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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3年第6期|李亮:狼煙戰神旗
    來源:《天涯》2023年第6期 | 李亮  2023年12月06日08:16

    編者說

    武俠小說是中國類型文學里極有活力的一個類別,尤其是1980到1990年代各種影視改編,更是掀起了流行文化的風潮。近年,傳統武俠期刊的沒落、網絡文學中各種類型文學的興起,讓武俠小說略顯沉寂。文學的繁榮,不應該是某種審美和潮流的一統天下,而是不同表達的美美與共,因此,本刊特邀了“金、古、梁、溫”之后,曾在武俠小說創作領域引領一時風潮的大家和年輕作者,捧出其最新作品,既有傳統武俠的家國之心和自由之境、也有文化傳承遭遇時代尷尬時的省思,讓我們看到了武俠小說仍然存有的巨大活力。

    現推送李亮《狼煙戰神旗》,以饗讀者。

    狼煙戰神旗

    李亮

    1939年6月13日,黎明時分,草原上下起了傾盆大雨。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蒙古族人,彼此攙扶著、拉扯著,目送拉著金棺的八輛木車、八頂白帳緩緩駛出圣地伊金霍洛。淚水和著冰涼雨水,爬滿了他們滿是皺紋的臉頰,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跪倒在陵車遷徙的去路上,哭聲響徹天地。他們追著車隊走啊走啊,很多人哭得暈倒在地,被擠掉的靴子,扔得幾輛馬車也裝不下。

    一只饑腸轆轆的禿鷲,在暴雨中艱難地起飛。它已經很老了,頭上、彎曲的脖子上,甚至是小半個胸脯上,已經光禿禿的,連一根絨毛都沒有了。雨水淋在它松弛、灰黑的皮膚上,使它顯得愈發狼狽。與之相反的是,它背上和兩翼上的羽毛則又厚又亂,像是一蓬蓬荒草,它的身體因此顯得更加巨大和笨重。

    像一發灰色的炮彈,禿鷲撞開雨幕,掠過了那支哭泣的隊伍。作為一只以尸體為食的猛禽,它這一生等待過太多的死亡了:被狼群圍攻的野牛、摔斷腿的駿馬、被獵人射穿頭顱的小鹿、找不到水的旅人、被押上刑場的囚徒、跌倒在暴風雪里的孩子、難產的母親、流血的男人……它目睹了無數次生命的開始與結束、掙扎與釋然,早已擁有了預知死亡的能力。所以只消看到那些人的影子,聽到他們的哭聲,它幾乎立刻就可以確定,在這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里,有很多人的生命之火已經熄滅了。

    即使這個時候他們還能行走,還能哭泣,但在入冬之前,他們就會在自家的帳篷里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們中的某些人的尸體又會被馱上馬背,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游蕩,最后從馬背上跌落,完成天葬的儀式,成為飛禽走獸的食物,重回到自然之中。

    洶涌的死亡氣息吸引著禿鷲,它的心中感到一陣狂喜。它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如此悲傷,但那意味著今年冬天它需要的食物或許將不會那么缺乏。對于已經衰老、幾乎失去捕食能力的它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可貴的好消息。

    就在這時,在天邊一條銀緞子似的長河旁,突然炸起一片片火光,然后又傳來一陣激烈的槍炮聲。那是一條叫作桿占廟河的河流,河流兩岸駐扎著青色和土黃色的軍隊。隔了這么遠,那些槍炮的聲音已經逐漸消失了,但其中的殺氣,卻還是把禿鷲嚇得猛地拍打翅膀,向高處爬升。

    人類越來越精于殺死生命的武器,才一交鋒,就已經撕咬成了一片,像是兇狠的怪物的咆哮,從云層間連綿不絕地傳來。那仿佛是一個信號,在稍稍慌亂的遷陵的人群里,八頂白帳旁的隊伍中突然分出了八匹快馬,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向四面八方疾馳而去。

    禿鷲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八匹馬上的騎手吸引了。他們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打扮各有不同,身體貼在馬背上,每個人無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騎手。禿鷲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注意到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個巨大的木盒,大約有五尺長。

