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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2023年第10期|王晨蕾:5002的派對
    來源:《西湖》2023年第10期 | 王晨蕾  2023年11月08日08:39

    王晨蕾,1996年生于河南,短篇小說散見于文學期刊。2021年獲“儲吉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入選《青年文學》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

    我抱著兩大盒脫脂牛奶和三盒草莓進電梯時,一個白人青年幫我按了樓層鍵。我客氣地道謝,余光見他緊接著摁下了數字“5”。我懷疑他是我樓上的鄰居——5002號住戶。

    “忘拿購物袋了?”他主動搭訕,“常有的事,確實很讓人崩潰?!?/p>

    我一笑回應,閉口不言。電梯門開了,正對著走廊的一扇窗,窗外兩只羽毛潮濕的灰鴿子透過玻璃看著我們。我祝他“度過美好的一天”后便瀟灑離去,他沒法穿過后腦勺看到我的白眼,那兩只鴿子也不會說話告狀。

    我住的4002什么都好,就是房門鎖孔不靈光,總像里頭被異物堵住了,又像是鋸齒輪廓的尺寸不對,讓人每次都恨不得拿出撅斷鑰匙的架勢來開門。那天的情況比以往更惱人,我翻著白眼低聲罵了句“shit”(相比中文,我覺得英文臟話更好說出口)。好不容易順利進屋,我隨手把采購的東西放在灶臺一角,一邊準備晚飯,一邊留意樓上的動靜。果然,十幾分鐘后,音樂旋律仿佛被厚紗布過濾出的水滴,間斷地從我的天花板滲下來。那鼓點卻始終有規律、清晰地悶響,帶著我的太陽穴一起“突突”跳動。

    5002總是在辦派對,我搬到他們樓下的第二周就已下此結論。我住在摩根公寓四層的4002室——其實按照中國人的習慣,應當說是第五層才對。英國樓房的第一層通常叫“ground floor”,我一直不清楚這個說法該怎么翻譯,姑且叫作“地面層”吧,而地面以上二樓的高度才被稱為“first floor”(第一層)。其實要是仔細琢磨,這樣的規劃思路也不無道理:以前沒有樓房,地面就是地面(ground),后來人們往天上擴張,才有第一、二、三、四、五、六層,或許出于對地球表面的一點尊重,建筑師想出了“ground floor”這個說法。然而無論我如何解讀,潛意識里總覺得自己住的是5002,而非4002??傊?,我不清楚住在我樓上5002的是什么人,但早已對其充滿敵意。

    摩根公寓算是本市偏高檔的一處現代化居所,住戶中多見老年中產夫婦,也有一小部分年輕上班族。其實以我本身的財力,根本無法負擔這里的租金,只是正當我要換住處時,一個師兄打來電話。他在摩根公寓住了一年多,租期未到,人卻因為工作調動要搬去倫敦了。為避免支付違約金,他帶著白紙黑字的幾個月租期余額找上了我。幸運降臨,我以出乎意料的低價從師兄那里接手了這間4002。剛入住的一周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慶幸自己撿了大便宜。這間公寓足足有八十多平米,規格絕對超過了大部分同類型的獨居公寓,因為它不僅設施齊備,空間也被清楚地分割為客廳、廚房和臥室,并不像我之前住了幾年的小型單人宿舍那般局促。那種“studio”戶型分區不明,像個大口袋似的把所有功能裝在一起,各種家具陳設一團亂麻,左搖右晃,兜在里頭的“日子”也就潦草、混沌、分不清楚邊界。我之前的住處一開門便是廁所和灶臺分列左右手,床和書桌緊挨著,每次做飯,整間屋子必是煙霧繚繞,床單被罩染上的油煙味幾天都散不去。我自此摒棄了炒菜的習慣,一切食材,要么生吃,要么灑滿橄欖油和鹽扔進烤箱。摩根公寓至少讓我住上了一間有門的臥室,擁有了與帶拐角的門廊相連的正經客廳。搬進摩根公寓的4002后,我終于在一個還算像“家”的地方過上了像樣點的生活。

    轉折出現在第二周的某天夜里,那天我熬夜趕稿,第一次聽見樓上的動靜。起初是幾首綠洲樂隊人盡皆知的歌曲,我坐著聽了一會兒,甚至有點兒受到鼓舞。然而當我休息夠了,想繼續手頭的工作時,音樂卻并未停止,還變成了聒噪的美國電子流行樂。夜越深越靜,我的聽覺神經就越敏感,5002不時有歡笑聲傳來,一直到凌晨五點多鐘,我既沒趕完工,也沒睡成覺。

    從那天起,我隔三岔五就有上樓敲門的沖動,但沒有一次付諸實踐。根據我耳朵做出的判斷,5002幾乎每周開至少三次派對,甚至有段時間日日不休,派對舉辦的時間不限白晝黑夜,毫無規律,因此躲無可躲。

    有一陣子,我像老鷹一樣觀察樓道、門廊、電梯里偶遇的每一位鄰居,試圖找出5002的嬉皮士,不過始終沒有符合“犯罪側寫”的人出現——直到我碰見這個幫我摁電梯按鈕的年輕人。他是英國人口中那種典型的“charming guy”,這個詞一般用來形容那種彬彬有禮、笑容溫和、帶點慵懶氣質的男人。在英格蘭文化的古典解讀中,也許前兩者更為重要,不過我認為要想成為一個現代的“charming guy”,那點兒不經意才是關鍵。怎么識別這種氣質呢?具象來說,那是種永恒的表情,總對你說“親愛的,別擔心”。電梯里男人標準的“親愛的,別擔心”姿態讓我惱火,直覺他就是樓上的派對狂人。英國式風度有時候在我這兒適得其反。

