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10期|張行?。?五月割青

張行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臨汾市作協主席,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山西省委服務聯系的高級專家。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發表和出版作品多部約5OO余萬字。作品曾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選刊》《讀者》等選載。曾獲人民文學獎、山西文學獎、黃河文學獎、山西五個一工程獎、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藝評論獎等。
一
麥老大嗓子癢癢,本來想咳的,他忍住了,躡了手腳走到老父親住的屋子前,伸了脖子朝窗玻璃里一看,二看。見老父縮了腰身在土炕上躺著。每天這刻兒,他都要小睡一會兒,人老了就這樣。
后退幾步,快快地走到院門邊,便響亮地咳幾聲,從院子里走出來。
幾只麻雀兒被他的一串猛咳驚嚇,呼 —— 呼 —— ,從大門口的樹枝上飛跑,把幾條樹枝枝條,撲騰得晃了幾晃。
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大門東邊的脆棗樹,大門西邊的木棗樹。
九十歲的老父牙口早已不好,卻在脆棗兒紅了屁股時,能嚼動三顆五顆的,吃得鮮活有味兒。更多的是早晚兩頓飯,麥老大的女人會給公爹蒸上七顆八顆的木棗兒,放一些些蜂蜜。多年一直下來,吃得老爹紅光滿面,精氣神兒也強于村里其他老漢。
對兩棵棗樹,老爹當然有著強于別人的情感。這是他年輕時親手栽的樹啊,想來也幾十年的樹齡了。年年棗葉鮮活,棗花吐蕊時,老爹的一張老臉也鮮活許多,在棗樹下,人也樹一般豎著,且仰了老臉,瞅樹上的棗葉兒,瞅樹上的棗花兒。
忽地,麥老大想起一句俗語來 ——
棗葉兒鮮,麥苗兒竄;
棗花兒開,麥芒兒尖。
麥老大很自然地想到了地里瘋長的麥子,也想到了他的三弟麥老三,麥老大和兒子麥子豐替他的三弟種著幾畝麥地呢。
他決計到麥老三家,約了他一齊去地里看看麥子。
欲出大門時,女人在院里斂了嗓子對他說,豐兒他爸,晌午早些回來,今兒個,家里可能來親戚呢,你沒聽到一大清早的,棗樹上就有兩只喜鵲喳喳地叫呢。
麥老大嗯一聲,似是而非地點頭又搖頭,徑直出門了。
胡同拐彎處,麥老大的三弟麥老三正朝這邊走,他正要找他的大哥呢。
麥老三是縣直屬高中的老師,河東片的高中就在鎮子上,離他們麥家莊五里路。莫說周六周日,就是平時,村里家里有啥事兒,他也會騎車子回來的。
麥老三和麥老大一樣,名字是乳名,麥老大名叫麥乃辛,麥老三叫麥乃勤。麥老大是農民,村人就陌生了他的大名,麥老三是老師,人們就有幾分恭敬地喚他大名。年輕人呢,口徑一致稱他麥老師。麥家還有個老二的,只是十歲時夭折了,家人及鄉鄰還是老大、老三地稱呼。
老三麥乃勤受人敬重,因為他在全鄉全縣都是個有名氣的語文老師。首先是課講得好,方法新穎,善于啟發,重點明確,且風趣幽默,非??菰锏墓盼囊材苤v得妙趣橫生,聽他的課在輕松愉悅里學知識長見識;二是他所教的當然也當班主任的班級里,年年升學率都要高于其他班級和其他學校,三十多年一直這樣,這極大提高了這座鄉村中學的聲譽,也使他成了一個神秘的傳奇人物。
他所教的兩個兒子麥子獲和麥子碩都先后考取了外地的重點大學;他教的侄女也是麥老大的女兒麥子盈前幾年也順利考上省里的農業大學。而他的侄子麥子盈的哥哥麥子豐因被學校分配在了其他班級,連續兩年都沒能考上大學,這又增加麥乃勤的傳奇色彩。
麥乃勤卻十分敬重他的哥哥大名麥乃辛的麥老大,沒有麥老大當年的回鄉務農,作務莊稼,家里壓根供應不起他的兩度求學……
拐過彎子的麥乃勤遠遠就看見了朝這邊走來的大哥,他遠遠地就朗聲叫一句哥 —— 便快步走近了麥老大。
哦,三兒,我還說去西場里叫你呢,倒在胡同里碰上咧,我是說,這會兒有空了,咱到麥地里看看去。
早些年,兄弟倆分家過時,老父麥乾坤把胡同東的院子給了老大,那叫東場里;把胡同西的院子分給老三,那叫西場里。之后東場代表麥老大家,西場就代表麥老三家。
麥老三卻沒有去接大哥的話題,隨手從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給了大哥,他知道大哥煙癮大,時不時給他一包兩包的。
哥,你聽見響聲了么,機器的轟響。麥老三靜了一下,側了腦袋,把一只耳朵朝了胡同西邊,作傾聽的樣子。
麥老大有些困惑,也耷了一只耳朵,讓碩大的耳朵輪廓,收集著村西的音響。
聽見了么,哥?
麥老大六十五歲,眼花耳鳴,平時一上火耳朵里就有響動。
麥老三五十五歲,耳聰目明;平時幾里外有個響動,也聽得清清楚楚。
這幾天耳鳴咧,哪能聽清?
哥,那可是機器的響動,就在村子西邊哩!麥老三的聲音稍有些急切。
三兒,咋好好說起這個,村子西邊的什么機器?麥老大一片惑然。
你跟我走就是了,看了就明白咧。這、這,我也弄不清楚,怎么今年會這樣!麥老三拽了麥老大一下。二人扭轉身子,朝了胡同的另一邊步去,另一邊,是去往村西的方向。
二
麥家莊三千余口人,在晉南,屬于較大的村落。麥家莊的地理位置是平原到丘陵的過渡地帶,村西是平整開闊的大片農田;村東,因接近東山,便成了梯田,平整卻有了層次感,愈往東,地塊也漸小,與東山相連接的地帶,就成了地道的丘陵。
麥家莊的麥子聞名四方,是土質氣候、地勢水分決定了麥品的優質。多年前,村里曾遵照上級的要求,專門占用村西的一大片三十畝土地,種上給上級進貢的麥子,不用農藥,不用化肥,只用地道的農家糞,如茅糞、牲畜糞、家禽糞等,當然是視墑情而及時澆水了。上級派了兩名專人管理,其實是監督不讓追化肥打農藥的。村干部說,這無任何公害的麥子,是專門供應上面大頭兒的,能選咱村的地種麥,證明咱這兒的麥子上好呢。
其實,村人都明白,村東的麥子比村西還要好,是接近東山的黃綿肥沃的土質,還有與村西不大一樣的晝夜溫差。村東的麥子磨成面粉更帶有韌勁,味道更馨香可口。村東村西麥子的微小差別,只有村里上年紀的老莊戶人心里清楚。
走過兩條胡同,就連耳鳴的麥老大也隱隱約約聽到機器之類沉悶卻又粗壯的轟響了。
鳴響對于多日沉寂的村落,無異于過年時的鑼鼓和紅白之事的鞭炮兒。
兄弟二人的步子,被漸次清晰的鳴響,牽拽得顛簸且快速了。
兄弟二人走過了古老的麥稈橋,就從村東走到村西了。
一條名叫麥稈河的小溪流自村子東南到西北流過,源頭是村子東面的東山東南山腰茂密松柏樹林下的條條巖石縫隙,那些神秘縫隙布滿了松樹柏樹的條條根系還不算,還在源源不斷地滋生出清凌凌的水流,一條一條的,一股一股的,匯聚成了一條細細的柔韌的小溪流,自東南朝西北流去,涌去,村人便叫它麥稈河。麥稈河把麥家莊自然天成地分為村東、村西。
早年間,村人為了行走和交通的便利,在麥稈河中段用麥秸和麥稈和黃綿土攪拌和成的泥巴,糊成了一座簡陋卻異常結實的麥稈橋,行人與騾馬車輛行走了幾十年。麥稈橋畢竟窄小古老,跟不上形勢的發展,后來村人又在老橋的北端修了一座寬大排場的石拱橋,可以行駛一些大型器械車輛的。
石拱橋緊靠村落,而麥稈橋鄰近著土地。兄弟二人就從古老的幾近廢棄的麥稈橋上走過。
麥家莊是個耐人尋味兒的村落。
一條細小的麥稈河把村子劃割開來,卻也劃開村東村西的諸多不同了。作為資深的高中語文教師,麥家莊的麥老三麥乃勤曾認真羅列和分析村東村西的不同之處。他曾這樣對人們說道,如果說麥家莊是個小小的世界,那么村西是西方世界,村東是東方國度;村西人容易接受新事物,村東人喜歡固守舊傳統;村西人在外地經商的多,村東人在外面打工的多;就是村里面,村西人開的小商店小超市多,村東的小超市僅有一家;恢復高考的那幾年,村西人家的子弟就是復習兩年,也要報考大學;村東人家的子弟為了圖個保險,早早脫離農村,就僅僅報個中?;蚣夹!瓡r日長了,導致村西的大學生多,村東的大學生少,麥家兄弟的幾個子女能上了大學,實在是仗了麥乃勤的作用……更有細心的人還有微妙的發現,說是村西的漂亮女孩多,因為漂亮,所以更喜歡打扮,村東的女孩樸素、勤勞,將來是賢妻良母的類型;在習俗上也略有不同。
一條纖細的麥稈河,把村子分為東西,多少年麥稈河澆灌著麥家莊的大片土地,村東村西一樣受益,同樣山泉水的滋養下,村東村西咋就有了許多區別呢。忙忙碌碌的村人無暇去細想這樣對他們的光景無關痛癢的問題。作為麥家莊全縣資深教師的麥乃勤還是會時時去思忖它。
麥稈河是人為干涸的。麥乃勤記得他還上中學的時候,一次在山上學農勞動,當時的公社領導在東山一帶檢查工作之后,坐著吉普車沿著潺潺流淌的麥稈河邊溯流而上,一直到東山東南的山腰里。公社書記在看遍了山腰一帶的大小浸水的石隙石縫,便十分亢奮地有了一個大膽想法。他說,眼下的麥稈河水量很小,小打小鬧,涌出的水流僅夠麥家莊一村澆灌,這顯然是不行的,是遠遠跟不上全縣農業學大寨的大好形勢的,只有把東山東南山腰大膽地挖掘一下,開發一下,才能把蘊藏在山腰的水資源開發出來,到那時,水流洶涌,波浪滔天,麥稈河還能叫麥稈河么,得叫麥家莊大河或者東山大河!晝夜奔流的河水能把咱全公社的土地都變成水澆田,那可是高產優產的水澆田,咱公社也自然成了全縣全區甚至全省學大寨趕先進的典型咧。
公社領導大會發動,小會動員,很快便組織起由各村抽調的強壯勞力二百多人,浩浩蕩蕩紅旗獵獵地開進東山,安營扎寨,砍伐樹木,在東山南腰生長了上百年的松樹柏樹在半月之內被統統砍掉,搭建成山腳下的臨時宿營地,小樹灌木以及蒿草們在熊熊大火中被燒成光禿一片。
整整三個月,松樹柏樹被砍伐光了,東南山腰被挖開了昔日泊池一樣大的石坑。水量較之前大了幾倍,幾個水柱發瘋似在朝外噴涌,流滿了大石坑又洶涌著注入到麥稈河道里。往日河道里僅有一尺到三尺高的水位,這一下升漲到了兩米、三米……公社里邀請了縣市記者采訪報道。麥家莊和附近幾個村的村民們成立了各自的鑼鼓隊,東山腳下成了地道的鑼鼓場,那歡慶的陣勢比過年還熱鬧。
很快,人們可怕地發現,麥稈河里的水一夜之間小了下去,小到水位僅有一尺余了。麥家莊村民們三三兩兩跑到東山東南山腰,只見剛挖掘開山石的三十多處水眼,僅有兩三個在噴水,而噴的水量,也小了許多,早已失卻了之前的洶涌澎湃,給人茍延殘喘的感覺……
這,這,這是咋弄的呀?
惶恐和疑惑寫在每一張臉子上。
砍樹掘山,沒得吃穿。
老天不長眼,造孽沒彈嫌。
忽然,人們看到石坑邊沿上,躺著一個人,似一段干枯的松木,那叫喚就是從他沙啞的喉嚨里生發的,誰也弄不清他在這里待了多長時辰了。
那人就是麥家老爺子麥乾坤。
第二年,流淌了千百年的麥稈河完全干涸了。只有大熱天下暴雨時,河道里才會有東山上流過來的山洪水,僅僅三五天,也就恢復了干涸龜裂的模樣。
自麥稈河斷流之后,一條形同虛設的河道使村西村東有了許多不同。
資深語文教師麥乃勤曾深刻地分析,這是多年來,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文化積淀的不同,而導致的生存狀態和生活風習的不同。不過,這種話只他在心里揣摩,不可以說給別人的,其他人一是不感興趣,二是也未必能聽明白。
今兒,麥乃勤哥兒倆跨過麥稈橋,來到村西的土地上,倒要看看村西的人,在這農歷四月陽歷五月的春末夏初的日子里,要在麥田里作什么幺蛾子。
二人心里忐忑著,步子也加快了。
三
不看不知道,一看,把兄弟二人嚇了一大跳。
村西緊靠麥稈河的一大片麥田里,一輛新型的收割機正轟轟隆隆沉穩且有條理地在麥地里收割。
咋回事!
