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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3年第11期|何立偉:抵抗
    來源:《膠東文學》2023年第11期 | 何立偉  2023年11月16日11:00

    呷酒誤過王胡子很多事。遠的不去說,近的就是早些天,他在一朋友開的野味店吃晚飯,吃完了開車回家,剛開出巷子,就叫交警攔住,叫他吹氣。一吹了得,人同車扣了下來。他原來是呷了半斤湘窖。他大著舌頭跟單位小李打電話,小李的叔叔是政法委的。兩個鐘頭后他被放了。

    今天我們在河邊吃小龍蝦,王胡子又要呷酒,小李也在。小李說:“你算了吧,我叔叔說了,撈人的事下回再莫找他?,F在不像從前了,再撈人,他的烏紗帽都保不住了?!蓖鹾诱f:“這回保證找代駕,絕不麻煩你叔叔。呷!呷!”就把酒瓶蓋咬開,朝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咕咚咕咚”倒。

    舌頭大起來的時候,王胡子猛地拍我膝蓋一把,痛得我一歪。我說:“搞什么你!”王胡子媚媚笑道:“跟你說羅老何噯,我現在對我自己有懷疑?!蔽艺f:“你懷疑什么呀你懷疑?”他把臉朝我湊近,一股餿酒氣沖上來?!拔野?,我懷疑我最近得了抑郁癥?!彼f這話時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你會得抑郁癥?”

    “真的,對天起誓!”

    我看了看他,五十不到的人,一臉胡子拉碴,穿幾千塊錢一件的西裝也顯得邋里邋遢。其實他并不落魄,三個月前剛升了調研員,解決了正處級。為這事還請我們在徐記海鮮逮了一餐。

    我說:“你怎么會得抑郁癥?平時總是嬉皮笑臉的?!?/p>

    “表象,一切都是表象,”他說,“我最近一直好抑郁的,也不曉得是為什么?!?/p>

    “不像啊?!?/p>

    “我也覺得不應該,但就是如此,一直抑郁,看么子事都是灰暗的。有時候我晚上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發呆,一發呆就是發一兩個鐘頭,心里頭有塊好大的石頭一樣?!?/p>

    又說:“所以我最近變得特別愛呷酒。呷醉了就昏天黑地困覺。我老婆天天罵我,都睡到我妹子床上去了。她說聞了我一身的酒氣就困不著覺?!?/p>

    我說:“活該?!庇终f:“你不是因為這個抑郁吧?”

    “不是不是,”他大著舌頭賭咒發誓,“我真的不曉得是為了什么事,心情特別不好,活得沒勁。我都擔心哪一天我會自殺?!?/p>

    “莫嚇我好啵,至于嗎?你平常不是單位里最快活的人嗎?何事變成了這樣!”

    “我也不想變成這樣。每天都不開心。想罵全世界的人?!?/p>

    “你要去看看醫生了?!蔽艺f。

    “是的,我也這樣想過?!彼抗獯孤湎聛?,忽然一副可憐樣范,說,“我現在想哭,放肆哭。就是哭不出來?!?/p>

    我瞧著他,想起了另一個朋友,柴四維。

    柴四維是我的前同事。

    這位前同事,說過同王胡子一樣的話。

    有天他在我辦公桌對面,跟我說:“你抬起腦殼看看我好啵?”

    我抬起腦殼來,看了看他,說:“何事?”

    他說:“你沒看出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噯?”

    我又看了看他,說:“沒什么不正常啊?!?/p>

    他“噯”地嘆口氣,說:“你們這些人啊,太麻木了,太沒有觀察能力了。你曉得我剛才一直在做什么?”

    “沒注意啊,我一直在看文件嘛。你在做什么啊剛才?”

    “做什么!”他幾乎是憤怒地戳我一眼,提高聲音道:“我一直看著窗戶外頭咧!”