    在疾馳中,他們的身上毫無掩飾地散發出了越來越濃烈的死亡氣息。雖然只有八個人,但卻比那遷陵時上萬人的隊伍還要令禿鷲感到饑餓和難以忍受的誘惑。

    禿鷲奮力拍打自己沉重的翅膀,在烏云和密集的雨線中間,它追逐著他們,注視著他們。饑餓的感覺,令它更迫切地想要看清他們的死亡與腐爛,于是仿佛海市蜃樓一樣,那些騎手在接下來的幾天內的結局,在它的眼前一一浮現:

    最溫柔的那一個,死在了蜿蜒明亮的河邊,他的鮮血順流而下,像在白色的緞帶上繡下了一枝粉色的梅花。他不相信自己的兄弟會變成敵人,因此敞開了懷抱迎接藏起了毒蛇牙齒的兇手??讨值亩痰?,在呼喚著他名字的時候,搠進了他的肚子。他悲傷地擁抱著兇手,像最癡情的情人那樣緊緊地摟住兇手的腰,一直到將兇手的腰椎折斷了,才和他一起死去。

    最勇敢的那一個,死在了一片舒緩的草坡上。雨水洗去了他臉上的血污,齊膝高的野草正好將他托起,他像睡在最柔軟的毛氈上,神態安詳。他已經拼盡全力戰斗了,十幾名敵人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山坡下,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那柄從不離身的雪亮的彎刀,也已在劇烈的戰斗中崩裂、折斷,像星星一樣散落在他身邊,了無遺憾。

    最謹慎的那一個,死在了一棵大榆樹下,他垂下的兩只手里,還握著自己最信賴的武器。他是蒙古人中的神槍手,是一眾同伴中最愿意嘗試現代武器的人。二十步以內,他可以一槍打滅蠅頭大的香燭,一百步以內,他可以打掉放在羊角上的蘋果??上н@一次,他一槍都沒來得及開,就已經死在了路上。

    最美麗的那一個,死在了自己的馬旁,她伏在那匹棗紅馬的肚子上,烏黑的頭發,遮住了面龐。那令無數草原男兒魂牽夢縈的歌聲,已經停止。從此草原上再也沒有花朵、沒有百靈,沒有了縱馬奔馳的女孩。

    最忠誠的、最智慧的、最暴躁的、最神秘的……他們的死亡,令禿鷲的口中滴下了黏稠的涎水。他們都是強壯的戰士??!他們飽滿健美的肉體散發著令禿鷲著迷的香氣。

    禿鷲發出一聲沙啞的唳叫,調轉方向,朝著向北方奔走的、第一個即將死去的戰士飛去。

    那名戰士,騎著一匹烏黑的駿馬。

    在被雨水打濕的緞子似的皮毛下,黑馬的肌肉如流水一般起伏著。它的鐵蹄,踏在積了一層淺水的草原上,每一次都砸起巨大的水花,像是一朵朵白蓮,托著它飛速向前。馬背上的戰士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蒙古袍,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背脊,都顯示出他是一個強壯的年輕人。

    往北十里,有一座巨大的敖包,兀立在平坦無垠的草原上。敖包最早是掩埋蒙古族戰士遺體的石堆,但在千百年的演化中,漸漸變成草原上為人們指路的標識和祈福的祭壇。青年男女會在這里約會,路過的牧人會把在草原上遇到的石塊帶回到敖包上,將它越堆越大。眼前的敖包像一座小山那么高,它的頂上插著干枯的柳枝,柳枝上掛著彩色的綢帶和經幡。綢帶和經幡浸透了雨水,冷冷地垂著,在陰暗的天色中顯得更加深沉。

    黑馬來到敖包下,馬上的戰士跳下地來。他先將自己背負的木盒卸下,恭恭敬敬地在敖包前的祭臺上放好,然后才躬身退回到黑馬旁,從馬鞍下取下一只沉甸甸的酒袋。黑馬低聲嘶鳴,輕輕地咬著他的衣角,但他還是放開了韁繩,重重地在馬屁股上一拍,讓黑馬孤獨地走了。

    他是知道自己必死,所以讓那匹黑馬去尋找自己的生路嗎?禿鷲一個俯沖,向他落下,在最后關頭從他的頭頂掠過,重重地落在不遠處的一截枯樹樁上。

    “追逐死亡的使者啊,”那名戰士說道,“你也覺得我將死在今天嗎?”

