍惚:現在的她早已不是穿著旗袍扭著腰肢的狐仙,而是一個慣于喋喋不休又善于順手牽羊的市井小民。
她用手扶住低矮的木門眺望,等管家回家。她舀一碗清粥放在燃過柴火的灶門里,以保證管家回家吃飯時粥是熱的。
她坐在庭院的小木凳上看天,看云穿過銀河,她起身拾掇曬在院子中央的柴火。夜風囂張,扯動著她的衣袖,使得原本就不寬大的衣物貼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真的很丑。
“小溪,趁天黑之前讀會兒書?!彼偸沁@樣命令我。
是的,我只能在太陽施舍的光線里讀學校里的書。因為,管家也不是那個之前第一次見到的管家,他雖然依然英俊高大,但他的笑容卻不如以往迷人而且日漸減少,他將從乜家塔帶來的酥油束之高閣,說酥油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我對此頗有微詞,曾在媽媽面前發牢騷,可是媽媽卻偏著他:“已經很好了,小溪,你至少有書讀?!?/p>
于是,我抵觸家里除了弟弟之外的每個人,包括媽媽肚子里還未出世的小生命。因為我聽見管家笑呵呵地給別人說:“我要有孩子了,我和秀珍的孩子?!?/p>
我懷念媽媽給我講過的花園,懷念那個俯下身去和花兒交談的男人;我懷念磨坊里的男人,懷念他將仔細掃來的面粉塞進我手里時千叮嚀萬囑咐的樣子,懷念他盯著我看時溫柔的眼神;懷念我們此前住過的破舊小院,懷念墻根處長得雜亂無章的花草?,F在,那些低矮的房子以及它們低矮的窗戶肯定掩沒在小花園繁蕪的花草中了。
我生平第一次有意疏遠母親,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應該作為一個多余的存在。那仿佛在一夜之間突然具有的豐富傷感的想象,賦予我夢魘般揮之不去的揣測。我特別想遠離我熟悉的這些人,想用一種鮮為人知的方式來埋葬與我成長相伴而來的略顯神秘的困惑。
“小溪,你這么好看,長大了怎么辦?”那個溫柔的聲音時時在我耳邊響起。我想去南山以南,告訴墻內的男人我遇到了困惑,我長大了該怎么辦?
看得出媽媽總在周旋,在管家和我之間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和謹慎細微的謙卑左右周旋。她時常在我面前說管家好,說管家沒有嫌棄她,沒有嫌棄我和弟弟。而在管家面前說我懂事,幫她分擔了不少家務。其實,我在管家眼里不好,管家在我眼里也不好。面對他時,我渾身會不由自主地長出用來防御和敵對的尖刺,而他很多時候無視我的存在,或者用他另類的方式表達對我的不滿。
每次進門他都高聲喊叫:“秀珍,我回來了?!?/p>
而媽媽也總是和顏悅色地說:“好啊,好啊,飯在鍋里了?!?/p>
而他面對我時總是換了語氣:“小溪,今天沒惹你媽媽生氣吧?”
