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11期|傅菲:大茅山野札(節選)

傅菲,當代散文家,資深田野調查者,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有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燈長歌》等三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入選芙蓉文學雙年榜。
鳑 鲏
長樂河橫在長潭洲和箬坑之間,一條舊公路橋平臥河面。兩邊橋頭樹木高大,樟樹楓楊樹倒映水中。橋已廢棄,仍有村民挑著籮筐或簸箕往來。長潭洲隱匿在山丘之下,被樹林所遮蔽,一條機耕道曲折迂回,通向瑞港村橋頭。箬坑如一塊煎餅,攤在長樂河曲轉彎回的洲地。洲地平坦十余里,形如吊鐘,田疇里種著菜蔬和稻秧。稻秧半浮半挺,白水泱泱,白鷺、池鷺站在秧壟啄食。也有白鷺貼著河面飛,嘎嘎嘎叫著。它在找淺灘落腳。在淺灘的順流中,有一群群穿花筒裙的小魚在逐水而游,時退時進,視覺中,始終原地不動。小魚蕓豆大,一圈深綠紋套著一圈灰黃紋,背鱗青綠色,腮邊和尾基深紅,眼眶淡紅,尾下鰭灰赭。我伸手入水,想搲小魚,魚群忽地散開了。過了一會兒,魚又聚在一起。我摘了兩片箬葉,折出一個斗狀,小魚游著游著,落入箬葉,提起來,水從斗縫漏下去,濺濕了褲子。小魚擱在斗底,翕動著嘴??雌饋?,它更像一朵盛開的朝顏。
程師傅問我:這是什么魚,這么小。
鳑鲏。我答。
沒見過這種魚。怎么都是小魚呢?程師傅又問。
大與小,是相對的。這已經很大了,它不會再大了。我又答。
提著箬葉,我坐在橋頭一棟緊閉了大門的屋舍前。太陽兇猛毒烈。這是村頭唯一的屋舍,荒草淹沒了門檻,門環銹蝕。我有些渴,手臂曬出了鹽霜。我真想用木舂破門而入,燃起灶膛,燒一鍋水喝。喝了水,在廂房的平頭床上躺一會兒。在石臼上坐了一會兒,我下了埠頭,把箬葉沉入水,鳑鲏游走了,浮在水面,扇著尾鰭,悠然,陶然。
三十年前,鳑鲏是山溪常見魚。它活躍于并不湍急、水深三十厘米到五十厘米的緩流或靜水處,成群出沒,數十尾甚至上百尾散游,逐波或沉底。二十年前,在贛東北,鳑鲏已十分罕見,在大部分山溪中絕跡。與河川沙塘鱧一樣,了無蹤影。在德興市境內的樂安江、銀港河、洎水河,可能有鳑鲏,但我沒見過。二〇〇二年春,德興通往上饒的公路瑞港路段塌方,數月無法通行,我便繞行張村鄉店前村箬坑走瑞港橋頭。
沙洲地盛產箬葉,故名箬坑,既是沙洲,也是德興西南盆地(張村鄉、黃柏鄉、萬村鄉)的北部。每次過箬坑,我都要停留,或走走巷子,或走走田埂。村子古樸,鮮有村人在街巷走動(大多在田里勞動)。村頭種了很多甘蔗、白玉豆和玉米。三根竹竿撐一個三腳架,白玉豆盤在架上,一蓬蓬,把整塊田撐了起來。屋角或院子或菜地邊,也栽種梨樹、柚子樹、橘樹、石榴樹。無論什么季節,我很愿意在箬坑逗留。但我很少關注過環村三面而過的長樂河。即使偶有關注,我也沒關注過河里有哪些魚類棲息。
二〇二三年五月初,去彩虹橋集市買菜,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哥站在集市內巷,腳邊擺著兩個塑料桶。一桶泥鰍,一桶小溪魚。泥鰍是小泥鰍,最大的只有中指長。小溪魚肥壯,有馬口、鯽魚、翹嘴鲌、黃顙、白鰷、鯧魚等。有幾條很小的雜魚,花花綠綠,被我一眼認出:鳑鲏。我問老哥,你這些魚是從哪里抓來的呢?