    從近處來看,那名戰士的高大和強壯,越發令人震撼。他有一個爸爸馱著兒子那么高,他的肩膀比兩個大漢的還要寬,他的呼吸有著獅子一般威猛的氣勢。禿鷲看著他,在木樁上磨嘴,啄得木頭咚咚響。

    “偉大的成吉思汗??!”那個戰士對著敖包上的木盒禱告,他的聲音低沉,“我們這些不肖的子孫,沒能保護好您的靈櫬,七百年神燈不滅的成陵,今天不幸遷出了圣地。但我們這些達爾扈特人一定會保護好您的靈物,不使它們落于惡人之手。請您在天之靈保佑我們,殺敵降魔,百戰百勝?!?/p>

    枯樹樁上的禿鷲震驚了,它這才知道那遷陵的木車與白帳祭奠的是誰;也明白過來,為什么那些送靈的人如此悲傷,如此絕望,悲傷得連心都死了,絕望得連老天都哭了。

    七百年前,偉大的成吉思汗在西征途中病逝,回到長生天的懷抱。按照蒙古人的傳統,他的金身被安葬于漠北。上萬匹戰馬,反復踐踏他的埋身之處,將一切痕跡全部掩蓋。人們將一頭小駱駝當著它母親的面殺死,血灑在地上,之后便只有那頭悲傷的母駱駝能找到這里。而當那頭母駱駝也死去,成吉思汗的埋身之處就成了永遠的謎。

    但成吉思汗在人間并非沒有陵寢。在這擁有四海的汗王去世之前,有一天他率領大軍經過一片草原。這里水草豐美,野鹿出沒,成吉思汗心馳神往。馬鞭墜地,他脫口而出,死后若能安葬于此,必定心滿意足。

    因此,在他被密葬之后,他的兒子們就帶著蘊含他最后一口氣息的駱駝毛,回到這片名叫鄂爾多斯的草原,用八輛木車、八頂白帳組成的“八白室”,供奉成吉思汗和他的妻子們的雕像,收納他的靈物,建立了成吉思汗的衣冠冢。除此之外,還挑選了五百戶忠誠的護衛,成為達爾扈特——成吉思汗陵寢的守陵人,永不繳稅、永不服役,但需要在每年的十二個月里,不分晝夜一絲不茍地守護和供奉。

    七百年過去了,這座唯一可供世人祭拜的成吉思汗陵,早已成為草原人民心中的圣地。它保佑草原風調雨順,牛羊成群,男人勇猛,小孩健康,女人的乳汁如河水汩汩不絕。忠誠的達爾扈特人,保護神燈不滅,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這只禿鷲也曾飛過那香火鼎盛的八白室,看到那些長跪著禱告的牧人和誦經的達爾扈特人,即使是它,也能感受到那與天地同在的神圣與肅穆。

    但是現在,成吉思汗陵竟然被遷移了!

    那個高大的達爾扈特戰士盤膝坐在敖包前,拔開酒袋的塞子,大口喝起馬奶酒。微酸的氣味刺激著禿鷲,它感到越發饑餓。它已經好幾天沒有吃到食物了,已經好久沒有得到過一具肥美松軟的動物尸體,令它能夠將自己的長頸伸進濕熱的腹腔,去啄食血肉了。

    所以大雨不停,那個戰士在等待他的敵人,而禿鷲在等待他死去。

    馬奶酒喝完的時候,綿延的遷陵隊伍已經徹底走得看不見了。桿占廟河的那邊,交戰的炮火聲也漸漸停歇,只有零星的幾響,不時嚇人一跳。這場突如其來的戰斗,離遷陵的路線這么近,真不知道有沒有打擾成吉思汗的安息。

    達爾扈特戰士望著遠方,暴雨漸漸轉成了毛毛細雨,天色依舊晦暗。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輛急速駛來的吉普車。

