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11期 | 田燁然:換生(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11期 | 田燁然  2023年11月14日08:27

    田燁然,1993年生,山西高平人。畢業于晉城職業技術學院,從事創意策劃工作,作品見于《羅生門·未來》《one·一個》。

    1

    礦區的二月底,春風還帶著點嚴冬的凜冽,因為大地萬物要蓬勃旺盛,它吹得更加狂涌。第三屯煤處去年被幾紙文書改成了停車場,一直未開工,被鐵皮縫了起來,想要擋住里面的煤塵。經過整個春節假期的無人顧及,鐵皮都被喜氣撕裂開來,眺眼望,數不清的缺口在滲光,這些傷疤,相互拍擊,疼痛叫喊,讓關雎體內的神經呼應,那手就扶上了后腰。不是只有他有這種異常舉動,迎面而來的,緊跟在后的,全都與鐵皮的哀嚎魄交魂接,有的摸著后頸,有的抓著大腿,一百個礦工一百個部位,二百零六個礦工二百零六塊骨頭,倘若把這些骨頭拼接,長出來的人肯定幾秒必入黃土,填補自然被人類偷走的營養。

    關雎習慣把車停在行政樓負層的停車場,然后走著路,爬行一道彎曲的坡,兩側松柏掛著的彩燈還未摘掉,政府前天全媒體宣告,新春燈展延長至五月底,兒童節才會把路上的、公園的、廣場的燈熄滅,六一就會沒了繽紛。坡頂的東邊是生產區,前后兩個礦井口,關雎哪個口都不會進,他花了三年之久才從接觸煤層的最近區域攀登出來?,F在他是負責設備維修的工人,時常忙,偶爾閑,全區設備從來沒有一次性順利無恙地運轉半個月,今天它撂挑子,明天它蹦出幾個螺絲,后天皮帶一定會斷,傳送軸里的珠子換上最堅固最新產,它還是會被持續滾動蘊出的高溫給揉碎,斷了不僅要修,皮帶撒下來的煤,還得一鏟子一鏟子還上去,這是最辛苦最常見的活兒。等到皮帶重新運行,轟隆聲穿擊安全盔,在頭骨上雀躍,疼在所難免,然后就得不停地使同一個勁,朝同一個向下向上。有時關雎會看到那些重歸皮帶的煤有了鮮活,一沓一沓蹦起來,沖他嬉皮笑臉,歡呼雀躍,終于脫離了長眠地底的紀年,奔向那有天有地有生命的世界。它們不知道自己的最終命運是被燒掉,沸出溫暖,漲出光亮,關雎有時會揮揮手,感恩它們的奉獻,有時沉默不語,目送它們的犧牲。

    來到隊部,師傅正坐在那張脫皮的黑沙發上抽煙,文書在擺有電腦的墻角,不斷地劃落著鼠標,他走過去,屏幕剛巧打開,滿桌面的文件,溢了出來,關雎常常建議文書把它們歸個檔,文書總是會說,也是也是歸檔歸檔,然后隊長一個電話,人就跑到了供應科。已經三天了,還是沒能找到機會,關雎回頭看看師傅,不忍心說出口,但不得不說,師傅的煙已經燃到了過濾嘴。他趕緊跑跟前,從兜里拿出盒未拆封的十二金釵,往師傅手里塞。師傅意味深長笑笑,把煙擋回去說:“小關,有什么事,先說事,再拿煙!”關雎拆開煙盒,一根遞給師傅說:“有點難為情,有點對不起,有點背信棄義?!睅煾迭c燃煙,抽口,薄荷味道讓他咳嗽,他瞪著腿找氣息,腳落地找回說:“你是想請假吧?幾天?這煙拿多少,也是三天?!标P雎搓搓手說:“我不想干了?!睅煾禐榱瞬槐┞赌樕系捏@訝,佯裝打哈欠說:“你爸給你問到集團那邊了?”關雎搖搖頭說:“不是,就純粹的不想干了,想去做點別的?!睅煾弟E起二郎腿說:“做甚個咧?”關雎說:“搞藝術?!睅煾滴骞贁D得難看,長嘶一聲說:“小關,你棄暗投明我肯定萬分支持,但你這是棄暗從暗了,我也不是說礦不好,更不是說藝術不行,但我記得上次去舞廳,你連唱個歌都不利索?!标P雎說:“我唱得好的全是RAP?!睅煾祮枺骸靶⊥踝屇愫鷣韱??”關雎把煙裝進師傅衣兜說:“所以師傅啊,你不僅得幫我辭職的事兒,還得勞煩你勸勸小王?!?/p>

