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10期|毛嬙:阿媽老了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10期 | 毛嬙  2023年11月10日08:25

    毛嬙,原名毛愛華,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合培養文學創作專業碩士研究生,北京大學中文系老舍文學院骨干班學員,已出版長篇小說《軌》《隅》《橋》,主編散文詩歌集《我在廊橋等你來》。作品見《詩刊》《文藝報》《青春》《西湖》《雨花》《鴨綠江》等。

    “阿華,你爸說你下午要走?”阿媽推門進來,一臉驚慌。

    “是啊,媽,不是跟您說了嘛!”

    “哦,說過了?我也是瘋了!忘了!”阿媽自嘲似地笑笑,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也不過是幾分鐘后,她又推門進來,“阿華,聽你爸說,你下午要走?”

    “是!”如此循環往復,阿媽在我出發去機場前的一個小時間,問了不下十幾次。每一次問,都像是第一次問。我也回答了十幾次,每一次回答都比上一次輕飄。答的次數越多,我的心就越發虛。

    我拉著行李箱走下樓梯那一瞬間,阿媽正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她看著我,又是一臉驚慌,“怎么,你要走?”她的聲音很大,很急。

    我不敢再回答,快步走出大門,躲進車里。車啟動后,我連搖下車窗的勇氣都沒有,生怕噴涌而出的眼淚又惹出阿媽的眼淚。那時,我懦弱得像一只急于逃離某個嚴肅現場的流浪貓,只想躲進一個無人的世界,靜靜地哭泣。以前,阿媽還靈清的時候,從來不送我。知道我那天要走,她就卡點躲進自己的房間,避免直面我的轉身離去。我其實從來都不清楚,阿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究竟哭了沒有,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樣。如今阿媽不太靈清了,也記不住我到底哪天幾時會走了,更不知道如何卡點了,我倒能清楚地看見她目送我的樣子。

    她眉頭緊鎖,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晃動著。她一會兒撇著嘴,一會兒又張開嘴,像是想要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口。車往前開,從褐色的車窗往外看,我看見她原本不大的身體越縮越小,她的目光卻仿佛越拉越長,幾乎和我如影隨形……

    雖然聽了許多阿爾茲海默癥的病例和他們讓人無可奈何的表征,我也依然不愿相信我的阿媽也正在成為病人之一。上一次回鄉,還聽阿媽絮絮叨叨,說小姑瘋了,半夜起來生火做飯,又說三叔走了以后,三嬸傻了,天沒亮就起床,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家里人找遍了也沒找到。

    “好在天黑了,她自己回來了,說來也不算太傻,還記得回家的路!”阿媽說這一句的時候,大抵是怎么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跟她們一樣吧。

    我一直想為阿媽寫篇文章,念了許久,沒有動筆。我習慣于寫小說,總覺得虛構的東西拿捏起來更加自如。被強調真情實感的散文,絕非我的強項。許是因為,我不是一個能夠直面生活真相的人,亦或是,阿媽的故事太特別,我不敢隨意去寫,總覺得要寫出點驚天動地的架勢才好。阿媽出生在30年代,已是耄耋,又是個童養媳,一共生養了六個孩子,光是真實地記錄她的一生和那些旁枝末節,就已經足以讓人心潮澎湃了??刹恢罏槭裁?,我就是遲遲下不了筆。沒想到拖著拖著,等我真的要寫的時候,阿媽已經開始出現海默癥的癥狀了。而我此刻最想寫的竟然是阿媽因海默癥給家人帶來的非同尋常的體驗和感受。

    說起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大多數時候,人們的心情都是沉重的。誰能接受自己有一天突然連生活日常都不會了;誰能接受至親至愛有一天突然不認識自己了?可是,在我和姐姐們的眼中,阿媽更像一個活寶,可氣又可愛。我們都理解為,她返老還童了。她雖長著滿頭白發,彎著腰,每走一步都要依靠拐杖的支撐,可內心深處卻已然接近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而我們這些半老不小的人,只能跟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似一種共情,又像是對我們自己老去的預演。

