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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恨鐵:兩棵泡桐樹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恨鐵  2023年11月23日08:17

    “砰”,食指輕輕一勾,老山就把老水給斃了。老山和老水是一輩子的兄弟。那抹暗夜里的火藥光,偏偏把老山變成了老水的掃把星。

    兩人合伙趕野豬時,老山把老水當成一頭野豬,開了一槍。要是他倆互相換個位置,完蛋的肯定也是老山。兩人結伴趕山好多年,不管誰出手,都從沒浪費過一次彈藥。

    他倆的槍法都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小時候兩人不玩槍,玩彈弓。山里本就是個大鳥窩,斑鳩、麻雀、拖尾巴雀、馬屁鳥……一天到晚叫個不停,一旦遇上他兩個,就等于在給自己唱挽歌。一次放學回家路上,老山一句:吵死了,順手掏出書包里的小彈弓,彎腰撿顆小石子,單眼一瞇,橡皮一拉一松,一只飛過頭頂的斑鳩就應聲落下,撲騰幾下不動了。老水鼻頭一哼,也是一招斃命,中招的是只拳頭大的灰麻雀兒。

    一個是活動靶,一個目標小,也算是不相上下了。

    長大后,老山和老水不再玩彈弓了。高中讀完,兩人卷起鋪蓋回家各種各的責任地。山里的耕地大都掛在斜坡上,這里簸箕大一塊,那里篩子大一片,就像無邊林海的幾塊破補丁,種的只能是紅薯苞谷馬鈴薯。每到秋天,主人還沒動手,動物便先去搶。最煩人的是野豬,一個晚上可以拱完半邊山,拱完紅薯地再毀苞谷地,煩死人。于是兩人合伙去趕山。趕了兩個春秋,老山把獵槍一丟,轉身去握鋼槍了。

    老山去的是祖國最南邊。老水擔心自己的槍法從此趕不上老山,后腳跟前腳,第二年也到了部隊,去了祖國萬里山河的最北邊。

    目的地的大風景,是老水夢里都沒見過的。鉆出車廂后,老水一連撐了好幾下眼皮才看清。時令已是舊歷二月,老家早已桃花追杏花,眼前卻還天地一籠統。有人一聲“哇”,老水立馬想起了老山。他那邊一輩子不知道冰雪是什么樣;自然,老水也不知道亞熱帶叢林的滋味。

    老水不想別的,集中精力先把自己的槍法補上來。新兵訓練下連隊,第一次參加射擊訓練,五發子彈,三個十環,兩個九環。后來的一次次十環為老水編織了光環。每次站上領獎臺,老水都忍不住想起老山:假如老山跟我在同一個部隊,這“神槍手”的稱號還會是我的嗎?

    那時候的聯系方式都是寫信。老水寫給老山的第一封信,是他得了全連射擊冠軍后。信寫了好幾遍,寫了撕,撕了寫,收尾時臉皮都變厚了:老山,就算你天天真槍實戰,也不見得能贏我。最好早做準備,哪天我們好好比一場。

    那時候義務兵服役期限是三年,沒想老水在部隊僅僅待了一年半,就灰頭土臉回家了。如果順著勢頭走,他有可能提干,至少能轉為志愿兵。

    在一次軍民聯誼活動中,老水主動唱了一首湘西民歌,一鳴驚人。當地有個女孩也唱了一首北方的民歌,宛如百靈。因歌而起,兩人一不小心就有了愛意。老水不知道,女孩已有男朋友,并且婚期都定了。女孩愛上了老水。男方左勸右勸不起效,一氣之下便跑到部隊去講理。按照軍紀,義務兵是不能在駐地談戀愛的。這一鬧,誰也救不了老水,給了個提前退伍的處分。

    老水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幸好還可以靠槍法療傷。那時候經常搞民兵訓練,也是真槍實彈。老水回家時,正趕上秋季民兵大比武,射擊比賽是最搶眼的項目,從村民兵連到鄉民兵營,從鄉民兵營到縣民兵團,再到軍分區,冠軍都是老水的。賽后回家貼獎狀時,老水又想起了老山。還有半年,老山服役期滿,如不能繼續留在部隊,也該回家了。

    屋前的兩棵泡桐樹,似乎都在替老水感到高興。這種樹天生喜歡沖桿子,不用悉心打理,一年就可以沖出一丈高。那兩棵樹栽下去也才兩年半,初秋的樹葉還沒來得及掉,乍看似乎已經擦到云朵了。蒲扇大的葉片在風中搖個不停,像是老山正在和老水摩拳擦掌擺陣勢。

    老水又給老山寫了一封信。其他的都沒說,僅說自己因為情關沒有把好,提前退伍了。他等了好久都沒收到回信。老水知道老山是在前線,并沒有計較。但令他失望的是,老山本該退伍了,卻沒有回家。不想這一等,就是二十來年。

    好些日子了,老水總想趕頭大野豬。酒缸很快就要見底了,僅靠幾只野兔斑鳩,換回的酒水還抵不上老水跑出的幾身汗。

    上面早就不讓打獵了,但有個老板跟老水說:“你們什么時候能夠搞頭大家伙?我有狩獵證,搞到之后你給我打電話,我自己開車上山拖?!?/p>

    那天臨戰前,老水感覺到有頭大野豬一直在某個角落里。趕野豬的訣竅山里人都清楚,普通彈藥根本不管用。過去是用鐵片、鐵簽,現在則裝鋼珠。那天裝的鋼珠就是收野貨的老板送給老水的。嶄新,一共四顆,老山和老水各兩顆。

    身后的獵狗夾起了尾巴。夜很深,云很厚。視線距離不過一米,前方的動靜只能靠耳朵??磥聿皇且粌深^,應該是大大小小一家子??墒抢仙嚼纤睦锒加袛怠荒芨吲d得太早。野豬有時候比人還活泛,一有風吹草動,轉眼就閃得不見蹤影了。這些家伙除了聽動靜,還會聞氣味。獵人的氣味,獵狗的氣味,它們都能聞出來。

    若隱若現的微光里,老水鼓起雙眼,伸出手指東邊戳一下、西邊戳一下,意思是趕緊分開“響家伙”。老山用輕輕的腳步作回應:我們哪次不是分開行動的?

