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3年第4期|陳修遠:失蹤

陳修遠,1980年生,北京人。前媒體人。曾任《男人裝》《滾石》等雜志主編。2022年起辭去工作,開始寫作。本篇是處女作。
一
在結局到來之前,我是一個想入非非的警察。
想入非非和警察,這兩個詞都可能引起誤解。讓我先來解釋解釋“警察”。實際上,我只是個民警,雖然在警校學過刑偵,但一畢業就被分到警務站。除了一個老民警和我之外,剩下的都是輔警。這些憨厚的大哥非常樂意分擔我們的工作——不明就里的街坊大媽搞不清輔警和編制內民警的區別,這能讓他們獲得虛榮心的小小滿足。
那是我從警生涯的黃金時代:作息非常規律,工作一天休息一天,三餐正常,面色紅潤,撩起衣服還能看到令人欣喜的腹肌。我有大把時間泡在宿舍里,看遍所有能找到的推理小說,還有各種記不清作者名字的好書。那時候我還是個有志青年,堅信自己能在三十歲以前干出點名堂,而看書是一個蓄力過程,是華彩樂章的前奏部分。
從名義上講,除了警務站的工作之外,我還兼任社區民警。我名義上的轄區只有十幾個商鋪,隔三岔五,我要進行名義上的巡邏。這些商鋪里唯一令我感興趣的,是柿子巷9號的“老瞎貓”酒吧。只有到這兒,我會從巡邏車上下來轉轉。其他地方,就由輔警大哥們代勞。
“老瞎貓”酒吧并不叫“老瞎貓”,它有個挺體面的英文名字:“Old Blind Cat”。我估摸這跟村上春樹有關,因為他在東京打工的第一家爵士吧就叫這個名字。不過當時我沒有機會證實。雖然老警察們常在這里買醉,但我這樣的新人卻沒資格。我們的頂頭上司、柿子巷派出所所長有句名言:擰螺絲得松一扣,要不肯定禿嚕帽兒。我猜在他心里,老警察值得松一扣,而我這種新螺絲,離禿嚕還差好大一截兒吶。
不管怎么說,雖未謀面,但在我的想象中,酒吧老板是個懷才不遇的文藝中年。作為村上春樹的忠實粉絲,他也曾嘗試寫作,也曾對諾貝爾獎心生覬覦。散文、小說、詩歌、劇本,他試了一個遍,退稿信如雪花般飛來……不,更大的可能是連退稿信都沒有……不,最大的可能是他連寫都沒寫出來,任由無數靈感在腦內循環。于是,他只能傾盡積蓄開了這一間酒吧,落寞地坐在吧臺里,看著觥籌交錯人來人往,舔舐自己的夢想——在我的想象里,他就是這副樣子。
在想象之外,在現實里,“老瞎貓”酒吧門口是當地混混的聚集地。每天夜里,柿子巷從東頭的1號到西頭的196號,400瓦的路燈把石頭縫都照得雪亮。只有9號的“老瞎貓”周圍,燈泡都被砸碎,一片昏暗?;旎靷冊诨璋抵袦惤?,聚成一堆,或站成一排。要么做些無傷大雅的勾當,一點見不得光的小生意;要么什么都不干,只是站在那兒聊聊天。我們的巡邏車從光亮駛入黑暗的時候,他們之間微微拉近距離,縮得更緊,像一只貓弓起背脊。我從不去干涉他們。就像我們所長說的:有時候你得松一扣。此外,我自覺前程遠大,些許小事不值得浪費時間。那時候我年輕,還不知道人生的意義就在于浪費時間。
不過我很快就知道了。一年之后,好日子結束。分局宣布專案組人手緊缺,我那些散落在各個警務站和社區的師兄師弟被紛紛召回。而我被抽調到派出所,兼任候補戶籍警。很快,又被調入辦案組,候補和兼任都去掉,負責治安案件。所謂的治安案件,大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偷小摸、鄰里齟齬、街頭糾紛。哪怕是張大爺閨女的貓丟了,只要她樂意,你就得坐下來認認真真給她做筆錄、簽字、摁手印,然后看著她在桌角蹭掉手指上的印泥,充滿期待地望向你,說:那,我們家咪咪啥時候回來?