    從遷陵隊伍的方向駛來的吉普車,在陰沉沉的天地間打著兩盞雪亮的車燈,像發瘋的野牛東扭一下,西扭一下,在平坦的草原上留下一道道猙獰的車轍。它似乎發現了這座敖包,發現了這個達爾扈特戰士,于是轟隆隆地沖了過來。

    禿鷲緊張地張了一下翅膀,在枯木樁上盡量站得遠了一些。那個高大的達爾扈特戰士站起身,安靜地看著那架本不屬于草原的機械毫不減速地向他撞來,而他也毫無懼色地迎向那鋼鐵巨獸。終于,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吉普車發出一聲尖銳的嘯叫,猛地停住了。

    濺滿了泥漿的車身咆哮著、震顫著,冒著黑煙,像是不滿于主人的怯懦,制止了它的兇蠻。駕駛室的車門被人狠狠踹開,一個年輕的蒙古人跳了下來。他穿著一身雪白的蒙古袍,腦后還梳著細細的鼠尾辮。

    “巴特爾!”他怪叫道,“你在這里干什么?”

    “溫坍少爺?!蹦莻€達爾扈特戰士畢恭畢敬地說,“您又來這里干什么?”

    “你這個下賤的奴隸!”那個叫溫坍的年輕人笑了起來,“你現在敢不回答少爺的問話了?你忘了當初你在德王府里是誰給你吃的、住的?你忘了我的鞭子,是怎么抽你的了吧?”

    巴特爾垂下了頭,像一個正在被鞭打的奴隸那樣,低聲說:“我記得的,溫坍少爺?!?/p>

    “不要以為你的母親改嫁給了達爾扈特人,你就是一個達爾扈特了?!睖靥f,“不要因為有沙王護著你,你就覺得你可以抬頭看我了。在我上馬的時候,你還是要跪下來為我墊腳,你永遠欠著德王的恩情,這輩子都還不清的?!?/p>

    “是的?!卑吞貭栒f,“所以我在這里等您?!?/p>

    “等我干什么?”溫坍少爺尖刻地問。

    巴特爾低著頭,說:“阻止您和德王,成為蒙古人的罪人?!?/p>

    咄咄逼人的溫坍愣了一下,他冷冷地看著巴特爾,細細的眼睛里閃爍著狼的光芒?!皠e繞圈子了,”他說,“你知道我就是來找你的。成陵遷陵車隊上的黑纛是假的,真的圣物被你們盜走了對不對?你們到底仿制了幾柄黑纛?你手里的那柄是真的嗎?”

    他們突然提到成吉思汗的黑纛,就連一旁的禿鷲也不由得驚慌失措。

    成吉思汗的黑纛,是一柄類似長矛的旗幟,也是長生天賜予成吉思汗福佑他事業成功的神物。傳說中,有一次成吉思汗率軍作戰時損失慘重,士氣低落。他祈求蒼天給予他戰勝強敵的力量,突然半空一道光閃,一把矛狀物在眾人頭頂懸而不下。成吉思汗命大將木華黎將其接下,但幾次都未能成功。于是成吉思汗許諾用一千匹馬、一萬只羊祭祀,這面日后讓成吉思汗大軍所向無敵的旗幟,才降臨人間。

    黑纛的頂端是長約一尺的一尖兩刃的金屬矛頭,其下有孔,安有長一丈三尺五寸的木柄。柄眼外固定著一個白銀制作的圓盤,在圓盤的邊緣上鑿有九九八十一個小孔,穿有神圣的黑色纓子。纓子長三拃四指,用皮條牢牢固定。

    黑纛的纓子,是用九九八十一匹棗紅公馬的黑鬃制成的;系纓子的皮條,是用羊皮在白酒黃油中熟好破細而制成的;黑纛的長柄,是用神山上的柏樹木制成的;長柄的外邊,還有一層一丈二尺黃緞縫成的“衣服”,上面釘一千顆扣紐,象征一千只慧眼。