    老水曾經找人算過,老山的財喜在東,他的財喜在西。方向相反也不會對向扣扳機。要么同時朝南,要么同時朝北。除非你把性命當根草。

    可是災難從來不分東南西北。用鄉下人的話說,老水那天的確是陽世日子過完了。

    野豬們聞到了東西兩邊飄來的氣味,可南北兩邊的空當可以開飛機。老山正要吆喝老水收家伙,南邊的苞谷地里突然有了動靜。來不及想太多,老山擺動槍桿的同時,那根布滿硬繭的食指跟著扣動了一下。

    就這么簡單。一條活生生的命,斗不過一塊死皮疊成的硬繭。

    老水出事前,他倆已經連續兩個晚上沒有上山了。

    第一天晚上門都沒出。原因是老水打破了一個小酒碗,順帶劃傷了手指頭,老山覺得不吉利。

    傷口倒也不至于嚴重得不能拿槍了,就只是用布條纏一下的事。問題就在于,那個酒碗破得太蹊蹺。

    同樣的酒碗有兩個。山下的集鎮有家小作坊,煮的白酒不怎么樣,名字卻是響當當——“賽神仙”。白酒用玻璃小碗做包裝。一碗裝二兩,碗口封塊薄鐵皮。每碗十塊錢,恰好是一斤散裝苞谷燒酒的價。

    玻璃小碗乍看像水晶,透明,酒多酒少一眼就能看清楚。不像他倆用的搪瓷缸子——那是他們從各自的部隊帶回來的,寶貝歸寶貝,但為斟多斟少老扯皮。此后拿這兩個酒碗當酒杯,就沒有這個問題了,還能賺些小氣派——哎呀,你看那兩個狗東西,用碗喝的,一次喝了四五碗。

    那天傍晚上桌前,老山有言在先,每人只喝一碗,沒喝足晚上回來再補夠火。老水有些不情愿,裝酒的時候公開舞弊。拿著酒碗直接在酒缸里舀,兩碗都由他來舀。先給自己舀,再拿老山的空碗給自己加,加到冒尖還不滿足。老水眼看酒就要溢出來,趕緊趴到碗口吸一吸。

    好笑歸好笑,但這又不違規,喝酒本來就是圖好玩。豈料老水一碗就要喝完,放下酒碗伸手去夾菜,發現桌面上的酒碗自己悄悄移動起來。很慢,應該只比外面的月亮走得快一點點;也很輕,用老水的話說,比鬼的腳步還要輕。老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碗又沒長腿,怎么會自己走路呢?

    “老山!你看,快看!遇到鬼了,我的酒碗長了腳!”

    老山沒有急著響應,那會兒他的心思全在別處。說來,那天的日子很特殊,是他一個戰友的祭日,戰友已經犧牲多年,卻恍然如昨?;钪浬?,死后記祭日,這是湘西北的老規矩。老山的這位戰友,是他的大恩人。要不是戰友猛一把將他推出一丈多遠,老山早就變成了真正老山上面的一堆土。

    從那以后,每遇戰友的祭日,老山都會多擱一副碗筷。今天就擱在餐桌的另一方。盡管是個形式,可老山很上心。酒也喝得很斯文,每次動嘴前,都會用筷子蘸幾滴,先往戰友那邊點三下。

    老水突然大呼小叫的,老山的節奏難免有些亂。心里一頓,前額似乎被誰彈了一指頭。抬頭去看老水側后方漸漸變暗的門旮旯,恍然有張臉。那張早已刻進老山腦子里的臉,正在抿嘴跟他笑。

    “老山,你來看,快點快點。真遇到鬼了,我的酒碗自己在走路!”老水繼續喊,邊喊邊起身,非得把老山拉過去看稀奇。

    老山依然沒有管老水,繼續盯著門旮旯,眼睛都濕了,心里也在一個勁地問:“兄弟,你真的來了?”把自己都問得發虛了。

    心虛不等于害怕。怎么會怕呢?怕誰也會不怕戰友。

    戰友隱約點了下頭,似乎是要告訴他:老水的酒碗就是他動的。

    就在老水拉扯老山的一瞬間,“哐當”一聲響。等老山反應過來,酒碗已經掉在地上摔碎了。老水心里一煩躁,手也跟著慌亂了,收拾玻璃碴時,指頭被劃破了。

    至于酒碗為何會自己“走”,自然是有原因的。湘西北人一年四季都要燉爐子,那張木質小桌的桌面被燒得滿是大眼小窟窿。前幾天有個鄰居建房鋪地磚,八十厘米見方的白瓷磚,比方桌桌面還大些,鄰居沒用完,老水去做幫工,便向主人討了一塊。

    白瓷磚往桌面上一放,又平整又養眼又好搞衛生,還燒不壞,吃飯喝酒胃口都好些。一連幾天,老水飯前飯后都把它擦得溜光。老水的酒碗剛才滿得外溢了,他趴下去喝酒的時候還灑了一些在桌面上,房子的地面又不平,桌面也便跟著有些傾斜。如此種種,酒碗自己移動的事就不難理解了。

    可是老水是第一次遇到,老山也是。

    酒碗一著地,老山的戰友消失了,老山有些不舍。瞬間想起了戰友生前的一個小習慣。每次開戰前,戰友都要拋硬幣。犧牲那天早上,戰友就一連拋了三次。他把硬幣拋出米把高,攤開手掌,讓其自然落入掌心,握緊,再攤開:“反面,反面,還是反面。老山,我今天只怕要翻了?!?/p>

    “真的遇到鬼了!碗沒了,喝不成了!”老水很懊惱。

    老山一個寒戰,把老水的后半句喊叫都聽成了:“玩沒了,活不成了!”。

    老山知道不著調。剛剛想明白,戰友犧牲那天的情景又一閃,老山當機立斷:“我的碗給你喝,我用搪瓷缸子,今天晚上我們安心喝酒!”

    老水清楚老山的倔強勁兒。反正一年四季都在趕山,不在乎少趕一個晚上。這個夜晚,也就靠酒打發了。

    第二天晚上是半路折返的,與酒沾不上邊,倒與另外一些事情有關聯。比如山歌,比如斑鳩,以及一個女人。飯菜剛上桌,老水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老水恨不得飯都不吃了:“老山,山那邊發現一個野豬窩!我們快吃快走,晚上回來再喝慶功酒!”

    老山沒那么激動:“你是才開始趕山嗎?窩都被人發現了,野豬還會在那里等?”

    老水扭頭一笑,不好意思的樣子。野豬聰明得很,只要窩邊去過人,立刻就會把家搬得遠遠的。不過老水的心情照樣好,萬一這次例外呢?于是飯也吃得挺快的,就像直接倒進肚子里的。

    出了門,心情一好,老水就想來幾句。離該關嗓門的地方還遠著,足夠拉幾嗓子——

    “對門山上一條溝,

    我在這邊把妹逗;

    去年今日親個嘴,

    而今還在咂舌頭?!?/span>

    老水一輩子喜歡唱山歌,以前還不是一個人唱,這邊唱完那邊回,四句五句都可以。無男無女不成歌,數不清的山歌里,男歡女愛占了一多半。

    年輕時,老水的嗓子一落音,必有女人回一曲。山里女人嗓子一亮,讓人骨頭都發軟。就連從不唱歌的老山,都會聽得滿臉只剩兩排大門牙??上КF在老水只能一個人過癮了,沒人回他。

    老水的聲音不像水,像鑼。像水,又似天上的江河決堤,一陣蓋過來,陣陣涌過去,足以淹死滿山遍野的飛禽走獸。眼下馬上見效,幾米開外的林子里突然響起一陣撲騰聲。那只斑鳩分明就是裹著老水的歌聲落地的。

    老水“嗖”的一聲沖過去,抓到斑鳩后翻來覆去看了個遍,發現連根羽毛也沒少:“老山,真的遇到鬼了!這家伙沒傷彈藥啊,怎么會自己掉下來?”

