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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3年第10期|草白:循著流水的蹤跡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10期 | 草白  2023年11月01日08:38

    大雪節氣后的第一天,我來到這里。

    黃巖,上垟鄉,前岸村,白鷺灣濕地公園。黃巖位于浙江黃金海岸線中部,東部屬溫黃平原,西部是山區。西部永寧江上游境內有長潭水庫,于高空俯瞰宛如一條碧玉絲帶,庫區四周林木繁茂、層巒疊嶂。白鷺灣濕地公園恰處于水庫西南角,從黃巖市區出發,沿途山路蜿蜒,冬日的枇杷花綴滿枝頭,散發陣陣幽香。

    下午四點光景抵達。天雖陰著,卻透出溫厚、連綿的暖意,宛如遠山蜿蜒的輪廓線。此刻無風,氣溫適宜,不像深冬的肇始,倒似暮春驟臨、大地回暖。大自然非常神奇,單是氣溫就能營造季節的錯愕感,讓人幾日之內穿越四季。僅在三四天前,這片濕軟的土地上還下過雪粒子,寒風像凜冽的刷子呼嘯著刷過一遍后,又倉皇地逃離而去。

    來這里是為了看紅杉林,此前留下的圖片及視頻顯示它們種在水里,火紅的葉片宛如冬夜絢爛的煙花??裳矍皼]有水,所有的水瞬間退去、消失了,它們溜進石頭縫里,被泥土里的深淵吸走,也有可能是被某種奇異的事物帶走。水底成了曠野,成了一片鋪著落葉的泥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間或長著已呈枯索狀態的狗牙根,根莖細長呈竹鞭狀,匍匐著,卻緊抓著泥土不放。由此,地面像是蓋了暖軟的大毯子,東一塊,西一塊,毛茸茸的,好似在傳遞土地深處的密語。幾乎難以置信,腳下踏足之地原本是一片水鄉澤國,可以種植睡蓮,可以養魚,水位上漲時甚至可以劃船進入,從東邊長潭水庫漫溢過來的水流能將整個空間盈盈注滿。

    今年夏天罕見的干旱,降水量奇少,向陽坡地上的茶樹被曬傷,桂花樹一半黃綠一半焦枯,此地的池杉樹也失去水的庇護。沒了水,航拍鏡頭下的紅杉林淪為普通的林地,少了水波與搖曳生姿之美。如此,卻方便我穿過這片宛如曠野般的地面,深入原本只有水可以抵達的地方。

    它們占地廣闊,一眼望不到邊。當初,流水退去,泥土和碎石一點點裸露出來時,最先占領這里的大概便是蒲公英、小蓬草、茵陳蒿、谷精草、酸模以及艾草等微不足道的植株,反正它們喜愛水田、溪溝、濕地,也喜溫暖潮潤的氣候。那些草籽或隨風而來,或原本就在泥里攢著,一俟得了機會,便見縫插針地附著在溫軟、濕潤的地表,再也不肯分離。而角落的低凹處,以及裂縫的深處,還殘留著流水來過的痕跡。當穿過紅杉林,雙腳踩在雜草織就的深褐色方陣里,那種感覺尤為強烈,這里曾經是河底的跡象也更為顯著,被溪水沖刷過的卵石縫隙里夾雜著灰白色的螺螄殼及貝類碎片,殘留的木樁上布滿青苔及被水濡濕后的黑色印痕。

    庫區里的水確實來過這里,并上漲到坡地及更高處,它漫過草皮和樹枝的根部,并向著樹干處攀爬而去。但不是所有樹都像池杉或水杉,可一直浸種在水里,比如紅楓,它就不耐深水淹浸,會因根須腐爛而死去。沿途,我看見一些傾倒在地的枯樹,葉子早就沒了,連樹皮也剝落了,樹身呈灰黑色,斷茬處是烏黑,那是深度腐爛變質的顏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紅楓。作為一棵樹,腐爛后也便失去了辨認的意義。

    這曾經的河灘、如今的曠野上,還有很多這樣的孑留物。流水來不及帶走它們,它們暫且等在那里,慢慢地,便等成了曠野里的物質。假如你觀察得夠仔細,或許還能發現路邊草叢里的葉片似向著同一方向奔逐而去,可能被疾駛的流水帶著走了一程,終究被拋下了,或許是不愿隨波逐流。那些蓄積的水應該是一點點小下去,它們往低處流去,往草叢和樹的根部蜿蜒而去,當流水各自為政,四散而去,便是失蹤的征兆。

