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3年第11期 | 張新祥:豹子
一
他為什么叫豹子,他也弄不清楚。三十年前,他就來到這個山村。如今,他缺了一顆門牙,村里人都叫他缺牙豹。
“哦呀!給我支煙,”豹子說,“我的煙沒了?!?/p>
我和豹子,同住在村委會接待室。我,斜靠在被褥上打盹。豹子,在我側面的木板床上盤腿坐著。他咧著嘴,慘兮兮看著我,伸出右手,停在半空中,收不回去。我瞟了他一眼。門外,院子里,蒙蒙細雨剛下完,霧簾又鎖上來。山村的八月天,不是雨,就是霧。搞得屋里的被褥和衣服,又酸又臭。
“沒有?!蔽艺f。但手,還是在衣袋里摸索著。
“最后兩支?!蔽艺f著話,抽出一支香煙,順手丟過去給他。順便扔掉煙紙盒。豹子接住香煙,寬大的臉龐上,嘴角笑出兩條八字痕皺紋。他連忙點上火,深深吸了一口??諝庵?,飄滿香煙氣息。我也點燃香煙。慰藉肺葉里、骨子里,乃至周身,到處蠕動的煙蟲。
“男人不抽煙,”豹子說,“白活在世間!”
我沒搭理他。來到這個小山村,我與豹子同住一個房間,他不是第一次與我討要煙抽。豹子有錢,褲兜里揣著一大包人民幣,還有一張農行卡。聽說我來之前,他才從勐傣壩一個寨子,幫人家訂做棺木回來。他是個手藝人,估計銀行卡里存著的錢,不是七位數肯定也是六位數,就是不肯為自己買一包煙。
豹子愛講雪山的故事,我經常用香煙換他故事聽。他來月華村三十多年了,他是哪里人,鮮為人知。他沒在月華村安家、開枝散葉,也沒離開月華村,就住在村委會,把村委會當成家,成了村委會免費保安兼廚師。
說到抽煙,我心里來氣。一年前,我開始抽煙。之前,一個反復戒煙的朋友,常來我家做客。我們喝下幾口小酒后,另一個朋友,總是把香煙,送到那個戒煙朋友的嘴邊。戒煙的朋友不抽。抽煙的朋友就說,“男人,連煙都可以戒掉,夠狠,不可深交!”于是,戒煙的朋友,又開始抽煙。
我好奇,不顧妻子投來地異樣眼光,學著他們抽。半年后,成了煙民。來下村那天,妻子買給我一條玉溪和諧牌香煙。我把香煙放進旅行袋時,妻子邊看電視,邊用余光瞟我。
“買給你一條玉溪,”妻子說,“夠我買十條褲衩,可以穿一年了!”
我沒搭理她。下村一個多星期,我和豹子抽完一條香煙。一個月來,我到村頭銀花小賣鋪,先后買了同一個牌子的四條香煙?,F在,又抽完了。妻子經常來電話,問我需要什么,她買了讓農村客運帶來。我不好意思說煙沒了,沒讓她帶過東西。
半年多了,我狀態不好。給領導寫講話稿,不是數字打架,就是語病多。我也是一把年紀,領導不好明說我。把我從辦公室,調到收發室傳送文件。收發室那個大姐,快退休了,正置更年期。她耐著性子,給我講了幾遍,怎樣送急件,怎樣送平件。我缺心眼,硬是沒記住。大姐給了我幾次臉色,我還是不長記性。她沒轍,找領導打小報告。
一個月前,領導找我談話,讓我下鄉搞經濟普查工作。于是,我便來到這個叫月華的山村。這個地方偏僻,連接勐傣城的公路,經常坍塌,幾個星期回不了一次家。我來了,沒回去過。
“烏龜,”豹子說,“上廁所去?!?/p>
“不去,”我說,“我怕老母豬?!?/p>
他順手丟掉煙蒂,挪動幾下,從床榻邊站起,穿著拖鞋,拿起竹棍走出門,走進院子的霧簾里,沒了聲音。下雨天,到處濕滑,我懶得走動,除了在宿舍填寫表格,就在農家書屋看書。吃飯了,大家要吼我幾遍,我才走出房間。村主任李大康,說我慢得像烏龜。沒幾天,村干部和工作隊員,都喊我“烏龜”。幾個星期下來,一村子人都喊我“烏龜”。
比起“烏龜”這個名字,我更討厭村委會廁所。廁所在村委會外面的馬路邊,離村委會只有幾十米遠,路面用石塊、泥沙和紅土,參半鋪墊而成。走一趟下來,一個鞋面全是泥巴。更可惡的是,廁所蹲坑和化糞池。蹲坑又寬又淺,糞池又大又沒有蓋板。每次上廁所,總有幾頭老母豬,帶著一群豬仔,候在蹲坑邊。有幾次,老母豬的舌頭,舔到了我屁眼。
享受過這種“待遇”的,不止我一個。來這里下村的女同志,有被老母豬“伺候”哭過鼻子的。是豹子教給我,上廁所要帶一根竹棍。那些母豬和豬仔,皮子再厚,也怕挨棍子。豹子每次上廁所,不會忘記帶他的專用竹棍。
這幾天,經濟普查摸底工作干完了,表格也填寫完了。李大康帶著村干部,去鄉上開會。工作隊員回家了,除了我。我女兒上學去了,住校。妻子一個女人在家,在外的男人,總會胡思亂想。昨晚,給妻子打電話,家里有人。妻子說,是她的幾個同學來串門子。我腦海里,莫名其妙閃現出抓奸念頭。
人到中年,什么創意也沒有,除了給社會添加一些急躁和不安因素外。其實,妻子多半是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給我織毛衣罷了。偶爾會有人來家串門子。幾個月前,她學會織毛衣,在微信里加了一個毛衣群。說是要在冬季來臨前,給我和女兒,各織一件毛衣。
好多年,沒人給我織毛衣。我們這代人,談戀愛時,女朋友要給男朋友織毛衣。我的初戀阿萍,就給我織過一件,灰色的,開司米毛線,雙針平角勾織。我一直留著。有了妻子,她多次翻出來,長長短短問了很多遍,關于我和阿萍戀情始末。她學會織毛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萍給我織的毛衣,一針一針拆了。說是要用灰色的開司米舊毛線,重新給我織毛衣。
拆毛衣那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妻子坐在陽臺邊,翹著嘴角,瞇著眼睛,頗為費力的一針一針拆。拆了很久。我聽她咕嘟,說是開司米毛線太舊,太細,不好織。她要買新毛線,給我和女兒織新款毛衣。我估計,她是學藝不精,無法拆開那件老毛衣。
阿萍織毛衣的手藝,在當時是出了名的。不知道,她嫁到何方?嫁給了什么人?還織不織毛衣?想起初戀,我就想起現在村頭小賣鋪的銀花,她頗像當年的阿萍。
真奇怪,與阿萍分開二十年后,會在這個小山村,遇見和她相貌相似的人。正因為月華村,有長得像阿萍的銀花,有愛講故事的豹子,我才勉強留下,才經常跑去小賣鋪買煙。這件事,我沒給妻子說過。女人的直覺很準。不知道,在家織毛衣的妻子,對我在村里生活,是否像我一樣,閃現過抓奸念頭。
村委會的農家書屋,是一個能打發時間地好去處。書屋只有四十幾平米,擺放著六組鋼架書柜,兩千多本書,涉及農科技、教育、文學、醫學、娛樂等讀物。我沒來之前,這個書屋做過接待室、儲藏室、雜物室……屋內的讀物和書柜,積滿一層厚厚的灰塵。我來后,很多時間就窩在里面。
工作之余,我用幾個星期時間,把書柜和圖書打理得干干凈凈,擺放得整整齊齊。干工作時,如果找不到我,李大康就在農家書屋外“烏龜、烏龜……”叫喚我。
門口掛著的簽閱簿和借書簿,記載著進書屋讀書和借書過的人,基本上是村里的小學生和中學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就是銀花。她的學名叫李銀花。以前,我的初戀阿萍喜歡讀瓊瑤的小說,我愛讀金庸的小說。我們經常到勐傣圖書館借書?,F在我的妻子,不愛讀書,喜歡追劇。
妻子不明白,阿萍織毛衣地精妙所在。我不敢對她說,阿萍是把瓊瑤的一個個經典愛情故事,織在毛衣里,所以她拆不開阿萍織的毛衣。
知道銀花也喜歡讀書后,我便幻想著,她要是會織毛衣就好了。
豹子廚藝特別好,月華村及周邊人家有紅事白事,廚房里少不了他。上級領導下來檢查工作,要在村委會用餐,下廚的就是豹子。幾年前,豹子還是月華村的農家書屋管理員??h圖書館張館長,是我同學。我在她那里求證過,豹子的確當過月華村的農家書屋管理員,還參加過幾次縣里舉辦的圖書管理員培訓班。只是后來,豹子經常外出,搞些木工手藝活,沒時間打理月華村的農家書屋,才淡出了農家書屋管理員身份。
既然與豹子和銀花相遇,我就要弄清楚他們的來頭,才能離開月華村。
二
傍晚,村委會靜悄悄,只有雨和霧籠罩著整個村莊。我走進農家書屋,胡亂翻書。兩天前,我曾看到一本汪曾祺的小說集,里面有《受戒》和《大淖記事》這兩篇小說,我想重讀一遍??山裉?,怎么找都找不到。四大名著倒是有幾個版本,還有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海明威的《老人與?!钒蛣e爾的《騎兵軍》安妮.普魯的《船訊》……真幸運!陰雨連綿的八月天,還有那么多好書,等著我再次重讀。
要是像其他同事,急急匆匆跑回勐傣城去,我多半是蹲在沙發上,陪妻子追韓劇,幫她繞毛線,被她一次次盤問與阿萍的過往。只可惜,香煙抽完了,錢包里票子沒幾張,微信錢包也快刷空了。
“烏龜,吃飯!”豹子叫我。
“哦,就來?!蔽疫叴饝?,邊放下手中書,走出農家書屋,走進煙熏火燎的廚房。
豹子揉著眼睛,蹲在火塘邊煮一罐百抖茶。門口黑漆漆油膩膩的大木桌上,擺放著兩大碗面條。摻雜著洋瓜莖、南瓜莖、臘肉、土豆片等食材。這就是我們兩個的晚餐。不錯了,還有臘肉可吃。至于洋瓜莖、南瓜莖之類的菜蔬,村委會大門頭上就有。
這些菜蔬,豹子出門,伸手便可以采摘一大把。盛夏,這些瓜藤,才是這個山村真正的主人。它們像一張張大網,又像一塊塊雨棚,霸占著村里每戶人家屋頂,把整個小山村染成一片草綠色,與村后的林野無縫銜接。
“你又要讀什么書?”豹子問我。
“打算重讀《百年孤獨》”我說。
“哪個寫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p>
“都寫些什么人?”
“寫奧蕾莉亞諾.布恩迪亞一家六代人……”
哦呀!停、停、停!這么長的名字,哪個鬼兒子會記得住,”豹子說,“比我的名字都長?!?/p>
“你的名字叫什么?”我追問。豹子蹲在火塘邊,扭過頭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然后低下頭,專注地烘烤百抖茶。他幾乎脫口說出了他的名字。
三十多年,月華村知道豹子真名的那一代人,幾乎老死了。就要揭開真相,然而豹子就是不愿意說。我心里堵得慌。就像得到一本心愛的書,打開扉頁卻沒了正文,叫人難受。
“你倒是說??!你叫什么名字?”我大聲問豹子。豹子不理睬我。他把煮好的百抖茶,倒在兩個粘滿茶垢的大玻璃杯里,盛了兩大半杯。一杯遞給我,一杯端在他手里。黑乎乎的茶湯,在玻璃杯里騰起一股股熱氣,茶香味塞滿整個廚房。
“快吃面,再不吃變成面糊?!彼麎旱吐曇粽f。好像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空氣聽。
“吃不下,”我說,“說話只說半句,吊胃口!”
“一個早被人忘記的名字,不知道更好?!彼f著話,慢悠悠吸了幾口氣。明顯是煙癮犯了。
“你現在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待會我去小賣鋪買給你一包香煙?!蔽艺f。豹子盯著我看了半晌,濃密的眉毛如一根根飛針,右眼皮微微跳動幾下。
“哦呀!你說話算數?”
“算數?!?/p>
“扎西尼瑪?!彼f,“我的名字叫扎西尼瑪?!?/p>
豹子終于說出他的名字。我狂喜。茶杯里騰起的茶香味,和著碗里的面條氣味,混雜著廚房里刺鼻的煙熏氣息,掩蓋我們各自的真實想法。我們開始吃面條,不知是什么味道,感覺嘴巴里要淡出個鳥來。我不怪豹子的廚藝,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你讀過《紅樓夢》嗎?”豹子打破沉默問我。
“廢話,《紅樓夢》都沒讀過,”我說,“我還有臉進出農家書屋!”
“你喜歡《紅樓夢》里的哪些人?”
“都喜歡!”我說,“《紅樓夢》里面的每個人物,都有各自獨特的人格魅力,所以我都喜歡?!?/p>
“我就喜歡王熙鳳和襲人?!?/p>
“為什么?”我問。
“哦呀!王熙鳳夠騷、夠狠,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占過她便宜?!彼f,“襲人乖巧、順從,寶玉讓她給身子,她就把身子給了寶玉?!?/p>
“有道理?!蔽亦哉Z,《紅樓夢》里這兩個女人,的確是那么回事。我贊嘆豹子的見解。
“你說,王熙鳳和襲人哪個屁股大?”豹子問。他油膩膩的臉頰上,布滿期待的表情,顯現出獨居老男人的另一番玩味。
“我哪知道?”
“你白讀《紅樓夢》了,”他說,“肯定是王熙鳳?!?/p>
“為什么?”