    以下,我便將阿媽讓人啼笑皆非的瞬間作潦草真實地記錄,權當是一種心情的表達,或者為了將來用來緬懷之用。我不愿意把這些瞬間說成癥狀,更不想將阿媽的健忘癥描繪得多么悲慘。我更希望將它理解為一種現象,一種我們不得不接受,最好安然接受的現象。

    關燈

    一家人正吃著晚飯,有說有笑的,突然,燈滅了,大伙的臉黑了,桌上的飯菜也看不見了。黑暗里爆破出幾個莫名其妙的笑聲。

    “怎么回事兒?怎么停電了?”翔仔納悶道。那是我和翔仔回鄉的第一個晚上。

    “是啊,老家現在電這么不穩定嗎?你們笑什么?停電了,有什么好笑的?!蔽乙布{悶。

    “哪是停電???是你阿媽的杰作!”阿爸接話,“阿鳳,你又關燈,沒有燈,我們怎么吃飯?你說,怎么吃飯?”阿爸語氣有些急躁,像訓斥小孩子一樣。

    “吃飯開什么燈,大白天的?電費那么貴!”阿媽的聲音從旁邊的沙發上傳過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起身去按開關。燈亮了,大伙接著吃飯。阿媽一臉委屈地坐著,撇著嘴,泫然欲泣。我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阿媽,怎么不上桌吃飯呢?”

    “我吃飽了,我一個沒用的人吃那么多干嘛?我小時候當童養媳,沒飯吃,天天餓肚子,我后媽,虐待我,你們不節約!大白天的,開什么燈?”

    “阿媽,現在是晚上了,天黑了,不開燈不行!不開燈,飯都吃到鼻孔里去了。阿爸的酒也該喝到鼻孔里去了?!?/p>

    “好,不行,不行,我不管你們了,我老了,管不動你們了。你們要是知道我小時候受了多少苦!你們就不會這么對我了!”阿媽說著,眼淚滾出了眼眶,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說什么話,才能平復她的情緒,讓她感到安慰。

    “就你受苦,我們不受苦,誰不受苦呢,你哭,你再哭,再哭我們就不理你了!” 這時,二姐走過來,拍了拍阿媽的后背。

    “不理我就不理我,天下哪有親閨女不理親媽的,那是不孝!”阿媽掐了掐二姐的臉蛋,竟然又笑了。眼里還泛著淚光,嘴角卻上揚了。

    晚些時候,我和姐姐們聊天,才知道,阿媽近來總是想起自己小時候當童養媳的事情,一說起來就忍不住哭。這些個時候,要是順著她,他能哭得肝腸寸斷,許久都緩不過神來。

    “本來身體就不好。再哭個沒完沒了,就該哭傷了?!倍銚u搖頭,“我也是沒辦法,只能用激將法讓她快點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p>

    我一聽,頓時覺得萬分慚愧。我平時生活在遙遠的北京,一年到頭,回不了幾趟,就算回來,也住不了多少日子,都是老家的哥哥姐姐照顧阿媽。她們著實比我更懂阿媽。

    阿媽老了,可也小了。阿媽的身體越來越老化,可她的心理卻越來越像個孩子,于是只能用管教小孩子的辦法才行得通。

    從那以后,我仔細觀察阿媽,發現她一天下來,能關幾十次燈,同樣的問題,能問上幾十遍。她關燈,我就開燈。我不說什么,也不問為什么,因為我知道,說什么都無濟于事。她問問題,我就回答。她問幾次,我就答幾次。我知道,阿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不記得上一秒做過什么,也無法預估下一秒自己會做什么。只有在每個當下,她面對我那一瞬間,是可能清醒的。那我就只管珍惜那一瞬間的清醒就好。

    煮熟的朝天椒

    我的臥室在四樓,廚房在二樓。夜里,我覺得口渴,就下到二樓找水喝。

    剛推開廚房的門,我就看見阿媽一個人坐著,手里握著一把剪刀,在剪朝天椒。她將一個個長辣椒剪成好幾段,然后放入一大盆中。

    “阿媽,干什么呢?這么晚了還不睡覺!”我急忙上前,伸手想將她手里的剪刀奪過來,沒能如愿。她緊緊地握著剪刀不放,我只要將手抽回,想著換一種方式勸她。

    “阿媽,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幾點呀?”

    “晚上十點了!”

    “哦,十點,早著呢!”