    門鈴響了,我胡亂把牛奶和草莓塞進冰箱去開門。5002的“嫌疑”住戶站在門口。我用身體堵住門縫,問他有何貴干。

    他說:“嗨。我猜對了,4002?!?/p>

    他舉起手里的卡片:“不好意思,這好像是你的?剛才掉在電梯口了?!蔽乙谎劬涂闯瞿鞘俏业墓㈤T禁卡。

    我慌忙道謝。接過門禁卡時,我尷尬地笑了笑,套用他在電梯里那句話說:“常有的事?!?/p>

    “但并非時常這么幸運?”他說。

    “對,謝謝,幸運女神?!蔽掖蛉に?。英語這門語言暗藏著俏皮、機敏的你來我往,這無關交情深淺,也沒有嚴格的道德禁忌,仿佛只是一種文化的形態。從前我很吃英式風趣這套,任誰一句日常玩笑都能讓我揣摩、回味許久,自己也同樣絞盡腦汁地想展現幽默,反而徒增心理負擔。不過時間久了,我漸漸看穿這種親密的假象,三言兩語輕易制造出的迷人氛圍容易讓人沉淪,也因此顯得廉價、值得痛恨。我對語言曖昧徹底免疫后,反而更好地掌握了其中門道。這天,我程式化的逗趣讓“親愛的,別擔心”先生笑得挺開心,甚至在告別時看著有點兒意猶未盡。我猜他原本對我這個亞裔女孩的英語溝通水準期望較低。

    他一看就是土生土長的英格蘭人,個頭不算很高,皮膚白得透紅,淺亞麻色的頭發幾乎淡成金色。他穿著淺灰色棉質短袖,偏緊身,隱約顯出手臂和前胸起伏的肌肉線條;牛仔褲中規中矩,褲腳稍微在鞋面上堆了幾褶。他的五官并沒給我留下什么顯著印象,倒是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看起來有些精英范兒。他就像白天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到了夜里就呼朋引伴看足球比賽的那號英國青年。這種人家里——也就是5002室,必定有三樣物品:音響、游戲桌、大號塑料啤酒杯。

    我在微信上向朋友們宣布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終于找到了樓上的擾民嫌疑人。不過他們還在時差另一頭睡得正香。收到回復時,我火熱的斗志早已冷卻。零時區晚上大約八點時,我其中一位好朋友才從東八區發來消息:“男的女的?”

    我馬上打字:“男的?!绷硪粋€緊接著說:“長得帥嗎?”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于是我兩秒內就發送:“還行?!?/p>

    屏幕上出現了一連串捂眼偷看的小人頭、幾個斜眼狗頭和一只反復被撓的小貓咪。我笑著把手機放在一邊,繼續擦桌子。5002派對似乎提前結束了,之后徹夜無聲。這就是我所企盼的那種來之不易的日子——我處在整潔、安靜、寬敞的房間,窗外樓下有車輛和行人經過,街燈的隊列往遠處延伸,偶有斷隔,終究與市中心更明亮、密集的光點相連。燈光在高樓群后逐漸熄滅,形成一汪凹陷的溝壑,像女人胸脯下的肚腩,在呼吸之間微妙起伏,直到很遠處才見孤零零的一顆光點,那是海港的燈塔。我房間的視野不足以看到海平面,但只要光亮起,我就能輕易想象塔下水面打著圈閃爍的波光,這時,城市隨著一、二、三、四、五、六層樓悉數隱匿了,只有無邊、平坦的“ground floor”被浸沒,在燈塔和我的窗臺之間形成一片漆黑、沉寂的水域,摩根公寓安穩地漂浮在其中。這天甚至有不少星星——沒有被5002的噪音嚇跑,挨個乖巧地停駐在馬路上空。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只持續了兩天,5002的狂歡便再次襲來。不得不說,頭幾天的宜人靜夜有點兒把我“慣壞”了,一想到電梯青年那副老好人模樣,我更是火冒三丈。我拉開書桌抽屜,一口氣撕下四十張大號便簽條,從第一張開始下筆寫道:

    親愛的鄰居,

    我是摩根公寓的住戶。

    請原諒我如此非正式的陳述。不知您是否也時常聽到一些嘈雜,或在樓道里碰見陌生訪客?最近,一些似乎并非本樓居民的人進進出出讓我深感不安,公寓里不時傳來的吵鬧也讓我很困擾,我因此懷疑咱們這公寓里有人組織賣淫活動(據我多天的觀察,很可能是5002)。

    以上僅僅是我個人的猜測,不知您是否也有過同樣的困惑?若如此,希望我們能夠共同尋求解決辦法。

    祝好,

    您的鄰居

    我一口氣將上述內容照抄了四十遍,腳下生風來到公寓底層的取信間,按照從高到低、從左往右的順序把手里那沓紙片逐張放入信箱——除了寫著“5002”的那格??偹阃瓿闪诉@件心頭大事,我一身輕松,打算回家做次大掃除,反正無論如何都沒法睡覺。

    電梯正停留在五層,也就是說,僅僅我投信這一會兒工夫,又有新客人抵達了5002。我剛平復的心情再起波瀾,只恨自己投訴信寫得太客氣。不料黑色顯示屏上的數字突然亮起,從“5”變成了“4”。幾分鐘過去,電梯依舊靜止在原處,既沒有來“ground floor”,也沒有回到五層。我盯著那暗淡的阿拉伯數字“4”,在電梯口猶豫不決。

    “親愛的,你不上去嗎?”我四樓的隔壁鄰居——一位和藹可親的獨居老人出現在我身后。

    謝天謝地?!芭?!對不起,我走神了?!蔽也缓靡馑嫉匦α诵?。

    與我所擔心的情況不同,一個亞洲女孩在我房門口徘徊。她身材微胖,圓臉,頭發多且毛燥地披在肩上,上身穿一件寬松的圓領衛衣,胸脯高高頂起碩大的英文字母,黑色小腳褲緊箍在她腿上,小腿肌肉顯著向兩側外凸。她遠遠地就沖我微笑,顯然是為我而來。

    “我住在你樓上的5002,抱歉,這樣突然出現在你門口,希望沒嚇到你?!彼挠⒄Z發音很英國范兒,幾乎跟本地人沒什么差別。她跟我打招呼的同時,還不忘對我的老鄰居微笑示意。那套動作老練、流暢,堪稱優美,就像一張張清晰照片組成的連環畫,讓我不禁在腦海中反復翻閱:她探出上半身看向我身后正在開門的老人,迅速拱肩、躬背、微微點頭,顯出年輕人在長者面前的局促和謙遜;臉上笑容飽滿,眼睛幾乎彎成一道弧線,鼻子也跟著皺起來,頑皮的孩童神態也恰如其分。她壓根兒一句話沒說,倒好像把該說的全說了。

    “沒關系,”我用同樣標準的英語客套話應付她,“有什么事嗎?”

