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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3年第11期|于小塵:杏花搖曳在故鄉的皮影戲里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11期 | 于小塵  2023年12月04日08:33

    我生于遼西凌源,客居南寧。

    我出生的地方叫朝陽溝,那是一個貧瘠而荒涼的村莊,終年刮風,盛產干旱。

    小時候最讓我歡喜的事,就是每年初春,坐在向陽的坡地上,看小草剛剛破土時那嬌小而又倔強的樣子。每到那時,生命的氣息爬滿山野,那一抹抹掙脫泥土的羈絆剛剛拱出地面的鵝黃,就像黑暗深處的一束束光芒,總能讓我看到蓬勃和希望。再晚一些,便是柳絮紛紛,飛花漫天,我在精靈般飄舞的飛絮中奔跑、旋轉,久久不愿離開,它們像夢境一樣隔絕了我與紛繁塵世的所有關聯,也隔絕了家里那一場場打不完的戰爭。

    從我記事起,家里就總是一片狼藉。父親、母親和奶奶之間的戰爭隨時爆發,讓我猝不及防又不知所措,歇斯底里的母親、怒不可遏的父親、火上澆油的奶奶……他們每個人都活得支離破碎。我必然是這一場場戰爭中受傷最重的人。

    那時我常想,如果我能穿越到母親未嫁時,一定會阻止他們結婚,即使我不能來到這個世界。

    母親生于1949年,比父親大一歲,起初母親并沒有相中父親,她嫌棄父親不夠俊朗,又住在偏僻的山溝里,家境貧寒。且當時還流行一種“女大一,不是妻”的說法。但父親卻對母親一見鐘情,拜托媒婆一定要好好說和說和,無論如何都要說下這門親事。母親禁不住媒婆的軟磨硬泡,最終應下了這門親事。

    一把被磨出包漿的皮影樂器——銅筒蟒皮四弦,和幾個驢皮影人,便是母親所有的嫁妝。母親把夢想連同一顆不甘的心,一并嫁給了父親。

    結婚那天,父親和母親共同在院子里植下了一棵寓意幸福、美好的甜核杏樹。

    和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樣,父親與母親度過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時光。母親沒想到的是,這幸福竟是如此短暫,像一場未做完的夢。

    許是奶奶對兒子的愛太過濃烈,覺得母親搶走了專屬于父親對她的愛,所以母親嫁過來不久,她便對母親百般挑剔,處處為難,讓原本溫柔賢淑的母親長時間處于崩潰的邊緣,忍無可忍后和奶奶開始了正面交鋒。

    母親因喜歡唱皮影戲而結交了一些朋友,奶奶時常甩著臉子奚落母親:“一個唱唱的,見天兒得了吧搜的,到處招風,勾三扯四,也不嫌磕磣,老于家說了你,真是不走字兒?!泵看握f完這話,奶奶通常都會停頓一下,然后斜著眼睛看母親一眼,再補上一句,“我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你?!?/p>

    母親也毫不示弱:“都老棺材瓤子了,就少作點損吧,見天兒地巴瞎,你心長肋吧扇上了?!比缓竽赣H也學著奶奶的樣子,白楞她一眼再補上一句,“看不上我就遠點兒扇著?!?/p>

    父親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很是為難,權衡再三,許是覺得還是媽最親,所以在之后所有的戰爭中,父親便會不由自主地站在奶奶一邊。

    而母親,在村子里還落下了一個不孝的惡名。

    我出生后,母親的日子就更難了。重男輕女一直是農村根深蒂固的思想,奶奶開始變本加厲,母親也變得歇斯底里。而我成了他們共同泄憤的目標,每次父親對母親動手,都會連帶著我一起打,這讓我飽受同齡人的欺辱與嘲笑,我只能咬著牙含淚咽下。

    我是早產兒,那時母親懷孕七個月,吵架時父親一拳揮在母親臉上,母親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這個世界。母親說,我出生時還沒有筷子長,差點養不活。小學二年級時,有一次老師問同學們,你們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嗎?我舉手就說:“我是被爸爸一拳打出來的?!比堑萌嗤瑢W哄堂大笑。從此,我便有了一個學校里人盡皆知的綽號“大拳頭”。這讓我在全校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低著頭走路,就是那時候養成的習慣。