媽媽看一眼默不作聲的我,急急忙忙應道:“沒有沒有,孩子懂事著呢?!鞭D向我高喊一聲:“小溪,快把鍋里的飯端來?!?/p>
于是,我的憂傷隨著媽媽越來越顯而易見的殷勤和粗糲與日俱增。
七
南山以南和南山以西接壤。
南山以西,山嶺連著山嶺,山嶺上雜草蠻橫,蛇蟲泛濫,也有經年累月的羊腸小道?;液稚纳綆X綿延向南,到了南山以南,山嶺就好似齊齊削斷了,山嶺底下是整齊的田地,田地里有油菜、青稞、土豆及麥子等農作物。穿著青布衣服的人就在田間勞作,它們舉起的鋤頭時常將明晃晃的反射光延伸到天上。
那一大片土地是后面開辟出來的,它的原始模樣就是南山以西現在的樣子,一群原本生活在鐵絲網內的人完成了愚公移山的壯舉,并為當地政府增加了收入,于是政府決定動用更多的勞力讓南山以西也變成現在南山以南的模樣。
包括小溪所在學校的學生,也都參加到這場大會戰中。小溪是為數不多的女學生中的一員,走在學生隊伍里的她有著與眾不同的明媚,因為身高、相貌出眾,在男生居多的人群中大有鶴立雞群的感覺。
從原本單調沉悶的家庭生活中脫離出來,小溪顯得有些興奮。但走在多年前走過的那條路時,她又顯得心事重重。幾年前的記憶隨著年月流逝生出模糊,可是鐵絲網內那一張男人的臉卻愈來愈清晰,她總是會想起他。小溪記憶中,他臉上的神色陰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銹跡啃噬的前朝鐵器。但在她的夢里,他明亮剛毅的面孔上徐徐綻放著柔和笑容,總是和管家形成對比。
“爸爸”。
這個詞填充在她整個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可總是無法也不能從口腔中釋放出來。當她想起以后的某一天會有一個弟弟或妹妹追著管家喊爸爸時,她又一次如鯁在喉。
“爸爸”。
十四歲的小溪在金色陽光鋪滿石子小路的下午,無比強烈地想念自己的爸爸,這種念頭在經過南山以南的監獄時愈加強烈。她扭頭側望,網里的人似乎都在麻木沉默地應付著眼前流逝的時光。小溪猜測她見到的幾個人中有沒有一個是自己的爸爸,爸爸會不會在眾多的人群中認出自己。
小溪突然從人群中跑出去,她跑向鐵絲網的方向,人群中一陣騷亂,他們驚奇地看著小溪怪異的行為。
“爸爸!”小溪抓著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大聲地喊。網里網外的人都轉過身看向他。
“爸爸!”小溪再次大聲地喊。她希望有個男人跑向他。
“小溪,你怎么在這里?”果然有個人沖著他喊。
小溪也認出他來了,是給他面粉的男人,他果然在這里!幾年不見,男人兩鬢生出霜色,當他看到小溪時,眼中像有清晨的露珠在閃耀。
“爸爸呢?”小溪問。
“告訴你媽媽,他很好?!蹦腥苏f完就轉身。
匆忙趕來的看守驅趕小溪,也轉身訓斥已經轉身的男人。
再回到隊伍中的小溪也不是以前的小溪,她在別人眼里成了罪犯的孩子,她有一個正在服刑的爸爸。
那天下午的陽光溫暖,可小溪仍然止不住打著冷戰。在她看來,她就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原本愛花愛她的媽媽已經變了模樣,不再是每日里念叨“我有一片花園”“他是長安城里最英俊的男人”的人,相反,她將更多的心思放在管家那里,為管家生孩子。她早已遺忘芍藥和玫瑰,也遺忘棗樹下的星空。她遺忘了風情萬種的旗袍,也忘記了磨坊里的男人。自從和管家生活在一起,她也從沒有提起說要去看一下南山以南的男人。
她的記性在這些年如同她本人日漸粗陋的模樣般不堪入目。
八
每天的勞作從日出開始一直到日落才結束,蛇蟲四處逃逸,整個山嶺忙碌不已,巨大的土塊堆砌,人力車又將破碎的小土塊運向遠處,人們喊著號子,吃著清湯寡水的飯菜,隊長在薄薄的本子上記下當日的工分……
勞作的人們在每日的聲勢浩大中,在太陽和月亮的更替中感受南山以西越來越接近南山以南的模樣。
