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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10期 | 許玲:抱缺(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10期 | 許玲  2023年11月08日08:41

    1

    他是踏著黃昏的第一道光進的屋。幾片葉子像巨浪中顛簸的船,順著他的肩膀著陸后,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深秋季節,他穿了一條帆布短褲,背著一個線條疲軟的灰色布袋,垂在腋彎下。很多年后,燕志想起師傅,就是這么一個古怪的樣子——暗紅色的臉龐和兩條套在皮鞋里壯碩的腿。

    合掌村的人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停在屋前,他在找一個叫喬山的人。燕志說,那是我的師父,他進我們家時,我們以為他只是想討碗飯。事隔幾十年,燕志腦袋里面如同蛛網般粘滿了往事。合掌村像一粒銹跡斑斑的彈珠深陷在東北邊陲的一個小鎮上,村里的人對這個風塵仆仆的異鄉男人充滿了好奇,攏成一團站在樹下,七嘴八舌。這樣的場景讓燕志回憶起像老照片一樣的黃昏。一陣風吹過,就這樣把他送回了十六歲那年。

    喬山端著一個碗站在門檻外。燕志正蹲在地上琢磨著一支生銹的獵槍,那截長長的、已經銹瘦變形的槍管牢牢粘住了他的眼光。他下午和幾個伙計從河道的淤泥內把它掏出來,你爭我奪地干了一架才得到它。燕大爺坐在堂屋飯桌前的竹椅上,桌上已經上了兩道菜,他等著在鄉農具廠工作的兒子燕強收工回家。蹲在地上的燕志腦袋在滴血,被人用紅磚砸了。他母親銀瓶看到后罵了幾句砍腦殼的“化生子”,從灶膛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扣在他的頭上,血和灰混在一起,粘在他的臉上已經凝固結痂。燕大爺看著他發愁,洋水鋪上的老人叫那些愛干架、愛干偷雞摸狗營生的年輕后生叫做“水老倌”,這個無所事事的小伙子看來不久就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就在此時,燕大爺看到了喬山的身影嵌在大門內,嗬,來了一個叫花子。他叫燕志去米缸里舀杯米。燕志極不情愿地去了,白米淺淺地蓋著缸底,小瓷杯子經過它時發出刮擦見底的聲音。燕志將這杯米遞到喬山的袋子前。喬山未動,只道,你們就這樣對待客人的嗎?聲音不是本地的,這不足為奇,乞丐們的口音來自五湖四海。但是,他的聲音中氣很足,震得燕志端著米杯的手一動。燕志一抬頭,黃昏的光順著他腦勺后的刀柄,從這人側臉斜砍下來。喬山轉過頭來,眼睛里像刀刃一樣射過來的光驚動了燕志。在那一剎那,燕志對面前這個穿著短褲的男人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胳膊上掠起一層疙瘩。剛好一陣秋風卷起掉在禾場上的枯葉,挾持著一輛木輪車和一個男人的腳步——父親燕強回來了。老二、老三也從另一個方向如同兩枚彈弓的子彈射進家門,他們像兩條訓練有素的獵狗,不知道在哪里瘋玩后,嗅到父親的汗味和晚餐的香味后準時沖到家。燕大爺站了起來,對喬山說,既然是客,那么就請一起吃飯。

    喬山沒有推辭,向前幾步端坐在飯桌前。喬山對面坐著燕大爺,側面坐著燕強,孩子們站在一旁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喬山掃了一下桌面說道,這不是待客之道,再炒個葷菜。待一盆香氣四溢的韭菜炒雞蛋端上桌,喬山不動筷子,說,我要喝酒。燕大爺的臉繃著,他用筷子敲著桌子,你如果想倚老賣老,這里我比你老。敬你是一個江湖人,給你一碗飯吃,不要得寸進尺。氣氛有些緊張,燕志看見父親的三輪車停在門檻外,幾根竹扁擔橫在車上。如果動起手來,燕志可以舉起它們,左右開弓。燕志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屋里還有一瓶酒,志兒去拿一下。燕志慢騰騰地起身,他在等燕大爺的號令。燕志并不懼怕父親,他動怒時隨手丟過來的火鉗、木棍,從未砸中過他。燕大爺則不然,他能將一根竹條打出鐵棍的效果,一頓之后保證三天下不了床。

    燕志在祖父陰沉的臉色中拿出酒瓶。這瓶酒原是為祖父七十歲生日珍藏的。酒在燕家是稀罕物,它是通往腹腔深井的引子,將那個隱秘而饑餓的世界激活得芳香四溢。飯桌上的三個男人喝得緩慢而沉默,酒瓶慢慢見了底。酒意從喬山臉上皮膚的毛孔里流了出來,他的臉變得紅彤彤的。