“因為王熙鳳出行都坐轎子?!?/p>
“坐轎子就屁股大,這是什么歪理!”我說,“曹雪芹要是知道你這樣解讀他筆下的人物,非得從墳墓里爬出來與你理論?!?/p>
“哦呀!你看,你這人一點常識都不懂?!彼ξf,“王熙鳳不是生過一個女兒嗎?生過孩子的女人屁股更大。襲人就沒生過孩子,屁股肯定更小?!?/p>
“也是?!蔽亦洁艘宦?,找不到反駁豹子的理由。我們吃完面條,大口大口喝著滾燙、苦澀、濃香的百抖茶。我們沒抽煙,因為沒香煙了,該去買煙的人是我。我還想再蹭聽豹子的故事,故意磨磨蹭蹭,沒去買煙。
小山村的天,慢慢被黑夜籠罩,雨點打在村委會平頂上。廚房里,鋪天蓋地的寒意和潮氣,壓得我和豹子退守到火塘邊。
“你們這里的茶,喝著沒有酥油茶有味道?!北舆浦彀驼f,“你們的肉類食品太少,不像我們那里有整腿的牦牛肉,可以烤著吃煮著吃。還有,你們的大米飯軟綿綿的,嚼著沒勁。哪像我們的糌粑,吃一把管飽一天。你們的香煙倒是好抽……”
我沒反駁豹子,靜靜聽他講。他是催促我去買煙,兌現之前的承諾。幾年前,因為出差,我相繼去過迪慶、阿壩等地。喝過酥油茶吃過牦牛肉,嚼過糌粑。那時,我也像現在的豹子,對那里的朋友說過與之相反的話。
“你再煮一鍋小罐茶,回甘味會更好,”我說,“我先去買煙?!?/p>
說完話,我站起,拿著雨傘跨出村委會,向村頭銀花小賣鋪走去。
走過兩條濕漉漉的水泥路,村頭岔路口立著一棟小平頂房,就是銀花家小賣鋪。站在小賣鋪門口,我的鞋濺濕了大半,腳下冰冷,極不舒服。才入秋,山村已是一場雨一場冬。一盞明亮的白熾燈,掛在小賣鋪門面的吊頂下,照得貨柜里擺放著的商品,無處遁形。
銀花坐在貨柜前,看著我到來,有些吃驚。她扎著馬尾辮,粉嫩的蘋果臉頰,配著彎彎的睫毛和卡姿蘭大眼睛,發育得凹凸有致的身型,是個男人看了都會有想法。特別是她身著天藍色的貼身連衣裙,怎么看怎么像我的初戀阿萍。
“給我來包煙?!蔽冶荛_銀花溫潤潤的眼神,不好意思地說。
“是誰?”貨柜后面傳來警惕地責問聲,還有噼噼啪啪的麻將子聲。
“哦,沒事,”銀花回答,“是烏龜,烏龜哥來了!”
“哦,烏龜!”貨柜后面嘈雜的聲音中,帶著諷刺和嘲笑意味,“龜哥,龜哥來了,哈哈哈……”
“以后你還是叫我烏龜,別叫烏龜哥?!蔽覍M臉尷尬的銀花說。
“這樣不好,”銀花小聲說,“以后我叫你哥?!?/p>
貨柜后面,繼續發出噼噼啪啪麻將子聲。與冷冷的夜雨聲混雜在一起,不和諧,但總算有些人氣。我看到銀花身前柜臺上,放著余秋雨讀本《文化苦旅》《山居筆記》……
“余秋雨的書,”我說,“還有一本《千年一嘆》可以讀讀?!?/p>
“那本沒意思,”銀花勉強笑著說,“沒有什么深度,都是鳳凰衛視帶著一群人,陪作家中東游玩寫的見聞,沒多少看點?!?/p>
“這個世界都沒有什么看點,”我說,“每個人最精彩的看點和故事,都埋藏在自己內心深處?!?/p>
“哥,你說的話太深奧了?!便y花用水汪汪的卡姿蘭大眼睛看著我說,“讀了余秋雨的《道士塔》知道王道士賣掉了敦煌窟價值連城的經書,我覺得我在這個小山村,也在一天天賣掉我的靈魂?!?/p>
“你這妮子,說話怪滲人的?!蔽艺f。
“就是、就是,你沒有靈魂,我們這個小山村就沒有活路?!必浌窈竺嬗钟新曇魝鞒?,是村里的王老五。他每年發動村民進山采野生松茸、木耳等山貨,由他統一收購后販賣給外面商販。雨季天,月華村許多人家經濟來源,都靠他維系著。銀花小賣鋪,就是他收購和販賣野生菌的中轉站。王老五發話,其他賭客附和著說話。小賣鋪,再次被與冷雨夜不和諧的聲音覆蓋。
“給我拿包軟珍云煙吧!”我指著煙柜里的香煙,對銀花說。
“你平時不都是抽玉溪和諧嗎,今晚換口味了?”她不解地問我。
“沒錢了,抽軟珍?!蔽艺f。
“沒錢了,明天過來打幾把三匹,桌子頭上送給你點生活費?!蓖趵衔逶诠褡雍竺娲舐曊f。
“哦,好?!蔽掖饝趵衔?。銀花拿著一包軟珍,慢吞吞放在我手上。她細長的手指,滑過我手心,傳來一絲絲溫熱。
“哥,你推薦給我幾本書看看?!便y花細聲細氣說。
“農家書屋里的讀物很多,你可以去挑幾本來看看?!蔽艺f。
“妞,不要再讀書了,擔心讀成一只大烏龜?!蓖趵衔宕舐曊f。
“哈哈哈……”一群賭客,在貨柜后面發出夸張的笑聲。我不理會他們,拿起香煙掃碼付款,撐起雨傘走在濕滑的水泥路上。走出一段距離,我回頭看去,銀花站在柜臺前,呆呆看著我。當年我與阿萍相戀,在鄉下無數個冷雨夜,阿萍也這樣無數次,呆呆看著我離去。我不敢也不愿去多想,那段已塵封多年地美好時光。加快腳步,趕回村委會。
豹子斜靠在床榻上。他煮了一大罐百抖茶,倒在兩個玻璃杯里,褐黃色的茶水快涼了。
“哦呀!才回來,煙呢?”他問,“我以為你回去勐傣城,去了快一個小時。真是名不虛傳的烏龜?!?/p>
“就你急?!蔽疫呎f話,邊把揣在衣袋里,還未捂熱乎的軟珍,丟給豹子。他裂開嘴笑。隨之撕開煙盒,抽出兩支,丟給我一支,點火,大口大口猛吸。然后閉上眼睛,一副享受的樣子。抽完一支,他喝下一大口茶,接著又抽一支。我沒接著抽第二支,只是慢慢喝杯子里快冷卻的茶水。一股股濃稠的茶香味和苦澀味,在我喉舌間蕩滌,滋生出無窮無盡回甘味,讓我腦瓜子愈加靈光。
煙癮和茶癮沒過足,豹子的故事講不起來。我腦子里不斷浮現出,妻子坐在沙發上織毛衣,女兒在學校上課,銀花站在柜臺前與貨架后的賭徒對話,阿萍與我分離的那個冷雨夜……心里五味雜陳,真希望豹子趕快講故事,沖淡我無聊又無趣的回憶。
“喂,”我說,“你要什么時候講故事?”
“哦呀!這個軟珍的勁夠大,”豹子說,“但沒有和諧的香味濃?!?/p>
“你就知足吧!”我說,“我連軟珍都快買不起了?!?/p>
“你一個發工資的人,不要太摳門?!彼莺菸藥卓跓?,喝了一大口茶,慢條斯理說,“在我老家那個地方,有高得沒有頂的山,終年積雪覆蓋,就像這軟珍,非常帶勁。有一馬平川的大草原,牛羊走在上面,如雪花落在大地上,一片白茫茫。那又像和諧牌香煙,雖是軟綿綿一片,卻是柔中帶剛,讓人流連和懷念……”
“講重點!”我打斷他的話,催促著說,“沒讓你背詩?!?/p>
“你這個人,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彼c上第三支煙,慢吞吞說,“我爺爺是個淘金人……”
豹子說,七十年前他爺爺帶著一群人,在月華村給勐傣土司爺淘金。他們在山寨四周山脈與河流中,到處搗鼓。淘金冶煉的人很多,山上山下、河流邊、林子里,到處是帳篷和茅草屋。月華村,是淘金人建起的村莊,方圓幾十里淘金人的大本營。
那個年代,月華村四周林野深處,蘊藏著大量銅礦、銀礦、金礦……礦工們,比螞蝗還貪婪,吮吸著大地精血。他們用不同方式賺錢,用相同方式花錢。月華村一帶,礦山、怡紅院、街道深處,居民庭院里,都能聽到骰子聲。山野村夫,可以衣不遮體,只要骰子拋起,就會擲地有聲。他們迷離的眼神,伴隨沒有名字的碎銀子,或整錠銀兩、銀票、金幣,從莊家移向賢家,抑或從賢家流向莊家。
怡紅院里,青樓女子,鐘情于男人的錢袋子。千嬌百媚的眼神,是她們的大殺器,盯得爺們骨頭酥。礦工十天半月,踩著死亡印跡,賺來的血汗錢,可以在怡紅院銷魂一回。街道上,小販吆喝聲,此起彼伏,迎來明天和意外……
豹子講得口干舌燥,他喝下一大口百抖茶,接著講。
那個年代月華村瘧疾肆虐,如果立夏還不離開,等到立冬淘金大軍再入駐時,留下的人多半墳頭長滿野草。那時,銀花外公就是豹子爺爺的小嘍啰。月華村現在的賭根,是淘金人留下的。淘金人在這里開枝散葉,在這里播下五湖四海的民風民俗……
我斜靠在被褥上,偶爾抽上一支香煙,喝上一口百抖茶。豹子講累了。一支接一支抽煙,大口大口喝茶。他的故事就在香煙和濃茶中,如一幅幅雪山草原畫卷,慢慢鋪開。他越往后講,我越不敢抽煙。我怕給他買的香煙,熬不過前半夜。我后悔,只買一包香煙。
豹子說,為了安撫四方神靈,勐傣土司爺在月華村周邊,方圓幾十里的林野中,修建了三座大廟。廟前石獅把門,足已讓人畏懼。廟里,香火日夜不熄,觀音慈祥不語,羅漢笑納眾生供品。大地上,人神共存,萬物生輝……
“哦呀!還是和諧香煙好抽。那股柔和的香煙味道,讓我想起朝陽從雪山后面升起,柔柔的,很暖和……”豹子喃喃訴說,“阿爹手里拿著轉經筒,一遍一遍念誦六字真經。阿媽拿著羊皮口袋打酥油茶……”
聽豹子講故事,我如酒鬼泡在酒池里,如癡如醉,亦夢亦幻。分不清是他講故事,還是我自己想象,感覺自己就是他故事里的角色。
我想起了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天龍八部》《倚天屠龍記》……看到一百多年前,塵起塵落,風起云涌的月華村。我作為一個淘金客,在那個時代,被那個時代的塵埃,埋進墳墓。歷史,沒流淌一滴眼淚,默默翻開新的一頁。百年后,礦工們鮮活的臉譜消失了。曾經繁華的集市,消失了。三座大廟里的佛菩薩,流干了慈祥的眼淚,種下足夠多的善因,換來今天大山深處,幽靜的月華村。我看到,唯一能見證山鄉繁華過的,是被拋棄在村口、路邊、河道上,長滿荒草荊棘,變成山丘的礦渣。
當年,淘金人留下許多玩意兒,山鄉人都忘了。但擲骰子,這種牽動大腦神經元的玩意兒,月華村人沒忘記。譬如說,躲在銀花小賣鋪貨柜后玩麻將的王老五他們。已把擲骰子手法,煉就到爐火純青地步。沒了骰子聲,他們算是不活人了。
等我從豹子講述的故事中回過神來,他夢囈般說著話,已在床榻上沉沉睡去。床邊水泥地上,丟滿煙蒂。茶罐和玻璃杯里的茶水,涼透了,喝完了。沒茶喝,沒煙抽,沒人陪我說話。我又想起妻子坐在沙發上,獨自織毛衣。銀花守著小賣鋪,貨柜后面打麻將的王老五他們還在酣戰。阿萍在不知名的他鄉,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
這些想象,太過于平淡和無聊。于是,我便聯想到月華村周邊,無邊無際的綠。聯想到豹子家鄉,高得不見頂的雪山。高原上一片連著一片的青稞,成群的牛羊……之后,雪花就從某座幻想中的神山上,洋洋灑灑飄落。一個世界都是銀白色……
三
等我被尿憋醒,外面天已亮,雨陸陸續續下著。豹子裹著棉被,還在呼呼大睡。我極不情愿上了趟廁所,鉆進農家書屋,找到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坐在窗前書桌上,慢慢品讀,打發下鄉工作乏味時光。正讀到主人公父親和哥哥,埋葬溺水身亡的弟弟,期待著得到政府褒獎,幻想成為光榮之家時,院子里有人說話。
“不要拿來,你爸知道會不高興的?!?/p>
“我沒有那樣的父親……”
是豹子和銀花對話。銀花給豹子送東西來。上次,也是工作隊回家,銀花給豹子送來一塊臘肉。被我撞見,她有些不好意思。這次,不知她送什么東西來。不管送什么東西來,我的伙食又可以改善了。豹子吃什么都會分給我,就如我分給他煙抽。
我怕銀花害羞,蹲在農家書屋里,沒出去搭理他們。過一會兒,農家書屋的門被推開,是銀花。我坐在書桌前,向她露出笑臉。她向我笑了笑,輕聲走到書架前,挑選讀本。一大早落著雨。銀花身著紫檀色羽絨服外套,配著天藍色牛仔休閑褲,凸顯出她別樣的身材,蘋果臉蛋配著卡姿蘭大眼睛,端莊、清秀,不乏嫵媚。
“哥,你看什么書?”銀花問我。
“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我說。
“余華的作品,”她說,“我更愛讀《許三觀賣血記》許三觀在床上給他饑餓的孩子們,口述著一道道菜肴,以此來充饑。那種描寫方法,給人心靈沖擊太大了。我讀多少遍都不嫌多?!?/p>
“我也有同感?!蔽腋胶椭f。
“昨晚,你不是要推薦給我幾本書讀嗎?”她從一個書架空格里,探出臉蛋問我。
“你喜歡外國文學嗎?”
“外國文學,我讀得少,讀得懂的不多?!?/p>
“不奇怪,主要還是看翻譯的人?!?/p>
“你推薦給我讀兩本外國作品吧?!?/p>
“你讀一下美國作家安妮.普魯的作品《斷背山》和《船訊》”我說,“是馬愛農翻譯的,很好讀?!?/p>
“《斷背山》寫些什么?”
“嗯,”我不好意思地說,“寫一對男性同性戀的故事。寫得很感人,你不要誤會?!?/p>
“是嗎?”她吐了吐舌頭,調皮地向我笑笑說,“那就聽你的,我就讀《斷背山》和《船訊》這兩本?!?/p>
我如釋重負,在文學類一欄書架上,找出《斷背山》和《船訊》遞給銀花。這兩本書,前些天才被我擦過一遍,沒有一點灰塵。她接過書,與我隨便聊了幾句,離開農家書屋。
一股熟悉的香味,從廚房里飄來。那是農村特有的煎炒土雞蛋香味。我跑進廚房,豹子站在灶邊,正在下面條。
“銀花給你送什么好吃的來?”我問。
“你不是聞到了嗎?!北宇^也不抬答應我。
“豹子,銀花是你什么人???”我問,“我來了一個多月,她好像給你送了好幾次菜。聽其他工作隊員說,只要你在村委會,她都會送東西給你,是嗎?”