    我望了望窗戶外頭,天氣陰沉,對面的辦公樓有些窗子開著燈,有些人影在晃動。我說:“沒什么東西看啊?!?/p>

    他說:“是沒東西看。但是我一直就在想,我要從窗戶跳下去,我要跳下去?!?/p>

    我嚇了一跳。我們的辦公室在二十九樓。我有恐高癥。我平常移花缽時都不敢朝下頭看。

    “你莫嚇我?!蔽艺f,然后坐直了。

    “不是嚇你,我真的是這樣想,而且想得好強烈?!?/p>

    “發生了什么事???”我連忙問。

    “什么事都沒有?!彼f,“我就是想跳下去?!?/p>

    “不可能!”我說,“如果沒有什么事讓你絕望透頂,你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說說看,發生了什么事,讓我幫你分擔分擔?!?/p>

    他把臉別向窗外,聲音忽然變得好小,說:“真的沒什么事,真的。我最近一直都是這樣,一直好抑郁的。心里頭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壓著。我經常一個人發呆,發好長的時間。你都沒有注意過?!?/p>

    我一時語塞,不曉得要說什么才好。我望著他,這才發現他的神情確實有些不大正常。他臉上此時籠著一層淡淡的蔭翳。

    “為什么呢?”隔了一氣,我才問他,“為什么會這樣呢?你平常不是這樣的人啊?!?/p>

    柴四維平常是一個喜歡搞笑的人,一肚子在別處聽來又經過他加工的黃段子。他走到哪間辦公室,哪間辦公室就會傳出陣陣放蕩的笑聲。他真的是蠻好玩的一個人。

    “我也不曉得是為什么。有時候在家里頭,晚上躺在床上,就想,要是這一睡過去,再也不醒來就好了。真的,有時候覺得生活一點兒意味都沒有。沒一樣事情能讓我高興得起來?!?/p>

    我說:“你平常不是蠻高興嗎?一上飯桌就聽你講段子,講得大家噴一桌子飯?!?/p>

    “假象呢,”他說,“都是假象。人啊,就像罩了一身衣服一樣,也罩了一身假象。人的真正的樣子只有他自己曉得?!?/p>

    我說:“或許他自己都不曉得咧?!?/p>

    “是的,是的,正是的,”他說,“比方我就不曉得我何解會是現在這個樣子?!?/p>

    我想了一下,提醒他說:“是不是上個月你跟劉部長吵了一架,那件事給你心理帶來了陰影呢?你看過契訶夫寫的《小公務員之死》那篇小說嗎?一個小人物怕得罪上司,自己把自己活活嚇死了?!?/p>

    “你的意思我是被劉部長嚇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啰?”他很不屑地飛我一眼,反駁道,“我才不怕官咧!”

    但我覺得這件事還是給了他蠻大的情緒影響。他那天去找劉部長匯報工作,劉部長看了他的報告很不滿意,當面訓斥了他。他不服,兩人頂了起來,兩個人的火氣點燃了,吵得隔壁辦公室的人都跑了過來。他回來后,一臉都是絳紫的,把文件夾朝桌上一扔,坐著悶了好長時間。之后,那個把星期他都是悶悶不樂的。這不是影響是什么呢?

    有幾天,下了班,他就邀我們打麻將。我曉得他心里頭不痛快,就陪他玩。有兩回他輸了,就發好大的火。他平常不是這樣看重輸贏的。

    我還是說:“劉部長壓在你心里了?!?/p>

    他否認,說:“吵架的當時是有點兒影響,但是現在,我是說現在,我這樣子跟工作沒有任何關系。我就是覺得人活著沒有勁,尋不到一點兒可以讓你高興起來的事。我懷疑我得了抑郁癥?!?/p>

    又說:“我不能看見窗戶,看見窗戶有時候我就有跳下去的沖動。有兩回這沖動強烈得……不說了,不說了!”

    我跟他把茶杯滿上熱水,遞給他。我說:“人生是不是有些劫數,走到某一步就遇上了,看著會過不去,但實際上最終還是會過去呢?”

    他想了想我這句話,然后說:“我看不像。我以前蠻陽光的,你曉得,現在心里頭陰云越來越多。表面上你們看不出,以為我還像從前一樣,但我自己曉得,我變成了另外一種人,我覺得越來越沒有意思了。我在網上查了,抑郁癥就是我這個樣范,整天郁郁寡歡,有時候會有極端的想法?!?/p>

