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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余幼幼:神歸何處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余幼幼  2023年11月30日08:41

    海邊聚集著一群看熱鬧的人。參差不齊的腦袋圍成高低起伏的閉環,如同一個漩渦,中間的神秘不為人知。

    海浪同樣在起伏,仿佛裝在一個龐大的肺葉中,依循固定的頻率和節奏張合,那是海水在呼吸,海浪的聲音則是心跳。大海變身為一只巨型生物匍匐在人群周邊,隨著浪潮一點點向沙灘靠近。它妄圖推倒人墻,卻一次次失敗。人與人緊密地粘連著,倒不是說有多么結實,而是壓根無人在意身旁那只巨獸,所有的關注都聚焦在人組成的漩渦中央。這讓海感到沮喪和憤怒,不得不積蓄更大的能量接連使出猛烈的進攻,隨著時間推移,海浪的觸角伸得越來越遠,可以抓住某些人的小腿。

    一個小男孩繞著人群跑了一個圓形,跑一段跳起來,跑一段跳起來。他像一滴水,來自大海,是大海專門派來刺探情報的。既然海浪無法撼動這些人,那么小而精密的水滴能否滲入其中。

    跑了幾圈,他終于找到了一處薄弱的地方,那是兩條腿,分開,半蹲,扎著馬步,空隙足以讓他鉆進去。一個小女孩坐在由這兩條腿支撐的身子上,她轉身低頭朝他做鬼臉,他回了一個鬼臉,便迫不及待梭進兩條腿之間。大約突破了四五雙腿的阻礙,目光由黑轉白,一束光線突然刺向漩渦中心,好似所有神秘事物的袒露都需要一道光的照耀,需要一種儀式,哪怕只是視覺上的震驚或是期待的被滿足。

    對于一出生就在海邊長大的人來說,大海的脾氣早已摸清,再惡劣也不過是浪高一些,水渾濁一些,海面搖晃一些。有的人一輩子沒有見過大海暴怒的樣子,比如海嘯這類的自然災害,隱藏在巨獸體內真正的兇險壓根兒從未經歷。大海更多時候像養在家中的寵物,那般寧靜、熟悉,喪失了驚喜。而眼下這個東西讓在場所有人驚嘆,時有感慨發出。

    小男孩也大為吃驚,瞪大了眼,仔細端詳這只比自己還要大的龐然大物。此時的海雖顯得多余,卻不能否認一個事實:海龜是被它吐出來的。只是一旦脫離海水,就被當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海是海,龜是龜,而現在大家在意的只有龜。

    這時有人提醒,要漲潮了。撲上岸的海浪越發急促、猖狂。

    有人趕忙拿來繩子和扁擔。他們把海龜反轉過來,龜殼墊底,四腳朝天,將繩子單個往腳上套牢,再串綁在一起。

    “讓一下,讓一下!”領頭的男人扯著嗓子喊。

    人群立馬挪出一個通道,領頭男人走在前面,兩個彪形大漢挑起海龜緊隨其后,眾人自覺且默契地跟上,零散地走在兩側,眼睛不肯從海龜身上移開。

    回到村子,聽聞風聲的人們早已聚集在村口迎接,都想看看這活久見的大海龜,無數張嘴接連發出嘖嘖嘖的聲響。

    波仔就是領頭的男人,他像得勝歸來的將軍,帶著戰利品意氣風發地大步朝前,走到家門口,也有一幫看熱鬧的人等著。

    全村人幾乎都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把波仔的院子圍了兩三層,各個擦亮眼睛,誰也不想錯過。

    海龜足有110厘米長,150斤重。

    數字一公布,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互相攀談,感嘆道:“這小子發財啦!”

    他們把海龜放入水缸,人們又圍攏上去,湊成一個更緊密但不規整的圓,整齊地向圓心攢動。波仔回屋推出摩托車,身子騎上去,腳踩踏板轟油門。他轉身囑咐兄弟們把海龜看好,便連車帶人沖到了大馬路上。

    天色由藍轉深,逐漸暗下來,黑色一點點蔓延開,像一層薄紗,覆蓋了周圍的一切,所有景物的飽和度和分辨率漸次降低,直到必須開啟大燈才能將道路匯聚到短而昏暗的光源中。

    鎮中亮著零星的燈火,波仔將摩托停在東旺副食品店門口,下車買了一包煙,邊抽煙邊用店里的座機撥號。

    電話接通,對方尚未應聲,他便開口:“喂,王哥嗎?我是波仔?!?/p>

    一個女人的聲音回答:“你稍等,我去叫他?!?/p>

    正值湘粵大酒樓最忙碌的時候,老板王權昭和他的老婆劉秀麗穿梭在大廳和廚房之間,兩人有著明確的分工。王權昭主要負責接迎來用餐的食客,將他們領到后廚,看準活物現場點殺。劉秀麗則主要負責走菜結賬。

    餐館是一棟兩層樓的自建房,一樓做生意連帶倉儲,二樓住人,院子則作為停車場。十年前,王權昭花了十萬塊錢修建,那一年也是堂哥王權安被判刑的一年。有陣子他常跟著堂哥上山打獵,獵物被賣到鎮上或市里的餐館,剩一些沒被挑中的則拿回來讓他做來吃。做菜間隙王權昭必然聊起在廣東打工的那幾年,和幾個潮汕仔合租,同吃同住,學會了不少烹飪手藝。他最津津樂道的還是廣東人的飲食文化,專挑獵奇的部分講,只為看見眾人臉上驚訝且惡心的表情,就像當初的自己那樣。內地人對廣東人的深刻印象無非是他們什么都吃,不僅會吃還敢吃,尤其是那些年流行吃野味,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就沒有上不了餐桌的。王權昭第一次聽說吃猴腦、蝙蝠、穿山甲、果子貍時全身冒起雞皮,其中有一道叫“三吱兒”的菜徹底引起了他強烈的生理反應。所謂“三吱兒”就是剛出生的幼鼠,配上蘸料一盤,用筷子夾住活鼠,鼠會“吱兒”叫一聲;浸入蘸碟,鼠又會“吱兒”一聲;放入口中,鼠發出最后“吱兒”的一聲,共三聲。一想到寄生蟲爬滿食道和腸胃,鉆進毛細血管,他就忍不住反胃。每每講到“三吱兒”,他都會打幾個干嘔,再接著往下講,因為這是所有內容之中的重頭,最不能省略。

    王權昭在廣東待了三年,每一年都會往更南方遷移一點,最后到了湛江,在海邊挖生蠔干了半年,賺的錢基本當即就揮霍干凈,抽煙、喝酒、打牌、按摩……回家時口袋空空如也,他寬慰自己這趟遠行見識了不少,不算白來?;氐焦枢l湖南,他賦閑在家,無聊時便跟著堂哥滿山遍野瞎逛,有時也一同前往餐館交貨,和老板混熟后便了解了許多餐飲行業的門道,同時認識了服務員劉秀麗。