“哦呀!你管這些干嘛。雞蛋面你還吃不吃?”他說,“想聽我講故事,還不快去買煙。我這一大早上煙都沒得抽?!?/p>
“不買?!蔽艺f。
“為什么?”他問。
“待會,我們去銀花小賣鋪逛逛?!?/p>
“不去?!?/p>
“隨你……”
豹子煮的雞蛋面真好吃。我們一起吃雞蛋面。這是一個多個月來,我吃到最可口的一次早點。吃完早點,豹子冒著稀稀疏疏小雨,去寨子里悠轉,我重新回到農家書屋看書。我打算再住幾天,聽豹子多講幾個故事,等天氣好些就回去。來了一個多月,我想妻子想女兒,想家了。
我找了一本汪曾祺散文集,沒看幾頁便接到李大康電話。李大康說,他們在鄉里開會,提交月華村經濟普查表,錯誤太多。好在凡是我填寫的普查表,出錯率比較低。各單位抽來的工作隊員,大部分人都是應付。上級部門給的普查經費,還不夠工作隊員伙食費。他考慮再三,決定遣散其他工作隊員,只留下我配合村干部填寫普查表。他與我們單位領導溝通過,我們領導同意讓我繼續留在村里。
我沒有反駁李大康的理由。他都與單位對接好了,我只有服從的份。李大康掛電話后,我們單位領導給我來電話,向我噓寒問暖后,委婉地說明讓我留在月華村,繼續協助村里干經濟普查工作。我暫時回不了家。
中午,太陽終于想起大山深處的月華村,肯把溫吞吞的陽光照射到村莊上。來到月華村,大半個月沒見過太陽,換下的衣物都長出霉菌。我放下書本,把臥室里臟衣物和床單清洗干凈,拿去村委會樓頂晾曬好。豹子不知從哪家,討要來一把鮮嫩的小白菜,與雞蛋、面條混合煮成一鍋。太好吃了!我覺得虧欠豹子越來越多,不買給他煙抽,實在過意不去。
趁著天氣好,我再次慫恿豹子,去銀花小賣鋪轉轉。他煙癮正上頭,經不住勸說,我們一起去銀花小賣鋪。
陽光下的月華村,通達、寬敞、明亮,四周漫山遍野的綠,配上一叢叢怒放的山花,還有陣陣轟鳴的瀑布聲,抹去大山深處地陰郁。特別是縱橫穿插在村莊中的幾條水泥路,有些小鄉鎮雛形??梢詳喽?,豹子說當年他爺爺在這里淘金地繁榮景象,十有八九真實存在過。只是百年時光,歷經戰亂、匪患和瘟疫等天災人禍,村莊當年地繁榮,一去不復返。
現在,占地幾百畝的村莊,稀稀疏疏,散落著百十戶人家。走在村道上,我似乎又回到昨晚豹子講述的故事中,回到我亦夢亦幻的想象中。仿佛百年前,我就出現在這里,不曾離開過。
道路上行人很少。年輕人,外出務工,逢年過節才回來。平時只有兒童、老人、大齡光棍和為數不多的村婦留守。像銀花一樣的大姑娘,沒外出務工,村里只有她一個。
走到村頭,遠遠便看見,銀花小賣鋪院場上,有好幾群人圍坐著,酷似吃席場面。這些是村里留守家院的老頭子、老太婆和為數不多,帶孩子的村婦。他們聚在一起,多半是耍牌、打麻將,搞點有彩頭的娛樂活動。
院場上人多,銀花的食品、香煙、酒水、小玩具、生活用品等,更好銷售。特別是小賣鋪里,貨柜后面的房間。她在那里擺了兩張麻將桌,給村里人提供娛樂場所,收取點場子費。幾乎天天爆滿。一個多月來,我發現整個村莊有四五家小賣鋪,就銀花小賣鋪生意最火爆。年輕人,特別是大齡光棍,有事沒事便在銀花小賣鋪前閑逛。
我們走進人群中,有幾個熟悉的大頭、大婦人與我們打招呼。一群耍牌賭錢的人,把目光集中到我們身上。銀花仍舊坐在小賣鋪柜臺上,邊看書邊賣東西。
“缺牙豹來了、缺牙豹來了……”
“烏龜,來、來、來,玩兩把……”
“不了,我玩不來?!蔽一卮?。
“試試手氣嘛,玩兩把。你來不來?”豹子問我。我搖頭,表示不參與。銀花放下書,站在小賣鋪柜臺前,瞪著卡姿蘭大眼睛看我們。豹子默默低下頭。
“烏龜,每天領工資,下鄉來錢都不送給群眾一點,怎么搞好群眾關系?!笔峭趵衔宓穆曇?,從小賣鋪里傳來。
“就是,牌也不會玩,還不如躲在被窩里玩卵子……”貨柜后面幾個賭徒,邊數落我邊發出譏笑聲。
“不了,我一個公職人員,下鄉參與群眾賭博,影響不好?!蔽艺f。
我在小賣鋪走廊邊,一張篾桌前站定觀局。桌面四周,幾個裹黑布巾包頭的大婦人,與幾個背著娃娃的村婦,正在打三匹。豹子走到院子里一張木桌前,在幾個大齡光棍身邊坐下。桌邊圍著十幾個男女老少,是院子里最熱鬧的一桌,他們玩抓“豹子”。
“缺牙豹,去哪里發財了,好久不見你來賭牌?”一個同坐的老光棍問豹子。豹子沒回答他。
“缺牙豹,你來當莊,贏得快,我們也好抓?!睂ψ囊粋€小媳婦說著,讓出了坐莊位子。豹子應允,起身坐到莊家位置上。他從褲兜里摸出一疊百元大鈔,放在桌面上。引來一桌人“嘖嘖嘖”贊嘆聲,眾人興趣大增。我聽豹子講過,他在銀花小賣鋪這個壇子里,不是第一次耍牌賭錢。
“哦呀!下注、下注,豹子就要出來了?!北酉春门?,手里拿著兩顆花花綠綠的骰子,甕聲甕氣吆喝著。
“抓豹子了、抓豹子了……”豹子對面,一群男女老少,興奮地喊叫著。他們把皺皺褶褶的紙幣,分成幾個小堆,壓在桌面上。一顆顆滿是期待的頭顱,頂著正午溫吞吞的太陽,看桌面上四家人,是莊家抓到豹子?還是三個賢家抓到?是賠?還是賺?
“別擠、別擠,我莊家八點大,按順序賠錢!”豹子聲音提高一個八度,大聲喊叫著。
“我們這堆抓到了天豹,缺牙豹著你莊家賠錢……”三個賢家中的一家,與身后站著押注的人,大聲嚷嚷著。村頭熱鬧勁,趕走四周襲來的山風,超過陽光溫度。
“大舅媽,你跟不跟?不跟就跳墻。我悶十塊,不要把著茅廁不拉稀?!蔽艺P注豹子坐莊,身前打三匹人群中,一個小媳婦大聲質問。把我的目光和注意力,吸引到小篾桌上。一群老婦人和一群小媳婦,圍著篾桌。桌面上堆著十幾張一塊、五塊、十塊面值的紙幣。
一個年近七旬,裹著頭巾的老婦人。她眼睛不好使,賭蟲卻鉆到骨子里。她瞇著一雙老花眼,兩只手把三張紙牌,捏得只剩下一條連她自己都看不清的縫。說話的小媳婦,懷里抱著大半歲的娃娃,娃娃正允吸著她鼓脹的乳房。她把三張紙牌扣在篾桌上,其他人,把紙牌緊緊捏在手里。
“不要忙,侄媳婦。我眼睛老花,腳手不靈便,你慢點……”老婦人邊說話邊搓開牌看。
我悄悄湊到老婦人身后,看到她松樹皮般的手掌,手指枯瘦如雞爪。她雙手一點一點搓開紙牌,神情專注,嘴角掛著一串皺皺褶褶笑意。在眾人焦急等待中,她終于搓開兩張紙牌一角,兩張都是紅色方片,第三張隱隱約約看到一點紅色。老婦人激動得雙手顫抖。
“他媽的,清一色到幺,天火燒的,吃爛了?!崩蠇D人嚷嚷著。
“快點跟,我悶十塊。你要跟三十塊,不跟趕快跳?!睈炁频男∠眿D,再次催促老婦人。她懷里吃奶的娃娃,蠢蠢蠕動。
“我跟!”老婦人左手緊緊捏著紙牌,右手窸窸窣窣往褲襠里掏。幾下便撈出一個松緊口紅色小布袋。她探手從紅布袋里,取出一小沓十元紙幣,點出三張放在篾桌上。
“咋不跟,來多少跟多少,挨萬刀的,給你嘗嘗瞧,大舅媽的厲害!”老婦人盯著小媳婦說。
小媳婦再悶,老婦人再跟,反正是血戰到底。
五六輪后,小媳婦心虛了,老婦人紅布袋里的錢沒了,兩下商量。老婦人瞪著眼珠,極不情愿地開牌。
老婦人自信滿滿,把紙牌往篾桌上一扔,兩手只管去撈錢。手中飛出的三張紙牌,落在紙幣堆里,依次呈現在眾人眼前,紅桃一點、方片三點和方片七點。
年輕人,手腳快,就算懷中娃娃要吃奶,也不影響她收錢地速度。小媳婦一個閃電手,擋住老婦人即將揣到衣兜里的一堆零碎錢。她瞪著大眼睛,大聲說“大舅媽,爹們家是一對七,比你的幺點大?!?/p>
“侄媳婦,大舅媽年紀大,一樣不好,就是眼睛好,清到幺就是清到幺?!崩蠇D人語氣強硬,但往兜里揣的手,開始左右晃動,暫不往兜里送。她兩只渾濁的眼球,像被炊煙熏黑的白熾燈,重新看她丟在篾桌上的紙牌。
“大舅媽,你的才幺點大,不是清一色?!毙∠眿D嘴說話手打卦,不依不饒使出龍爪手,扣住老婦人拿錢的手,往回一收。一老一小,二人三只手十五個手指頭,隔著篾桌,你來我往,酷似二龍戲珠。
大舅媽又能怎么樣,照樣往死里整!賭桌上沒有親人。
“天火燒的,我這雙眼睛,著老媧啄瞎啰,這樣都看不清?!崩蠇D人大聲嚷嚷。她輸了,垂頭喪氣,轉過身來,用渾濁的眼珠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說,我為什么不提醒她,她的牌不是清一色。有要把輸了牌的火氣,發泄在我身上的架勢。嚇得我哆嗦了一下,不敢直視她雙眼。
隨后,老婦人轉過頭,去看篾桌上正被小媳婦收走的錢,無奈地嘆息。她臉上皺紋,讓她老得不成樣子。小媳婦忙著收錢,動作幅度有些大,肘子蹭到懷里吃奶的娃娃。娃娃大聲哭叫。我們這桌,發出的聲音,終于蓋過院子里豹子他們那桌的聲音,一個村頭熱鬧起來。
我不參與耍牌,插不上一句話。只好在小賣鋪走廊上,找個位子坐下,等著豹子決出勝負。
走廊上坐著兩個老頭,他們慢條斯理卷著旱煙,吸著悶筒。貌似在這個壇子里,有出淤泥而不染地世外高人風范。其實不然。這二位“高人”,之前我見過他們在壇子里酣戰。估計,今天二老是因為手氣背,抑或被人出老千,輸得只剩下一袋旱煙。見我坐在他們身邊,二老勉強擠出笑臉,問我抽不抽旱煙。我搖頭,表示不抽。
說到煙,我得趕緊買,要不然晚上聽不了豹子的故事。昨晚,豹子的意思,我還得買玉溪和諧,今晚他的故事才更精彩。錢包里還有幾張百元大鈔,我咬緊牙關向柜臺走去。銀花看到我過來,放下手中的《斷背山》眨著卡姿蘭大眼睛。她端莊與嫵媚并存的蘋果臉蛋,似笑非笑看著我。在村頭老老少少人群中,銀花美得不真實,讓照射下來的陽光自行慚愧。她盯在我身上的目光,讓我不能自持。
“哥,你來了?!?/p>
“嗯,”我說,“《斷背山》好讀嗎?”
“好讀,就是還不習慣翻譯者的語言風格?!彼f,“安妮.普魯這個作家的寫作視角,與我之前讀過的作品視角不同?!?/p>
“你讀的外國文學名著不多吧?”
“不多?!?/p>
“以后,你多讀些外國文學名著,你就會知道世界之大,文學天地有多廣闊……”與銀花聊文學,我更有自信。想家地念頭,沖淡了許多。
“給我來一條玉溪和諧香煙?!蔽艺f。
“你昨晚不是只買了一包軟珍嗎,今天要買一條和諧?”她不解,疑惑地詢問我。
“買一包也是買,買一條也是買?!蔽益移ばδ樥f,“家有賢妻抽玉溪嘛!”
“是有錢人嘛,昨晚還說沒錢……”她也嬉皮笑臉跟我開玩笑。我把錢包里僅剩的四張百元大鈔,遞給銀花。她用一個黑塑料袋,把一條和諧香煙包好,遞給我。我們兩個,一個站在柜臺內,一個站在小賣鋪門口,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
“賠錢、賠錢,輸了錢不給,是開黑寶嗎,狗日的豹子頭……”院場中央,豹子坐莊那桌,有人突然吵鬧。男女老少睜大眼睛,瞪著豹子嚷嚷。
“哦呀、哦呀!狗日的狗,日狗地日?!北诱驹谌巳褐?,大聲自言自語,“漢子家三個月幫工錢,才半小時就整丟球,不活人了!”
