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3年第10期 | 姜東霞:馬巴兒
一
馬巴兒晝伏夜行,一如他十年前逃離村子時一樣,順著山崖下那條小路驚慌而行。天還沒有完全亮開,露水濕了他的衣服,濕了他的腳。
十年前,村長炸了他的房子,還告訴他說他被通緝了。通緝你懂不懂,就是把你的名字貼到墻上畫上叉。馬巴兒腦子里想到那些被槍斃的人掛著牌子,勾著的腦袋正好迎著畫了叉的名字,他一害怕就沿著山路跑了。
他曾在這兒躲了兩夜,就在那塊刀削石的夾縫里睡在一把稻草上。從地里刨了幾個胡蘿卜就開始亡命天涯一路奔逃,吃過草根和樹皮,再后來他就從山里面逃到省城轉輾去了廣州,然后到了汕尾再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他只是害怕,想逃得越遠越好。逃亡在外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和灰漿,后來學會了砌磚,就爬到腳手架上去砌墻,也就是這樣從高處跌落下來,腰壞了直不起來了,長期窩在工棚里他以為自己能夠好起來的,幾乎花光了省吃儉用的全部積蓄??墒撬难娴闹辈黄饋砹?,這樣就沒有人再讓他干活了。他在大街上撿垃圾乞討,為的是能夠讓自己的病好起來繼續留在那兒生活??墒?,饑飽無常的乞討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村子,好歹還有一塊地還有鋪面可以做生意,當然也可以選擇去自首。所以他就這樣回來了。
十年了,也許人們早就把他被通緝的事情忘了,警察也會把他忘了,村長也不會再難為他了。他雖然這樣想,可是從鎮上往村子里走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那些只有放牛娃才會走的山路。
村子就在遠處樹林的遮擋之中,花白了頭發的馬巴兒感到村莊、樹木、道路,都不是從前的了,甚至連風也變了,他聞不到那種夾帶著牛糞的腥臊味了。在這個霧氣彌漫的清晨,透過薄霧馬巴兒看到了那些耕地里冒出的塑料搭出來的房子,讓馬巴兒感到害怕的除了背井離鄉的逃亡,還有就是眼下的陌生??謶质菑拿恳桓穷^縫里冒出來的,轟哧轟哧地響,就算他不動也能聽見。
當年他踩過積雪覆蓋下的那片油菜地,咯吱咯吱的,腳每下落一次,都讓他感覺到聞風喪膽的恐懼?,F在那片地雜草長得很高,以至于他完全被它們遮住了。他要往村子里看,就得聳著肩半蹲著,盡管這方圓幾十里地荒無人煙,除了那些突然冒出來令他不解的塑料房子外,甚至連鳥都沒有從他頭頂飛過一次,他還是要把自己隱藏起來。
清晨的霧氣在樹林里盤旋,層層的梯田繞著山梁彎曲到了山頂,他能看到秋收過后的草垛兒上插著的桿子。風慢慢地吹過,把泥巴和枯樹葉的氣味吹散了。隔著雜草和很遠的距離,馬巴兒生活了整整四五十年的村子,在曾經患過紅視癥、黃視癥的馬巴兒眼睛里一點一點地呈現出紅色、橙色、黃色的那些村舍,一一都褪去了顏色,它們矮小、破爛,像是一堆零亂的灰白的雜物。村子變小了變破了,就像人會老房子也會老,房子老了就會又舊又破又矮,人也是一樣的,老了眼睛也會被霧蒙上。他的父母年輕的時候眼睛就蒙上霧了,他們看什么都跟別人看的不一樣,他的父母經常會為同一件東西的樣子、顏色,總是沒完沒了地爭吵不休,而這些東西在馬巴兒的眼睛里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他同樣也會跟自己的老婆吵得個天翻地覆。他的老婆會因為相互之間看到的顏色不一樣,而將他們家祖上干的殺人勾當抬出來,為的是證明馬巴兒是錯的,讓他不要再為一件錯誤的事情與自己爭吵。這個時候馬巴兒會立刻停下來,他不是怕外人聽見他們家里曾經干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泄露出去,他們家的事情本來就外人說給他老婆聽的,而是懼怕那些事情本身。
二
看到那棵銀杏樹時,馬巴兒突然有點想哭,那兒是他的家啊,祖祖輩輩的影子都在那棵村中最高大最古老的樹下。銀杏樹正對著村中的小學,秋天銀杏樹葉會落得滿地都是,還會從他們家開著鋪面的窗口飄到屋里。盡管銀杏樹高到了云里,他記得開春前樹上就會掛滿紅色布條,蓋住前一年被風吹散了顏色的紅布條,像是銀杏樹開出來的花。做了壞事的人想得到樹神的護佑,就會趕在天亮前把紅布條悄悄掛到樹上。小時候他就被父母推掇著爬上樹,他要把手高舉過頭頂才能把布條系在比別人家更高一點,與村人不同的是,他們眼中的布條是彩色的,所以每次系上去的都不是前一年的顏色。
再后來村子里有了學校,就把一口破鐘掛在樹上,上下課時他們會把鐘敲得當當響。這是馬巴兒最喜歡聽到的聲音,類似于搖錢哩。鐘聲一響下課了,學生們如潮水樣涌到馬巴兒的鋪面前爭搶著把錢遞到他眼前,那是一種怎樣的日子啊,時間都閃著金光。老天眷顧一個人的時間總是難以捉摸,它讓一個人心花怒放的時候,禍事就來了,這個讓馬巴兒黯然神傷。