    一頓飯后,燕強客氣道,貴客,招待不周,得罪了。喬山說,看你的面子上,把你家大相公給我吧。話音剛落,燕大爺迅速起身,從臺階上拖過來一個竹掃把,朝喬山揮了下去。竹棍被喬山的胳膊中途劫持,燕大爺在與他的較量中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棍子紋絲不動。喬山笑了笑,說道,我下午路過河邊,看見他和人在干架。我能馴服好一匹野馬,教他一門手藝。在燕家父子瞪大的眼睛里,他們看到喬山的笑容掛在幾條深刻的皺紋上,附在嘴角的笑充滿了自負。他說,我叫喬山,會打鐵,滾獵槍,做船錨,還有鋦瓷。這些老鐵匠才能聽懂的專業詞匯,從喬山嘴里吐出來,像一盞盞飄浮的燈包圍著他,讓他成了一個通體發光的人。

    燕大爺松開手,反握住喬山的胳膊,顫聲道,你要教他手藝?喬山笑,吃了你家的飯,喝了你家的酒。對于流浪的人來說,這就是緣分。不過,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這并不是什么好行當。

    燕大爺忙接過喬山手上端著的碗,按著燕志的肩給師傅下跪。燕志硬著身子反抗,燕大爺一腳對著他的膝蓋踢了下去。燕志踉蹌幾下,從門角拿起那把拾來的獵槍,頂著結了血痂的腦袋將槍對準喬山。喬山走了過去,眼神穿透銹跡模糊的槍管,刺到他的眼睛里。喬山說,我教你的東西,你要用一世去學。我也不逼你,出了這道門,我們就再也沒有這段師徒緣分。喬山轉過身,在他的身影即將邁過門檻時,燕志聽到自己的聲音,那是他叫喬山的第一句師傅……

    三十多年過去了,當燕志從嘴里說出他的名字,就會從過去飛快長出一條路。喬山對著凌晨四時酣睡的他,一腳踢過去。起來!燒爐子!燕志走著,會莫名感覺到來自大腿處的疼痛。有時,會痛得掉出淚來。

    2

    某一天早晨,一個鬧鐘在燕志身體內長成,他不再需要師傅的飛毛腿。他打開房門,喬山手中的刀刺破了村莊隱約的輪廓。燕志看到喬山雄壯結實的后背,在隱約的光線中像一座山峰——他的后背有一匹黑狼的文身。那匹狼跟著主人動作熱烈奔騰之后,收攏四肢,匍匐在山頂上。喬山收刀轉身,看到燕志,表情沒有變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一個手藝人的生物鐘,一旦形成,就會長到骨頭和血液里面。

    燕志必須早起做爐子,將它燒得通紅。每天一個新爐子像嬰兒般誕生,然后在不斷地煅燒中老去,摧毀。燕志每一次重錘下去,力量傳到那些燒紅的鐵塊上,將它們錘扁成形,這股狠力同樣也傳遞到了他的五臟六腑。爐子燒爛了,燕志也被錘散了架。這天,他賴在床上不動,他對喬山飛過來的腿失去了知覺。自從跟了喬山,他便被鎖在了鐵棚內。那幾個一起打架的同伴,站在棚外吹口哨,像幾只覓食的麻雀,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探望。喬山光著上身拖著鐵錘往門口一站,口哨聲便飛也似的逃竄,后來一聲也聽不到了。他們曾經用磚頭板在燕志頭上,現在燕志開始懷念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喬山身上有股渾然天成的殺氣,足以震懾那些唇上剛長青須的小子。這次,燕志打定主意在床上一動不動,喬山如果把自己腿踢斷了,他就可以在床上躺一個月。屋子里面是安靜的,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燕志卻越來越忐忑。當他的耳朵被喬山從熱乎乎的被窩里提起來時,他像一條掛在釣鉤上的魚,直愣愣地懸在床沿邊,一下也沒有掙扎。

    出了房門就是打鐵棚。燕大爺將挨著茅房的牛屋修整了一下,一大部分成為師徒倆的住所,另一部分從外延伸出去,拓寬加高,搭成了一個打鐵棚。喬山打出兩把鐵匠錘開始對外營業,鐵棚內燒起紅爐,墻壁上慢慢長出了長長短短的工具,堆滿了廢鐵。牛棚和茅房獨立橫臥于西邊,喬山和燕志一日三餐都是自行解決,燕志認為自己成了一個被家里割掉的瘤子,甩給了喬山。在和喬山朝夕相處的日子里,他成了鍋里爆炒的釘子,師傅拿著鍋鏟,不斷地對他進行翻炒。在這種煎熬中,他很快學會了燒爐、拉風箱。喬山的小錘是個指揮官,它指到哪里,燕志就錘到哪里,不能有半點差池。燕志胳膊上一片黑點,被飛濺的星火灼傷,它們在錘頭猛擊下,像漫天流星一樣,留下像芝麻一樣的黑點。喬山是個鐵人,所有的表情和內心都如同鐵水淬火煅燒,冷卻之后變得生硬。他裸露著胳膊,那像煙花一樣迸發的小火星跳在他的手臂上,熄滅于一片棕色的沼澤之中。喬山問燕志,你怕它們?燕志怎能不怕,那些東西像長了利嘴的妖怪,每一下都在刺穿他的肉。但是,他一聲不吭,就像那些被人任意錘打的啞巴鐵塊。喬山說,當你有一天不再怕它們了,它們就燒不掉你了。