店前,界田的店前。你知道嗎?老哥說。
知道,店前的插竹畈、箬坑,去過。我說。
我便記住了長樂河有鳑鲏。在我的出生地鄭坊,有饒北河,河中多魚。在我二十五歲以前,一根麻線(不用魚鉤)可釣上白鰷,水中濯足,馬口、白蝦圍攏過來,吃腳皮屑。翻開鵝卵石,石下不是溪蟹就是河川沙塘鱧。河中沙坑,鳑鲏在群游,如一群彩蝶翩翩然而自得。村人從不抓鳑鲏,它太小。孩童卻喜歡,筲箕沉入沙坑底部,鳑鲏游進去,抬起筲箕,撈了上來。玻璃罐灌滿溪水,抓一把細沙丟下去,鳑鲏在玻璃罐游。側著玻璃罐看鳑鲏,(因為凹凸鏡的折射原理)鳑鲏數倍變大,渾身彩綠,如美人魚戲水。玻璃瓶晃一晃,鳑鲏如一道彩虹落入水中。真是魔幻又神奇。
鳑鲏、河川沙塘鱧、溪蟹等,在一九九七年徹底消失。主要原因是河上游排入了含有硫的工業廢水。二〇〇七年,禁止了工業排污和花崗巖開采,歷經十余年,河逐步恢復了原始狀態,鯇魚、馬口、鯽魚、鯉魚、寬鰭鱲、黃顙等,又回到了河道,但鳑鲏、河川沙塘鱧、溪蟹、白蝦、河鰻、河蚌,卻仍無影蹤。
十余年,我始終解不了這謎。二〇二一年春,我看了一部有關南方淡水魚的紀錄片,了解到河川沙塘鱧與河蚌有共生關系,在春末的孵卵季,河川沙塘鱧把卵排進河蚌內,同時河蚌把卵排在河川沙塘鱧的魚鰭上,異體孵化。河蚌保護魚卵,避免被魚吞吃;河川沙塘鱧把蚌卵帶到各處,待發育成幼蚌后脫離魚體,沉入水底,肆意繁殖。
看了紀錄片《河流與生命》,我開始關注河蚌。河蚌屬蚌目蚌科軟體動物,蚌殼紋如水渦,又名渦蚌;蚌張開鉗入食物,合攏消化,又稱蚌殼鉗。河蚌在淡水底部的沙層或沙泥中生活,濾食藻類為生,卵在魚體寄生。夏摸螺螄,冬摸河蚌。水庫、魚塘、溪流、湖泊等,均有河蚌可摸。摸河蚌不用手,用腳踩,踩在沙層,有硬硬的感覺,翻上來,不是石頭就是河蚌。河蚌扔在水池,吐泥沙,一池水就渾濁了。吐盡泥沙,需一個多月。泥沙吐完,河蚌就死了。
泥鰍、黃鱔、河蚌都離不開泥沙,體內沒有泥沙即死。
鳑鲏的卵也寄生在河蚌內。沒有河蚌,鳑鲏難以自然繁殖。河蚌是鳑鲏的胎房和孵化器。生殖期,雌鳑鲏產卵于河蚌腮腔,雄鳑鲏將精子通過蚌口入水,排入腮腔,受精卵在腮腔孵化、發育、吸收卵黃,魚鰾吸入氣體,幼魚會游泳了,游入水中,自行生活,以硅藻、水草、小型甲殼類和昆蟲為食。
饒北河沒有了河蚌,自然也就沒有了鳑鲏、河川沙塘鱧。近幾年,冬季,我都要買上百斤河蚌,倒入饒北河放生,期望河川沙塘鱧、鳑鲏再現,卻始終不見。河鴨把河蚌吃得干干凈凈。
也不是說,有了河蚌就有鳑鲏。河蚌可以在水塘底下的淤泥生活,泥中沉淀著生活污水中的有機物,長出藻類,其以此為食。鳑鲏需生活在潔凈的溪水沙層或石頭鋪滿的河道。溪蟹、白蝦、河鰻與河川沙塘鱧、鳑鲏類似,對水質、棲息環境,有著嚴苛的要求。
二〇一四年六月,在福建浦城縣郊,沿柘溪(南浦溪支流)走,入村口有一座石拱橋,盤滿了絡石藤。站在橋上往下看,溪水約半米深,白沙明凈,數百尾鳑鲏在沙面嬉戲,身子一閃一閃,左右、上下翻動,撲朔迷離,舞姿蹁躚。柘溪彎彎曲曲,在田野匍匐。稻秧青青的田野,顯得更寬闊、更嫣然。沿溪邊田埂路,往上游走了約五公里,到了南浦溪。這是我見過鳑鲏最多的溪流。每百余米,就有鳑鲏群出現,如銀河中繁星閃爍。問了村人,得知柘溪從來就沒有挖過河沙,離村子較遠(無生活污水排入),也無人電魚毒魚,才得以保存了一溪的鳑鲏。