    由頭本就是王晨的歸結,但當關雎在家抱著她看紀錄片說出那句話時,甜蜜的面容變成冷厲的臉色,王晨站起身,收拾茶幾上的花生殼瓜子皮,絮絮叨叨不停,千言萬語,都是反對和不理解。去年的十月,他倆去了趟鄭州,計劃很多,海洋公園,冰雪世界,方特,車卻偏偏停在了一個藝術展的門口,關雎走不動路了,透著窗戶都能接收到里面展品對他的萬般吸引。他和王晨說想去看看,王晨看眼時間,反正也是玩,也是舒散心情,不破滅情調,買了票,攬著關雎走了進去。有畫,有雕塑,有看不懂的新時代藝術,關雎主要看畫,王晨主要看熱鬧和氛圍,有一股喧囂里的寂靜,關雎站在畫前,駐足不動,王晨吸著手里的奶茶跟他說,當年就是關雎的一幅畫被打動的,畫上面的王晨,是美顏相機也計算不出來的美麗。倆人相愛,時值今日,能保持下來,不是關雎藝術上的風情,而是工資上的體貼。王晨問關雎還愛畫嗎?關雎淡淡微笑,擺擺手,拉著王晨走出了自己心中藏匿的凈土世界?;貋淼穆飞?,王晨提了建議,節假日還有幾天,讓關雎不妨再畫畫。有了圣旨,關雎就畫了,描了礦工,繪了礦區,讓煤炭長出了花朵,燦爛得不一樣,與現實逆反,多鮮艷。關雎找到高中教他美術的老師,老師看了畫,很歡喜,說什么也要擺在他在上海的畫廊。關雎不奢望有人會欣賞,但節前,老師打來電話說,有人想買他的畫,價格出得不菲。初三晚上,關雎在支付寶上收到錢,很多,可以還一半房貸。王晨很開心,兩秒掃走了錢,那夜關雎沒睡著,進礦的原因本就是為了給王晨父母一個安穩的底氣,現在王晨成了他的妻子,已無后顧之憂,他想換回到以前的活法。孩子傳來啼哭,王晨抹了一半的茶幾被打斷,她走進屋子,抱出來孩子,哄哄笑笑說:“關雎,孩子奶粉沒多少了,長得也快,上個月的衣服已經露出了腳踝,明天你開著車去買吧,對,今天去加個油,有折扣,下周又得漲價,日子總是會在偶爾的順暢中冷不丁給你一巴掌,這燈才換了半年,咋又暗了?”關雎點點頭,衣架拿下羽絨服,打開門,身后是八十平米的兩居室,初四的夜晚,樓道里的風,還是那么冷。

    師傅站起身,朝關雎后腦輕輕一巴掌說:“該開班前會了,你好好想一想,這礦上啊,年輕人來了又走,一批一批的,能待住的不多,你是我培養時間最長一個,你說你要搞藝術,也許你離開了礦,你的藝術就不值錢了,我也是搞藝術的,那些機器和設備的修補,就是我的藝術?!?/p>

    2

    初五上午,佟博坐進休眠兩月的手動擋國產越野,家里人只有他會開車,一旦外面有了工作,他就得暫時把心愛的車子擱棄,搭上高鐵去某個可以賺到錢的城市。不是沒有想過一人一車,一路遠方,但試過幾次,成本很高,不快捷,還得時刻提防油箱的健康狀況,車子一口氣開不了多遠,幾百公里后,油箱溫度升高,油都加不進去,所以每兩小時必須得讓車休息休息。扭動鑰匙,發動機像是個年邁的老人,遲鈍緩重地轟鳴,好在不像去年,根本叫不醒,只能拜托鄰居,來給一下電,今年的冬天還真是柔情。很久不上路,技術倒不生疏,擋桿卻有些僵硬,這是機械的問題,不是人的問題,臨出發前,父親再三囑咐,車得熱熱,但佟博還是忘了。