    燕志走了出去,聽到母親的房間里來傳來一陣咳嗽聲,一聲緊著一聲,咳到后面成了嘔吐的聲音,似乎要把肺吐出來才能停歇。進入冬天,她嗓子里蟄伏的那條蛇沒有冬眠,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哮喘是她的頑疾。幾天前,燕志聽到父親出門前站在禾場上說,你這幾日不要做事了,我給你帶藥回來。母親則說,沒事,這幾日的藥還有。

    小寡婦七姑提著一堆廢鐵和幾塊鋼片進來,成了今天的第一個主顧。她想做一把斧刀。燕志從她手上接過去。喬山指著那幾片顏色暗淡的鋼片對七姑說,你要用這些貨做刀劈肉骨頭,劈幾次就會卷口。七姑說,就這吧,我也找不出好的了。再說,家里哪有肉骨頭可以劈。

    那劈什么?喬山問道。

    劈點柴就行。七姑笑著說。

    喬山將秤拿出來,將那堆東西裝在麻袋里吊起,指著秤桿上的準星說,你自己看看。等下出來,你再過秤。七姑問,什么意思?

    喬山說,就像你們女人煮飯,一斤米能煮出多少飯,總得有個數。用多少鐵,打多少東西出來。

    七姑大聲笑,不信你嗎?她的眼光打量著喬山。他在她面前脫下了毛衣,穿了個黑色半袖,可以感覺到肌肉疙瘩在衣服里面一塊一塊地聳動。七姑問道,不冷嗎?喬山笑了起來,這是一個溫和沒有殺傷力的笑容,它讓師傅瞬間成了另外一個人。喬山走到墻角拿起一個鋼片,白色中泛著青色,是喬山從外面弄來的上好鋼材。他對著七姑晃了晃,丟進爐子里。

    七姑的男人姓張,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病。幾年前,他晚上吃了一場酒席,回到家中便開始喊肚子痛。他的鄰居后來這樣描述他腹痛時的慘狀,捂著肚子在床上打著滾,一聲聲哀號,把床板都擂爛了。七姑那天深夜捶著燕家的大門,請求燕強叫上幾個人用板車將男人送到醫院。燕強是一個好人,他很快便沖出了屋子。早晨的時候,陪著在醫院守了一夜的燕強帶來了不好的消息。在那么一個吃不飽飯的年代,七姑男人卻死于一種暴飲暴食的病,這讓村民半信半疑。這是燕志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兇猛。在過后的幾年,依然有人在大樹的盛蔭下或者黑暗里談論著他的死亡。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拿過那個神秘世界的鑰匙,在里面游逛過一圈。燕志在他們身后聽著,四處警覺地張望。他覺得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正在黑夜里緩緩打開,隨時會從里面飛出來專門搶劫生命的強盜,他們讓死亡來臨迅猛而不可預測。

    七姑沒有成為寡婦之前,她經過燕家禾場時總是低著頭匆匆而過。有幾次黃昏,燕志看著她的側臉就像天空中糊了邊的彩霞一樣,都說她是洋水鋪最好看的女人?,F在,她用一個黑色的毛線網子將頭發全部往后罩住,露出了整張依然光潔的臉龐。她坐在矮凳上,看著師徒倆。燕志覺得她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扎了一些細細的洞,穿針引線一般,將他們的身體提了起來。

    當那堆鐵在爐內剛著出紅顏色,喬山命令道,提起來!燕志心有疑慮,還是將它們夾到砧子上。喬山說,鐵器究竟是打紅,打紫,打黑,不能一成不變。師傅的話比平日多。已進入青春期的燕志,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奇怪的氣息在這鐵棚內流動。喬山的指揮錘,燕志的大錘,師徒倆發出叮叮當當、一脆一實的合奏之音?;鹦窍耧w蟲一樣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落在他黑色的皮圍兜上,燕志感覺到胳膊上的肉開始酸楚,每一次積攢的力量釋放的時候,都會擊起它們的反抗。燕志的大腦里面千軍萬馬,他的眼神隨著動作上上下下,眼睛的余光與七姑的眼神相逢,她在看著喬山。那堆被燒得通紅的鐵片,在一次錘打后跳了起來,然后像子彈一樣射進了燕志的膝蓋上方。大錘咣一聲扔到地上,血已經一線一線從燕志緊捂著的手指間流了出來。

    3

    燕志站了起來,這是一條可以看到骨頭的傷口,喬山用放了鹽的開水清洗過后,它就像是燕志的大腿上新長出的一張嘴。喬山將鐵錘重新交到他手里的時候,他恨得要哭起來。七姑的聲音顯然受了驚嚇,你們可真霸蠻……

    喬師傅,你是哪里人呢?七姑問道。

    合掌村。喬山回答。燕家對外面說,他是一個遠房親戚,因為家里遭災投奔過來的。除了將他們隔離于一隅自起爐灶,燕家表現出了對一個江湖人足夠的寬容。

    怎么寫的?