    老水也就是個口頭禪,可趕山人最忌諱的就是嘴巴亂放。這回一亂放,老水剛剛消失在山谷里的歌聲回音,讓老山一下覺得犯了忌諱。老水的女人,或者說老山的女人,是摔死的。不管是誰的女人,按迷信的說法,兇死的人隨時都會跑到“這邊”討替身。老水的山歌,等于是在給她報位置。

    更奇怪的是,和女人毫不相干的那位戰友,又從老山的腦海里一閃而過。老山盯著老水的手,心里咚咚鏘鏘咚咚鏘,像在打喪鼓。

    “趕快放了!今天不趕了!回家喝酒去!”老山就像下命令,說完掉頭往回走。

    現在想起來,是不是戰友那天是在想著法兒提醒他老山不要去趕山?

    如果第三天晚上照樣不出門,老水即使想死,也不會吃彈藥的。

    時令已近中秋,氣溫依然咬著夏天的尾巴不松口,獵狗的舌頭還縮不進嘴巴里。太陽把自己燒昏了頭,稀里糊涂鉆錯了窩。擦山而下時,老山感覺那個火球像是燒進了他的腦袋里。老山兩眼一花,額頭又是幾扯,隨后渾身發寒。明明閉著眼睛都能看見一片火海,身子卻像掉進了冰窟窿。

    老山白天還掰了一天苞谷,現在說病就病了。他以為又是那塊小小的鐵片在搗蛋。老山的額骨里面有顆小彈片,估計早已養成了“硬骨頭”。放在平日不僅不礙事,偶爾還能當回“天氣預報員”。但是今天除了額頭疼,還發燒。

    老山正在鉚足力氣切蘿卜丁燉臘肉的時候,老水挑著水桶進門就是一陣催:“老山,遇到鬼了。今天的野豬怎么就出窩了?晚上說不定趕頭大家伙?!?/p>

    老山渾身發軟,說話也不耐煩:“你能不能管好你那張破嘴?遇到鬼了你就抓一個來,我給你剝皮剁肉打湯喝!”

    “哎呀,現在又還沒上山。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迷信?!?/p>

    老山懶得跟他耍嘴皮,連今晚不能上山的理由都沒說,就直接下結論:“如果我今天不去見閻王,往后天天陪你趕通宵!”

    “你……”老水眼一愣,撿到寶貝似的:“哎喲喂,你看你,剛才還要我管好嘴!這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老水哪能想到,老山這回是存心犯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老水徹底死了今晚上山的念頭。老山沒有力氣跟他啰唆太多,不如把話說明。

    上桌后,老山酒沒喝幾口,手臉也沒洗,就左搖右擺晃進了臥房。身子往床上一扔,衣服、鞋子也懶得脫,雙腳懸在床沿邊,拉來蓋被就睡了。

    老水暗自笑,明白老山為什么犯忌了。關心老山那是肯定的,只不過開始沒有太認真,因為老山的頭疼腦熱是常事。等他收完碗筷再進去看老山,發現被子都在“打擺子”,伸手一摸,被子里面像著了火。

    老水馬上給老山加了一床厚棉絮,轉身再去“當醫生”。

    熬制生姜紫蘇大蔥紅糖茶,是山里人常用的土辦法,老山老水用得嫻熟。

    茶水燒得很用心。材料多少不用說,下喉的溫度要把握好。半瓢熱茶端到床前面,老水的邪乎勁兒又來了:

    “快起來喝!死不了的!不就是又要我來伺候你一回嗎?”

    老山知道死不了。咕嚕咕嚕灌下半瓢茶,倒頭繼續睡。

    老水無事可做,便去堂屋和電視機一起混時間。電視機放在緊靠“神墻”的木柜里,不曉得什么時候打開之后就沒關。聲音關了,畫面還在動,就像演啞劇。木柜一共有三層,電視機放中層。底層胡亂堆著一些丟了心疼、留著又沒用處的破銅爛鐵。頂層則是一尊木雕,木雕前擺著一個小香缽。好多年了,每次出發前,老山都要先問這尊老水說不清來路的神,而且必須是他自己干,問卦之前還要洗手洗臉裝香作揖再磕頭。老水不信那一套,可是一不要油炒二不要鹽腌,隨老山去就是。

    反正今晚出去不了,老水便沒事找事效仿了一回老山。沒有老山虔誠,既沒有洗手洗臉,也沒有點香,更沒有磕頭作揖。他只是拿起香缽旁邊的卦板就開甩。

    丟下去,陰卦;撿起來再丟,陽卦;再撿再丟,神卦。

    ???這也太順了吧?居然要什么卦給什么卦。老水的熱情被重新點燃了。

    正當他想去跟老山嘚瑟時,老山下床了。老山不冷了,掀開被子,順手拉來掛在床頭的毛巾擦額頭,邊擦邊去衛生間。一泡尿之后再出來,老山渾身已經汗成了水,眼前再也不見火海云天,趕緊燒水洗澡。洗完澡后,他也沒再回床上去。

    老水按捺不?。骸拔艺f呢!你又不是個堂客,哪有那么不經事?”

    老山雙眼一瞇,明白老水又在玩他的小九九。老山繼續不容商量地說:“老水,別打你的歪主意。我已經說了,今天不出去!”

    “那……起碼要問問神仙???萬一神仙答應呢?”老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山挺意外,老水居然主動提出問神仙,是他明白了我老山?老山的心里瞬間有了一些小感動。老水繼續纏著老山問神仙,老山終于沒抵住,也就依了老水這一回。何況今天手臉都不用洗,渾身上下都洗過,比以往哪次都干凈。

    陰卦,陽卦,神卦。

    老水樂開了花,一步蹦上天去的樣兒。不過他明白了一件事:哪怕自己之前問出的也是順卦,但他決不能告訴老山。他知道一旦告訴老山,老山肯定又會改主意:什么?你問過了?不洗手不洗臉不敬香,也沒磕頭作揖,神仙還會跟你講真話?然后甩一句“一事不問二卦”,老水再怎么想出去也是白搭了。

    老水就那么死了。老山也跟著死了。老水死的是肉身,老山死的是心。所幸住在大山里,沒人把老山立即送到該去的地方。老水和老山一樣,一輩子無兒無女,父母也死得早,暫且也沒人來跟老山扯皮,可以讓他專心先把老水安葬好。

    再心所不愿,失手殺人也是罪。好好安頓老水,是老山悔罪的開始。

    老山老水同年不同月,離六十歲都還差些天,誰都沒想過現在會死,什么都沒準備。但老山是按鄉下的最高標準為老水置辦喪事的。泡桐樹棺材是按老水落氣時的鋪排趕制的;壽衣是清一色的絲質唐裝,內外四套;請了八個道士,開的是三天三夜的“對案路”……

    直至把老水送上山后,老山的心里才冒出一些不踏實。老水的靈位擺在床頭的柜子上,筷子整整齊齊擱在碗上。老山倒了三小杯苞谷燒酒,老水的“三魂”各一杯;再添燈油,再燃香。開口請老水用膳時,老山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疑問:老水啊,難道真是那個女人把你喊走的?那個女人去扯草藥,從崖上摔下來,死了。剛走不到四個多月,后事是老山老水一起給辦的。入土后,他倆還結伴送了整整一百天水飯,難道她還不滿意嗎?或許是剛剛去“那邊”,人生地不熟,非要老水去陪她?