麥老大眼窩都瞅直了。咋能不直呢,這季節,麥子正抽穗揚花兒長芒呢,收割個什么呀,麥穗麥顆還沒填面呢,還是一汪水呢,收割機咋就開進了麥田!
麥老大扭過頭轉過臉來,他要在弟弟臉上找到答案。
麥乃勤沒有回答大哥,只是一臉莊重地看著遠去的收割機。他知道,只稍等一會兒,機子就會開過來的。
機器伴著愈加響亮的聲音開過來了,油漆得黃亮的機殼把日頭的光芒反射得好刺眼。
到了地角頭,收割機開慢了,駕駛員在這里倒機回返呢。
麥地的主人叫麥娃。麥娃麻利地跳下機子,在駕駛員的指點下,正把地頭放著的一桶水倒進機器里。
麥娃看見地頭站立著的麥家兄弟,掏出衣袋里的紙煙,給司機投去一支,又朝他倆訕訕地笑著,走過來。
麥娃不是娃娃,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以前麥乃勤教過的學生。
麥娃顛顛地走過來,恭敬地叫一句麥老師,遞去一支煙,又殷勤地用打火機打著了火,然后才給麥老大也遞去一支煙,叫了一句麥大叔。
麥娃上學時調皮搗蛋,從不認真讀書。越是這樣的學生,畢業后對老師越仁義禮貌。好幾年收麥子時,麥娃知道麥老師家缺少勞力,關鍵當口會幫幾天忙兒的。
你小狗兒的這是發的什么瘋,咋把青青的麥子讓連稈子割去啦?
麥老大吐一口煙霧,著急地問麥娃。
好我的麥大叔哩,你才六十幾的人就老得啥都不知道咧?你看看咱村再朝西的幾個村子,杜村啦朱村啦侯村啦席村啦,前兩天就讓收割機割去麥稈子,咱村都遲啦。
麥子再有一個多月就成熟收割哩,他們割下青麥苗子,這是發瘋啦!麥老大憤憤地嚷:人家可沒有瘋,人家精明著哩!麥娃沒有正面回答。
那他們為啥這樣弄,為啥?麥老大似乎有些急了。
不為啥,是為(喂)牲口哩。麥娃子和急火的麥老大開起了玩笑。
麥老大展開巴掌,作出欲打的姿勢,麥娃子嘻嘻笑著躲開了。
就沒個正經樣樣,問你正經話呢!麥老大還要說什么,身邊的麥乃勤插話道:他們是哪里來的,收割青苗一樣的麥苗子是作啥用途呢?
麥娃子這回正經了,回答道,麥老師,這次來的除駕駛員外還有兩個人,他們到幾個家戶聯系割青的事情了。詳情要問他們,我只知道他們是縣城西邊一家大型畜牧場里來的,收割麥青是為了這個季節喂牲口哩……
哦,麥乃勤略有所思。
那他們怎么給你算價錢?總不會一捆兒一捆兒稱斤吧!麥乃勤又問,這回問到了問題的關鍵。
麥老師,不會稱斤的,那樣大家都麻煩,是按畝數計算的。他們提前到家戶談好買賣,要得家戶愿意才行,之后便到麥地里,查看麥子的高低稠稀許多情況,再后來便商定一畝地給多少錢的事。我這幾畝麥子長勢良好,麥子粗壯稈高,麥葉兒濃綠黑烏,他們一看便上眼了,他們一畝地給我一千二百塊,我便同他們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砸定一畝地給一千三。昨天麥順兒家的幾畝地就按一畝地一千一結算的。整整五畝麥地,轟轟隆隆一割完,六千塊錢到手啦,利索。麥娃子喜滋滋地說著,又放眼他的被收割中的幾畝麥地,他的心里,早有了一個充實的盤算。
麥娃子,你心里就沒有半點虧欠么,再有一個月麥子就成熟了,你為了這些錢,就讓人這么糟踐了去喂牲口,是牲口重要還是人重要,你不覺得你這么做是一種作孽行為!麥老大看著麥娃子的喜形于色,又氣憤地懟了他幾句,四下飛濺的吐沫星子在五月的日光下閃爍一些短暫光斑。
這,這,麥大叔,并不是我一人這樣,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的事兒么……
麥乃勤也勸解麥老大說,大哥,這事兒可不能責怪麥娃子,麥順兒家不是也讓割青了?以后的幾天里還有不少家戶讓人家割青呢,這是兩廂情愿的事情,說不定,我們一兩天,尋思好了,也會聯系人家,讓機器到咱家的麥地里去割青呢……
見弟弟也這樣勸說,麥老大暫時沉默下來,只是一個人喃喃自語道,這世道咋了,這世道咋了,越來越讓人弄球不清咧……
畜牧場聯系業務的相關人員,還遲遲沒有來到地頭,麥家兄弟也沒有耐心等下去。麥乃勤心里清楚,麥娃子已經說清了事情的大概,即使等來了,也就是問問原委,談談條件,愿意了,引著人家,到自家的麥地里,看看麥子的長勢、高低呀、稠稀呀、弱壯呀,接下來就論價格,在一千二三上面各陳已見,上下浮動。麥老三麥乃勤臉色凝重著,扶了大哥麥老大一把,告別了麥娃子,二人走過麥秸橋,踩到了村東的土地上。二人的腳步,都心照不宣地朝了自家的麥地步去。誰也不說話,都心事重重的樣子,任由腳步牽拽著身子,朝村子的東南方向去了。
四
麥家莊村東南一帶,有著上好的土地,沿著東山的地形,呈了梯狀形式層層上升,便形成了典型意義上的梯田。麥家莊村東的梯田,不同于異地的山區梯田。那些梯田是零星的小塊小片的,似乎只注重了梯的形式,沒有像麥家莊一樣注重的是內容,這內容便寬闊甚或是遼闊,并且方方整整,絲毫不亞于平原的土地。村東梯田一塊大則二三十畝,小則三畝二畝,越靠東越往高處,地片就越小了。高到丘陵地帶,因了地片的窄小,村民便不去種小麥,會種一些山藥蛋栽一些紅薯之類,個別人家還會種一些黃豆綠豆、矮個子高粱。作有當無,能收多少算多少。
一九八一年土地責任制時,重新劃分土地村東是讓當家人抓鬮兒的,分兩次抓。大片梯田抓一次,丘陵地塊抓一次。那會兒麥老三正讀高三,大哥已成為家里的主要勞力,這個鬮兒讓誰去抓?老爸麥乾坤和兒子麥老大推讓一番,還是決定讓老爸去抓,畢竟生姜還是老的辣,關鍵時候手不軟。老爸麥乾坤不負眾望,一只粗糙大手抓的鬮兒是村東上好的一流土地,地分上下兩塊,每塊八畝有余,中間一條地垅,五六尺高低的樣子。興奮的麥乾坤在分好地的那幾天里忙著在寬大的地埝上栽了幾棵棗樹,有脆棗樹、木棗樹,栽了幾棵柿子樹,有笨柿子還有蓋柿子。成了自家的地了,可由性子的栽些自個喜歡的果樹木,這么寬大的地埝空著也是空著,栽上果木,自然能收獲他麥乾坤喜歡的果實,樹木長高了也能造一些蔭涼,使家人和牲畜在勞作之余可以歇個歇兒乘個涼兒的……
也就是麥家老三麥乃勤因病誤了高考在村里當上民辦教員的那幾年,真是風調雨順,年年豐獲,那兩大塊肥沃的土地給他們饑餓了十多年的家庭以切切實實的豐厚回報。
那些年,在民辦教員麥乃勤的眼里,老爸就是一頭默默勞作的老黃牛,而他們大哥麥老大是一頭正值旺盛力氣的年輕的牛,兩頭牛,一頭經驗豐富,一頭力量充沛。在那兩塊土地上耕耘耙耱,春種秋收,把一家人的光景過得紅紅火火充足殷實。
抓鬮抓到的丘陵地帶的小型地里,老爸種一些麻籽和芝麻,當然還有雜糧之類。秋收之后,雜糧成了麥子的輔助,而油類作物自然兌換成了各類食油。他們全家人和村人一樣,多年來被沒白面沒香油的苦日子苦怕了,每年秋后老爸讓家里幾口裝不同食油的瓷缸里都滿蕩蕩充盈著內容。
嘿嘿,只要有香油白面,家里天天都是過年,咱莊戶人家還要咋哩!
冬日老父的一張嵌有皺褶的臉子,常常泛了瓷實的光澤,那是作務大半輩子莊稼活路的漢子,光景自信得無言表達。
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見錢。地埝上的小棗樹于次年開始嬌羞地吐蕊,而柿子樹也長滿綠葉兒的當口,麥家老三麥乃勤考上公辦教員了,他是從全縣符合條件的一千多名民辦代教里脫穎而出的,全縣錄取50名,他居然考得第三名,老天爺!
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考上的是縣中學老師。錄取小學教師是考政治語文數學三門功課,而中學老師是要在三門之外另加文科歷史和地理,理科物理和化學的。作為文科中學語文老師全縣第三名,引起縣教育局教研室的重視,要把他調到縣第一中學任教。麥乃勤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留在鎮子上的縣直屬中學的麥鄉中學,這樣離家近,方方面面都方便……
也就是考上教師的同一年,麥乃勤參加了省教育學院的中文函授,他用二年的自學,統考用十三張單科結業證,獲取了中文大專畢業證,當然,這是后話。
遠遠就看見地埝上的棗樹柿樹了,那是有了四十年樹齡的果樹,也是這兩片土地歸屬的一個象征。樹的年齡也是他們麥家承包這兩塊土地的時間。從某種意義上講,只要他們麥家還有老一輩的麥乾坤,中年一輩的麥老大青年一代的麥子豐這樣的農業人口,這片土地就同他們家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接近那十幾棵棗樹柿樹時,鋪陳在兄弟二人眼前的,是綠得滴油的麥子,那是怎樣喜人的成色呀!
麥乃勤知道,早在去年冬日,那些刮著冷風飄著小雪的日子,那應該是鄉村農人最無聊最清閑的日子,后生家多在外面打工,老漢們幾乎都窩在自家的炕上,也有個別袖著手,在村巷作短暫逗留。這些日子卻成了他大哥麥老大忙碌的時分。六十四歲的人了,還是挑起院子南墻根下的那副茅桶,一擔兒一擔兒朝麥地里擔糞。
那個冷季的麥苗像無助的孤兒們,在風雪里瑟瑟著仿佛啼饑號寒。忙碌或清閑的農人們往往忽視了它們,遺忘了它們的需求。麥老大當然惦記著,他如往年一樣,在南墻根的房檐下收拾起那兩只木制茅桶,先掏自家院里積攢了一個冬日的茅糞。那是一口多么驚人的大瓷缸,兩米多高,當然,埋在院子西南角的廁所下面,連水泥抹就的磚臺,就有三米多深了。三米深的糞糊糊,對一個作務大半輩子農活兒的莊稼漢,那就是一缸的寶貝。麥老大悉心掏舀著它們,生怕有一點點閃失,灑落地上。他不可能像年輕時壯勞力那樣,把兩只糞桶舀得溢滿,不敢那樣,他每只桶里只舀多半桶,年紀大了,這樣傷不著人。俗話說,不怕慢,只怕纏,纏,就是不停地干,不停地往地里挑茅糞。茅坑是死的,人是活的,移動的,掏一擔它就少一擔,地里呢,就會多一擔的。這個極樸素的道理用在大哥麥老大身上,就出現了凡俗中的奇跡。僅僅三天,茅廁的糞缸,就成了一口空幽幽的深洞。他掏罷了糞便,還要再倒兩桶泔水,類似于清洗茅缸,哪怕一點點糞汁糞渣,也要挑到麥田里。冬日的麥田,那是另一幅勞作的景致,麥老大是用一把秋日葫蘆切割成的瓢,當作舀糞工具的。他是沿了麥垅一行一行,把瓢中的糞汁,澆于麥田根部的,不能少,但絕不可以多,少了糞力不足,多了,會燒壞麥根的。在鄉村這叫做暖麥子,一個暖字,浸透著千百年來農人對麥子的珍視愛戀和精心呵護。這項極富意義卻十分艱辛的勞作,漸次被當下的鄉村后生們疏忽了,冷卻了,或者說望而生畏了。他們覺得不應當將大把的力氣和幾身汗水花費在這項臟污的勞作里,開春之后的兩次化肥追過,比它輕松許多也見效許多。
當麥老大的兒子麥子豐也帶著這樣的意識,勸說自己的父親放棄這項苦累活計時,麥老大耐心地給兒子解釋道,趕追化肥是短期行為,時日長了,破壞土質哩,板結土壤哩,就像西藥片子吃長了一樣,人的胃能舒服?茅糞如中藥,說到底它是養土地的東西……
麥老大的話不知能否說服兒子,反正他每年冬里要挑四窩茅糞的,一窩兒就是一坑,自家的兩坑,弟弟家的兩坑,分別是初冬一次,深冬一次。
麥苗不會說話,麥苗的長勢和成色會說明一切。每年開春后,暖風拂掠東山一帶時,麥老大和麥乃勤家的這兩塊麥地,麥苗率先泛青泛綠了,走到跟前,低頭細看,每一棵苗兒,莖葉兒都粗粗的,壯壯的,和別家麥田里苗子的黃弱纖細形成了鮮明比對。
開春后,日頭一日暖比一日,麥苗子就開始了實力的角逐。當然,墑情啦,底糞啦,這都是基礎。麥老大清閑時喜歡一人坐在地垅邊,喜歡看自家麥苗的長勢,喜歡聽麥子在山風中的細語,它們像一群嬌羞的小姑娘,在悄悄地交換一些成長的心得,傾訴一些小小心事,感受著山風和土地的厚愛。
春色深濃起來的時候,家里,地里的活路就多起來繁起來,讓麥老大和麥乃勤驚訝的是,他們的老父親麥乾坤,因患有老年癡呆而整日讓人操心的九十歲的老漢,居然知道在天氣晴好的時日,一人踱到麥地里,悄無聲息而動作謹慎地在麥行間,小心地拔草兒。
麥家莊的土地是寬容的,在不噴灑除草劑的前提下,肥沃的土地里生長麥苗子的同時也生長著草苗子。草苗子這賤貨屬于機會主義者,只要有土壤有水分,便趁機瘋長起來,毫不識趣,常常還要高過麥苗子。麥家老漢麥乾坤別看老年癡呆,卻能在油綠的麥苗子中間一眼認出雜草來,即使是模樣與麥苗相類似的草們,也休想逃過老漢一對流淚的酸眼窩。他拔草的動作是輕捷的,盡管老胳膊老腿躬腰撅腚很吃力,那種輕巧是輕車熟路的職業慣性。麥家老爺子一上午拔下的雜草并沒有就地扔掉,他對草苗子有著另一種喜歡,收攏起來,捆成一捆兒,他知道把它們背回家里,用那把臺階上的扔著的舊切菜刀,把青嫩的雜草切巴切巴,碎碎地切一堆兒。他的兒媳婦,也就是麥老大的女人,會把它們和玉米面拌在一起,成了雞兒們的美食兒。
清明一過,麥苗子就從少年過渡成青年了,一棵棵亭亭玉立,蔥蘢向上的樣子。有條件的麥地,已經澆過一遍、兩遍水了。因為澆過水,麥苗子便稠密而旺勢起來,地里呢,土質也較之前斤起來硬起來。這個時節的麥家老爺子還會執拗地走進麥地里,一前晌一后晌點綴在一片濃綠中。起先,兩個兒子都不解其意,不知老父又在唱哪一出,麥老大和他的三兒弟遠遠地細心地觀察著。原來,這時節的麥子最易患一種害蟲,叫麥蜘蛛的,是長腿蜘蛛的那種,兩只前腿很長,能從麥苗的根部爬到頭頂,還能爬到其他麥莖麥葉上。這種害蟲是啃食葉片的,也常常禍害剛剛具有雛形的麥穗兒,如果特別嚴重,麥田的主人會給麥苗噴打農藥的,不嚴重呢,便忽略不計了。麥家老爺子不會忽略不計的。那些長腿蜘蛛在麥葉兒上爬行如有爬行在他蒼老的心域里,他同樣蒼老且粗糙的大手絕不放過那些個可惡的害蟲,如同一把有力的鉗子,夾住一只,拇指與食指一擠一壓,蟲子就成了一灘水兒,如此這般十幾只擠過壓過,手指手掌里感覺粘了、稠了,有內容了,才把手掌在土里一蹭、二蹭,手掌就洗過了。黃土洗過的手掌清爽了,利落了,好接著逮蟲子。
暗處觀察老爺子舉動的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很會意的樣子,也為老爺子的勞作從內心里感動。
咱爸,就閑不住……老三麥乃勤感嘆著。
嗯,三兒,你說,這樣的勞作動彈,會把老身子骨累壞么?