    因為生女兒受盡婆婆和丈夫歧視的母親,對我自然有一種敵意。弟弟出生后,這種敵意就愈演愈烈。

    那時家里窮,但弟弟總有雞蛋吃,每次我都眼巴巴地看著弟弟吃,我只能撿幾粒弟弟吃蛋黃時掉下來的渣。一次弟弟吃雞蛋時,我悄聲對弟弟說:“我告訴你呀,這蛋黃,是屎做的?!钡艿芤宦?,就嫌棄地放在一邊不吃了,我趁機拿起來就塞進嘴里,結果這一幕恰巧被母親看到了,當頭就給了我一耳光,邊打邊說:“我讓你搶弟弟的雞蛋吃……”

    “這都是你生的‘好孩子’?!备赣H在旁邊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從那日起,我在父親嘴里,又多了一個罪名:奸懶饞滑。

    那時候,我就感覺自己不該來到這個操蛋的世界。

    八歲時,我就開始“離家出走”。為避免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每次他們吵架,我就逃出家門,藏在房子后面的山上,任憑母親一遍遍地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是不應,且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到了傍晚,在外面躲了一天的我,會偷偷望向家的方向,看到我們那間屋的煙囪冒煙了,就說明母親在做飯,家里戰爭平息了,如果看到奶奶那屋的煙囪冒煙,就是戰爭還在繼續,奶奶自己做飯。那時候,看哪個煙囪冒煙,便是我判斷是否回家的參照。

    拿不準是否該回去時,便偷偷溜到大門外,窺探家中的情況,如果聽到母親在用四弦拉皮影戲,就說明戰爭結束,父親已經躲了出去;若母親拉《穆桂英掛帥》,就說明母親心情不好,我還得繼續出去躲一會兒;如果母親拉的是《桃花扇》,就說明母親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我可以放心進屋了。

    說到這里,不得不說母親有一種特別的能力,她能把調子鏗鏘有力的《穆桂英掛帥》拉得凄凄婉婉,把原本深情哀婉的《桃花扇》拉得鏗鏘有力,母親一直用她獨有的方式來宣泄情緒,笑容越是燦爛,就越是傷心。

    而她的這種情緒,自小我便能讀懂。

    不知多少個夜晚,我站在寒風里,向家的方向不斷張望、傾聽,在一個又一個蕭索的冬天,把自己站成一棵了無生機的枯草。

    直到那年夏天,一次家庭大戰之后,母親邊拉邊唱,那天她唱的是《小二黑結婚》,而《小二黑結婚》唱腔比較歡快激昂。吃了敗仗而心情抑郁的奶奶忍無可忍,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四弦,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踩上幾腳,四弦立即斷成了三截,弦也斷了兩根。

    那一刻,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母親沒有說話,默默地收起四弦,把它埋在和父親一起植下的那棵杏樹下。

    然后她就在樹下坐著,從華燈初上,一直坐到天亮。母親不哭不鬧,也不罵人,臉上沒一絲表情,我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安靜,我嚇壞了,但又無計可施,只能一聲不響地坐在母親身旁。最后,竟靠在她的臂彎里睡著了。

    母親從此變得沉默,我很少再聽見母親說話,若有陌生人到訪,通常都會以為母親是個啞巴。

    當然,她再也沒和父親爭吵過,無論父親說話有多難聽,奶奶罵得有多狠毒,她都是一言不發。但我時常在半夜里醒來,聽見母親輕聲地嘆氣。

    那一年奶奶病了,一直臥床不起,大概有半年的時間,都是母親細心地照顧她,端屎端尿,洗臉梳頭,從不言苦。那天黃昏,奶奶握住母親的手,含著淚艱難地說了一聲“對不起”,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母親跪在奶奶面前號啕大哭,仿佛要把長久以來的委屈都哭出來。