    畢業后,沒有一份工作超出過半年,車間的捆綁,寫字樓的鎖鏈,商場人來人往的監視,讓他很不適應和歡心,縣級市的工資又那么不盡如人意,每次光供給精神上消費,就得劃落一多半,剩下的部分,姑娘幾次平價晚餐,幾場預售電影,就沒了,加油還得靠母親救濟。直到幾年前的出頭之日,本以為那個小說獎會讓他聲名遠揚,炒掉了所有庸常的工作,一心一意扎進故事創作中,倒也能賺點錢,不過是體面的茍活。微小的發表率,佟博認識了挺多朋友,讓他有了出去轉一轉的機會,和一幫同樣境況的人,寫一些中短視頻的腳本,收入微薄,手機軟件里的錢包余額常常清零。

    他想起節前回來母親孤注一擲安排的相親,他在烤肉店的二樓那布簾隔起的包間里坐立不安。姑娘長得甜美,是某個鎮衛生院的編制內護士,這里的世界,她很受長輩歡迎和同輩追捧。姑娘知道佟博是個編故事的,就讓他發幾個故事,佟博發了,一樁殺人案,一個末日,一次詼諧的自殺旅途,姑娘看了,咬著指甲,不知該如何評價。佟博性格沒那么外向,只有在完全熟悉和信任的朋友面前,才會不管不顧的開朗,即便他能寫出很多與姑娘挑逗的情話,但現實里,一句也蹦跶不出。姑娘不算白,長得利落,一件黑呢絨大衣,與流淌下來的黑發融為一體,笑起來有虎牙,眼睛大,眸子里看不到星辰,但能看得到樓宇遍布的大地。姑娘夾塊肉放在蘸碟里說:“你是不是內向性格?一般你這樣的人都很孤僻?!辟〔┩痰艨谥心墙浪橐话氲娜?,拿塊紙巾擦擦嘴說:“倒也不是孤僻,就是有點離群?!惫媚飭枺骸澳銓懝适沦嵙硕嗌馘X?”佟博攤開巴掌說:“大概兩個握力這么多?!惫媚锓畔率謾C說:“不算多,介紹的那個姨跟我大概說過你的情況,房子是庭院,和父母住一塊兒,有臺越野車,越野車不錯,大氣?!辟〔┗位文X袋說:“國產的,緊湊型,底盤是五菱宏光,沒你想象中那么好?!惫媚锩蚩谒?,禮貌笑笑說:“你這個人我還是有點感覺的,你就沒有想過穩定下來,我知道你學歷一般,公務員事業編現在已經達不到要求,但做個工人也不錯,譬如晉鋼和煤礦,現在礦上也安全?!?/p>

    南內環盡頭是高速口,右拐是國道,高鐵站坐立在國道邊,路寬闊了許多,這段行程讓佟博想起某些大地方的路,包容且擁擠,但這里沒讓他遇上堵塞,路口的監控和紅綠燈還未運行,可以持續加速,以前半小時的距離,現在十分鐘就趕到了。高鐵站外觀像是城樓,絲毫沒有新時代的壯觀。老沈拉著行李箱,從站前的綠植地走來,沖他招手,太行山的風,將他的長發吹亂,頓時褪去了上海的氣宇。老沈長得本就像北方人,副駕駛一坐,臉上早已白皮泛泛,這讓佟博想起不少他年少時的玩伴。這次邀請是佟博提出的,包路費,陪吃陪喝陪睡覺,倆人合作多年下來,佟博沒少提家鄉的魅力,趙括在這里死過,八路軍在這里給了日本鬼子無數次教訓,改革后,煤從土地中崩裂出來,它就富裕了,帶來繁華與江湖,紅燈區遍布,姑娘撈金,顧客享樂。老沈一直沒機會來,不知道是時間上的不足,還是錢上的不夠,但這次,佟博的真誠邀約讓他盛情難卻。老沈點根煙,開車窗,煤的芬芳倒流進來,添了老沈一鼻子粉,他決定,明年那個活兒,無論如何都得給佟博爭取個名額。