一陣風卷著土塵碎草滾過來,馬巴兒認得是龍卷風,嗚嗚地一陣就到了另一頭。他順著風滾過的地方看過去,那兒是密密麻麻的樹林,在清晨的霧氣里茫茫一片。一個人在樹林里,正忙著往每一棵樹上掛牌子。馬巴兒把身體埋進草叢里,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他甚至想起身跳進邊上那個土溝里,他知道他只要打個滾就行了,可是他的腰傷現在加重了,他稍一用勁就痛得厲害。
那個人越來越近了,馬巴兒甚至聽到了那個人撕扯樹皮的聲音。那個人說:“你不用躲,躲不躲都不會有人看見你?!蹦莻€是外鄉人。人呢?這個聲音是馬巴兒的,他捂住了嘴巴,他想無論如何再也不要跟那個人說話,不然禍事就又來了。
那個人將一棵樹的皮從上面一直撕到了樹根,那棵樹亮開的口子讓馬巴兒眩暈。馬巴兒用手護住頭頂整個兒像栽進了土里。接下來是一陣天塌地陷的聲音,是樹木倒塌的聲音,一棵接著一棵,震得地都抖起來了。
那個人不停地揮動手臂,樹皮破裂的聲音尖厲地刺過來,馬巴兒把手伸進嘴里咬了一口,他怕那個人走過來清楚地看見自己,他還不想暴露自己又回來了。他費勁地在地上滾了一轉,滾到溝里就看不見那個人了。
三
馬巴兒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更相信耳朵,所以村長說他被通緝了他就跑了。這是他耳朵聽見的?,F在凡經由他眼睛看到,他都更不會相信,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黑白,像是時間也舊了??墒乾F在他聽不見狗的叫聲牛的叫聲雞的叫聲,他還是相信村子是熱鬧的。
從前,站在他現在的位置能看牛羊在山坡上吃草,能聽到掛在銀杏樹上的鐘聲。敲鐘的人總是用一塊石頭,砸幾下隨手一丟,下次又撿起來。鐘聲飄過那么遠的路來到山上當然就顯得有些破爛,站在山上還能看到走在路上的學生,他們一路歪歪扭扭地瘋打奔跑,甚至能聽到他們書包里文具盒發出來的聲音。
那時他也有孩子,可是他們怎么會就那樣一個一個地都死了呢?
他想起他們家屋子后面,在他還是小小孩的時候,有一個拴馬的樁子,不遠處有一口深井四周長滿青草。奶奶說過去他們家人畜飲水都從那兒出,那可是一口少有的三眼泉。井打得很深,用繩子把木桶吊下去搖晃幾下才能打出水來。井邊有一條石子鋪的路連著一片菜地,再往前一些就是幾間屋子,一直空著用來裝雜物。他的爺爺年輕的時候,那些屋子是供馱鹽的馬幫過夜的客房,馬巴兒曾經從那些加了木條的窗子翻進屋里,滿鼻子充斥著濃濃的霉菌味,墻角還長出顏色各異的毒菌。他也曾經試圖通過井沿那些木條和沙袋,往井里面看個究竟。
村里人說他們家祖上靠了這些來往的馬幫發了財,其中說的就是他們家謀財害命,他的母親每每與村人發生口角,總是被人指著脊梁罵得狗血淋頭夾著尾巴溜回家中。小時候馬巴兒還想過那些死在他爺爺手里的商人,是不是被丟在了井里。井又深又黑,有幾次他用石頭打進去想探一下深淺,只聽見石頭下沉的聲音,聽不見落進了水里。井已經成了一口死井,接近井口的地方打了木樁,被裝著砂石的麻袋填過。天一黑,他會聽見一些聲音從水井里傳出來,隨著風一直響到樹上去。他說那些人全都蹲在樹上,他說了很多次,他的父母就再次用石頭和土填了井,一直填到地面上,并在那上面種了一棵桃樹。一棵記憶中從來不開花的桃樹長得七彎八扭,到了夏天滿樹爬滿毛蟲,烏黑一片。有一次他竟一跤摔到那棵桃樹下,手里扎滿了那些細小的絨毛。
四
馬巴兒把手放進嘴巴里吮吸一陣,然后把狗尾草含進嘴里嚼碎又吐出來,那種奇癢的感覺緩解了。這是一種多么熟悉的味道,仿佛村莊和時間在他的味覺里復原了,讓他感到身體里面有了一股子特別的力量。人要是永遠不長大不死會有多好啊。
眼前的土地、樹木、石頭、遠處的河流、地上長出的每一根草都是那樣熟悉,像是從他身體里長出來的一樣,不過它們以他的衰老為代價長出了更多的枝丫和高度,還有枯朽。
風吹過它們,每吹動一次,就會讓他感覺到疼痛來自他的骨頭和記憶。
山腳下那條河,雨天河水上漲沖走了他們家的一頭小牛,他們家的老二跳進河里去拉牛,卷進了湍急的漩渦,正在岸上割草的老大聽到老二的叫聲丟下鐮刀,也跳進河里跟著卷了進去。
河水卷走了他們。
有人跑來告訴馬巴兒,他們家兩個兒子被河水卷走了。馬巴兒沒有聽進心里去,他忙著做生意,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灌滿了他的耳朵,那些如金子一樣的聲音迷惑了他。等他做完生意從家里跑到河邊,看到的只是渾濁翻滾的河水和老大割下的一堆草,太陽最后的一束光照著河面。
歪斜在河岸上的鐮刀,讓馬巴兒明白他大兒子在跳進河里的前一分鐘,手還拿著鐮刀。他不是不知道河水會淹死人,而是想不到他們會卷進漩渦。馬巴兒在家等了他們幾天,每天學生上學放學都會來買東西,他走不開。他以為他們會回來的,這樣的事之前發生過,所以他并沒有想到他們這次是一去不回。
幾天后,有人跑來告訴馬巴兒,他的兒子在下河灣的時候,他剛剛從縣城進了貨回來正在往貨架上擺貨。對面學校的下課鈴響了,學生娃們不一會兒就會如潮水一樣涌出來。來人說去下河灣的人看到了他的兩個兒子,他手上的貨就掉了下來。