    母親的日子,終于有一些可以握在自己手中了,壓抑心頭多年的重負得以釋放。

    只是,她依舊不愛講話。

    母親喜歡讀書,我也喜歡讀書,我長大一些,家里就開始有了各種中外作家的作品。名義上是我需要,其實是母親想讀。母親看書的樣子很認真,看到高興時,偶爾還會給我朗讀一段。只有在那一刻,我才能看到,久違的笑意悄悄爬上母親臉頰。

    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是蘇聯作家阿·阿達莫夫的《惡風》和1982年草嬰譯的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兩本書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閱過,同村很多人都向母親借閱過這兩本書。而每次,母親都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存好不要損壞、看完后即刻歸還之類的話,書頁的下角卷起,母親就倒一茶缸開水,用茶缸底部的熱度,把一頁頁卷起的書角燙平,整本書燙平之后,母親還有些不放心,又放在蓋有石頭的木板下壓兩天,一本書就變得平平整整的了。

    母親弓著身子認真燙書的身影,像是長在了我的腦海,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F在回憶起這些細節,居然有一絲絲辛酸。

    我后來讀的書很多,有一部分原因,是因讀書這件事,也唯有這件事,母親對我表現出了難得的耐心和慈愛。

    那時的母親,可能只是為了打發了無生趣的人生,并未想過讓我學到什么東西改變命運,但她確實把我帶進了一個很多少女的夢想里,并且我在這夢里再未離去。

    父親不在家時,母親會偶爾哼幾句流行歌曲,但我從未再聽過她唱皮影戲,盡管母親是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既會唱皮影戲又會拉四弦的人。這得益于姥爺的傳承,姥爺年輕時就是皮影戲藝人,有自己的影箱(一個影箱就可以組建一個皮影戲班)。凌源地區古時苦寒,無甚娛樂,皮影戲活動方便,五六個人即可組班唱影,便成了人們閑時不多的快活之一。

    凌源皮影是一種用驢皮雕制成人、物的形象,借助燈光投影于銀幕上,呈現歲月和希望的戲曲形式,源于宋,盛行于明清,有著上千年的歷史。

    皮影戲分工簡單,卻也有很多門道。影臺前左邊的一位主操影者,稱為“拿線的”,也叫“掌上線的”;前臺中間的一位協助拿線人操縱影人,叫“貼線的”,因工作在燈下,俗稱“頂燈的”;前臺右側一位負責班鼓、響板、大鑼、鐃鈸的演奏,影班中稱作打鼓的或是“打著的”;小班影多是一把四弦伴奏,通常又叫“拉著的”。姥爺不但會拉四弦,會唱、會拿線、頂燈操作影人,而且還會雕刻影人,他的影戲班子當時遠近聞名。

    母親的那把四弦,就是姥爺的心愛之物。母親對那把四弦的感情,在我眼里,是超越一切的。她是土生土長的凌源人,她是土生土長的皮影戲的孩子。那么多年,哪怕生活艱辛,哪怕一言不發,我仍舊知道,她的人生,始終和那把四弦有關。

    那是故鄉的聲音。

    母親告訴我,凌源之所以叫凌源,是因為這里地處大凌河源頭,是一個少為人知卻文化久遠的地方,尤其是牛河梁,每一寸泥土,都浸潤著紅山文化的光芒。而母親就是這巨幅的文明的縮影里一枚小小的影人。

    凌源皮影是北方皮影戲的重要支脈,影人是用小口青槽期的本地毛驢皮雕制,因此也稱驢皮影。皮板堅固柔韌,制作工藝復雜考究,雕刻刀法復雜——走刀、推皮、打眼等技法尤需嫻熟,轉皮走刀,刀人合一。刀法以先繁后簡、先內后外的順序雕刻,影人的造型有生、小、大、髯、丑五大類,根據人物的不同身份特點對眉、眼、鼻、嘴和胡須五個部分進行夸張,由于特殊的舞臺環境,一般雕刻采取“五分臉”,即一個眉、一只眼、一耳垂、半張嘴、半個鼻、半張臉,極為獨特。