    合起手掌,阿彌陀佛。

    怎么有這么奇怪的名字。喬山的聲音和七姑的笑聲在一錘一敲的間隙迸發出來。鐵棚里的空氣變得越來越燥熱,燕志聽到母親帶著喘息的腳步出現在鐵棚門口。母親和七姑拉了幾句家常之后,走了出去。七姑還坐在那張矮凳上,時不時和喬山講上幾句話,喬山像田間村頭那些公狗一樣,七姑的每一串笑聲都是他引出來的。燕志曾用石頭去投擲那些在野外茍合的畜生,讓它們互相牽扯著,發出“嗷嗷”的叫聲?,F在,喬山的臉被燕志從對面摘了下來,附在砧板之上。七姑的笑聲也令他討厭,燕志對她的好感在這個上午像汗水一樣流逝掉了。當七姑從喬山手中接過刀口閃著幽幽青光的斧刀,揮了一下。喬山被她揮動斧頭時軟弱無力的樣子逗笑了。

    喬山在鐵鍋上做起了晚餐。白菜里面放了幾塊五花肉,鐵棚里飄蕩著糜糜的肉香,一杯酒放在鍋旁的矮凳上。這是喬山一成不變的儀式,他愛喝酒,幾乎頓頓要有酒。師徒所有的收入都由他管著,燕家在經濟上從未提出過要求,給燕志這匹烈馬套上龍頭,有一個安身立命的手藝,這是他們唯一的想法。喬山放下碗,叫他名字。燕志不情愿地站在他旁邊,伸出手,要他遞過飯碗。喬山胃口好,每頓三碗米飯。喬山不動,說道,把褲子提上來。燕志只得小小翼翼地將傷口裸露出來,心里已是十分委屈,傷得這么重,他猛干了一天活之后,還得給他盛飯。喬山端起那碗白酒,含了一口,猛地噴到傷口上。直抵骨頭的刺痛,讓燕志跳了起來,他對著喬山大吼道,你干什么?聲音很大,把鐵棚都震出了回音。喬山心情似乎不錯,臉上反而浮現出笑容,囑咐道,晚上不要洗澡。燕志緊抿著嘴,拖著腿出了鐵棚,大腿一片燃燒的痛感。

    燕志看到母親的身影從堂屋里出來,他大聲叫了一聲姆媽。母親沒有聽見,燕志看著她的背影上了村道,朝西邊走去,快要落地的夕陽籠罩著她,整個人飄浮在一片淡黃色的光圈里。她的影子越來越小,然后身影朝右邊一拐就不見了。太陽此時猛地往地下一沉,燕志第一次有了決心——他要好好打鐵。往天他被燕大爺的鐵棍追得滿禾場跑的時候;母親一邊用灶膛灰給他捂著流血的傷口,一邊痛心疾首地罵“你這鬼樣子,怎么混一口飯、討一門妻”的時候,燕志從未想過將來,他覺得它晦暗無邊,無藥可治,就像他這個人一樣?,F在,未來這兩個字——已經在來的路上,即將到達。

    燕志想去看看母親,燕強因為加工一批竹器,已經幾天沒有回家。母親躺在床上,起來時有些吃力。她一手緊緊攀著桌子的一角才將自己的身體撐了起來。桌子的一側抵著床,燈影在桌面上搖曳不安。一個圓肚子的瓷壇子制造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再過一些時日,年關就會到了,空空如也的壇子會有幾日甜蜜而短暫的輝煌。桌邊上擺了一個白色塑料小藥瓶和一碗水,母親睡覺前會吃上一粒藥。母親坐在床沿上,半邊身子倚靠在桌邊,腳放在床下長方形的踏板上,臟腑里那條翻騰的巨蟒讓她喘息不止。她看著燕志問道,今天怎么過來了?

    燕志站在她的床頭,看不太清她的臉,他說,姆媽,我要吃你做的飯。

    母親說,明兒過來吃,前日,我曬了兩條糍粑魚。

    燕志站著不動,說,姆媽,我的膝蓋今日被砸破了。

    母親舉著煤油燈,坐在床上看著兒子送過來的腿。她說,傷得蠻深呢,看到骨頭了。燕志說,唔,他還讓我打鐵,我一分鐘沒有坐著。母親嘆了一口氣,他這么狠呢?燕志說,是。

    母親說,好好把本事學會了,你就是師傅了。他不可能在我家一世的。燕志問,他什么時候走?母親說,你把手藝學會了,他就走了。

    燕志想在母親面前表一個決心,他一定會超過喬山。但是,他說不出口。母親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兒子,說道,早些睡,明天還要早起。她又咳了一陣,將燈重新放回桌上。過了半天,見燕志還站著原地,便說,你今日怎么回事?