    自從和劉秀麗談起了戀愛,王權昭便開始謀劃今后的營生,他與劉秀麗合計,決定開一家餐館,畢竟她會搞服務,而自己也會炒幾個像樣的菜,關鍵還少不了堂哥的慫恿。王權昭將湘菜和粵菜進行了一番結合,烹制出兼具兩種地方口味的混合菜。他在鎮上租了間四十多平方米的鋪面,給餐館取名為湘粵大酒樓。劉秀麗對此名不以為然,認為太小題大做,聽完王權昭一番野心的詮釋和對未來的規劃,便也覺得非取這個名字不可。餐館開業后,新鮮的風味立刻籠絡了一批經常跑廣東做生意的小老板。而真正的熟客都知道,在明面的菜單之下還隱藏著另一份菜單,這又滋生出不少神秘感,引發了更多好奇心,聽聞之人均想來目睹一二。這份隱藏菜單的供應商就是堂哥王權安。

    餐館開到第三年,生意蒸蒸日上,王權昭和劉秀麗也在期間結為連理,存下一筆錢。眼看離“大酒樓”的目標越來越近,卻不想在年初遭遇嚴打,王權安因獵殺國家保護動物被捕,判了刑。那段時間,正趕上劉秀麗懷孕,王權昭悄悄關掉餐館,別人問起,他便說要照顧孕婦還要修新房,忙不開身。一來是避風口,二來是利用空當時間籌備新的餐館。

    酒樓裝修完畢,開業前夕,劉秀麗突然發現賬戶里少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她責問王權昭,王權昭漫不經心地說:“做生意嘛,有出才有進,蝕財消災的道理懂不懂?”劉秀麗頓時心領神會,不再多問。

    酒樓做了一段時間“正經”生意,隱藏菜單才逐步浮現出來,王權昭從廣東請來兩名廚師,自己退下來專心接待,才頗有了些老板的樣子。

    到湘粵大酒樓吃飯的人非富即貴,基本是熟人帶熟人,他們清楚地知道食材的種類,也熟知酒樓內部通用的一套黑話,他們用“四眼”指代麂子,“面條”指代蟒蛇,“黑子”指代黑熊,“香子”指代麝獐……基于對夫妻倆的信任,他們甚至都不用去后廚,當天上午或頭一天先把菜點好,一下車便直奔包間。王權昭后來的主要任務成了來往于各個餐桌,敬酒、陪酒、社交,詢問當天菜品的味道。一旦新貨到位,他會第一時間告訴重要的客人,招呼他們來嘗鮮。也有食客指明要吃什么野味,他都會想辦法搞定。

    吃野味一時之間成了最高規格的招待,也成為潮流,每隔一陣就會興起一種新的野味或者新的吃法,這一點王權昭十歲的兒子王飛宇深有感觸。因為根據菜單的變化他所擁有的寵物也在發生變化。他養過浣熊、錦雞、狍子……總是在不停更換。名義上是王權昭送給他的寵物,卻都免不了被吃掉的命運。

    七歲時,王飛宇擁有了人生當中的第一只寵物:貓頭鷹。養到第五天就進了高壓鍋。

    五天,成了一個死亡期限。用王權昭的話說,送來的野物多養五天,增肉增膘,恰恰是五天的肉質口感最佳,斤數漲了也會多壓秤。每到第五天,王飛宇的寵物們準時不翼而飛,最后在廚房里被發現,要么在宰殺,要么在烹飪,要么已盛入盤中。他的難過對此毫無作用。無非是用新的難過覆蓋舊的難過。那些死去的動物最后都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無限的窟窿,似乎永遠裝不滿。

    王權昭一如既往給他送來小動物,源源不斷,各式各樣……

    就好比剛才,他和波仔在電話里進行了一番交談,總共花費不到五分鐘。他一向快、狠、準,從不磨嘰,掛完電話便輕聲將內容遞到了劉秀麗的耳邊。

    “你瘋了?”她眉頭緊鎖,顯然覺得八千元的收購價有點太高,在當時可是相當于餐館一個半月的營業額。王權昭擺擺手,表示沒有任何問題。他和波仔從廣州到湛江一路南下,一起打工。彼此的行事作風都了然于心,不會有差池。

    他奔上二樓,推開王飛宇的房門,激動地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而他卻并沒有顯出多大興趣,連頭也未抬。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嗎?”

    “是什么?”

    “海龜,那么大一只大海龜!”王權昭用手比畫了一下。王飛宇此時才把頭抬起來,用目光把手臂圈起來的空間填滿,確實是不小的一只。遂問:“在哪里?”

    “后天下午送到?!?/p>

    “哦?!?/p>

    “你好好寫作業吧!”

    王權昭輕輕把門帶上,轉身離開?;氐桨g,經由他活靈活現地講述,海龜像匍匐在餐桌中央伸縮著腦袋,所有餐盤里的食物不禁黯然失色,人們眼前出現了用海龜的各個部位烹制的菜肴,一場盛大的海龜宴被海水推到餐桌上,擺放得琳瑯滿目,跌宕的海水沖刷著腦海中的想象,海龜不知不覺已經游到了眾人身邊。

    練習冊中間裝訂的凹槽正好放下王飛宇的下巴,臺燈昏黃的燈光把他的頭發染成金色,他瞪著眼睛,雙手懸空,好似回到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太陽吊在七月的尾巴上,一片慘白,好似已將自身消耗殆盡,真實的世界在地面投出了一個由黑白組成的巨大陰影。王權昭從隔壁縣回來,車一熄火就迫不及待把頭伸出窗外喊:“王飛宇,快下來!”音量高到讓餐廳廚師、服務員都誤以為又有一場老子打兒子的好戲要上演。劉秀麗探出頭說:“他出去找同學玩兒了?!彼麃淼狡拮痈叭嗔巳嗨募绨蛘f:“老黑從貴州搞到三只貓頭鷹,兩大一小我都要了。我先把小的那只帶回來養幾天,快去把兒子喊回來,他還沒見過?!眲⑿沱惙艘粋€白眼,“你自己去喊?!?/p>

    晚飯后,王飛宇才從外面摸摸索索回來,王權昭的巴掌早已等得不耐煩,上前給了他幾耳光,讓他感到暈眩大于痛感?!靶⊥冕套幽氵€知道回來!”劉秀麗趕忙過來解圍:“玩兒得差不多就行了,黑燈瞎火被人販子拐走了咋辦?”然后牽起王飛宇的手退出大堂,走上樓梯。

    “以后必須在晚飯前回家,聽到沒?”