我每天要面對幾十件這樣的破事,做幾十份這樣的筆錄?!案梢恍菀弧弊兂梢痪淇赵?,“干十休一”才是常態。最痛苦的是,如果這樣的努力能帶來某種益處,我也認了,但那些案卷毫無價值。我就像是個垃圾分揀員,終日勞作,而那珠穆朗瑪峰一般的垃圾山未減分毫。
上頭擔心我經驗不足——其實純屬多慮——就派來一個師傅“傳幫帶”。師傅外號“大頭”,并沒比我早來幾個月,但爛泥塘一樣的案卷堆已經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頭回見面,他是這樣一副尊容:一米八幾的個子,大腦殼,細脖子,頭發又臟又亂。面色蒼白,腫眼袋,黑眼圈。皺巴巴的襯衣外罩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夾克。哈欠打得像斷糧三天的癮君子,其實是剛熬完通宵的交班警察。藏藍色西褲可以昭示他的身份——那是我們執勤常服的下半部分,它的神奇之處在于,可以搭配一切上衣而不違和。通常,它的右側屁兜里還裝著一盒印泥,因為要大量做筆錄,所以我們都隨身攜帶,以免臨時尋找太過麻煩。
大頭最初要求我每次說話先稱師傅,但我只愿意簡稱他為“頭兒”,他也欣然接受這個略帶諷刺的昵稱。沒幾天,我倆就成為莫逆之交——在這樣一個無趣且日日重復無趣的旮旯里你沒什么選擇,只能跟自己的同伴找找樂子。很快,基于他的特征和我的姓氏,所里同仁稱我倆為“猴頭兒”組合。
大頭是個愛憎分明的人,他喜歡辦賣淫嫖娼的案子,卻痛恨人口走失案。但我卻很偏愛,所以,他把這類案子都甩給我。
問題在于,走失只是事情的開端,大多不以綁架、自殺或徹底失蹤終結。以我們所為例,每天至少發生一起人口走失報案。但當你正在奮力寫筆錄:男,四十七歲,身高一米七二,體胖,本地口音,左眼耷拉右眉上挑,脖子上有碗口大的胎記,三月六日下午四時跟老婆口角后出走,至今未歸,離家時身穿……門外突然傳來粗獷的男性嗓音,你對面淚水漣漣的報案家屬一躍而起,高呼“死鬼”,奪門而出,緊跟著就是一陣肉體拍打之聲——那個耷拉眼兒胖子自己跑回來了。
在我六年的從警生涯里,這樣的情節無數次發生。只有一次是例外,失蹤者的尸體出現在柿子巷以北的小河溝里。是謀殺還是自殺,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負責走個過場,然后把它移交給分局刑偵組。
但走失案還是給我提供了一些樂趣——想入非非的樂趣。
二
現在我可以來解釋一下“想入非非”。童年時,我住在一棟筒子樓里,筒子樓有一部小電梯,電梯上常年端坐一位中年男子,鄰居們尊稱他為“電梯司機”。這位司機的全部駕駛工具只有一根白色小棍,他用它為進進出出的居民按樓層。居委會大媽禁止他聽收音機或看書,因為那會“影響工作”。所以,每天他只能在這個兩米見方的鐵盒子里沿電梯豎井做垂直升降運動,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干。想想這樣的生活,我簡直要發瘋。但從我住進筒子樓到搬出的十年間,電梯司機一直精神正常。后來我們混熟了,他告訴我,保持正常的秘訣,是想象鄰居的男女關系,以及猜測姑娘們的罩杯大小和內褲顏色。雖然肉身被禁錮在鐵盒子里,但他的思想已經飄進1103李老師的閨房、602王書記的浴室,又或是鉆回電梯,鉆進了身旁某位漂亮姑娘的裙底……
