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3年第6期|劉慶邦:尋尋覓覓
后半夜,月亮落下去了,星星亂擠眼睛。地上有些發白,不是月光,像是落了一層霜。
喬川清家自建的兩間小屋,坐西朝東,顯得有些孤零。外間屋支了一張小床,她和女兒睡在小床上。套間是喂養騾子的地方,喬川清把她家的騾子叫青騾兒。一般來說,凡家里養有牲口,都是人住套間,外屋當牲口屋,這樣才能顯出人比牲口略高一等。他們家里外顛倒,讓青騾兒獨占套間,母女倆則吃住在外屋。從居室位置的對比可以看出,這家的人可能認為青騾兒更有功勞,他們對青騾兒更重視,給予青騾兒的待遇更高一些。好在青騾兒都是站著吃草,站著睡覺,整夜整夜都不說一句話,非常安靜,安靜得讓人心疼。喬川清母女之所以住在外屋,大概取的是對青騾兒的保護之意,跟為青騾兒站崗放哨差不多。每天晚上睡覺前,喬川清不僅把木門后面的鐵插銷一插到底,還找來一根栗子木的木棍,結結實實地頂在門的后背上。
防劫有劫,防賊來賊。劫賊一腳就把木門踹開了,一只礦燈的光柱一下子搗在喬川清的眼睛上。光柱硬得像是栗子木的木棍,搗得她的雙眼生疼,她推不開“木棍”,眼睛也睜不開。她的嘴還沒有被封上,還能張開,她大聲喊: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
一個低沉而惡毒的聲音說:不許動,亂動就打死你,敲碎你的腦殼!
女兒被驚醒,嚇得哭喊著“媽媽媽媽”,頭拱在媽媽懷里。
別嚇著我的孩子,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沒什么,借你們家的騾子用用。
喬川清成天擔心劫賊搶她家的騾子,劫賊到底還是搶到家里來了。她說:我們孤兒寡母的,一家人全靠我們家的騾子活命,你們行行好,把騾子給我們留下吧。喬川清閉著眼,礦燈的強光還是透過她的眼皮,刺激得她的雙眼流了淚。
少廢話,這就好了。
喬川清聽見,有悍賊去套間解繩子,牽騾子。聽腳步聲,進來行劫的,除手持礦燈封她眼睛的人,至少還有兩個人。不用說,他們的頭上都包著黑巾,手里都持有鐵棍或木棍,一個比一個兇狠。她一個女人家,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她猛地坐了起來,躲開了封她眼睛的光柱。她上身沒穿內衣,一坐起來,上身就裸露出來。她說:你們把我搶走吧。
礦燈的光柱從她上身劃過,很快又搗在她的眼睛上。劫賊像是冷笑了一下,說:搶你有什么用,你能下井拉煤嗎?
喬川清哭了,她喊著:青騾兒,青騾兒,他們都是壞人,你千萬不要跟他們走啊,你趕快跑掉吧!
青騾兒沒有回答喬川清的喊話,只是當歹徒牽著青騾兒從外間屋的床前走過時,青騾兒回過頭禿嚕了一下鼻子。喬川清相信,青騾兒禿嚕鼻子是給她聽的,是跟她說再見的意思,也像是對她有些依依不舍。接著,她聽見壞人已把青騾兒強行牽到門外去了,青騾兒的蹄子踏在硬地上發出嗒嗒的響聲。在秋天的夜里,蹄聲清脆,跟敲邊鼓的聲音差不多,讓人心碎。青騾兒在井下勞動繁重,每拉一段時間煤,四只蹄子上所釘的蹄鐵就會被磨薄。蹄鐵一旦磨薄或磨爛,青騾兒拉著重車上坡下坡時,蹄下不巴滑,腿很容易受傷。所以,喬川清如同關注丈夫生前所穿的鞋子一樣,時常關注著青騾兒蹄下的蹄鐵,一發現蹄鐵不好使了,就牽著青騾兒去集鎮上,請專門釘蹄鐵的師傅為青騾兒換上四塊新的蹄鐵。