    此刻,空氣中仍可見顫動的漣漪,那是晚風帶來的。暮晚時分,眼睛看見什么便是什么,自然的紛呈是人類的感官所無法捕捉和企及的。

    當我站在坡地上遙望這片廣大、綿延的區域,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的認同感,就像游客對異域沙漠的認同,它的親切感基于精神層面而非感官表層。人文主義地理學之父段義孚曾在一篇文字里描述過這種感覺,他以為這種認可與日常的熟悉感無關,而來源于精神上的肯定。人對某個地域剎那涌現的情感,大概來自身體以及心靈所獲得的呵護。

    此前,我從未抵達過這片紅杉林,但記憶里的某個黃昏一定在類似的河灘邊行走過。那既是我一個人的河灘,也是一大群人的,以至當穿過紅杉林望見這一片河灘濕地時,內心深處即刻響起類似“?!钡囊宦?。熟悉,驚詫,人對自然的記憶會在某個瞬間忽然復蘇。那一刻,我想起河灘,濕地那邊肯定有一條大河,它通向水庫,通向某個遙遠的往昔。我和少年時期的朋友曾在某個河灘邊度過許多時光,那些時光最終凝結成一個隱秘的小宇宙。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大概便在那時候建立,那時留下的氣味、聲音和影像,成為其后所有情感的源泉。

    這個黃昏,當我穿過紅杉林站到那片坡地上,眼前出現一潭碧色池水,像文物一樣留在樹、堤壩與坡地圍攏而成的低洼處。它們倒映著淡墨色的樹干、迎風搖曳的蘆葦茅草以及一棵手指粗細的幼樹,后者或許還是水流退后那段時間里迅速生長出來的。

    那些沉默的池水,內向、拘謹,好似萬事萬物一旦停止流動和交換,也便將自己永久保存下來。我撿拾著四周散落的卵石,又白又干燥的石頭,小而不規整的石頭,這里的地貌很像堤岸的雛形。

    安妮·迪拉德在《聽客溪的朝圣》一書里寫道,在她心里住著三個快樂的人,第一個收集石頭,第二個看云,第三個網羅世界各地的海水。收集石頭和看云,我都做過。而第三個采集海水的人,我也有幸結識。她不僅每到一地都要取水放入瓶中,還在瓶身上記錄日期、氣候、經緯度,并千里迢迢寄送回家。我不知道她的小屋里儲存了多少海水,那肯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屋子,不僅裝著浩瀚的東海、南海,還有大西洋和太平洋,從此,大洋和大海定會在她的夢境里翻滾、掀起洶涌的風浪。

    剛才,這一路上,我也撿了石頭、樹枝、禽類羽毛、池杉的果子,在與它們一一握過手后,又將它們放歸原處。我總覺得它們還有機會再次流動起來,等大水來的時候——總會有那么一天的,大地不可能永遠這樣干涸下去。

    因為有水的暗中庇護——這片土地如此豐富,似乎什么都有,繼草坡、河道及水潭之后,視野里出現一片開裂的板塊,濕軟、黏糊,移步前往,腳下不斷有水汁冒出。地表覆蓋著蒲公英、車前草、地衣等綠植,有些還是從裂隙里長出。想起炎夏季節的水稻田,被太陽暴曬開裂,即使后面蓄了水,也很難短期愈合。

    這開裂的板塊,是缺水,也是水曾經來過的證據。我的腳踩到那裂痕上,雙腿一顫,差點兒滑倒在地。底下還有水,水掉進裂隙深處,需要更多的水才能將它們拯救上來。曾經,我做過這樣的事,不停地往一塊瀕臨干涸的水田里注水,我們很怕田底出現裂隙,當裂痕越來越大……便再也無法拯救了。由此,我知道流水是不能中斷的,那蓄水的容器更不容許出現裂縫。

    即使河灘已成曠野,流水的蹤跡仍隱約可見,它們來過,此刻還在這里,不過是隱匿和潛伏下來。我看見無比熟悉的鼠曲草長在艾草和小蓬草中間,開檸檬黃小花,其葉是清明粿子的原料,是我小時候經常采擷的。我熟悉每張葉片上的絨毛和灰塵,也聞過焯水后好聞的青草味。沒想到它們也在這里。注目的瞬間有時光倒流之感。越來越多熟悉的事物出現在眼前,我不知道前面還有什么,只一味走著,看個不停。我看見一艘廢棄的木船,船艙里灌滿泥漿。木船邊上,落著沾滿塵土的漁網,籮筐似的疊成一堆。與自然界的生機勃勃比,人類活動留下的痕跡顯得暗淡而突兀,毫無美感可言。