在警務站博覽群書時,我還翻過一本忘了誰寫的小說。主人公是一位專門研究蜜蜂的專家,他得罪了某個家伙,對方雇殺手來干掉他。這位殺手頗具藝術氣質,熱愛用充滿想象力的方式殺人。他花了大量時間監視專家每天的生活,然后發去兩張圖片,分別記錄了蜜蜂一生的飛行軌跡和專家每天的行動軌跡——二者幾乎完全相同。專家看到自己的人生和一只蜜蜂沒啥分別,萬念俱灰,當場自殺了。
我想,一只蜜蜂的行動軌跡再簡單,也比不過我的電梯大哥——那幾乎就是一根直線啊。然而,專家自殺了,電梯大哥卻活了下來。并非后者沒有為人的尊嚴,只怪前者缺乏想入非非的能力。雖然身在鐵盒之中,電梯大哥也還能把日子過下去,而世界上很多人擁有自由,卻活得像在鐵盒里。
作為電梯大哥的信徒,我青出于藍。
調到所里將近一年,筆錄、案卷、夜班、所長、大頭……日復一日無趣的重復,已經像磨盤一樣把我早先的理想碾成粉末。我認清并接受了自己的處境。那些在所里執勤的夜晚,我開始喜歡上翻閱人口走失案卷,揣摩那些走失者,想象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過著什么樣的人生:那個耷拉眼胖子用吵架換取了難得的宿醉狂歡,然后不得不捂著要裂開的腦瓜子,迎著可怕的朝陽,回去忍受他的生活;那個女人很漂亮,穿著時髦,但掩飾不住皺紋、憔悴和孤單,她在午夜聽著“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那個老人歪倒在家門外,只能把虛度的人生和破碎的夢想摻進最后一杯酒喝下去;那個女孩想給拋棄她的男人寫最后一封信,但信紙被淚水濕透,每個字都洇成模糊一團……然后在某個晚上,他們走出家門,消失在夜色里。
我甚至能聞到氣味:廚房里的油煙,梳妝臺上殘留的冰冷的香水,衣櫥和被子里衰老的呼吸,還有光線、色彩、聲音。那些案卷、照片,就像一片湖水。我走過去,伸出腳,踩進去,“?!钡囊宦?,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如此,就好像擁有了其他人生的一部分,雖然只有短短一截。
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大頭通常坐在值班室里,和鐵柵外的報案人大眼瞪小眼。他恨不得那倆喝多了互毆的家伙能揮刀互砍雙雙身亡,這樣就可以甩給分局處理;又或是像兩個好樣兒的酒鬼,化敵為友親親熱熱勾肩搭背滾出門去。但這兩種情況通常都不會發生,所以他只能繼續大眼瞪小眼。
在我看來,大頭不具備想入非非的能力,但也不像蜜蜂專家那樣剛烈。他像個氣球,隨著厭倦和壓力一步步膨脹,然后到了特定的某一天爆發出來。這爆發不是“砰”的一聲,而是“噗嚕嚕嚕?!?,氣體排放出去,他又回到原先的體積,等待下一輪膨脹和釋放。在我倆剛認識的時候,這個過程差不多每個季度來一次,隨著時間推移,逐步縮短。幾年之后,它縮短為差不多每月一次,然后就穩定下來,精確度與大姨媽差相仿佛。
大頭這么對待的基本是犯人——這么說可能太鄭重了,其實只是些犯了小錯被訓誡、罰款或面臨行政拘留的倒霉蛋。雖然沒就此交流過,但在大頭的邏輯里,這些家伙正是他無望人生的痛苦源泉,有義務承受怒火。至于他的發泄方式,正如我前邊提到的,并不爆裂,而是像他的外貌那樣,呈一種軟趴趴、黏糊糊、挺膈應人的形態。