當豹子頭的豹子,輸光了。他佝僂著身軀,站在人群中,咧著嘴叫罵,眼神慌亂四處張望。他在尋找我,想讓我給他解圍。
“缺牙豹,不要磨蹭,趕快給錢。再不給,就算五塊錢一挑豬糞,幫我家挑糞去核桃地?!北由砗笠粋€老婦人嚷嚷。
“就是、就是,輸了不給錢,給老子手中鐮刀開一回葷,一鐮刀整下去,要你兩個狗卵子?!北訉γ?,一個年近四十的老光棍大聲叫嚷著。
老光棍手里,果真拿著一把彎彎缺缺,又像石塊,又像黑火炭的缺鐮刀,上下舞動著。他圍著桌子,小步向豹子靠近,比劃著鐮刀,做出就要往豹子胯下掏的動作。桌子周邊一群人,圍著豹子,你一言我一語,跟著那個老光棍起哄,用污言穢語咒罵豹子。
人群中有幾個老婦女,她們包裹的頭巾有點歪,分明是賭紅了眼??粗腥藗冇兴袆?,她們伸手去扯豹子衣角。估計是盼望著,可以從豹子身上,某個衣袋里,抖落出幾塊錢來。
“烏龜、烏龜……”豹子大聲叫喚我。場子里所有人,目光立刻集中到我身上。
“烏龜,缺牙豹當莊輸了的錢,你先幫他墊上……”一個老光棍向我大聲叫喚。
“就是了,你一個吃國家糧,發著工資的烏龜,先幫缺牙豹墊著……”一群人跟著起哄。
“我沒有錢?!蔽艺f。
“你哄鬼,不要以為我們大頭老百姓好糊弄……”眾人盯著我嚷叫。
突然間,我有種行走在雪峰利刃上的感覺,寒冷、孤獨而無助,莫名其妙地無奈和恐懼。
“在這個壇子里抓豹子,莊家輸光了錢,不用再賠桌面上欠下的賭債?!便y花在我身邊小聲提醒我。
“大家先抽支煙,消消火、消消火。有話好說……”我邊說話邊撕開兩包和諧香煙,走到人群中,不分男女老少,一一發煙。
所有人,看到我發的是和諧香煙,一一接在手里。小媳婦們把煙揣進衣袋,老婦人和男人們,當場點煙。院場上,煙霧繚繞。把太陽嚇得躲進云層里。眾人責罵聲少了些許。豹子抽著煙,不敢言語,用愧疚的目光,來回掃視我和銀花。他被眾人謾罵是難免的。場面一片混亂。我又撕開兩包香煙,不斷發煙安撫眾人。
“賊殺的,不要吵,影響爹們家手氣,爹們家給你們死?!币坏缆曇?,從貨柜后面房間里傳來。是王老五的聲音。
聽了這話,鬧嚷嚷的人群,突然像被擒住喉嚨,一個個啞巴了。鬧得最兇的幾個大齡光棍,抽了幾口悶煙,乖乖走人。
四
不知何時,王老五和一個年過四旬的中年男人,已站在小賣鋪門口。王老五叼著大重九香煙,得意洋洋看院場里的人。他身邊那個中年男人,叼著大重九,萎靡不振,瞟了我、豹子和銀花一眼,又去看其他人。這個人是村完小楊校長,是這個村子里唯一一個端“鐵飯碗”的人。背地里,村里人叫他“一小時”。
聽李大康說,楊校長之所以得了“一小時”別號,就是因為好賭,逢賭必輸。王老五嗅覺靈敏。每當楊校長領到工資,他就會嗅到。隨后,領上幾個小弟,一小時之內,準時把楊校長口袋里的錢,騙光。楊校長成了王老五的定時提款機??礂钚iL表情就知道,他這個月工資,已落到王老五手里。
“狗日的缺牙豹,有錢也不進來跟我們玩玩,送給那些老頭、老奶和老光棍、小媳婦,對你有什么好處!”王老五說著話,拿眼睛瞪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豹子。
“哦呀!我輸錢關你屁事,”豹子說,“就是有錢也不輸給你?!?/p>
“就你那窮樣子也沒幾個錢?!蓖趵衔逭f。隨后,王老五看著站在我身邊的銀花,嬉皮笑臉說,“哎喲喲,女大十八變,這屁股越來越大了!”說完話,他伸手往銀花翹臀打去。銀花一閃,躲到我身后。王老五手掌,擦著我褲腿而過,沒打中銀花翹臀,打在小賣鋪門前的陽光里,趕跑了湊熱鬧的山風。
“王叔,”銀花勉強擠出笑臉說,“大白天,你毛手毛腳?!?/p>
“叫王哥,”王老五壞笑著說,“我老嗎,叫什么王叔!”
“我爹也沒大你幾歲,叫你王哥不好吧!”銀花說。
“你父親那個廢物提他干什么!你這小店沒有我怎么開?一個月賣幾條大重九,賣給誰?不是我叫你在店里擺幾張麻將桌,你吃什么?”王老五不屑地看著我們說話,使勁吸了口大重九,把濃稠煙霧像扔手雷一樣,噴向我們。
我和銀花本能地邁開臉,豹子瞪大眼珠直視著他。我突然發現,豹子眼睛與銀花卡姿蘭大眼睛,何其相似。楊校長站在王老五身后,尷尬地假咳嗽幾聲,沒說話。王老五提到銀花翹臀,我腦海里自不而然浮現出王熙鳳的影子,想起豹子對王熙鳳臀部的見解。我一時想入非非,分不清自己是在《紅樓夢》角本中,還是身處月華村。
“算了,不跟你們一般見識?!蓖趵衔宓鹬鵁?,伸了一個懶腰說,“下個月村委會就要換屆選舉嘍,等我當選村支書和主任,看我怎么收拾你們。來,抽一支大重九,下個月好好幫我填寫選票?!?/p>
王老五說完話,摸出大重九香煙,拔出一支遞給我。我掃了一眼身邊的豹子,他還在怒目瞪著王老五。
“不了,王哥?!蔽艺f,“我抽不習慣大重九?!?/p>
“你是抽不起大重九,”王老五哼哼地說,“就你那點工資,一個月夠買幾條大重九。好好幫我填寫選票,我送給你幾條抽抽……”
王老五說著話邁步往外走去,幾分鐘便消失在眾人視線里。豹子還在怒目橫視著王老五離去的方向,他鼻子不爭氣的在空氣中嗅著,感受著大重九香煙獨特氣味。小賣鋪里間的賭徒,一個個走出來,伸著懶腰,哈著大山深處的氧氣,向院外走去。院子里,眾人一個個相繼離去。只有我們身邊的楊校長,垂頭喪氣杵在小賣鋪門口。
“烏龜,聽說你和縣圖書館張館長很熟?”楊校長問我。
“算不上很熟,只是工作上經常來往而已?!蔽艺f。
“我和她不熟,方便的話你約他們來我們學校搞一兩次讀書宣傳活動,順便送給我們學校一點圖書。孩子們的圖書舊的舊,丟失的丟失,快沒了?!?/p>
“嗯,我試試……”
我們聊了一會兒,楊校長離開小賣鋪。院子里只有幾個老婦人,領著幾個幼兒,站在小賣鋪門口看貨柜上的糖果。銀花走進柜臺邊,一邊賣東西一邊看《斷背山》。我和豹子覺得無趣,各自抽了支煙,與銀花說了幾句話后,回了村委會。
回到村委會,豹子爬在床上,沒說一句話。明顯是為剛才輸掉手藝錢生悶氣。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話,只好去煮小罐茶。雨和霧,再次把月華村染成灰蒙蒙一片。我收起中午洗曬的衣服和被褥,把燒好的小罐茶端到宿舍。豹子一支接一支抽著悶煙。擺在床頭柜上的香煙,被他抽了大半包。我舍不得多抽一支,怕剩下的五六包香煙不夠他抽幾天。沒煙抽,他不肯講故事。我忍受著難耐的煙癮,大杯喝茶,找些話題與他攀談。
“這個王老五是什么來頭?”我問。
“哦呀!這個家伙不是個好東西!”豹子憤憤地說,“他有四個哥哥,大哥王老大是當年的村霸?!?/p>
“這個我聽村主任李大康講過,”我說,“后來好像發生一樁惡劣的刑事案件,他家弟兄幾個勞改去了。聽說王老大被槍斃了?!?/p>
“是的,王老大那個狗日地做了人不該做的事, 該死!其他三個還在監獄里。這個王老五放出來早了,就知道禍害村里人?!?/p>
“你能給我講講當年發生的事嗎?”
“不要提那件事,提起那件事,你就會知道生活在這個小山村會有多絕望!”豹子回答我后,痛苦地閉上眼睛。表情比剛才輸錢還難看。我不敢多問。怕他以后再也不講故事。只能任由他不斷抽煙喝茶。如若是沒有茶水灌進他肚子里,我估計他的肺葉會自燃。
“豹子,”我說,“你能講講為什么村里人只叫你‘豹子’,不叫你‘扎西尼瑪’?”
“哦呀!這些狗日的,三十年前我來的時候,他們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叫‘扎西尼瑪’。他們聽了很憤怒,甚至還有人出手打過我。他們說我罵他們,罵他們‘砸死你媽’。我好好聽自己名字的發音,還真有些像。我就不跟他們說我的名字?!彼f。
聽了豹子的話,我恍然大悟。的確,豹子對“扎西尼瑪”的發音,與我們這里人說“砸死你媽”幾乎同音。叫這個名字,在這個地方,的確會引來麻煩。
“那他們為什么叫你豹子呢?”我追問。
“哦呀!這個、這個……”他吱吱嗚嗚不想回答我。
“不會又是同音吧!”
“不是!”
“那你倒是講??!”我催促豹子。
“三十年前,我來到這個村莊。那時我才二十出頭,身強力壯,就住在銀花外公家牛棚里。有一天晚上,一頭豹子竄進村子里,傷害村里牲畜。全村人起來圍剿那頭豹子。豹子亡命亂竄,竄進我落腳的牛棚里。我一個人手握一節杵棒,硬生生把那頭豹子打死。他們趕來,剛好看到我打死豹子的一幕,因為不好叫我名字,就叫我‘打死豹子’。后來就直接叫我‘豹子’了?!闭f到自己名字由來,他明顯神氣了許多?!翱墒?,后來在一次搏命中,我的門牙被人打掉一顆,他們就叫我‘缺牙豹’?!闭f到“缺牙豹”這個名字,他滿臉羞愧和悲傷。
“你和誰搏命過,是怎么回事?”我追問。
“哦呀!不要提,”他說,“那是我永生永世地傷痛!”
看到豹子難過的表情,我也覺得自己問得直接和唐突。只好一個勁兒給他倒茶水、敬煙,與他閑聊些不痛不癢的瑣事。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夜幕在豹子做的雞蛋面香味中,籠罩了整個月華村。李大康他們還在鄉上開會審表,村委會就我和豹子兩個人守著。
晚上,我沒去農家書屋看書,而是去銀花小賣鋪,買了兩斤純正的玉米酒,與豹子痛飲。我酒量不行,二兩下肚便暈乎乎的。豹子喝下一斤多玉米酒后,變成一頭真正的豹子。他面紅耳赤,眼睛睜得比燈籠還大,講話聲音提高好幾個八度。剩余的玉米酒,他一杯接一杯痛飲,和諧香煙一支接一支抽,故事一個接一個講。
豹子說,那個時候月華村四周山林里,土司爺修建了三座大廟,巍峨壯麗,比他們家鄉寺院還壯觀。他爺爺是個木匠,應土司爺要求,分別給三座大廟各做了一張供桌。三張供桌非常氣派,是用當地名貴的金絲楠木制作,人見人愛,佛見佛笑。土司爺看了贊不絕口??上髲R在戰火中被毀。僅剩的大廟石基,也被村里人挖來蓋倉庫和學校。唯一保存下的證物,還有一張大供桌?,F在,就藏在村委會里,老值錢了。好幾個玩文物的商販來收購過,村里人沒敢賣。
豹子說,就在他爺爺帶著眾人放開手腳大干時,勐傣土司軍隊與來搶奪金礦的膘國軍隊打戰。土司軍隊打不過膘國軍,就抓淘金人去充軍。來不及逃走的淘金人,在月華村四周山林里,與膘國軍作戰,像割麥子般,被膘國軍一茬一茬放倒。那個死法,真叫橫尸遍野。他爺爺手下,有一大批人被抓去打戰,都是有去無回。他爺爺拿了一大堆金礦,給土司老爺部將,才沒被抓去征戰。銀花外公也被保住,沒上戰場。眼看整個礦山都要被膘國軍占領,他爺爺只好帶著幾個人,匆匆忙忙把淘好的金沙,埋在一個廢棄礦洞里,帶著部分提煉好的金子,跑回雪山去,留下銀花外公看守藏下的金沙。不想銀花外公,在后來亂戰中被打死。
豹子說,他爺爺回到雪山,他的家鄉相繼解放。他爺爺用從月華村帶回去的金子,給他們寺院里一個圓寂的活佛,塑了金身。寺院里的喇嘛,傳授他爺爺塑佛像手藝,他們家成了當地有名望的家族。他爺爺最大的愿望,還是想回到月華村,帶走他們藏下的金沙。他父親受他爺爺聲望影響,是個藏香制作人,偶爾也塑些小佛像,手藝遠遠不如他爺爺。他的木匠手藝,就是他爺爺教的。他爺爺臨終前,反復叨念著藏金沙的廢礦井位置,囑咐他回到月華村,尋找那些金沙。于是,二十出頭的豹子,背井離鄉,來到月華村尋找了三十多年。
豹子還往下講。我醉酒了,在豹子前入夢,不知道豹子后來講什么。等第二天早上起來,頭暈腦脹、昏昏沉沉。豹子早就下好雞蛋面,喝足小罐茶?;鹛吝?,丟滿煙蒂。半包和諧香煙,早被他抽完。我為自己的小酒量喊冤,擔心剩下的香煙聽不了幾個故事。
趁李大康他們還沒回來。豹子經不住我軟磨硬泡。白天,只要不落雨,他便帶我進入周邊大山林里,與他一起尋找那個埋藏金沙的廢礦洞。我們查看了幾十個廢棄礦洞,沒找到想象中的金沙。把我累成老狗,舌頭伸得老長。豹子習以為常。后來,豹子帶我去參觀,曾經的三座大廟遺址。
叢林深處某塊平地上,我看到滿地斷壁殘垣。佛陀的石像被敲得粉碎,佛菩薩身首異處,十八羅漢缺胳膊少腿,殘破不堪。只有曾經把門的石獅子,還在幽靜的叢林里,面目猙獰,震懾著叢林深處的妖魔鬼怪。
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太陽偶爾投下斑駁光點。我看到胳膊粗的蟒蛇,靜靜躺在破碎的石像堆上曬太陽。驚魂不定的小鹿,在某棵老樹后面,對我們投來畏懼的目光。每遇到一座佛像,豹子都會點燃一支香煙,代替香火,敬重地跪拜磕長頭。后來幾天,他甚至帶著土陶罐,在佛像身前煮茶敬獻。晚上,我都到銀花小賣鋪買上一斤玉米酒,守在豹子床榻邊,給他斟酒、倒茶、敬香煙。讓他開金口講故事。幸好,有一家報刊編輯部,在微信里給我轉了一筆稿費,我們的煙酒錢才續上。
李大康他們回來的前一夜,我的一個問題,讓豹子暴跳如雷,向我瘋狂咆哮。
“豹子,我問你?!蔽艺f,“據我仔細觀察,銀花眼睛與你眼睛很相。她不會是你女兒吧?”
“哦呀!你給老子滾!再胡說八道,瞎問爛問,老子把你舌頭扯出來下酒……”
那個晚上,豹子聽了我的問話,給我一頓憤怒輸出后,一口氣喝光一斤玉米酒。抽光大半包和諧香煙,喝下大半罐百抖茶。一個故事也沒講,蒙頭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他還在蒙頭大睡。我的雞蛋面早點,沒了。我只好蹲在農家書屋,餓著肚子懊惱。好巧不巧,銀花提著一小塊臘肉來看豹子。她看到豹子沒起床,就把肉送到農家書屋,與我閑談。
“哥,”銀花問我,“豹子叔怎么還不起來?”
“嗯,哦,”我支支吾吾回答,“他,他昨晚喝高了?!?/p>
“不是吧,豹子叔從來沒喝醉過。你們兩個是不是像安妮.普魯寫的一樣,昨晚上一起去釣魚?”她一臉不正經笑著問我。
“你才去釣魚,你全家都去釣魚?!蔽規缀跏呛鹬f,“你再胡說,以后不推薦給你書看!”