    他嗯了一聲。

    “你爸給你帶了一只貓頭鷹,結果你一直不落屋?!?/p>

    推開門,母親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輕輕說:“就在那兒!”順著指示,黑暗中亮著兩盞像彈珠那么大的綠色小燈,微微閃爍,像兩只平行的螢火蟲徘徊在夜空。人往前湊近,它立即升高,再湊近,就轉移方位,躲避了一會兒,定在了角落。

    燈亮起,黑暗被一掃而光,貓頭鷹在光線的照耀下現出原形,它正站在衣柜頂上俯視著母子倆。

    睡覺時那兩盞綠燈還掛在高處。王飛宇朝它“咻—咻”,它便晃動兩下。他滿意地閉上眼睛,揣測貓頭鷹看見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眼球在眼眶內轉動,黑暗里開始涌現許多忽閃的光斑,零零散散、若隱若現,隨著一定的規律運動,時而排列成一條線,時而首尾相連串成一個圈,時而又全部打散……他試圖伸手去抓,卻發現手已輕如空氣。

    貓頭鷹的整個頭部就像貓臉中間長出尖利的喙,眼珠的圓潤和靈活跟貓如出一轍,他甚至認為貓頭鷹就是會飛的貓,于是給它取名為小飛貓。第二天,他特地將此事告知了幾位要好的同學,他們來到王飛宇的房間,將小飛貓牢牢定格在驚異的眼神中,仔細地捕捉它身上的每一個動作和細節,稍和上一秒有所不同,就會引來喜悅的笑聲。他們簇擁一起,腦袋齊刷刷地朝著同一個方向,眼珠同時轉動或不動,只為等待貓頭鷹下一次身體的變化。他們試圖靠近一點,但也只能近到無法觸碰到它的距離,不然它就會飛走。大家也已感到十分滿足。樓下還有更多的動物等著他們挨個去認識和觀察。那個像動物園般的小天地被他們的好奇心占領。面對野豬試圖沖破鐵籠的劇烈響動,他們不知道該如何消除恐懼,因為恐懼壓根就是不存在的東西,他們只是咯咯咯地笑,討論它狼狽而滑稽的樣子。每一個籠中的動物都被給予了細致評價,就連鐵籠上的鐵銹也擁有了自己的解釋。經過廚房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道小門,欲進入卻被王飛宇阻攔。他說:“里面都是蛇,我爸才進了一千斤回來?!庇腥藛枺骸耙磺Ы锸嵌嗌??”他回答:“好幾十麻袋?!逼渲幸粋€膽子大的偏要在門縫里瞅一眼。

    “就一張床,什么也沒有??!”

    “我看看,我看看!”

    其他人同時把頭湊上去。王飛宇在一旁說:“那就是一張巨大的鋼床,我爸找人焊的,蛇全部放在床底了?!彼驯娙税情_,重新將門鎖上。

    有人提議:“我們去給小飛貓做個窩吧?!北娙烁胶停骸昂醚胶醚?!”他們跑到后院的小坡上撿來樹枝和枯樹葉,再用泥巴敷了一個正好可以放下小飛貓的窩,說是正好也只是估計,因為誰也沒能摸過它,用手感知過它真正的大小。窩放在王飛宇的書桌上,主觀上感覺能離它更近一點。

    半夜,王飛宇被一泡尿脹醒,他睜開眼,兩顆微小的光球正位于臉的正上方,他不敢動彈,屏住呼吸,憋著尿,與一種不太真實的景象對視,幻覺般的綠光不斷擴大深入,好似要把他吸進去,他定在床上,捂著下半身,任由那兩粒光將自己吞噬。

    隨后的兩天夜里,王飛宇都將自己拋到那種神秘的凝視之中,不斷想要往上攀升跨越,綠光像某種相反的引力把他帶離地面,雙腳只要輕微一動,他就能騰空而起,身體一上一下地飛躍,心臟一上一下地跳動。他踩在樹冠上,踩在水面上,最高去了云層,那軟軟綿綿的云朵讓他想躺下,從未有過的松弛和愉悅在周身流淌,他聞到了花香聽到了鳥叫。不知躺了多久,當他全然進入夢境之時,那股托起他的引力漸漸消失,他開始下墜,不管他怎么蹬腿和擺動手臂都無濟于事,高速地墜落讓他體驗到這段行程中僅有的刺激和恐怖,小腿也跟著抽搐起來。

    清醒之時,他暗自認為與小飛貓距離拉近了不少。而在夜晚神奇的歷險,它帶他進入的奇特世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小腿抽搐到疼痛難忍也沒有說。白天,他趴在書桌前寫暑假作業,撲騰一下,未曾想到小飛貓意外地落到了自己面前,正正好好站在為它做的窩里。他原本以為屬于他們的時刻只有在夜晚,就好比一個隱蔽折疊的空間向他展開。而眼下,他與小飛貓的相距從未如此切近。它眼睛眨巴眨巴,過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王飛宇不敢搞出大的動靜,故作鎮定繼續寫作業,手卻不聽使喚地緊張到發抖,寫出來的字也不如先前好看。

    臨近黃昏,波仔從一輛小型貨車上跳下,車后的斗篷微微發顫。

    王權昭一家三口與餐廳全員已在院中等候多時,他手中的大哥大響了好幾次,均是那晚吃飯的客人打來的,人人都想占得先機。他迎上去,一把摟住波仔的肩膀寒暄:“兄弟,辛苦了,七八年不見,先坐下歇會兒?!比缓笊⒔o波仔一支煙。他猛吸一口,解釋:“王哥,不好意思,久等了,中途車壞了?!彼@得比在場所有人都要心急,生怕下一秒烏龜死了或王權昭反悔。他連忙繞到車后準備卸下擋板。

    “你是誰?”波仔像彈簧般猛然倒退一米。斗篷里冒出一個小男孩的腦袋,個頭與裝海龜的水缸一樣高。人們瞬時圍攏上去,驚訝地注視著他。

    在波仔的逼問下,小男孩終于開口。起初他什么也不肯說,不哭不鬧,呆呆地立著,如同一個聾子抑或是一個啞巴。就當他看見王飛宇的剎那,也許是敏銳地指認出了同類,在一圈大人里兩個孩童眼神的交匯,如同得到了非常必要的確認。他沒有之前那么膽怯了。

    他告訴大家,自己叫蝦球,今年八歲。那天他也在海邊簇擁的人群當中。他無法用語言形容海龜給他帶來的震撼,他只想離它更近一點,他喜歡它,勝過喜歡抽屜里所有的玩具。父母在廣州打工,上小學以后,他們便很少回家。當說起父母的名字,波仔嘴角僵硬的肌肉松動了些,而后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原來你是星仔的崽子,是說有點眼熟?!?/p>

    劉秀麗和王權昭異口同聲地問:“你認識他爸媽?”