大頭的代表作,是在我脫掉警服前一年發生的。那是一個初春的深夜,圓柏的花粉漫天飛舞,弄得我鼻涕眼淚橫流??旖话嗟臅r候,巡邏車帶回來兩男一女。案由很簡單,妻子偷情,被早歸的丈夫撞個正著。丈夫怒火中燒,抄起一個酒瓶子——極可能是那二位用來助興的——沖入戰場。纏斗中,丈夫的鼻子被打破,但他還是很有骨氣地揪住男子,報了警。
到所里的時候,這三位的外觀已經相當好看。妻子衣衫不整,眼淚汪汪;丈夫鼻梁歪斜,一望便知是骨折了;而那個偷情男子——因為他和我們所長同姓,我還記得他叫老費——兩眼烏青。大概是酒勁兒沒過,他精神亢奮,大喊大叫,表示自己只是登門做客卻遭此無妄之災,實屬無辜。大頭本打算速戰速決,畢竟我倆已經連值兩個通宵。但老費毫不服軟,玩兒了命地喊冤。我看見大頭早禿的額頂漸漸發紅,這意味著他情緒來了。
大頭把老費關進拘押室,讓那位丈夫去驗傷,然后問他想怎么處理。
丈夫咬著牙說:我要讓他們單位的人都知道,我要讓他身敗名裂。
大頭說:那個不歸我們管。我們能管的只有調解。照直說吧,鼻骨骨折在去年還算輕傷,能判他個一年半載;可今年只算輕微傷,算你倒霉,頂多讓他賠點錢。
丈夫有點吃不準:警察同志,我也沒經歷過這種事兒,你說三千行嗎?
大頭笑了,說:賠多少得你提,我管不著,反正這種情況吧,要一千到一萬都可以,具體你自己看著辦。
經過這樣的提點,丈夫立馬選擇了頂格賠償。大頭把老費從拘押室里拎出來,告訴他:你不掏錢沒事兒,拒絕調解,我填單子把你移交分局,先拘幾天再說。后邊人家提起民訴,搞不好你還得照賠。
老費不嚷嚷了,撲通一下坐在地上。他說,他老婆懷孕四個月了,沒法行房,他才做出這種下作事(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看見一直囁嚅的女人眼里也射出怨恨的光芒)。他身上只有兩千,如果非要一萬,就只能叫老婆來掏??墒菓阎碓械睦掀派钜菇拥竭@種電話是什么后果,他想都不敢想。懇請諸位大爺高抬貴手先收兩千,他愿意寫個欠條容后再補……
我想,如果沒有這番表白,或者老費這檔子破事早發生半個月,大頭的干勁兒都不會那么足。他像個好心的碎嘴子媒婆,在雙方之間翩翩起舞,撩撥得丈夫怒火萬丈,咬死一萬,即便老費跪地求饒也毫不松口。天快亮的時候,老費放棄了,就像一個在海上漂流整晚的人松手放開唯一一根浮木,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們,這個人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很快,他老婆來了,一個瘦弱的年輕婦人,四個月的肚子只是微微顯形。大頭講述整個案由時幾乎按捺不住亢奮,但從始至終,孕婦一言不發,眼睛誰都不看,只盯著地面。交完錢,簽了調解書,她拔腳便走。老費面如土色,瑟縮著身體像個陪嫁的丫鬟緊隨在老婆身旁。他們倆迎著剛升起的太陽走出去,身后拖著漫長的黑影,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朝陽里顯得那么凄慘。
大頭長長地伸個懶腰,對我說:猴子,我請你去“老瞎貓”喝個早酒。
說心里話,很多時候我對大頭的德行不以為然,但從情分上看,我倆算是同袍,是對抗無聊生活的戰友。而且,他頂多一個月來上這么一出。為這點事跟戰友鬧別扭,實在不值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大頭和他的每月例牌,會給我倆的人生造成怎樣無法挽回的影響。