    佟博請他吃了饸饹和十大碗,這美食比烈酒還給勁,硬是把老沈的肚子撐了個頂圓透亮,他看著那半斤老白汾直打嗝,讓佟博帶他去炎帝公園遛遛消食。佟博喝口面湯說:“我們這兒,消食不興夜跑和瞎逛,夜店酒吧也不興,帶你去洗個腳吧!”車子兜了城區半圈,才找到一家燈牌光明磊落的店,房間裝修很古典,除了那臺突兀的投影儀。老沈沒足療過,技師撥弄著他的腳,讓他渾身皮膚發癢。佟博也一樣,他也沒洗過,吹過的大話只是大話,臉紅燙,像是秋天的太行山。老沈掐掉手中煙,吃塊薄荷糖,把腳從桶里拎出來說:“小哥啊,我這消化得可以了,待會兒帶我去那里看看?!辟〔┖瓤诿诇f;“哪里?”老沈指指屋子里那盞紅色的燈說:“就你常常說的那個地方?!辟〔┗腥淮笪?,點點頭說:“那里???都關掉了?!眰z人對話逗得技師直笑,還調侃像老沈這樣的外地人,來這個城都是奔著那個目的。踩背完畢后,老沈有點忘了怎么活動腰,只好趴著。佟博靈活翻身,盤腿點根煙遞向老沈說:“我交完那個稿子,就不干了?!崩仙螂p手抵力撐起身,佯裝很理解地說:“這話你天天說,我都聽煩了,煤礦寫得那么有特色,你不會放棄的?!辟〔┐騻€嗝說:“真得放棄了,三十歲了,一事無成,窮追夢,我這次回來,我感受到了家庭的衰老,我得結婚不是嗎?我這年齡放你們那兒還是黃金,在我們這兒就是臭鐵,我會做個穩定的工作,找個合適的老婆?!崩仙蛘f:“我沒法理解你,不支持不反對,人生選擇,還是得你自己做主?!辟〔熁覐椀卣f:“我再不結婚,在家鄉,會成為一個有問題的人,我倒不是怕那些風言風語,我只是擔心我爸我媽的心理真給出了問題?!?/p>

    倆人就這么前言不搭后語地聊著,直到老板婉轉地催促,此后的幾天,佟博帶著老沈,該去的不該去的,都去了一遍,老沈始終沒有看到佟博口中的那些浪漫和風情。老沈不告而辭,讓佟博的告別撲空?;氐郊?,父親穿著身保暖內衣正躺沙發上手機打麻將,茶幾上煙灰缸漾滿煙頭。佟博車鑰匙一丟說:“爸,你那個礦上,還要人嗎?把我給送進去?!备赣H鯉魚擺腿坐起說:“咋了?你不改變世界了?”佟博虛弱笑笑說:“我媽上次給我介紹那小護士,我挺喜歡她的?!备赣H長嘆一口氣說:“現在有點難,不過能想想辦法?!辟〔┳叩斤嬎畽C前邊倒著水說:“送不進去也沒事,東邊鎮上有個企業在招工,我可以去養護梨樹?!备赣H手機退出游戲界面,搜尋起通訊錄說:“無論過去多少年,下井還是體面,你是得結婚了,你不知道,你媽給廣場那算命老頭掏了不少錢?!辟〔]再回話,因為父親忙碌地打起了電話,語氣尊重有禮貌,是他根本沒見過的一面。