    “你個婆娘,就不能讓老水跟我多熱鬧幾天?還怕他往后沒時間陪你嗎?”

    這一問,老山總算找了點小溫暖??蛇@點感覺維持不久,幾個來回以后便像一團淤血,死死地堵在老山的胸腔,越積越厚。為了安葬老水,老山把僅有的積蓄全部耗光了。耗光自己不要緊,最后還讓別人出了不少力。幸虧鄉親們知道老山的難處,前來幫忙的不要老山開工錢,連柴米油鹽不夠時,都是你一籮筐我一袋,主動拼湊來的:“反正我們都在這里吃,等于是換個桌椅碗筷呢!”

    老山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只好用鼻涕眼淚糊臉皮,用膝蓋表真心。

    最懂老山的是老村長。老村長也是同宗兄弟。老水一出事,他就主動趕過來,一邊自封“管事”,一邊費盡心思勸老山。勸來勸去,見老山的樣子比死去的老水還難看。

    老水入土前的那三天,老山說得最多的就是三個字:下輩子。

    第二天天擦黑,道士進門了。不管誰家死了人,道士都是次日傍晚進門。道士是給死者超度的,還得有孝子陪著。道士磕頭,孝子跟著磕頭;道士作揖,孝子跟著作揖。因為老水沒有子女,老村長便把幾個留在家里的年輕晚輩喊過來,讓他們輪流上。稍有磨蹭的,他就敲釘不怕錘響:“跪破皮了我給你們買藥!再不行我自掏腰包開工資!”最后一錘更狠,“我還從沒看到哪個家里不死人!到時候還要不要人幫你抬上山?”

    有人抿嘴暗笑,有人低頭不說話。

    全村上下本來就是一脈祖宗,找幾個晚輩磕頭作揖還不難??衫仙狡约寒敗靶⒆印?。老村長給晚輩派工時,老山本來在陪老水。他坐在遺體旁,悶一會兒抽支煙。自己吧嗒之前先給老水敬一支,點燃之后插在遺體旁邊的香缽里。聽到外面的吆喝聲,老山趕緊起身出門。

    “老哥,情義我領了。這件事就不勞駕別人了,我自己犯下的罪,能悔一點是一點。我曉得同輩當孝子不合規,但我愿意?!?/p>

    老村長滿腦袋發脹,但無話可說。

    一個,一個,又一個。老山磕頭磕得一絲不茍,口中也念念有詞:

    “老水你聽著……我們說好了……下輩子……”

    老山把一句并不復雜的話分成三段,只為每段配上一個響頭。

    磕完頭,老山還不起身。試了幾下,雙腿不聽話。壇門道士趕緊上前拉了一把。老山成功站立起來后,依然像個歪歪扭扭的大陀螺。

    壇門道士就受不了了,眼都紅了。朝服也沒來得及脫,徑直出門找到管事:“哎呀——不行。嘿嘿,真不行。村長,換個人吧,換個人來當孝子?!?/p>

    老水自己也承認,老山給他的那一槍,應該是老天爺在幫老山收債。老水彌留之際的那番話,足以表明他絕對沒有怪老山:“我本來……是要把她……還給你的……這回……你不能……怪我……”

    拼盡全力叼到這里后,老水像個嬰兒躺在老山的懷抱里,從滿臉皺褶到一動不動,笑容也慢慢凝成了皺褶,真的就像一張陳年賬單。

    是的,老水曾經欠過老山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債。

    老水死去不到四個月的老伴,原本是老山的女人。老山曾經的女人,后來跟了老水。

    老山那會兒還沒滿二十歲,怎么就有女人?是的,這就是只說“女人”,不說“老婆”的原因。老山早就和她鉆進了一床被窩里,只是年齡還不夠,沒領證而已。女人還是女孩的時候是個孤兒,老山的父母謀劃得早,給老山提前備了個老婆。老山應征入伍時,連上門政審的人都沒發現丁點兒不對勁。這邊一聲哥,那邊一聲妹,誰也不會想太多。

    某天,也就是老山的義務兵役期滿,本該回家的某一天,老水突然收到一封信。打開信之前,老水想起了自己半年前寫給老山的那封信,以為他終于回信了。

    剛看信封時,老水就有些奇怪,寄信地址是“內詳”。這家伙在干嘛?再看里面,更懵。僅有簡簡單單一行字:“老水,家里的妹兒就交給你了?!?/p>

    外加一張照片,是老山和一個女人的合照。

    老水由懵到氣,渾身發抖。正當他無所適從時,老山的母親歪歪扭扭上了門,手里也拿著那張一模一樣的合影,一邊抹淚一邊罵:“水兒你看,這個遭天火燒的,怎么跟別的女人混到一起啦?妹兒死心塌地在等他,叫她怎么辦?”

    說完身子一軟,癱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老山自然也給父母寫了信,比給老水的多幾句。但有句話跟說給老水的是一個意思。他居然讓父母也去做妹兒的工作,讓她跟老水一起過日子。

    如果老山在跟前,老水肯定要替“妹兒”出口氣。

    慢慢冷靜下來后,老水回頭再去琢磨那張合影,越看越惱火。那個女人一看就是個狐貍精,戴著一副墨鏡側臉望著老山,連她的面相都看不清。

    老水想了幾天后,覺得還是應該去找找和老山同時退伍的戰友們。大家都是一個鄉里的,老山做得再隱蔽,他們多少也應該了解一些情況。一連找了好幾位,人人都跟老水一樣懵。最后終于有位戰友悄悄告訴他:老山交代過,說是要去遠方見個好朋友,既沒說見誰,也沒說朋友是哪里的人,更沒說他什么時候會回來。

    那時候要找一個隱姓埋名的人,跟大海撈針一樣難。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后,面對日夜淚水不干的“妹兒”,老山的父母終于發了一次飆:“妹兒,你就當他死了!水兒,幸虧妹兒還沒嫁給他,你也還沒娶。只要你愿意,我們做主!從此就把你倆當兒女?!?/p>

    就這樣,等到老山再次回家時,老水和女人已經在一起了。

    老山再次踏進家門檻,已年近半百了。

    進門那天,老山的父親已經奄奄一息。老山總算給他送了個終。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這些年,老山沒給家里哪怕一丁點信息。他是怎么知道父親病入膏肓的?那是另一回事。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比如每到過年過節,父母必然會收到一筆款。每次都是戰友們送來的,口口聲聲說是他們孝敬兩位老人的。但是日子一久,老山的父母似乎也心知肚明,父親有次還厚起臉皮問過老山的戰友:老山究竟在哪里?戰友搖搖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父親就不好進一步為難別人了。起初連那些錢都從不花一分。最后是母親一句氣話,才一下子點醒夢中人:“養了他那么大,不用白不用!”