下河灣離上村有十來里地,有懸崖陡壁,人被沖到那里能有個全尸就不錯了。馬巴兒顧不得如潮般涌來的學生,關了店門就一路朝著下河灣奔跑。他記得那條沿著河岸的小路陡峭逼仄滿山遍野開了花,白色的小花藍色的小花在他眼里都是紅色的,明晃晃的太陽是紅色的,河水是紅色的,他的兩個兒子被水泡脹了的身體浮在沙地上也是紅色的。他們家引發事端的小牛,被沖到了石灘邊上與他的兒子們隔著沙地兩兩相望。
那年夏天,雨下了大半個月,整個村子都是濕的。
16歲、14歲,他們都還沒有成人??!馬巴兒覺得那個記憶像是還在昨天,他的整個身體還泅在雨水里。兩個兒子被拖回來埋在了半坡上,就在馬巴兒現在所處的左面的樹林里,他如果往那邊繞過去踩著開紫色的花(在他眼里卻是灰白的花)那片荊棘叢,就能望見那兩座小土包一樣的墳了。
五
三個兒子死了兩個,馬巴兒哪里還有什么做生意的力氣,精氣神都從骨縫里被抽走了。無論站著坐著都空空癟癟的,哪里還可能騎在摩托車上走過坑坑洼洼的路,到鎮上或縣城里把貨物拉回來。他每日半開著門坐在暗處看著小兒子,這是他唯一的兒子了,背著書包搖晃著從他眼前經過。
小兒子還在上小學四年級,他目送著他的背影,心里想著再也不能失去這個兒子了。他不會讓他去河邊割草,不會讓他像兩個哥哥那樣幫著家里干農活,他要讓他好好讀書,將來到鎮上去工作。
第二年的春天,開學不幾天馬巴兒依然坐在暗處,他在等他的兒子從學校里走出來。他看到了他,走得搖搖晃晃,他們家人都這樣走路。那幾個稍大一點的娃兒不是專門來要他兒子的命的,這一點老天在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跑過來是在追著另一個孩子,他們跑過了他的小兒子,可是被追的孩子又繞回來了,他們也就繞回來形成一個圈圍繞著他的小兒子。被追打的孩子偏偏選中了他的兒子,他們繞了大概兩圈。馬巴兒和他的小兒子都沒有搞清怎么回事,一個更大一點的孩子突然拿出刀刺來刺去,實際上拿刀的孩子只是在空中揮了幾下,是為了找準那個被追的孩子,以便準確地刺向他。
可是刀卻偏偏刺中了馬巴兒的小兒子。刀從兒子的背后插到了心臟,血朝天噴出好高,像霧一樣漫天都是。他看著他在一片血紅中倒下。那一刻,世界突然在馬巴兒的眼睛里慢慢地合攏又展開,然后變成了黃色,天旋地轉的黃色,讓馬巴兒猝不及防,黃色的花黃色的樹木和天地。
這一幕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那個被追打的學生鬼使神差地跑到馬巴兒小兒子身邊,他只是輕輕地一絆就撞在了馬巴兒的兒子身上,兩個人就倒了下去,不幸的是,他的兒子倒在了那個孩子上面,那一刀“嘩啦”刺下去,正好刺在馬巴兒的兒子身上。如果那個時候我跑過去呢?那個“嘩啦”聲會不會推遲?實際上馬巴兒記得一切就是在那樣的紅色里突然改變了,紅色變成了黃色。他的兒子明明是朝著自己走來的,他永遠都不會想到橫禍就那樣降臨了。從此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黃色,黃色的天空黃色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物。
就這樣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的兒子們都死了。
后來陷進黑暗里的馬巴兒,看不見了先前被自己顛倒了的顏色,歷來相信自己耳朵的他只聽得見風的聲音,樹上掛著的鐘聲響起時也變成了無比巨大的“嘩啦”聲。滿腦子的“嘩啦”聲,就像當年客死在他們家屋子里的那些冤魂長成的霉菌,雜亂無序孤零零地隨風而長。
六
村長找過他幾次,讓他把做生意的提成拿出來。馬巴兒求過他說兒子們都死了,沒有心思做生意。村長說不交錢就不準做生意。馬巴兒說沒有做,只是開著門。村長說馬巴兒不守信用,學校特允他在學校對面做生意,他還敢玩滑頭,教育局早就下過文了不準在學校門口做生意。
村長說要不你就拿錢,要不你就搬出來,再不我就炸了屋子。村長還說馬巴兒家的房子是違法建筑。馬巴兒站在銀杏下有口難辯。村長還說屋子建在學校對面就違法了。馬巴兒說,可是這里先有馬家房子,學校是后來才修的。村長自顧自地抽煙臉朝著天,把馬巴兒說的話當煙霧朝天吹散。
馬巴兒央求村長再給他點時間。村長說已經給了一年的時間夠長了。馬巴兒蹲在地上聽著村長抽煙,聽著葉子從樹上落下來,他抖擻著也點了一支煙,一口又一口地吸著,仿佛被他吸進去的還有時間。倘使時間停了,或許被他吸進肚里又吐出來了,那么他的兒子們又會回到從前的日子里來,就如同葉子掉了又會長出來一樣。他看了眼村長,倘使可以將狗日的村長吸進肚里,就一定不把他吐出來,或者干脆讓他從肛門出來。馬巴兒想到這里他便有些痛快起來。
馬巴兒心里痛快著嘴巴上卻說我一做生意就把錢給你送去。村長告訴馬巴兒,他不想要錢了,只想執行教育局的規定,只想炸了他的屋子。
馬巴兒說,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的兒子們都死光了,我沒有力氣做生意。
村長說,人人都會死的。還有你,你已經犯法了你知道不?