    每次姥爺雕制影人時,母親站在旁邊看著,姥爺一邊雕制一邊講解,但母親并無多大興趣,她只喜歡拉四弦,唱影戲。

    那是一種浴火重生的唱腔,明代時與灤州影戲融合,吸收民歌、小調,借鑒叫賣調、哭喪調等諸多調子,最終獨樹一幟,形成了掐嗓演唱的獨特腔調,唱腔有平唱和硬唱之分。平唱的詞格韻腳是上仄下平;硬唱的詞格韻腳是上平下仄。硬唱又有七字言、五字錦之分。除了生、旦、凈、丑幾種基本聲腔,還有大悲調和凄涼調。

    母親說,凌源皮影戲班從前都是男演員,舊時女子沒有資格登臺,新中國成立以后,才逐漸有女皮影藝人上臺演出。母親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格外受到姥爺的寵愛,自小便教她唱影戲、拉四弦。

    據說姥爺的皮影戲造詣已經爐火純青,既能唱生又能唱旦,我對母親的話堅信不疑,因為她也是既能唱青衣又能唱花旦,偶爾還能唱幾句生。

    小時候,我經常搬個小板凳,偷偷和小伙伴們去鄰村看影戲。影窗上,燈與影的交融默契,演繹著一場場世間的悲喜滄桑。那時我并不明了,只覺得戲里的人生,又悲傷又感動,讓人不能自拔,后來才知道,現實生活,或喜或憂,遠比影戲更甚。

    母親葬了琴,家里就再也沒有人敢提“皮影”二字,包括父親在說起姥爺時,也會小心翼翼地繞過。

    母親偶爾會坐在院子里,坐在那棵埋了她一生所愛的杏樹下發呆。那棵杏樹,因干旱,快要死透了,只有幾片葉子,搖曳在單薄的枝丫上,只等著一陣秋風,零落作塵。

    奶奶去世后第三年,父親患了乙型腦炎,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當時為給父親治病,家里債臺高筑,連醫生都以為父親熬不過去了,可執拗的母親,卻對著一直昏迷的父親說,你欺負我那么多年,我還沒來得及報仇呢,我怎會放你走?

    我怎么能放你走?

    母親沒有流一滴眼淚。她默默回到娘家,東拼西湊,還出去賣了一次血,湊了三百塊錢,帶著父親去了省城的醫院。

    父親是被母親背去火車站的。這件事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只有一米五六個頭的母親是如何把一米七六的父親從縣城醫院背到火車站的。

    那年我十一歲,弟弟五歲。我每天帶著弟弟上學,放學回家除了做功課,還要背柴、打草、喂豬,給弟弟做飯,母親偶爾回來借錢給父親付醫藥費,會在家里待一天。為哄我們姐弟開心,她白天教我和弟弟唱李叔同的《送別》,晚上給我們講聊齋故事,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又出發去趕火車了。

    說起借錢,我心里最是辛酸,記得有一次錢又花光了,母親連夜趕回來,下火車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她要從火車站步行回家,經過兩個鎮,鎮與鎮之間是莊稼地和山坡,通常到家時間應該在夜里十一點半左右,如果路上耽擱,最遲十二點半也到了。那天夜里母親迷了路,直到凌晨四點多,天光透亮,她才終于走了出來。

    母親到家時,已經早晨六點。我至今不知道,那一路,母親是如何走回來的,三小時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九個小時?;氐郊依?,母親一頭栽倒在炕上,但也只睡了一小會兒,就起來趕往舅舅家借錢。因為擔心父親病情,她借了錢立刻趕火車回到了醫院。

    經過兩個多月的治療和母親的悉心照料,終于把父親從死神的手里搶了回來。父親痊愈后,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這曾讓父親一度感動得無以復加。

    只是,他們依舊爭吵,也許是習慣了靠爭吵來解決問題。

    無盡的家庭戰爭,讓我對凌源,對這個家,一并有了逃離的沖動。我初中開始住校,連寒暑假也找了各種借口不回家,大學畢業時,我家都沒回,直接從學校就到了離家三千公里之外的南寧。