銀花“哦”一聲,蘋果臉蛋被我的言語嚇得煞白。她用卡姿蘭大眼睛,怯生生看著我,一言不發。我知道自己失態。但看著銀花大眼睛,愈加像豹子眼睛。不免呆呆盯著她看。
“哥,以后我不開這種玩笑。對不起!”她說著話,眼眶里淚花在打轉。
“對不起,銀花?!蔽艺f,“我這幾天找好了幾本外國名著。有馬爾克斯的《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有安德魯.米勒的《氧氣》有??思{的《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還有……”
“哥,我看不了那么多。你不生我氣就好。只要你推薦的讀本,一定是好書,我拿回去看。臘肉,你和豹子叔一起煮著吃,家里還有。我回去了……”銀花不等我說完,她眨著卡姿蘭大眼睛,輕輕摸了摸額頭,捋了捋額頭上的青絲,邊回我話邊走出農家書屋。我為自己無端發火,悔得腸子都青了。
五
中午,李大康帶著幾個村干部回來。為了安撫我,他特意給我買了一條和諧香煙,一只烤鴨。村委會人多,自然熱鬧起來。豹子操起廚師行當,把銀花送來的臘肉下了鍋。吃午飯時,李大康看到我和豹子竟然還有臘肉吃,呆了好一會兒。用幾句試探的玩笑話,套我和豹子臘肉從哪里來。我和豹子守口如瓶,他什么也問不到。晚上,我把李大康買給我的香煙送給豹子,又去銀花那里買了一斤玉米酒,一起放在他床頭柜上。他似乎忘了昨晚發生的事,我又可以聽故事了。豹子抽煙,我忍著不抽。他喝酒,我忍著不喝。我怕他故事沒講完,我的煙酒就斷供了。
豹子抿著玉米酒說,我們勐傣地方的酒,味道淡了些,不像他們雪山的青稞酒,還有馬奶酒。他爺爺、父親經常喝的就是青稞酒,六十多度。一口酒下去,從喉嚨到腸胃,酒水到哪里就像一團流動的火苗,燒得整個肚子熱烘烘。他們那個地方,喝上一壺青稞酒,吃上一只烤羊腿,抑或一大塊牦牛干巴,再多的冰渣子打在臉上都沒事。就算迷失在冰天雪地里,只要身上還有一壺青稞酒,還有一只羊腿子,就有活下去地希望。我們勐傣的酒,只能解解悶消消愁,喝多了還會上頭。要是帶進雪山,酒水都會變成冰坨坨……
豹子大口大口吸著香煙說,他家鄉有一座神山,高得不見頂端,終年積雪,從來沒有人能登上神山頂端。山頂住著一頭純白色的攢角公牦牛,它是神山的護山神,法力強大無比,能移山填海,能呼風喚雨,能抵御外來地所有妖魔鬼怪侵擾。
他們那個地方,天空是神靈的,大地是牛羊的,魔鬼種類繁多且無處不在。大地上所有生靈,都有神靈護佑,也會修行成神靈。滿月的雪山下,美得不成樣子的狐仙,會走進牧羊人家,成就一樁樁人間美事。要等每個甲子羊年,才是神山吉祥年。到甲子羊年,有條件人家,都要攜家老小一起去朝拜神山,圍著神山磕長頭。生活在神山周圍的人,都期望得到那頭純白色攢角公牦牛護佑。
豹子說,他還在母親肚子里時,那一年就是神山甲子羊年。他在母親子宮里,與家人一起圍著神山,磕長頭跪拜。如今,離神山甲子羊年沒幾年。他一定要在甲子羊年,回去磕長頭跪拜神山。
等豹子玉米酒喝不下了,和諧香煙抽不動了,只能喝我給他熬煮的小罐茶時。濃稠的茶汁,凝實了他飄飄忽忽的思緒。
豹子一臉虔誠,眼神里滿是敬畏地講,他們家鄉寺院里的喇嘛,個個法力高深,修行各種神秘莫測法門,能夠預知未來和死亡。他還小時,趕上一個道行高深的喇嘛圓寂。那個老喇嘛坐在佛堂大殿正中央,接受所有人膜拜,等待他預定的死亡時間。死亡降臨時,老喇嘛身上發出刺眼白光,沒有溫度,像一團白磷燃燒,他身邊的人沒有被灼傷。在白光中,老喇嘛肉身慢慢消亡,他臉龐始終帶著慈祥笑容。一天后,老喇嘛肉身徹底消亡,只剩下一堆僧袍和少許毛發,他靈魂變成一束凝練的白光,射向浩瀚無際的宇宙天穹。
豹子還講,他們寺院里曾經有位神秘的老喇嘛,一生超度過無數苦難靈魂。老喇嘛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沐浴更衣后,走進一間密閉石室,囑咐三日內所有人不得去看望他。人們從石室細微的石縫里,看到有神秘紅光射出。三日后,人們打開石室??吹绞抑醒氲卮u上,一套整潔的僧袍里,放著一堆大小不一,五彩斑斕的舍利子,發著耀眼光芒。人們都說老喇嘛虹化成佛。那些舍利子,成了他們家鄉寺院里供奉的圣物,現在還有人去膜拜……
接下來幾個星期,我白天校對經濟普查表,豹子當村委會廚師。晚上我們共處一室,他喝酒喝茶抽煙講故事。我聽他講故事,給他斟酒倒茶敬煙??臻e時間,我窩在農家書屋看書寫東西,銀花和村里一些學生,陸陸續續來借閱圖書。
聽豹子講故事,我文思泉涌,猶如神光附體,短短十幾天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月華村前世今生》紀實散文,投給市日報社。市日報社用兩周時間,在副刊版面上連載。
單位領導第一時間來電祝賀我。含蓄地表達等我回去后,要重新負責單位公文運作工作。單位領導,還轉給月華村幾千塊慰問經費,讓李大康他們好好關照我的生活。把李大康高興壞了。我雖然在月華村下鄉,單位領導還是陸續讓我給他們寫講話稿。每篇稿子,我幾乎一氣呵成。
因為銀花隔三差五來借書的緣故。在干經濟普查工作,聽豹子講故事的同時,我也沒忘記楊校長的話。通過與縣圖書館張館長電話聯系,月華村進入初秋,天氣好轉的時日里,張館長帶著館里工作人員,把圖書流動大篷車,開進月華村小學。在學校操場上,擺出幾千本兒童讀物。十幾個閱讀宣傳展板,一字擺開。
月華村小學的孩子,一個個抱著書,樂呵呵蹲在操場上翻閱。張館長和工作人員,忙著給學校宣講閱讀地重要性,指導學校圖書室的圖書上架管理,給學生拍照留影。我跟在張館長身邊,做些協助工作。張館長對月華村孩子渴望知識,喜歡閱讀的習慣感到欣慰,愉悅地送給了學校一千多冊兒童讀物。楊校長,又是感謝張館長又是感謝我。整得我尷尬至極,去也不是留也不成。
張館長率眾來月華村,多多少少與我有些關聯。她提出要到村委會農家書屋看看,這既是她業內的事,也算他們走訪基層一線地見證。李大康讓我陪同張館長眾人,他去準備伙食,豹子下廚。
張館長和工作人員,走進農家書屋,看到各類書籍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借閱登記簿里記錄得清清楚楚,眾人既吃驚又感動。她知道我愛讀書,喜歡寫點小文章。料定,農家書屋是我打理。來之前,我在電話里向她委婉表達過,書屋里農科技種養殖、病蟲害防治等,農村實用書籍偏少,希望她能支持一些。檢查了農家書屋,她給月華村留下五百冊農科技類書籍,幾十套農村種養殖教學視頻光碟。她還自帶伙食費,交給村委會三百元錢。搞得李大康一群村干部,又是羞愧又是感動。
為感謝張館長慷慨捐贈,李大康硬是從一家農戶里,購買一頭五十多斤的小乳豬,拉到村委會殺了做晚餐。有豹子在,不怕做不出好飯菜。一頭小豬,加上月華村的洋瓜、南瓜……豹子用了一下午,做了豬肉紅生、酸生、精肉小炒、油炸排骨、炸粉腸、紅燒肥腸、茶葉涼拌豬肚、鹵豬肝、鹵豬蹄、火燒脆豬皮……炒洋瓜絲、煮南瓜、豬頭骨燉洋瓜、豬血煮酸腌菜……
我們一群人在村委會大院里,拉出四張木桌拼接成一張大桌子,滿滿當當擺上二十多道菜肴。張館長一行人,看到如此豐盛的農家菜品,個個拍手稱絕。
開飯了,楊校長屁顛屁顛提著一大壺自烤玉米酒,來參加宴席。酒席從下午吃到晚上,李大康醉了,豹子醉了,楊校長醉了,張館長等人勉強能自持。我一個人送縣圖書館眾人上車出村。等送走了眾人,上旬月已偏西。我也是酒氣上頭,頭重腳輕走回村委會。
路過一塊玉米地時,我看到銀花一個人站在路邊。她身著一套深藍色牛仔休閑裝,白球鞋,扎著馬尾辮??ㄗ颂m大眼睛出神地看著坡地上,已經成熟的玉米發呆。酒精使然,我以為看到豹子講述雪山下偶爾會顯現的狐仙,抑或是我當年的初戀阿萍。一時間,我竟移不開目光,癡癡看著她出神。
“哥,”銀花問我,“你怎么了?”
“你是人還是狐仙?”我癡癡傻傻問銀花。
“我有那么好看嗎?”
“有、有,”我說,“你是月亮底下最好看的人?!?/p>
“豹子叔呢?”她羞怯怯問,“豹子叔怎么沒和你一起來?”
“他喝高了,”我說,“你怎么一個人站在村邊?”
“哥,你看玉米地里,那些已經開著白色小花的蒲步草,它們埋藏著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便y花沒正面回答我的問話,她指著月光下,玉米地里一片灰蒙蒙的小草對我說。
我看不清楚,歪歪斜斜走到路邊。果然看到玉米地里,長得齊腰高的蒲步草,開著白色小花。在勐傣壩,這種小草到處都有。它的汁液,微麻且苦澀,是很好的刀口藥。牲口不吃這種草。它們在哪,都能大片大片生長。小時候,趕上冬天夜晚,我們經常四仰八叉躺在這種草地上看月亮。
“你們村子的玉米酒勁夠大,這月光真好!想念你們這個年紀地好時光?!蔽艺f著話,踉踉蹌蹌走到地邊,按倒一大片蒲步草,坐在上面。
銀花走到我身邊,也按倒一大片蒲步草,與我并肩坐下。月光怯生生打在我們身上,把我們兩個的影子拉得老長。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和著蒲步草的中藥味,一股腦兒灌進我肺葉里。
我腦袋里飛進去一只花蝴蝶,翅膀不停扇動著,眼前幻燈片般出現阿萍的影子,妻子的影子。還有剛剛送走,臉蛋喝得緋紅的張館長影子。她們個個女人味十足,另我想入非非。
最老火的是,銀花井噴式的小蘿莉氣息,熏得我手不知往哪放,眼睛不知往哪看。我們就那樣靜靜坐著,聽入秋后,夏蟲在玉米地里不甘心地嘶鳴,感受月光下月華村無邊無際地安靜。我體內,雄性荷爾蒙氣息,瘋狂分泌。我在心里一遍遍喊著:該死的玉米酒!月亮真會惹禍??!
“你們這里的夜晚真美,我都不想回家了!”我故作鎮定地說。
“哥,我給你講講小時候我在蒲步草地上的故事吧,你愿意聽嗎?”
“愿意!”雖然銀花沒接我的話,我卻迫不及待回答。
“我十幾歲時候……”
銀花用如月光幽靜、溫婉的口吻,慢慢向我述說她美好的少女時光。我腦袋里那只蝴蝶,隨著血液里酒精地沸騰,瘋狂舞動。
銀花從月光里開始講述,故事多半埋藏在蒲步草叢里。她說早已掰完玉米苞的山地里,灰白色的蒲步草花開滿山坡。這些花兒略帶香氣,朵兒滿是灰白色花粉,粉兒粘在衣物上無關緊要。這種很有集體意識的花兒,它們能夠在玉米坡地上連片開放,有些地方一個谷地連著一個坡地,一個坡地又接著一個谷地,開得甚歡。月光掩蓋下,放眼望去無邊無垠,成了花的暗洋。更美妙的是這種草兒,枝葉和花朵柔軟,不長毒刺和怪毛,高不過半腰,借著點坡度,很適合人體在它們身上翻滾。這種翻滾,銀花只管叫“滾草坡”。我們勐傣城里,有人叫它“滾鴛鴦坡”。這種游戲,是銀花兒時最愛玩的游戲。
銀花說,坐在月光下,會讓她興奮,特別是冬天有月亮的夜。她小些時候,瞧不起她,把她當做小屁娃娃的大哥哥大姐姐們,都是怕羞鬼和自私鬼。月光下,大哥哥大姐姐們,躲在黑暗的樹蔭底下蠢蠢欲動,成雙成對抱作一團,干著兩個人私活。而銀花她們一群小孩子,總是披著月光,在蒲步草花開得正歡時,去收完玉米苞的坡地滾草坡。
銀花說,滾草坡是一項技術活,是培養男士風度的實地課堂。滾草坡時,要把衣扣扣緊,把褲腰帶扎緊。免得滾到半坡時,如同青蛙敞開肚皮,或把褲子滾脫了。那樣在異性朋友面前,會顏面掃地。滾草坡時,要雙手抱著頭,盡量用雙肘護住嘴臉,特別是鼻子。冬天的夜晚,讓鼻子碰到裸露著的硬土塊,會鉆心疼痛。如果痛得哭出了聲,那會徹底沒面子。滾草坡時,一定要先讓男孩滾下去,開辟出一條稍微光滑柔軟的通道,并在坡腳充當人墻,擋住隨后滾下來的女孩。
聽銀花這樣講,我感覺自己,已在蒲步草花開滿山坡的地塊上,率先滾下去。
銀花越講越興奮。她揚起粉紅的蘋果臉蛋,眨著卡姿蘭大眼睛,看著醉眼朦朧的我說,在月光下,在彼此歡呼聲中,小伙伴們一個接一個往下滾,然后是一群接一群往下滾。滾了一遍又一遍,滾得身上衣服統統變成草綠色。在滾動中,無意中碰到異性私處,誰都不會在意。他們歡快地喊叫聲,把月光徹底攪碎在坡地上,干著大集體活計。
當然,滾草坡也有玄機,特別是年紀大些的小伙伴。他們會一對接一對,滾著滾著便消失在草坡上。遇到這種情況,銀花很著急,她會在蒲步草叢里拼命尋找,結果是徒勞的。第二天,小伙伴相約到河邊,清洗滾成草綠色的衣服。便會發現,前一晚在草坡上滾“丟失”那幾對,他們會避開伙伴們,到河岸另一邊清洗。于是,大家便明白。用不了多久,有人會離開滾草坡隊伍,逐漸發展成樹蔭下干私活的家伙。
銀花講到干“私活”,我心里莫名地驚悸與期待。我想,現在我和她算不算干私活。我很遺憾我的少年時代,沒與阿萍滾過銀花說的草坡,沒和妻子滾過。乘著酒興,如果現在就是冬天的月夜,我會恬不知恥地邀約銀花,在某個開滿蒲步草花的坡地上,彌補我的遺憾。
“我兒時的玩伴們,就是在這種滾草坡的游戲中,一個個滾大,兩個兩個滾成一對,一對一對滾成新的一家,過著現在我們所謂的家庭生活?,F在只滾剩我一個人,真希望有人能陪我一起滾草坡!”銀花說著話,眨著卡姿蘭大眼睛,癡癡看著我。在她眼神里,我只看到一個意思:你敢陪我滾草坡嗎?