    “還早呢,怎么這么晚還不睡啊?”

    “這不,明天你們要吃辣椒炒肉,我先給辣椒焯水,焯水了才入味。辣椒老了。都怪你爸,摘得太晚了?!?/p>

    “阿媽,這個辣椒不用焯水,直接炒著就挺好吃的。煮了就不脆了。聽話,快去睡覺!”我一邊說,一邊趁她不注意奪過剪刀,放在一旁。

    “你睡你的,我要煮辣椒,明天你們不要吃辣椒炒肉么?不是你說的要吃嗎?”阿媽又將剪刀拿起,又開始剪。

    我手足無措,搜索枯腸,想著該怎么勸呢。打也不是,罵也不行,可要是不管她,把手剪破了可如何是好。我急得都快哭了。這時,翔仔也從樓上下來,走到阿媽跟前,輕聲細語地說:“外婆,您快睡覺吧,您不睡覺,我媽睡不著,我媽不睡覺,我也睡不著。我明天還要起來寫作業呢。再不寫,考試要考零分了?!毕枳斜任衣斆?,懂得用苦肉計。

    “好好好,好孫子,考試要緊,睡覺,睡覺?!卑尳K于放下剪刀,在翔仔的攙扶下回到了臥室,我也才松了一口氣,回房睡覺了。

    半夜醒來,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辣椒香,我急忙下到二樓,看見阿媽正站在灶臺前,手里握著個漏勺,將鍋里煮好的辣椒一勺勺地撈上來,再倒入大盆中。她忙得那么投入,根本沒有覺察我的出現。直到聽見我的抽泣聲,她才慢慢地轉過身來。

    “阿華,你怎么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哭了?好好的,哭什么呢?女婿欺負你了?女孩子,沒事兒別老哭鼻子,哭難看了!”

    “我!”我泣不成聲,卻著實說不清楚為什么哭。

    “辣椒煮得夠爛不,你看看,夠爛了沒?夠爛才入味?!彼焓志鸵プヒ话牙苯?。

    “燙,阿媽!燙!”我急忙將冒著熱氣的大盆端走,又開始找起了剪刀。等再看見那把躺在水槽里的剪刀時,我頭皮麻了。刀口上留有的血跡還沒有干。我急忙抬起阿媽的手,發現她左手的食指被剪出了一道口子。我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到處找創可貼。這一次,我似乎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了。我對阿媽無能為力,就像她對自己無能為力一樣。

    不翼而飛的豬蹄

    大姐從福建拉回來一大包豬蹄子,要做鹵豬蹄給大伙吃。大姐的廚藝一般,唯獨鹵豬蹄做得有模有樣,好吃不膩。我和姐姐們幾個在客廳里打牌,阿媽在客廳和飯廳之間來回穿梭。我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她只是看起來隨時都很忙的樣子,不是在家里轉悠,就是到門口的廊橋上轉悠,有時也會轉悠到街坊鄰居家,作短暫停留。

    回家住上幾天,我就習慣了阿媽的忙。用我阿爸的話說:“只要你阿媽還會轉悠,還能動,就是好事兒。只要他能出門,又記得回來,就是你們當兒女的福氣,其他的就不想了。只要我和你媽不躺在床上讓你們伺候,就是我們的福分。久病床前無孝子!”漸漸的,我也就認同了阿爸的話,只要阿媽還記得這個家,記得我們這群兒女的樣子,就是萬幸了。

    于是,大部分時間,我們并不操心阿媽究竟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她只要不傷著自己就好,只要不跑到有危險的地方,比如河邊,比如高處就好。但肯定的是,只要我和姐姐們在客廳聊天,阿媽基本上都會守在家里,守著我們。她喜歡我們都在家的樣子,喜歡我們在她跟前絮絮叨叨,有說不完的話。我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在聽我們談話,大部分時間,她的眼睛都盯著電視??芍灰宦牭轿覀兘銕讉€說起她,她就會很激靈地接上一兩句,發表一下她的高見。說完,還得意地笑笑,好像自己是個哲人。每到那時,我就覺得氣氛特別美好,輕松又融洽,好像那個清醒的阿媽又回來了。有時候,她也會因為我們在議論她而面露難色,好像我們誤讀了她,要努力為自己正名。

    我承認,我是真的看不懂阿媽了,不知道這個樣子的阿媽究竟經歷了什么樣的心路歷程。既然看不懂,就不勉強看懂,配合她就好。不去深究,不去責難,尊重就好。如此這般,久而久之,習慣了,阿媽的舉止行為,給我們帶來的更多的是笑料,而不是傷痛了。

    我們正說著話,四姐提醒大姐,該去看看鍋里的豬蹄了,別燒干了。大姐于是起身走向廚房……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廚房傳來一聲驚叫“豬蹄呢,我的豬蹄呢?”