    事過境遷一晃二十多年了,就算是堆火,現在也燃不起勁來了。

    老山跨進門,直沖父親的病床前,“噗通”一聲跪下去,徹頭徹尾哭了一場。只有眼淚沒有詞兒。父親淚如泉涌瞪了他一眼,喘了幾口粗氣后,頭一扭,合上雙眼似乎是不想看到他。老山哭完嘆了一口氣,父親好歹也算是瞑目了。

    問題是,老山是一個人回來的。既然早就在外面成了家,老婆孩子怎么能不回來磕個頭?這也太不像話了。老山的父親入土為安后,老水一開始想問不敢問,一心等著老山自己開口講清楚。老山卻自始至終不提一個字。有天酒后,老水實在忍受不住了,于是壯起膽子問:“嫂子干嘛不回來?就算她不回來,孩子也該回來???”

    “結婚沒幾天就離了!哪來的孩子啊?!崩仙揭痪涔麛?,讓老水愣了大半天。

    其實呢,老山根本就沒結過婚。那張合影也難不倒人,無非找個認識的女人,拍一張照片而已。還保險些。至于為什么,老山自然有理由。他不想坑害家里的妹兒,因為在部隊服役期間,老山的戰友雖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老山的性命,可他也受了重傷,從此做不回男人了。

    這事兒再復雜,謎底也就是句把話。除了老山肯定還有別人知道,比如跟他出生入死的戰友們,但是他們誰也不會說,畢竟這是男人的徹骨之痛。老山自己更不會說,連老水都只能當回局外人——這也是老山當初連傷殘軍人榮譽都不要的原因所在。至于二十多年來,老山是怎么過日子的,那就不用啰唆了。有手有腳的一個大男人,而且當過兵,還怕日子過不下去嗎?

    重返故里后,老山一心一意伺候老母親,直至一年多后送走老人家。然后就不想挪窩了,也沒必要再挪窩。母親入土為安的那天晚上,老水特意讓女人做了一桌菜,請老山過來好好喝幾杯。本想借酒繼續問點啥,可是喝著喝著,老山卻搶先開了口,還把老水當了大恩人:“老水,感謝你這些年照顧我爹媽,照顧……算了不說了,都過去了,說往后。往后你要繼續跟妹兒好好過日子。她從小到大一直叫我哥,口都不用改,往后接著叫。我倆還像過去那樣,有活就干活,沒活就趕山。我的槍法可是打死過人的,你——還記得怎么裝彈藥的嗎?”

    老水趕緊接過話頭:“其他事都好說。我,我想幫你找個伴,可以嗎?”

    老山眼一愣,仿佛想殺人,起身就要離開。

    老水嚇了一大跳,從此不再提此事。

    就這樣,老山老水這對老兄弟,又成了大伙兒心中的好兄弟。三天兩頭一聲吆喝,兩人結伴上山,陣陣槍響加歌聲;提著兔子斑鳩回家后,不是這邊就是那邊,推杯把盞一鬧就是大半夜。

    女人也慢慢不再尷尬了。就算心里依然有老山,那也只能埋葬在心底。老水對她已經夠好了。有時候想一想,自己欠老水的這輩子都還不完——連個孩子都沒給他生呢。

    讓這種格局進一步升級的,是老山的母親去世那年過春節,老山生死要一個人過,連封鞭炮都沒買。

    老水和女人做好團年飯,老水望望一滿桌大魚大肉,還沒動筷子就把喉嚨填滿了。女人揣著明白裝糊涂:“怎么啦?”老水說:“他不來,我就不能過去嗎?”

    說完,提著酒壺就往門外跑。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老山老水和女人,成了真正的三口之家。

    老山抗不過,只好認輸了。兩家合二為一時,老山再次強調,他早把老水兩口子當成了妹夫和妹子。

    老山老水把老村長請過來,讓他見證一下這個“三口之家”的小日子。話不便直說,得拐個彎。老山手里提著一只剛到手的野雞,老水提著剛換回來的苞谷燒酒,幾乎異口同聲道:“老哥,走,山中有肉,見者有份!”

    進門前,老村長的心思一時沒法順過來。以往倒是去過不少次,但那會兒老山老水還是兩家人,純屬喝酒吃肉瞎扯淡,多個伙計多些味。今天的味道固然還多些,但是感覺不一樣。外面有人都在嚼舌頭,他被迫跟著有些沒底氣。

    好在幾杯下肚后,老村長馬上放心了。也不是兩男一女自己說了啥,男女之事從來不用說,憑感覺。女人這邊一聲“哥”,那邊一聲“俺那口”,陣陣溫馨有如春風細雨。離開時,老山一句掏心掏肺的道別,更讓老村長放了心:

    “老哥,我這等于是舅哥跟著姑爺過,臉皮是不是太厚了?”

    “哪里哪里,能把兄弟當成這樣的,世上也就你們倆?!崩洗彘L也是掏心掏肺,一臉如假包換的欣慰?;丶业穆飞?,他還獨自琢磨出一個暗自得意的比方:這老山老水啊,比真正的山水還親。真正的山,動輒會被大水撕稀爛;真正的水,經常會被大山壓得冒不出頭。這兩家伙啊……后面找不到怎么說了。

    一句話,老山老水和女人,成了世上少有的一家人。

    一晃又是十來年,老山老水白天結伴干活喝酒,晚上結伴趕山再喝酒;女人一天到晚有說有笑,種菜養豬養雞鴨,別說洗衣燒茶準備下酒菜。老山老水偶爾打個嘴仗都是一盤下酒菜。更多時候都是老水主動說得多,老山應對得多。但是有次的應對顯得很離譜。也是在酒桌上,老水東扯葫蘆西扯葉,老山不知道聽沒聽,反正一句就把老水的熱情澆滅了:“老水,你和我家妹兒怎么就沒生個孩子???有個孩子就熱鬧了,將來也才有人抱靈牌?!?/p>

    老水低著腦袋,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嘴皮幾碰,卻是一副口無遮攔的亂腔板:“老山,你不是大我幾個月嗎?大一天也是大。你肯定先死,到時候我來給你抱靈牌!”

    女人本來就聽得不是味,擔心兩個男人越說越沒邊,馬上擠出滿臉苦澀:“哥,喝酒就喝酒,怎么一下說到死啦?不說抱靈牌,就算死了沒人埋,爛在家里也臭不到自己啊,說那些沒用的干嘛?”