我不敢與銀花對視。腦袋里瘋狂飛舞的那只花蝴蝶,扯下它斑斕的翅膀,鮮血淋漓。我看到花蝴蝶殘棄的翅膀上,映照著在一片開滿蒲步草花的山坡上,有一個我心儀的女人,攪碎滿世界月光滾下來。我用雙手接住她。她不是阿萍,不是妻子,也不是銀花。而是豹子給我講述過的,他們家鄉雪山上,一場萬馬奔騰而至的雪崩!
我突然間想抽煙,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想起煙放在宿舍里,豹子的床頭柜上。近一段時間,我買煙買得勤快,但身上幾乎沒帶煙。
“這玉米地太潮,”銀花說,“我的屁股都濕了。哥,你的濕了沒有?”
“哦,好像也濕了?!蔽艺f。
我們的確在蒲步草叢上坐了很久。沉默,成了我們彼此間最后一道防線。我暈暈乎乎站起,銀花也站起。我們開始往村子里走。月亮已慢慢移步向西山頭。山村靜悄悄的,水泥路面變成灰蒙蒙的長帶子,多數農家院子里的燈光已熄滅。酒精還在持續麻痹著我的大腦,我走路踉踉蹌蹌。好幾次,銀花打算伸手扶我,但我始終沒讓她攙扶。
“你今晚不用守小賣鋪?”
“我給自己放一個晚上的假?!彼f,“沒意思,小賣鋪一開門,一群賭鬼就擠滿整個屋子?!?/p>
“你要留心些,提供賭博場所和器具,人家要是來查處你,你背的責任可大了?!蔽艺f。
“我知道,”她說,“如果沒有那群賭鬼,我的東西也只能賣給空氣……”
銀花怕我摔倒,把我送到村委會門口,她才自個兒回去。我站在村委會大門口,看著漸行漸遠的銀花,有一句話,我很想問她:你會不會織毛衣?但我始終沒問出口。
六
夜已深,我推開村委會大門,里面靜悄悄的,李大康他們早回家了。我走進宿舍,豹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個地面全是煙蒂。豹子真地醉了。我打開他的被褥,給他蓋上。
我整個腦袋暈得不行,打開被褥準備入睡,妻子打來視屏電話。她斜靠在沙發上,鵝蛋型的小臉蛋貼著沙發靠枕。細碎的散發,懶懶地鋪在身后。她的眼皮有些浮腫。明顯是沒休息好。妻子拉了拉衣角,給我一個甜美的笑臉。
“還沒睡?”妻子問。
“就要睡了?!?/p>
“最近天氣有點涼,”她說,“一個人睡在大床上有些冷?!?/p>
“你可以蓋涼被?!?/p>
妻子聽了我的話,笑容僵硬了些,但仍舊對著我笑。她一手拿電話,一手抓過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在手機那頭晃來晃去。
“女兒的毛衣我已經織好,”她說,“你的織了一半,拆了又重新織,織成這個樣子?!?/p>
“不要太辛苦,天氣還沒轉冷,不著急。不會你可以問問你們毛線群里的人?!?/p>
“我怎么就織不出你那個初戀阿萍的水準呢?”
“她編織的每一針里都有故事?!?/p>
“就你們有故事!我讓你們有故事!”妻子邊說話邊把毛衣扔在茶幾上,坐直身體,鵝蛋型的小臉蛋氣得紅撲撲的,瞪著杏眼鼓著腮幫看我。我感到后腦勺的頭發都豎了起來,酒氣嚇退一大半。我們默不作聲,相互注視對方十幾秒鐘。妻子意識到她失態了。她捋了捋身后散發,重新靠在沙發上,露出甜甜的笑臉。我喜歡她靠在沙發上,露出笑臉的樣子,像只撒野的小饞貓。在沙發上,她這個笑臉,曾經為我們制造與保留了多少美好的往事和記憶。
“你在下面村里要注意身體,不要整天瘋瘋癲癲?!逼拮诱f,“我聽說月華村的姑娘,勾引男人賊厲害,你要小心些。還有,你天天和那個豹子抽煙喝酒,兩個老男人同處一室,不要鬧出什么笑話來?!?/p>
“你放心,不會的?!蔽艺f。心里卻想起銀花,想起之前和銀花坐在蒲步草地上的場景。再看看睡得像死豬一樣的豹子,不得不相信,女人的第六感準得嚇人。
“都快兩個月了,沒抽煙錢了吧?”
“哦,還有?!蔽艺f,“這里不費錢?!?/p>
“不要硬撐著,轉給你兩千?!逼拮诱f。
“好吧?!?/p>
“夜深了,我掛電話了。晚安!”她說完話,掛了視屏電話。在微信上給我轉了兩千塊錢。
妻子很少一次性給我轉超過千元的生活費。自從我們結婚后,我的工資卡就歸她管,她在家里做全職太太,照顧我和女兒。她未過門之前,她父母對我提地唯一要求,就是過門后要由她掌管家里的經濟。我應允了他們的要求。因為我的父母,阿萍的父母都不同意我和阿萍在一起,我和阿萍分手后,阿萍便遠走他鄉。我地青春和愛情,與阿萍的出走一起死亡。妻子是長輩之間做媒嫁過來,為討長輩們歡喜,我成了工具人。
上旬月早已沉下西山頭。夜,黑得不成樣子。村莊四周叢林里,不知名的夜鳥拼命賣唱著,撕破了黑暗臟器。一個人面對黑暗,內心會平靜下來。就像電腦硬盤被格式化,回到初始化狀態。我想家了。也忘不了,過去與阿萍在一起地美好時光。
上高中時,我因身體原因,休學在家務農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我經常去縣圖書館借閱圖書,認識同樣愛借閱圖書的阿萍。我們生活在勐傣城周邊村落里,栽秧、薅秧、割谷子、收玉米、砍柴、放牛、割膠、收膠……是勐傣農村人永遠做不完的農活。我與阿萍也不例外,閱讀不耽擱我們干農活。
阿萍家所在的寨子,四面都是丘陵,種滿橡膠樹,離我們寨子不遠。她比我小一歲。我們相戀在冬天,勐傣壩子開始栽種霜季稻時節。那個清晨,她和她們寨子姑娘,系著刀篾籮,戴著不新不舊的筍葉帽。她們嘰嘰喳喳像一群喜鵲,從她們住的那個橡膠林寨子,趕來我們寨子栽秧。我內心竊喜,外表卻頗顯狼狽地挑著秧,在田埂上走過、滑倒、散秧,最后和她們一起栽秧,愛情的火花就那樣擦起。
從那以后,每到夜晚,我們與交換圖書為借口,常常在她們寨子外的橡膠林里幽會。夜空下,我和阿萍時常坐在某棵橡膠樹桿下,借著月光偷看對方一眼。如果誰的手先觸碰到對方的手,都會為此羞愧沉默不語。
有時我們雙方邀約小伙伴,在橡膠林邊打嘴皮戰。鬧得她們寨子里的狗全都吠起來,睡在木板樓里的老人們,便用腳后跟使勁跺著樓板叫罵我們??汕啻旱暮蔂柮?,豈是他們那些老人類和不知情的狗,能夠阻擋得了!就算他們把樓板跺垮了,把賬算在我們頭上,讓我們賠償又有何妨??!青春有的是氣力和激情?。?!
現在,穿過歲月編織的網,我與不知在何方的阿萍,彼此都只剩下回憶。
張館長回去了,銀花也可能熟睡了,經濟普查工作也干完了。不出意外,過兩天我也可以回家了。想想正在讀書的女兒,靠在沙發上的妻子,我還是想家。就要回家了,我想著想著,終于沉睡去。等我醒來,天已大亮,豹子還在呼呼大睡。我口干舌燥,去廚房煮茶水喝。李大康笑瞇瞇從村委會大門口走進來,腋下夾著一個鼓鼓的黑塑料袋。
“烏龜,烏龜,”李大康叫我,“這么早就起來,沒事就多睡會兒?!?/p>
“有事嗎,李主任?”
“給你買了兩條和諧香煙,銀花小賣鋪里就只有這兩條?!彼f,“自釀的玉米酒都放在廚房里,你要喝自己去拿。你又是寫文章又是給我們和學校討要書,真是感激不盡?!?/p>
“哪里,哪里?!蔽也缓靡馑嫉卣f。
“走,我帶你去看一下我們村的鎮宅之寶?!彼呎f話邊把香煙塞給我,又拉著我往村委會后屋的儲藏室走去。
走過幾道門,一樓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子,門板上掛著一把大鎖。這是村委會重要的儲藏室,我沒進去過。李大康三下兩下,打開大鎖。里面黑漆漆一片。他順手在墻邊,拉亮屋子里的白熾燈。三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擺放著一件兩米多高,三米多長,兩尺多寬的東西。用一大整塊半新不舊的車棚布,嚴嚴實實蓋著,看不出是什么東西。
“你猜是什么東西?”李大康對我神秘一笑,問我。
“不知道?!蔽一卮?。
李大康沒繞彎子,走上前去,幾下把整塊雨布掀開。一張古銅色的八仙大供桌,穿越無盡歲月,呈現在我眼前。
“這是土司年間留下來的寶物,聽說是豹子他爺爺制作的。以前放在山林里的大廟中,大廟被毀之前,被人抬回來了?!崩畲罂蹬d奮地說。
我走到大供桌前,帶著震驚和無比虔誠的心情,伸出右手輕輕撫摸大供桌的一角。過去的無盡歲月往事,無數個神靈,一件件一個個向我涌來,奔進我腦海里,豹子的爺爺就是其中最鮮活的一個。豹子的故事,全在我腦海里活過來。我直挺挺杵在大供桌前,說不出一句話。
“以前我們周邊有三座大廟,每座廟里都有這樣一張大供桌,可惜其它兩張都被毀壞了?!崩畲罂嫡f,“這個大供桌高二米四,長三米二,寬二尺六,四棵柜腳的厚度在七寸以上,三塊供桌板厚度在四寸以上。是用上千年的金絲楠木材質做出來的。板面上的金絲紋路,手都可以觸摸到,供桌的每個卯榫拼接,沒有一根鐵釘……”
李大康不停地解說,我什么也聽不進去。因為他說的內容,豹子說得更詳細。我感嘆豹子他爺爺精湛的木工藝。驚嘆百年前月華大地上天才地寶之多。敬畏神靈在這塊大地上行走時,留下的每個印跡。
“幾年前,一個古玩家給這張大供桌出過價,都快到六位數了?!崩畲罂嫡f。
“你們要賣掉它?”我驚訝地問。
“不是、不是,”他連忙擺手說,“我們哪敢賣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市文物部門來鑒定過,這東西不能單獨用金錢來衡量,它承載著我們村的歷史。只要我在村委會一天,就不會賣掉它,也不許別人打它的主意?!?/p>
“你是個有良心有擔當的好主任!”我由衷夸贊他。
“那是必須的,”他自豪地說,“帶你來看呢,主要是想讓你再幫宣傳一下我們村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p>
“好,我一定盡力!”
“烏龜,我得提醒你,王老五那群人你少接觸,他們不是好人。好好的月華村,就是因為有他們那一小撮,把一個村子名聲敗壞了?!?/p>
“哦,我記著了?!?/p>
“還有,豹子你讓他少喝點酒。他酒后脾氣大得很?!崩畲罂嫡f,“再說他酒醉,誰來給我們下廚?”
“我記住了,李主任?!蔽艺f,“我就想問問你,豹子和銀花是什么關系?”
“你想知道?”
“想!”
“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p>
“答應?!?/p>
“好,我先說要求?!崩畲罂岛俸僭幮χ鴮ξ艺f,“明天開始,我們要進入村級換屆選舉,你留下幫我們村寫寫公告,寫寫新聞報道,幫搞一下換屆選舉宣傳?!?/p>
“這……”
“你們單位領導我很熟,我向他們請示要人,”他說,“再說,全縣都搞村級換屆選舉,你們單位也要抽調人。你在我們村也算是你們單位抽調的工作隊?!?/p>
“好嘛?!蔽艺f。
“我告訴你,”他把嘴巴湊到我耳邊小聲說,“銀花就是豹子的女兒?!?/p>
“是嗎?”我驚詫地問。
“你看看他們的眼睛不就知道了?!彼f,“豹子和銀花家有許多糾纏不清的往事,這和王老五他們那幾個狗日地黑心兄弟有關,一言兩語講不清楚……”
李大康的手機響了,他站在屋角,接聽電話,半天沒講完。我們地對話被迫中斷,我最想獲知的信息被卡住,心里極難受。我回到宿舍,豹子懶洋洋地靠在床榻上。
“一大早去哪里?”豹子打著哈欠說,“你們這個玉米酒,喝多了頭痛。去,給我煮一罐早茶來喝喝。要不然沒力氣給你們做早飯吃?!?/p>
我默不作聲,把李大康買給我的兩條香煙,丟在豹子床榻上。他毫不客氣撕開一包,點火抽煙。我跑到廚房里,給他煮了一罐濃稠的小罐茶。喝了茶后,豹子精神多了。他開始下廚,給我們做早飯。
中午,我接到單位領導電話。與李大康說的沒兩樣,他們果然讓我繼續呆在月華村,參加村里換屆選舉工作。下午,有幾個縣級單位抽調的工作隊員,陸陸續續到來,其中還有兩個女同志。村委會愈加熱鬧。
七
吃過晚飯,我在廚房里找到一大壺玉米酒。我燒好一罐百抖茶,連帶玉米酒一起端到宿舍。給豹子斟酒倒茶敬煙,讓他開講。豹子講得興趣正濃時,宿舍門被人踹了一腳?!斑郛敗币宦?,有一個人叼著煙,大搖大擺走進來,是王老五。
“喲、喲,兩個老男人,還抽煙喝酒喝茶,日子過得滋潤嘛!”王老五斜著眼,吐了一個煙圈對我們說。
“哦呀!這里沒你的位置,你滾!”豹子從床上站起來,毫不客氣向王老五下逐客令。
“你這缺牙豹,我沒工夫搭理你。我是來看烏龜的?!蓖趵衔宓哪抗鈴陌l怒的豹子身上掃過,停在我身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看著我說話。
“找我何事?”