    然后,就見大姐一臉驚慌地沖到我們跟前,瞪著大眼說:“豬蹄不見了,鍋里的豬蹄不見了!太奇怪了,我剛剛明明燉上了呀!”

    我們幾個也面面相覷,感覺不可思議。豬蹄怎么會不翼而飛呢。我們明明看見大姐將燉豬蹄的大鍋放在煤氣灶上的呀。大姐也是在我們的見證下打開灶火的呀。姐幾個連忙起身找豬蹄,到處找,連垃圾桶都翻遍了,找了許久,最后終于在冰箱里找到了豬蹄。半生不熟的豬蹄被分成好幾袋子,裝入冰箱的冷凍層了。

    正當我們幾個看著冰箱里的豬蹄哈哈大笑的時候,阿媽進來了。

    詫異地問道“你們笑什么呢,什么東西這么好笑?你們幾個女兒,怎么跟鬼似的,笑得人都害怕了?!?/p>

    “阿媽,你說,這是不是你干的?”四姐從冰箱里,拎出一袋豬蹄,舉到阿媽跟前問道。

    “什么是我干的?”阿媽還是不明白。

    “豬蹄是不是你裝到冰箱里的?”

    “是啊,不是大燕讓我裝的嗎?她說煤氣貴,豬蹄等過年再吃!”

    “阿媽,現在離過年還有八個月呢!哈哈哈哈!”姐幾個跟著又笑成一團,阿媽也跟著笑。笑得像個剛剛完成了一個惡作劇的小朋友。

    泡湯的雞湯

    老家人喜歡用紅麯酒燉雞湯。紅麯酒是自家釀的,依照傳統的釀酒工藝。雞是自家養的跑地雞。老家有句古話,貴客來了殺豬宰雞?,F如今,殺豬是沒有的,宰雞宰鴨是依然不斷的。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嫁得太遠,遠在天邊,回娘家便也成了客人。于是,每次回鄉,哥哥姐姐們都要殺雞殺鴨給我吃,說我在外面喝不上這么地道的雞湯。雞鴨都是養了一年以上的,都是在樹林田野里奔跑過的,哪像在城里買的,都是些沒見過陽光的趴窩養的肉雞,味同嚼蠟。阿媽自己也最喜紅麯酒燉雞湯,隔一段就要喝上一回。說是給我燉雞湯,那更是舍得下血本,恨不得什么好東西都往湯里加。

    四姐給我殺了一只八斤重的大公雞,正在柴鍋里燉呢。阿媽自告奮勇要負責燒火,說雞湯是燉給老疙瘩喝的,火候要尤其掌握得好。四姐想著,不讓她燒,指定生氣,就由著她去吧,這一“親自”不得了,阿媽燒上一會兒火,就去掀鍋蓋,見鍋里的湯下去了些,就去酒缸里打一大壺紅麯酒加到湯里。加個三五遍以后,等四姐來掀鍋蓋,雞湯已不是雞湯,已經成了燒開的紅麯酒了。雞湯泡湯了。

    “你這是要把你小女兒灌醉是吧?”四姐啼笑皆非。

    “紅麯酒,吃了好!”

    “吃了好,也不能都是酒,那還不如直接喝酒呢?”

    從那以后,每次燉雞湯,總要派一個人在灶臺旁盯著,生怕阿媽又忍不住湯里不停地加酒。從那以后,每次喝雞湯,想起阿媽的紅麯湯,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碎片的記憶

    一看到我的行李箱出現在客廳里,她的表情就變得很緊張,圍著行李箱走來走去,問各種讓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這行李箱誰的?”