    “我和他爸從小一起長大的,這些年我基本都在外面跑買賣,很少在村里,沒想到他孩子都這么大了?!?/p>

    一聽說不是來路不明的小孩,大家如釋重負。只有波仔覺得肩上忽然輕了又忽然重了。他想還得把蝦球安全送回才行。

    擦黑的天光還剩下一絲灰白,落到水缸里,從底部往上翻起幾縷墨綠的波紋,水面映出多個腦袋的影子。身為內陸地區的人,幾乎無人見過這龐然的海生動物,王飛宇的腦袋擠在最前面,他也只比水缸高出一個頭,為了看個究竟,他踮起腳尖。海龜沉在底部一動不動,頭和四肢縮到龜殼里,活像一塊長了青苔的大石頭。

    過完秤,王權昭喜上眉梢,他吩咐劉秀麗點錢付款,波仔也喜上眉梢。他從兜里掏出一卷零錢,抽了一張五塊的遞給蝦球,“你和飛宇哥哥去買零食吃?!?/p>

    兩個孩子雖有過目光交流,卻誰也沒有邁出第一步。一種孩童身上特有的矜持和被動比想象中還要堅固,他們依舊互相打量,眼神里充滿渴望和試探。這種情況則需要一位成年人站出來打破僵局。劉秀麗拉著王飛宇走到蝦球面前,她充當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媒介,直到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關系才算建立起來。

    他們去附近的小賣部各自選了兩袋喜歡的零食,每袋里面都額外贈送了一枚塑料小玩具。王飛宇抽到了半獸人和大猩猩,蝦球抽到了小精靈和跑車,借助磚頭和土堆,他們組建起自己的戰隊和戰壕,嘴里念叨著一連串口訣和咒語,像是取得勝利的重要條件。在泥沙飛揚的“鏖戰”中,兩個孩子進一步達成了友誼的確認,他們勝負持平,自然不會影響到剛剛建立的情感。

    另一邊,院子里已經停滿了車輛,餐廳燈火通明,喧囂聲充斥于耳,廚房飄出一股熟悉的咸腥味。王權昭備上一桌酒菜正與波仔敘舊。

    成年人之間的杯酒之歡也像某種孩童的游戲,酒精則是一種透明的玩具,幾杯下肚感情似乎也跟著身體的燥熱升了溫,酒怎么咕嘟咕嘟倒入胃中,心里的話就怎么咕嘟咕嘟從嘴巴里倒出來。胡話、瞎話、真話、趣話、騷話混著濃烈的酒味彌漫在空氣里,有些則逃出了窗外,把夜晚的寂靜戳破了一個洞。

    通過這個洞口,王飛宇和蝦球無意間聽到了許多對話,從而引發了兩個孩子之間第一次嚴肅而鄭重的交談。

    “他們要把海龜殺了?”

    “是的?!?/p>

    “我們必須阻止他們?!?/p>

    聽到“阻止”二字,王飛宇腦門像受到一股電流沖擊,“阻止”像一個新的詞匯從他空白的意識里跳了出來。以前,也許出于生活中的慣性,從出生到現在,在他眼皮底下死去的動物不計其數,他從來沒有阻止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阻止,這個詞語的缺失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就如同它從來沒有被造出來。他心里生出一股強烈的內疚,如果當初他去阻止,或許能挽救點什么,那么多由他喂養過的動物、擁有名字的伙伴就不會一一死去。他與小飛貓的最后一夜無比清晰地涌現出來,如果“阻止”可以提前發生,那么,最后一夜就不會是最后一夜。

    那晚,王飛宇照例早早上床,他用毛巾被捂住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尋思著再去哪里看看。在那個世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飛,想去哪里去哪里,只管玩兒,不用吃飯,不用寫家庭作業……窗外的顏色越發變得深重,慢慢浸入房間,直到把房間里的光全部擠出去。他將自己的眼睛裝進另一雙眼睛,專注而入迷是進入那目光中的唯一路徑。他像一個只剩下軀殼的人,時間像被取消了一般,睡眠也成了一種混沌的感知。他好像睡著了,好像又沒睡著,但確切的是,他又飛起來了。在那里,王飛宇的雙腿可以一直懸空,輕輕使力就會飛出去很遠,比在地面上跑步容易多了,平時跨一步只有半米,現在一步至少七八米。如果使出全部力氣那豈不是飛得更遠?會不會像孫悟空一個筋斗云就是十萬八千里呢?但是十萬八千里是多少呢?他開始數,數到一百就不會數了。

    很快他就忘了這件事,在天空中玩兒起了前空翻、后空翻……他想跳馬就把尖尖的山頂作為馬鞍,沖刺助跑,輕松跨越;他想玩蹦床,就落到樹枝上,借助彈力飛到另一個樹枝。他想要是在地面上能有這般神奇的力量,他一定是游戲中的大王,也不至于經常受到懲罰。

    他自由自在地玩耍,稍有些累了,便躺下來休息,一閃念他意識到了什么。他起身開始東張西望,小飛貓在哪里呢?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在到處游蕩,小飛貓在哪里呢?

    剩下的時間,王飛宇都用來找小飛貓,他一會兒竄上天,一會兒竄到樹林里,連小飛貓的半點影子也沒看見。他沮喪地回到地面,哭喪著臉。

    王飛宇含著眼淚醒來,天已大亮。他環視一周也沒有看見小飛貓。他從床上下來,到處找遍,床底、衣柜、門道甚至抽屜也打開搜尋,始終不見小飛貓。他懷疑小飛貓從窗戶飛出去了,可是窗戶緊閉,紗窗也完好無損。

    廚房里有幾個服務員正在忙活,王飛宇喚著小飛貓的名字路過。他問:“看見我的貓頭鷹了嗎?”無人應答。他邊跑邊喊,“爸、媽,看見我的貓頭鷹了嗎?”王權昭一把接住他?!芭苁裁??”他著急地望著爸爸問:“我的貓頭鷹呢?”王權昭愣了一下,王飛宇又扯著他的衣角不停地問:“我的貓頭鷹呢?”王權昭推開他的手,“沒有就沒有了,下次再給你弄一只?!蓖躏w宇氣呼呼地喊道:“不!我就要這只!”又去扯王權昭的衣角,搞得他極不耐煩,欲言又止。

    一個廣東廚師跑來,笑嘻嘻地說:“你的貓頭鷹被拔毛了,今天就把它燉了!”他原本以為王飛宇會哭得更厲害,卻不想他突然安靜了,周圍的空氣像凝固般難以吸入,只有他喘著粗氣,眼里噙著淚。王飛宇捏緊拳頭,直勾勾地盯著廚師,他立即停止了笑聲。

    他沖進廚房,無一人吭聲,高壓鍋呲呲作響。地上有幾根沒被掃走的羽毛,他一眼就認出是小飛貓的。他定在原地,臉慘白,尿從褲管流了下來。他瘋狂地將所見之物推倒,砸向旁邊,沒有人敢上前阻止。

    王權昭循著聲音進來,一把將王飛宇提起,當眾吊打一頓,隨后把他關進了廚房的小黑屋,命令誰都不準開門!