青騾兒的蹄子上目前所穿的蹄鐵,就是前天她為青騾兒剛剛換上的新蹄鐵。一塊圓月形的新蹄鐵三十元錢,四塊新蹄鐵,她花了一百二十元錢呢。釘蹄鐵的師傅是老少兩位,老的大概是師傅,少的像是徒弟,他們都穿著長到腳脖的皮圍裙。釘蹄鐵時,他們先繩捆索綁,把青騾兒固定在一個特制的木頭架子里,然后搬起青騾兒的一只蹄子,放在自己弓起的膝蓋上,才能用羊蹄錘子取掉舊的蹄鐵,釘上新的蹄鐵。當看到年輕的徒弟往青騾兒的蹄子上釘蹄鐵時,喬川清生怕釘子釘到青騾兒的肉上,會把青騾兒釘疼,她不敢再看,只得轉過臉去,看著別處。直到師傅說“好了,把騾子牽走吧”,喬川清才把像是穿上新鞋子的青騾兒牽回家。她不甘心她家頂梁柱一樣的青騾兒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被劫走,斥責道:你們這些強盜,你們的良心難道都讓狗扒吃了嗎!她欲下床,向她的青騾兒追去。
手持礦燈的強盜,另一只手里還握著一根鐵棍,他用鐵棍在床幫上使勁敲了一下,以打斷床上女人的腿骨相威脅,制止了喬川清下床。夜深得快見了底,又停了一會兒,那個負責盯防喬川清的強盜才從喬川清家里撤離。他一離開,就熄滅礦燈,像一條狗一樣撒腿向煤礦的大門口跑去。
穿衣起床后的喬川清,沒去大門外追她家的青騾兒。大門一天到晚敞著口子,出了大門就是農村的莊稼地和荒野,強盜牽著青騾兒已隱沒在黑夜里,她再追也是白搭。礦上設有保衛科,保衛科里有一位楊科長,楊科長配備有一支雙管獵槍。喬川清跑著來到保衛科,拍著門向楊科長報案。
楊科長問:是誰?什么事?
是我,喬川清。強盜把我們家的青騾兒搶走了。
來了幾個強盜?
他們用電燈罩住了我的眼,我也沒看清。估計有三四個。
我去看看。楊科長提著獵槍出來了,向大門口走去。喬川清跟在楊科長后面。來到大門外,附近的村莊傳來了公雞的叫聲,強盜和騾子早已無影無蹤。楊科長罵了人,單手舉起獵槍,朝空中砰砰放了兩槍。槍聲很響,槍口放出兩道熾白的光。放完了槍,楊科長像是完成了保衛的任務,對喬川清說:就這樣吧。
不這樣,還能怎樣呢?!喬川清想起了死去的丈夫,沒有了丈夫,她家的日子就是這樣難過。
和往日一樣,這天早上剛到七點,車倌兒就到喬川清家里來了,準備牽騾子下井。輪到他們上白天班,每天早上七點半,車倌兒就得牽著騾子準時往井下走。去年秋天,這個礦井下發生了一起著火事故,是電纜著火,又引起煤壁著火,很快,整個井下的巷道里充滿了毒氣,沒有了氧氣。一時間,井下人擠人,騾擠騾,車擠車,一片混亂。那次事故,礦工窒息致死十幾個,騾子被活活悶死四十多頭。就是在那次事故中,她丈夫和他們家的騾子都丟了性命。聽清理事故現場的人講,她丈夫臨死時,還緊緊抱著騾子的脖子?;鹬饋頃r,她丈夫如果沿著斜井往井上跑,有可能會死里逃生。因丈夫舍不得丟下正拉著重車的騾子,才跟騾子一起死在了井下。丈夫死后,喬川清沒有帶著兒子和女兒回老家,在礦上留了下來。為了繼續維持生計,她就去騾子交易市場買回了青騾兒。除了青騾兒,她名下還有一輛鐵殼子運煤車。礦上不許女人下井,怎么辦呢?她就雇了一個車倌兒,代替她丈夫下井拉煤。青騾兒和車占一半股份,車倌兒占另一半股份。一個月干下來,這兩股力量合起來如果能掙三千塊錢的話,喬川清就可以分到一千五百塊錢。分到的錢不算多,維持一家三口的生計,還有青騾兒的草料費,總算差不多。