兩畝方塘
朱潭埠的矮子師傅赤膊下塘,抱個簸箕,在抓魚。魚有鯽魚、花鰱、鯉魚、鯇魚。塘水很淺,就剩下塘底一洼水,魚擁擠著,很難游起來。矮子師傅用簸箕鏟下去,搲上三兩條魚。魚躬著背,尾巴甩起來,一把泥漿甩在矮子師傅臉、脖子、胸膛上。他也不抹一下,泥漿就那么任性地淌下來,一直淌到褲腰,像燙軟了的蕎麥面。魚入籮筐,吧嗒吧嗒,跳起來,跳了三五下,不跳了。魚不大,鯇魚約一斤半一條。問矮子師傅:魚這么小,起塘是不是早了?霜降才過了七天,魚也不好賣。
還談賣魚?天干了三個多月,一滴雨沒落,塘沒水了,魚很快要死光光了??床欢@個天。魚拿命熬著,熬不下去了。他答。
塘堤上,三株南瓜旱得半死不活,葉半青半黃,南瓜結到拳頭大就老了??嘀翊畹哪瞎霞軙竦冒l白。十幾株辣椒、茄子曬得蔫蔫,葉禿了大半,辣椒一個也沒結,茄子結了幾個,很癟,彎翹得似鐮刀。一排苦荬菜禿了稈,幾片葉子在稈頭焦黃。
一個早晨,抓了筐魚。他抱起筐,裝在摩托車上,從機耕道出了雷打塢??鸬蜗履酀{,他身上也滴下泥漿,泥漿在地上滴出三條泥線?;亓思?,魚入了木桶,他洗了澡,馱著木桶去集市賣魚。
矮子師傅不矮,五十多歲,四月到十月,他打赤膊。他說,衣服穿在身上,刀片刮一樣難受。他身子黝黑,陶瓷鍋的那種黑。他臉卻白,出門就戴斗笠。斗笠可遮雨遮陽,還可當蒲扇。他頭發短,也稀疏,鬢斑白。魚塘在機耕道與山的夾角——山的最低處,也是機耕道的盡頭。盡頭是一處墳地,和一塊黃泥地。黃泥地種了番薯和芝麻,再過去,是無盡的針葉林。一條防火道把針葉林一分為二。
初夏,他站在塘堤上,剝苦荬葉、南瓜葉給魚吃,也去黃泥地剪番薯藤給魚吃。這個山腳,我三五天去一次,去看環頸雉。有一個環頸雉家族棲息在這里,有時看見一只,有時看見三只,有時看見一窩,母雞帶著七八只小雞,咯咯咯叫著。稍有動靜,它們就飛得遠遠。機耕道兩邊和墳地,有許多草。它們吃草葉也吃草籽。我帶曬干了的剩飯去,撒在路邊。他早起,是割草喂魚。我早起,是去雷打塢溜達。就這樣,我認識了矮子師傅。
魚塘并不大,約兩畝,毗鄰小畈荒田。矮子師傅說,這小畈田種不了,幾年前,出水的小渠被工地填埋了,抬高了地勢,旱季又沒水可引,田就這樣荒了。他挖了自己的田,筑了塘堤,養起了魚。我說,與塘相連的那兩塊田,你可以租用過來,可以多養一些魚,收入也高些,花去的工夫都是一樣的。
那是我哥的田。他荒著,也不租給我。哥不如鄰。唉,這是我最后一塊田了,不能讓田廢了。三年不用,田就廢,矮子師傅說。
大暑一過,天就沒落一顆雨滴,塘水日淺。入了秋,塘尾露出了厚厚的泥漿。泥漿日曬,干燥、皸裂,有了烏龜殼的裂紋。黃鼠狼在塘堤打洞,捕魚吃。魚游在水里,哪看得見黃鼠狼呢?黃鼠狼縮在洞口,魚游到淺水,它就撲過去,咬住魚鰓,拖到陰涼的地方吃。它啃魚頭、啃魚背、啃魚尾,魚腹卻不吃,扔在淤泥上。剩肉和內臟被白鹡鸰、烏鶇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魚骨。