    “會過去的,過些時候就云開見日了?!?/p>

    “不要安慰我。我也不需要安慰。我自己擔著,我只擔心我會擔不過去?!?/p>

    “千萬不要這樣想,柴四維。我們每個人可能都有某個時刻是這樣,但是會過去的,一定會過去的?!?/p>

    他不說話了,又開始望著窗外。我想拉塊幕布把窗子扎扎實實罩起來。

    王胡子確實哭不出來。他今晚又呷多了酒。他的舌頭已經不大聽招呼了。

    他呢呢喃喃地朝我又說了幾句什么,我一句也沒聽得清。他伏在桌子上困著了,袖子沾滿了桌上的油漬。

    我朝小李說:“幫他喊代駕吧?!?/p>

    小李拿起手機。

    我又說:“你還是一起送他進屋吧。他變成一團爛泥了?!?/p>

    小李說:“好,要得?!?/p>

    一個想哭又哭不出來的人,我想,一定痛苦。

    車來了,我幫小李架起王胡子。他的身體好重啊。

    抑郁癥,抑郁癥!他們走了之后我沿著河邊走路回家,這個詞一直在我腦殼里嗡嗡地回響。我又想起另外兩個朋友——學文和陳成。

    一年前的一天,我和學文在聚餐之后一同在月湖旁散步。那晚上有湖卻沒有月,天上云層很厚,地面的石板路泛著青青的暗光。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時,不知怎么聊到了睡眠問題。學文問我你晚上睡得怎么樣。我說還好啊。他說不起夜嗎。我說不起啊。他說:“那難得哦。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一般都要起夜。你算是例外?!蔽艺f:“就算是吧,你呢?”他停頓了一下,然后道我必須吃安眠藥才能入睡。我說怎么呢。他說:“失眠啊。我有失眠癥啊?!蔽覇枺骸岸嗑美??”他又停頓了一下,說:“差不多四五年了吧。天天吃安眠藥,一晚不吃就一晚困不著?!蔽彝榈滥钦娴氖莻€蠻困擾的問題。

    我們圍著月湖繞了兩個圈。有好長時間都沉默著沒再說話。

    他突然開口了,說:“有件事,我只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蔽艺f:“什么事?”他說:“我起先不是說我有失眠癥嗎?”我說是。他說:“我其實有比失眠癥更可怕的毛病?!蔽乙粍C,說:“什么毛???”他又停頓一下,說:“我應該是得了抑郁癥?!?/p>

    他的聲音不大,但我聽出了其中的沉重和悲涼。

    我訝異道:“怎么會?”又說,“看不出啊?!?/p>

    他說:“哪個都看不出,只有我自己曉得?!?/p>

    “什么癥狀呢?”我問。其實我是曉得一點兒抑郁癥的癥狀的,只是在他身上沒看到。

    “昨天,”他說,“周日,老婆出去串門了,我一個人坐在家里,忽然覺得坐不住,好像四周空曠得不得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光了。受不了,那種無限孤獨無限虛無的感覺真的受不了。我就開了車,完全不曉得要往哪里開,后來我發現我上了高速,車子快得起碼有180碼。道基兩旁的樹就像是暗綠色的風,直朝車子后頭吹。我開了一個多鐘頭,也不曉得到哪里。下了高速,我把車停了下來,一個人坐在一個水塘邊,一直坐到周圍都黑了下來。那時候,我就想,我要跳到這口塘里去。反反復復這么想?!?/p>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后來我晚上回到家里,也沒跟老婆說這事,心里頭忽然又有些后怕。我覺得那一時我是醒過來了。我好像做了一場噩夢。好可怕,也好危險。再嚴重一點兒,我恐怕真的跳到塘里去了?!?/p>

    我吸了一口氣,說:“我聽著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真的是好危險。你要去看病?!?/p>

    他說:“我只能相信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醫生?!?/p>

    我說:“平常,我想都想不到你會是這樣子的?!?/p>

    他說:“是啊,平常的人都是不真實的?!?/p>

    學文是想而未能做成,但是陳成把念頭付諸了行動。

    后果悲慘。

    陳成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中學同學,我們常常在朋友家里打麻將。陳成是經商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干得順風順水。他開的公司,在水口山包了一個銅礦。那時候有色金屬的行情都還不錯,他每天賬面上都有不小的現金流,所以手面相當闊綽,經常打麻將打到最后,他和了一個統吃的大牌,應當進很多錢,結果他總是大氣地一揮手道:“算了,不要給了!”然后說,“我請你們吃夜宵。走走走,到華天美食街去!”