麥老大擔心著。
倒不至于吧,俗話說得好,用進廢退哩,這對身體是有好處的。麥乃勤回答道。
啥意思,進哩退哩?麥老大不解。
大哥,我是說,對于許多老人家,適量地干些活計,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是有好處的,如果一直不動彈,整天歇著躺著,反而對身體不好,時日長了,腿腳也不好使了……麥乃勤解釋過后,深深地嘆息道,哥,這片地,真成了咱爸的命根子咧!
麥老大附和著說,誰說不是呢,這麥地也是咱全家的衣食父母哩!
……
地垅上的棗樹葉兒泛了一層弱弱的薄黃,而棗花的花蕊也小小巧巧地在枝葉間點綴。由于氣溫的緣故,它們顯然要比村中老院子里的棗樹遲開花十天左右,但棗花畢竟開了,釋放著清淡的甜香,把村里的蜜蜂們都吸引了過來。
是油綠的麥苗子把棗葉棗花比得更弱更黃了,在這個漸次燥熱的五月初的天氣里,麥子的顏色便象征了這個季節的顏色,油綠還在朝深沉里走著,走得堅定而執著。
忽然,從油綠的麥地里,傳出幾聲沙啞而厚實的吼喊:
棗葉鮮咧,麥苗竄咧。
棗花開咧,麥芒尖咧。
一條蒼老的黑影出現在麥田的地垅之上棗樹之下。
兄弟二人一驚,那正是老爸麥乾坤的吼喊。
五
兄弟二人攙扶著老父親,心事糾結著,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一路上,麥老爺子的目光散散癡癡地,嘴子里嘮叨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走進胡同,麥老大看到老爸的眼窩,有了異樣的變化,那些散落的光線,一縷一縷聚攏起來,且閃爍出一些些光斑,口齒居然也清晰起來,盈兒、盈兒……麥老大奇怪,這時節,老爸咋惦記起他最親的孫女了,盈兒是麥老大的女兒麥子盈,正在省城的農業大學讀書呢。
說也奇怪,等他們一進院門,穿了一身淺藍色牛仔服的麥子盈,喊了一句老爸,之后就蝴蝶一般飛到她爺爺身邊了。
麥乾坤的一張老臉笑成了門口的棗樹皮,這會兒,他的癡呆不復存在,一個勁兒地說道,就知道我的盈兒要回來,就知道盈兒會回來,大清早的,咱家棗樹上,就有喜鵲嘰嘰喳喳報信咧……
麥老大才回過神兒來,出門時女人的叮囑算是有了答案。喜鵲叫,蜘蛛吊;花貓洗臉,親戚到。什么親戚呀,是自家上大學的閨女,因了疫情放假回來了。
這時候閨女把身邊的一個小伙子推到他跟前,說,爸,他叫周敏濤,是我大學同學,也是我男朋友,我們一塊回來的。這時候,一個細高個男生大大方方,走到麥老大跟前,叫了一句大伯,又到麥老爺子跟前,鞠了一個躬,大聲叫了一句爺爺。
小伙子其實是麥子盈的學長,正在農業大學讀研呢,專業是農學系的小麥研究專業。這次借了疫情來到女友的麥家莊,正好作一些社會調查,為他的論文收集一些真實可靠的素材。
麥家老爺子流酸淚的老眼窩此時緊緊地盯了小伙子在瞅,在瞄,在審視,老眼窩里有了挑剔的內容。他嗯嗯笑著說,小伙子,男朋友就是對象吧,我家盈兒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閨女,好閨女就得配個好小伙哩。老爺子這會兒分外精明,孫女從省城回來,給他增加了許多精氣神兒。
麥子盈笑著,看一眼落落大方的周敏濤,拿了毛巾,打了一盆溫水,給爺爺細細擦臉去了。
麥子盈是爺爺自小帶大的。生下她的那會兒,媽媽就一直病病歪歪,還要做全家的飯食和家務,小盈盈就由爺爺照護著。那時候老爺子七十歲上下,除了輔助性地幫兒子打理麥田外,東山腳下的幾片小塊地就由他作務了,栽些紅薯,種些山藥蛋,還有更小的地塊他也利用起來,種點蔥、蒜、辣椒、茄子、白菜之類。他背著孫女到了地里,小盈盈是那種自小能看出性格開朗的女孩兒,她最喜歡在白菜地里捉蝴蝶,茄子葉上逮小蟲,西紅柿架上搭棍棍兒,整個前晌或是一后晌,她都沉浸在自己童稚的玩耍與歡樂中……收工回來,麥老爺子挑著擔子的兩個籮筐里,一頭是白菜紅薯西紅柿,另一頭則是他心愛的小孫女兒……擔子晃晃悠悠,山路上也晃蕩出一老一少的笑聲。
稍大一些,小盈盈就會給爺爺揉肩捶背了,而每晚睡覺前,她會打一盆溫水,主動給勞作一天的爺爺擦臉洗腳的。
前兩年盈兒考上了大學,老爺子在孫子麥子豐陪同下執意要送孫女到學校,祖孫三人在佑大的大學校園整整逛了一天。一切安頓好后,同孫女分別時老人還是流下了酸澀的老淚,盈兒也抱著爺爺泣不成聲……
以后的日子里,盈盈每周要和爺爺視頻一次,當然,是用家里老爸的手機了。
孫女的歸來,讓麥家老爺子好不興奮,話語也多了,眼窩也亮了,平時的癡呆勁兒也早被這股春末夏初的暖風吹得無有蹤影。
盈盈照例給爺爺洗了臉,老爺子的精神狀態正迎合了此時家庭的熱鬧氛圍。
麥老大的女人,因閨女兒的忽然回來,在忙里忙外著,還因為閨女帶回了男朋友更是要做好中午豐盛的午飯。兒媳婦即麥子豐的妻子韓淑萱盡管懷了身孕,也跟著婆婆在廚房里打著下手。麥老大呢,正忙著殺一只老母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轉過頭來對女兒說,盈兒,快到西場里喚你三爸去,讓他過來一起喝兩杯,也見一見你這位男朋友啊。
盈盈喜滋滋應一聲,說道,正好還給三爸買了兩本新書,正好給他送去呢。
麥老大的女人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對閨女說,記著連你三媽一塊叫上,她一個人就省得做飯了。
麥子盈歡快地應一聲,又叫上了周敏濤,周敏濤還給盈兒的那位三爸帶了一盒龍井茶,作為見面禮呢,此時正好帶上。
一對年輕戀人,腳步輕捷地朝了西場里走去。
西場里是麥乃勤的院落。
寬敞的半畝地院落,從院門到家門鋪了一行水渣磚,從家門到西南角的廁所,也鋪了一行拼湊起來的半截磚,其余地方全是土質。主人哪舍得荒廢了地面,除卻磚路外全都開墾疏松種上了各種菜蔬,用整齊的木柵欄圈著,圍著。不同的菜類又用窄窄的土垅隔開,有茄子、白菜、西紅柿、豆夾、辣椒、西葫蘆……在盈盈眼里,三爸家的院落,就等同一個菜園子。
麥乃勤的家里,卻沒有大哥家那般熱鬧。安靜,甚或冷清,是這個家里的常態。
麥乃勤有兩個兒子,麥子獲與麥子碩,前幾年大學畢業,先后都考上了省城的公務員。在別人眼里,都是給家庭爭光令人羨慕的事體??蓪溎饲趦煽谧觼碇v,經濟的壓力卻像東山一樣沉重。兩個兒子相差三歲,也是先后考上省城公務員的,欣喜的情緒還沒從臉上褪去,花錢的事情,花大錢的事情一樁跟了一樁壓迫而來。先是談對象,接著是買汽車,緊跟著就是選樓房交首付……好不容易把麥子獲的房款解決了一多半兒,老二麥子碩便接踵而至了,跟他哥的路數毫無二致……剛剛參加工作的公務員,月薪就那么一些,不得不求助當爸的。麥乃勤就是一個中學教員,雖說中教高級多年,前二年又被評上了中教正高和全縣特級教師,畢竟是個單職工家庭,女人是個家庭婦女,料理家務,種種蔬菜,也就力所能及了。
經濟的擔子就壓在麥乃勤肩上了。
去往三爸家的路上,麥子盈再一次給男友周敏濤講述她三爸的故事。三爸是她的三爸,同時也更是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三爸從最初的民辦教員到全縣知名的特級老師,是他一步一步靠著過人毅力和不斷開掘自己的潛能所達到的水平??忌瞎k教師后,他不滿足當一個小學老師,自學三年完成了大專中文函授,因為講課受師生歡迎,又有過硬的語文基本功,他被調到高中任教了。嚴格地講,高中教師是要大學本科學歷的,何況是縣教育局的直屬全面中學,破格拔高是有傷一個教員自尊心的。那一年,正逢省教育學院中文系本科班恢復招生,三十二歲的他靠全省第五名的優異成績考取了。兩年本科,也快,他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高中語文老師,并且以新穎的教學方法和手段,以開發智力,培養能力,成為全縣為數不多的特級教師。在全縣教育界,麥乃勤成為一個傳奇人物。當然,作為高中三年的語文老師,也是侄女麥子盈心目中的偶像。
偶像現在正發愁呢,他上午和哥哥麥老大到村西麥田見到的割青,心里就明白了一切,至于后來又到村東自家棗樹上下的麥田里。作為哥哥麥老大,心里還沒定下主意,他呢,是提前對自家麥田的一次祭奠,一次多情而無情的留戀,一次心靈深處痛楚的告別……
他有七畝麥地,兒子們前些年雖說上學出去了,幾十年不變的責任田還是歸他所有。他整日忙于教學,莊稼活路便日漸生疏,七畝地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對他這樣的家庭,七畝地就是個負擔了。多年來,是大哥麥老大和侄子麥子豐幫他打理著……用大哥的話說,干農活兒哩,犁呀耙吧,一畝地是干哩,十畝二十畝也是干哩,就是多跑幾個來回么!麥老大像一頭上了歲數的老黃牛,他六十多年的生活天地就是村落和田野,更具體一些說,就是自己的家和家里的土地。作為田土里一頭凡俗的老牛,他的心胸有著老牛的狹窄,但完全能裝得下棗樹上下的二十畝土地。多年來他把弟弟的地當作自己的一樣悉心打理。麥乃勤當然也不會虧待哥哥,不管怎么說,他是工作人員鐵飯碗,一月還有幾千塊的固定收入,比起哥哥一輩子土里刨食不知強了多少倍,他力所能及地給哥哥一些補貼。前兩年侄女麥子盈考上省農大后,麥乃勤就和女人一起到大哥家,送了一個一千元的紅包,作為對侄女的祝賀。麥老大有些受寵若驚,愧疚著說,你咋就給這么多哇,我那倆侄子考上大學時,我僅意思了一下呢。麥老大說的是麥乃勤的兩個兒子麥子獲和麥子碩被大學錄取時,麥老大和妻子二人到弟弟家里,分別給了二百元的紅包來著,弟弟一下給這么多,他確實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客套啥呢,盈兒可有一半兒是我家閨女呢,娃考上大學了,給這點錢還不應該?麥乃勤的女人也賠著笑這樣說,那可是一臉的真誠。
當初麥乃勤兩口子是想要一兒一女的,不料,老二又是個兒子,倒是大哥,有了兒子十多年后,又有了一個老生子閨女,生到心上了。麥乃勤每到大哥家串門,都要抱著年幼的盈兒,親昵與羨慕的情緒溢于言表。麥老大見弟弟如此喜歡女孩兒,半認真半開玩笑說,三兒,要喜歡這女子,就送給你吧。麥乃勤當然不會奪人之愛,便說,盈兒就當我半個女兒吧。
這之后,麥乃勤在經濟上盡量多的給盈兒上學以幫助。盈兒上大學的前兩天,他一人來到大哥家,又悄悄給了大哥兩千元,并給大哥說,小金庫里攢下的,那位不知道。那位是指他的女人。兄弟間凡涉及錢的事兒,女人家盡量不知道為好。
麥家兄弟間的不分彼此,在整個麥家莊都被村人傳為美談。
麥子盈回到家里,當然要看望這位亦父亦師的三爸的,何況這次帶來了她的男朋友,她可要在三爸面前“顯擺”“顯擺”呢。
麥乃勤沒想到侄女這個時節回來,更沒想到領回了高大帥氣又文質彬彬的男朋友,這讓他著實喜出望外。當得知小伙子是農學專業研究生,這次跟盈兒來到村里,是帶鄉村小麥調查報告的寫作任務時,這位資深的高中特級教師,心里就多了幾分敬重。
三叔好,早就聽盈兒說起過您,您是享譽一方的名人呢,周敏濤恭敬地問候一句。
三爸,敏濤對小麥等農作物的研究可是情有獨鐘呢?麥子盈又補說了一句。
哦 !