隨時可以看見白鹡鸰、烏鶇,在塘邊活動。它們啄螺螄、啄死魚、啄小蟲。矮子師傅用水管從荒田的水坑接水過來,續塘。水坑蓄水量太小,續了半個來月,水坑也沒水了。他也不去割草喂魚了,把家里摘下來的菜頭菜腳、瓜皮,帶來喂魚。有一次,矮子師傅問我:你愛釣魚嗎?
以前愛釣魚,已經十多年不釣了。我說。
喜歡釣魚的話,你就來塘里釣。昨天晚上十二點多,我抓了一個偷釣的人。他也太不識相了,釣了我八條草魚。他說。
這么偏的地方也有人來偷釣呀。何況,魚也不大。我說。
嗯呀,偷釣的人用幾條蚯蚓就把魚騙上來了,才不管我割魚草有多難。睡在床上,我一直想著明天去哪里割魚草。他說。
沒了水續塘,干得越發快了。山塢常有野貓出沒。野貓不是棄養貓,是山靈貓,比家貓體型小,抓鳥、抓蜥蜴、抓蛙、抓蛇、抓野兔吃。野貓非常隱蔽,藏在草叢或林下,突然襲擊。它有非常靈敏的嗅覺、視覺、聽覺。塘水淺下去,它盤踞在機耕道邊的杉木林一帶。魚游到塘邊,野貓躍下去,抓上魚來,叼到杉樹下吃。野貓捕魚,我看見過兩次。矮子師傅看見過三次。他用竹竿撲打杉木林和雜草,驅趕它。
撈了三天魚,塘沒魚了。渾濁的泥漿水,沉淀了七天,一洼水清清澈澈。矮子師傅說,投了五百塊錢魚苗,魚賣了一千四百六十塊錢,還劃算,還劃算。他嘴邊叼著煙,拖著一雙鞋跟爛開的黑膠鞋,又說:一年買酒的錢有了。
塘徹底干了。最后一塊淤泥半干半濕,冒出了很多氣孔。淤泥也曬白了。地錦和紅蓼冒出了尖芽。白鹡鸰在泥面上跑,溜冰似的。矮子師傅收了南瓜架,翻挖了一遍塘堤,種上了白菜、白蘿卜、菠菜、大蒜、芹菜。又從一里外的山塘(另一個山塢)挑水來,澆菜。三天澆一次,澆了六次,雨來了。雨下得不透,剛好濕透了泥層,塘里沒水蓄。塘泥軟化了,蔥油餅一樣。軟化了的塘泥,露出了淺淺的獸跡:梅花狀的五趾腳印、前三后二的五趾腳印、馬蹄餅狀的三趾腳印。雞爪印很多,大大小小,虛虛淺淺。塘邊長滿了牛筋草。牛筋草散開,貼著地面。泡桐葉、楓香樹葉、苘麻葉、鹽膚木葉、烏桕葉,落在塘泥上,蝕孔腐爛,葉脈完整。
水蓄了半塘,正月已經過了。芹菜摘吃完了,白菜蘿卜也砍了大半,根還留著,爛菜衣也風干了。矮子師傅就跟我抱怨,說,野兔吃了好多白菜蘿卜,啃幾口,也不吃完,爛根。他吃下的白菜蘿卜,都是兔子先吃過的。他舍不得菜爛在地里,把吃不完的白菜蘿卜做了泡菜。他說,你要吃泡菜了,跟我打個招呼,自己做的泡菜干凈,也酸爽,用咸肉炒起來好吃。
沒砍的白菜蘿卜,都開了花。白菜花黃,蘿卜花白。這是初春原始的底色。山巒俊秀了起來,一浪浪地青綠,從山腳往山頂漫上去,野山櫻花白艷艷,覆蓋了山崖。簇新的木荷率先從雜木林里涌了出來,灰胸竹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從早晨到黃昏,一直鳴叫。