南山以西的原住居民當屬盤踞在山嶺中的蛇蟲鳥獸,它們在此地生活了上千年甚至更久,它們在屬于它們的地盤上繁衍生息,在自己的領地上演繹弱肉強食,那些從南山以南逃過來的蛇蟲還未來得及從逃難的噩夢中緩解過來,又一次不得不面對逃離。人類的大肆進犯,讓它們不得不讓出自己的領地向山嶺更深處進發。常常會有成群的鵪鶉發出驚慌的叫聲,用飛不遠的短翅膀拍打地面,可它們往往會成為人類鐵鍬之下的犧牲品,會成為他們改善生活的優選品;有云雀在云端久久停留,俯瞰自己的雛鳥被泥土掩埋,發出最后的悲鳴聲;灰色蛇扭動著身軀向旁邊逃竄,可沒爬多遠,就已經被人挑在鐵叉上高高舉起;灰褐色的斑鳩飛離這大型的災難現場又不死心趕回來,再飛走;螞蚱、螞蟻、蜜蜂等昆蟲慌作一團……
一個多月后,人們從最初殺死那些鳥雀后有愧疚心理變得心安理得,以至于到最后有人專門從事捕殺鳥獸的工作。沒有人會為此大驚小怪,反倒會有人因為吃到零星葷腥而心生感激。小溪對此類行為敬而遠之,從她媽媽給她講“蜜蜂和蜜蜂打架,金殼蟲和金殼蟲打架”起,她就覺得小動物的世界如人類一般,有當屬它們自己的恩怨情仇和風霜雨雪,倘若人類再給它們帶去災難,它們將在劫難逃。就像此時的她,每日寄人籬下,過著看人眼色的生活。她自己就是一只可憐的小獸。
小溪拼命地揮動著手中的鋤頭,在每一次的起落中,鋤頭最尖銳的頂端將太陽的反射光延伸到半空中,天空中的光雜亂無章,像極了許多年前的下午小溪看到的景象。她努力將自己變成許多年前下午眾多著青衣男子中的一員。
多年前那個倔強的下午,小溪始終沒有開口叫“爸爸”,使得媽媽大動肝火,爸爸還用溫柔的語言勸她:“秀珍,孩子還小,不懂事?!比缃裥∠朊鎸γ娼幸宦暋鞍职帧?,可是,卻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而自己卻在十四歲的又一次倔強里成了別人眼中的異類!
屬于小溪的敏感一覽無余,眾人眼中的她已不再是那個學習成績優異、落落大方的姑娘,她曾經所有的光環都被自己親生父親現在的狀況埋葬了。唯有勞作,不知疲倦的勞作可以讓她忘卻眼前的尷尬。
南山以西和南山以南遙遙相望,南山以南的青稞熟了,西風間的金色摩肩接踵,豐收消息奔走相告,如勝利后的十萬大軍浩蕩。小溪將自己沉浸在一場史無前例的勞作中,她掄起鋤頭奮力挖掘比她高大許多的土山,她的鋤頭反射出的光像箭鏃一樣升到空中。眼前巨大的土堆在眾人的合力進攻下逐漸松動。小溪站在土堆的下方不停地將鋤頭掄起放下。白色光線在空中交會,她所處的空間里充滿了遠處風景的反光,似乎有溫和的微風透過蔚藍的天空流瀉下來。這些被吹進來的明媚的色彩,有一瞬間懸浮在空中。沒多久,它們就散了開來,沒入四周灰色的陰影。
小溪聽到鼓聲,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里訴說著她的迷茫,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她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孩子遠行。
遠處還有重金屬的撞擊聲,似乎是黃昏里傳來的鐘聲。
小溪被龐大的灰色陰影籠罩了。
九
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我發現床頭有微亮的光,那是一盞瘦小的油燈發出的昏黃光暈,像是冬日里南山以南一輪沒有溫度且輪廓模糊的太陽。
均勻密實的鼾聲從我的腳底下傳來,我想叫醒那個熟睡的人,可是張了張嘴之后發現聲音并沒能出來。我盯著泛灰的天花板方覺自己很餓,可床尾的呼嚕聲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似乎那個人疲憊了很久,直到不能再堅持時被睡眠拖進了寬敞的境地。
我盯著有氣無力印滿灰褐色水漬的天花板絞盡腦汁地想,想讓一些片段拼湊起來,并因此和此時的場景相關聯??稍僭趺磁?,只記得巨大響聲之后的巨大坍塌。我隨著塵土一起奔流,然后被巨大的陰影籠罩。似乎,還聽到了黃昏里傳來的鐘聲,沉重的金屬聲彌漫在周圍,如仙樂裊裊。