    但是隔了一年,礦叫政府收了回去,不再讓私人承包。正好那年股市漲瘋了,他就把所賺的錢拿出一半丟進股市里,成了高位入市者。當然,剛開始的那個把月他大賺了一把。見賺錢這么容易,就把所有的資金全都丟了進來。那一晌我們在朋友家打麻將,他總是說“老子今天又賺了臺奧迪”。我們都曉得他說的是股市上的收益。我們聽說他不但把所有資金全放在了股市里,而且還找朋友借了一千萬投進去,又在證券公司加了杠桿。于是又經常聽得他說:“老子今天賺了三臺奧迪?!苯Y果,沒隔多久,一夜之間,股災來了,雪崩之下他被強制平倉。不但翻了幾倍的利益看著銀子變了水,而且本金都沒了;不但本金沒了,還欠下了一身的債務。

    他整個人垮了下來。麻將桌上再也看不到他了。

    這時候,他妻子跟他提出了離婚。

    那真是雪上加霜。

    因為他好久不來,我那朋友就去看他。妻子走掉了,女兒上學去了,他一個人在家里打電腦游戲。同學來了,他只說了一句“坐,茶你自己泡”,然后又埋頭在游戲里,話都不愿意說。

    朋友后來跟我說:“我到陳成家,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蔽揖蛦査従?,鄰居說:“好多天都沒見到過他人影子了。他其實就悶在家里,整天不出門?!?/p>

    “這樣會悶出毛病來的我擔心?!迸笥颜f。

    我說:“或許過一陣子會調整過來的??此麡幼?,他還是像個男子漢的?!?/p>

    朋友嘆口氣,說:“是男子漢,但他難得翻身了哦?!?/p>

    我說陳成像個男子漢,是因為他年輕時候當過坦克兵,體能好,胸肌發達,平常一副什么都不鳥起的樣子。我想他除了身體強壯,心理上也應當是強壯的。他有過從軍經歷,面對困境,他肯定有比我們更強的承受力。

    但事實并非如此。

    有天晚上,我朋友正躺到床上準備看書,手機“?!钡仨懥艘幌?。他曉得有信息來了,就打開手機看,是陳成發來的,一行字是這樣寫的:

    你是我玩得最好的同學,希望你永遠記得我。

    我朋友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呢?突然,我朋友覺得不妙,心里升起一團不祥感,丟下書,穿上衣服就叫司機小楊開車直奔陳成的家。敲門,無人應答。朋友想:“是不是像上回那樣,他在里頭打電腦游戲太專注沒聽見呢?”又接著敲門。這時他聞到門縫里飄出來的一絲難聞的煤氣味兒。這時我朋友急了,直覺到有大事發生。門上頭有扇緊閉的小窗。我朋友在地上找到根棍子就要戳窗玻璃。司機小楊是駐港部隊復員的,有經驗,立即攔住,從身上摸出把瑞士小刀,叫我朋友給他騎高馬,他坐在我朋友的肩上,輕輕拿用小手絹包起來的瑞士小刀起開窗玻璃,又輕輕遞到我朋友手中,再從小窗爬進去,從里頭把門打開。一股煤氣沖上臉來。小楊說:“莫開燈!”捂著鼻子摸黑走到廚房里把煤氣閥門關上,再把所有的窗子打開來。

    事后小楊才告訴我朋友,在煤氣泄漏的房子里,敲玻璃和開燈都是危險的,極有可能引起煤氣爆炸。

    我朋友的瞳孔適應了黑暗,他看到沙發那兒有兩個人影,一個大人的,一個小孩子的。濃濃的煤氣飄散了,小楊才把燈打開。陳成躺在地上,一攤血在身子下正慢慢擴大版圖。這攤血來自他的左手手腕。他右手邊還有一把菜刀。沙發上是他女兒,雙目緊閉,停止了呼吸。

    我朋友和小楊二話沒說,一人背起一個就上了車,飛奔離此地不遠的湘雅醫院。

    那女孩兒死了。陳成命大,被搶救了過來,但深度昏迷。

    這些情況都是我朋友事后告訴我的。

    朋友說:“醫生說了,陳成患了重度抑郁癥,產生了狂想。他懷疑這個世界上有人想謀害他女兒,于是就要拼力救他女兒。他救女兒的方式就是和她一起自殺。唯有這樣,人家就再也害不到他女兒了?!?/p>

    那晚的情形是這樣的:陳成把女兒抱在懷里,拍著她,讓她入睡。她睡著了,他就把她放在沙發上,然后走進廚房,把煤氣閥門打開。他檢查了所有的窗子,都關嚴實了。煤氣味兒飄進了客廳。他就把燈關上,抱著女兒坐在沙發上。隔了一氣,他覺得自己還很清醒,認為自己太強壯了,死不了,就又走進廚房,拿了菜刀來割手腕。他不怕痛,來來回回地割,直到昏迷了過去。