去山里的人,有了些恍惚,還沒緩過神,豌豆已經開花了。改變自然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別的,而是時間。時間給每一棵草、每一株樹、每一寸土、每一只生靈,打上了生命的烙印。機耕道下的塘邊,是一個斜坡。坡上的桂竹冒出了筍芽,八天之后,筍長得比人還高。矮子師傅在掰筍。他喜滋滋的,說,桂竹種下去四年了,第一年長筍呀。筍長了六根,他掰了較小的兩根。
你今年還要養魚嗎?我問。
有點兒不想養了,去年天那么旱,魚還沒長開,就起了塘。費了那么多工夫,一百斤谷燒都沒賺到。他說。
不養就可惜了。這個塘好,塘堤種菜,水中養魚。我說。
你這樣高看這個塘,那我還是養吧。也就五百塊錢魚苗,工夫值不了錢,玩了也就玩了。魚不賺錢,賺魚吃也可以。他說。
矮子師傅扛著鋤頭,去雷打塢鏟塘邊、糊塘邊。塘糊結實了,不滲水。塘堤又翻挖了一遍,種了萵苣、苦荬、南瓜、黃瓜、絲瓜、空心菜、莜麥菜、莧菜。這些菜,葉茂盛,可喂魚。塘堤有一米多寬,泥肥,菜瘋長。在黃泥地,全栽了番薯。去年的芝麻,才收了兩斤多。芝麻被鳥吃得所剩無幾。他也沒辦法。他扎了五個草偶趕鳥,豎在芝麻地,鳥照吃,還在草偶上搭窩。
去集市買菜,我順帶買了十幾根蓮藕,掰斷,扔進了魚塘。藕是蓮科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喜溫喜水,有肥泥就生長。一塊方塘沒有水生植物,塘面就太干凈了,失去了塘的韻味。我也跟矮子師傅說,塘邊上還可以栽幾棵番茄,番茄好看又好吃。矮子師傅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鳥吃番茄,鳥吃番茄。
有一天,一個香屯人騎四輪電瓶車進村賣樹苗。樹苗有柚、番石榴、桃、梨、柿、木槿、梔子花,苗是小苗,拇指粗。我選了三棵梨苗、兩棵柿苗、六棵木槿、四棵桃苗,借了一把小鋤頭,去雷打塢了。挨著塘邊,在機耕道之下的坡,栽種了樹苗。我喜歡柿子樹和木槿。我每去一個地方客居,都要栽木槿。木槿易栽,抗病蟲能力強,花期長?;墒?,可賞。木槿花一層層開出來,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如同告示:怒放的生命多么美。
清明,藕莖挺出了水面,圓綠肥厚的葉撐了起來。葉還沒完全展開,如小綠傘,亭亭而立。矮子師傅買了五百塊錢魚苗,放入魚塘。泱泱綠水,塘一下生動了起來。白鹡鸰站在綠葉上嘰嘰。
早上,矮子師傅騎一輛摩托車,去界田三岔路口割草。那里有幾塊田,前幾年有人種草養魚,后來魚沒養了,草仍年年長。他去一次割一擔,魚吃三天。草浮在水面,魚躲在草下,窸窸窣窣。
六月底,暴雨連連,下了八天。洎水河轟轟隆隆,浪頭翻涌席卷。樓下,掉了三個麻雀窩。被雨打掉的。有一個窩,還有五只雛鳥斃死。放晴了,去雷打塢,矮子師傅在翻挖塘堤。他說,小田畈像個湖,魚跑得差不多了,菜也淹死,白勞無功。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