此時,打呼嚕的人似是正在經歷一場和風細雨的春天。她視野開闊,田野里盛滿了開花的桃樹。她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株槐樹,還有一株棗樹,遮住了半個院子。從細碎樹葉間篩下細碎的日影,鋪在磚地上,映照在素凈紙窗間。她有一片花園,花園里盡是玫瑰。她從玫瑰園中走過,看蜜蜂和蜜蜂打架、金殼蟲和金殼蟲打架。
可是我看見一只老鼠順著我的視線往下爬,它大模大樣地行走,像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它很快就要走到我手邊,然后,然后,也有可能吸食我的瞳孔……
“不要?!蔽医K于喊出聲來。老鼠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走了,呼嚕聲也戛然而止。
“老天爺啊,是我的文兒醒了嗎?”一個沙啞的女中音從我的腳邊響起。
現在看來,那個女中音和那些均勻密實的鼾聲便是我已經改嫁的媽媽發出來的。從此我也多了一個名字,叫文兒。原本的小溪在一場集體勞動中不存在了,她被土崖掩埋之后就存在泥土中,公社的人拉來驢車要徹底掩埋她,可是小溪的媽媽護住小溪的身體說她一定能活過來,說她只要七天時間,如果七天里小溪還不能睜開眼睛,就送她去遠處的田野。
后來,媽媽用女中音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在我昏迷的第一天就去文昌廟給我求了一個名字,廟里慈眉善目的主持說要不就叫文存吧,讓文昌廟保佑她,希望她能存活下來。我問她為何不去乜家塔求一個名字給我?她怔怔地看著我,說小溪你想得太多了,你干嗎要讓自己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我說是你讓我的境地變得尷尬起來。媽媽背過身去對著窗戶站了好久,再轉過來的時候她又說,若不是你才起死回生,我一定不會原諒你,你爸爸也不會!
媽媽說她在我昏迷的第二天陪著我,低聲叫我文兒、文兒。媽媽在我昏迷的第三天也陪著我,叫著文兒文兒,你醒醒啊。媽媽在離七天剩下不到三天的時間里叫著文兒文兒,你快睜開眼啊,如果你死了,我如何向你的爸爸交代?
可是她說這些的時候我都不愿意聽。
媽媽說第六天清晨窗外來了驢車,驢車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花圈,那頭驢和它拉的花圈一樣瘦骨嶙峋,它被拴在一棵白楊樹上,叫得有氣無力。第六天夜里,媽媽死心了,她合上了布滿血絲的眼睛,發出均勻而密實的鼾聲。她想,如果姑娘的命該絕,她的哭天搶地是沒有用的,她要用一場睡眠來保證將她十四歲的姑娘用驢車送到南山以北的亂墳崗,再用泥土和石塊為她堆砌一座小墳,至少在她跪下哭泣的時候,墳塋的高度要高過她屈著的身體。
第七天,我醒了,我看見那輛狹小的驢車里裝了一個高個子男人,男人的腿耷拉在車廂之外。我想,如果我躺在上面,尺寸剛好合適,那頭瘦骨嶙峋的驢的負擔會減輕一些。
夕陽西下,我望向窗外時,那輛驢車恰好緩慢地走出了我漫不經心的視線。
十
這座小小的醫院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瘦骨嶙峋的驢將他們拉走。
我在驢來驢往的日子里能坐起來,能下床走動。逼仄的小屋里媽媽的肚子越來越大,使得我眼前見到的都是她的大肚子。
她端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小心翼翼地討好我:“吃一口,再吃一口,多吃點就有力氣,傷口恢復得快一些?!?/p>
身體的疼痛和眼前笨拙的她令我心煩意亂。我擋開她的手轉過身去,將我和她都沉陷在巨大的寂靜中。一只蒼蠅在頭頂嗡嗡飛過,她將裝了清粥的碗放在一邊,飛快地解下自己的灰褐色頭巾,打向蒼蠅,她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打死你這個滿身病毒的家伙!”