七
那聲天塌地陷的轟鳴,始終讓馬巴兒覺得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屋子頃刻倒塌時并沒有發出任何與時間有關的聲音,它就只是“轟”的一聲裂了,像是被什么東西撕扯破了一樣無聲無息地倒在雪地里。鬼使神差睡在牛圈里的馬巴兒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他親耳聽到了它倒下去的聲音,他是無法相信村長真的炸掉了他們祖上留下來的屋子,他說干就干了。
馬巴兒埋沒在草堆里,只用耳朵聽著幾個人走路的腳,落在雪地里的聲音,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他仔細地數著,心里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慶幸。這種慶幸里似乎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感覺,仿佛那聲音里傾塌的不是他的屋子,而是與己無關的什么東西。腳步聲漸漸地遠了,馬巴兒打起精神,努力回想著發生的一切,這更像是一個什么人的夢,自己在別人的夢境里幸免于難。
馬巴兒悄悄地爬起來,把頭探出去。他聽見兩個人一起走遠的聲音,另一個還在垮下來的梁柱前走來走去。馬巴兒的心開始痛起來,仿佛那些坍塌的每一根梁柱和石塊,那些正被村長踩踏著的橫木和石塊,這時才一股腦兒地砸到了他的心上。
第二天中午馬巴兒去了村長家,他像一捆稻草那樣爛糟糟地杵在房檐下。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村長從外面進來看見馬巴兒就說:“你沒死?既然你沒死,就等著坐牢吧。抓捕你的通緝令很快就張貼出來了?!?/p>
馬巴兒說:“我又沒有殺人放火,犯了哪樣法?”
村長說:“犯不犯法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你犯了你就犯了?!?/p>
村長站停下來,他站在他們家堂屋與側屋的過道上,堂屋門的正中間掛著一面紅布包裹的鏡子。村長在過道的長凳上坐下來,順手拿過水煙筒仔細地挑了一下煙斗說:“曉得通緝是什么不?”
馬巴兒搖頭說不知道。
村長開始吸煙,呼嚕呼嚕的聲音讓馬巴兒感到正有千軍萬馬從云頭上壓過來,他覺得自己被逼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村長歇了口氣說:“就是公安局發出來抓你的公文,到處貼在墻上,村里有鄉里有縣城里有全國都有,還有你的照片和名字,你的照片還用紅筆打了叉,人人都可以抓你,然后到公安局領賞?!?/p>
馬巴兒靜靜地站在那兒聽著村長吸水煙,他正在努力想消化掉村長發出來的聲音,然后離開村長家,他就沿著山路跑了。
八
馬巴兒繞了一個彎沿著那條河往村子里走,那條奪去兩個兒子性命的河已經干了,連草都一同枯掉了,風里有一股非常陌生的枯朽的氣味。由于這些天連夜奔走,他感覺到腰痛得厲害,不得不趴到地上休息一下,這樣一走一歇地走到村子里已近中午。
村子里跟他在山上看到的一樣,連個人影都沒有,連新蓋起來的塑料房子也看不到人,學校也清風雅靜的,他想這會兒學生們正在午睡,不一會兒上課了學校就熱鬧起來了。當年被村長炸毀的房子除了地基什么也看不見了,連塊磚一根爛木頭的痕跡也沒留下。那個破牛圈還在,塌陷了一半還有一半東倒西歪地掛著。好歹到家了,他實在太累了,一頭栽進牛圈里呼呼睡去。
馬巴兒就這樣在久別重回的家里整整睡了兩天兩夜。他在死一般的寂靜里醒來。一如十年前他在一聲轟鳴中醒來一樣,恐懼襲上心頭。
一切像是死了,除了風吹過來吹過去,什么聲音也沒有。
昏睡中他只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他的老婆,這個早年被人拐賣走了的女人,隔著河岸一路走來。馬巴兒不相信她是被人拐賣了,他一直在心里堅信她是故意被人拐走的,他之所以不說出來,是好讓有一天“打拐辦”的人把她找回來。雖說她的腦子并不比他靈活多少,但是離開他離開村子的心思她是能夠有的。別看她癡癡瘋瘋的樣子,還這山看著那山高,總以為還會有更好的日子在等著她。
夢里她也老了,頭發灰白雜亂,像是吃盡了苦頭。他一點不同情她,想著她還能跟別人生幾個兒子他就恨她。在外打工的時候他心里還琢磨著,也許他們說不準哪天會遇上。他不會告訴她,她生的兒子都死光了,以此來報復懲罰她。她曾經跟他一吵架就罵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殺人的,他們家要遭報應的?,F在好了,她對他們家的惡咒一一都來了,他們的兒子都是陷進了她的惡咒里死的。