青騾兒一被強盜搶走,這個錢就掙不到了。車倌兒來到喬川清家,見喬川清摟著女兒坐在床邊,哭腫了雙眼,就猜到昨天夜里發生了什么事。喬川清家門前立有一根木樁,每天一大早,喬川清就把吃飽喝足的青騾兒從屋里牽了出來,拴在木樁子上,用刷子為青騾兒刷毛,把青騾兒的皮毛刷得油光閃亮,儀表堂堂。這天木樁子上空空如也。車倌兒也聽到了夜里響起來的槍聲,想到可能有盜賊到礦上搶騾子。礦上的夜半,已經不是第一次響起槍聲,強盜也不是第一次到礦上搶劫騾子。因喬川清死了男人,車倌兒擔心強盜會把搶劫的目標對準喬川清家。擔心也是預感,不好的預感果然落在了這家孤兒寡母的身上。
車倌兒把喬川清叫嫂子,他沒有向嫂子問什么,只是嘆了一口氣。無騾子可牽,車倌兒并沒有馬上就走,在門里站了一會兒。他空著兩手從老家農村出來打工,好不容易受到喬川清的雇傭,才找到了這份活兒。騾子已被結伙的強盜搶走,等于他失去了依托,沒有了可借助的力量,活兒就干不成了。好比西瓜突然斷了瓜秧,這讓車倌兒也感到很失落。他無法安慰嫂子,也無法安慰自己。一些礦工牽著騾子,陸續下井去了。出夜班的騾子,渾身濕淋淋的,在院子里的土垃窩里打滾。車倌兒對嫂子說:青騾兒跟你們家的一口人差不多,不能被壞人搶走就算拉倒了,你得想辦法找一找。
去哪里找呢?
我在窯下聽窯哥們說過,壞蛋們搶了騾子,都是為了賣錢,他們要銷贓變現,只能到交易市場的騾子行里去賣。你到騾子行里找一找,說不定能把青騾兒找到。你不是給青騾兒留著記號嘛!
車倌兒的話提醒了喬川清,是呀,青騾兒是個青壯勞力,還能賣個好價錢,說不定那些賊人真的會把青騾兒牽到騾子行里去賣,她去騾子行里尋找的話,說不定真的能找到青騾兒??墒?,就算她把青騾兒認出來了,人家不承認,不讓她把青騾兒牽走,她怎么辦呢?
車倌兒給她出主意說:認出來后,你不要聲張,趕快回來報告給礦上的楊科長,讓楊科長出面幫你討要。
聽從了車倌兒的建議,上午,太陽由紅變白時,喬川清手拉著女兒,去七八里之外的騾子行去尋找青騾兒。兒子在縣城的私立學校住校上小學,半個月回家一次。女兒還不到上學年齡,她不能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里,只能把女兒帶在身邊。騾子行建在一處開闊的荒地里,地上布滿了亂石和黃沙。原來這里并沒有什么騾子行,風一刮只有飛沙走石。此地掀起掏黃窟窿挖黑煤的高潮后,騾子成了井下低成本、高效率的主要運輸力量,各地的騾子云集于此,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騾子交易市場,俗稱騾子行。騾子行周圍沒有建圍墻,是完全開放的狀態,誰都可以進,誰都可以出。太陽還沒走到頭頂,喬川清母女倆就走進了騾子行。騾子行的場地上擺放著好幾排人字形的木頭架子,架子上方扯著長長的粗綆,待賣的騾子就拴在粗綆上,拴了好幾排。喬川清估計了一下,恐怕上百頭騾子都不止。騾子行名副其實,行里拴的全都是騾子,沒有一匹馬,沒有一頭驢,也沒有一頭牛。喬川清聽丈夫說過,馬雖然跑得也很快,但馬不夠皮實,長時間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干活兒容易生??;驢的力氣太小,一頭驢拉不動一輛裝滿煤炭的鐵殼子車;牛干起活兒來慢慢吞吞,四平八穩,更不適合井下的勞動節奏。最適合到井下下苦力的,只能是馬和驢雜交所生的騾子。