    “是你的嗎,阿華?”

    “怎么你要走?”

    “走了什么時候回來?”

    “你這是要去哪呀?”

    “這行李箱貴不貴,倒挺好看的,就是太白了,不禁臟!”

    “阿華,你今年多大了?”

    “阿華,女婿呢,女婿來接你不?”

    諸如此類的一連串的問題,我都一一回答,回答到最后一個的時候,我的心突然緊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安她的心。要說不接,怕她擔心,要說接,阿媽必定又在苦等她女婿的出現,她早忘了,她女婿在幾千公里以外的北京呢。

    “你女婿在飛機場等我,他已經到了,等著我去和他匯合”我也只好用這種根本不合理的說辭搪塞阿媽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一個人,我不放心,你是家里的老小,你還小,一個人,我不放心?!?/p>

    “外婆,我媽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呢!再說我媽也不小了,都四十多了,您不用擔心?!痹谝慌缘耐鈱O忍不住接了話。這一接不要緊,又惹出阿媽更多問題。

    “你是哪家的”

    “你是我外甥?怎么長這么高了?”

    “不可能,我外甥怎么可能這么高,你上幾年級了?”

    “你是哪家的?你媽媽叫什么名字?”

    “外婆,我是她的孩子?!毕枳姓{皮地指了指我。

    “不可能,你是她的孩子,那你怎么比他還高呢,你看,還高半個頭呢!”

    “外婆,舅舅不也比您高不少嗎?”

    “哦,也是,也是。聰明,外孫聰明,你是哪家的來著?”

    問題又繞了回去,阿爸笑笑,無奈地搖搖頭“前腳剛說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后腳就忘了一干二凈了,如今,就是給她金條,她都記不住放哪里了?!?/p>

    “沒事兒,外公,以后有金條,我們給您存著!”翔仔又耍寶。

    “對對對,還是外孫懂外公??!”

    阿媽對距離長度已經毫無概念了,每天飯點都問:“女婿晚上過來吃飯嗎?”

    “女婿在北京,太遠了!”

    “那有什么遠的,快,打電話,讓他過來吃,今天晚上,你哥做了東坡肉?!?/p>

    到了開飯的時候, 阿媽囑咐大家先別動筷子,等女婿來了一起吃。我夾了塊東坡肉,正要往嘴里送,還被他一掌給擊落了。

    “你老公還沒來了,你就吃,你怎么能不等你老公呢,沒有教養!”

    我急忙連通北京的視頻,想跟阿媽解釋清楚??梢贿B線,阿媽對著屏幕里的人,好奇地問道:“這人是誰???”

    ……

    確實有太多事情,阿媽都忘了,可也有些事情,阿媽牢記在心。比如年輕時,誰對她好過,誰幫過她,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還有那些慘痛的記憶,不管我們當子女的如何想方設法將它趕出阿媽的腦海,都不能如愿。比如,阿媽當童養媳時被繼母虐待的記憶,就一直困擾著阿媽的思緒。

    童年的沉疴

    阿媽生于30年代,嚴格來說,是民國生人。那時候,還有童養媳一說。阿媽的娘家條件不好,生活困苦。阿媽的阿媽,也就是我的外婆,生了一窩共七個孩子。外婆擔心沒有能力養大孩子,就將其中四個舅舅送給別人當兒子,將阿媽賣給了李村的一個人家當童養媳。

    阿媽被賣走的時候剛滿六周歲,小丈夫比她大不了幾歲。兩個小孩子家家什么也不懂。一切事情都依著小丈夫的繼母。又加上小丈夫的阿爸是個妻管嚴,在家里說話不得力。繼母便肆無忌憚,為所欲為。阿媽于是自小就生活在繼母的虐待中。

    繼母每天讓她干許多農活,生火,割草,放牛,洗衣服等一樣不落,樣樣都要干到繼母滿意為止。繼母稍不滿意,就對阿媽拳打腳踢,完了還不許阿媽哭出來。阿媽受了委屈,只能躲在暗處,默默流淚。如果哭出來,就會受到更大的懲罰。阿媽也因此恨起了自己的生母,恨她將自己賣給了惡魔之家,不僅從小失去母愛,還遭受各種凌辱。