“不是要換屆了嗎,”王老五說,“你是個文化人,好好幫我在報紙上寫幾篇文章,等我當選了村主任和支書,有你的好處?!?/p>
“這我做不了主,選誰是你們老百姓說了算?!蔽艺f。
“他們算個屁,月華村能有今天,不是他李大康那個舔狗干出來的。是我帶著村民發家致富,才有月華村的今天……”王老五大聲說著話,他從衣兜里掏出兩包大重九,丟在我床榻上。大搖大擺走了。
等王老五走遠,豹子從我床榻上奪過兩包大重九,撕開一包,取出一支點火就抽。他長長地吞吐了幾口煙霧,一臉享受。
“哦呀!這王老五就不是個東西?!北诱f,“大重九抽著就是帶勁……”
那晚,豹子的故事講得特別多特別順。他講了他們家鄉除了喇嘛法力高深外,還有一些單獨存在的法師。那些法師不住在寺院里,獨自成一個教派,多半在山林或崖壁上修行,他們即使是身首異處也死不了。去哪里都能御風飛行。那種教派,是他們先人最早信仰的教派,現在還有許多人信仰。
隨著故事講得越多越玄,豹子抽大重九就越狠,玉米酒一杯接一杯喝,小罐茶被他喝得干干凈凈。我怕他不講故事,舍不得抽一支大重九。后半夜,豹子講到他和幾個朋友徒手打死過一頭熊。我不知道真假,沒有反駁他。再后來,我們都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李大康召集工作隊,召開村級換屆選舉工作動員會。安排給我的任務,是書寫換屆選舉公告,搞好宣傳報道。會議后期,工作隊員發表個人意見。
兩個縣城來的女同志抱怨,村委會生活條件太差,特別是廁所。那群在茅坑里搶屎吃的老母豬,把她們嚇得半死。李大康只得尷尬地陪著笑。我說,要嚇退那群老母豬,得找豹子。一言既出,我地發言成了焦點。
會議結束后,豹子把他上廁所專用的竹棍,靠在村委會門口。幾乎所有工作隊員上廁所,都不會忘記帶那根竹棍。
換屆選舉工作,是一件累人的事。很多個晚上,我們跟隨李大康,到各個村民小組召開群眾會議。每次會議,李大康都要讓我給群眾講換屆選舉工作紀律、要求、意義等等。我不喜歡在人多的場所拋頭露面,更別說發言講話。開始幾次,我賴著不講。李大康想了個法子,晚餐讓我喝上幾杯玉米酒。到會場,我暈乎乎的,膽子卻大了很多,開口就講,但都跑題了。
記憶中,我參加過十幾次群眾會議,講了十幾次話,都在宣傳農村科技種植、養殖,冬早蔬菜栽種技術,講科學、講衛生、讀書學習等方面知識。換屆選舉的事情,我沒講過。李大康沒生我的氣。群眾看我東拉西扯,講了許多廢話,就小聲“烏龜、烏龜”叫我。我聽了,不生氣。走進人群中,掏出香煙,發給大家抽,緩解尷尬氛圍。后來,孩子們遇到我就喊“烏龜叔叔、烏龜大爹!”我也不生氣。
通過半個月群眾會議,換屆選舉工作宣傳效果如何,我不清楚。但到農家書屋借書的人多了,都是村民和學生。高年級學生來借《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話》《古希臘神話》等讀物,低年級學生借連環畫書籍看。識幾個字的村民借《大牲畜養殖》《人工培育木耳》《土雞養殖》等書籍,不識字地借與農科技相關的光碟。銀花三天兩頭來借汪曾祺、于堅、莫言等作家著作看。她每次來農家書屋,要翻看小半天。
白天,我除了寫換屆選舉公告外,多半時間守在農家書屋。晚上,仍舊繼續聽豹子講故事。
單位領導知道我在月華村,大力宣傳農科技種養殖技術,就給月華村捐贈了上萬平方米的塑料遮蔭網,十幾噸大棚鋼架。還有一批豬仔和雞苗。李大康發動愿意搞種養殖的農戶,到村委會免費領取材料,搞種養殖產業。絕大部分村民,到村委會登記領取遮蔭網、大棚鋼架、豬仔和雞苗。
大半個月后,我走到哪個村組,群眾對我客氣了許多。各家園圃地里,都搭著大大小小的蔬菜棚,栽種著小米辣、西紅柿、茄子、花菜、扁豆等反季節蔬菜。院子里跑滿小豬小雞?!盀觚敗边@個名字沒人叫了,都叫我“兄弟”或“叔”。
豹子的故事永遠講不完。他講他們家鄉魔鬼種類之多,魔法千奇百怪。講生長在雪山上的蟲草,傳說中的雪蓮花……只是講到關鍵處,他就說大重九好抽。我沒辦法,只好一次一包兩包到銀花小賣鋪去買。自己一支舍不得抽。實在忍不住,就抽一支和諧香煙。
每次,我到銀花小賣鋪買香煙,王老五他們都在貨柜后面的房間里打麻將。銀花的小賣鋪,一直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有一次,王老五出來攔住我問話。
“烏龜,”王老五問,“我的文章你寫了嗎?”
“寫什么?”我反問他。
“寫我發動月華村老百姓采摘松茸、木耳這些山貨地經歷。寫我收購村民的山貨,給老百姓增加收入,為群眾謀發展的故事??!”王老五惱火著說。
“我寫不好,文筆有限?!?/p>
“我的大重九不是好抽的,只拿好處不辦事,那不行?!蓖趵衔逭f。
“我買還給你兩包大重九?!蔽艺f。
“不稀罕你買的煙。我的煙想抽就抽,沒有那樣便宜的事情……”王老五忍不住吼我。銀花用眼神告訴我,趕快走。我放開腳步就走,回去聽豹子講故事。王老五在后面罵罵咧咧,咒罵空氣。
聽豹子講故事之余,我寫了幾篇月華村換屆選舉工作開展情況。譬如《村級換屆選舉工作深入大山深處的月華村》《月華村三個抓實營造風清氣正的換屆選舉工作氛圍》《換屆選舉工作月華村這邊風景獨好》等,先后在縣訊、市日報等發表。樂得李大康見人就夸,我文筆如何了得。我得意忘形。晚上聽豹子講故事,聽到興奮處,在宿舍里大吼大叫。有時候,學著豹子豪飲幾杯,跟著豹子瞎唱他故鄉的山歌。夜里,一個村委會只有我和豹子地嚷嚷聲。
同住的幾個工作隊員,特別是女隊員,對我和豹子意見很大。她們反映給李大康,讓我和豹子收斂些。有一次,李大康趁著沒人,找上我。
“烏龜,雖然你會寫文章,但你不是李白?!崩畲罂挡缓靡馑嫉卣f,“晚上喝酒,拜托你和豹子聲音小點?!?/p>
“哦呀!是啰、是啰?!蔽覍W著豹子口吻回答李大康。
到了晚上,我和豹子仍舊我行我素。幾個男工作隊員木奈何,相繼跑到我們房間,一起喝酒喝茶抽煙閑聊。獨有兩個女隊員,用床單嚴嚴實實堵住宿舍門窗。白天相見,不搭理我們。
白天,工作松閑些,我和豹子帶著砍刀和鐵鍬,按照他的記憶,滿山林尋找廢棄礦洞。我們在大山林里,唱“大王叫我來巡山,我把人間轉一轉……”驚嚇得鳥群和小動物,四處逃竄。
我們始終沒找到,豹子爺爺藏下的金沙,就去膜拜三座大廟遺址。豹子教我堆瑪尼堆。我們拾起大廟的部分斷壁殘垣,拾起殘破的佛菩薩石像,分門別類堆砌。豹子在瑪尼堆邊,拿出我給他買的大重九,三支又三支點燃,虔誠地敬獻在瑪尼堆上。我嗅著濃香的大重九香煙氣息,心疼得要死,卻不敢說他半句不是。
豹子給瑪尼堆敬獻他煮的小罐茶,讓我學他圍著瑪尼堆磕長頭。他說能給我們祈福消災,帶來好運。他磕得極認真,一遍又一遍圍繞著瑪尼堆匍匐跪倒又起來,一次次五體投地,一磕就是幾個小時。我學著他的姿勢,磕了幾次,嘴巴總是啃到泥巴和枯葉,感到無趣。只能靜靜坐在林子下,忍受蚊蟲叮咬,等待他磕完長頭,才下山。
八
我在月華村的生活,的確有些肆意妄形。銀花經常來農家書屋,找我聊文學。她的卡姿蘭大眼睛,眨呀眨,比每本名著里的女主角都勾人魂魄。若不是妻子一次次與我視頻,周末女兒一聲聲清脆地喊我“爸爸”我真會在農家書屋,發生一些與我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故事。
換屆選舉工作,接近尾聲的一個晚上,我和豹子在宿舍里談天說地。王老五帶著幾個兄弟,踹開我們房門。他氣勢洶洶上前來,一把揪住我衣臉,把我拽起。
“烏龜,你是閑自己活得長了,不長記性?!蓖趵衔逭f,“你是真正的烏龜王八蛋!”
“我、我惹你什么了?”我被嚇得結結巴巴反問王老五。
“你在村委會吵吵鬧鬧,影響我們休息?!蓖趵衔宕舐暫鹞?。
“就是,就是……”王老五的幾個兄弟附和著說。
“哦呀!放下他,你個王老五算哪根蔥!村委會在村西頭,你們家在村東頭,隔著幾百米遠,咋過影響著你們!”豹子跳到我前面,手里拿著酒壺,對著王老五吼。
“你狗日的缺牙豹,敢跟我們兇。信不,敲掉你所有的牙齒,讓你變成無牙豹!”王老五懟豹子。
“哦呀!兇你又怎么樣,別廢話,有本事就先把我打死。像以前你那幾個哥哥一樣,下死手打我。怕你們,我就不叫扎西尼瑪!”豹子一把推開王老五揪住我衣臉的手,用酒壺指著王老五,大聲吼。
跟王老五來的幾個年輕人,齊刷刷圍上來,就要動手打我和豹子。豹子站在我前面,眼睛瞪得比燈籠大,震懾住幾個圍上來的人。關鍵時刻,李大康帶著幾個村干部,沖進我們宿舍。
“你們干什么?”李大康大喝。
“干什么,與你無關!”王老五說。
“王老五,你目無法紀,換屆工作隊員你都敢毆打。還有你們幾個,跟著王老五胡鬧,你們不知道這是犯法嗎!”李大康指著王老五一伙人,大聲指責。幾個跟著王老五的人,看著圍攏來的人越來越多,心虛了。豹子仍舊站在我前面,沒退讓半步,我感到從未有過地安心。
“你李大康算個求,就是政府的跟屎狗?!蓖趵衔逭f,“兄弟們,咱們走,以后山不轉路轉?!?/p>
王老五說完話,帶著他的人走了。李大康詢問我一番后,囑咐我要多加小心,帶著村干部回去了。眾人退去,我和豹子一夜無話。我不敢問他,關于他和王老五兄弟之間的過往。那一晚,如果沒有豹子站在我身前,我肯定會對下鄉生活產生陰影。
兩天后的早晨,我和豹子還沒起床,李大康把我叫醒,拉去一邊問話。
“大供桌被人盜走了,最近只有你和我去看過?!崩畲罂嫡f。
“我有盜走它的理由嗎?”我反問。
“我們都有嫌疑。這幾個晚上,你住在村委會,發現什么異常沒有?”
“我和豹子每個晚上窩在宿舍里,外面的事我不知道?!?/p>
“這件事,你先不要聲張,我已經報案了。上邊會派人來調查,很快就會有結果?!彼f。
“好……”
我們沒事一樣,向其他人隱瞞了大供桌被盜事件。借著與李大康獨處,我向他詢問豹子與王老五之間的恩恩怨怨。李大康把他知道地告訴了我。
李大康說,當年,豹子的爺爺在月華村帶人淘金,銀花外公就是他的小嘍啰。因為戰亂,豹子的爺爺將一大堆金沙,埋藏在一個廢棄礦洞里,逃回雪山去,留下銀花外公看守??上сy花外公,在戰亂中死去,只留下銀花年幼的母親。王老五家有弟兄五個,人丁興旺,個個霸道不講理。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村里哪戶人家都怕招惹到他們家。王家人把銀花的母親當做童養媳,打算養大后嫁給他們五兄弟中的一個,順便再去尋找金沙。銀花的母親長成少女,沒幾年就要與王老大成親。不想,豹子來到月華村。
王家人知道豹子來尋找金沙,故意把他留在家里好生招呼著,想讓豹子幫他們尋找金沙。豹子住在王家,尋找了幾年,無果。銀花母親長成大姑娘后,愛上豹子。二人私下有了魚水之歡,懷了銀花。王老大知道后,恨死了豹子。
就在那個節骨眼上,豹子的妹妹,一個叫央金卓瑪的女人,找到月華村來。奉豹子父母的命,要帶豹子回雪山去。王老大看到央金卓瑪長得漂亮,起了歹心。
五兄弟一番謀劃后,讓王老五把豹子支開。其他四兄弟,把央金卓瑪強行拉到后山,四兄弟輪流強暴了央金卓瑪。并把她活活打死,丟進礦洞里。豹子知曉后,與王家兄弟展開殊死搏殺。被五兄弟打得只剩下一口氣,還敲掉一顆門牙。王老大不解恨,強行把銀花母親,配給他的一個跟班兄弟。就是現在銀花的養父,一個從小患小兒麻痹的男人。
如此惡劣的奸殺事件,上級公安部門介入調查,把王家五兄弟拿去嚴懲了。王老大被判槍決,王老二、王老三和王老四被判處無期徒刑,現在還在服刑。王老五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刑滿回村后,王老五一如既往霸道。但他帶領村里人采山珍,販賣山珍,為村民增加收入??伤旧腺€博惡習,村里凡是與賭有關聯事項,都與他脫不了干系。
央金卓瑪的慘死,徹底改變豹子的人生軌跡。他認為是他害死了妹妹,禍害了銀花的母親,罪孽深重無邊,要留在月華村做牛做馬贖罪。豹子父母和親人幾次來請豹子回去。他硬是不回去。他父母沒辦法,說下等他在月華村罪贖夠了,如果神山羊年他還健在,就回去繞神山磕長頭消災祈福。他們給了銀花養父一筆錢,讓那個患小兒麻痹的男人,好好撫養銀花長大。
豹子留在月華村,哪家有事,他都去幫忙。村里人慢慢接納了他。銀花出生時,她母親難產死了。銀花小時候,家里農活基本上是豹子幫著干。農閑季節,豹子常出去做些木工手藝活。周邊村寨的人,都認識豹子。村委會的廁所,就是豹子捐款建蓋。銀花長大了,讀書、開小賣鋪的本錢,是豹子給的……
聽了李大康講述,我說不出是痛還是悲?;氐剿奚?,看到還躺在床上的豹子,我默不作聲去廚房給他煮早茶。用微信里剩下的最后一點余額,給他買了一條大重九香煙。干完一天工作后,晚上我不瘋癲,只是坐在豹子床前,給他斟酒倒茶敬煙,默默聽他講故事。
九
村主任大選前三天,被盜的大供桌有了下落。是王老五指使村里幾個老光棍盜走了,賣給一個古玩倒賣販子。被縣公安局人贓俱獲查處。當天,公安局的警車開到月華村,把大供桌送回來。帶走了王老五、銀花、楊校長等一大群人。第二天,豹子離開了村委會,去向不明。
午飯后,我到銀花小賣鋪去。小賣鋪開著門,我以為銀花回來了。走到店門口,看到一個面容蒼老,拄著拐杖的老男人,坐在柜臺前。貨架后面,沒了麻將子聲。沒人喊我“烏龜”。那個老男人,看到我走到門口,沒買東西,就知道了我來做什么。
“你來看銀花?”