不管是騍馬所生的馬騾子,還是母驢所生的驢騾子,干起活兒來都是好樣的。也是聽丈夫說的,騾子行里混進來的也有個別在平原地區所生的騾子,從外表看,平原騾子和山地騾子并沒有什么區別,然而一到井口就試出來了,平原騾子視下井為畏途,不愿下井。騾子的買主用黑布把騾子的雙眼蒙起來,企圖蒙蔽騾子,可騾子一聞到井口所冒出來的特殊氣息,往后坐著身子,還是堅決拒絕下井。任買主用鋼絲擰成的鞭子抽它的屁股,它或是尥起蹶子踢人,或是掙脫韁繩跑掉,使買主想拿它掙錢的希望變成一場空。喬川清家的上一頭騾子在井下被悶死后,礦上賠了她家五千元錢,她又添了三千塊錢,花八千塊錢才買到了她看中的青騾兒。今年春天,她就是在這個行里買到了青騾兒,她甚至還記得拴青騾兒的位置。她把每一頭騾子逐一看去,凡是長相有點兒像青騾兒的騾子,她都湊近看得仔細些。她不僅看騾子的身子,還注意看騾子身上留下的記號。不少騾子身上都留有記號,有的記號留在騾子的臀部,有的記號留在騾子的耳朵上。打在騾子臀部的記號,多是用烙鐵烙下的烙印,那些烙印有“火箭”“飛機”“美女”等字樣。留在騾子耳朵上的記號呢,有的是在耳朵上打一個孔,有的是把耳朵剪一個豁口,也有的是在耳朵上烙字。喬川清在青騾兒的耳朵上留的記號,就是烙了一個字,那個字是個丁字。因為丁字的筆畫比較簡單,烙字時可以減少青騾兒的疼痛。也是因為丁字好認,遠遠一看,就可以認出來。更重要的原因是,喬川清死去的丈夫姓丁。一聲丁男人,雙淚落君前。在青騾兒耳朵上留一個丁字,可以寄托她對丈夫的思念。喬川清設想,萬一真的在騾子行里找到了她的青騾兒,她會一下子抱住青騾兒的脖子,并把自己的臉貼在青騾兒的臉上。
太陽越升越高,十月小陽春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得騾子們都瞇縫著眼,很享受的樣子。有蠅子落在騾子臉上,在騾子的長臉上爬上爬下。騾子好像一點兒都不反感,寧可讓蠅子把自己的臉作為游戲的舞臺。騾子行里所拴的騾子一共有六排,喬川清手拉著女兒已找了五排,哪里有青騾兒的一點兒影子呢。女兒早就著急了,晃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我餓了,咱回去吧。喬川清想起來,早上只顧為青騾兒被搶走而難過,她自己沒吃早飯,也沒給女兒做早飯。但她對女兒說:餓什么餓,不許喊餓。要是找不到咱家的青騾兒,你今后就沒飯吃了。聽說沒飯吃,女兒咧著嘴哭起來。
這時,騾子行里的一位騾經紀走了過來。騾經紀是騾子行的中間人,不管是買騾子,還是賣騾子,都必須通過他們牽線搭橋,討價還價。每成交一頭騾子,經紀人可以按百分比抽取一定的傭金。騾子行的經紀人有三四個,他們人人手持一把飾有紅纓子的短把小皮鞭,那是標明他們身份的道具。走過來的騾經紀問喬川清是不是要買騾子。
喬川清說不是。
那你在這里轉來轉去干什么?
喬川清實話實說:我們家的騾子在昨天后半夜被幾個強盜搶走了,我來看看他們是不是把騾子牽到這里賣來了。
那你找到你們家的騾子了嗎?
沒有。
你不可能在這里找到。我來問你,你們家的騾子身上打的有記號嗎?
有。
啥記號?
在騾子左邊的耳朵上烙了一個丁字。
既然打了記號,你們家的騾子就跟你們家的一口人差不多。我們騾子行的交易光明正大,受法律保護,強盜搶了騾子,怎么敢到我們這里賣呢,那不是等于自投羅網嘛!