    3

    如何勸說王晨成全自己的改道,關雎決定先斬后奏。師傅的簽字花了頓酒錢,就在礦區附近的小飯館里,生意每天都很火熱,煤礦工人三倒班是上世紀傳下來的游戲規則,不論哪個時間,總是會擠滿廳子的人。僅憑關雎一人,是灌不醉師傅的,但只要來了飯館,必能碰到熟悉的工友,都想喝點,讓酒精麻痹曾經奮不顧身的理想和排泄此時兢兢業業的愁怨。飯桌上,大家一聽關雎要離開煤礦,紛紛鼓掌叫好支持,他們特別希望身邊同類境況的人能夠掙脫煤層出去,好讓他們的親友代替上位。師傅生氣,拍著桌子罵關雎忘恩負義,眾人就舉杯,師傅不得不舉,一口一口下肚,怒氣還在,但已經沒了清醒的頭腦去說服關雎。放在地上的幾個空汾酒瓶,因為散場的寧靜突然倒塌,像是多米諾骨牌般,一聲一聲,干巴利脆。師傅肩膀動動,打著悶嗝抬起腦袋,眼神不明不清地看向關雎。關雎倒也不疼惜師傅的身體,將桌上的汾酒倒凈,灌滿師傅的酒杯。桌上的菜剩了許多,有一道很晚才上的菜根本沒碰過,立在中央,固體酒精的火焰托底,羊湯趵突泉。關雎從懷里拿出辭職申請表,攤在桌上,師傅一把扯開。關雎沒轍,瞥頭看看包間外,站起身關上門,把椅子拉近,一屁股坐下,朝著師傅哭了起來。師傅抓過申請表,從胸前的兜拿出筆說:“你想好了,出去可就回不來了,你師傅沒有那么大的本事?!?/p>

    一個普通的煤礦工人辭職得經過幾道批準,關雎拿著那份表數了數,光自己隊就得找三個人,師傅是副隊,他這關已經過了,接下來就是文書和隊長。文書很快,可能每天要簽很多字,看都沒看,邊算著工資就把字簽了。隊長不太好對付,他和師傅,最不想年輕工人流失,煤礦現在的工人狀況堪憂,哪里都一樣,新人補不滿,老工人日漸衰老,奔幾年前,他們還能下井工作,但去年的紅頭文件,把全省五十歲以上的工人都從井下趕了上來,維修隊成了礦里的待退休安頓中心。關雎是為數不多的青年維修工,隊長幾經周折,才把他留在上面,然而,關雎現在要走,隊長比師傅還生氣,避而不見,給關雎派很多的活兒,讓他無法抽身找自己談辭職的事兒。關雎在一個大夜班結束后,沒回,站在隊部門口,一邊瞇瞪一邊等待隊長中套。隊長在樓下盯了關雎很久,擔心關雎扛不住栽個跟頭傷個骨頭,還是上去了。關雎被隊長司空見慣的臟話罵醒,跟著他走進隊部,不等隊長先開口,申請表就遞到了他面前。隊長點根煙,接過申請表,嘆氣,還是嘆氣,依舊是嘆氣,問關雎想好沒有。關雎說想好了。隊長拉開抽屜拿筆說:“行?!弊趾灥煤茈y看,戳破了紙。關雎走出來,短暫地迷失方向,他覺得以后即便和他們見了面也不太可能打招呼了。

    其他的簽字就是上面的事了,不需要關雎親自去跑,他也見不到,申請表會給到文書的手中,文書會把它連同一些其他文件上交到調度,調度再交到前院的行政樓,人事部閱一遍,交到常務副礦長的辦公室。接下來就是等待,關雎就像一個光明正大的叛軍,仍在隊伍中,隊伍卻漸漸在疏遠他。隊長和師傅都不給他派活了,大部分時間他就是站在受傷的機器面前幫助性遞個手術工具,又過了些天,這點活也被新來的一個小伙兒給奪走了。小伙兒不愛說話,有點笨拙,看得出沒多少力氣。關雎記得自己剛來礦上那會兒,整整扛了小半年的液壓柱,才調去了二線運輸上,家里人又跑了些關系,他這才能進入維修隊,不用受井下的苦。但這個小伙兒的闖入顯然是游戲犯規,關雎這才明白,看起來那些誠懇的舍不得,其實全是急切的巴不得。

    三月中旬,班前會結束,文書和關雎說最后一個字簽了下來,讓他去行政樓人事部辦離職手續。推門瞬間與一位同齡人差點撞上,關雎看那男子眼神,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但就是想不起。手續很順利,關雎隨時可以離礦,三月份的基本工資照發。這是他進礦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下班后,他沒馬上回家,開著車子到附近的水庫抽了半盒紅塔山。經過的車,以為停在湖邊的車子著了火,電話喊來消防隊。關雎哭得囂張,冷水就澆了上來,三月份那多出來的工資全都給繳了罰款。