    我沒想到她是來邀請我參加派對的,她的話基本印證了我對5002情況的猜測。她說:“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住,我們都喜歡跟朋友們待在一起,所以偶爾會叫些人過來玩兒——都是些很棒的人,我們也只是聊聊天,聽聽音樂,有時候喝點兒酒?!?/p>

    偶爾?我在心里冷笑,臉上卻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呢,老是碰到沒見過的潮人拎著啤酒出入咱們這棟樓?!蔽疫@句話說得過癮,心想這勉強能算是個回擊吧,不過顯然沒有吃準部位,因為對方爽朗地大笑道:“是啊,不大像我們這公寓的風格?!闭f著指了指我鄰居老爺爺緊閉的門——又是一組精妙的連環畫。

    我懶得繼續在這種無意義且虛假的歡快氛圍中浪費時間,便掏出鑰匙向門邊靠近了一步。

    “總之,希望你有空的話能上來一起玩兒。隨時歡迎?!彼购茏R趣,馬上再次申明自己的來意作為結語。我對此表示了感謝,并作出承諾說我會去的。我已經打開門時,她終于還是不死心地問道:“我能問一下……你是中國人嗎?”——說的仍舊是英文。

    “是?!蔽矣闷胀ㄔ挻饛偷?。

    “我就猜!”她興奮地切換成中文,“太好了。你一定要來啊?!?/p>

    我此前從沒在摩根公寓見過這個中國女孩。我懷疑她也是剛搬進來不久,可能比我還要晚——大概是因為男朋友住在這才搬進來的。盡管她的出現并沒能扭轉我對5002的糟糕印象,能在這棟公寓遇到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同胞無疑是個驚喜。摩根公寓的走廊里通常只能聽見滑膩膩的英國腔,連印度口音都罕有,更不用提中國話了。然而很多情況下,海外華人們并不是通過講母語相認的,他們(應該說“我們”)擁有一種特殊能力,可以調用多種感官來發現周圍的同胞?,F代樓房公寓里居住的中國人尤其靈敏:熱油鍋里爆出蔥姜蒜的煙味從門縫滲出,或者螺螄粉的氣味在走廊盤桓,都是華夏子孫的生存證據。除了嗅覺以外,身處異國的中國人總對周邊的亞洲面孔(準確來講是東亞或東南亞長相)格外敏感,并容易產生天然的親切。無論日本人、韓國人、馬來西亞人,只要遇上,我們總傾向于猜測其為中國人。反正我自己是如此,不過出于文化尊重的考慮,我從不冒昧地主動對陌生的亞洲臉說中國話??磥?002的女主人也有此意識。我以為她是憑借同胞之間的天然嗅覺發現了我——另一個住在摩根公寓的中國人。然而我猜錯了。

    接到5002派對邀請后不過兩三天,我再次遇到了撿回我門禁卡的英國青年。我回家時,他正站在公寓大廳的玻璃門外抽電子煙,香草奶油和巧克力的氣味順著人行道一直飄到路對面。我認出了他煙霧后的臉和那條熟悉的牛仔褲,提前把手伸進包里摸索門禁卡,準備低頭迅速經過,無奈他老遠便朝我招起手來,還熟絡地說:“你回來啦?!蔽倚睦锎蚬?,只是謹慎地回應了一個微笑。

    “待會兒上樓來玩吧,晚上我們還有些朋友要來?!彼麥绲魺?,跟著我一起進了門。一定是他女友對他說了那天的事,我能想象她跟男友分享喜悅的心情:“你猜怎么著,咱們樓下住著一個中國姑娘!”這也就解釋了這位英國人突如其來的熱情。

    而面對英國人的“熱情”,婉拒一般是比較保險的做法。我說:“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工作必須要做完?!?/p>

    “那就上來和我們吃個晚飯吧,”他出乎意料地執著,“就我們仨,其他人晚點才會到。莉莉要做中餐?!崩蚶颍↙ily)肯定是那女孩的英文名,我這才知道。

    “水煮肉片?!彼炖锉懦鏊膫€漢字,發音有點滑稽。我贊賞地對他伸出大拇指。

    “她很棒的?!彼@么稱贊自己女友的廚藝,想進一步試圖說服我。

    “太麻煩了?!蔽疫€跟他耗在電梯口,畢竟不等他說完就按鍵上樓顯得沒禮貌。

    “不,不,”他連連搖頭,“你如果能去,莉莉肯定會很開心的?!?/p>

    我并非耳根子軟的人,但那天我不想和他糾纏,輕易就放棄了抵抗。我說:“好吧,我幾點去合適?”他聽完露出笑容,替我按了電梯鍵:“六點到六點半之間,隨時來敲門?!蔽以陔娞堇锘叵胨男δ?,覺得那樣子像是真心希望我上樓吃飯。