喬川清有些泄氣,她說:我不懂,別人讓我到這里找,我就來了。
騾經紀又說:偷來的鑼鼓打不得,凡是搶到的騾子,他們都是私下里交易,都是低價買賣。他們完成了買賣,騾子很快就被送到井下干活去了。你要找你們家的騾子,只能到礦上去找。
喬川清還是有些不甘心,她領著女兒,堅持把最后一排二十多頭騾子全部看了一遍。確認全行內確實沒有她家的那頭“丁”,才和女兒一塊兒回家去了。
有青騾兒的時候,喬川清的心思差不多有一多半用在青騾兒身上,一天到晚都有事干。早上,當車倌兒把青騾兒牽走后,她就開始整理青騾兒所住的套間。她把青騾兒留下的糞便清理得干干凈凈,再往地上墊一層暖融融的新土。上午,青騾兒在井下下苦力,她在地面為青騾兒準備吃的。切成寸段的谷草,她要用篩子篩一遍,篩得一點兒塵土都沒有。她為青騾兒準備的拌草的香料,除了炒熟磨碎的豌豆,還有水煮黑豆。到了下午,離青騾兒下班升井還有一段時間,她早早地就到斜井的井口兒去等。升井時,車倌兒們不用再牽騾子,他們把拴騾子的韁繩纏繞在騾子的脖子上,把騾子的屁股拍一下,說,好了,上去吧。騾子自己就沿著斜井的斜坡上去了,車倌兒們可以乘坐用卷揚機牽引的礦車升井。喬川清一見青騾兒從井口冒出頭來,就會趕緊迎上前去,用手摸摸青騾兒的脖子。青騾兒也像見到了親人似的,用嘴唇觸觸她的手背,并對她輕輕地禿嚕一下鼻子。喬川清解下纏繞在青騾兒脖子上的韁繩,就牽著青騾兒到柔軟的土垃窩里打滾去了。到了晚上,喬川清還要起夜兩次,為青騾兒添草添料。她每次給青騾兒拌草料時,青騾兒的一雙長著雙眼皮的大眼睛都會靜靜地看著她,仿佛在說:主人啊,你對我真好,我一定會好好地報答你。
另外,喬川清還為青騾兒做了兩件面飾。面飾是用細毛線編織而成,綠底襯托著紅字。紅字只有一個,是一個福字。丈夫在世時,她給丈夫的兩只鞋墊上繡的是兩個字,一個是平字,另一個是安字。到了青騾兒這里,她給青騾兒的面飾上只織了一個福字。青騾兒只有一個臉面,為什么要給它織兩件面飾呢?這是因為,青騾兒在井下,每天汗一身,水一身;泥一身,煤一身,只兩三天時間,面飾就被弄黑了,黑得分不清哪是紅花、哪是綠葉。喬川清把弄黑的面飾取下來,放進清水里洗,洗得重新露出綠底紅花,晾干,替換著為青騾兒佩戴。如今青騾兒被強盜搶走了,青騾兒額前所佩戴的那一件福字面飾,一定會被粗暴的強盜扯掉,扔到不知什么地方。而家里的這件面飾呢,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給青騾兒佩戴。沒福的青騾兒啊,你在哪里?
有青騾兒在的時候,喬川清習慣了起夜?,F在青騾兒不知去向,她夜里似睡似醒,如暈如夢,睡得更是不安?;秀敝?,她仿佛聽見青騾兒嚼谷草草稈的聲音嘎嘣嘎嘣,悅耳動聽。還是在恍恍惚惚當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騾兒被強盜搶走的事兒,不過是一個嚇人的夢,實際上,她家的青騾兒一切安好,什么事都沒發生。這樣夢中套夢,讓她混混沌沌,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是真還是假。不知不覺的嘆息,使她打了一個激靈。激靈之后,她馬上起身到套間里看究竟。套間里,用半個汽油桶做成的喂青騾兒的鐵槽還在,支撐鐵槽的木頭架子還在,可哪里有青騾兒的半點影子呢!青騾兒被搶走后,青騾兒留在地上的糞便,喬川清也沒有清理。不是她受到驚嚇,失望至極,無心去清理那些糞便;是她故意不去清理,讓糞便保留下來。在她聞來,青騾兒的糞便有一種特殊的氣味,那氣味不但不臭,還有一些香呢。
第二天一早,車倌兒又到喬川清家里來了,向嫂子詢問去騾子行里找青騾兒的情況。喬川清能夠理解車倌兒的心情,有青騾兒在,車倌兒才有營生,沒有了青騾兒,車倌兒立馬就失了業。她說:白跑一趟,我把騾子行里拴的騾子看了一遍,連青騾兒的一根毛都沒找到。又說:騾子行的經紀人讓我到礦上去找。
那你去礦上找嗎?