他聽著風吹著銀杏樹瑟瑟地抖動,那口鐘晃晃悠悠隱隱約約地響著顛倒了時間,馬巴兒眼睛里的東西全是黑白。馬巴兒眼睛里的天地樹木房子,都像是一張褪了色的舊照片,白天和黑夜、太陽和月亮的顏色也正好顛倒過來。
他想著學生們就要起床了,想著過幾天到鎮里去進點貨,想村長也一定會原諒自己的,感覺身上的體溫正緩緩地回來。村長說得對,人都是要死的,包括自己。他會把多半的提成都給村長,自己有口飯吃就行了。
九
馬巴兒既沒有等到敲鐘的聲音響起來,也沒有等到學生們放學時人潮如流地涌出來。
他從牛圈里走了出來,月亮高懸于天上,他感到那是太陽的光太炫目,耳朵里有一只知了的叫聲“知了知了”地一直鬧,這讓他確信自己正走在正午的陽光下。由于身體虛弱,他有些跌撞地走在去往村長家的路上。他要去找村長說他回來了,他錯了,希望村長原諒他,他甚至都可以給村長下跪,只要村長能原諒自己。
風不僅把知了的叫聲送進他的耳朵里,還把一些影子吹過來,飄啊飄地擋在他的眼前。他不相信村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他只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起耳朵試圖在風里捕捉到村人行動的蛛絲馬跡,因此他停了下來,停在空空蕩蕩的村中小路上。
他對著二狗、老牛、豬三家的門,高聲地喊叫著,一如兒時他們一塊放牛時那樣大吼大叫破口大罵,恍惚間他甚至做好了他們從自家門里沖出來打他的準備。沒有人應答。只有風輕輕地紋絲不動地吹過那些緊閉的門,他的聲音在空了的村子里并沒有走多遠,就又回到他的耳朵里來了。他喊的都是死去了的人的名字,活著的人除了村長的名字他誰也記不住了,但他不敢喊村長的名字,他只能叫他村長,他為什么不敢叫村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
當年他也是這樣戰戰兢兢走到村長家的,感覺兩腿發軟人也快飄起來了。在村長家院子里,馬巴兒村長村長膽怯地叫了兩聲。風的聲音停了,知了的聲音停了,馬巴兒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喘氣的聲音。
他靜悄悄地站在那兒看見鎖著的屋門上方那個紅布包裹的小圓鏡歪斜了,像是跺跺腳或大聲咳一下它就會掉下來摔碎。當年村長站在那兒,馬巴兒是通過村長的肩膀看到鏡子的,正正地懸在門上用來照妖避邪。那一刻卻讓馬巴兒感覺到照的妖正是自己,以至于他在山里奔走了很遠的路腦子里還映著這面鏡子。
馬巴兒朝側門走過去,經過鏡子時他試圖跳起來將它一把拽下來,可是他早已經有氣無力。他進到廚房摸到燈線拉了幾下,燈沒有亮。他又餓又渴,好在灶臺上的水管里還有水。他撲上去連管子里冒出來的銹水也一股腦地喝了。再看地上零亂地橫著幾棵頭年晾干的玉米棒子小米和高粱,天不滅他,還有兩只破損的打火機,灶孔里的柴就被他點著了。
小米粥能補氣不是假的,喝了小米粥他感覺到身體里有暖流從腳底慢慢躥了上來。他躺進灶臺邊上的草堆里,想著等睡上一覺身體就會慢慢恢復了,然后就去鎮派出所自首吧。知了的叫聲又回來了,還有不停被撕碎東西的聲音,攪得他頭昏腦脹不知東西。他只好轉身趴在草堆里,把整個臉埋進去,草的味道讓他稍稍平息下來。
十
自首?犯了什么罪?不知道。你腦子沒出問題?沒有。叫什么名字?哪個村的?馬巴兒,上村的。上村?什么上村?現在的花鳥村。另一個民警補充說。這個村子里的人已經搬到縣城去了,你離開村子幾年了?十年。家里人的名字?人都死完了。這里不允許說謊和開玩笑。沒有說謊,全都死了。說一下你認識的人。我認識村長馬燈明。
民警查了戶籍檔案,上村幾年前更名為花鳥村,兩年前的人口普查材料上沒有馬巴兒的名字。民警說沒有馬巴兒這個名字,也沒有馬燈明。問他還有別的名字沒有,他說馬泥鰍、馬母狗、馬守屎,這是他逃亡在外為了隱姓埋名時用的名字。
民警還說沒有馬巴兒這個名字的任何犯罪記錄。馬巴兒沒有犯罪記錄。叫馬燈明的村長已經死了。十年不算太長,也許還有活著的村民能認識他,那就明天讓移民辦的人查一下。村里人都搬到縣城去了。
現在真相大白了,馬巴兒沒有犯法沒有被通緝,可是上村,他的村子不存在了,沒有人了,上村現在叫花鳥村,馬巴兒也不叫馬巴兒,但是他叫什么呢?他蒙了。馬燈明死了??墒撬廊サ鸟R燈明是他說的村長馬燈明嗎?