“是的,她還沒回來?”
“她怕是回不來了。狗日的李大康告她給王老五他們提供賭博場所,還有賭博器具。公安局要處罰她十幾萬的罰金,她哪里有,被扣押下了?!?/p>
“我們可以想想其它辦法?!?/p>
“還能有什么辦法,聽天由命。王老五不是好人,李大康也不是好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好人。我一個殘廢人,還能做什么……”
老男人越說越激動。他說著話,用拐杖在地板上使勁敲擊。我知道他想說,我也不是好人。我找不到與他交流的方法,干巴巴站著聽他咒這罵那,又是敲地板又是吹胡子。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回了村委會。
我只感覺,銀花穿著深藍色的牛仔休閑裝,扎著馬尾辮,眨著卡姿蘭大眼睛,在我眼前晃動。與我交流某本名著里的某個人物,我們的觀點不謀而合。直到我問她“你會不會織毛衣”時,我才發現自己回到了村委會。豹子的床榻空空蕩蕩,床頭柜上還丟著幾包抽剩的大重九。我不習慣,這個房間里沒有豹子。我突然就想家了,想看妻子鵝蛋型的臉蛋,靠在沙發上對我投來溫婉一笑。想聽女兒銅鈴般的言語聲。
村主任大選日子正式到來,李大康順利當選為新一屆村主任。三天后,通過黨員大會選舉,李大康又當選為村黨支部書記,實現了村委會主任和村黨支部書記一肩挑的目標。
選舉前后幾天,我們一群工作隊員,忙里忙外。我白天黑夜蹲在會議室里,不是計票就是唱票,不是寫公告就是填報統計表。做完相關業務工作,應市日報約稿,我寫了一篇《月華村新班子新氣象》通訊報道,一個星期持續忙碌。新當選的李大康幾次勸我注意休息,我不理會。因為,我覺得忙碌可以忘記一切。
我怕回到宿舍,看到豹子空蕩蕩的床榻。怕走到村頭小賣鋪,看不到銀花的影子。唯有忙碌,把自己變成工作的機器,才能抵御最可怕地孤獨,帶來最致命地打擊。
換屆選舉工作結束。抽調的工作隊員,先后回城去。我與自己較勁,一定要等到豹子和銀花他們回來。與他們當面道個別,才肯回勐傣城。
每天晚上,我幫李大康他們,把村里所有文書檔案,按要求認真進行歸檔。白天,我一遍又一遍打掃農家書屋。深夜,每次推開宿舍門,我心里忐忑、失落。
銀花離開月華村整整九天,豹子離開村委會八天。我想,我是再也等不到他們兩人歸來了。好在每天,妻子都給我打來一個視頻電話,讓我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于是,我告訴李大康,我要回家。
就在等待豹子的第九天傍晚,李大康給我提來幾大袋東西。我打開看,全是干木耳、曬紅菌、土雞蛋、大蔥等,月華村的山珍土特產和菜蔬。
“李主任,這個我不能要?!蔽艺f。
“不是我給你的,是村民送給你的?!彼f,“你整天在會議室里忙著,好多人想和你說說話,感謝你一聲,你都沒時間搭理?!?/p>
“可是,我們工作人員不能隨便收群眾的禮品?!?/p>
“好!你不要是嗎,”他說,“來、來,我領著你一家一家去退。你一家一家去跟人家說……”
我拗不過李大康,只得收下。李大康與我客套一番后,回去了。村委會只剩下我一個人,靜得可怕。天色暗下來,會議室里燈亮著,我杵在辦公桌前,怕回去空空蕩蕩的宿舍。
我打算去農家書屋,通宵達旦看范穩的《水乳大地》打發寂寥時光。但想到第二天一早要回去,還是回宿舍收拾行裝。我無精打采回到宿舍門口,抬頭一看,發現昏暗的夜色下,宿舍里白熾燈亮著。這是豹子離開后的九天中,我宿舍燈亮得最早的一個晚上。前八個夜晚,我宿舍的燈,只在后半夜我回去睡覺時,才會亮幾分鐘。
豹子回來了!
“豹子、豹子、豹子!”我沖進宿舍大喊豹子的名字。豹子果然斜靠在他的床榻上,嘴里叼著煙,臉龐略顯疲憊,卻掛滿笑容。
“哦呀!烏龜,你是多久沒回宿舍睡覺了,一個房間冷得像冰坨一樣,一點人氣都沒有?!北诱f。
“你回來了,”我自顧自地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不要嚷嚷,我又不是進了土洞,能不回來嗎?老子口渴,快去煮一罐百抖茶來喝喝,要濃稠一點才帶勁?!彼f。
“好嘞!”我說著話,奔進廚房。在生火煮小罐茶的同時,翻找到小半壺玉米酒。等煮好了茶,我抓起幾個玻璃杯,端著茶和酒跑回宿舍。一個勁兒給豹子斟酒倒茶,撕開一包床頭柜上的大重九,給豹子敬煙。豹子懶洋洋伸手接過煙,點燃,緩緩吸了幾口。他從床邊被褥里,拿出一個黑塑料袋遞給我。
“什么東西?”
“給你買的兩條大重九香煙,”他說,“天天蹭你煙抽,給你買一回煙?!?/p>
“不要?!蔽艺f。
“隨你?!北涌次覜]接他的煙,說著話把兩條煙丟在床頭柜上。
“你去看望銀花了?”
“嗯?!?/p>
“她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罰款贖人?!彼f。
“罰金肯定得十幾萬了?!蔽艺f。
“差不多?!?/p>
“她回來了嗎?”我問。
“算你還有良心,知道問她的事?!北诱f,“她不回來了。我用我所有的積蓄幫她交了罰金,還剩余一些,全給了她?!?/p>
“那她去了哪里?”
“她說月華村她沒臉再呆了,她的靈魂也不在月華村?!北诱f,“她要到省城去開一家小店鋪賣土特產。她讓我感謝你,給她推薦那些好看的書。如果以后有緣再見,她說她還想讀你推薦的書?!?/p>
“是嗎?”我失落地自言自語。宿舍陷入短暫沉默。豹子自顧自地抽煙喝酒喝茶。我已習慣,他抽煙我就不抽煙。
“哦呀!不要多想,一切隨緣?!彼f,“我要是再不回來,你烏龜再爬得慢也爬回勐傣城去了?!?/p>
“你再不回來,我的確要回去了。明早,明早我就回去?!蔽艺f,“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沒什么打算,”他說,“如果活得夠長,等我們神山的羊年,我要回去繞神山磕長頭?!?/p>
“豹子,”我說,“你木工手藝好,去勐傣城開一家棺材鋪吧,我們還可以時常見面,相互也有個照應?!?/p>
“哦呀!以后再說……”
我們聊一會兒沉默一會兒,相互給對方留足了思考空間。后來,我問他王老五的情況。豹子說,王老五因為聚眾賭博、恐嚇換屆選舉工作人員、倒賣重要文物、放高利貸等,蹲大牢是鐵定的事。與王老五有關聯的一群人,都逃不脫法律制裁。楊校長因經常參與賭博,也要吃些苦頭。聽到這個結果,我無話。山村就這樣,平常中帶著不尋常,沒什么大驚小怪。等頭雞打鳴,我們才各自睡去。
十
第二天,天剛亮,豹子還在呼呼大睡。我起床去農家書屋挑選了《包法利夫人》《紅與黑》《沉默的世界》《建水記》等幾本書,打算哪天去省城,帶去給銀花。又想想我們各自不同的命運,各自站在平行而不相交的生活軌道上,只能像豹子說的,一切隨緣。畢竟我已經失去過深愛的阿萍,才有了現在的妻子和家庭。人到中年,我什么都輸不起。再說,農家書屋里的書,是村上的書,我沒有占有和支配它們的權利。
一大堆問題,在我大腦里相互質疑、碰撞與和解。最后我沮喪地把書,放回書架上,走出農家書屋。趁豹子沒醒來,我提著大包小包行裝,來到村頭農村客運候車點,坐上村里唯一一輛跑勐傣城的農村客運面包車。
太陽初升,面包車駛出月華村,路兩邊坡地上玉米已收干凈。滿山坡的蒲步草,開滿灰白色花朵。我眼前浮現冬天月光下,銀花滾草坡的畫面。她漂亮的蘋果臉蛋,卡姿蘭大眼睛對著我眨呀眨,晃得我滿腦子是五彩斑斕的花蝴蝶飛舞。
我盛夏來月華村,一來就是三個月,回城已是深秋時節??斓街形?,離勐傣城只有十幾公里路程。月華村滿山坡的蒲步草花,銀花的蘋果臉蛋和美眸,才在我眼前慢慢隱退。
透過車窗,我看到曾經熟悉的五三寨子。這個寨子,原來叫芭蕉林寨子。是后來知青下鄉,在這里編成一個建制的連隊,才叫“五三”寨子。勐傣大河從這個寨子中央橫穿而過,知青在河上搭了座鐵索橋。除了這個寨子人外,其他人過一次橋要交五角過橋費。
離五三寨子不遠處,有一個割膠牌,路上邊有一間老平頂房,筑了個很深的膠池,用來盛放膠水。有人曾經在膠池里看到過一個貌似人樣,遍體通紅,全身長毛的怪物。
穿過割膠牌,路邊有棵高大的枇杷樹,樹上住著一個吊脖子鬼,我小時候最怕走這段路程。想起這些,我又無端想起豹子,想起他給我講,他家鄉數不盡的鬼怪。后悔著,出來時,應該叫醒豹子,與他打個招呼,告別一番。
面包車在壩子的柏油路上飛馳,離勐傣城越來越近。兩邊田野里全是香蕉林,還有看不到頭的特色蔬菜大棚。里面栽種著茄子、豆角、西紅柿、辣椒、冬瓜、南瓜、西瓜、甜瓜……空氣中飄滿農藥味。
小時候,這些田野全是稻花飄香,蛙聲連成一片的水田。我突然懷疑自己,在月華村給群眾普及農科技種養殖技術,給他們提供搭建種植冬早蔬菜大棚材料的做法,是對還是錯。我驚訝自己,自從在城里工作后,竟沒到城外游玩過幾次。真把自己當城里人了。
回到家,已是中午時分。妻子等著我吃午飯,女兒還在學校上課。我把行裝放在陽臺上,跑進廚房里吃飯。妻子給我做了粉條燉臘排骨、青椒爆炒牛肉絲、腌菜煮草魚……我好久沒吃妻子做的菜飯。一桌豐盛的菜肴,吃得我眼眶發熱。
吃過午飯,我去陽臺上收理帶回來的東西。妻子湊過來幫忙。她讓我收理幾大包菜蔬。我的衣物行李,她親手幫我收理和清洗。我知道一個全職太太的小心思,她是要檢查一番我衣物和被褥里,有沒有殘留著不屬于我的毛發,抑或不屬于我的體液氣息。
我把村里人送我的干木耳、曬紅菌、土雞蛋、大蔥、大蒜、洋瓜、南瓜、青椒、白菜等山珍和菜蔬,分類出來,放在冰箱和櫥柜里。妻子收理小半天,看得出她有些小失望,也有些小激動。我的衣物、被褥中,除了我的毛發和濃濃的汗臭氣息外,沒有她擔心或期待出現的異物。
“你的衣袋里,怎么連半包香煙都沒有?”妻子看著我,不解地問。
“哦,是嗎?”我說,“被我抽完了?!?/p>
“不對,”她驚訝地說,“你平時吃完飯都要抽煙,今天你沒抽!你戒煙了?”
“我戒煙了?”我也在問自己。我記得自己好久沒抽煙了。我的香煙都供給了豹子,還有什么煙可抽?
“唉,可惜了!”妻子漂亮的鵝蛋臉上,泛著玫瑰紅暈,用挑逗地眼神看著我說,“可惜我給某人買的三條和諧香煙,只能送人了?!?/p>
“隨你,”我說,“只要你舍得……”
收理完我帶回來的東西,我們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韓劇。妻子興沖沖拿出一件,格子相間的灰白色毛衣,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尺碼與我體型差不多。但感覺那些灰白格子,有些不對稱,像幼兒園孩子在畫紙上,畫出的圖畫。有些僵硬,不協調。
“嗯,還是可以的,”我說,“就是這些格子之間好像少了些故事?!?/p>
“你還要有故事!”妻子把毛衣扔在沙發上,站在我面前,雙手叉腰大聲說,“這不是在寫書!”
“什么都要有故事嘛?!蔽业皖^,辯解著說,“不光是寫書!”
“你要我織上故事是嗎?”她氣沖沖說,“等我像紅太狼一樣,準備幾口平底鍋。我保證你聽到的每一個故事,都會有清脆的聲音!”
妻子說完話,狠狠瞪了我一眼,氣沖沖走進臥室刷抖音去了。我一個人呆呆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上,韓劇女主角,在榻榻米房間,起床、穿鞋、洗臉、刷牙、貼面膜……無趣得要命。我打開沙發抽屜,果然放著三條,用塑料袋包裹著的玉溪和諧香煙。這是妻子買給我的。我會抽煙后,她都記得我抽什么牌子香煙,每個月給我買一條。我已經下鄉三個月了。
我拆開香煙,點上一支,深深吸上一口。和諧香煙味道真好!
回想起,在月華村,為弄清豹子的名字,我給他買了一包軟珍。他當時使勁抽煙的樣子,就是大口大口猛吸,然后閉上眼睛,慢慢享受。我學著豹子,猛吸了幾口香煙,被狠狠嗆了幾下。然后閉上眼睛,大腦進入一種空靈狀態。想象力,得以無極性拓展開去。
等吸完一支香煙,我看到電視里那個女主角,竟然長得像阿萍,又像銀花。細細欣賞,她更像我的妻子。
我不敢看電視。到洗澡間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認認真真刷牙,不留一點煙味。等把自己徹徹底底清洗干凈,我發現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進入空靈狀態,一切妙不可言。我輕輕推開臥室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