    燕志在以后的日子里,曾反復追問自己,那天怎么回事呢?他在那一刻,并不是預感到是因為即將失去她,他只是突然對母親的咳嗽和過早的衰老有了知覺??墒?,那又怎樣!他竟然一句令母親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出口。辛苦的母親,對自己即將離開這個人世毫無覺察,她一句特別的話都沒有留下。

    第二日清晨,老三一邊叫著姆媽一邊號哭時,燕志的爐子已經燒得通體發紅。燕志沖進房里的時候,母親半個身子懸在床邊。裝著水的碗在地上四分五裂,地上還有一片未干的水漬,空空的藥瓶開著口,倒在一塊碎瓷片的旁邊。燕志顫抖著將母親抱到床上,母親臉上的血色被抽離得干干凈凈,被另一種灰敗的顏色覆蓋,那張面對兒子時會突然生氣的臉,再也沒有了任何反應。

    燕志跪在床前的地上,一頁一頁朝塘火盆里燒著紙錢。喬山已將地上的碎片拾了起來。他將其中一片遞到燕志面前,一個刻著只剩下半邊“瓶”字的碗底。這已是一個亡人的名諱,所有的破碎和失去都是突然而至。母親胡銀瓶離開于冬日黑夜之中,大約卒于冬日寅時,無子女送終。

    將母親送上山,燕志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著。大樹上垂下來的枝條劃過他的臉,刺進他的眼睛。燕強扭過頭時看到了兒子的眼淚,怔了一下,他將手搭在燕志胳膊上,他們已經一般高了。燕強臉上悲悽的表情像進入隆冬的田野。

    燕志繼續朝前走,經過村口那座石拱橋。他突然想起,前天早晨,母親匆匆出門朝西而去,然后一拐,就是這座橋。他走到橋上,站在彎彎的橋背上看著遠處——這兒可以看到村里最遠的地方。燕強也上了橋,問道,站這風口干什么?回家。燕志說,姆媽那天晚上就是站在這里,她在等你回家,你為什么就沒有回?你不是說只出去三天的嗎?

    燕強站在兒子身邊,順著他的目光一直朝前看,路上沒有行人。風的尾巴掃過這座橋,發出嗚嗚的巨響。他轉過頭看著兒子說,姆媽沒有了,以后,你要給老二、老三做榜樣。燕志才注意到父親的聲音從沙土中冒出來,是那種哭泣過很多回才有的嘶啞。燕志深深看了一眼父親,從橋上下來。他感覺到全身像火一樣燙,腿上痛得厲害。終于到達家里禾場的時候,他似乎看到母親的身影站在門口。他努力睜大著模糊的眼睛,接著便失去了知覺。

    4

    燕志能夠爬起來,重新開始砌爐子的早晨。喬山遞給他一個盛滿了水的碗,燕志看到碗底青綠色的“瓶”字,這就是母親臨走前摔破的那個碗。幾排銀色的小扣一步一步登到碗沿,缺口處綻放著一朵重瓣的花,像屋前那樹白梅上的花飄落而至?!捌俊弊中∏啥苏?,當時的匠人小心翼翼地用鐵錘子敲打金鏨子,一點一點敲出一個母親的名字,燕志可以想象出母親作為新嫁婦時內心的那種快樂和希望。燕志數著碗上長的短的,如同樹根一樣的裂縫。喬山在一旁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幾道大裂,這就是你的第一道裂。

    燕志問,這就是鋦瓷?喬山又遞給他一樣東西,一艘沉甸甸的有著船舷和雙層船艙的鐵船。甲板上立著一個圓頭鐵人,兩邊鐵絲縱橫交錯圍繞船桅,將它拉得筆直,下艙可見房屋三間,一間碼放貨物,一間設有座椅,應為客艙,最后一間里面立著一個帶著鐵管的鍋爐。燕志眼睛盯著鍋爐房上小小的玻璃,不可置信地看著喬山,問道,買的嗎?喬山從嗓子里發出一聲笑,說道,你躺著這幾日,我做的。燕志和村里幾個伙計曾在縣里的沅江碼頭旁看到過這種船,它們拉著長笛、吐著黑煙,迎著朝陽或者日落在波光粼粼中緩緩前行。他們去的那晚,剛好碰到幾艘停岸休息的船。他們偷偷爬上去進入船艙,一袋袋裝著玉米的粗麻袋碼得整整齊齊。他們想成為其中的一個麻袋流浪去遠方,但是那天,他們最終被人用棍子像趕幾只偷食的雞一般趕了下來。燕志雙手托著船,身體里的力量迅速復活,像波浪一樣在體內奔騰,它們都向這艘船涌過去,要讓它駛起來。喬山在他耳邊說,學好打鐵,才能學好鋦瓷。把一樣東西學得沒有人能超越你,就是本事。