花鳥村!花鳥村對馬巴兒來說,就像他那些隱姓埋名的名字一樣,像是一個假設的什么東西與過去隔著一層又一層。民警說這兒不準開玩笑。開玩笑,到底是哪個在開玩笑?馬巴兒感覺腦子成了一團糨糊,連同他的眼睛也迷上了。村長馬燈明死了?記在1992年的死亡人員登記簿上。不可能,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結婚。一定是搞錯了,他那么早死了,我的房子誰炸的?
風吹得玻璃嘩嘩響,窗子上的蛛網被風吹得黏黏糊糊的,要掉不掉的樣子,像是另一種大禍臨頭的逼迫使得他更加不安。同名同姓馬燈明。還有個馬燈明死亡時間記錄更早——1980年。到底有幾個馬燈明。死了的就有二十多個。死了的都有記錄,活著的卻沒有任何記錄。
馬巴兒上村的。沒有房子沒有子女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什么都沒有、什么也不是的馬巴兒走在空空蕩蕩的道路上,曾經踩過的石子曾經翻過的土地,都不再屬于他,不再屬于他記得的樣子,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這個生養他而又拋棄他的村子。
十一
睡在村長家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了,馬巴兒總是迷糊糊地難辨真假。白天和黑夜已經被他顛來倒去的難分難解,起初他還跟自己較一陣子勁,想確認一下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現在月光照進屋子,他可以從半開著的破門看見天上的星星,他想著是太陽照亮了那些星星,它們無法隱藏起來。風把一些雜沓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然后又吹過去,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在馬巴兒的心里就像河水翻滾。他想,也許政府就會派人過來告訴他,他就是馬巴兒,并且也會把他搬到縣城去住著,城里人住的樓房,坐在家里看著電視,這樣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了。
灶臺那兒有人接水,馬巴兒借著月光只看見一個人的背影。馬巴兒閉上眼睛,他覺得太陽的光實在太強了,一天又開始了。他聽見了那個人輕輕地咳了一聲,馬巴兒想起來了,是前天在樹林子里見過的那個砍樹的人,他一直住在村子外面那些塑料房子里,每天游走在山坡上,用他的意志他的桉樹把山坡和馬巴兒僅有的記憶填滿,這些可惡的外鄉人。
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開過來,突突的聲音響了很久才進了院子,然后熄火停在院子里。馬巴兒聽見那個人已經從歪斜的柴門跨出去,那個人腳落地的聲音輕得像雪花一樣。馬巴兒還是聽到了它落地的聲音簌簌地輕飄飄地劃開風,變成水。
柴門開了,接著是堂屋的門開了。有人進屋來取什么東西,凳子倒了,還有一只杯子掉到地上砸碎了的聲音。進來的人又把什么從外面抬到堂屋來,“砰”地丟在地上,那個人彎著腰走路的聲音時有時無。
不久就什么也聽不見了。月光還是那么明亮,有時候云會飄過來擋住它。
又進來兩個人窸窸窣窣地說著話,聲音像是幾條蟲一起啃著樹葉那樣細碎那樣嘮叨,馬巴兒還是從中分辨出他們各自說著什么。他們說的事情遠得讓馬巴兒想起那些馬幫,想起村子沒有道路的時候。馬巴兒奶奶嘴巴里的村子到處是茅草,有狼出沒,幾十戶人家形成的街道上染布坊、鐵工房、磨坊,比現在繁華多了。他們說的有些是馬巴兒知道的,有些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那些生生世世在這塊土地上勞作又死去的人,在荒草雜樹亂石堆里看著他們的子孫離開,看著他們一家一家地搬出這塊土地,而祖先們,他們深埋在地底下有沒有想過離開。
村子空了土地不長莊稼了,人就像浮在空氣中。
天空藍得空空蕩蕩 土地變成了其他。
你以為祖宗們還會在意繁殖后代的事情?
沒有山坡樹林房屋土地,他們會在意的。
孤魂野鬼就像無根的樹。
人人都是無根樹,有的沒有的都趕上了。
子孫們過上另一種生活,一種好的生活。
好的生活太窄小 看看眼前的土地
看看那些春天里滿山滿野的植物
看看我們一代一代 繁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時間已經不一樣了
人人都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
人人都知道浮萍也有繁花一樣的美景
等著吧,兒孫們都會把土地的事情忘了
忘了就忘了 就算忘掉了自己
我們的祖先從遠古到現在 是時候了
就一直在試圖忘掉自己
十二
馬巴兒側著耳朵認真地聽著,三股聲音如泥似膠地粘著,實在難以分清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好像在瓜分著什么,有爭搶的聲音擦著墻或者門傳過來。他們的影子吱吱哇哇地投在墻上,像什么人用鋸齒拉出來的。馬巴兒通過聲音判定他們彎腰、扭打、揮動手臂,在地上翻滾。他們的身后還有一道影子,那是馬巴兒的影子,與他們的影子時而重疊時而交錯分離。
馬巴兒被這些聲音攪成了一團糨糊,慢慢地把自己挪到門口,他一使勁蹭到了屋子外面。月光如洗連風都透著水汽薄霧輕浮,草和野花的味道浮在空氣里,馬巴兒還是把月亮當成了太陽。
他的眼疾也越來越嚴重了,他就要看不見了,哪怕顛倒了黑白哪怕曾經混亂過顏色,他就快要看不見了??床灰娏耸遣皇蔷褪撬懒??瞎子不也活得好好的。如果村子死了,我是不是真的還活著?村子會死嗎?沒有人的村子,確切地說沒有一個原本村里的一個人的村子,到底是不是村子。馬巴兒覺得自己由于身體的原因,一個人困在村子里想得太多了。村子沒有了,馬巴兒還是不是馬巴兒?想到這里,他竟然有點發抖,這就等于說村子沒有了,村長還是不是村長?