    老山老水眼一對、杯一碰,立馬快活似神仙。

    想必就是這次鬧騰,讓老水多少留了點心結。他搶先去見閻王的前幾天,又跟老山聊過誰先死的問題。這回更細致,認認真真表態似的:

    “老山,你一定要死在我前面啊。我們說好了,你先死,我來收埋你,保證把你和她埋在一起。那就是我把她徹底還給了你,讓你們天長地久,你該滿意了吧?我可不是咒你啊,你死了我保證給你抱靈牌。同輩又怎樣?我會讓族人記下來,今后續譜的時候把我矮一輩,我給你當孝子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了。我還會在家里把你供完‘五七’,保證給你送一百天水飯……”

    誰知老水這次胡扯淡,轉眼就變成了他給老山布置的任務。

    今天是老水去世的第九十七天,離百日只剩三天了。

    入土為安后,老山把老水的靈牌擺在家里供了五七三十五天后,開始敲鑼打鼓做“五七”。一忙又是三日三夜,跟著道士磕頭作揖的依然是老山?!拔迤摺边^后,就只剩下送水飯。每天傍晚送一次,連同供在家里送滿一百天。老山把自己的碗筷也帶到墳地邊,外加兩個搪瓷缸——還是搪瓷缸牢靠些,比老水買的玻璃碗經久得多。下酒菜也是有的,比過去更簡單而已。一碗花生米,幾坨霉豆乳,或者半碗酸蘿卜。每天來到墳前,老山坐下的同時必然喊一聲:“老水——還沒餓吧——我來嘍?!比缓蟮蔚芜诉说咕?,給老水倒得滿滿的,自己則隨意些。一杯放在墓門前,一杯端在自己手里。伸過去,碰一下,這邊喝一口,那邊催一聲:“你也喝???便宜被你占完了,搞到現在喝杯小酒還要我來灌你?”

    呼呼啦啦的寒風,好像老水在跟老山顯擺。

    “老水啊老水,你可真會過日子。你的命怎么就這么好呢?”起身離開時,老山還要真真假假地抱怨一句,再把老水的那杯酒倒進墓門里。

    安葬老水時,老山啥都沒想就把他和女人埋成了一堆土。老山相信,老水現在肯定會把飯菜讓給女人吃,自己有酒就夠了。老山更相信,假使他死在前面,老水肯定也會兌現諾言。一旦兌現,和女人天長地久的,不就輪到他老山了?

    離開墳地時,老山還在羨慕里面揉了一點小脾氣:“老水啊,我上輩子究竟欠了你多少?下輩子你真還讓我給你當兒子?要不,我們還當兄弟?”

    早在老水下葬的第二天,老山就要去自首的。哪怕曾經讀過的高中不地道,但他當過兵,不會不懂法。當時唯一的糾結是,他一走就沒人給老水送飯了。后來其實也想通了,又沒聽說哪里餓死過鬼,不行往后再給老水賠不是。要不是老村長,老山現在已經在吃牢飯了。

    那天,老山都已到了集鎮上,上了進城的班車。眼看就要發車了,老村長騎著三輪摩托追過來,上車掃一眼,不由分說就把老山拉下了車,一開口,就給老山迎面撒了把胡椒面:“老弟啊,就算你把牢底坐穿,老水還能活過來?”

    老村長比老山長了好幾歲。只因年輕人都跑了,沒人跟他爭官當,他便只好繼續熬下去。

    老山沒法回答老村長,但他明白老村長是在真心幫自己。這才是患難見人心。老村長把老山拉上三輪摩托后,一邊發車一邊更直白:“老弟,泥巴田里的蘿卜邊吃邊擦吧。就算別人找上門,大不了再去坐牢……何況還得你承認……反正……反正我是沒看見你把槍口對準老水的,都是黃土齊脖根的人,誰曉得今天睡了明天還會不會醒過來?”

    然后拿老規矩繼續安撫老山。要是放在以往,這事兒也就到此為止了。以往趕山趕出人命,把死者安葬好,再把死者的上老下小安頓好,也就沒人再認真。

    “要我說,老水的侄子往后回了家,給你買壺好酒才對得住人,你這等于是幫他減了一筆負擔?!?/p>

    說法既順耳也在情理中,但是老山依然沒開腔。不開腔不等于真被說服了,老山暗自想:那好吧,我就先陪老水一百天,給他送完水飯再去自首也不遲。

    終于,一百天只差三天了。

    老水在外打工的侄子小凡進門時,老山正在摸獵狗腦袋。不曉得獵狗到底是舒服還是不甘愿。老山摸一把,獵狗哼幾聲。

    老水不在了,老山就剩兩棟板壁屋,外加兩條獵狗一桿獵槍。兩棟板壁屋,老山老水各一棟,并排而立;獵狗,老山一條,老水一條;一桿獵槍,雖是老水送他的,但是早和老山融為一體了。真正屬于老水的那桿槍,已經放在他的棺材里了。不管那邊用不用得上,必須讓他帶過去。

    盡管老山還有獵槍,但他從沒想過再去趕山。每到天黑,兩條獵狗就會纏著他,似乎是在提醒他:老山,該上山了。老山懶得理,最多帶著它們轉幾圈?;揪褪菄@兩棟房子,這邊轉到那邊,那邊再轉到這邊,轉到哪邊不想動了,就摸狗腦袋,哄小孩睡覺一般。摸著摸著,有時把自己先摸睡著了。

    小凡進門時,和一位黃發女人左手牽右手。老村長則在前面帶路。一行三人還走到曬坪外,獵狗就被驚動了,對著小凡汪汪叫。小凡趕緊拉著女人,把老村長當擋墻,閃進門后馬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順勢把女人直接拉到他的大腿上,討好賣乖一般:“別怕,家狗再兇,你一坐下它就把你當親人,保證不再咬你了?!?/p>

    最多幾秒鐘,獵狗果然安靜了。女人也起身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小凡這才喊了聲“山叔”,還遞上一支“和天下”,滿面笑容地問了一聲好??上Ю仙讲[著眼睛望一眼,感覺小凡笑容里擠出的那些眼角紋,條條都像刀。

    小凡的嘴皮靈活,幾句下來,讓老山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跟著矮了三尺:“山叔啊,我好多年沒回家了。為什么?因為父母過世了。我早先以為,葬完父母就埋葬了故鄉??赡昙o一大,想法也變了。我這次回來決不是為難山叔的。真不是。人死不能復生,我叔我嬸也一個不剩了。從今往后,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當親人?!?/p>

    老山大吃一驚。一旁的老村長甚至被感動了。老山寧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問題,于是改用雞蛋里面挑骨頭的方式想問題:你可是老水的親侄子,你叔走的時候沒人告訴你,你沒回來不怪你??墒悄銒鹱叩臅r候呢?你叔明明給你打過電話的,你回來過嗎?