麥乃勤心一動,若有所思。
六
午飯是豐盛的;因了麥子盈帶回了男友;又因了麥家老少的一次難得的團聚。
午飯又有些許沉悶;麥家兄弟倆的心里,都矛盾而糾結著。麥老大作為一家之主,盡量要使自己顯出熱情和高興來,可眉宇間的疙瘩卻表明了他的困惑不解還有因為這不解而引起的郁悶。他心不在焉地笑著,笑得勉強而生硬,六十四歲的老臉被弄得扭曲了。
麥乃勤亦客亦主,他怕冷落了客人,有些殷勤地照護著侄女的男友周敏濤。周敏濤的老家在陜西渭南市,是一個干部家庭,父母親都在農業局工作。自小便從他們口中聽到土地和小麥的各樣話題,報考晉陽農業大學農學專業,并進一步考研并把農作物特別是小麥研究作為主攻專業,也是他的理想和追求。他曾多次對麥子盈說,畢業后到晉南小麥研究所工作,就實現了他最理想的職業要求……
這一切,是麥乃勤在吃飯時的交談中得知的。麥乃勤覺得有許多關于小麥的話題,是需要向這個年輕的研究生請教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對著侄女盈兒,也對著大哥麥老大說,這幾天夜里就讓小周住在我那邊吧,西場里地方寬展。
那敢情好嘍,麥老大女人還有些發愁閨女的這個男友夜里的住處呢,小叔子的一句話倒解決了這個問題。
酒場上的麥老爺子卻是亢奮的,他亢奮的標志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他嘿嘿地笑著,把一張蔫核桃一樣的老臉對了周敏濤,問他說,獲兒呀,咋就你一人回來咧,咋沒和你弟碩兒相隨上呢?他把周敏濤錯認成自己的孫子了,也就是麥乃勤的大兒子了。只待了一會兒,他又問周敏濤道,碩兒,你們在外工作,回家團聚呢,咋就不把你在外打工的豐子哥叫回來?他又把周敏濤當麥子碩了,一桌人便跟了笑。
明白也好,糊涂也罷,麥老爺子心里,還是有他在外地的幾個孫子的。
麥老大給老爸盛了一碗雞肉湯,亮開嗓門說,明兒個,就能見到你的大孫子咧。
這是實話,吃飯前,麥老大和弟弟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給外縣打工的麥子豐去個電話,他最好能回來,麥子割青這等大事,不是老兄弟兩個和一個老年癡呆的爺爺能決定下來的。
嗯?豐兒明天回來?咱家可是過年嘍,麥老爺子興奮了幾許。
人老了就成小孩兒咧,麥老大嘆一句。
人的心,像樹根,朝下扎,朝下親!麥乃勤也嘆一句。
前一會兒麥老大給兒子麥子豐打電話時,說家里有要緊事,要他回來商議呢。這著實把麥子豐嚇了一跳,他第一想到的是上了年紀的爺爺有了什么三長兩短,聲音里便有哭腔。
是啊,這樣一個時節,該種的,已經種上了,該收的,小麥還得一個多月才收割呢,家里有緊事兒,讓在外打工的麥子豐瞬間想了許多。老爸對他說,你爺爺能吃能喝身骨兒好著哩,其他家人也都好好的,是咱家和你三爸家的麥地,村里有個新的情況,你回來咱幾人好好商量商量……
麥子豐知道,沒有要事,家里不會輕易給他去電話的,便答應明天回家。他打工的縣份離家有二百多里,高鐵是非常方便的,但每次回家,麥子豐都坐長途汽車,高鐵票貴,普通火車便宜,能省幾個是幾個。普通火車到了縣城,他再坐兩塊錢公交,就到鎮上了,五里路,他步行回來。三十多歲的麥子豐是麥家的主要勞力,也是頂梁大柱。農閑時分,莊稼地由老爸打理著,他便伙同著同村鄉人,到外地打工去了。田土生產麥子玉茭、大豆高粱,生產紅薯土豆還有菜蔬們,田土卻不生長金錢人民幣,田土地能供給一家人五谷雜糧口腹溫飽,田土卻生長不出過日子度光景的必須費用,麥家過日子的費用還得依靠麥子豐農閑時在外打工掙得。
麥老大默默地坐著,偶爾笑一笑,接受著晚輩敬來的酒,也不時地和弟弟碰一杯。他的眼前,不是一桌子樸素的炒菜和白面饃饃,眼前都鋪展成了長有棗樹柿子樹的地埝,地埝上下的麥地了……
清明時節,東山下的麥家莊下了一場透雨,這可是難得的喜雨哪。整整一夜,沙沙沙的普雨不大不小不慌不忙,把院落和院落前的棗樹淋打出一片聲響,麥老大覺得自己干涸的心也被滋潤了。
一大早天放晴了,天藍得讓他想落眼淚。夜里落雨白天曬,苗兒瘋長沒彈嫌。麥老大還是沉住氣,第二天等到日頭升高了,土路上已沒有水漬,地里也能插進腳去時,他顛顛地走向他的有著棗樹標志的麥地。
他家的麥地里,卻有兩個人影緩緩移動著,細看,是麥老大的老父麥老爺子,還有他的三兒弟。老爺子顯然在拔麥地里的雜草,蒼老的身骨還在一起一下,老腰板也一彎一彎的。三弟呢,那是在鋤麥子嗎?可不是是啥呢,麥老大想一下,難怪,今兒是星期六,這個月,老爸在弟弟家住呢,肯定是老爺子把三兒弟動員到地里了。
三弟遠遠也看見了他,等走近了,他笑著朗聲說道,大哥,清明前后一場雨,勝過秀才中了舉。
嗬,比你那年考上那個什么學院,哦,教育學院還高興嗎!麥老大也打趣道。
這不一樣,大哥,咱老爸一早就把我喚醒,還找出多年前的條鋤,老爺子要自個兒來鋤地,我哪敢讓他一個來地里呀?
條鋤是鋤面很窄的農具,是用來在麥行里鋤草而不會傷到麥根的。這種農具當地鄉村幾乎沒有了,麥老爺子還在保存著。麥老爺子保存著多件當下鄉村已經不見蹤影的農具,就放在三兒子麥乃勤空閑的一間屋子里。
老爺子昨夜里就一遍一遍地嘮叨,鋤頭有水,鋤頭保墑哩。你說,既保了墑,又疏松了土質,還能鋤草,一舉多得,我今兒個就吃吃這個苦吧。麥乃勤笑一笑,動作極謹慎地拉開了鋤把。
那個清時前后的兩天里,也是他的三弟麥乃勤逢星期的兩天,兄弟二人替換著鋤麥田,你歇一會兒,他干一會兒,而鋤頭并不休息,它踏實而深情地切入土地,鋤刃噌噌地切割著草根雜物,且拉動著鋤面上的活土。這正是小麥拔節時節,再往后,麥苗子長高了,麥行里插不進腳去,再鋤草,就怕把麥根傷了。
年輕一茬的莊稼人卻不這樣干,嫌費勁兒,按麥子豐的意思,麥苗兒返青的時候,在麥地里噴灑除草劑,這叫化學除草,省時省力,輕松科學。
麥老爺子不解,曾對長孫說,豐兒呀,你給麥苗子噴灑了農藥,將來產下麥子磨下面,蒸下的白面饃饃能香么,是不是有一股子農藥味兒?
麥子豐笑而不答,他看著爺爺,如同看一件陳年舊歲的老古董。
老兄弟二人在清明時節的暖風里鋤著麥田,麥老爺子便揀拾被鋤掉的草苗兒,他要把這些嫩草兒抱回去,切一切,剁一剁,拌著玉面喂雞呢。
是三弟的倒酒拉回了麥老大的思緒。他揩了揩自個的嘴唇,苦笑著想,一家子人一塊吃飯哩,咋腦子又跑到麥田里了,真是。
大娃子,你今兒個可得多喝幾杯哩,咱盈兒把對象都領回來咧,這可是你沒過門的女婿哩……
沒料到喝了幾杯酒的老爺子這樣說道,就要提著酒壺給他倒酒了。
小時候,老爺子叫他們兄弟二人都是大娃子、三娃子這樣的乳名,年紀大了,別人叫他麥老大,老爸當然不可以這樣叫。大名呢,麥乃辛,又太文氣,一個莊戶人,叫著別扭,和他有事了,老爺子會嗯一聲,嘿一下,就替代了名字。今兒喝了酒,老爺子叫一句大娃子,他覺得有一股久違的親切。
麥老大趕忙拿起酒壺,給老爸一杯,也給三弟倒了一杯。
老爺子連喝幾杯后,吩咐孫女說,盈兒,爺爺口渴,給我倒半碗涼開水吧。
麥子盈應一聲,忽地想起了什么,轉身進屋從她的皮箱里拿出兩瓶礦泉水,擰開一瓶給了爺爺,一瓶給了三爸。
老爺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擰上了蓋子,問道,盈兒,這一瓶水得多少錢?