    有這樣的神物指引,成吉思汗愈發戰無不勝。在黑纛的影子下,成吉思汗的軍隊勇猛無畏,團結一心;黑纛指向的地方,就是蒙古鐵蹄一定會征服的地方。

    它因此被稱為戰神之旗,是成吉思汗陵中最重要的一件靈物。在圣地伊金霍洛,它被供奉在專門的祭壇上,插在用石頭做的一只大金龜背上的孔內,周圍有四柄陪襯的長矛,用繩子與它相連,成為它的四條腿。

    禿鷲不敢從它上方飛過,狼群會遠遠避開。成吉思汗的黑纛傲視風塵,與天地相連,是橫亙古今的圣物,是伴隨著太陽的升起和落下,永遠挺立的蒙古人的驕傲和信仰。

    但這樣神圣的黑纛,竟然被盜走了嗎?而偷盜它的,還是達爾扈特的戰士嗎?

    禿鷲歪著頭,映照過無數死亡的雙眼注視著那個高大的達爾扈特戰士?,F在它似乎能明白,這個現在看起來還生機勃勃的人,接下來為什么會死在這里了。

    “溫坍少爺?!卑吞貭柍镣吹卣f,“達爾扈特人永遠不會背叛成吉思汗——我們仿制黑纛、轉移黑纛,都是在保護成吉思汗的黑纛?!彼蚺赃呑岄_一步,將祭臺上的木盒展示給對方,“為了保護成陵,我們不得不將它向西遷移,這已經是巨大的恥辱了。我們尤其不能讓最寶貴的黑纛在這個過程中再出什么意外。所以智慧的沙王想出了這個辦法,我們偷偷打造了黑纛最重要的矛頭的仿制品,由八個最忠誠的戰士分別帶往遷陵的目的地,就是為了讓敵人找不到真正的黑纛?!?/p>

    “但是你卻留下來了?!睖靥f,“你在這座方圓百里最顯眼的敖包下,停下來了?!?/p>

    “因為我想看清楚,追逐黑纛的人,到底是誰?!卑吞貭柼鹧劬?,毫無懼色地迎上溫坍的視線,說,“是誰早就知道桿占廟河的日軍會在今天發動攻擊?是誰立刻就發現了車隊中的黑纛是假的?是誰對我們毫無信任,馬上懷疑是八個達爾扈特人盜走了它?是誰會搶在其他達爾扈特人之前追上我們……我多么希望,那不是德王和少爺!”

    溫坍的臉色,比天上的烏云還要黑,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曾經像石頭一樣沉默,像牛馬一樣溫馴的奴隸,會有這樣聰敏的頭腦和舌頭,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自己的馬腳。

    “狗在外面跑得野了,會咬人啦!”溫坍惡狠狠地說,“可是你別忘了,如果沒有德王開恩,你的父親早該在我祖父去世時給他殉葬了;如果沒有德王施舍,你父親死后你和你母親早就該餓死了;甚至連你的母親改嫁,如果不是德王開恩,同意將她賣給達爾扈特人,她也根本沒有辦法獲得自由!”

    巴特爾看著他,眼睛里露出了復雜的神色。

    他從祭臺上請下那個自己剛才供奉的木盒,然后在溫坍面前打開。

    沉重的木盒上面雕刻著古樸的花紋,又用紅漆漆得閃閃發亮,像一顆巨大的紅寶石。從外觀上看,它的大小正好可以放得下黑纛的矛頭、銀盤和連接的一截木柄。溫坍的眼睛亮了起來,但盒蓋打開,杏黃綢子的襯里上躺著的,卻只是一截丑陋烏黑的鐵棒。

    “黑纛不在你的手里!”溫坍氣得聲音都尖起來了。他猛地從袍子下掏出一支駁殼槍,敞開機頭,對準了巴特爾,說:“你在騙我!在耽誤我的時間!”