    當村莊前面那條河整夜都被青蛙占領的時候,洋水鋪的人如同出洞的青蛙,都會搬出竹椅在大樹下講古。燕志站在臺階上,往自己身上淋了一桶冷水,他的胳膊上和胸膛上已經鼓起了硬疙瘩,從前單薄的身材被鐵水澆灌了一圈,變得厚實起來。當他光著上身從村里走過時,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打量著他的后背,像評估著一頭即將出欄的豬,已經有媒婆上門問他的生辰。樹蔭下突然傳出一陣爆笑,燕志聽到了七姑的名字。

    這幾年,別人給七姑介紹的男人,沒有一個搞成了。少了一個當家人,她的吃穿用度,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小女兒還穿著畫上才能看到的裙子。她渾身上下透露的那股子勁,全然不像沒有男人滋潤的樣子。喬山的影子從人群里面穿過,大家的談笑猛然停頓。他從不會出現在這些聲音里面,雖然這已經是他來到洋水鋪的第三個夏天。喬山的出現,讓話題轉了一個彎,落在了燕強身上。燕強常去七姑的田里幫忙,他一直是一個老實人,他不在乎那些人的調侃,燕志聽到了他如同蛤蟆一樣的笑聲。在這個沒有母親的夏夜,槐樹下笑聲依舊。

    一個滿臉麻子的女人由李嬸帶進了燕家的門。她坐在堂屋里“呱呱”的笑聲一浪一浪傳到鐵棚里,燕志的錘下火星四濺。喬山說,這個女人嘴巴熱鬧得很??!燕志瞟了他一眼,不說話。喬山又說,你爸是一個好人,應該找個好女人。燕志嗆道,你可以找個更好的。這句話讓喬山大笑。女人的聲音走到禾場上,燕大爺佝僂著身子,賠著一臉笑,將她們送遠。燕志看著父親從屋里緩緩地走出來,蹲在臺階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燕志走過去問道,你要給老二、老三找個后媽嗎?燕強被燕志的這個問題弄得一臉窘迫,他著急解釋,那是李嬸和燕大爺的主意。在燕志眼中,父親有些發紅著急的臉,正是一種心虛的掩飾。燕志說,姆媽才走大半年,尸骨未寒,你們也不要太著急。燕強站了起來說道,你也別急,我們家這樣的條件,誰又能看得上呢?燕志沖著他進屋的背影吼道,如果有人看得起,你就結了,是吧?

    從外面返回的燕大爺對著燕志大聲說,不找女人,你爸這一世還這么長,怎么過?老了,一個人過得很作孽的。燕大爺對這件事的張羅和熱情,早就讓燕志憤恨,你過得造孽,你怎么不找??!燕大爺幾步向前,拖起臺階上的掃帚朝燕志擲了過去,狗日的化生子??!你知道個屁!掃帚甩了出去,沒有打中。從這個秋天開始,燕大爺就生病了。他上茅房的時間就越來越長,脹痛得面紅耳赤。燕強帶著他去了鄉衛生院住了兩天,接著又去了縣里。從縣上回來后,鋼筋水泥一樣硬朗的燕大爺就被人抽去了筋骨,軟了下來。

    這些日子,喬山開始教燕志鋦瓷,將一個個破碗、爛瓷,找岔、對好縫。用蛋清和白瓷粉將縫隙填滿,用金剛鉆打孔,在花釘、素釘、金釘、銀釘、銅釘、豆釘、米釘、砂釘中選擇一種作為鋦釘,配合各種鑲嵌工藝,看似簡單,則實復雜。燕志心中已有了幾分不情愿,縱是學會了也無用武之地,手藝人用凄涼的大調穿街走巷地喊著“鋦碗、鋦瓷、鋦大缸”的聲音早就絕跡了。

    喬山說,技多不壓身??傆幸惶?,它會派上用場。鋦瓷雖是修復破了的器具,如果你用心,你就創造了一個新的東西。燕志沉著臉一聲不吭,喬山在任何步驟上要求都是嚴厲的。有人說,燕志不像燕強,越來越像喬山,不僅做事的樣子,還有表情和神態。燕志不喜歡這個說法,他跑到母親房里,對著衣柜上那半面鏡子,端詳自己的臉,濃黑的胡須生長在嘴唇上,他長了一張同樣線條生硬的臉,燕志不得不承認,喬山的表情被他復制了過來。

    這一天,燕志在火爐邊揮汗如雨,他給老三做一把鐵槍。槍身仿造著真槍的每一道突起和重疊,包括槍柄如同太陽花般的鏤空。槍管是空心的,老三要求可以在里面裝上石頭。喬山看出了他的動機,要燕志堵住槍的膛口,在槍托上面另做了一個支架,是可以利用橡皮彈射紙團的槍。喬山問,世上多是做手藝的人,為什么會有區別?