媽媽的咒罵聲在房間里蔓延,她笨拙的身體始終跟不上蒼蠅毫無規則的橫沖直撞。于是,叫罵聲更加密集而尖銳。
在我看來,她是在指桑罵槐,將我帶給她的氣憤一股腦全部給了這只倒霉的蒼蠅。
“你們又何必救我,如果我死了,你們都省心了?!蔽覒崙嵉卣f。
媽媽停下揮動的頭巾怔怔地看著我。她的面孔因為驚詫而變了形狀,細密的汗珠頃刻間布滿了長著細小雀斑的面孔,她用充滿著紅血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將手舉過頭頂。
我希望她密集的巴掌像雨點一樣落在我頭上,然后我們就徹底完了。
可是她的手卻凝固在半空中,整個人似乎被無形的魔法捆綁了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肩開始劇烈地抖動,她的雙腿似乎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篩糠一樣顫動,然后整個人都坐在滿是灰塵的地上。
“文兒,你是個大病未愈的病人,其實我也是??墒侨怏w是每個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了什么,都應該好好保持它的堅韌、美麗和潔凈?!?/p>
我沒有反駁她這句話,可是在我內心里,她和管家生孩子,就已經褻瀆她身體的美麗和潔凈,如果管家是罪魁禍首,她就是幫兇!而我那可憐的爸爸還在南山以南!
媽媽躬著背走出了病房矮小的木門,木門在關閉的一剎那將一絲模糊的光線留在她沉默的背影上,灰色的影子將她拉扯得佝僂而搖擺不定。
媽媽離開的那天晚上,我獨自盯著被水漬浸漫得失去原色的天花板發呆,那只被媽媽追趕過的蒼蠅落在窗沿上一動不動,似乎它的生命也在這間空氣渾濁的小屋里到了彌留之際。此時的它如果腳下稍稍放松,就會垂直墜下,然后未過幾天就會變成干硬的空殼。在冬天到來之前,它在這間稍顯溫暖的屋子里安靜地死去,比起別的蒼蠅,它是幸福的。
屋外瘦骨嶙峋的驢又在拖著長長的腔調有氣無力地喊叫,一聲聲的間隔中似是用了洪荒之力,否則一口氣上不來就背過氣去了,楊樹上枯黃色的葉子在風里拼命地往下掉落,一只有著黑色斑點的蝴蝶的翅膀一片一片掉落,媽媽放在桌上的清粥徹底失去了溫度,掛在墻上燈盞里的煤油也應該到了引線以下,豆大的星火跳躍了兩下,發出細小的爆裂聲后就徹底熄滅了……
到處都充斥著死亡的味道。
我想如果我不吃飯,我很快也會在滿是枯黃的季節里死去。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想象起初遇見的黃昏里的鐘聲,想象將我掩沒的灰色陰影,想象墻根下的小花園,那些花兒此時也肯定沉陷在巨大的悲傷中,偶爾一滴雨落在它們頭頂,它們的佝僂又增加了一分。
那么,如果我死去,會不會有人為我哭泣?有。媽媽會哭泣??墒请S著年月的流逝她會忘記我,就像她忘記了南山以南的男人,忘記了她的花園一樣。
所以,我的死亡遲早會走出時間。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時,聽得木門處細細碎碎的響聲,似是有人踟躕探訪,猶豫不決。又像是細微的秋風撥撩起季節里的涼意,飄忽不定。
突然,木門像一個漆黑的哈欠一樣打開,大片蒼白的月光流入了室內,和月光一起流進來的還有一個清瘦的身影。
他俯下身對我說:“小溪,你爸爸是英雄。他只是被冤枉了,上頭已經在為他歸還他原有的東西?!?/p>
十一
直到出院我再也沒有見到媽媽。出院后媽媽也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出院那天,大舅拉著驢車來接我??吹贸龃缶司牡夭贾昧梭H車,它在車廂里裝滿了麥草,還鋪了一款橢圓形的粉色小毯子,頂棚上掛著兩朵金色的菊花。大舅的驢車干凈整齊,驢也壯實,和拉死人的驢車有很大區別。
“媽媽呢?”我問大舅。