    我沒什么時間準備拜訪禮品,便切了一盤水果帶上樓。5002的格局和我家是一樣的,只是布置更講究。這間房的衛生狀況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么不堪,除了深紅色布藝沙發的扶手上隨意搭著件灰色T恤,其余空間都秩序井然。我也沒看見音響、游戲桌或者大號塑料啤酒杯,只是進門穿過走廊時,我的視線掃過小情侶虛掩的臥室門,里頭的king-size雙人床邊散落著一只胸罩和幾條內褲,我慌忙轉頭和客廳里忙活著擺放餐具的莉莉打招呼。桌上一派江南風光,白色砂鍋里玉米排骨湯泛著亮,其余幾個大圓盤里分別是青豆炒蝦仁、筍燒肉、清炒西蘭花,并沒有預告中的“水煮肉片”。

    “John說他在樓下碰到你了,還成功把你拉過來吃晚飯,我都不信,”她說著一口流利的、前后鼻音清楚可辨的北方口音普通話,“沒想到他還真有這能耐?!?/p>

    “哦,對了,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約翰?!彼蟾攀亲R別出了她整句話里唯一的英文詞匯“John”,如夢初醒般對我說道。他隨即說“抱歉”,我沒答話。英國人動不動就要“抱歉”。

    “我也沒呢!”莉莉跟著說,“我叫王菁菁——草字頭,下面一個青草的青。不過你叫我Lily就行?!?/p>

    交談中我得知莉莉是5002的戶主,約翰才是“借住”。我此前的猜測不但錯誤,還顯得狹隘、充滿偏見,我不禁感到羞愧。何況莉莉真的十分討喜,她比我想象中還要健談,不停用中文跟我聊天,完全不顧旁邊的英國男友。約翰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默默低頭吃飯。我注意到他用筷子很熟練,強過大部分中餐館的英國食客。在香港人開的茶樓里,總能見著頭發花白的英國老夫妻坐在大紅色的椅子套上,把兩根筷子像木棍似的攥在拳頭里,也堅決不用服務員送去的刀叉,讓人備受感動。

    5002的餐桌上,約翰自顧自地夾菜,在兩個聊得手舞足蹈的中國人旁邊,聽著傾瀉而出的爽脆音節,面對一桌色澤明快的中國菜,他顯得像以前英語課本里的卡通形象:剛剛和長城故宮合了影,被中國家庭熱情款待。于是我用英語問他,喜歡吃辣嗎?他說自己以前完全不行,如今也被莉莉歷練得能吃“一點點”,他捏著手指頭比劃道。我說,那你得多吃“水煮肉片”。他肯定感受到了我希望他多參與進來一點兒的良苦用心,在莉莉起身添水的間隙抬頭對我笑了一下,我裝沒看見,對著莉莉的后背說:“英國買不到國內那么辣的辣椒,墨西哥菜盡管辣,但不是一回事兒?!?/p>

    “是啊,”她說,“不過有家東方行超市,賣的食材全一些,你可以去那兒多逛逛。地方不太好找,在一個居民區里頭,下回我帶你去?!?/p>

    “以后我要想買什么,先來問你?!蔽艺f。

    “不如問John,他對城里的亞洲社區比我還清楚,”她倒完水,坐回餐桌旁,“那家‘川渝味道’你去過嗎?他們家水煮肉片做得一絕,就是John告訴我的?!?/p>

    “要不是他,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樓里有中國人。那天他在電梯里遇見你,撿了你的門禁卡,對吧?”她一雙笑眼看向約翰。

    這頓飯幾乎顛覆了我的經驗。如果不是建立在日復一日的自身感受之上,我無法相信這對情侶是整日不分晝夜地召集酒鬼們狂歡、公德心缺失(這是我從前無數次針對5002住戶下過的結語)的人。尤其是約翰——他身上有著某種罕見的純真、安靜的氣質,仿佛對世俗歡樂并不怎么在意;而莉莉,盡管展現出強大的社交能力,但她活潑大方得無比真實,讓人沒法討厭。我開始覺得他們的派對或許和我想象中并不一樣,是值得參加的——如果下次他們再對我提出邀請的話。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們三人愉快的晚餐,莉莉起身去開門,留我和約翰在桌上沒話找話。敲門的顯然并不是來參加5002聚會的朋友,因為莉莉在門口耽擱了幾分鐘,像是在和對方嚴肅地溝通什么,我無法聽清談話的具體內容,但能聽出女主人很不滿,甚至有點憤怒。她語調生硬,關門也很果斷,她重回席間時凝重的表情更證實了這一點。

    “我們被匿名投訴了?!彼龑s翰說,“樓里有人覺得我們在做色情服務生意。簡直是胡扯?!?/p>

    我艱難地咽下嘴里那口有點發酸的筍尖,輕輕放下筷子,小聲問:“怎么回事?”

    “有人寫了舉報信,”她氣沖沖地用中文轉向我說道,“說懷疑5002在開妓院,號召大家群起而攻之?!?/p>

    “太卑鄙了?!彼似鹈媲暗乃?,仰起脖子喝了幾口。

    “我說這太卑鄙了?!彼韧晁钟糜⒄Z向約翰翻譯了一遍自己的話。

    約翰沒有馬上說話,他用手指捏住腮幫,兩眼放空似的盯著桌面對角,片刻后才緩緩說道:“會是誰呢?”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把屁股挪到凳子邊緣。我問莉莉:“公寓這邊怎么說?”

    “沒什么說法,說是敲門調查詢問,有確切結果前不會怎樣。我就是生氣,用咱們中國話說,街里街坊的,干嗎這樣,寫舉報信,還匿名!直接來找我說清楚不就行了?”她越說越激動。我和約翰都沒有說話——他可能聽不懂,而我感到語言匱乏。

    “那個公寓管理員平時就喜歡耍威風,剛剛竟然借機教訓了我一頓,讓我無論如何都‘多加注意,盡量維護公寓的文明環境’,可惡?!彼么蠹叶寄苈牰挠⑽难a充道,大概是察覺到自己在我這個新朋友面前有些失態,她語調平和了許多。

    “會不會是——”我停頓了一下,盡量作出置身事外的態度來建言獻策,“有人看著你們來玩的朋友臉生,就以為……”

    “誰知道?”她仿佛一說中文就沒好氣。

    我再次不敢出聲了。莉莉突然發問:“你收到了嗎?”