    燕志說,手藝有好壞。

    喬山搖了搖頭,拍了拍胸口,最重要的還是心上面。你給孩子做槍,十歲的孩子最沒有章法,一塊指尖大的石頭就可以要了人的命。

    燕志“嗯”了一聲。鐵錘下面的火星像煙花一樣綻放,悄無聲息地掉了下來。喬山說,現在不怕它們了吧?

    燕志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顏色是沉淀之后的深棕色,上面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細洞,是那些火星留下的,每一個掉下來在皮膚上打個洞,生了根,時間一長,毛發褪盡,一片新生。當它們從肉體里面長起來,就成了一片抵擋火星的盾牌。

    5

    七姑一早就坐在打鐵棚里。她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鐵棚里的某一點上,過很久,才會拔出來。這樣周而復始地消磨著等待的時光。

    凌晨四時,燕志像往常一樣睜開眼,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同于往日的感覺——內心空蕩蕩的,房間似乎也空了。房內的東西在黑暗中模糊可辨,鐵絲像根線一樣懸在木窗前。寬大的短褲、毛巾在上面制造出的輪廓不見了,那里光禿禿的一片。燕志迅速起床,打開門。那匹黑狼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了黑夜。

    他有留下什么話嗎?七姑問道。

    沒有,燕志回答。

    幾日前,喬山躺在床上突然說,做人就像打一把好菜刀,既要有鋼的鋒利,也要有鐵的柔性。太鋼沒有韌性容易斷,太軟又不鋒利。喬山感嘆,那日在河岸上見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輕的時候。要不是你父親當初的善良,我怎么會在這里一待四年。燕志已經嗅出了離別的味道,這些天,喬山的話開始多了起來。燕志盯著他露在被子外面如同棒槌般的腿,它曾經很多次踢痛自己,現在它沒有了往日的厭惡,突然變得親切,令人留戀。喬山接著說,你父親真是一個好人,你看他待你爺爺。我有時真是羨慕他。燕大爺開始終日睡在床上,燕強每日毫無怨言地服侍著自己的父親,給他擦洗身體,甚至用手指伸到父親松弛的軀體里,從里面一點一點摳出那些殘渣。燕志和喬山一張床上睡了四年,他從未講起過自己的家人。那刻,燕志以為喬山會講一個關于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很久的沉默之后,他的鼾聲如同雷一樣地響起。

    今天早上一開門,我在門檻上發現了一個灰色的袋子……七姑說。

    燕志一愣,他也在喬山睡得發著油光的枕頭下發現了他白色的舊汗褂,里面包著錢。這令燕志很意外。這個江湖人將錢分成兩份,一份給了自己,一份給了面前這個寡婦,就連當初進燕家大門的討米袋都給了她。

    七姑又講起她的女兒小玉,說喬山很喜歡她,要當她爹。男人說話總是不可信的。燕志說,他把賺的錢都給你們了,就比爹還親。

    七姑笑,你很向著他。

    燕志再次陷入沉默。七姑又問,合掌村在哪里呢?

    燕志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終于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你這孩子嘴是打了封條的,我和他的事,你不要和別人說。

    不要叫我孩子。燕志皺著眉說,他想起樹蔭下男人們談論女人時浮現的輕浮笑臉,心里突然有了勇氣問,我師傅到底有沒有睡過你?這是他心中的疑問,師傅每天按時出門溜達,按時回家。每晚陪著他睡覺的人,都是燕志。七姑大笑,她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來說,你師傅是一個光明磊落的男人。

    燕志有一天收工后,穿過禾場和一段村道,上了田野間那條小路。這是喬山幾年間風雨無阻走過的一條路。燕志腦海里閃現出喬山背刀遠行的背影,他看到七姑站在田間,那兒的視野能將大半個洋水鋪全部收進眼里。燕志停住腳步,沒有驚擾她。平日,她就是站在那里等著喬山吧。

    燕志回到家,燕強將包在被子里的燕大爺放在竹椅上,搬了出來。燕大爺只露出一張如灰色核桃的臉。父子倆坐在淺薄的夕陽里,風嗚嗚吹著,掃蕩著地面上沒有在冬季撤退的一切生物。燕強說,你師傅就這樣走了?燕志看著父親說,嗯。燕強說,你要記住他。燕大爺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江湖人都有來的地方,也有要回去的地方。

    媒人介紹的兩個女孩,燕志都沒有看上。他跟燕強說,想找一個好看點的。第三次是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長相普通。但是,她樸實無華的樣子讓燕志想到了母親。女孩纖細的胳膊上戴著一個晃晃蕩蕩的玉鐲。燕志看到有兩處地方用白膠布捆著,甚是打眼。女孩把手使勁籠在袖子里,一臉通紅地解釋,鐲子太大,不小心摔斷了,這是奶奶送的。燕志說,褪下來,我給你補一下。在這之前,他在喬山眼皮底下修補過破碗、破杯,甚至破缸,玉器是第一次。燕志后來將女孩的玉鐲用兩塊薄薄的金片鑲好,其中一片上面刻有一朵綻放的荷花,另一片上刻著一只鳥的樣子。女孩看到復原后的手鐲,眼睛里面漾起一片湖泊。荷花指著那只鳥問,這是什么?它是燕志手工刻上去的,身軀肥胖而笨拙。燕志說,這是燕子。