    夫妻二人吵了一架,平時吵王晨會鬧離婚威脅,但這次沒有,她明白關雎這次行徑不是不愛她的表現,而是他要愛自己的反抗,王晨如果提了離婚,關雎沒準就真的答應了。但她氣不過,把關雎趕了出去,掐著腰在客廳里彷徨,突然看到茶幾上的車鑰匙,又跑到陽臺前探出腦袋叫住正往小區外走的關雎。他雙手沒接住從四層高空拋下來的車鑰匙,想要抬手感謝下老婆,發現王晨已經關了窗。

    關雎在父母家住了一段日子,拿著初中時期的畫板和顏料,又畫了幾幅,拍照傳給他的美術老師,老師讓他來上海。離開故鄉前,關雎想和王晨見一面,但王晨只讓他見了見孩子,關雎無奈,把車鑰匙裝進孩子的兜,塞給丈母娘一張卡,搭上了長達七個小時通往上海的高鐵。路上經過很多地方,沿途全是地球的傷口,關雎這才知曉,不是只有他長大的地方在掠奪自然的營養,外面也一樣,甚至于還這么表面,光天化日,心安理得??煲秸緯r,師傅突然打來電話說:“你他媽的,你是不是又把咱工具庫的工具袋順走了?!标P雎喉嚨傳來一陣干澀,啞聲說:“師傅,是我?!睅煾翟谀沁咁D了很久,才回道:“噢,你啊,沒事啦?!?/p>

    4

    父親在二月底拉著佟博見了不少人,掘進隊的隊長,調度中心的主任,人事部的科長,煙整條整條地送,酒半箱半箱地喝,后備箱里那點存貨很快搬空,他得到了一個名額。父親每天精神抖擻,母親的廚藝也變回了高中時期水平,這讓佟博最后一個故事寫得緩慢,老沈日夜催,生怕佟博歸入平常人海,讓老沈沒法在資本面前落實。辦理入職手續的前夜,佟博敲完最后一個字,沒來得及改錯別字,草草地發到了老沈的郵箱,老沈幾乎是秒接收,半小時后就把款打了過來,這是最快的一次,佟博知道這是老沈試圖拉回他的掙扎,但佟博已經不想撲騰了。人事部的姑娘讓他填完一份又一份的表格,給了他一張報到表,明天就可以去調度上報到,具體他會被分配到哪個隊,那是調度上的事情,辦公室工作他沒敢奢望,無論你是哪個神仙的子弟,進了礦,必須到生產上出出力氣。上世紀傳下來的游戲規則,不能破,生產靠煤近,必須得讓煤掌掌眼,煤要是沒有給顏色和教訓,你的礦工之路第一關才算是過了。佟博走出行政樓,坐進車里,腦子里回想著在人事部離開前看到的那個男子,既像他的過去,又像他的未來,他決定如果以后在礦上見到他,一定要好好打個招呼,交個朋友。

    佟博在停車場從中午坐到日落月升,想要痛快哭一場,以此告別過去的十年,卻丁點淚都擠不出?;蛟S這個場合和情形不太適合悲傷,馬上就要在這里待一輩子,應該憧憬和向往,齜牙咧嘴地笑,畢竟到處都是煤,它們都是深埋在地底下煤層的眼線,要是看到自己的不開心,下了井肯定會不受煤層的待見。佟博發動車子,開出礦區,拐入回家的反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個水庫,湖面在月灼下斑駁出皺紋,停在岸邊的那輛車,車窗開了半截,許多煙從里面冒出來,他擔心地報了火警,自己卻不敢靠近瞧一瞧狀況,萬一車子炸了,他可不想受牽連。他迅速離開水庫,車頭朝向城區。