    “什么?”

    “那信?!彼喍痰靥崾疚?,咬字輕飄飄的。

    “我平時不怎么檢查信箱,還不知道。我明天去看看?!蔽覒c幸自己總是在危急時刻反應很快。

    約翰立刻接著我的話茬說:“沒關系,不是什么大事,對吧?”他挺直身子以示鼓舞:“投訴者也只是猜測,何況我們是清白的,沒什么可擔心的?!?/p>

    飯間插曲就這么被約翰平息了,只是飯菜的油脂已經凝固成塊,粘連在餐具邊緣,大家都沒了胃口。我提醒莉莉還有飯后水果可以吃,她這才重新打起精神,從冰箱拿出我帶來的獼猴桃、樹莓、藍莓和啤梨果盤。在鐘表指針接近七點半時,我找到了合適的時機逃離?;氐?002,我關上窗,打開熏香機,在橙花味的霧氣中尋找安寧。那晚5002遲遲沒有傳來動靜。黑暗沉靜如水,我在水里屏住呼吸,睜大眼睛。我一夜無眠,推測莉莉和約翰因公寓管理員的登門而臨時取消了派對。之后連續幾周,5002都沒有任何響動,這期間我也沒在公寓碰到任何“外來人口”。莉莉時不時會敲門給我送飯,麻辣鹵雞爪、茶葉蛋、皮蛋瘦肉粥……沒有她不拿手的。每次她來送吃的,我們總會站在走廊上依依不舍地聊幾句,但她絕口不提辦派對的事。我的行動收到了符合預期的效果:5002總算收斂了,可喜可賀。但這平靜的日子并不好受,莉莉對我的親切關照像是保鮮膜,為我們新鮮的友情保質,也一層接著一層把我纏繞進歉意中。雖說5002“罪有應得”,可莉莉是莉莉,我始終不能將她同我此前印象中的5002劃等號。我的心藥成了心病,心病成了心藥,竟然開始絕望地期盼5002的派對重啟。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小半月,熟悉的鼓點終于透過我的天花板從5002傳來。那晚我再次失眠。我的困擾并非舊問題死灰復燃,而是,我沒有接到邀請。音樂在凌晨三點多鐘就停了,比以往大多數時候都要早。盡管如此,我還是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我反復想,即便莉莉問了我,我也不會去,但她和約翰沒有像之前說好的那樣邀請我。原因不明。

    次日午后,約翰又在公寓門外抽煙,甜膩的草莓味環繞著他。他精神不振,頭發蓬松,穿著件領口變形卷邊的上衣,史無前例地看著有些邋遢。

    我問:“莉莉在家?”

    “在?!彼喍檀鸬?,一臉滿不在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沒事吧?”

    他搖搖頭沒說話,將目光轉向別處。我基本可以認定他們小兩口吵架了。這種事我不便插手,準備隨口安慰幾句就告別,他倒打開了話匣子:“她瘋了。這次我沒法忍?!彼_始向我抱怨莉莉,陳述他們吵架的過程,我聽得不耐煩,不明白他為何要在這樣一個隨機的場景敞開心扉。我四下張望,心不在焉,直到他說:“她著了魔似的非要找出那個寫舉報信的人不可?!?/p>

    我猛然心驚,再也聽不進一句他的閑話。在我印象中,莉莉不僅敢于決斷,還有股機靈勁兒,善用策略。我敢說她既下此決心,就必定能成功揪出目標人物——也就是我。我試探約翰:“那有線索了嗎?”

    “她在樓道里撿到了一張那人投的信,”約翰說,“可能是誰看過后隨手扔掉的?!彼恢馈澳侨恕闭驹谧约好媲?。

    “不過根本沒戲,”他又說,“只憑一張便簽條?!?/p>

    我稍稍冷靜下來。莉莉應該沒見過我寫字,即便見過,也是漢字筆跡。那完全是另一碼事。

    之后幾天,我感覺身上的“莉莉牌保鮮膜”越纏越緊,越裹越厚。莉莉笑嘻嘻地來敲門送過一回照燒雞腿飯,她問我是不是最近太忙,說我總是有點兒心不在焉。我說是的,壓力太大。于是第二天她又燒了一壺安神茶送來。我壓力更大了,甚至開始追悔過往:如果那天我多在超市磨蹭一會兒,沒有在電梯里碰上約翰;如果那天我穿條口袋深的褲子,沒掉門禁卡;如果我那晚忍住沒有立馬下樓投信……說到底,我就不該貪圖便宜接盤師兄的半截合同,搬進摩根公寓這個是非之地??傊?,自從約翰無意間透露了莉莉在調查5002被舉報的幕后主使之后,莉莉在我這仍舊溫暖可親,但多了一股難以抗衡的威懾力。一旦她對我稍有冷淡,我立刻就能感知,每每小心試探,擔心哪里出了問題,又毫無頭緒。