    “如果少爺要殺我,不要讓我流血而死?!卑吞貭柨粗诙炊吹臉尶?,緩緩地將木盒合上,聲音中充滿了悲哀,“人類的靈魂,存在于血液當中,如果少爺還是蒙古人,如果少爺還記得草原上一代代傳下來的信仰,就不要讓我流血而死?!?/p>

    溫坍愣住了,握槍的手微微顫抖。

    “進錯圈的羊羔子,抱回來就好了;走錯路的馬駒子,牽回來就好了。人走錯了路,總得有人來提醒他,走回來就好了?!卑吞貭枌⒛竞蟹畔?,聲音柔和了下來,“沙王說,德王和日本人走得太近了,但是少爺,現在悔改還來得及?!?/p>

    “你被沙王騙了!”溫坍掙扎著說,“他才是想借漢人的力量,奪取草原上的權力的人!他才是污蔑我父親的人……”

    “羊群里的黑羊白羊,其實很好分辨?!卑吞貭柹钗艘豢跉庹f,“前來恭送成陵西遷的德王之子啊,前來追查成吉思汗的黑纛的溫坍少爺啊,你滴滴響的小汽車里,有沒有一個日本人呢?”

    溫坍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說不出話來。

    然后,吉普車的后座車門打開,一個日本人慢慢從車上走了下來。

    ——真的是日本人!

    一直在枯木樁上觀察他們爭吵的禿鷲,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它伸長脖子,兩翼張開,彎彎的鉤嘴盡量向前探出,幾乎想要撲過去,猛啄一口那個壞人。作為一只食腐的猛禽,它已經餓了太久了。近兩年來,它想要在草原上找到動物的尸體,越來越難。那些從東邊過來的日本人,個子矮小,表情猙獰,手里拿著長長的步槍,跟著一隊隊冒著黑煙的卡車和坦克。沉重的車輪和履帶,將地上的沙土都翻了上來,它們經過的地方再也不會長出青草、開出鮮花。步槍槍口中射出的子彈打死了時常會供奉禿鷲的僧侶和牧人,震天動地的炮火嚇跑了草原上的飛禽和走獸,禿鷲之所以會這么餓,全是因為他們的影響!

    ——而德王的兒子、成吉思汗的子孫,竟然在自己的車里藏了一個侵略者?

    禿鷲看見,那個日本人穿了一身灰黑色的日本袍服,胸口繡著黑龍的紋樣,手里拿著一把帶鞘的長刀,腳下蹬著木屐。他似乎隨時都很憤怒,倒豎的眉毛與下撇的嘴角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個斜叉,配合鐵青的臉色與鼻子下面臉部正中留著的一小撮胡子,在滑稽中又顯得十分瘋狂。

    站在發動機咆哮的吉普車旁,面對巴特爾,他緩緩抽出了自己的長刀。

    雪亮的長刀,在從天而降的雨水中,在車燈的照耀下,越發白得刺眼。日本人扔下刀鞘,雙手握刀,刀尖遙指巴特爾。細密的雨絲迅速打濕了他的袍服,原本的灰黑色變成了更為凝重的暗黑色,原本就黑得發亮的黑龍則似乎獲得了生命,張牙舞爪,幾乎破衣而去。

    “我會讓你流盡最后一滴血,然后絕望地死去?!比毡救苏f。

    生硬的中國話,像斧子劈進木頭發出的咯吱聲。他整個人的氣息,都變得更加壓抑起來,而刀尖上的一點寒意,卻像是滿弓弦上的箭一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巴特爾望向溫坍,那王爺之子握著手槍,卻囁嚅著,向后退了一步。

    巴特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知道了少爺的選擇。他慢慢脫去了自己的蒙古袍,在今天出發前,他就早已做好了死戰的準備,所以在他已經濕透了的蒙古袍下,穿的是那件曾伴隨他在草原傳統的比武大會“那達慕”上多次征戰的坎肩和滾褲。蒙古摔跤的牛皮坎肩,像父親的擁抱,護住了他的脊柱與上臂,坎肩與滾褲上的銅釘閃閃發光,用五種絲線繡出的花朵與猛虎栩栩如生。

    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個鐵圈,鐵圈上垂下長長短短的彩色布帶。那些布帶有的已經很舊了,原本鮮亮的顏色都已經黯淡了,但它們所代表的榮耀,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發耀眼和厚重:那是在一次又一次摔跤比賽中,巴特爾收獲的戰利品,每一根布帶都代表了一個強壯可敬的對手。他們在輸給巴特爾之后,都恭恭敬敬地將象征自己榮耀的布帶交給了他。