兩塊錢一瓶,爺爺。
兩塊?老爺爺怔一下,用手輕輕撫著水瓶,自言自語道。
這一瓶水,比一斤麥子還要貴哩!莊稼人辛辛苦苦,收成一斤麥子多不容易,比一瓶水還賤哩,弄不懂這世道咧……
老爺子嘆著,神情一片沮喪。此時,他的皺褶橫生的老臉,又呈現了一個癡呆老者的模樣……
七
飯后的幾個人都有些疲乏。
麥老大一家把周敏濤安置在西場里的麥乃勤家一間干凈的閑置的房間后,便各自小歇去了。
麥子盈當然陪同周敏濤,收拾著房間,邊交流著什么。
敏感的周敏濤顯然已察覺到麥家幾個老人們的心事重重,并且和他們的麥地有關,急于知道原委的兩個年輕人便走到他們三叔的屋子里,打探和詢問些敏感的話題。
酒后的麥乃勤也無須遮掩什么,便一五一十道出平陽畜牧養殖中心前來收割青麥的事情,說出他的不解、困惑和內心的糾結……
原來如此。
周敏濤聽罷也十分驚訝。
以小麥為主的農作物是他的主攻專業和研究的主要課題,可四年的本科和將近三年的研究生的學習中還沒遇到這樣一個社會性的命題?,F在剛剛立夏,農諺有云,蓮藕水田插,小麥正揚花,農人抓小豬,野外唱青蛙。在這個春夏交接的交叉點上,晉南大地上流傳著雖然立了夏,依舊春當家的俗語??纯瓷酱ê恿?,萬紫千紅的百花爭艷的春季還在延續,而炎熱烤人的夏天尚未真正來臨,現在離收割麥子還有一個多月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作為地方的一個大型企業怎么可以大張旗鼓地到麥田割青呢?這不違反國家的相關規定么,這不違背農村的相關政策條例么!想不通,一百個想不通。當帥氣的周敏濤眉宇間凝結成一個困惑疙瘩的時候,心里也有了一個決斷的從容 —— 到那個畜牧養殖場里,去探個究竟。
當了解到畜牧場距麥家莊僅有五十華里地時,周敏濤和麥子盈立即決定騎電摩過去……
年輕人血氣方剛,兩人騎著電摩行駛在五月的村路上。
躺在床上的麥乃勤哪能睡得著!他能猜測到侄子麥子豐回家后的決定,也早知曉大哥麥老大的態度。大哥之所以喚回兒子,這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理家處事的原則。他是父親,也是家庭里普通的一員,正如他的父親麥老爺子是家里的長者,也是家庭里普通一員一樣。麥老大的兒子麥子豐掌管著這個家,他就是這個家庭的掌門人,家里遇到大的事情,爺爺也好,父親也罷,必須和掌門人商量的,這是規矩,是倫理和宗法之內多年來形成的規范。
麥乃勤想象著他大哥此時的心是多么麻煩、雜亂和糾結了。
半個多月前吧,節令也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天氣倏忽間就變冷了,電視里的天氣預報也說,有寒流要來,要大家做好御寒準備,麥家莊也一樣被裹進春寒料峭里。
鄉村長大的麥乃勤盡管教書二三十年,其實一天也沒能擺脫了鄉土。小時就哼唱谷雨時節的雨聲響沙沙,清流戲水鴨,待到天晴日,遍地種棉花的兒歌呢。而清明斷雪,谷雨斷霜的常識也是知道的。谷雨時節意味著寒潮天氣就基本結束了,田土里氣溫回升,春雨也應該多起來,雨水潤澤著大地,五谷也就歡快地生長。
可就在這樣欣欣向榮的時節,寒流要來了,寒潮要來了,這可是能要麥苗命的倒春寒哪。偏偏這個時候,他們的期中考試到了,期中考試對他是非常忙碌的日子,因為他除了語文教師,還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等忙過三天考試了,他才意識到,這三天里是異常寒冷的三天,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趕忙騎著電摩,徑直來到麥田邊。
那時候天已昏黑,冷氣砭骨,他們麥家的麥田四周,還有棗樹柿樹一側的地埝上,冒出濃濃的漚出的煙霧來。氣壓低,煙霧不往高處飄去,而是在麥田上空氤氳徘徊。
麥乃勤知道,一定是大哥燃起了半污的麥皮,半枯的蒿草,還有往年積放在地埝的玉米稈子,大豆蔓子,棒子穗剝下的皮子。大哥麥老大把這些半濕半干的東西在麥地四周地角頭和地心的水渠處還有盡可能利用的地埝上,分成無數個堆堆,之后點燃,它們因沒有干透故而起不了火苗,但是可以一直漚煙,漚著很濃郁帶有黑色的煙霧,一直縈繞在棗樹下面籠罩在麥田上空……
在棗樹下的高大地埝處,依了地埝蓋有兩間窄窄的簡陋小屋,那是二十多年前村里農民都栽蘋果樹時,麥家的這兩塊地有一部分也栽了果樹,有國光果,有紅雨果,為了打理果樹的許多方便,麥家老爺子和麥老大蓋了這所小屋。后來,蘋果樹的品種很快遭市場淘汰,果園又復原成了麥田,而這所簡陋小屋卻存留下來,放一些柴柴草草,也可以在麥田勞作中避避風雨。如今,遭遇了寒潮與霜凍,這小屋就派上了大用場。麥老大把屋里幾塊閑置的木板拼了拼,蹬在幾摞磚塊上,搭成了臨時的床板,上面鋪了一層柔軟的麥秸,塑料袋子,還鋪上他的老羊皮防潮褥子,還卷來他的厚粗布被子,他夜里就在小屋歇息。
一盞早已過時的馬燈是他從老爹那里拿來的,換了一根燈捻兒,灌了半斤煤油,廢物利用,成了夜里最好的伙伴兒。馬燈還有一個優點,不怕風吹。田野里自然有野風,提上馬燈,巡視四周查看火堆,馬燈罩里的火焰,只微微傾斜和飄忽,絲毫不影響火焰釋放的亮度。還有一點,馬燈的捻子可擰大擰小,查看火堆時,麥老大擰大了燈捻,火焰亮亮的,能看清火堆的狀況;回到小屋作短暫歇息時,他把燈捻擰得小小的,省油??!在夜晚的麥田里,整夜地巡視察看,他哪舍得用手電,還是馬燈好,稱心如意哩!他幾乎半個小時起來提著馬燈查巡一遍,到地心地角的周周邊邊,看那幾十堆漚著的火堆,既不能讓火旺了,又不能讓火滅了,最好的燃燒程度就是冒出縷縷濃煙而看不到火星。
老遠老遠,麥乃勤便看見自家麥地邊上,那一顆移動的光點,它如一團兒火,剎時點燃他的心,熱乎乎的,是感動,也是感恩,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在提燈巡察。麥家莊整個村子還能尋出來第二個麥老大么,對麥田這么上心打理,誰還能下得了這等功夫,誰還能吃得了這等苦頭?大哥大他十歲,算來已六十四的人了,六十四,無論舊時還是現在,都是老年人了!大哥卻沒有老年人的萎靡衰退,更沒有以倚老賣老的狀態,他一如麥乃勤多年印象中的大哥一樣,默默地,不吭不哈地勞作著,動彈著,就像一頭牛,除了吃草、飲水,夜晚的歇息,睜開眼睛就開始了一天的勞作,除了半月二十天逢集時,到鎮子上買些過日子的必需品,打二斤他好一口的高粱散酒,其余的日子,就是家里和地里那兩點一線了。
麥乃辛、麥乃辛,大哥的大名因了農民身份而沒有叫出去,大哥的踏實勞作卻踐行了這個名字的深刻含意。
走近麥地,那一簇火光若隱若現的光亮居然不見了,直覺告訴他,大哥進了那所廢棄多年的簡陋小屋。難道,難道寒流光臨的這幾個夜晚,大哥就在小屋度過的?
麥乃勤的心一陣酸楚,干澀的眼里倏忽間有了柔柔的淚。
麥老大果然在小屋,馬燈微亮的光,給泥色小屋涂一層朦朧,大哥斜依在床板一側的墻壁上,閉目小憩。他沒想到三弟這會兒會來地里,趕忙把燈捻擰大,讓三弟坐到床板上。這時候麥乃勤才看清大哥穿著一件老爹多年前送他的老羊皮襖。
兄弟二人的話題,就不間斷地圍繞著霜凍與他們的麥地……
以往,小麥吐穗時最可怕的霜凍寒潮也會不期而至,常常讓麥農們措手不及,幾乎家家戶戶會把麥糠和半漚的麥秸,弄到地頭地埝和地心的水渠里,大約在凌晨四時左右會點火漚煙,用煙霧防寒抗霜從而保溫護麥的。像麥家莊村東這些靠山或山根下的梯田,一般不會受到霜凍的威脅,寒潮的主要威脅是村西低平的地方或是在山凹里。農諺常說,風吹嘴,霜打凹??墒?,近年來氣候反常了,它時不時顛覆以往形成的規律,不管你高坡山地或溝凹河槽,寒潮一來,統統降溫霜凍,讓麥農們戰戰兢兢,防不勝防……
兄弟二人嘆息著,交流一些麥田的零碎。忽地,他們聽到小屋外面有沙啞的咳嗽,哦呀,那分明是老爺子蒼老的嗓音,趕忙提了馬燈出去看。原來,他們九十歲的老父居然挑著兩籮筐麥糠來地里了。麥糠很虛,老爺子還是把麥糠踩了又踩,讓籮筐盡量多裝一些這些糠皮子。兄弟二人十分驚訝,驚訝他們早已患了老年癡呆的老父,咋就知曉要霜凍了,要來寒流了,要在夜里挑著麥糠來麥地了?這么黑的夜,他是怎樣踩著土路摸到麥地里的,是潛意識里早已刻下的印證,還是暗霧里地埝上那一排棗樹的牽引?
麥老爺子對倆兒子也沒話說。夜里看不清他呆呆的眼光和癡癡的表情,放下籮筐,一人就往地埝的棗樹下步去,忽地朗聲說道:清明谷雨打了霜,十塊麥地九塊光……
那叫聲讓人心里發毛。
麥乃勤對麥老大說,哥,快扶咱爸回去吧,我今晚在小屋里,你回去歇一晚。
麥老大想一想,也對,忙把身上披著的羊皮襖脫給他,說,夜里冷哩,披上吧,暖和。便扶了老父,消失在黑魆魆的麥田里。
多年了,麥乃勤還是第一次在麥田小屋里過夜。老父和大哥走后,馬燈和皮襖還有一地麥苗就留給麥乃勤了。馬燈給他光亮,也給他膽量;皮襖給他暖和也給他力量;一地麥苗給他責任也給了恐懼。
每一次對煙火堆的巡察,他小心翼翼行走在麥田里,左手提著馬燈,右手拿一根翻攪草禾堆子的木棍,他都覺得周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響,瑟瑟嗦嗦的。走到棗樹柿樹下,把夜棲枝葉間的鳥兒們驚動一下,呼呼飛去了,留下驚怕叫聲。他渾身哆嗦著,忽想起之前教學生們的鬿雀來,那可是傳說中吃人的怪鳥兒,嚇得他出一身冷汗。
那個因懼怕而難眠的夜里,鄉村特級教師麥乃勤對土地對麥子也多了幾分感悟和更深刻的理解……
麥乃勤怎能想到當度過那個可怕的寒流春返的日子,迎來立夏的爽朗天氣,他們麥家卻面臨著一個五月割青的難題,割,還是不割?特級教師麥乃勤被這個難題困擾著。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還不見侄女麥子盈和她的男朋友周敏濤回來,想一想,五十里路,來回就是一百里,到那個畜牧場,能了解到實情么?現在,大小企業都是唯利是圖呢,各打各的小算盤各算各的賬,他們去探詢情況,不會碰到什么麻煩吧。
心里有些著急,在家里就待不住了。麥乃勤索性走到胡同頂頭的“丁字”路口,等著兩個年輕人的歸來。
八
在麥家大小的焦急等待中,麥子盈和周敏濤回來了。電摩的兩束光亮切割開初夏夜的黑霧時,也使一家人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了。
從畜牧場歸來時,天色已不早,為了不給家人添麻煩,也為了犒勞第一次跟自己回來的男友,麥子盈在華燈初上的鎮子上擇了一家飯館,炒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要了幾罐啤酒,二人吃喝著,談論著畜牧場收購小麥青儲的話題。
畜牧場是晉南一處頗具規模的地方企業,二人去了企業后,哪能見到總經理吶,多次打聽后,才找到一個技術員。技術員是個中年人,人很綿善,當知道他倆是農大的研究生,并且是帶著疑問來請教他時,技術員便帶有解介解釋性地和他倆交流起來……
周敏濤:
這幾天,聽說咱畜牧場到產小麥的鄉村里大規模收割快要成熟的麥苗,農民們也讓收割機打碎出賣,已經有成片的麥田,被轟轟隆隆的大型收割機收割了,切割了,切碎了,之后收回到你們畜牧養殖場子里,無疑是作為飼料的。作為小麥農作物專業研究的我,可能是一頭鉆進書本里,沒深入生活的土壤,也可能是孤陋寡聞,之前沒聽說過,今兒,就冒昧來咨詢您了。
技術員:
不客氣,其實,收割青麥,喂養牲畜,專業術語叫收購小麥青儲,之前就有過,比如在山東、安徽一帶曾有過,不過僅僅是行業內的事情,不被全社會知曉。他們收購青儲,范圍也較小,沒形成大的影響,再者,離咱們晉南較遠,也不被人留意。今年咱們晉南不同于往年,對于我們這樣的中型企業,這一階段是處于青黃不接的困難日子。為啥這么說?平時這段日子里牲口們的飼料,多數是以之前收購的玉米稈稈子的粉碎物為主,當然還有谷物稈子、高粱稈子、大量的麥秸、紅薯蔓子、豆類蔓子的回收物,再拌之以適當的玉米、小麥、黑豆之類的糧食,牲口的飼料就豐富而多樣??墒?,去年秋季,大家都知道,連綿秋雨一直下了兩個月左右,大量的莊禾稈子全漚在爛在地里了,等到天氣放晴,收購的最好時機已經過去,即使沒漚沒污沒爛沒發霉的莊禾稈子們也大都枯黃干硬,失去了飼料的品質,對于我們養殖場,是多年來遇到的資源匱乏的時期。幾百張牛騾馬驢的嘴,是不可以吊起來的,而麥苗在這個立夏季節里,其青嫩程度正適合牲口們的品味,算是它們的美餐,也正好填補飼料的空缺。
麥子盈:
小麥再有一個多月就該收割了,現在正是秀穗揚花的時節。去秋雨水大,也在客觀上給冬小麥滲下了很好的墑情,今年晉南一帶的麥子普遍長勢喜人,如沒有突發性災害,肯定就是一個小麥豐收年。要知道,有多少像我爺爺我父親一樣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在一天天盼著忙種的到來,盼著收割麥子的那一天。偏偏在小麥瘋長的時候,你們畜牧養殖場上演了這一出,我老爸也好糾結呀,他是感情和利益碰撞的糾結。綠油油青蔥蔥的麥苗兒就讓冰冷的收割機割去了,收割機是人操控的,難道操控它的人和出這個主意的人也機器一樣冰冷無情么?從宏觀上講,這樣絕對影響小麥收成吧,這樣在某種程度上傷害麥農的利益嗎?我確實一時不會明白,才來向技術員先生請教的……
技術員:
我能理解你的年輕氣盛,不知者不為過。你并沒有站在像你爺爺那一輩老農人的思維立場上看待這件事,你也能體會到你父親那一代農民的寬容和內心矛盾,這證實你要迫切探明事情原委的。這一段日子,我的手機微信里幾乎天天能收到對小麥割青的各種疑惑和責問,有的甚至是毫不留情的謾罵。大多是我的在各個部門各個行當里工作的大學同學,他們知道我在畜牧養殖場當技術員,又知道我們在大規模收購小麥青儲。他們一個個坐著說話腰不疼。有的站在道德層面,站在國家和人民利益的角度在高屋建瓴,在指點江山,在為普羅大眾規劃行動。他們通盤考慮宏大問題,上升到糧食的安全和如何保障麥子的順利收割;有的站在廣大市民角度,說疫情之后糧食就十分緊缺了,要有長遠眼光和憂患意識,五月割青委實可惜,不能為了企業目前利益和農民的蠅頭小利而肆意割青,以后糧食短缺了怎么辦?要有大局意識和長遠眼光……有的罵話更為難聽,說什么在西方大國不懷好意的籌劃謀略之下的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或是別有用心之人的惡意作為和肆意破壞,是迎合某些敵國的罪惡行徑……,不一而足,五花八門……
周敏濤:
這顯然是種道德綁架,這種指責有一種潛在的特權意識,統治思想,是高人一等指揮底層的優越感覺……您說到這兒,我覺得我明白了……
麥子盈:
我還是不大明白,對麥農來講,是一種優惠還是一種傷害?不管怎么說,它改變了或者說顛覆了小麥生產秩序,對小麥的生長結構是不是一種破壞,如果大面積這樣割青,肯定會影響小麥的收成啊,咱們企業就沒有這些方面的考慮嗎?