“文兒,你從死亡邊緣撿了一條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贝缶苏f。
“媽媽呢?”我問大舅。
“文兒,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我們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贝缶丝偸谴鸱撬鶈?。
我想,媽媽可能還在氣頭上,那個有著清瘦身影的人一定將告訴我的消息也告訴她了。她聽到這天降的好消息一定比我幸福。她或許躲在某個墻角處偷看我。
我坐在驢車里,緩慢地走出別人的視線,驢車發出單調的“吱吱”聲,一聲聲傳向遠處。而我大腿和腳踝處的疤痕清晰可見,如同已經失去水分和色澤的菊花般漫不經心地盛開。
我在大舅家的院子里看到了流著鼻涕的弟弟,他前襟上沾滿了飯漬,左邊褲子的膝蓋破了大洞,破碎的布料往外翻卷著,就像一個正在伸手乞討的乞丐。他見到我時露出菊花般燦爛的笑容,說姐姐你終于回來了,我以為你死了。
“媽媽呢?”我問弟弟。
“不知道,我沒有她了?!钡艿苷f。
我們原本住過的小屋,管家原本的房子,都已經換了主人。我站在木門外,從細小的門縫里張望時,只有大片的寂靜延展,一只貓在頭頂窺視我的疑惑。我踉踉蹌蹌地走出它的視線。
煎熬!我平生第一次直覺地感受到煎熬,那望眼欲穿卻不見君歸來的失落感每日侵襲著我;我平生第一次強烈地厭惡我這張什么都不懂,空虛得如同荒漠,卻因為它的荒漠而感到驕傲的臉。
隨著媽媽的消失,我也丟失了我的學業。再沒有人逼我在陽光下讀書,沒有人用篦子沾著食用油給我梳頭。我整日里坐在大舅家的門檻上北望,希望有熟悉的人影從遠處緩緩而來,哪怕她的襁褓里有鮮花一樣的嬰兒。
四個月之后的春天,郵差帶來了媽媽的信件。
“文兒,有大舅的照顧,你和弟弟一定都會好。我離開的那天早晨,有鴿子從頭頂上飛過,它們攜帶了清脆的哨音,在我熟悉的藍天上盤旋,落在磨坊前那棵最大的樹上。磨坊里的那個人你還記得嗎?他就是你爸爸的秘書。我知道你爸爸很快就要回來了,真替你們開心?!?/p>
“文兒,我坐的驢車停停歇歇,走了整整二十天,遠處的山越來越近,近處的水越來越遠,驢車的轱轆在地面上留下淺淺的印痕。我知道這一走,和你們隔著千山萬水,可是乜家塔的管家是良善之人,他在你住院時偷拿了寺院的香火錢,為你墊付了醫院的藥費,所以你才得以存活。但他因此失去了管家一職,他只能遠走他鄉,而我不能丟下他?!?/p>
“文兒,現在我懷里的嬰兒就像小時候的你,她有柔軟的發和粉嫩的唇,她有葡萄般閃亮的眼睛,她叫卓瑪,是她阿爸起的名字。卓瑪的阿爸一早就去了對面山坡,那里也種植了大片青稞。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每天面對的都是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和好奇的眼光。但是,到了明年春天,卓瑪就會長大一些,我準備在泥土撒下花的種子?!?/p>
“文兒,都說一個女人的天生麗質及喜怒哀樂從一生下來就已經離她遠去,被諸多因素判給了男人。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我認為更多的是給了自己的孩子,越是疼愛就給得越多。你還在怪罪我,是嗎?可是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原諒我了?時間會減輕所有的思念,比如你對我的,我對你爸爸的……”
“文兒,等你爸爸回來,如果有合適的女性,請不要阻止你爸爸成婚,他需要別人的照顧,你和弟弟也需要?!?/p>
媽媽的文字里充滿了文藝氣息,似乎是春天原野上新鮮的氣息,呼之欲出。合上信紙,她曾經溫暖的語言在我耳旁碎碎念般響起:小溪,我有一片花園……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