    那些年,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是重傷、生病,我都不會告知家里,倔強地一個人扛起所有的風雨。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也是住在酒店,像個遠道的客人。

    家的概念在我的身體里很是稀薄。

    母親對我住酒店一事頗有微詞。不過她是覺得我花錢太過,且無必要,不如省下來給弟弟。

    說到弟弟,我心里就別扭,尤其是當我知道,我給母親買的手機,她轉身就送給了弟媳,我給她每月的零花錢,她隨手就給了弟弟,即使我從小就習慣了她一直偏愛弟弟,我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這一切,只能以“需要安靜地處理一些文字”為借口,和這個家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四年前的夏天,已多年未回過家的我,終究抵不過對故土的想念,返鄉省親。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幾次探親中,住的時間最長的一次。這一個月,徹底顛覆了我對父親母親以往的認知。一向郁郁寡歡的母親變得陽光而美好,還有點小任性,總是氣急敗壞的父親,對母親百依百順,哪怕是無理的要求。

    對于他們的改變,我一度陷入困惑,甚至難以適應。

    父親私下里和我說:“你媽就是個孩子,得哄著?!备赣H說這話時一臉沉靜,而我的鼻子卻有些酸。母親老了,背駝了,滿臉皺紋,耳朵也背了,但她依舊留著長發,若隱若現地飄著很少的白發。在滿頭白發的父親面前,她任性得像一個初戀的少女,撒嬌耍潑蠻不講理,不開心就找父親吵架,父親不但不還嘴,還千方百計哄母親開心。

    我想,或許愛才是婚姻唯一的止痛藥。

    父親在用一個男人遲來的領悟,縫補婚姻的傷口。而他并不覺得太晚。

    母親悄悄告訴我,自從我上次離開以后,父親就變了,變得連她也有些無措。

    我想想,也就笑了,父親畢竟是愛著母親的,畢竟是一見鐘情。

    有一天,母親很鄭重地對我說,“塵兒啊,我知道你對我把你給我的手機和錢給了你弟弟弟媳這件事,心里一直不痛快,其實,我是為你好?!?/p>

    我不以為然。

    小時候無論她如何訓斥我,都冠以“為我好”這三個字,自是無可挑剔的理由。所以直到現在,我對“為你好”這三個字,仍舊有著條件反射般的厭惡。

    母親繼續說,“我們年紀大了,不可能一直活著,我那樣做是想要你弟弟和弟媳知道你的好,將來我們都走了,他們是你唯一的親人,萬一將來你在外面過得不好,你可以回來和他們一起生活,他們念著你對他們的好,也會好好待你……”

    我呆在原地,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母親竟一直都在為我不可預見的將來,一步一步做著打算。

    說起來,我和母親一樣,都是不愿意做解釋的人,即使被誤解,也不會多說什么。只是從那天起,我沒有再住回酒店。

    父親很是開心,坐在炕上不停地和我說話,他說了很多很多,但我發現,他的記憶力似乎出了問題,有時候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小時候的事情,有時候又完全不記得那些事,一會說對不起我,一會說對不起母親,我問他怎么對不起了,他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母親告訴我,父親因為腦炎后遺癥,記性越來越差,很多事情都是一會記得,一會不記得,所以他一直有個小本子,記錄了一些他認為很重要的事。

    那天我幫母親收拾房間,發現了一把嶄新的四弦,靜靜地放在臥室一角,旁邊還有個精致的木箱子。我遲疑了一下,終究打開了它。箱子里是那把被摔壞的四弦,雖然無法修補,卻擦得干干凈凈。

    “別動別動,”父親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后響起,嚇了我一跳。父親指著四弦說,“別碰壞了,那是你媽的命根子?!?/p>

    母親走過來解釋說,這把四弦是你爸爸好幾年前給我買的。摔壞的那把,其實在我埋起來第二天就被你爸挖出來了,這件事他瞞了我幾十年。

    母親羞怯地一笑,像個小女孩般眼里閃著晶亮的光芒。

    父親看著母親,呵呵地笑著。

    那天下午,母親背著四弦,帶我去城里,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出門的時候,竟無意間發現了院子里那棵老杏樹,伸展著茂盛的枝條,開出了一簇簇粉色的花朵,在瓦藍的天空下,隨風搖曳。