    那一刻,我似乎聽見水聲。當循著那片開紫花的藿香薊徑直走去,果然看到一條約半米寬的溪流,它歡快地流淌著,就像一條淺褐色綢帶在風中自由地扭動身姿,可聲音如此微弱,很像嘆息。無疑,它充滿活力,一刻不停地流著,將漩渦和動蕩藏起,將顫栗和激情掩藏,呈現出一副舒緩、從容的模樣。終于,它在流經一個低處的坑洞時,甩出了漩渦和水花,同時將漣漪擴散至下游,以至整條溪上都閃著水的皺褶、瀲滟以及波紋。聲音也在那一刻出現。水的聲音,該怎么形容它呢?它們真是美好,就像小鹿飲水發出的聲響,就像溪的喃喃自語,也像風的囈語,它根本不想被別人聽見,只要自己聽見就夠了??赡莻€聲音,只要耳朵聽過一次,便再也無法忘記。

    什么時候,我在別處也聽過那樣的聲音?然后又忘卻了。我一路走,一路聽著似有若無的水聲,想著很久以前聽過的聲音,它們還在我的耳邊回響——有時通過風聲,有時通過冥想或音樂回來。這片河灘忽然變大了,無限地擴張,囊括了所有,什么都可看見,什么都可聽到。我只想一直走下去,好像如此便能走到與童年接壤的地方,走到某個熟悉的角落里。

    很多年前,那個春天,我住在一個山谷里。房間對著一條進山的小路,芳草幽美,落英繽紛。白天,空氣中洋溢著透明而綠色的馨香。到了夜里,他們躲進一個個房間里唱歌,歌聲飛到很遠的地方,在山谷里縈繞、回蕩,吸足水后又返回我的窗下。來自遠方的聲音,比花朵、石頭、風還要遙遠。除了歌聲,天地變得無比靜謐,好像我擁有在山下時所沒有的感覺器官,與別人不同的鼻子、眼睛和耳朵,世間萬物都落入其中,無一遺漏。我并不知道山谷里那些草木的命名,也不想一一分辨和知曉,但我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一種神秘的能量因我而來,聚集在我身邊。

    此刻,暮色籠罩下的這片濕地,也予我這種感覺。與身處人群之中迥然不同的感覺。在我面前,世界在原有的基礎上變得更為開闊了,此時此刻出現在眼前的事物,這些石子攤、草甸、蘆葦蕩、池塘、紅樹林,這片漫無邊際的濕地,就像那山谷里的事物,被置于不同的時空維度里,從而獲得另一種觀看和感受方式。

    在此過程中,肯定有什么東西被隱藏起來了。只有水以不同面貌呈現,整個世界都在水里,都將獲得水的滋潤,也有可能是侵擾。越往濕地深處走去,越是如此。小溪到處流著,早已遠離原先的溪床,無拘束、無障礙地奔流,或戛然而止,或忽地藏進地底深處,隔一片草甸、一塊坡地,又汩汩冒出來。

    那么多水,無窮無盡的水。浙江因地處東南沿海,又河網密布,七大水系貫穿全省,濕地面積占比遠多于內陸地區;而濕地作為水生和陸生系統之間的過渡性地帶,天然蘊藏著無限可能性,好比人體的腎臟,它主水、主骨、主納氣,是整個生命的原動力。

    白鷺灣濕地公園位于庫區,山林那頭就是長潭水庫,雖目力不能及,卻時刻感知到浩大水源的存在。腳下盛開的野花與叢生的灌木便是對此的呼應,它們順著水跡蔓延,以不同狀貌交替出現,逼著我去一一辨認,隨著暮色一點點從低處漫浸上來,我再次發現鼠曲草、蒲公英、艾草和酸模的蹤影,或寥寥幾株散淡地現身,或呈單一規模的聚集狀態。最多的是蓼子草,紫紅色葉片,花蕾也為紫紅色,鋪滿一地。像軟墊。據說,蓼子草蜜質濃稠,色香味類似蕎麥的蜜,是群蜂過冬的好食物。

    我出現在那片蓼子草身邊的時候,并未發現蜜蜂的蹤跡。這種半冬眠的動物大概還躲在蜂巢里取暖。有一次,在都市的馬路邊,我蹲在一叢三色堇前,看蜜蜂在不同的花瓣間飛舞,選擇性地進行類似“吮吸”的動作,發現它絕不在剛剛盛開或含苞待放的花蕾上工作,它的對象是處于全盛期的花朵,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博采眾長”,這個成語是對蜜蜂工作的最好注腳。