    十分鐘到達,他看眼時間,凌晨兩點,這時候回家會吵醒父母,他也不想找個酒店,便把車子停在炎帝公園對面的停車場內,孤獨地遛彎。公園的鐵椅冰涼,他只好坐在椅背上沿,腳踩著椅面,抽煙刷朋友圈,年關前完成的系列故事新一篇在公眾號上得以發表,評論區十幾個夸贊和期待,他決定在評論區寫一句系列劇終的話,但還是沒能報以實情,寫了一句第一階段落幕。微博很快收到條私信,一個日漫人物的頭像,問佟博是不是要放棄寫作了,佟博回了個是非題的表情,馬上把微博從后臺給關掉了?;氐轿⑿沤缑?,那個相親姑娘在置頂處,佟博不指望什么地打了聲招呼,姑娘回信說剛下夜班。

    這第二次見面,佟博才知曉了姑娘叫樊菲,那天午夜,三月風駛向黎明,他奔向鎮衛生所。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是周六,樊菲替班替出兩天休息,原本打算獨身去鄭州看看那個廣告打得鋪天蓋地的新旅游景點,佟博的一條消息將寂寥的計劃敲碎,幸福的變數得以重組。倆人去了小吃街,點了挺多鐵板燙,便利店買來廉價紅酒,店里沒有高腳杯,但有小酒盅,他們就一盅一盅捧,消耗直到天亮。佟博和樊菲說,周一就去礦上報到。樊菲問佟博他的故事怎么辦?佟博說擠著寫,但已經是人生次要了。樊菲問他什么變成了主要。佟博撒了個謊,手指向她,淡淡微笑。樊菲拿著酒盅,欲蓋彌彰般彎起嘴角,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在沒見的這一個月內,突然就有了肩膀。鐵板燙沒能吃完,也沒等到日出,倆人很困,彼此攙著對方在廣場轉了四圈才拐進了建設路,天越來越亮,樊菲第一次覺得每日只有清潔工問津的時刻是這么的美。佟博說要開個酒店,樊菲說那就開個酒店。會像所有人預料中那樣發展,房卡掃開門就是纏綿,兩股肉體捏揉著,到她(他)睡去,到他(她)醒來,私訂終身。

    太陽剛冒出沿,佟博擅自先睜開眼,在衛生間馬桶上坐了很久,腿發麻,意迷離,這樣他才能認可剛才的合約。樊菲穿上佟博那件既寬又松的毛衫,扒著衛生間門框探出腦袋,佟博正抽掉半截煙,樊菲嘟嘴不開心,佟博丟掉煙,站起身,沒提褲衩,褲衩根本沒脫,張雙臂走向樊菲,能這么攬著她走多久,他根本沒預謀。

    報到日早上,佟博洗完臉沒勾勒五官,擦了個蘆薈膠,穿了身大學時代的運動款衣服,渾身黑,這讓掘進隊隊長見了他,刪去了很多那時初次見面的厭惡印象。隊長把他領出調度樓,還要走幾百米的路,才能到達隊部和換衣間,隊長一把搶過佟博手里拎著的編織袋,里面是下井必備棉衣棉褲,沒它,煤層準給你點極地的寒徹。隊長抖出根煙,想讓佟博點上,佟博很為難說:“隊長,礦上不是不準帶打火機嗎?”隊長把煙夾耳朵上說:“井下不能帶,咱這兒離井口還挺遠,這里可以,對了,你別傻到把手機裝下去,上一次,有一新來的小孩,不知咋想的,手機就給帶下去了,差點把我這個掘進隊隊長給免了?!辟〔┬πφf:“那不會,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标犻L拍拍佟博肩說:“我發現小伙子你這一個月曬黑了啊,過年期間也沒太陽啊?!辟〔┱f:“以前活得虛幻,現在得過得真實了?!标犻L抬起手,像是要講大道理說:“你爸不是在維修隊嗎?他有一徒弟,和你說話這風格還挺像,你應該認識?!辟〔┱f:“我爸的工友們,我一個都不認識?!标犻L干咳一聲說:“那你應該認識認識,我兒子也跟我沒啥交流,現在讀大學了,打電話就是在網吧,你們大學生都不上課的嗎?”佟博說:“隊長,我不是大學生,我是大專生?!标犻L忽然停下,回過身說:“是嗎?那你得報個本科函授,對你以后的路有幫助?!?/p>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11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