    這么多次的往返,我竟然遺忘了那棵死而復生的老杏樹。想來我又何嘗不是個薄情的人?一路走來,我只顧著狼狽地逃走,缺席了很多人生重要的時刻。

    母親把我帶到了凌源皮影戲傳承人劉景春老師的影戲班,說是讓我感受一下她現在豐富多彩的生活。劉景春老師告訴我,現在整個凌源會拉四弦的也不多,母親經常去他們影戲班里和年輕人交流。母親現在正在學習一個新劇目《牛河梁祭天》中的《紅山女神》選段。母親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但是,這都不影響她拉四弦,偶爾還能唱上幾嗓子。

    有時候,母親經常和他們一起進校園,做個志愿者,講授皮影的魅力。

    母親還有一群戲友,都是些老年皮影戲愛好者,每年農閑時,她就背起四弦,騎上自行車到城里,或和戲友們切磋技藝,或者去劉景春老師的影戲班向年輕人學習。而每到掌燈時分,父親就早早地等在旁邊,待母親一結束,父親就開著三輪車,把母親和她的自行車,一并帶回家。

    父親的三輪車上,貼著幾個大字:“(16:30)接丫頭回家?!笔堑?,他現在稱呼母親為“丫頭”。

    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固守著一種古老的傳統和根深蒂固的生活習俗,以最原始的相處方式生活在一起。年輕人掛在嘴邊的“愛”字,他們從未說過,卻甘愿掏心掏肺。鄉下人質樸的情感,猶如一壟壟沉甸甸的麥穗,扎實而有力。

    回南寧前,父親把母親手工做給我的棉衣棉鞋打了個包,強行裝進了我的行李箱,說是母親剛剛給我做好的。

    我說南寧不冷,這些都用不上,而且現在誰還穿這些手工做的衣服鞋子。父親笑笑:“手工做的腦乎(暖和),我每天都看南寧的天氣預報,過年時還下雨了呢,氣溫才……才……”父親撓撓頭沒想起來,于是他從口袋里掏出小本本,翻了一小會兒說道,“你看,氣溫才五度?!备赣H抬起頭來,語氣變得很嚴肅:“南寧冬天沒暖氣,你用得上的?!闭f完,父親又把小本子合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末了,還習慣性地隔著口袋拍了拍,生怕一不小心弄丟了似的。

    母親說,這些鞋子衣服,其實是父親幾年前就讓她做給我的,說我離家遠照顧不到,冬天怕我凍著。

    我仔細端詳著滿頭白發的父親,他很瘦,可以說是皮包骨頭,黝黑的臉上阡陌縱橫,眼睛也變得渾濁,那雙曾經托起一個家庭悲歡的大手,粗糙且布滿了裂口。父親見我發愣,小心翼翼地問我:“閨女,是不是嫌棄了,我差點忘了,我還給你買了好嚼個(好吃的)……”

    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我流淚了。父親見狀有些慌亂:“閨女,你這是咋的啦?”

    “爸,我一定會?;貋砜茨愕??!蔽业穆曇粲行┻煅?。

    “傻閨女,鼻涕泡都出來了?!备赣H有些難為情地沖我笑著。

    我也對父親笑著。一樹小小的青杏隨風搖曳著,像水墨滴在宣紙上,起初是一滴,而后卻彌漫成一片。

    我雀躍,我還有時間去愛,可父親沒再給我機會。

    一年后,父親突發疾病離開了人世。我安頓好母親,卻在從北到南這悲涼的旅途中,包裹著與父親第一次相擁的暖。

    【于小塵,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南寧作家協會理事。代表作有暢銷書《銷售為王》;長篇小說《孤島》、中篇科幻小說《唐》等。有詩歌、散文、小說等作品發表于《星星詩刊》《詩潮》《廣西文學》《紅豆》《海燕》《佛山文藝》等多家文學刊物,入選多本選集。獲第十五屆葉紅女性詩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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