    當一個人將全身心凝注于某樣事物上,世界不再是之前所棲身的那個,一座座隱秘的空間被次第推開,那是關乎存在與時空的深度凝視。此刻,任何存在都具有了某種形而上的精神性,一種野性的、自由生長的力量。

    我無法忘記那次誤闖誤撞帶給我的長久震撼,我居然在城市之中,在樓群和電線桿所圍成的灰色叢林里,發現一處天然野地。那也是一個黃昏,昏暗的光線中,我在一條大路的末端發現一條小徑的入口,它狹窄、灰暗,很不起眼,像是被人無意中踩踏出來,又隨時可能被抹去蹤跡。那里面的樹比這座城市任何一處的行道樹都高大,它們密集地長在一塊,枝丫交纏,樹冠與樹冠就像親密戰友間的擁抱,分不出彼此。我沒有走到林地深處,只走了幾百米便快速退了出來。啊,里面空氣肅穆、悄無聲息,簡直讓人膽戰。除了遮天蔽日的樹,除了遍地生長的植物,沒有任何參照物。它比森林還要龐大,比野地還要荒涼,它是原始森林,是這個城市未被篡改的前世?;貋砗?,我久久難忘,就像找到一處愛麗絲的“兔子洞”,卻沒有勇氣去進行一番冒險之旅。但沒過幾天,我又去了那里。那之后,我經常去往那里。我總是在白日光照充足的時候,獨自一人,偷偷潛入其中。我很怕它被人發現,知道它的人越少越好,好像如此便能保全它,不去人為破壞它。那幾年,每當情緒煩躁、無以慰藉時,我便去往那里。即使如此,我還經常在里面迷路,常常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某一天,當再次進入時,我聽見挖掘機傳出的噪音,他們鋸掉大樹斜逸的枝杈,砍掉多余的灌木,開辟出一條寬敞、整潔的硬化路面,增加了丑陋的水泥橋梁作為連接,還有平整的人工草坪可供孩童追逐和放飛風箏,和外面任何一個公園沒什么兩樣。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當神秘感消失后,美也不復存在。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讓景觀變得整齊劃一、充滿幾何造型感,才是美的?

    在我眼里,合乎自然天性的一切都是美。就像此刻駐足的濕地公園,它展現了自然的混亂無序,甚至野蠻暴力的一面,但它完整、多樣、豐富,不斷自我生長和自我修復,就像存在本身。我認可這樣的美,盡管混亂、粗糲、毫無秩序,也好過整齊劃一。

    我還知道自然是有記憶的,尤其是一片被水浸潤過的大地。水在撤退的過程中,早已先驗性地將一些最重要的東西拋下,或菌絲孢子,或果實種子,或營養器官。什么都有可能。我曾在童年的后花園里種過薄荷,某日將它連根拔起、清除殆盡后,第二年,仍從原地長出相同的植株來,甚至更為繁茂了,如此頑固,且除之不盡。任何生物只要在土壤里存在過,便將永遠存在下去。

    這片暮色籠罩下的濕地,又有多少這樣的生物默然生長、卷土重來。哦,我終于看到了白鷺,它的身影在水面、空中、云上像影子一樣滑過,像精靈一樣放出光輝,好似夢中之物,好似由這片風景醞釀產生。腦海里忽然冒出那句詩,“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這到底是冬天了,天空像是湖泊的延伸,隱隱渲染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宛如幻境的世界。我從未見過比這種鳥類更優雅的飛翔,好像它們不是用身體在起飛,而是以整個意念。在它們面前,人類的行動真是笨拙而可笑。

    盡管只是驚鴻一瞥,但白鷺之于濕地就像召喚。此刻,它撲扇翅膀向著黛色的遠山驚飛而去。眼前的山脈緩慢起伏,層疊無盡,近實遠虛,隨著暮色降臨,煙嵐也從谷地深處升起,清澄、寧靜,無邊無際。此情此景讓我想起東山魁夷的風景畫,他在《鄉愁》里摹寫的那片山林,遠山及湖水皆呈藍綠色系,就像夢境。畫家筆下的風景是心底故土的折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鄉愁。一個藝術家可以沒有地理上的故鄉,但他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心靈的歸宿地——哪怕不斷被棄而遠之,哪怕最終證明只是一場空,但這樣的尋找從未終止過。