技術員:
你是一個很成熟的大學生,哈,這話可能不恰當,應該說,你的思考很多元,但也有些杞人憂天。企業處在市場經濟的大環境里,絕不是唯利是圖的。要知道,企業收購青儲比往年收購玉米谷子秸稈成本要高出許多吶,這是無奈之舉,根本不會構成大面積收購。如果今年秋糧很好,明年沒有一家畜牧場收購青麥的,人們都有經濟頭腦???賣青儲絕對不是毀麥毀糧,是非常正常的市場行為。賣青儲的事情其實早些年就有了,在山東、陜西、河北、安徽以及東北三省等多地的一些企業養殖區已經成為傳統產業了,記住,是傳統產業了,是多年來的買賣行為。我也是農民的兒子,我家現在還種有七八畝麥地,除留有三畝地的口糧田之外,前兩天我就引著收割機的幾個工友,開到我家麥田割青了,我輕松,當了一輩子老農民的老父親也輕松地舒了口長氣。早在之前,我就給老人家講明了道理,大道理,小道理,大賬目,小賬目,大算盤,小算盤。老父親一輩子耕種土地,腦瓜兒絕不保守,一旦轉過彎兒來,就十分爽快地答應了,還在做左鄰右舍的思想工作。老父親的開明讓我非常感動,他明白買青儲對自家是有利的,比正常按季節成熟時收割麥子可以多收入一半。賣青儲與國家糧食安全和產業結構是兩個大的話題,你們細細想一想,我們的食物包括糧食和肉類,當然蔬不在我們今天的話題之內,除了小麥制品以外,牛肉羊肉豬肉也是重要的食源。話說回來,那么多養殖業那么多畜牧場的飼料哪里來?也是靠糧食呢。記得小時候每收下一顆熱乎乎的雞蛋,我奶奶顛著一對粽子小腳,看著一旁咯咯鳴叫著的母雞,她會感嘆著說,雞兒蛋,糧食換。母雞兒也是靠吃糧食才下蛋的,何況這些產專門給我們提供肉食的牲畜呢。把即將成熟的小麥收割保鮮是養殖業最好的飼料,不僅給農民創收,也給養殖業節省了成本。如果沒有這些青儲,牲畜們一樣得吃小麥、玉米、豆子這些糧食啊,一頓也不會少,一斤也不能缺!如果沒有青儲飼料,牛羊肉的價格那就漲得厲害啦,起碼是現在兩倍甚至三倍!說到底,被收割回收的青儲最終也轉化為我們的食物,而且是上好的食物。至于國家糧食安全這個大的話題,我想,國家上層有關部門統計掌握的信息比咱們普通人要多要細要更科學,具有更清醒的認識。我們的農業,包括種植業和養殖業,最大的出路在于科技化、機械化還有信息化,而不僅僅是傳統認知上的種麥子畝數多少,我說這些,不知二位是否認可?
周敏濤:
聽君一席話,勝讀幾年書。農民種小麥,不就是圖個好收入么,只要明白大道理,細細算過一筆賬,賣麥青肯定比賣麥子多賺錢,何況還少了收麥季節雇用收割機的開銷和其他一應麻煩,何樂而不為呢。
技術員:
是的,一畝青麥,畜牧場一旦看上,買方賣方都同意了,達成共識,一畝會給一千三到一千四的,上好的麥苗還會給一千五六。這毫無疑義,一手割青,一手付現;試想一下,再過一個多月之后,收割機收下小麥,一畝地能產一千斤么,一斤能給一塊幾呢?!燈不挑不亮,話不說不明。
麥子盈:
明白了,心里豁然開朗??墒?,像我爺爺爸爸包括我三爸他們,他們對麥子對麥地的感情,真是一言難盡,可不是收割機的鋒利可以切割開來的。還有一個專業性問題要請教,那就是在這樣一個季節里,這樣暖和和轉熱的氣候下,不少麥苗麥葉兒上,正面和背面都生長有密密麻麻的幼蟲蟲卵,隨了天氣一天天暖和,蟲子在漸漸長大。這時節你們收回麥苗,牲畜吃不會生病么?當然還有其他五花八門的小麥病蟲害。
技術員:
先回答你第二個問題,處理麥苗的病蟲害,我們畜牧場有一系列有效的程序,如清水清洗,還有其他專業消毒等等。第一個關于老人對麥子的感情問題,這并不是個案,當初我家麥地割青時,我也于心不忍,理性與感性就那么矛盾著,糾結著糾纏者,哪能一言說清啊,你們后人慢慢開導慢慢做做思想工作吧。過去大詩人說過,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感情問題是個性問題,復雜多樣,百種千種,我一個小小技術員,力不能逮……
周敏濤和麥子盈對技術員道過謝,提出一個小小要求,要參觀一下這個頗具規模的畜牧養殖場。不料被技術員婉拒了,他說,疫情期間,是禁止外來人員進入的,我今天是破例接待二位,但參觀全場是絕對不行的,何況,場里有內部規定,不能讓女同志接觸牲畜,約定俗成吧,咱就遵守規定,二位就此別過。
看看天色不早,麥子盈和周敏濤騎上電摩返回來了。
在三爸麥乃勤安排的臨時居住的房間里,當麥子盈和周敏濤兩個年輕人換了另一種敘述方式和口吻,盡可能詳細地把他倆在畜牧養殖場的所見所聞,特別是養殖場技術員所講述的關鍵和核心,二人反復強調,當然是說給三爸的,更是說給讓三爸特別請來的麥子盈的老爸麥老大的。
聽了兩個年輕人的講述,三爸的神情明顯輕松下來,一方面是他們麥家的上好麥田的麥子,絕對會是收青儲者見到的最好的麥苗,價格自然是最高的價格了。主要是周敏濤他們了解的信息,幫他釋疑解惑,消除心中塊壘了。這也是他一整天淤積心頭的疙瘩。隨著周敏濤和侄女的一點點講述,這個堅硬的疙瘩如春日陽光下的雪堆,一點點消融了……
老爸麥老大卻神情呆板,木木的,偶爾點頭或是搖頭。深夜了,才在閨女麥子盈的陪伴下,回到他們的東場里。
九
翻來覆去的麥老大難以入睡。
閨女和她媽住在里間,母女長時間沒見,有說不完的心里話,切切私語地說了大半夜,這會兒,說累了,也靜悄悄入睡了。
院里一片靜謐,如同天天靜謐的麥家莊。多年了,遇到過年,碰到紅白大事,村子還像個村子,還有村人的走動和說笑,還有偶爾的狗咬間或著雞叫。前些年,村里學校還在,遠遠的能聽到上下課的鈴聲,唱書聲和唱歌聲……這些聲音,讓在麥田勞作中的麥老大心里暖暖的,十分熨帖的,如同吸了麥家老爺子的幾鍋子旱煙,或是喝了幾杯高粱燒,有說不出的愜意。后來,聽三弟說,村里初中搬到鎮子上了,全鄉鎮的初中都在鎮子上,后來,村里的小學也搬了,原因是孩娃越來越少??刹皇敲?,麥老大聽教學的三弟說,有的村子學校里,十幾個教員教著十幾個學生娃兒。三弟還說了詞兒叫什么十羊九牧,意思是九個人放羊僅有十只羊,還放個什么勁兒?村里老百姓,特別是年輕人,辛辛苦苦打工掙倆錢,千方百計要把娃兒活動到好些的學校,鎮上啊,縣城啊,市里啊,巴結哩,好好巴結哩,希望娃兒們有個好前程,希望娃兒們將來去過勝于自己的日子。他麥老大也一樣呀,兒子麥子豐沒能讀了大學,是因為當時家里太困難,他媽那幾年又生了大病,便輟學了。豐兒的兒子他麥老大的孫子可不能再耽誤了,豐兒就讓他三爸聯系了縣里最好的私立小學讀書,花多少錢也心甘情愿。家家都有這樣的心思,村里的小學還能存得住嗎,沒有學堂的村落,就像是沒有樹木的山坡……麥老大這樣悵悵地想。
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大都在縣城里或縣城周邊買了樓房。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家有十八九二十歲的務農小伙,父母就得考慮給兒子在城里買樓房了,大套一百二三十平左右,小套八九十平的樣子,那可是大半輩子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哪。
唉 !麥老大深長地嘆口氣。眊一眼窗外,外面一片朦朧的月白,估摸著過了大半夜,不多時天色泛亮。他知道兒子麥子豐天亮后會很快回來,麥子讓人家割青不割青,最終還是兒子說了算,說家人共同商量僅是個借口。麥老大心里還存有一縷僥幸,盼著打工回來的兒子會不同意他們的割青,而如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到了芒種季節,收獲他們成熟的麥子……麥老大知道,這僅是他的一廂情愿,但他固執著他的一廂心思,包有一個六十多歲老麥農的最后一點企盼……
踏著朦朧的月白色,麥老大披了件夾衣出了屋門,他輕斂著腳步,一人在院子里站著,想著心思。
此時的土院里,氤氳著一縷縷淡淡的清香,麥老大使勁嗅著,辨別著,才嗅出是門口那兩棵棗樹上,棗花在釋放幽幽香味,是那種甜絲絲甜中帶香的味道。白天,他忙著生計的零碎,回來出去的無數次從棗樹下面經過,就忽略了棗花的清香,或者說他忙碌的身姿把那一團兒一團兒清香,攪散了,趕跑了。夜里,這甜香氣息就濃起來,可真是好聞哩,麥老大聳聳鼻頭,一對老眼窩便朝了空里瞅去??罩械纳钐?,淡白的天成了樹枝的背景,背景還有黛青的色澤,很像綿羊偶爾翻起的白眼。影影綽綽的,他能瞅著一根一根的枝條上棗花們早已炸開骨朵,開成一瓣兒一瓣兒的小花傘了。棗葉兒也在黛青里朦朧著,麥老大知道,棗葉兒剛長出時黃黃弱弱的,如同剛剛開春的麥苗兒,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谷雨的風吹過,立夏的日頭曬過,你看吧,棗葉兒就不知不覺地綠了,也隨著地里麥苗兒,倏忽間蔥綠起來。如果這當間會有一場適時的雨,澆灌了麥子,也清洗了棗葉兒,那它們的成色,會漸變得油綠油綠的。
麥老大忽地想起老爺子在麥地地埝的棗樹下癡癡的叫喚:
棗葉兒鮮咧,麥苗竄咧 。
棗花兒開咧,麥芒尖咧。
麥老大這一刻兒,才能理會到為啥老爺子會把棗樹棗花同地里的麥苗子匯合在一起,他更蒼老固執的思維里,原來還有麥苗與棗花一樣鮮活新穎的感覺。
在淡白與黛青天幕籠罩的院落里,麥老大很自然承接了在同樣天幕下他澆灌麥田的日子 —— 旱了,麥子旱了!