三
除了忍耐和釋放,只有兩件事能引起大頭的興趣。
第一件事,準確地講,是一個人,我們所轄區內唯一的作家。據說,他是在互聯網論壇興起之初第一批寫穿越文的,還因此掙到了一點錢。這樣算起來,作家也就三十多歲,遠比外表顯得年輕。他的作品大多有一個讓人如鯁在喉的名字,在我看來,那些書就是一坨又一坨屎。出人意料的是,作家本人的觀點和我相同。
在不寫作的日子里,作家會走出家門找找樂子,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在喝酒和性交這兩方面,作家的品位比他的作品更差。完成這兩件事后,他就跑到街上鬧酒炸,最終把自己送到我們面前。
熟悉了這套操作,我們都沒有興趣跟這個醉鬼較勁,把他扔進拘押室自生自滅。他就在黑暗中哀嚎:你們都是大便!我也是大便!我寫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大便!這三段論他能嚷嚷一整宿。直到某次,他趕上了大頭的“好日子”,被不輕不重地揍了一頓。但那也是最后一次,因為大頭才完成熱身,作家就開始狂嘔。對于民警來講,這是一個很不妙的證據,而且你沒法指望一個正以大便自況的家伙爬起來幫忙清理。所以,大頭只能親手收拾。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大頭和作家成了半個朋友。在接近清醒的時候,作家會講講他書里半新不舊的段子,讓大頭樂不可支。有時實在無聊,我也會讓輔警上樓盯著,自己跑到拘押室去抽著煙旁聽。
有一次作家對我說:老侯,給我講講你們的事兒,沒準我能寫一本推理小說。大頭搶過話頭:你問他干嗎?我給你說。打那之后,大頭從傾聽者變成了講述者。而我很少再去旁聽,因為那些英雄事跡都曾親歷,再聽一遍只能收獲雙份尷尬。只是不知道,大頭有沒有講過老費的故事。
重新點燃我熱情的,是有一次作家講述他對一樁連環失蹤案的分析——這個案子是大頭關心的第二件事。雖然我看過無數案卷,但它是唯一稱得上詭異的。大約八九年之前,失蹤案開始發端,至今已經發生超過十起。雖然媒體和警方都稱之為失蹤案,因為那些消失的人從來沒被找到過,但我們仨和所里的其他神探都認為,這是一宗連環殺人案。因為每次案發都是連續幾人失蹤,然后停下來。一段時間之后,再度案發。這符合連環殺手的特征:每次殺人后,殺手的欲望得到釋放,進入冷卻期;很快再度進入幻想強化期,欲望不斷累積,直至再度殺人。殺手的厲害之處在于,他能在很短時間里跨國作案卻不留下任何證據。僅僅八九年,他犯案的國家和地區已經超過了六個。
我能理解大頭對這樁案子的興趣——如果真的存在一位連環殺手,那這家伙的行為模式跟大頭就太過相似。甚至有段時間,我們都拿他開玩笑,敦促他投案自首,給我們這個小小派出所一次榮耀的機會。
這樁案子給了我一種古怪的希望,既然它能發生在美國、歐洲甚至非洲,那為什么不能光顧一下這個城市?那樣,我就會從庸常的、無限循環的生活中跳脫出來,來到一個刺激的新世界……
然而,希望只是希望,它不會發生。明天和昨天一樣,沒有變化。無論對我、對大頭,對作家、所長和老費,對“老瞎貓”的老板和酒吧外的混混,都是如此。在想入非非中,我常?;貞浧痣娞荽蟾?。我想,我和他的區別是我知道自己身在鐵盒當中,而我終將邁出鐵盒。我只是在等待一個契機——大概,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契機……