    草原上最勇猛的摔跤手向日本人走去。

    禿鷲側過頭,聳起兩只翅膀,興奮地等待著那一觸即發的決戰。

    它看著兩個人一點一點地接近。試探、引誘、挑釁,蓄勢待發,每一次邁出腳步,每一次眼神閃爍,每一次手指屈伸,每一次深深呼吸,在這一刻,來自蒙古的摔跤手和來自日本的劍客仿佛都進入了同一個境界,他們像猛虎,像毒蛇,像張開獠牙的捕獸夾,像即將從樹梢上滴落的一滴晨露。

    突然!人影一閃,那個日本人已頭上腳下,栽倒在草地上。他的頭重重撞入地里,剖開一大片被雨水浸透了的泥土,頸椎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聲脆響,他原本繃緊的身子,在半空中就如同碎裂了一般,軟綿綿地墜入泥水中。

    那把長刀也被丟在泥水里,幾乎立刻就失去了光華。

    巴特爾的身上,從胸膛到左肋,多了一道入弦月般弧形的、慘白的傷口,粉色的皮肉向兩邊翻起,鮮血猛地從那裂痕中涌出,和著血水瞬間染紅了他半邊身子。啪嗒一聲,他的摔跤坎肩,從背后滑落??布鐑杉缟系呐F?,已被他在剛才那一瞬間脹起的肌肉撐裂,而小腹上一巴掌多寬的皮扣,則被日本人那一刀劃斷了。

    那個日本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黑龍會的高手吧。從東北到內蒙古,這支由日本武士、軍人秘密組成的組織,活躍在日軍侵略的最前線。收買叛徒、煽動分裂、暗殺抵抗人士,他們是狡猾的狼群的前哨,是陰冷的暴雪后的白毛風,是可怕的對手。

    剛才那日本人的一刀,像是最惡毒的毒蛇的一次吐信,也許只差一點點,就可以將巴特爾徹底殺死。但摔跤手的右手終歸是在那之前搭住了他的左肩,用三根手指將他前撲的身體帶倒,直接摔死了。

    “溫坍少爺,”巴特爾說,“摔跤,是用大地作為武器,蒙古人擁有整片草原,多么銳利的刀鋒都無法戰勝我們?!?/p>

    成吉思汗的血脈傳到這一代,草原上出現了兩個雄才大略的王爺。一個叫作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人們把他稱作德王;另一個叫做沙格都爾扎布親王,人們把他稱作沙王。但是日軍侵入草原后,德王投靠了日本人,主張將成陵東遷,進入日本人控制的地區;而沙王權衡利弊,則聯合了重慶的國民政府與延安的共產黨,促成了成陵西遷,遠離日本人。

    巴特爾曾經追隨沙王到處奔走,在延安,沙王終于下定決心要將成陵西遷。

    “巴特爾啊?!鄙惩醺锌鴮λf,“達爾扈特只需要代表蒙古人守護成陵的安全就好,但蒙古人自己卻要想清楚成陵對于草原、對于中國,到底意味著什么。國共聯合抗戰已經兩年了,日本人在這個時候想要成陵,想要戰神的黑纛,絕不是想要保護大汗的遺物,而是想要獲得成吉思汗戰無不勝的吉兆,打擊全國各地軍民的信心?!?/p>

    巴特爾那幾天在延安,常常能見到一群奇怪的讀書人。他們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不會打仗,也不會練兵,但多數都能唱很好聽的歌,畫很好看的畫,寫很長的文章。每天傍晚的時候,他們會在一片棗林前的場坪上聚集著聊天、跳舞。他們來自東北,來自上海,來自山東,來自河南……說的雖然都是漢話,但卻有著千奇百怪的口音。穿著打著補丁的破衣服,用巨大的搪瓷缸子和大茶碗喝水,但他們臉上永遠充滿笑意,相信未來一定能戰勝日本人。