我還沒想好。
我勸你不要放棄,還是去找一下為好。只要你去找,就還有希望,你要是不去找,就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與喬川清所在的煤礦隔著一條山溝,還開有另一座煤礦,站在這邊的山溝岸邊,就可以看到對岸煤礦的井架。喬川清聽人說過,那邊的煤礦開的是豎井,井筒子直上直下。把人和騾子關進鐵罐籠子里,上面一根鋼絲繩牽扯著,呼地就下到地底下去了。這天吃過早飯,喬川清扯著女兒去那個礦找她家的青騾兒。除了帶上女兒,她手里還提了一個布兜兒,兜里裝了兩個饅頭。這樣在別人看來,她不是去尋找失物,像是去走親戚。實際上,她從遙遠的四川來到河北,在煤礦舉目無親,哪里有什么親戚可走呢!就算青騾兒是她家的親戚,誰知能不能找到親戚呢!那邊高聳的井架看著近,走起來卻不近,要比去騾子行的路遠得多。她們母女下到溝底,才發現溝底原來是一條河,河水不知是何時干涸的,河床上布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或雞卵石。喬川清想,從有角有棱的石頭變成光滑的卵石,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不知經歷了多少水流的沖擊,也不知走了多遠的路。人和卵石相比,把一個人一輩子所有的經歷都加在一起,恐怕還不及卵石經歷的一個零頭呢。喬川清看到了一塊像青騾兒眼睛一樣的卵石,有心撿起來,放進布兜里,跟饅頭放在一起。又一想,她要是撿卵石,女兒會跟她一塊兒撿,女兒撿卵石的興趣可能比她還要大。那樣的話,心有旁騖,就會耽誤趕路。她沒有停頓,眼望著井架,拉著女兒沿著河道,一道往前走。直到看見溝邊有一條雞腸子一樣上溝的小路,她們才攀著小路上到了溝頂。女兒的額頭和鬢角都出了汗,小臉紅彤彤的,她問媽媽:媽媽,咱們去哪里呀?
去找咱們家的青騾兒呀。
能找到青騾兒嗎?
很難說,咱們只管找一下試試吧。咱們南啊北地找它,說明咱們舍不得它,心里還想著它。也不知道青騾兒在哪兒受罪呢,咱們要是不找它,它會傷心的,會掉淚的。
一聽到媽媽說青騾兒會掉淚,女兒的眼里馬上噙滿了淚水,她說:媽媽,我不想讓青騾兒掉淚。
所以呀咱們才去找它,爭取把它找回家。
這個小煤礦,跟喬川清所在的小煤礦差不多,礦工也多是從農村出來打工的人。他們簡單蓋一兩間用泥巴打頂的小屋,就拉家帶口地在小屋里住下來。每間小屋的屋頂,都長有一些狗尾巴草,那些結了草籽兒的草穗兒已經有些發黃,在秋風的吹拂下,“狗尾巴”在不停地搖晃。見哪家小屋門前拴有騾子,喬川清就拉著女兒走過去看一看。要是哪只騾子長得有些像青騾兒,她就要特意看一看騾子的耳朵,看耳朵上有沒有那個丁字。倘若喬川清一個人在民工住的地方走動,不懷好意的男人會眼睛發亮,會主動跟她搭訕,一些女人會對她表示鄙視和警惕。而喬川清手里扯著的女兒,似乎對她起著一定的保護作用,并對她的行為做著一些證明,證明她不是一個壞女人。男人看見她跟沒看見一樣,沒人跟她說話。一幫女人在門口支起桌子搓麻將,她們把麻臉的將牌搓得嘩嘩的,也笑得嘩嘩的,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引不起她們的注意。喬川清把拴在外面的騾子看得差不多了,才有一個拄著雙拐、像是在井下受過傷的礦工跟她說話,問她家的騾子是不是被別人搶走了?她是不是來找騾子?
喬川清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認她是來找她家騾子的。
拄雙拐的礦工對她說:別找了,你找也是白找,在太陽底下是找不到的。人家防備在先,把搶來的騾子拉到井下,就不讓騾子再出井,除了讓騾子干活兒,騾子還在井下吃,在井下拉,跟關進地獄里差不多。我見過關在井下的騾子,一頭頭灰頭耷拉眼,都可憐得很。你要想找到你們家的騾子,除非到井下去找。
喬川清從沒下過井,想象不出井下是什么樣子。作為一個女人,別說下井了,哪怕她走得離井口稍近一點,就會受到煤礦管理人員大聲呵斥。因為開辦小煤礦的礦主都認為,煤礦屬陰,女人也屬陰,陰陰相克,對煤礦的安全和生產是不吉利的。喬川清說:謝謝大哥,礦上的人不可能讓我下井,那我就不找了。
礦工又說:騾子在井下關的時間長了,會影響到騾子的身體健康。也有人會把騾子弄到地面遛一遛。不過,他們都是夜晚到地面遛騾子,不能讓騾子見太陽。騾子長時間不見太陽,猛一見太陽,眼珠子會爆炸,眼睛會瞎掉。
天哪,那太可怕了!