    他滑下沙發,菜刀脫手掉在了地板上。世界一片虛空和黑暗。

    陳成后來醒過來了。我朋友那段時間也沒去公司上班,整天就在病床邊陪著他。醫生說了,像陳成這樣的重度抑郁癥患者,很可能還會再度輕生,必須有人整天陪著他監控他。

    后來,他的離了婚的妻子從東北老家趕來,接替了我朋友日夜看護。

    他的離了婚的妻子抱著他號啕大哭,說:“都怪我啊,都是我造的孽??!”

    醫生后來跟我朋友分析說,破產和離婚肯定對陳成的抑郁癥有加重的壓力。很多抑郁癥患者在發病厲害的時候都會有輕生的傾向。陳成患抑郁癥的時間不短了,而且相當嚴重。即使沒有破產和離婚,也說不定哪天會產生輕生的沖動。

    醫生的結論是,抑郁癥很可怕,嚴重的可能隨時產生不可逆轉的后果。

    我再次見到陳成是一年以后的事。那時他已經病情穩定了,前妻也和他復婚了,看上去和以前沒什么明顯的區別。他還和我們一起打麻將,贏了最后一把也不收錢。只是他不再請我們去華天美食街吃夜宵了,因為他早已囊空如洗了。

    每回陳成要來,我朋友就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要在陳成面前談自己的小孩子,那會刺激他的。

    我們聽了一時默然,心中也一股子滋味。

    這些都是我身邊的人,和事,由王胡子及其他。

    他們都在抵抗著來自內心深處的黑暗——脆弱的抵抗,和貌似瘋狂的抵抗。他們中有誰是贏家呢?

    問題是,這黑暗是怎樣滋生、蔓延直至像黑洞中的暗河,水位不斷漲升,淹及頸,以至于要將人沖入死亡的穴谷中去呢?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很久,我也懷疑我身體里是不是正在生長著這種黑暗,因為我回憶了一下,我也總是難得高興起來。真的,透心透肺地高興一場,如今是多么奢侈和罕見的一件事啊。

    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整日的,有著單純、寧靜、平常和隨手可得的快樂,總在不停地怒放之中。那種日子為什么一去不返了呢?

    那一夜我像學文一樣失眠了。

    但是我家里沒有安眠藥。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床上賴著,王胡子打電話來了。王胡子說:“我昨天呷高了,呷高了?!?/p>

    我說:“你這是經常的事,我不奇怪?!?/p>

    他說:“我呷高了,沒亂說什么話吧?”

    我說:“你跟我說,你想哭,放肆哭。這倒讓我奇怪?!?/p>

    他那邊高聲道:“是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真的,”我說,“你就是這樣講的。小李可以作證?!?/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聲音更高了,“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想哭呢?你不要編啊,你是喜歡編故事的?!?/p>

    我說:“好,算我編吧?!?/p>

    然后他說:“是這樣,明天周末,我一個表哥在寧鄉灰湯開了家農家樂,早就邀我去玩,我打算約你一個,小李一個,人事局的張小毛一個。我們四個人去那里釣釣魚,打打牌,吃點兒農家飯菜,如何?”

    他的聲音變得輕松、愉快。此刻的王胡子,和昨天晚上呷醉了酒的王胡子,仿佛完全是兩個人。他哪里像自稱得了抑郁癥的人。

    我說:“行吧,到鄉下去放松放松也好?!?/p>

    “我表哥講了,他那里有好酒來,自己浸的蛇酒,五步蛇。他跟我們一個人準備了兩斤,還準備了一點兒臘肉臘魚?!彼终f。

    我笑了一下,說:“你又會呷高去。鄉下沒有代駕哦?!?/p>

    他說:“我們只開一臺車去,讓小李開,不準小李呷酒,我們呷高沒事的?!?/p>

    我本想說你要是呷高了又會想哭,但我沒有說。說了他也不會承認。

    他為什么不承認呢?

    最近這兩三年,王胡子見酒就要呷,一呷就要醉。而且,看得出,他是自己想醉。

    我現在有幾分明白,他為什么想醉。

    何立偉,生于 1954 年,長沙人。寫過一些小說,畫過一些畫,拍過一些照片,像那么回事,又不像那么回事。一切快樂、滿足,俱來自日?!,F居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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