    想到這兒,老山似乎看到老水就在眼前,一個勁兒地給他遞眼色。別信他,千萬別信。老水臨行之前交代老山的另外一句話,隨之閃進大腦,與誰較勁一般:

    “如果別人找你——你就說——是我自己——灌彈藥——不小心……”

    老山當時就明白,老水所說的“別人”,排在第一的肯定就是小凡。

    小凡又遞了一支煙,繼續滿嘴軟乎話,乍聽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你們合伙趕了一輩子山,從沒失過手,怎么這次就……”

    老村長一口香煙一口痰,代替老山啰唆了一大通,居然還把老山那天問卦的事,代替老山說了個一清二楚。這事兒自然是老山告訴他的。

    小凡頭都懶得抬,繼續抽煙,一個勁兒地抽。等他抽到不想抽的時候,把煙蒂往地上一丟,加上一腳,抬頭再盯著老村長,笑容徹底舒展開了:

    “大叔,看來您也誤會我了。我進門的時候就說過,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何況我又不趕山,不懂什么卦,也不想懂啊?!?/p>

    “山叔啊,我是真心的,既不說法律,更沒想過要你賠什么錢。當然,我也幫您合計過。第一,您把責任山轉交我來管,反正是集體所有;第二……”

    語氣依然不錯,把“你”都換成了“您”。是的,小凡不想再在外面干了,身邊的女人也隱約看得出有了身孕。小凡望著女人的臉,牙一咬,繼續說:“第二,現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好混。我們往后就在老家干,養豬。山叔啊,您這房屋雖然不值錢,但是地基寬,而且和我叔那邊連在一起,恰好可以建個養豬場?!毙》采陨灶D了一下,覺得自己太急了,稍稍來了個小轉彎:“反正您就一個人,山上的樹也好,房屋地基也罷,將來一過世不都是要浪費掉?有我把您當親人,多好啊。如果實在閑不住,您也可以在我這邊做點事。從修豬場開始,我天天要人干活,保證不會虧待您?!?/p>

    連老村長也覺得,小凡也算通情達理了。終于沒有出現他先前擔心的事,沒說要把老山送到牢房。陣陣欣慰里,老村長當斷且斷:

    “老山,住的地方你別擔心,村里修了新的辦公樓,舊村部正好還沒派上用場。我明天上午就派人去收拾,你明天下午,最遲后天就可以搬過去。房子舊是舊了點,但比你的板壁屋強多了?;鸫u墻,蓋的是預制板,起碼不會南風打北浪!”

    老山半天沒插一個字,更別說反對,他的胸腔早就像個大池塘,裝了滿滿一塘水。他本來期待小凡把水放干的,可是小凡卻像一方大石頭,滾渾滿塘池水后,再也不動了——他既不想把池塘撞垮,也沒想過滾走。

    “那……小凡侄子……你也很難得……但你知道,你山叔的那山樹,就是修兩個豬場也用不完,我這幾天就安排幾個人,給他選幾蔸好些的,夠一個千年屋就行,可以吧?”老村長沒忘給老山謀最后一點小利益。

    “山叔還硬朗著哩,那么急干嘛?現在的平均壽命都快八十歲?!毙》舱f。

    “不用!不急!”老山甩出四個字,干凈利落。

    老山干凈利落的原因是,他從沒想過要用山上的樹木打制千年屋。他所惦記的,是板壁屋前的那棵泡桐樹。

    “小凡,侄子啊,我也叫你一聲侄子,沒問題吧?”老山咬緊牙關問。

    “本來就是,有什么問題?”

    “這樣吧,其他的都給你,你把那棵泡桐樹給我留著,好嗎?它長在曬坪外面,不會影響建豬場?!?/p>

    “沒問題啊。當然沒問題?!?/p>

    “那就好。往后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真有機會幫你干活的話,給碗飯就是?!?/p>

    “您放心好了,該給的報酬我一定給!”

    可謂皆大歡喜了。連老村長也徹底放松了,還綻放出滿臉笑容來。

    老山想要留住那根泡桐樹,是想將來用它給自己做口棺材。連老村長這會兒也明白過來了,只是暫時不好說穿。老水的棺材就是用泡桐樹做的。這也是他掉氣之前安排給老山的最后一項任務。老水其實都沒說清楚,只是留了一句半截話,像蚊子透氣一般:“我要睡……活泡桐樹……等你……”

    那兩棵已經長了四十年的泡桐樹,是老山老水一輩子情分的活見證,是老山入伍前種下的。走的頭天下午,老山喝的是真正的壯行酒,老水則是在為老山壯行。酒宴自然設在老山家。喝出縷縷生離死別的感覺后,老山先開口。老水,我去的是南方,南方你知道嗎?老水搖搖頭。老山不管那么多:“我們留個什么牽掛呢?”

    老水一下沒反應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留給老山作牽掛。

    “要不去栽兩棵樹。不管怎么樣,落葉總要歸根的?!?/p>

    “栽樹?栽什么樹?”

    “就栽兩棵泡桐樹?!?/p>

    老水腦子一嗡,不作聲了。因為泡桐樹的用途里,有一種用途挺瘆人。這種瘆人的用途,應該緣于泡桐樹太容易成活。只要有土在,千年萬年都不死。栽植的時候連根都不要,砍根樹枝往土里一插,或者砍一截樹干埋進黃土,第二年春天準會冒出一堆苗子來。拔掉不想要的雜苗,留下一到兩根長勢不錯的好苗子,圍上一撮箕牛糞羊糞或雞糞,一個春夏必然沖出一兩丈高。幾年之后就可以派上用場。

    至于那種瘆人的用途,則是用活泡桐樹做棺木?,F砍現做。這便是老水當初心有余悸的原因。用活泡桐樹打制的棺材據說千年萬年都不會朽爛,那才是真正的“千年屋”。所以有人生前就會安排子孫,在他落氣之后趕緊去砍樹??郴貋礓彸蓛纱髩K,把樹芯掏空,盡量不傷或少傷樹皮。然后盡快將逝者的遺體放進去,合上,再下葬。次年春天一到,墳地上保準長出一堆小泡桐,這就說明地下的樹干沒有爛。不僅沒爛,原來分成兩塊的木頭也已重新長為一體。逝者的遺體完好無損地待在里面,風吹不著水浸不著,永生永世。還有更精彩的說法,據說養在空心泡桐樹里的尸體,養到該到的日子后,就會化作神仙飛到天上去享福。

    老山老水當初就是用這種埋樹干的方式,擁有了兩棵如今兩人才能圍抱的泡桐樹。哪怕幼樹的打理任務,當初交給了老山以“妹兒”相稱的女人,但除了老山老水,別人肯定不會想到他們是給自己預備的棺木。因為老山的語氣非常妙:“爹,媽,老水,還有妹兒你。要不,妹兒,既然老水明年還要去考兵,這個任務干脆交給你,你一定要多用心。我從部隊一回來,就不再叫你妹兒了……到時候打家具就有了板材,你必須年年施次肥,讓它快快長大,長得越粗越好?!?/p>

    幾個月前,老山用活泡桐樹給老水打制棺木時,幾個頭一磕,大伙便干勁沖天。干什么事都一樣,越稀奇,干得越起勁。那棵泡桐樹,皮都有了寸把厚,破成兩塊挖空樹芯之后合在一起,上下左右足有兩尺四五寸高的空間。什么樹變粗都是往外長,樹芯挖空之后是不可能復原的,足夠老水在里面翻來覆去睡個夠,睡累了甚至可以起身坐一會兒,直至成仙。

    給老水打制棺材時,老山還想到過女人。女人死后睡的是杉木棺,木料倒也是上乘,可是終歸會爛掉,也便與成仙無關。好在老水當時一句話就讓人放心了:“女人嫁誰隨誰,老山啊,你成仙了,她不就是仙太太嘛?”