契機在一年后到來。
那仍是一個初春的午夜。我剛剛交班。這一年來很多同仁撂挑子不干,上頭只能抽調新人補充進來。我和大頭不再搭檔,而是各帶一個小組,輪崗執勤。我走在去“老瞎貓”的路上,大頭比我早六個小時下班,我猜他早就在那兒喝高了——我們已經算老螺絲,可以享受松一扣的待遇。
那天暖和得出奇,幾乎沒有風,雖然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但我的過敏性鼻炎卻暫時蟄伏。這樣的天氣讓人胸中蠢蠢欲動,總覺得會發生什么好事。柿子巷9號的路燈仍黑著,沒人去修,因為遲早還會被打碎。酒吧門口的混混換了一茬又一茬,見我走近,他們還是微微靠近、縮緊,像弓起后背的貓。流鶯把手從男人的褲襠里抽出來,混混們偷偷將皺巴巴的煙卷順進袖管。我還是無心過問。我只想快點推開“老瞎貓”那扇黑色的鐵門,投身到人群中,投身到熱烘烘的酒氣煙火氣里,就像熱天午后一猛子扎進一湖春水。運氣好的話,我還能帶個姑娘回家。
我走到鐵門邊,混混們默默后退,讓開一條路。突然,鐵門猛地洞開,帶出一陣烈風。開門力度之大,使得門板撞擊在墻面上,發出砰的巨響,像是開了一槍。大頭從里邊沖出來,直沖到我身前。他的腦袋前所未有地大,眼睛怒張著,看上去比腦袋還大,眼球都要掙破眼眶跳出來。他瞪著我,又像什么都沒看見,然后急急轉了個彎,手在我身上撐了一把,似乎是要借力再沖出去。他失去平衡,臉朝下摔在地上。我看到他后心插著一把短刀,刀刃幾乎全部沒入背脊……
那一瞬間我完全恍惚了,整個大腦麻扎扎一片,臉轟的一下熱上來,像是發高燒。門里又沖出一個人,他在我眼里十分巨大又無比之小。但我還是能分辨出他的樣子,是老費。他嘴里發出嗚嗚聲,不知道在喊什么,一下撲到大頭背上,手握住刀柄。我一時分不出他是在向里捅還是向外拔,我仿佛凝固住了。
能動的時候我已經撲上去了,那感覺就像大腦先飛起來再帶動身體。我撲在老費身上,用標準擒拿手法把他的右臂扣在背后,膝蓋壓住頸椎正中。我們仨形成了一個三明治體位——我壓著老費,老費壓著大頭。這時候,四周尖叫聲才像暴雨那樣沖進我的腦海。
后來所里的同事告訴我,老費的右臂完全脫臼,他毫不懷疑我再加把勁就能把它扯下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后來才從不同人的嘴里拼湊出來,其中不乏臆想的成分。據說老費直到被槍斃都未發一言,跟他那個媳婦兒風格一致。沒想到這家伙倒是條漢子。
在前一年那個初春的清晨,老費和他懷孕的老婆走出我們派出所。當天,他老婆就去醫院找熟人做了引產,醫生說胎兒已成人形。然后是干凈利索的離婚,老費凈身出戶。真是個好樣兒的娘們兒——大頭如果活著,可能會如此評價吧。這下,老費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他決定從大頭手里接過電話撥給老婆的那一瞬就已經無所畏懼。
老費開始酗酒,丟了工作。我的同事們推測,他大概和“老瞎貓”門口的混混們打過一陣交道,因為被捕時他瘦成一把骨頭,連膝蓋內彎里都有針眼兒。