他被這一連串的想法攪得亂七八糟。他站了起來,他沒有想到自己還能站起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隨著他的走動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地晃動。
他又看到了大片的樹林,像是雷擊過一般成片地倒在地里。另一個影子從他的身后重過來,走到了他的前面,他才看清了是那個在山上見過的人。他說,我不認識你。村子里沒有人了,你怎么會到我們村子來?那個人笑了一下并不回頭說,我也不認識你,我們還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那個人是河南口音,馬巴兒在外打工的時候與河南人在一起做過活。
那個人跳進土里,馬巴兒只看到他的影子映在濕乎乎的泥巴上。馬巴兒說樹是你種的?那人不說話,影子在地里晃動,他又聽見剝樹皮的聲音,像一串串爆竹響起來。那個人繞了一圈坐土坎上抽起煙來,煙霧繞著影子一圈圈地旋轉。馬巴兒說這些都是什么樹。那個人說這些是桉樹,不久這個村子里所有的地方都會種上這種樹。
馬巴兒想起那日在山上看到的樹,就是桉樹,那個人正在用樹占領一個村莊。
他們不僅用樹占領了村子,他們還要用口音占領村子。他們來自外鄉,他們來了,各種加工制造如雨后春筍。馬巴兒不認得這個詞,他看著村外那些冒著煙新蓋出來的房子,他想他們會像竹子一樣密密麻麻占據整個村子。
十三
村委會曬谷場的壩子里,月光照在當年村民用彩色的石頭嵌出來的一只錦雞身上。遠處傳來棒槌的聲音,那是婦女們染布放入水中漿洗捶打布的聲音,像流水那樣飄過來。他的影子與地上的錦雞重在一起,這個當年象征整個村子吉祥如意的錦雞,空空蕩蕩地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日月,失去了它往日存在的熱鬧,它只是一塊石頭嵌出來的圖案而已,它回到了它原本的樣子。
月光刺得馬巴兒睜不開眼,他默默地走在他以為的太陽光下,穿過閃閃發光的房子、樹木、花草、石頭、道路,想著村子當年熱鬧的情景,想著祖人們的墳頭早晚會長滿桉樹,開白花開紅花的桉樹會把天都染上顏色,把所有的人染上顏色,誰也辨不出誰是誰。
又是捶布的聲音,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像是一個什么物體游移在空氣里時明時暗清脆悅耳,太陽明晃晃地照在村外開滿了各種野花的草地上,風吹著那些花一浪一浪地飄浮。
馬巴兒就要看不見了,那些在他眼睛里黑白相間的花草,讓他感覺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和念想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它也正在被疾病被失明占領。
幾個婦女從遠處的土路上走過來,她們提著染布走到寬闊的草地上,將染布朝著空中拋出去,如同黑白的云彩那樣鋪展開來。那么強烈的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她們說話的聲音一閃一閃的,像空氣里飄浮著的光斑,著實讓馬巴兒睜不開眼。他跳下土坎故意朝著她們走過去,她們停下手里的活,看著他弓著身體踩過水溝,他的腳踩進水里咵哧咵哧地響。他完全可以正常地走在田埂上,她們想。她們不知道他看不見腳下的路,不知道她們在他眼睛里只是黑白晃動的影子。
他聽到了推磨的聲音,他問她們這里是不是有個磨坊。她們說沒有的時候,他聽出了她們說的是河南話,這一點他確信無疑??墒撬齻冋f她們不是河南人。他問她們知不知道上村,她們哧哧地笑起來,說沒有聽說過。他想起來了,那天在派出所里,民警說了沒有上村?!盎B村”從她們嘴巴里說出來也變了樣,像是這個村子從古至今就存在著,像是她們就是在這個村子里生根發芽的樹木花草。
她們不停地揮動手臂,不停地讓那些染布張開。遠處的木棉正在開花,風吹過來染料的味道帶著濕氣。
她們占領的不僅僅是村子。
十四
村長隔著門板哼了一聲,馬巴兒通過門縫看到了他側躺著的半個身子。馬巴兒不敢說話,他屏住呼吸,一絲風從窗外灌進來,帶著暮色中的絲絲暖意,有人從那兒走過,腳步落地的聲音很大,震得馬巴兒耳朵發癢。
村長說你居然還敢回來。馬巴兒聽著風聲和腳步聲走遠了,他說你還活著馬燈明。村長氣若游絲地笑了一下說,馬燈明是誰。馬巴兒說馬燈明炸了我祖上留下來的屋子,讓我無家可回,就等著油鍋煎你個狗日的。村長咳了一陣喘著氣說你是誰。馬巴兒說你不認識我,我可把你碾成灰都認得。
門開了,一陣風沖了進來,帶著枯葉卷進村長的屋子。馬巴兒看到躺在床上的村長,面色萎黃,正咬牙切齒地翻身體,他還聽見村長呻吟的氣息像裹上了沙石。村長終于翻動了一下,露出長滿褥瘡的背來,千瘡百孔的背上爬滿了蛆蟲。馬巴兒就笑起來了,村長你也有今天,你看看你會死得多難看。
他哈哈一陣笑,把自己震醒了,他安靜下來,黑夜里除了留在腦子里的笑聲,就只有屋外風吹樹葉的聲音。他認真想了一下剛才的夢,夢里他還罵了村長。馬巴兒又笑了,看來這個狗日的走得也不利索,痛死爛死的這也是報應。