    這話自然有前提,得是老山先死??墒抢纤话从媱澬惺?,偏偏死在前面了,也就由老山幫他做主。老山自己可就不好說了,愿望再美好,眼睛一閉就得依別人。他之所以那么果斷答應小凡的要求,是想將來死后小凡真能把他當親人。

    假使能如愿,他老山將來去了那邊,就能見到毫發無損的老水了。就算不成仙,也比神仙差不了多少。既然小凡口口聲聲把他當親人,老山的心里就踏實了一些。他決定明天趕快去自首。像他這種情況,應該就是個三五年。好些年前,山里就曾出現過類似的事,情節大同小異,最后也就判了五年。

    拿定主意后,老山還一反常態,挽留老村長和他一起喝酒。老山不敢開口留小凡,小凡卻主動提出來,要陪兩位長輩喝幾杯。下酒菜簡單,小凡也不在乎,十元一斤的苞谷燒酒也不計較。吃吃喝喝間,兩老一小簡直成了一家人。

    老村長回家后,意識到老山的不尋常,但他沒把泡桐樹連在一起想。老山想留住泡桐樹給自己打棺材肯定是真的,可那還不是眼前的事,說明老山現在還沒想到死。挺好了。老村長想到的不尋常,是人還活蹦亂跳就把房屋地基讓給別人建豬場,等于是把祖宗的屋場提前給“曬”了,能不別扭嗎?酒能讓人放飛思維,同時也會給思維上道繩索,能夠想到這些已經不錯了。睡到床上后,老村長還把這事兒當話題,跟老伴討論了一番。但歸根結底,無非他想心疼一下老山:“唉——往后得去多陪陪老山?!?/p>

    “砰”,指頭輕輕一勾,老山就把自己給斃了。這回用的是大拇指。獵槍的槍桿有些長,槍口頂著自己的額頭,伸直手臂才夠得著扳機,大拇指壓過去,更順。

    沒人知道,好好的老山為什么會把自己給斃了。連老村長一開始也沒想明白,就算接受不了小凡的要求,那也該提點異議才對???

    老山是在去自首的路上自殺的。天還早得很,東邊剛剛堆出幾團狐貍云。老山起床后,掃了一眼自己的老屋,出門再掃一眼隔壁的老屋,挎著獵槍出發了。獵槍是證據,得帶上。兩條獵狗緊跟著,誤以為老山白天要去趕山。

    從村里前往集鎮,現在已經有了公路。但是老山得先翻過屋后那座山,在山那邊去坐“環鄉村”客班,或者干脆租個摩托。屋后也有一條簡易公路,在林子里繞來繞去,沒通客班車而已。那條簡易公路如果靠腿腳丈量,得花半個小時左右。老山平時不怎么走,繞得腸子都會跟著鬧情緒。但是這天不一樣,老山覺得原來一路都是挺不錯的風景。拐一個彎,某個地方還可以晃見自家的屋頂。加上這天雙腿總發軟,老山翻山的時間就花得久了些。

    汪汪汪。獵狗突然對著老山的房子那邊叫。

    老山開始沒在意。

    汪汪汪,又是一陣。緊跟而來的,是鋸樹時油鋸發出的吼叫聲。

    老山心跳加速。

    可他依然沒想到,油鋸是在拿他那棵泡桐樹開殺。

    老山是被獵狗拖著褲腳轉身的。獵狗瞪著老山,一陣狂叫之后夾著尾巴,咬著老山的褲腿一個勁兒地往回拽。等他回到家門口,那棵又高又粗的泡桐樹,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倒下去。

    小凡風急火急跑過來,依然滿臉笑,只是加了些無可奈何。叔,您這么早去哪兒了?我正到處找您呢。您知道,建豬場也是建房子,得找地理先生端羅盤。昨晚我打電話問了一個懂風水的朋友,他說門前留棵大樹,等于眼中插根鋼釘。

    “您看,我明天就要破土動工。實在沒辦法,不過這樹我會給您錢,我也可以派上大用場,正好建房需要裝模板?!?/p>

    老山望著小凡,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后,僅僅留了一句讓人足夠琢磨的話,轉身離開了:“那我也得告訴你,這樹是取了名字的——棺木樹!”

    小凡沒去追,追上能說啥?待在那里愣了一會兒,摸出一支煙。煙還沒抽完,老山的屋后便響起了那聲槍響。

    顯然,老山之死就算與那棵泡桐樹有關,那也拿不上桌面。老山自殺的原因,真正站得住腳的,是接下來幾個真正挎槍的人給出的結論:畏罪自殺。

    這回,連老村長也幫不上老山了。他心底根本不接受警察的說法,而且還頂了句嘴:“都這么久了,畏罪還得等到現在?”

    他的反問剛出口,警察朝他瞟了一眼,他便只有吞口水的份。警察一進山,就把他叫到一邊問話,話里透著足可以讓他無言以對的威風:

    “為什么知情不報?私藏槍支本來就違法,獵殺野生動物也違法,何況還出了人命!難道真以為天高皇帝遠?”

    四粒鋼珠,鑲嵌在老山的腦門上。

    老水當初是兩粒,現在老山把四粒全部用上了。百多天以前,老山從老水的腦門里摳出那兩顆鋼珠時,一邊摳一邊說:“老水,我得幫你摳出來。如果不摳出來,到了那邊會頭痛的?!?/p>

    話是這么說,老山心里想的是,他去自首得有證據,不能讓老水把證據帶走。

    “老山,讓我幫你最后一次吧?!崩洗彘L走上前,仿照老山之前幫老水的姿勢,麻起膽子,摳著摳著忍不住手發抖,渾身抖。

    一旁的警察這回倒是很安靜,既沒說話,也沒用先前的眼光制止他。一定是老村長一邊忙碌一邊叨個不停的那些話,讓警察的眼光也轉不了彎:

    “老弟,你不要嚇我哦。你……真不要嚇我哦……我是在幫你……我不幫你摳出來……你在那邊就會腦殼疼的……”

    終于摳完了,老村長瞟了警察一眼,再瞟小凡一眼,突然俯身貼耳,跟老山說起了悄悄話:“老弟你放心,那棵泡桐樹,這回保證是你的!我還會讓你和老水兩口子繼續住在一起,保證!那桿獵槍也會讓你帶過去,保證!你們哪天要是真的當了神仙,將來可要關照老哥哦!”

    說完咧嘴一笑,滿臉淚水仿佛都是眼眶里流出的蜜;老山似乎也在笑,邊笑邊點頭。老村長分明聽見,老水曾經張口就來的那首山歌,在耳邊陣陣響。只是這回拉嗓子的不是老水,是老山。對,是老山在快活,快活得要死。

    不,已經快活死了。

    “對門山上一條溝,

    我在這邊把妹逗,

    去年今日親個嘴,

    而今還在咂舌頭?!?/span>

    恨鐵:本名孫開國,湖南石門人。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小說學會理事,文創二級。1984年開始練筆,1993年在《青年文學》發表小說處女作,迄今已在《北京文學》《清明》《長城》《芙蓉》《青年作家》等刊發表中篇小說25部,短篇20多篇,部分作品被轉載。出版小說集《燈草花兒黃》,曾獲第十屆丁玲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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