從麥地中間走到地埝棗樹下的麥老大,瞅著一地波動的麥苗兒,喃喃自語著,圪蹴下來,更清楚地看到眼前抖動中的麥葉兒,已有些蔫有些卷了。他原本是掂了一把鋼锨來的,此時,鋼锨就自然地派上了用場。
他要在麥地里順水渠呢。
順渠又叫溜渠,顧名思義,把地里已有的水渠順溜一下。水渠經過一冬一春,里面有了許多枯草、老根、土疙瘩等雜物,要澆地,要過水,水渠得順暢么。這樣,麥老大在春日干燥的熱風里,脫掉了他的夾衣,一锨一锨地刮蹭水渠里的雜草,鏟除著多余的積土,他還要留意水渠的底部和兩側渠邦,是否有地鼠洞之類的可疑洞穴,一旦發現,他會給洞穴里塞滿填滿濕濕的綿土,再用锨把杵實夯死。
天氣說熱就熱了。前幾天夜里漚煙防霜凍,半夜把人凍得哆嗦,僅僅過了幾天,天就熱了,燥了,夜里也干爽,能感受到一縷一縷的熱風,在他身邊繚繞。麥老大知道,這種風是最吸墑情的,干干燥燥的,刮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分吸走了,卷走了,吹跑了,吹到干熱的空里了……
麥老大的眼窩早已適應了這朦朧曖昧卻又泛出些許淡白的夜光。剛剛從深井里抽上來,又經一段青磚與水泥壘就的水渠的涌動,這才進入他們麥家麥田的清水,仿佛清洗了麥老大的老眼窩,而綠油麥苗和渾黃土地的比對,又使他的眼光清晰清新許多。說也奇怪,只要走進自家的麥地,只要看到自家的麥苗兒,他的一對經常流酸水的老眼窩,就沒了眼屎,就睜得圓了,就麥苗兒一樣青綠起來,就清清爽爽眊得清看得明哩。
這個澆麥苗的夜里,在淡白的似天光似月光的朦朧里,麥老大異常清晰地看到水渠里歡快的水流,水流激起的小小波紋,那是他平靜而歡愉的心。他條理清晰地用耙子耙著水畦的土垅,再用條鋤勾出水渠的豁口,讓渠水從豁口緩緩流到麥畦里去……
做這一切活計時,麥老大都是斂著幾分小心的,都是輕手輕腳的,不小心怎么可以?麥苗子長得齊小腿高了,稍有不慎,哪一腳沒留意踩著了,一叢麥苗就倒下了,就折了,就毀了,這不剜他的心么,這不扯他的肝么,這不揪他的肺么!麥老大也驚訝自個兒,整個人,一進麥地,好像就變得輕巧了,年輕了,腿腳也利索了,人呢,也有了精氣神兒。平時,他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即使到親戚或鄰居家的隨禮呀,賀喜呀吃席呀,他覺得自己的腳步是沉重的,動作是遲鈍的。主人給他敬酒,半天了雙臂雙手伸不出去,嘴巴張開了半天說不出回謝的話。這可不就是老了么!再過幾年,他覺得會像老父親一樣,就患癡呆癥了,一會清楚,一會糊涂哩。為啥到了麥地就不一樣了,就像換了另一個人?嘿嘿,說不來……或許,他麥老大和麥子有著說不來的感情糾葛和血脈糾葛,嗬,敢情這麥苗子都是從自個心里長出來的。一畦又一畦,清凌凌的渠水流進麥畦里,也就流進他麥老大的心里去了……天亮時分澆完麥地收拾锨們耙子準備離開時,卻倏忽間發現地埝上棗樹下站著一條黑影兒,點綴在那兒,像一根樹樁。
這不是老爺子么!
麥老大一驚,一怕,小心著腳步走過去,只見老父眼窩癡癡地看著剛澆過水的麥苗兒,一張老臉被東山山豁里射出的一抹光亮涂抹得生動些許。
麥老大扶著老爺子,往回走著,在晨光曦微的時候……地里的麥苗兒像喝了酒的小青年微醉了。
這會兒,在自家土院里閑散著的麥老大,分明感覺到東山山豁似乎也透露出一抹微光,他知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在外縣打工的兒子麥子豐就要回來了,一個對他,對家人,對他們麥田的重大決定,將由兒子掌控呢……
十
鄉村的夜好幽靜。
周敏濤躺在潔凈清爽的房間里,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個夜晚,對農大農學系的研究生,似乎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來到女友家的大半天時間里,包括去了幾十里之外的畜牧養殖場,還有和麥子盈家人的初次接觸中,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什么感覺呢,他也說不清楚,就如同他倆騎著電摩,駛過麥家莊村子兩邊的麥田,被切割過的麥田散發著大團兒大團兒濃郁的草香味一樣,清馨、清爽,別樣的誘人。就連和畜牧養殖技術員的請教和交流,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它斷然和在家鄉的渭南市,在大家學的四年大本,近三年的研究生生活的感受不同,那就是,他從另一個角度,接觸了鄉村土地和農民,特別是農民對土地、對莊禾、對麥子的特殊感情。
飯桌上,那不經意的一幕,真讓他銘記于心。當麥子盈給爺爺拿出一瓶礦泉水,爺爺問了價格之后,一個九十歲的老農臉子上,現出了怎樣復雜的表情,滿臉的蒼老皺褶里,爬滿了驚訝、苦痛和無奈。城市長大的周敏濤,真是喝過不計其數的瓶裝純凈水、礦泉水,常常喝了不到半瓶后,就毫不憐惜地丟掉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再普通不過的一瓶白水,居然比一斤麥子的價格還要昂貴,那一斤麥子低賤到了什么地步。
作為農學專業研究生的周敏濤,是在機械地學吧,是在作為學習任務不得不學習吧,為了任務而學習,為了畢業而學習。捫心自問,在學習和觀察小麥生長過程的每一個環節里,他何曾對麥苗兒動過一點點感情,有過一點點感動么,不僅僅是麥苗兒,對玉米、谷子、高粱、大豆、稻子之類,有過哪怕一點點感情上的傾斜么?思忖過每一株小麥和土地的關聯和農人的關聯,農民與土地與麥子的情感維系么?絲毫不動感情的學習,與麥子與土地沒有一點點情感上的互動與交流,沒有心血與情感的滲透與對話,那他周敏濤僅僅是個學習的機器,是個冷血的接受者,是個被動的采納者,他和木頭人還有啥區別!
僅僅是短暫的接觸和感覺,他周敏濤已從麥子盈爺爺、父親、三爸身上、從畜牧養殖場的技術員身上,領悟到他們與土地與小麥非同凡響的情感依托和血脈相連。
還有,在這個寂靜的山鄉深夜,周敏濤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視野。那還是他和麥子盈離開畜牧養殖場,回返麥家莊的路上,麥子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轉過頭來問他,敏濤,你說,剛才技術員沒有答應咱們參觀牲口飼養大棚,原因之一,是疫情其間的防護,他還說了一句,第二個原因,好像是牲口棚里禁止女人們進入,不知是什么道理呀?周敏濤無言以對,根本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回到三爸家里后,麥子盈又問起了三爸麥乃勤,麥乃勤怔了一怔,似乎不大愿意回答她,便不經意地說道:哎,這個嘛,這都是過去遺留下來的一些禁忌,一些老規矩,說是陳規陋習也不妥當,但由來已久了。意思是說,女人身上不干凈,容易給牲畜帶來霉氣……
三爸,這顯然是封建迷信,是對婦女的一種輕視呀!麥子盈急著說。
盈兒說的也有道理,舊時不允許婦女們進牲口棚牲口圈,怕女人們給牲口帶來血光之災。這固然言過其實,不過還有一點,是指女性來例假時,牲口們據說聞不了那種氣味兒,敏感而影響吃草料……不過,這都是舊時古人的一種認知和偏見,現在的一些企業包括畜牧養殖場也這樣講究這些東西,肯定是讓一些風水先生看過,告誡過吧,現在的社會是個多元文化了,嘿嘿。
原來是這樣……麥子盈若有所思。
前些年,咱家還飼養兩頭牲口的時候,就由你爺爺你爸精心飼養著。我就注意到,你爺爺是不讓你媽、你三媽包括你嫂子她們進入飼養房的。雖然他不明說,但墊圈出圈加草加料飲牲口順毛兒全由他一人干了,他是不讓咱家的女性們接近牲口的……三爸麥乃勤又補說了一段。
周敏濤陷入思索中。
就在晚飯后,他還在東場里的麥子盈家時,他仔細觀察北屋窗前長勢茂盛的幾株葵花,便聽到窗戶里面的屋子里,傳出輕輕的說話聲,哦,是麥子盈媽媽在輕輕叮囑姑娘什么,這些話,顯然和周敏濤有些關系……
小盈,這一段日子里,不管小周住咱這邊,還是住你三爸那邊,你倆都不可以在一塊的。這是麥子盈媽在說女兒。
為什么,我倆在一塊說話也不行?麥子盈不解。
死女子,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真不明白,咋啦,媽?
你們上學上到鼻子里啦。過去的規矩果真不知道么?
看女兒眨著一對困惑而無辜的大眼睛,媽媽又壓低了聲音,說,倆人在一起說說話當然可以,就是不能有那種事。這年頭的年輕人,特別是你們大學生,開放得很,媽不是老封建,但是在家里萬萬不行。剛才,你嫂子還悄悄給我說,讓我提醒你呢。
我嫂子還提醒你,咋她不直接給我說?
人家給你留著面子呢,怕你難為情哩。
那是為什么?我真不明白。
女婿不論過門沒有,不可以和媳婦在丈母娘家過夜的,也絕不能有那種事,如果有了,對女方家不好,知道了么。
麥子盈見媽媽一臉的神秘和慎重,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母女倆的談話恰被窗外的周敏濤聽到了,他的心里,又一個震顫。他想著,這不僅僅是鄉村里流傳已久的規矩民俗,它更是一種文化,甚至是古老而優美的鄉俗文化。這一切,對他來講是一個空白。他來到女朋友麥子盈的老家,來到這個普通而美麗的麥家莊,他覺得不僅僅是一種新奇新穎的感受,更是一種進修和某種意義上的洗禮……
十一
小滿時節的太陽是歡快而勤奮的太陽。
歡快是它走進夏季的姿態,明媚亮麗漸次火熱。而勤奮則是它每天早早地就爬到了東山頂上。
麥子盈心里也亮亮堂堂的。
今天,再過一會兒她的哥哥麥子豐就回來了。哥哥在外縣打工掙錢,培養她在省城讀大學。隔個一兩個月,哥哥就給她的手機里發去不等數目的錢,讓她安心讀書,該買的衣服買,喜歡的需要的書也要買,絕不能委屈自己,他就這一個妹妹,他要好好供養她。
麥子盈對哥哥的感激是發自內心的。她知道老爸一天天老了,無力打工掙錢,哥哥是這個家的頂梁大柱,在她的印象里,哥哥精明能干,又特別能吃苦。前兩年,上級談話讓哥哥當村委主任,村主任,一村之長啊,年輕人開玩笑說,村主任就是全村的最高領導人啊。鎮黨委書記和鎮長也到麥家莊親自和哥哥談話,讓他挑起這副擔子。那時候,哥哥的心里是糾結的。對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青年,能當村干部,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還是村里村委主任,這就活出了人模人樣,體體面面走到人前面,誰會不動心呢。麥子豐是全面權衡的,村干部靠每月的那點補助或者叫工資,是遠遠不夠一個七八口家庭的最基本開銷的。外地打工雖苦雖累,掙的錢放心磊落。他是正當旺盛時期的三十七八歲,他需多掙些錢,巴結兒子在縣城的私立幼兒園上學,供應省城讀大學的妹妹,還有一家老小的生活必需……
決斷的從容寫在麥子豐周正而沉著的臉盤上時,他義無反顧卻又輕松愉快地同本村幾個年輕人一道,踏上了外出艱辛的打工之路。
今年春里麥子豐的運氣還不錯,他們所施工的這座三十八層的高樓還算正常運作,月底呢,也能正常開了工資。麥子豐就格外珍惜施工勞作的每一天。
接到老爸電話的時候,麥子豐著實緊張了一下。平時,家里沒有要事是不給他去電話的,他以為是年邁的爺爺有了什么事情。聽老爸有些吞吞吐吐的說了別人家割青一事,麥子豐明白了一些大概,又問詢了幾個知情的工友,心里便有了最基本的主意。
他必須得回去,這不亞于每年芒種時節的割麥子,雖說沒有收麥子時割麥機的繁多程序,他知道割青的價格是一大關鍵問題。六十多歲的老爸是個和善的本分人,三爸又是個中學教員,他們是不好意思也沒能力同割青者討價還價的。一畝少收一百,十多畝地下來就少收一千多塊,他麥子豐必須回去!他當即給工頭請了假,換了身干凈衣服,沒忘記在臨街的煙酒店給老爸和三爸各買了兩瓶當地產的白酒,在熟肉店給爺爺買了二斤他最愛的豬肥腸,就坐上返鄉的長途火車。