    我也長大之后才知道,親外婆去世的時候,阿媽沒有回去參加葬禮。

    “我無法愛你外婆,就算全天底下人都罵我不孝,我也要說,我無法愛你外婆?!边@是阿媽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我聽著,覺得阿媽絕情,人怎么能不愛自己的生母呢?等阿媽漸漸老去,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慢慢理解了阿媽的“絕情!”所有的愛都是相互的,我們不能強求那些所謂的無條件。

    阿媽共生了六個孩子,每一個都健康地長大,就像她期望的。她總說,疼孩子要疼骨不疼皮,不能嬌慣,但是一定要確保每一個孩子都在自己身邊長大,不僅要在自己身邊,不能磕著碰著,留下傷疤?!耙粋€都不能少,一個也不能傷著?!?/p>

    童養媳的經歷使得阿媽靈魂的某部分總糾纏在童年時期。她只要一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本來以為,已是耄耋的阿媽,應該已經忘了那些讓她痛苦的記憶,已經忘了她那個惡魔一樣的繼母??墒前尣粌H記得,隨著年齡的增長,還記得越發清晰了。真正應了那句:“有些人一生都靠童年治愈,有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币苍S,正是阿媽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她才不允許我們任何一個孩子被童年傷害。

    要說阿媽的童年里,有什么是讓她愉悅的,可以暫時沖淡疼痛的,那就是她上過夜校,算是個讀過書的人。她一共上了四天夜校,還都是后半夜上的,一共學了“大,小,華,田”四個字。阿媽只要說起那四個夜晚,就覺得十分榮耀,因為那四個夜晚讓她認識了四個漢字,又因其中一個字還是我的名字,阿媽就越發覺得傲嬌,每每說起來,眼里都閃著亮光。

    她總說后悔,沒有好好堅持上夜校,不然也不會僅僅只認識這四個字。我問她為什么沒接著上,她說,去夜校需要走很長一段時間的山路和夜路,一路上總有蛇鼠野豬竄出。最讓人害怕的是,路上有許多墳墓,冒著鬼火。那鬼火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會兒變成一串小火,一會兒又合稱一團大火,看得她和小伙伴幾個瑟瑟發抖。于是,四個夜晚之后,就都輟學了。

    我跟她說,那不是什么鬼火,是磷火。磷火被風一吹,就變來變去,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阿媽笑笑,不以為然:“要不是鬼火,怎么偏偏從墳墓上冒出來?”

    “阿媽,因為死人的骨頭里有磷這種物質,會自己燒起了,所以晚上就會變成火光?!蔽壹泵忉尩?。

    “你讀書多,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要不是就讀了四個晚上,你說什么都騙不了我!”

    “我的阿媽呀,你能認識四個字,就已經很了不起啦,比我現在學四萬個還了不起呢!”

    “你書讀得多,你說什么,都有道理!”

    救贖的夢境

    除了童年記憶,阿媽還對一些夢境念念不忘。阿媽體弱多病,從四十歲開始就多次病危。好在每次病危都是有驚無險。她一次次從鬼門關爬回來。每次醒來,阿媽就開始跟我們講她做的夢。夢境雖然不同,有時候是掉下懸崖,被人接住了,有時候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迷路了,遇到有人指路,她便轉頭回來了,有時候是掉進水里,被人救起來了,可這些她夢里遇到的救命恩人,都是相繼離世的,她平日里最關心的同村的老人們。阿媽因為從小失去了母愛,二婚嫁到我們村以后,就把村里的老人們當成她自己的父母親來孝敬。什么好吃的都先緊著他們,剩下的才有我們子女的份。我知道,阿媽反復說著她的夢境,一個是因為想念他們了,另一個是在反復提醒我們,善有善報……

    昨天,我和阿媽視頻聊天,故意逗她:

    “阿媽你可知道我是哪個閨女,是老幾???”

    “你當你老媽真瘋了,你是老末,是老疙瘩,北京那個。你還真以為你媽老瘋了?”

    “阿媽沒瘋,阿媽最聰明啦!”我點點頭,兩滴淚滾落臉頰。

    我能想象,許多年以后,再講起阿媽的事,就像講笑話一樣,只是講著講著,笑著笑著,我們都哭了。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