    燕志對父親說,如果她同意,我就同意了。燕強有些意外,這個還沒有上兩個姑娘好看呢?;槭戮瓦@樣定了下來。燕志二十歲那年和一個叫荷花的女人成了親。荷花舉著瓷缸,在屋檐下吐酸水的時候,燕大爺走了。燕強跪在棺木前,向前來拜祭的人磕頭。燕志看著他匍匐在地的頭頂,發現他頭頂上的白發已像秋霜一樣降臨。這年,燕強還不到五十歲……燕志的回憶最常造訪至此,不愿意再向前。那是他一生中最純粹的時光……

    半個月下來,燕志走遍了合掌村附近所有的村莊。他終于從一個老人口中得知,很多年前,有個院子的主人曾經姓喬。燕志的雙腿灌滿了鉛,一屁股坐在院門前。這是北方常見的院落,屋頂上幾根衰草像辮子一樣垂下來,門上貼著一副已經殘破褪色的對聯??粗@光景,燕志心底的希望就像這黃昏一般,慢慢黑了下去。

    不久前,燕志到了東北某個工地上。他在那些本地人說話的腔調里,捕捉到了喬山的口音。這讓他欣喜不已,這么多年來,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問,你們聽說過合掌村嗎?他本來是等這個工程結束后開始尋找,但是因為一批門窗的質量和安裝進度,和工地上的負責人干了一架。他對那包工頭說,我真的干不了這種偷工減料這般毛糙的活。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有時是因為瓷磚或者木板的線不在一條直線上,有時是因為同一面墻使用的墻漆顏色不均勻。燕志在這些細節和工藝上越堅持,喬山的面貌就越清晰。燕志提前獲得了自由,他背著行囊獨自流浪在路上,一定要找到喬山的念頭統治了他整個身體。喬山離開之后,燕志總是強行被自己的記憶截斷,那跌宕起伏如同河流一樣的經歷,他很想講給喬山聽。

    燕志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身邊站著一位大爺,瘦弱得像黑暗中滲出來的影子。燕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望了一下被打開的院落。燕志像以前那般開口詢問,大爺,請問您認識喬山嗎?

    大爺并不說話,他坐在臺階上抽了一會兒煙,才開口說道,不認識。

    那種熟悉的失望再次降臨,燕志想,這輩子,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大爺端詳著喬志說,遠道而來,今晚到我家歇腳吧,家里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燕志沒有猶豫,跟著他進了院子。燕志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根黑色的煙囪上面,下面是爐臺,散放著東西,幾乎覆蓋了它所有的樣子,可是,燕志一下子認出了它,驚喜地說,你是鐵匠,你家還有紅爐呢。

    大爺說,嗬,你還認識紅爐呢。燕志說,我師傅喬山就是一個打鐵匠。

    大爺端出兩盤菜,燕志和他對面坐著,每人前面一盅酒。大爺說,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師傅呢?燕志說,我想陪他喝場酒,講一場故事。大爺端起酒杯說,相見就是緣分,我陪你。

    燕志一邊喝酒,一邊說起十六歲那年和喬山相遇的故事。這么多年了,他從未向人傾訴過,而此刻,如同打開一扇封閉了很久的門,里面游離出來的陳舊氣息讓燕志心中一酸。喬山離去的第十個年頭,燕志親眼見證了流傳了幾千年的鐵匠手藝在短短幾年迅速日落西山:先是上門打農具的人慢慢變少,燕志不得不拉下顏面,在燕強的陪同下,去十里八鄉做上門走活的生意,卻完全無法抵抗它的衰退之勢。鎮上鋪子里賣貨的聲音光明正大地冒了出來,水果、布匹、糧食,市面上什么都有得賣,還有專門的農機店。燕志不希望和老二一樣在家務農,滿足于種田的多勞多得。他在鎮上尋了一個門面,在門口掛上“單車維修打氣”的牌子時,洋水鋪那叮當作響的錘擊聲,也就徹底銷聲匿跡了。

    燕志說,鐵匠鋪就這樣沒有了。大爺說,繁盛時各有各的好,凋零時卻是差不多的樣子,你怎么又去了工地上呢?燕志的思緒乘著酒意飄飛出去,他說,我后來的故事要從一顆螺絲開始了。

    ……

    節選自《四川文學》2023年第10期

    許 玲:中國作協會員。文字散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芙蓉》《小說月報》《湖南文學》《湘江文藝》《芳草》《清明》等,曾獲《湘江文藝》雙年優秀短篇小說獎,出版長篇都市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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