    白鷺從這片風景中消失了。轉身四顧,起伏的山嶺綿延出一片柔和、無盡的輪廓線,而人就在這群山環繞之中?!豆啡R特》中有一句話,“即使身處果殼之中,我仍然是宇宙之王”,這里的一切也給我這種自由感,安然、自足,似乎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只想在暮色徹底降臨之前,多看幾眼這自然山色的變化,多聆聽幾遍流水的樂章和鳥兒的啼鳴,看天色如何將池水描成墨灰色,看大地何時重歸寂靜……這個過程中任何微妙的變化,足以喚起人心底深處的熱情與渴念。

    風景的魅力在于它是即時的,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一切都在猝不及防地到來,就像我們的人生。它是迅疾的、不可知的。它又充滿生機。無論多么峻急、酷烈,始終不曾放棄最基本的生之希望。

    我留戀著,四處張望,不想就此結束這游蕩的旅程。離我不遠處,有一對戀愛中的男女,他們已在此地逗留許久,此刻正坐在一截黑黢黢的樹干上,低聲聊著什么?;蛟S在等待什么,或許完全忘了時間。在他們四周,一些緩慢、模糊、曖昧的氣息正逐漸散布開,與愛有關的氣息,也是這片風景的產物。這里不是商場、咖啡館、公園綠地,而是一片田野濕地,它無主,無照明,不確定,不歸任何區域管轄。它近乎荒野。愛與荒野,就像清風、明月,都是上天無上的賜予。

    而我有幸身在其中。想起小時候常待在一個個類似“圍”的空間里,比如天井、帳子、老式的床榻,它們讓人感到安全,身心仿佛被一種古老的東西所庇護。年年月月,亙古如斯。

    此刻,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為17點25分。自闖入的那一刻起,一小時二十五分鐘過去了。靜謐像波浪在此地散開,我仿佛不是穿越濕地,而是飛行其上。至此,我深切感知草本植物才是這里的主宰,流水過后,它們就回來了,重新占領了一切。這世上真正的思想應像自然中的植物,越成熟便越接近澄澈和潔凈。

    暮色正在降臨,眼前之低洼、凹陷處都是積水,水越來越多,可仍不見水庫蹤影。其實它就藏在藍綠色山脈的那頭。長潭水庫流經黃巖西部的崇山峻嶺,從山間高地匯集而來的水,沿庫區的北洋、平田、上垟、富山、寧溪、上鄭、嶼頭等地,奔流入庫。水質清冽,宛如甘泉。它有六個西湖那么大,沿途要經過近一百個村子,惠澤四方。自然的偉大并非因其全然靜止的存在,而在于其奔涌不息的力量。

    而白鷺灣濕地公園就在上垟鄉,位于北緯28°32',東經121°0',海拔40米。它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厝サ穆飞?,草木之形影影綽綽,辨不真切,水的聲音卻適時響起,微小之物的鳴唱也跟著出來了。自然的歡欣大概有一半是在聲音里。遠處,山影朦朧,湖氣上升,大地就要進入一天中的沉睡狀態,作為一名貿然闖入者,除了從自然的天地里退出,還有什么可做的?

    但我不會忘記這一個多小時內所遇見的一切。況且,我還帶走了三片池杉的葉子,一片淺黃,一片深褐,一片介于兩者之間。我要將此帶入平淡的生活里,并讓它們綻放光彩。在冬天,每片葉子都是一朵花,越是寒冷,越是色彩紛呈。池杉的葉子不是水杉那樣的羽毛狀,而是螺旋伸展,有點像棉線。它讓我想起圣誕節,想起麋鹿和雪地里的鈴聲,想起所有山谷里的夜晚。我還帶走一對池杉樹的果實,它們呈松塔的形狀,但沒有松塔的刺感,而且上面布滿美麗的花紋,在綠色與黃褐色之間游蕩,就像微風吹拂,讓人想起地球板塊間的移動與碰撞。我要將它們放在窗臺上,放在風進來的地方。而那三片葉子,我會把它們分別夾進三本書里,再將書放入書籍的汪洋大海中,只有慢世界里的閱讀者才能找到它們。

    此刻,在暮色降臨的濕地公園里,我的耳朵開始加入這浩大的聲音的盛宴中,這也是白日將盡時自然給予的最后饋贈。無論是巨石還是小花,都將在這渺無蹤跡的心靈交談中獲得慰藉。古往今來,只有大地的聲音一如既往,從未改變。

    【草白,1981年生,現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靜默與生機》等。曾獲第二十五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等獎項?!?/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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