    王飛宇躺在鋼床上哭得撕心裂肺。整個房間沒有一絲光線,黑得近乎將他變成盲人。他躺在里面感受不到時間的存在,也不知道度過了多久,只感覺越來越困,眼睛越來越睜不開,而睜開和閉上沒有任何區別。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又來到了云上,而下面正是他跨過的山、走過的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腳尖一踮,整個身體又往上飄了一點,他勾背故意將重心壓低,才又落到云上。

    他從一朵云跳到另一朵云,一共跳了幾百朵,每一朵云都比上一朵低一些、矮一些,就像一個樓梯。王飛宇下了一個長長的樓梯,就當快要接近地面的時候,他看見了小飛貓。他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再次確認棕褐色的羽毛,上有白色斑點,一顆白色的桃心占滿了整個臉部,黑色的喙,金黃色的爪子,閃動的靈異雙目。沒錯,就是小飛貓!王飛宇在心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連忙向它奔跑而去,由于用力過猛,他不知不覺飛向了高處。小飛貓撲騰了幾下翅膀也向他飛了過去。

    “終于找到你了!”王飛宇喜極而泣。小飛貓落到他的肩膀,王飛宇破涕為笑,說了一聲:“抓緊,我們要起飛了!”他單腿一蹬,騰空而起,順著樓梯一步十階往上飛躍。

    他們徜徉、旋轉、翻滾……飛到森林里采摘野果,飛到花園賞鮮艷的花朵,飛到湖面看自己的倒影,他想記住自己和小飛貓在一起的樣子,擔心一旦醒來,所有一切將不復存在。想到這些他就痛苦萬分,像又被打回了現實,打回到那個平凡的身體里。

    王飛宇逐漸蘇醒,感覺全身被強力地捆著,難以掙脫,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憂傷。一個滑溜溜涼颼颼的東西在腿上纏繞,他覺得不太對勁,想起身卻發現完全動彈不得。從咽喉到小腿,他被那東西死死地纏住。他的指尖不經意觸碰到那東西,背心便涼了一片。

    不斷有蛇從床底爬上來,在他的周圍梭動,他被嚇得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冷汗像針尖一般從他的背上刺出,鉆心地疼。

    過了許久,他發覺呼吸也變得困難了。正在這時,門“咔咔”打開,劉秀麗跑進來,被眼前景象嚇得慘叫?!吧吲艹鰜砹?!蛇跑出來了!”王權昭和廚師接連進屋,眾人趕忙把蛇重新抓回麻袋,王權昭一邊罵道:“狗日的,袋子居然破了!”劉秀麗焦急萬分卻又不得不使出鎮靜而溫柔的口吻安慰兒子:“別怕,不咬人,牙齒都剔掉了!”

    抓完蛇,劉秀麗抱著王飛宇回到房間。王權昭和廚師清點數量,發現還少了兩條,二話不說就沖到外面找蛇去了。

    回想起這些,王飛宇感到自己長久以來的無能,他陷入自責與失落之中。當蝦球一遍遍重復那句話,他像獲得了某種頓悟,從遲疑中清醒過來,跟著重復道:“對,我們要阻止他們,我們要保護海龜!”

    他們討論諸多辦法,睡前還專門到放置海龜的地方對周圍進行了一番打探,恰逢下起大雨,水缸有三分之一露在屋檐外,缸口透出一股陰森,水面漆黑一片,像一潭深淵,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對面是一個緩坡,種了十來棵柑橘樹苗,在風雨里顯得弱不禁風,均向同一個方向傾倒,好似在做下腰運動,要是風再大些或雨再猛些,指不定就攔腰折斷了。雨打在緩坡上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比打到水泥地上的聲音要沉悶許多,順著屋檐滴落到水缸上的雨叮叮當當,落到水中則是滴滴答答。王飛宇問海龜是否會被這碩大的雨聲吵醒,然后從缸中爬出來。蝦球說不會,它只會被大海吵醒。

    “大海很吵嗎?”

    “很吵,但是我喜歡那種聲音?!?/p>

    他們平躺在床上,隨著蝦球對大海的描述,王飛宇的耳中像灌滿了潮水,不久后整個身體也浸到了水下。他的胸腔如同一個礁石形成的洞口,海水往里流動、沖擊,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汽車喇叭在院子里響起,此時天還未亮。王飛宇被尖厲的噪音吵醒,起床往窗外打望,然后搖醒了蝦球。

    王權昭從二樓跑下來,嘴里罵罵咧咧。老黑叼著芙蓉王,嬉皮笑臉,朝他扔去一支,“來根醒酒煙?!蓖鯔嗾呀舆^,給自己點上。他深沉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口腔和鼻腔里竄出,形成三條長長的細線。

    “狗日的,不睡覺嗎?”

    “通宵了,干脆直接過來看看你的大海龜?!?/p>

    “你不睡,老子要睡?!?/p>

    “不是怕來遲了就沒有了嘛!”

    “就你腦子活泛,天亮殺,你還可以幫我一把?!?/p>

    雨早在半夜就停了,地上留下許多大大小小的水凼,天逐漸敞開,泛白,水凼也開始反光。王權昭領著老黑跨過數個水凼來到后院。

    泥巴色的陶制水缸近乎和對面的山坡融為一體,大小剛好裝下海龜,一點多余的空隙也沒有。海龜趴在水底,依舊對前來觀摩的人無動于衷,若不是水中冒起氣泡還真看不出它是死是活。橢圓的龜殼覆蓋著全身,表面的紋理像一片一片拼接而成的青褐色鐵皮,看上去堅硬無比。透明的眼瞼像護目鏡一樣罩著它的眼球。

    “可惜了?!崩虾谟贮c了一支煙,感嘆道。

    “可惜什么?”王權昭表現出一絲疑惑。

    “就這么殺了有點可惜?!?/p>

    “那怎么……”還沒等王權昭說完,老黑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壓低脊柱小聲對他嘀咕。

    不久,兩人發覺有異物抵住后腰,回頭看,王飛宇和蝦球拿著玩具沖鋒槍對準他們。兩個小孩一臉堅決,狠狠地說:“不準殺海龜!”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王權昭舉起手臂正要揮舞過去,半空中被老黑截住。他露出固有的嬉皮笑臉勸慰:“有話好好說,別打人嘛!”轉而向王飛宇投去討好的微笑:“叔叔看下你的槍能打多遠!”他將頭扭向一邊,不予理睬。老黑上前摸了摸他的腦門:“你從哪里聽說要殺海龜?沒有人要殺它!你看它在水缸里好好的呢!”