    其實我心虛的原因并不十分具體,除了舉報信那件“虧心事”,又似乎和約翰有關。

    約翰之所以被視為另一個不容小覷的干擾因素,是因為我們相互加了微信(大概因為女朋友是中國人,他下載了微信,但幾乎不用)。除了莉莉,我是他微信列表里唯一的好友。那天向我抱怨過后,他開始偶爾在微信上給我發消息,以分享好玩的生活瑣事為起點開始閑聊。我和約翰的對話很漫長,有時候能持續一天,因為我們很少立即回復對方,總得等上二十幾分鐘甚至更久。他或許確實沒有時常查看微信消息的習慣,我則是故意拖延。其一,中國人講究“禮尚往來”,既然他不著急回復,我當然也沒必要總把注意力放在和他聊天上;其次,我盡量不讓自己顯得殷切,除了自尊心以外,更重要的考慮是避嫌。我的直覺告訴我,約翰平日壓根兒不用微信和莉莉聯系,正因如此,他才頻繁地在微信上找我,而不用英國人日常使用的聊天軟件。既然有得聊,最好聊得冷淡點兒,以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誠實地說,跟約翰聊天讓我挺開心,這種愉悅不同于我和莉莉或者我們三人之間交往時的心境。和莉莉待在一起讓我的情緒變得不大穩定,前一秒還輕松快樂,下一秒就憋悶生氣。我們一起喝咖啡,去超市采購,或是逛街買衣服時,她喜歡大包大攬所有的人際溝通責任,離奇的是,那些英國人也都天經地義地略過我,直接跟莉莉說話、向她詢問??陀^講,這讓我省心很多,我沒有意見,但在某些奇怪的瞬間,我會突然覺得自己渺小、透明。我一個在外國摸爬滾打好幾年的獨立女性,當然不喜歡像小孩子似的被她哄著站在一邊聽大人們說話,插不上嘴。她用抑揚頓挫的口音點單、對超市擦肩而過的人說“不好意思”、躺在公園草坪放聲大笑。莉莉雨天不打傘,晴天也不防曬,單從這一點看,她就比我像個本地人。我認為這和她有個本地男朋友有脫不開的關系。不過,關于在英國社會的融入度和參與感,我也沒什么可自卑的,我覺得我們在文化適應上表現出的懸殊說到底不過是性格差異的體現,我只是不像她那般外放、愛表現。而和約翰打字聊天讓我確信了這一點。他字里行間全是當下英國年輕人普遍使用的縮寫、代指和流行語,絲毫不擔心我看不明白,我們也向來不談嚴肅話題,無非就是吐槽綠燈時間太短、魚薯店爛醉的男男女女很可笑、足球比賽太爛這些。說這些的前提是他默認我對本地的一切都足夠了解,我感到了充分的尊重和信任。有時候我隱隱感到不安,覺得我們之間的日常閑話實在毫無必要性。而若真要劃出一條什么邊界,進行道德檢查,又太刻意,倒顯得“做賊心虛”了。何況連約翰都沒有覺得不妥,我又何必扭扭捏捏、自作多情?我自我勸解的底線就是:退一萬步講,我和約翰的微信聊天頻率的確低得可憐,即便被莉莉看到我們所有的聊天記錄,也不可能被她抓住什么可追究的把柄。

    舉報信的風波過去了一段時間,我仍未收到5002的派對邀請。莉莉甚至沒有再喊我上樓吃飯,只是仍舊時常送吃的下來。形狀大小各異的飯盒代替我們本人相互拜訪,到對方的冰箱里做客,時間一久,我甚至忘了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的。中國人的胃口像個巨大的磁場一樣,天然地牽引著我和莉莉。既然同胞間的內部紐帶是割不斷的,派對舉報信和約翰這些“外部”干擾根本不值一提。想通這一點,我輕松多了。

    5002的派對偃旗息鼓的時日陰雨連綿,天氣也隨之轉冷,暖氣被源源不斷地輸送進摩根公寓。陰天下雨的日子數不清,出太陽的時候就格外珍貴。一旦放晴,英國就像是撥開厚重的石灰色云塊得到片刻喘息,容光煥發,搖身變為另一個國度,陌生而讓人歡喜。人心中的煩悶如公園里的霧氣般消散,袒露出亮麗的青色草坪,噴泉池邊七彩的光暈頻頻閃動,盯著讓人眼花。恰逢周末,同大部分城里的居民一樣,摩根公寓的住戶們也按捺不住,紛紛出門曬暖兒。從我客廳的窗外遠遠望向海港的方向,一層澄藍、一層潔白、一層明晃晃的冰藍。我躺在沙發上打盹兒,被頭頂的腳步聲從夢的邊緣拽回來。隱約有笑聲從5002傳來,蕩漾在走廊鄰居們進出和街上嘈雜的人聲之中,像是某種遙遠的呼喚,引誘我上樓。我從冰箱里拿出莉莉的飯盒,里面裝著滿滿一盒炒飯,那是她幾天前用泰國長米粒摻了臘腸丁炒出的廣式風味。我把飯轉移到一只大玻璃碗里,仔細將飯盒洗干凈。我坐著發了會兒呆,化上淡妝,找出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和熨燙好的淺黃色針織衫,拿起飯盒上樓去了。

    是莉莉來開的門。她一只手搭著門把手,另一邊的胳膊壓在門框上,瞪大眼睛說:“你來啦,吃過了嗎?”

    “吃了?!蔽也碌脹]錯,5002有客人,而且不止一個。透過莉莉身體一側留出的空隙,我看見約翰翹著腿半躺在沙發上同旁邊的客人聊天,對方手里端著一只灰綠色馬克杯。我每次來吃飯,莉莉都會用那個杯子為我泡伯爵茶。約翰的眼睛瞟向門口,正好和我“偷窺”的目光遇上。

    我把飯盒遞給莉莉,說:“我洗干凈了?!?/p>

    “好吃嗎,臘腸炒飯?”她接過飯盒問我。我不假思索地說:“好吃?!笨蛷d傳來幾個年輕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尖聲粗話。莉莉稍稍提高音量繼續說道:“那以后我還做,我最近還琢磨出了這個炒飯的改良版,下次加一把菠蘿丁,口感會更豐富……”我的眼神再次不由自主游移到莉莉身后那個神秘的游戲空間。5002的客廳里,人和物的輪廓模糊不清,各種顏色卻很鮮明,猶如一蓬懸浮的彩色氣球,相互摩擦、碰撞。約翰再次朝這邊看過來,我的嘴唇抽動了一下。