刑警的結論是,老費的行動沒有計劃。術語叫激情犯罪——如果他順手把我也捅了,那就是狂歡殺人了??傊?,老費肯定不止一次在酒吧碰上過大頭,但都沒動手。那天,他剛剛嗨完,順便從交好的混混手里借了那把匕首。就為這點慷慨,那個混混也被判了一年。
大頭當時坐在吧臺前,背對門口。老費幾乎是用了一個短距離沖刺的動作合身撲在他后背上。那匕首并沒開刃,你可以想象激情的老費爆發了多大力氣。法醫說,只一刀就扎進心臟,刀身被肌肉牢牢卡住。從技術角度來看,老費還想追上去拔刀再刺,實在沒有必要。
我辭職了。
跟老費同姓的費所沒有問我理由,我想也不必說。大頭很快被火化。沒有追悼會——這種死法恐怕很難被稱為犧牲。
大頭火化的那天晚上,我去了“老瞎貓”酒吧。因為兇案的原因,混混們不見了,酒吧里也沒什么客人。老板百無聊賴地趴在吧臺上。我點了一杯東西,和老板默默相對。大概是太過安靜,他擰開了收音機,在刺刺啦啦的噪音中,播音員的女聲斷斷續續響起來:
……警方稱……連環失蹤案已在本市……目前失蹤兩人。李某,女,三十七歲,出租車司機,最后出現時間為三月……王某軍,男,四十一歲,編劇,于三月九日晚間參加聚會后失蹤……
四
我幾乎每天泡在“老瞎貓”買醉。當你想醉的時候,它就變成一件難事,而喝這個行為本身卻形成肌肉記憶,進而固化為一種習慣。我知道自己還沒到酒精依賴的地步,只是不喝不行。
“老瞎貓”門可羅雀,連混混們都離開了,他們大概找了條別的巷子去玩那套砸路燈的把戲。派出所的前同事也不愿光顧。在街上偶然碰到時,他們看我的樣子就像看一個新喪的寡婦。他們大概以為,我是因摯友慘死傷心欲絕所以終日狂飲。這種想法純屬狗屁。大頭死掉之后,我開始明白,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們只是兩只掉到水缸底部的老鼠,看到對方百無聊賴的臉就像看到自己,擺脫對方和擺脫水缸的欲望同樣強烈。
老板跟我已經熟了。和我猜想的一樣,他是村上春樹的死忠書迷,無可救藥的文藝中年。他告訴我,他想出去玩一趟散散心,如果回來時酒吧的經營還沒起色,就關掉算了。他問我愿不愿意在這段時間幫忙照看酒吧,主要是擔心那幫混混來偷東西。我答應了。說起來,大頭之死給了我一個從原先生活里跳出來的機會——當然他本人恐怕并沒這個意愿,但我又掉進新的窠臼,除了坐在吧臺后喝酒,哪兒都去不了。我拼命思索三個問題:我為什么在這兒?我該去哪兒?我想干嗎?——猴子版的人生三元問。但酒精和思考都給不了答案,看書也不行。于是我把椅子搬到店門口,看著來往行人,開始想入非非。
最初我只是遵循習慣,去想象人們的生活。后來,我察覺腦力尚有余裕,就試圖進入那種生活,想象自己變成那個人。漸漸地,我發現所有人——無論是我的前同事、街頭的少婦甚至行色匆匆的混混——都比我活得好,比我快樂,只有我是全世界最蠢的那個。就連拖著鼻涕奔跑被絆了一跤哇哇大哭的小屁孩都比我強。如果我是他,就可以從頭開始,在牢籠形成之前對生活的安排罵一句去你媽的,然后去創造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甚至開始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大腦蘊含著不可思議的能量,并全力運用這股能量向目標人物投射過去,以期達到取而代之的效果。但即便我進入了頭痛欲裂大腦皮層抽筋靈魂近乎離體而出的境界,似乎腦電波如蜘蛛網般延伸遠去,但收效甚微。那個小屁孩頂多會發現某種異樣,回頭一看一個醉鬼正坐在酒吧門外的臺階上面目猙獰白眼直翻。于是他啐一口唾沫,轉身跑開。