麥子豐走進院落的時候,小滿時節的太陽灑滿了整個土院和土院里幾個等待他的人的臉。無論蒼老無論鮮活,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麥老爺不知曉是他的大孫子要回來,以往癡呆的老臉上,此時如老棗樹皮一樣,裂開欣喜的皺褶;麥老大的表情是期待而苦痛的,他知道兒子的決定不會是他希望的那樣,但他還是有一縷微茫的渴盼,這諸多心思凝聚在他業已蒼老且疲憊的臉上,表情就復繁而扭曲了;三爸麥乃勤的表情是較為平和和空洞的,空洞里還有些許莫名的歉疚與虧欠的意思,似乎他對割青的接受和情感認同是對老父和大哥的一種背叛和褻瀆;麥子盈的表情是純真和欣喜的,因為她很快就要見到哥哥了,她還用哥哥給她寄的錢,在省城給哥哥買了一件今年流行的咖啡色T恤衫……
當麥子豐一米八的個子走進自家的小院,潔凈的土院好像傾斜了一下,同他的每個親人問候過后,還特別深情地深眊了他懷孕的妻子一眼。幾乎沒有什么商量,他對自己的老爸和三爸說,我回村里時,就和村西正割青的負責人碰了頭,見了面,并引了他們二人到村東有著棗樹柿樹的地埝上下查看了咱們麥家綠得流油的麥子。麥子豐從他們二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欣喜的斑點,一番心平氣和又寸土必爭的討價還價之后,答應了一畝麥地給一千五百元的價格。
這在麥家莊是最高的價格了。
在今年的割青里,也是最高價格。
物有所值!在麥家莊東山坡下麥子豐的麥地里,踐行了這句話的分量。
既然一切都已經談妥了,麥子豐回到家里,不是和家人來商量的,是回來請家人們到地里去照護呢,并且時間很緊張,割青的師傅們說,他們接到了畜牧養殖場領導的電話,今天,是收購青儲的最后一天了,晌午趕快做一做收尾工作,下午便要返回畜牧場。也就是說,割青,對麥家莊麥子豐家是最后一塊麥地了。
一種急迫感寫在麥子豐顯然有些疲憊的四方盤大臉上。
麥老大聽罷嗯嗯地應著,下意識里去尋找一件到麥田的工具,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兒,也不知該拿什么好,忽然他覺得腦袋暈起來,身子歪斜著,要不是三弟麥乃勤手快扶住了他,差些就倒在地上了。幾個人慌忙扶著他上炕休息,讓好好躺著,說是這一陣子他太累了……
麥老大輕咳了幾聲,便閉了眼睛躺在炕上。他想睡一會兒,卻睡不著,腦袋也不暈了,想著這會兒他們幾人都到了地里,那臺巨大的黃色的收割機,可能已經開進他油綠的麥地里了……
麥老大的眼睛,痛苦地閉上了。
再有一個月,季節就到芒種了。
麥老大知道,芒種是些個什么日子啊,杏子樹上黃,麥子割回場,忙收又忙種,只愁黑夜長。作為資深老農的麥老大,他深知四月芒種麥在前,五月芒種麥在后的,這是季節前后的問題。哎,細細一想,自個從十五歲開始揮鐮割麥,已經五十個年頭了。剛學割麥時,土地還沒分下來,還是在人民公社里,人多,干活磨蹭,他也割得潦草;二十歲以后,土地承包責任制了,麥家分到了不錯的土地,高土埝上下的兩塊,歸屬他們麥家了,之后的近二十年里,他麥老大真正嘗到了龍口奪食的滋味。他麥老大兩口子,因了年輕力壯,自然是割麥子的主力;三弟麥乃勤也請了假回村割麥,當然他的妻子也是割麥能手;麥老爺子和大孫子豐兒先是抱麥樸兒,即他們割倒麥子放到麥行里的一把兒一把兒,抱一塊后,由麥老爺子用麻繩兒捆成半人高的麥子捆兒,又叫麥個子的。在麥老爺子身后,捆過麥個子的麥行里,尚年幼的碩兒、獲兒在學著撿拾麥穗……割麥子,首先是體力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彎腰、伸臂、搭鐮、回拉、攬麥、放樸兒……動作是一系列的,也應是一氣呵成的。彎腰要適中,要看麥稈兒的高低;伸臂是搭鐮前奏,要看手臂長短和攬麥子的多少;搭鐮,要使得鐮背貼著地皮兒,不能太高了,太高了,麥茬就留長了。那年月,麥稈子拉到場院碾成麥秸,再鍘成麥草,是要當牲口的飼料的,故而不敢留長麥茬,不敢浪費一點點麥草的;回拉是重要一環,也是考驗和鍛煉割麥人臂力的項目,運力要猛也要均稱;而攬麥則是左手左臂的責任,左手與右手相協調相呼應,要配合默契還須相互照應……這一鐮割罷了,手小的人就得放一下麥樸兒,手大的人呢還能接著割二鐮甚或三鐮才放的。
割麥日子里,大人娃娃都戴著草帽,草帽是麥稈編織的,五毛錢一頂,輕巧、遮陽,戴頭上一條帶子掛在或勒在脖子上。天氣熱,太陽毒,草帽小也捂熱,大人娃娃流著汗,一條汗巾濕得不停擰水水。太陽是黃的,土地是黃的,地上的麥子是黃的,割麥人的臉,也是黃黃的,一切都在燥熱而渾黃中進行著……
多半前晌時,割麥的妯娌倆放下鐮刀,按照家庭分工相隨著回家去做飯。割麥時節,出大力流大汗,伙食就得好一些,妯娌倆會烙些蔥花餅,或炸些饃饃片,炒兩三個剛下來的西葫蘆菜、萵苣菜,外加一盤老咸菜的。晌午時分,妯娌倆替換著挑著擔子,一頭的竹籃里裝了飯菜,另一頭呢,是一鐵桶熬好的綠豆湯。麥家老少便歡欣且疲憊地坐在地埝的棗樹柿樹的蔭涼下,快快地吃餅,慢慢地喝湯……
麥老大的一對眼窩被熾烈的日頭和緊張的勞作燃燒得血紅血紅,沉穩的他心里也急,他深知割到地里不算,拉進場院一半,麥粒進到家里才安然的道理。老父麥老爺子常念叨,拉到場院是莊稼,收到家里算糧食。這可不是么,小滿割不得,芒種割不及,麥黃不收,有糧也丟,啥都不用說,按照他的安排,干活兒就是了。那會兒,麥老大還是一家之長,每天晚上,安排家人第二天的活計,好多個年頭,麥收日子里,他的雙眼是血紅的,厚厚的上下嘴唇上,布滿了焦急的水泡。麥老大的心里,卻被一捆捆收回的麥子夯實了,手中鐮刀,又收割了一個殷實的季節。
大約二十年前吧,小型收割機轟轟隆隆開進麥家莊。早已在其他村里考察了解過的村西家戶毫不遲疑地讓機子收割了。麥老大那時還有些遲疑呢,弟弟麥乃勤一再動員他,并且由他負責收割機割麥子的全部費用。麥老大當然知道機子收割的多快好省,省是省時間,省人力,可是省麥子么?他怕機子收割會造成麥穗麥粒的飛濺和浪費。在動用收割機的最初那年里,麥老大作了一個任何老農人無法作出的實驗和比對,他在麥地里人工收割單獨收割一畝麥子,送場院里碾打揚場收獲后稱出斤數,再讓司機把同一塊地里的一畝麥田收割裝袋后的麥子稱出斤兩,兩種方式的收割結果出來后,一比較,人工收割的僅比機子收割的多出十一斤來,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一想,又想一想,還是小型收割機合算呀。十多年前,大型聯合收割機開始啟用了,雖說一畝麥地交四五十塊錢的費用,它快速便捷,不用擔心天氣變臉,不用運送晾曬碾壓揚場,不用……前面開割,后面就把麥粒裝進蛇皮袋子里了,僅需要后期的攤開晾曬,多省勁!
躺在炕上的麥老大就這么暈暈乎乎斷斷續續地想著些過往事體,讓他根本無法料到的是,收麥前的一個月里會來一場小麥割青的怪事兒。他反復勸說自己,這可能也是新生事物,自個兒的老腦筋不可以古板固執,頑固不化了??墒?,可是,為啥就把青青的麥子割的喂了牲口,盡管三弟、兒子和閨女再三給他解釋,這不影響全鄉全縣全省的小麥收成,這有利于畜牧養殖場和麥地主人的根本利益;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都是不錯的事情。他能想開可還是心疼得不行,那一大片鋒利的切割刀,噌噌噌噌如同切割他敏感的心。
十二
割青機氣宇軒昂地開進高埝上有著棗樹和柿樹的那片青蔥麥田的時候,麥老三麥乃勤忽地覺得眼前的土地,一下傾斜了,是龐然大物一般的收割機把土地碾壓得失重了。的確,在青綠的麥苗上,有著鮮亮的紅黃顏色的收割機,顯得色彩艷麗凝重靈氣,而停留在地頭的幾輛深色的高邦邊大卡車則是等收割之后裝麥苗子的。切割機的前盤是旋轉著的,旋轉標明了切割的開始,而機器上的另一條傳送帶高揚著,把切割下的麥苗兒及時輸送到旁則緊跟著的另一輛卡車高大車廂里。機器開始轟鳴了,麥乃勤的心被撞擊一下,眼前,從油綠麥田的背景下,蹦出一行又一行鮮活的字樣來 ——
成本五元,藥物賣40元;
成本五元,香煙賣20元;
成本五萬元,汽車賣20元;
成本20元,衣服賣200元;
農民種糧食成本1元,糧食僅能賣到1.2元,農民購買農資時,定價權在農資商手里;
農民賣糧食時,定價權全在收購商手里。
農民能富起來?
土地,能養活當下的農民以及和農民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人們么……
麥乃勤用力拿手巾擦一下眼睛,眼前的字們全隱去了,身邊,是收割機叫囂著在緩緩駛過。他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如同這夏日的熱流,沖擊著他,催涌著他,他下意識里往旁邊躲去,看著收割機碾壓進了麥田,朝前駛去……
忽然,收割機戛然停止了轟鳴,也停止了前行。司機,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從駕駛室里跳下來慌慌地朝后邊跑來,跑到麥子豐跟前,說,主家,主家,你快看去,快看看去,你家老爺爺躺在麥地里,機子差一點點就碰著就割著就碾壓著了,嚇死人咧,多虧我眼尖手快,剎住了機子……
年輕人嚇得臉都白了。
家人們大驚,忙跑前去看。只見麥老爺子橫躺在麥田里,正擋在收割機的前面。
一家人麥乃勤麥子豐麥子盈還有周敏濤圍在老人身邊,勸說著,且要扶他起來。
爸,村里又不是咱一家割青哩,割了青,對咱家有利么,況且還留下了三畝的麥子不割,那是咱全家的口糧。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豐兒有一個很好的安排。麥乃勤勸著老爸,企圖扶他起來,麥老爺子緊閉著眼窩,不聽,不動。
爺爺,你聽我說,咱干一年活兒不容易,割青,是為了給家里多些收入,可不是毀咱家的麥苗兒哩,你老人家年紀大了,不用操家里的心,我們扶你回去吧。長孫麥子豐也在勸,麥老爺子依然閉著眼不聽,不動。
爺爺,孫女麥子盈爬到爺爺身邊,哭著扶著麥老爺子的臉,抽泣著道,爺爺,我是盈兒,咱不在麥地了,我扶你回去歇著吧,爺爺……麥老爺子睜開一對老眼窩,在孫女的攙扶下,一步步朝地埝處走去,麥苗子很快就讓割了,他還是下意識里走地埝地垅,不敢踐踏麥苗兒。忽然,他轉過臉來,對了龐大的收割機,對了收割機一旁的人們,戾聲呼道:棗葉鮮咧,麥苗竄咧 —— 棗花開咧,麥芒尖咧 ——
麥老爺子的嗓音粗糲沙啞,還有一些陰沉,聽得眾人心里發毛。
送回了麥老爺子,麥家的割青異常順利。因是最好的麥苗,自然是最好的價格,從丈量麥地,到切割麥苗,裝車捆束,再到仔細付款,一切都進行得認真而順利。
不到晌午時分,就收拾得干凈利落了。
午飯,麥家一大家人是在一塊吃的。麥老大頭不暈了,他思謀著被割青過土地的耕地耙地,然后好好種一料老日月棒子的事體,新的計劃似乎已經填充了被割青的空虛。種老日月棒子切實可行的思謀,又使他尚不蒼老的軀體里充電一般地活泛起來;麥老爺子默默的,自然不說一句話,由孫女麥子盈陪同著,且吃了少半碗孫子麥子豐買回來的香噴噴的肥腸;三爸麥乃勤面色是平和的,平和里多少洋溢出一縷一縷的喜色,按麥地畝數,他分到了應有的份額,手機短信又剛剛提示他的工資卡上收到兩萬多塊的上年績效補助。他決定一二日拿出一點零頭兩千塊,一千給大哥作為種老日月棒子的投資,另一千么,還是給了上大學的侄女麥子盈,也為她有了男朋友祝賀一下。麥子豐情緒很高漲,事情辦得從心上來了,一大家人又和和美美的,便打開一瓶酒來,敬爺爺、敬老爸和三爸,也和初次見面的妹妹的男朋友多碰了幾杯,午飯一直吃到了天大黑。
喝了些酒,再加上一上午的勞累,幾個人就都午睡了,說是午睡,是傍晚睡到天黑了。天黑透了時,大家才發覺不見了麥老爺子,東場里西場里都沒有,麥子豐麥子盈便在村東村西去尋找,村里找不到時,全家人都慌了,不知道有些癡呆和糊涂的老人家會有個啥閃失,心里怕怕的慌慌的。麥乃勤忽地想起什么,說,老爺子今天在麥地里有了那一出,該不會又跑到麥地里吧?聽他一說,大家便慌忙往麥田跑去 —— 被割過麥苗的麥地里,夏夜已顯出了一片空曠,空曠的地表上,地垅地埝上的棗樹柿樹們就分外突兀和顯眼,在一棵最粗壯的棗樹枝子上,麥家老爺子用昔日捆麥個子的一條麻繩,把自個吊在上面了。
麥老爺子蒼老的腰身黑乎乎,似乎也化作一段蒼老的樹身……
他要把自個兒的身骨凝固成一個麥田守望人么?
被割青過的麥田里,炸起麥家老小悲慟的哭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