    “我該下樓了,還有點工作沒處理完?!蔽野炎旖菗P得老高,對著莉莉使勁揮手。我身后的關門聲極輕,幾乎聽不到,以至于門后的英語談話、鞋履磨蹭地板的窸窸窣窣、杯子輕撞桌面的響聲全未能被打斷、隔絕。我回頭確認莉莉的確關上了門,走廊里空無一人,電梯在五層等著我,窗欞上沒有鴿子。5002的派對之聲在4002仍清晰可聞。我帶好耳塞,一頭栽進被子,睡到晚上九點多。是一陣聽起來有些猶豫的敲門聲把我吵醒的,敲門人只是間斷地輕叩了幾下,但足以讓我清醒了。我知道門外必定是我樓上的鄰居,通過敲門的力度和頻率,我猜是約翰——約翰第二次敲響了4002的門。

    “嗨?!彼麚Q了件休閑衛衣,這表示下午的聚會應該已經結束了?!拔覄倓傁聵莵G垃圾?!彼a充道。除了問好,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說:“我可以進去嗎?”我當然不能說不可以。

    約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道:“沒想到你這里是這樣的?!毕啾?002,我的客廳顯得更空曠,甚至簡陋了些。因為知道早晚要搬離這里,我只保留了房東的基礎裝潢,沒有添置任何有視覺美感但非必需的家具,比如大號的落地臺燈、小型書架、波普風地毯、木質扶手的讀書椅之類的。這些莉莉都添齊了,她在5002打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現代化的家。

    “你以為是什么樣?”我轉身背對著他沖速溶咖啡。

    他環顧四周,說:“倒也沒有想過?!?/p>

    我把咖啡沖好,放在靠近他一側的桌面上。茶幾上空無一物——除了一沓翹角的大號紫色便簽貼。我迅速收起便簽貼,在約翰對面盤腿坐下。他看著我把貼紙塞進茶幾抽屜,往前傾了傾身子,拿起杯子說:“下午家里接待了很多朋友,太累人了?!蔽衣牫隽怂Z氣中迂回的試探——或愧疚于他們二人沒有邀請我參加聚會,或為自己下午沒有到門前同我說話表示歉意。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我知道,”我直言道,“他們還在?”

    “走了。我剛下樓丟垃圾,兩大包!”他夸張地說。

    “都收拾完了?”我假裝不在意他扔垃圾卻半途轉道來4002。

    “嗯,莉莉太累,我出門時,她已經在洗澡準備睡了?!边@句話像根刺扎進我耳朵眼兒里,他的突然造訪變了調,我仿佛只聽見:莉莉已經睡了,不會關心他下樓丟垃圾為何用了那么久。約翰看著我,目光無辜。我立刻從茶幾旁站起身,拿起墻角地面的幾本書放在餐桌上。我把書在桌面上輕聲磕了兩下,背對著他說:“你不說我都忘了,我今天的垃圾還沒扔,得趕快下去一趟?!?/p>

    約翰在我身后一言不發。無聲的對峙讓人難以忍受,我轉身面對他說:“也不急,等你喝完咖啡?!?/p>

    他直視了我幾秒,放下杯子起身說道:“我幫你扔吧,反正已經去過一趟。你就不必出門了?!?/p>

    我把一小袋歸好類的可回收物遞給他,關上了門。我立刻倒掉約翰剩下的大半杯咖啡,水流把發黑的棕色液體沖淡送入下水道。我怕再耽擱,杯子內壁就會留下一圈咖啡漬,難以清洗。那晚我一直想到莉莉,她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如此明快、親切、棱角分明,也因此有些可怕——并不是她可怕,而是我的意識在作祟,它在有意將莉莉的圖像銳化并加深色彩。被我藏進抽屜的便簽貼上還印有上次使用的字跡,斑駁的筆畫之中,要是仔細辨認,還能看出“prostitution”這個單詞,意思是“賣淫”。

    沒過幾天,約翰給我發微信說自己要搬出摩根公寓了,因為他和莉莉已經分手,而幾天前的派對正是一場策劃好的告別。莉莉也在隨后不過幾天的樣子告訴了我這件事。我試圖安慰她時,她并沒有表現得太脆弱、傷感,只是拿出中國人從古至今面對愛情破滅的豁達說辭,說他們“緣分未到”。約翰搬家搬得利索,5002因驟然少了一些物品而略顯冷清,莉莉做完一套瑜伽,像美國家庭劇主角那樣狂飲冰牛奶,對我說:“Party is over.”派對結束了。這句話像小刀似的把緊緊勒住我的“保鮮膜”劃開了,我得以大口喘息——橫亙在我和莉莉之間的兩大危機同時被解決了。從此以后不會再有派對擾我清凈,莉莉肯定會淡忘那封所謂的舉報信;約翰亦成為歷史。

    雖然慶幸約翰離開了摩根公寓,他搬走后很久都沒來微信消息的確讓我有些失望,我以為自己對他而言至少算是值得牽掛和保持聯系的一號人,何況他和莉莉已經分手。我們的聊天記錄久久停留在他宣告自己分手的頁面上,我最后說“我真的很遺憾,希望你和莉莉仍然是好朋友”,他沒有回復,年月日和時刻化成灰色的小字凝固在屏幕里。

    我再次收到約翰的消息已經是他離開5002后的一個月余了。在那之前幾天,莉莉敲響我的門,焦急地說她遇到了大麻煩。

    “我被移民局的人盯上了?!彼_門見山地問我能否收留她一陣子避避風頭,“他們在5002找不到人,說不定過陣子就會放棄了,不會想到我住在樓下的?!?/p>

    我當然不可能拒絕莉莉,只是花了好一會兒才消化掉她是非法移民這件事。莉莉說她的確在英國有些年頭了,當年自己大學畢業后不想回國,也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拿到工作簽證,就這么“黑”了下來,耗到現在。她結交廣泛,跟本市的華人群體來往密切,他們總能幫她找到一些謀生之路,也替她解決了很多由于沒有身份導致的麻煩。前些年代購生意盛行時,她靠往國內郵寄奢侈品賺了不少錢,拿錢生錢,靠著一些小投資,竟然在英國穩定地生活了下來,久而久之,她懶得再去投簡歷找正式工作,也將拿合法永居的事拋在腦后了。