    兩個孩子立刻望向水缸確認。

    王權昭壓著怒火甩出一句:“一個小屁孩兒,你跟他說個啥!”

    老黑蹲在地上,將兩個孩子拉攏過來,輕聲細語地說:“叔叔向你們保證,絕對不會殺海龜!”而后向王權昭使了個眼色。他才連忙接話:“不殺,不殺,你們快滾上樓睡覺吧!”

    “真的嗎?不會騙人吧!”王飛宇仍然顯出幾分懷疑和不安。

    “我們可以拉勾,騙人是小狗!”老黑主動伸出小拇指,與王飛宇和蝦球分別作出承諾。拍了拍他們的屁股,示意他們離開。

    “你還真有一套?!蓖鯔嗾堰f上一支煙。

    老黑接過煙夾在耳背后?!靶『⒆勇?。我給你說的事好好考慮一下?!?/p>

    晚上的那場雨將天空下得清透,厚厚的云翳分解成雨水掉落到地面,滲進泥土,天上一片湛藍,太陽明晃晃地照射,讓人睜不開眼。

    早餐用畢,老黑回家睡覺,波仔帶著蝦球登上了貨車。王飛宇抑制住難過,手中緊緊拽著玩具沖鋒槍,目不轉睛地盯著車子漸漸駛離,直到消失。他問劉秀麗,蝦球什么時候再來?劉秀麗說不知道。又問,自己什么時候可以去看大海?劉秀麗說,去問你爹。

    正午的陽光溫度明顯升高,加上沒有云層遮擋,直射下來使得所有物體表面都微微發燙,包括人的發膚,房屋和植被都變得格外閃耀,像是打了蠟。難得的好天氣,除了王飛宇在學校上課,幾個服務員在廚房備菜,其他人均跑到院子里曬太陽。王權昭泡了一壺茶,坐在大樹下若有所思,劉秀麗在一旁算賬,三個廚師在洗衣臺上斗地主。

    思考了很久,王權昭回屋拿出大哥大開始挨個打電話,取消了晚上的海龜宴。劉秀麗不解,罵他有毛病,花了大價錢不賣給食客究竟是要干嘛,餐館方無故取消顧客的預訂對自己口碑很不好。王權昭給劉秀麗算了一筆賬:“150斤的海龜,龜殼的重量差不多占一半,剩下的哪怕賣上一百多一斤也不過剛剛回本,鮮有賺頭?!?/p>

    “早不把賬算清楚!”

    “這你就不懂了吧,海龜只是一個噱頭,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吃飯?!?/p>

    “那你剛剛不都把客人趕走了嘛!”

    “要是賣活的,可以多賺一萬多。老黑可以幫忙聯系買家?!?/p>

    “當真?”劉秀麗挺直了腰板,眼光明亮。

    王權昭命一旁打牌的廚師過來幫忙。他們把水缸從房后抬到房前,又把海龜從水缸里撈起來,裝進一只更大的鐵籠,放在大門口。他整理了下衣服說:“海龜也要曬曬太陽!”

    海龜再未挪動過地方。

    鐵籠上貼了一張紙條寫著“神龜在此”。過往的車輛人員十有八九會在此處停留一會兒,也造成過一定程度上的擁堵,尤其是剛放到門口的前兩天,不到六米寬的柏油馬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以海龜為中心,自動形成一個半圓形的舞臺,猶如下一刻就要開始一場詭秘的表演。海龜的出現足以讓人稱奇,神龜的命名又于表面鍍上了一層玄妙的光澤。人們探頭探腦往前擁擠,將海龜視為打破貧乏生活的一個異數,就像丟入死水的石子,雖引不起什么大風浪,卻也形成了一圈圈漣漪。這個小鎮的一隅偶然間無限膨脹到觸碰到了大多數人的生活,仿佛沒有見過神龜的人,生命中就缺失了一塊重要的組成部分。在小地方這樣的部分是必要的,它表示著一個人不脫離群眾,永遠與該地普遍的視野與認知保持著高度一致,它既讓人獲得認可也讓人獲得安全。更重要的是,可以打發漫長而無聊時間。人們聚在一起對神龜的來歷進行層層剝離、解析、添油加醋,演繹出了不少版本,他們一致認為這是生意人格外講究的,神龜是祥瑞之物,一定會招來好運?!褒敗迸c“歸”同音,涵義再明顯不過,即是神來到此處。在王權昭看來,這個神必然是財神。他抄著手,為此番寓意美好的解讀得意了很久。

    諸多說法中最廣為流傳的是神龜可以醫治百病,具體到怎么醫治,又延伸出了多個說法,有的說讓患者去摸一下神龜的腦袋方可自愈;有的說讓神龜趴在病灶處可以吸走疾??;有的說飲用神龜兩毫升血液,可以起到凈化身體、代謝病毒的作用;還有的說龜甲乃一味名貴藥材,熬水服用,驅散急癥……

    只有王飛宇對“神龜”二字無感,對那些傳言更覺得無中生有,他親眼見到海龜到來,這絕非傳奇,而只某一天突然發生的事情,讓他獲得了意外的歡愉,也肩負了重大的責任。海龜像之前的那些動物,是他的一個好朋友,現在更是一個需要他保護的好朋友。他記得那天放學回家,門口已堆滿了人,活像一個個空殼身軀在爭搶靈魂。他注意到海龜的眼球如同兩顆玻璃珠在轉動,透徹而明亮,上面反射出站在最前排的人頭,好似正在處理那些被它吸走的靈魂。除此之外,它的身子紋絲不動。

    當它活過第五天之時,王飛宇終于松了一口氣。老黑沒有騙人,海龜沒有被殺。他高興地認為只要打破了五天的定律就不再會受到時間的制約,就會進入到漫長的甚至他都說不清楚的另一個空間,在那里時間是不存在的概念,或者是因為安全而不必要計算,他心無掛礙地外出與歸來,放下了擔憂。

    海龜待在鐵籠里見證著人來人去,餐館門口的熱鬧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回歸平常。陪伴它的是一堵三米高的院墻,墻內伸出一株柿子樹的枝丫懸垂在鐵籠的上方,樹枝不動,海龜不動,樹枝搖動,海龜仍舊不動。它的存在好似置身于所有的關注之外,周邊任何變化都跟它沾不上關系。它原本就不屬于這里,也不屬于人類賦予它的任何價值,它的靜默很多時候像一個不在場者,也經常在王權昭的意識里消失,若不是有人問起買賣的事,他幾乎很少主動向它投去關注?!熬妥屗谀抢锇?,懶得搬來搬去?!?/p>