喬川清領著女兒回家,半路上看見車倌兒在地里幫著當地的老鄉刨土豆,已刨了一大片,新刨出來的土豆圓滾滾,白白胖胖,在黑土地的襯托下顯得特別亮眼。這個車倌兒,真是個閑不住的人哪!有心的車倌兒,也許是一邊幫老鄉刨土豆,一邊等她們母女歸來。一看見喬川清領著女兒回來了,他就不刨土豆了,迎著母女倆從地里走了出來。喬川清能夠理解,車倌兒以前天天和青騾兒相伴相依,甘苦與共,也和青騾兒建立了感情,青騾兒突然間被強盜搶走,車倌兒也難以接受。她找來找去找不到青騾兒,只能一次又一次讓車倌兒失望。等車倌走到跟前,她停下來,把拄雙拐的礦工所說的話原原本本對車倌兒講了一遍。
車倌兒往遠處看了看,說:嫂子一個人半夜里去找青騾兒,恐怕不太現實。要不這樣吧,我去燈房借一盞礦燈,夜里去那個礦找一下試試。要是找到青騾兒,遛青騾兒又只有一個人,我一個人就能把青騾兒奪回來。我相信,我熟悉青騾兒,青騾兒也認識我,我叫一聲青騾兒,青騾兒就會跟我站在一起。
車倌兒這樣主動幫著找青騾兒,讓喬川清有些感動,她說:你出來打工也不容易,一定要注意保護好自己。
到了晚上,車倌兒果然去燈房借了一盞充滿了電的礦燈,單槍匹馬去那個礦尋找青騾兒。他連著去了兩個晚上,走遍了可能有人遛騾子的地方,連一個遛騾子的都沒看到。有一天后半夜,他在剛收過紅薯的田野里看到了兩個紅點兒,像兩顆會發光的玻璃珠子一樣。用礦燈仔細照了一下,他才發現,照到的是一只野兔兒,野兔兒立起身子,兩只前爪蜷在胸前,像是被礦燈的強光嚇蒙了。兔子不是騾子,兔子的身量比騾子差遠了。車倌兒熄滅礦燈,讓野兔跑掉了。
下了一場寒霜,霜的殺傷力很強。早上,當霜凝在向日葵的葉子上時,霜還是白的,向日葵的葉子還是綠的,如同給向日葵搽了一層粉。當太陽出來一照,白粉就不見了,向日葵的葉子很快就會變黑。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霜降過后,離小雪就不遠了。
這天后半夜,喬川清在睡夢中聽見門外有騾子禿嚕鼻子的聲音。騾子禿嚕鼻子,也叫打響鼻。騾子不會說話,它是通過打響鼻的辦法跟人說話。聽到第一聲響鼻,喬川清就一下子醒了過來,響鼻如此熟悉,又如此親切,難道是青騾兒回來了?她顧不上穿衣,也顧不上穿鞋,翻身起床打開了門,天哪,天哪,果然是她的青騾兒回家來了!青騾兒渾身發黑,有些瘦弱,脖子上還拖著韁繩,但她光憑青騾兒所打的響鼻,不用查看青騾兒耳朵上的丁字,就認出了她朝思暮想的青騾兒。她張開雙臂,抱住了青騾兒的脖子,把自己的臉和青騾兒的臉緊緊貼到了一起。
【作者簡介: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繪》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十二卷。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和長篇小說《紅煤》分別獲第四、第五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長篇小說《遍地月光》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長篇小說《黑白男女》獲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家長》獲第二屆南丁文學獎,長篇散文《陪護母親日記》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獲《北京文學》獎十二次;《十月》文學獎七次;《小說月報》百花獎八次等。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越南等國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劉慶邦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屆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