    他們看見巴特爾遠遠地站著,就招呼他過去一起喝茶,吃酸酸的棗子。知道巴特爾是蒙古人后,他們立刻興致勃勃地打聽起了奶茶的熬制方法和蒙古摔跤的小技巧。雖然語言不通,奶茶的做法巴特爾最后也沒和他們說明白,但巴特爾把他們一個個摔得灰頭土臉,摔跤他們一定是明白了。

    那些文弱但是勇敢的人,那些貧窮但是快樂的人,他們確實把巴特爾當成了兄弟。漢人和蒙古人都是中國人,達爾扈特決不允許成吉思汗的英靈被日本人利用,草原上的蒙古人也會誓死保衛自己的祖國!

    巴特爾回過頭來,對溫坍說:“少爺……”

    只聽見砰的一聲,溫坍向他開了槍。

    突如其來的槍聲,把禿鷲嚇了一大跳,它用力拍打翅膀,才沒有從枯木樁上掉下去。

    巴特爾后退了兩步,看著溫坍手里還在冒煙的槍口。他寬厚如石板的胸膛上,多了一個圓圓的黑洞,那黑洞里正慢慢溢出血來。

    “你竟敢殺死日本人!”溫坍惡狠狠地說。

    “我們……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勇猛無畏的蒙古人……”巴特爾掙扎著說。

    回答他的,是第二槍、第三槍。溫坍不斷扣動扳機,禿鷲在之前就預見到的場景終于上演,那個強壯的、無辜的達爾扈特戰士,踉蹌著向后退去,摔倒在敖包下。

    “誰也不能破壞德王和日本人的好事!”溫坍說,親手殺死了一個自己從小認識的人,就像是野狗吃了人肉,他的眼睛變得血紅嚇人,“那七個達爾扈特人,也逃不出草原!成吉思汗的黑纛,德王一定會把它當作最珍貴的禮品送給日本人!”

    巴特爾坐在地上,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他看著溫坍,忽然笑了出來。

    原來德王和溫坍少爺從來都不是被日本人欺騙和威脅,才出賣了成吉思汗的靈櫬和黑纛。他們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決定背叛草原和蒙古人。最驕傲的駿馬,也會生出瘸腿的駒子,成吉思汗的子孫,也不全是蒼鷹一般的英雄。巴特爾覺得似乎有清涼的風,從胸前那火熱的彈孔中鉆入自己的心肺,一直以來對德王父子的混雜著畏懼和仇恨的感激之情,在這些風的吹拂中,漸漸消散了。

    那些延安場坪上讀書人的身影,忽然又浮現在他眼前。他們充滿了自由的快樂的笑容,仿佛云破日出,在這樣的陰雨中照亮了他。如果沒有德王的同意,他的母親便不能獲得自由;如果沒有德王的慈悲,他和母親早就已經餓死了;如果沒有德王的開恩,他的父親甚至也只是一個殉葬的奴隸……可是正如那些讀書人所言,如果他不是一個奴隸,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擁有自由,那他自然可以不必感激這些尊貴的、無恥的、怯懦的、卑劣的親王和少爺。

    “你贏不過真正的蒙古人……”

    巴特爾突然放聲大笑,嚇得溫坍又把槍口對準了他,直到發現他已經死去,才放下心來。溫坍將日本人的尸體拖上吉普車,又向巴特爾啐了一口,就急急忙忙地開車走了。

    那只禿鷲飛上巴特爾的肩頭,降落時巨大的沖擊力推得巴特爾輕輕搖了搖頭。它看著巴特爾的眼睛,那已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映著漸漸明亮的清澄天色,那凝固的笑容,則好似天邊濕漉漉的彩虹。禿鷲饑腸轆轆,可這溫熱的尸體卻令它難以下嘴。沒有血肉腐爛時腥臭誘人的氣味,這漸漸冷去的身體上,英雄的靈魂之火雖已熄滅,但在那之前突然爆發的熱烈而蓬勃的生命余響,仍令它感到不適。

    猶豫再三,禿鷲終于重新振翅飛起,向溫坍遠去的車子飛去。

    【李亮,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戰國爭鳴記》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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