    唯有王飛宇經常守在鐵籠前。之后的一個月,他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海龜,伸出五指在它面前晃動,或是沿著背上的龜紋畫出一條條線路。一個月的時間,足以形成習慣,默認為那將是此后生活中一個持續的部分。直到某天,他照例開心地來到鐵籠前,卻發現海龜的眼睛不再轉動。他用食指輕輕戳它的眼皮,依然沒有反應。那種以往充斥內心的惶恐又冷不丁地出現,將他籠罩起來,額頭像撞擊了堅硬的物體。

    任何人都未發現海龜已經死去,上一刻王權昭還在得意地介紹他的神龜,在電話里炫耀神龜的魔力,或即將給他帶來豐厚的收入。

    王飛宇眼淚汪汪地跑來說海龜死了,甚至沒有人從忙碌中抽身,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讓大家對這個新事物的態度從欣喜變成冷漠,好像任何結局都無關緊要,都在可接受的范圍,它與大多數人的情感都并不相通,即便與金錢掛鉤也跟那些打工人毫無關系,他們只管自己領到足夠的薪水,其余的事均與自己無關。

    相比于此,王權昭有一些吃驚,但也沒有流露出過激的反應,貌似盈虧對于一個商人來說是必須面對且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只是打開鐵籠檢查,又讓劉秀麗和兩位廚師過來再次確認,得到海龜已死的結果,王權昭哀嘆了一聲,劉秀麗在一旁開始了最初的埋怨。

    但很快大家都緘口不言,默契地誰也沒有提起此事,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各行其是。仿佛海龜死去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王權昭到院子里打了一會兒電話就返回包間繼續陪酒。

    吃飯的顧客里確有很大一部分是沖著海龜來的,一是看個稀奇,二是垂涎它的肉質、味道、口感,但誰也無法準確地形容,因為無人真正享用過,也只能尋求相近的甲魚作為比較。他們吃過紅燒甲魚,配菜里有豬里脊、香菇和冬筍,肉中竄入豬肉的香氣,香菇的與冬筍起到增味提鮮的作用,甲魚邊膠質軟滑,甲魚肉韌不柴,入口后葷香醇人。甲魚的美味很難不讓人對海龜想入非非,好幾個食客要求王權昭殺來做菜,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比出一個價格,那些人紛紛退卻。也有人討價還價,但他一口咬定,死不松口。他非但不心慌,反而暗生喜悅,想來海龜的價值確鑿,便心安理得地消除了心虛。他一邊從容地接待所有前來詢價的人,一邊向外打聽海龜的去處。

    海龜活著的時候,一共與鐵籠分離過兩次。一次是趁沒什么人的時候,王權昭特意把海龜從籠子里抬出來,放在院子中央,他讓王飛宇騎到龜背上,用傻瓜相機照了一張相片。另一次是王飛宇與幾個同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海龜搬到籠子外面,輪流騎在它的背上。幾個小孩玩到很晚也不愿意回家,直到家長找過來。他們對海龜的喜歡演變為對王飛宇的艷羨,再演變為對父母的不滿。每當這時,王飛宇是有幾分自豪的,那段時間,他在學校里也受到了莫名的擁躉,他擁有著眾人都無法擁有的東西,而那些不曾擁有的小孩均想得到一次觀看大海龜的機會。也只有玩兒得最好的幾個同學才被給予了這樣的機會,在他們的經歷里得到的機會并不少,已經見過王飛宇諸多寵物,每一次都被刷新了認識,每一次都充滿新鮮,大海龜不過是一次新的驚喜與振奮。

    放學路上,總有同學跟蹤他回家,連平常并不往來的其他年級的學生也委身其后,好似成了跟班小弟。王飛宇則幻想自己成了眾人的老大,獨自走在前面,拉開一段距離,昂首闊步,一邊作出相應的氣勢和派頭,一邊假裝毫不知情。走到大門口,他刻意與海龜玩耍很久,到廚房找些菜葉或不要的邊角肉喂它,斜眼看跟蹤者投來的向往與驚嘆。海龜雖在籠中,卻已然外化成了一種心理上的優越與所得上的驕傲,這與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有著相同的效果。在孩子們中間,這種效果甚至比作為一個優等生更加突出,他換來的是最為純粹而傾心的關注、巴結以及誠服。

    照片洗出來后,王飛宇將它帶到學校,課間十分鐘便拿出來欣賞,他的故意正好符合他的預期,課桌四周圍滿了同學,海龜的真實存在于照片當中得到了有力證實。掃除疑慮后,他立馬在眾人心中樹立起前所未有的地位。也有個別無心之語鉆進他的耳朵:海龜不是應該在海里嗎,怎么會在陸地上?他解釋海龜是被一輛貨車運到家里的。說完他又頓覺出了一絲不完美,要是照片里面呈現的是大海而不是自家院子就更有說服力了。

    王飛宇懷著這般缺憾,上課時也不免走神。他竭盡全力在腦中彌補,將水泥地面置換成了一片海洋。蝦球與他講述的大海模樣也隨之出現。那晚,他講到了小飛貓,蝦球講到了海邊的漁村生活。從未見過貓頭鷹的蝦球向他拋出了許多問題;從未見過大海的王飛宇也拋出了同樣多的問題。隨著談話的進行,兩人像做了一筆交易,王飛宇用一只貓頭鷹與蝦球的一片大海作交換,言辭中無數的細節和畫面鋪展開,填充了自己的未知領域,在腦海中逐漸成形,逐漸清晰。

    隔壁屋里傳來鼾聲,酒醉的波仔早已睡得深沉。那鼾聲連續不斷,穿墻而過,一浪接一浪,若潮水向他們拍打過來。

    一望無際的海面與藍灰色的天連在一起,中間被一條海平線分割開。遠處的海更接近海的老年,平靜而安詳,像一塊皸裂的鏡子扣在地表,沉默地映著天空的藍灰。近處的海更像是海的童年,活潑頑皮,翻騰的白色浪花你追我趕朝岸邊奔跑,逼近鼻孔,不經意間就跳起來蓋過頭頂,將王飛宇一口吞入了肚囊。

    他在淺海地帶漂游,身體下面如有一雙手托住,一點一點將他往更遠更深的地方運送。他偶遇了一群沙丁魚,數量有成千上萬只,它們裹成一團,像一股生猛強勁的龍卷風,極速地吹過去又吹回來,變換著各種形狀,時而疏散,時而緊湊,但沒有哪一條掉隊。蝦球形容沙丁魚單只非常纖瘦細小,約十厘米左右,但群聚的沙丁魚黑壓壓一片,如同一艘軍艦,無比壯觀。他很喜歡吃豬油煎沙丁魚,外焦里軟,配上沙茶醬,原本鮮嫩的肉質會增加一種特有的香甜。唾液不由自主地從王飛宇的兩腮滲出。

    他繼續往前游,眼前出現五光十色的景象,蝦球說到海里不僅有魚類,還有很多珊瑚,色澤艷麗燦爛,有的還會發出熒光。珊瑚之于海洋等同于花朵之于陸地。奇形怪狀的珊瑚株有綠色、紅色、黃色、粉色、藍色,浸在海水中,自身就是一個發光體。

    “我家就有好幾個珊瑚?!?/p>

    “它們發光嗎?”