    “那移民局怎么會突然盯上你了?”我不解。

    她說:“還不是因為那封舉報信?肯定是公寓里有人拿這事兒做文章了?!?/p>

    我向公寓的前臺、保安、鄰居打聽,試探他們對5002事件和移民局造訪之間的關聯的看法,沒得到什么有用信息。我每天買莉莉愛喝的混合果汁,跟著她喝起了全脂牛奶。她還是愛好下廚,常常我還沒到家就能聞見飯香。我勸慰自己世事難料,不應該過分追究因果。住在4002那段時間,莉莉變得寡言了許多,雖然臉上還總是一副盡在掌控的模樣,但她每天頻繁地查看手機,中文電話打個不停,內心的不安難以掩飾。有天,她對著窗戶發呆,若有所思地問我有沒有和約翰聯系過。我說沒有,但實際上這是撒謊。

    莉莉搬進4002沒幾天,約翰說他在附近辦事,問我要不要碰面。為防被莉莉撞見,我打發他到距離公寓有一段路程的一家甜品店門口見面,我順手買了一袋曲奇,隨后和約翰繞著附近的公園走了幾圈。一路上都有只肥胖的灰鴿子尾隨,盯著我手中嵌滿巧克力豆的餅干。約翰問我中國的鴿子是不是也這么無賴,我予以否定,補充說我來到英格蘭才第一次見著在街邊緩緩散步、個頭大得可怕的老鼠?!拔以谥袊娺^的老鼠小很多,總是跑得很快?!蔽艺f。我們就兩國的動物世界進行了長達二十幾分鐘的交流,包括松鼠、鴨子、海鷗……直到他看了看手機,說自己還有其他的事。

    “在此之前,我要告訴你個秘密,”他把手機揣進口袋,停下腳步看著我說道,“我知道是你?!?/p>

    我不解:“什么?”

    “那封信是你寫的,對吧?”他笑看不知所措的我。

    “別擔心,我沒跟莉莉說過?!?/p>

    “對不起,約翰……”我覺得無論出于所謂的背叛或者是隱瞞,作為朋友我都該先道歉。

    他打斷我:“你茶幾上的紫色便簽貼和莉莉找到的那張被丟掉的紙是一樣的?!?/p>

    我的擔憂沒錯,那次約翰突然闖入4002,桌上沒來得及收掉的便簽貼讓我露出了馬腳。不過我沒料到他選擇保持沉默,保住了我和莉莉的友誼。我掉下幾滴眼淚,分不清是為自己委屈,還是歸結于長久的擔憂、憋悶,也可能是后悔、慚愧,又或者摻雜了一絲對約翰為我保密的感激。無論如何,約翰的坦白令我感動。

    “你不用覺得抱歉,我能理解?!彼f著遞給我一張紙巾,“其實說對不起的人該是我,影響到你的正常生活,我本該想到這個的……那些人大多是我的朋友。而我搬走了,莉莉還住在那兒,希望日后大家對她的誤會可以解除?!?/p>

    看來約翰并不知道莉莉正在被更嚴重的涉及法律的問題纏身。

    “莉莉最近找過你嗎?”我問。

    “沒有。怎么了?”

    我終究沒說什么。最后,我們相背而行并揮手告別時,他若有所思似的停住腳步,于是我也停下來,他打開雙手,對我露出了招牌微笑。我們輕輕擁抱了一下,互道“還會再見”。

    他沒有說“親愛的”,但在我耳邊說:“嘿,別擔心?!蔽液芨兄x他在那一刻主動向我張開了雙手。

    師兄的租約終于在春假結束時到期,我順理成章地搬出了昂貴的摩根公寓。我找了一處臨海港的小公寓,大概四十平米,同我在摩根公寓之前所住的“studio”差不多。新住處的鄰居之中沒有中國女孩,也沒有派對愛好者,我的生活完全被調回從前的節奏:閉塞、平淡、安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海上的燈塔。

    我離開摩根公寓后很久沒有和莉莉聯系,直到某天我們在市中心的商場碰上。她胳膊肘上掛著幾個“快時尚”品牌的袋子,一陣風似的朝我走來??磥硭讶怀晒鉀Q危機,我替她高興。我們當即找到商廈底層的一家冷飲店,坐在室外的陽傘下說話。相互寒暄一番后我才問道:“移民局沒再找你麻煩吧?”

    她說:“哦!別擔心,他們再也不會來找我了?!?/p>

    我對她的神通表示驚訝,她笑著向我解釋道:“我現在是他們英國人的合法伴侶,誰也不能怎么樣我?!?/p>

    “什么時候的事?”我沒想到她結婚了。

    “也就兩三個月吧,”她叉起盤子里的一小塊華夫餅,蘸滿冰淇淋融成的淺棕色液體,“我那時候實在走投無路,就給約翰打了電話。他倒是義氣,可我真沒想到他能想出這損招兒,結婚!沒過幾天我們倆就商量時間去登記了。他說婚姻關系也不過就是一張紙,對于他來說沒什么損失,能幫我渡過難關就算是有意義?!?/p>

    我五味雜陳,感慨于約翰的慷慨,也羨慕莉莉在困境中的運氣。他們二人并非“緣分未到”。無論以友情或是愛情的名義,這一紙婚約把莉莉和約翰永久地聯結在了一起。我和莉莉告別時相互許諾以后要多碰面。她說她仍住在摩根公寓,歡迎我隨時去5002做客,一切照舊。我不清楚5002的女主人是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關于我和投訴信。不過,我相信約翰不會說的。他什么也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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