馬巴兒蜷過身來背對著剛才夢里那扇開著的門,他想再睡一會兒。他閉上眼睛,腦子里嘶嘶地盡是風,門和窗搖得頭像開了一條縫。
一條隱沒在草叢里的路就是從腦子里豁開的縫隙閃現的,遠遠踏來馬蹄落地的聲音,一聲聲叩在黃泥沙石路上。他們若隱若現地從荒草中冒出頭來,一圈一圈的影子映在太陽光下。馬背上馱著的鹽從布袋子里泄漏出來,一路撒著金色的光。
他們朝著村子走來,叮叮當當走到馬巴兒的家,他們家后院開滿了各種野花,草也長得很密。馬蹄踏上去踩碎了它們。他正想喊,他看到了他的三個兒子,一個也不少。三兒子坐在最后一匹馬上,大兒子和二兒子被人拽下馬,頭發上還滴淌著水。他們把他的兒子拖拽著往井里推,他看到他們的手五指朝天張開,飄飄悠悠地晃動,拼命地在空中抓了幾下就沉進了井里。
馬巴兒長嚎了一聲,像是被撕開了。他睜開眼睛,一縷清幽的光飄進來,他感覺自己正隨著一道道裂縫往下沉。五馬分尸也許就是一種聲音吧,他摸摸身上的汗水冰冷透骨。
風還在吹動著樹葉簌簌地響,門和窗子都大大地開著,月光灑在地上。他從草堆里站了起來,腰比先前痛得輕了些,他用手撐著腰要走出去,在他眼睛里現在是正午時分,憑著他走路的這個速度,他估計能在下班前趕到鎮政府,他要問他們,查清楚馬巴兒是誰沒有。
十五
馬巴兒走出院子,他拐過一道只有半截墻的房屋,來到通往村委會的路上,就看見村長著騎著摩托車來了,他的頭上還戴了一頂紅色的安全帽。村長把摩托車停在村委會的兩棵杉樹旁邊,杉樹上掛著的“古樹保護”牌,已經壞朽,歪在一邊快要掉下來。
“村長?!?/p>
馬巴兒叫了一聲,感覺到還是十年前那樣怯弱。村長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馬巴兒又叫了第二聲。村長問他有什么事。馬巴兒說,村長不認識我了?村長沒好氣地說,我那有功夫認識你。馬巴兒走了幾步說,我是馬巴兒。村長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哪個馬巴兒,死的還是活的?馬巴兒用手扯了一下衣服說,村長,我去過鎮里,他們說你死了。
村長這才站定了,認真地看了一眼馬巴兒,一股濃濃的笑意浮上臉來說,是你死了。不信你看一下,死人是沒有影子的。馬巴兒朝地上看去,兩個影子從他的身后重疊過來,再看看村長,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上卻沒有影子。
馬巴兒冷笑了一聲說,你炸了我的房子,但是你沒把我炸死,你通緝我但是他們沒抓到我?,F在我回到上村來,我是想告訴你,我要把房子重新蓋起來,然后重新做生意,我們還是三七開,還是你七我三。
村長若有所思地朝著馬巴兒走了兩步,他把臉略微朝上抬了抬說:“你做夢吧?!?/p>
“馬燈明你個狗日的?!瘪R巴兒順手抓起一把石沙朝村長打過去,那些沙子在空中散開,轉了一圈,有的還落到了馬巴兒的頭上。馬巴兒被自己的勇氣嚇住了。
村長說,唔,狗急了會跳墻。
村長沒有生氣,反而顯得比記憶中和藹可親多了。村長又朝前走了兩步,站在石坎上,這下他比馬巴兒高出了許多,馬巴兒只能仰著頭看他了。
村長的嘴巴在一束光的照射下張開了,他輕言細語地說:“你顛倒了是非黑白,你們家人從祖上開始就顛倒黑白,這個世界在你們的眼睛里從來都是顛倒的,也許你們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你們想出來的?!?/p>
“看來真的是你死了?!瘪R巴兒朝后退到了一堵墻上,他感到背脊發涼,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涼一點一點在身體里散開。
捶打染布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一聲又一聲,如歌樣好聽,馬巴兒記不得從前這個聲音是什么樣子,竟會如此美妙。天上的星星開始一個個地隱退,緊接著他聽到了那個令他激動的鐘聲,學生們涌出校門的聲音如浪一樣涌過來。
一輛摩托車從遠處開來,揚起的塵土遮住了日光。馬巴兒想一定是鎮上來人了,他們一定是來告訴他他是誰。
門被推開了,人隨著風涌進屋子,不是一個人,還好像有很多人,馬巴兒已經看不見了,他感覺到一束強光射過來。他們在屋子里說著話,馬巴兒覺得聲音像是從河對岸傳過來那么遠,他還能感覺到有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摸了摸說:還有氣。

姜東霞:中國作協會員,貴陽市作協副主席。長篇小說見于《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長篇小說《無水之泳》《崖上花》、短篇小說集《過去的日子》《好吧,再見》、長篇報告文學《相約2020》、散文集《開出花來的服飾》,作品多次獲貴州省政府文藝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