    “不發光,乳白色的,特別硬,有的還扎手?!?/p>

    蝦球繼續講到海星、海馬、???、龍蝦、扇貝……各種長相奇異的海魚,有的王飛宇連名字都沒有聽過。在蝦球的形容下,它們一一出現在了眼前。一條鰩魚緩緩從他的下方游過,扁平菱形的身軀,魚鰭從胸部向兩邊長開,呈現扇形,活像一對大翅膀。王飛宇伸手撫摸了它的背部,又滑又軟。

    “海龜也經常在這一帶出沒。不過它們很少上岸。別看海龜背了一個笨重的龜殼,一到水里就輕盈了,四肢劃水就像船槳一樣自如?!蔽r球說著,還提起自己經常夢見一只大海龜。他開始有點害怕,但隨著海龜出現的頻率增加,他們漸漸熟悉起來,后來成了好朋友,他騎在它的背上到處游玩,在各種海洋生物之間穿梭,認識它們,了解它們,海底簡直就是一個無盡的寶藏。那天看見波仔捕獲的這只海龜,著實驚了一跳。他告訴他,自己如何躲過旁人眼球偷偷上了貨車,跟著大海龜一路顛簸來到這里。

    王飛宇呆呆地盯著天花板,依然沉浸在海洋世界沒有回過神來。他的身體輕巧,四肢縮短變作鰭,往后劃動著水,借用阻力把自己往前推送,如一條魚。不遠處,兩盞綠色的燈隱約亮起,吸引著他往前游動。

    他騎在龜背上,逐漸浮出水面,置身于世界上最小的島嶼,半條腿浸入海中,不由自主地向下拍打,將無形的海水拍打成一顆顆精巧圓潤的水珠,當它們破水而出,具體得就像用手可以接住,而下一秒便掉進了更宏大抽象的景觀里。從海中央望向四面八方,無邊無際,沒有起點,沒有盡頭。漸漸的,他們往下沉,魚群從他的身旁飛速掠過,一直沉到眼前亮起五顏六色的熒光。

    有時,黑板上的數字和加減號不由自主地拉長、變形,扭動起來,像浸入水中的藻類植物,晃來晃去,婀娜而搖曳。他試圖寫字的手也像沉在水里,有一股向上的浮力頂著手肘,讓他的筆難以落到紙上,即便寫了什么也都成了飄逸搖晃的水藻。緊接著,全部的藻類均脫離了紙面,開始變得立體,整個教室像是灌滿水的容器,水藻彼此糾纏、環繞、交疊,快速地在房間里繁殖。水慢慢由透明變成藍色,進一步深邃。王飛宇深吸了一口氣,吐出的竟是一個一個氣泡。

    他的身體漸漸變輕,每根骨頭上都像新長出了幾個關節,更加靈活,行動起來如同一條水蛇。當然,王飛宇并不愿意把自己形容成蛇,自從他被蛇纏身后便對這東西心存忌憚,那就說他像一條波浪吧,水的柔軟、張力,曲度在他身上盡顯,他搖擺著,和水融為一體,也成了水本身。

    海龜死后,盡管他還是會在課間看那張唯一的合照,卻不再那么明目張膽,而是偷偷地將拿照片的手藏在抽屜里,一個人在內心默默難過。圍著他的同學還是不厭其煩地要求他重復講述海龜的見聞。

    除了傷心,再無其他任何變化,這是海龜死去三天之后王飛宇才意識到的。

    湘粵大酒樓依舊煙火裊裊,生意如常,點單、上菜、烹飪,一切都在有序地進行當中。

    鐵籠依然放置在大門口,海龜在籠中,車輛行人路過時還會停下觀看,吃飯的顧客會找老板詢問,放學回家仍舊有同學在跟蹤自己……

    他蹲在籠子前看死去的海龜,所得到的回應和它生前沒有任何區別,而死亡只是活著的另一個別稱,取消了死后的靜止與活著時的靜止的差異。在一個巨大的假象之中,每個人都活得那么真實。

    每到夜晚,他也有一種在海中溺水的難受,在床上輾轉無眠。當第二天醒來,走到關海龜的鐵籠前,又會覺得它還活著。他蹲在那里,從它灰白的眼睛中尋找什么,他看見自己的五官朦朧,只剩下了輪廓,同樣是一個灰白的影子。

    一周以后,老黑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聯系到廣東一家藥材商,對方愿意出兩萬元收購這架龜殼,但要求他們將海龜運往廣東。此時,海龜的身軀已散發著海洋中泛起的腥臭味,肉開始腐爛萎縮,龜殼的色澤比之前更深。

    聽聞消息,最高興的人是劉秀麗,她表現得比任何人都要激動和上心。拖運當天,車輛還未到,她就讓廚師將海龜從籠子里搬出來放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她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這東西值錢在哪里,竟然有人愿意出如此高的價格買一只死海龜。王飛宇則一直立在不遠處,從他們抬起它、放下它,他都跟隨在身旁。他想,如果蝦球知道海龜死去,該如何向他解釋?他會因此難過,會對自己失望嗎?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老黑和王權昭駕駛面包車回來。他們將烏龜放入后備箱,一切準備就緒。老黑鉆進駕駛室,王權昭緊跟上了副駕駛,沖著王飛宇喊了一聲:“上車!”

    “去哪里?”

    “帶你去海邊玩兒!”

    他未料到,這么快父親就要帶他去那個日思夜想的地方,頓時胸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他回頭望了一眼母親,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后才懵懵懂懂爬上后座,關上車門。

    車窗搖下,劉秀麗對父子倆再三囑咐,又為他們裝了一些路上吃的干糧和水果。王飛宇懂事地應和,讓母親放心。

    汽車發動,油門轟鳴,老黑打轉方向盤駛出院子,背后撂下一團灰煙。

    車速漸漸加快,距離湘粵大酒樓越來越遠。

    這是王飛宇第一次出遠門,遙遠的路途在他那里還未形成具體的感知,沿途的風景一直在后退,從他的背后一一消失。他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大海。車還沒開出縣城,他就睡著了。

    余幼幼,1990年12月22日生于四川,現居成都。2004年開始詩歌創作,出版詩集《7年》《我為誘餌》。作品被翻譯為英語、俄語、法語、日語、瑞典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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