唯一能忍受我的是作家,隔三岔五他會在傍晚時分跑來喝酒,還是那副臟兮兮半夢半醒的樣子。多了一個酒伴的好處是你沒什么工夫去想那些永遠也沒有答案的問題,壞處是對方的酒量和酒品一樣差。而且我們沒什么共同語言,常常是雙方各說各話。我在胡言亂語那些癔癥般的想象,而作家則無休止地抱怨懷才不遇只能為生活所迫寫出一坨又一坨大便。然后他突然住口,空氣瞬間凝固——這是要吐的前兆。每當此時,我便一躍而起翻過吧臺,半推半踹把他趕出門外。
我們就這樣濫飲了好幾天,直到有一天,作家只喝了一瓶啤酒就緘口不言雙目瞪視,滿臉菜色連眼白都隱隱泛黃。我趕緊把他架出去。冷風一吹,作家開始嘔吐,然后扶著墻壁弓身走開,走幾步就噴涌出嘔吐物。幽暗的路燈一明一滅,讓我想起某部江湖片:中刀的古惑仔踉蹌而行,沿途留下一攤又一攤悲憤的血漬。
倒春寒剛過去,沙塵暴來了。這是北方城市的春季特產。天地一片昏黑,正午時分有如夜晚。沙礫狂暴地敲擊在黑色鐵門上,炸響一片,像是輕機槍在外頭掃射。我縮在酒吧里自斟自飲,倒有一種奇妙的安穩感。
風沙暫歇的那天晚上,作家又來了。
開門時我差點兒沒認出他。他長年佝僂的身軀挺得筆直,還穿了件挺漂亮的皮衣,頗有幾分風度翩翩的意思。
“開瓶拉弗格,我請?!弊骷颐摰羝ひ伦谖覍γ娴母吣_吧椅上,“今天咱們好好聊聊?!?/p>
這倒是讓我有點驚訝,我問他:“你好像只喝啤酒吧,還必須是大綠棒子那種,什么時候改威士忌了?”
“那天從你這兒走,我就去了醫院?!彼焓种噶酥付亲?,“急性膽囊炎,一嘟嚕結石,切了。醫生讓我戒酒??赡阒牢业?,不喝能行嗎……”
我旋了兩個冰球,放在各倒了四分之一威士忌的兩個酒杯里,推過去一杯。
“不行!但我琢磨得喝點兒好的了?!弊骷液攘艘豢?,打了個響指,“不能虧了自己。世事難料啊,喝一口少一口,就像那誰……”
我盯著作家的眼睛,他的嘴張開一半停住了:“大……”
“大頭,說吧。別又搞得跟我死了老公似的?!?/p>
作家聳聳肩膀,又喝了一口酒。
拉弗格,皮衣,現在又是聳肩膀,這家伙跟我裝什么歸國華僑。
“你怎么樣?還寫嗎?那個——”我也喝了口酒,“大便?”
這回輪到作家盯著我,但他的眼神里沒有惱火,只有探究。我也聳聳肩膀:“醫院是個寫東西的好地方?!?/p>
“還在寫,不過不寫那些了。我在醫院躺出個新主意。我想寫寫自己的故事。有個家伙告訴我,你得寫點兒你真正懂的東西?!?/p>
“你有什么故事?”
“當然有,老侯,當然有?!弊骷铱粗艺f,“你也有,比如大頭……”
我敲敲吧臺:“停!停停。別特么再提他了。喝酒!”
于是我們兩個默默喝酒。拉弗格相當不賴,那股泥煤味兒又香又沖。但愿作家的寫書水平也能像喝酒品位一樣得到提升。
門上的響聲漸漸密集,風沙又暴虐起來。我感覺有點沉悶,就擰開收音機開關??赡苁巧硥m暴的原因,信號干擾比平時更甚。
……兩名失蹤者目前仍無下落。據……透露,過去十年發生的連環失蹤案與本市新近……案件,可以判定為一宗,但警方至今……
黑色鐵門突然被推開,風夾著沙子猛灌進來。鐵門被風吹得直接拍在墻壁上,砰地發出巨響,好像開了一槍。我嚇得幾乎跳起來,仿佛一瞬間回到那個午夜……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來人已經把門撞上了。進來的是個穿黑色大衣的高個兒男人,他走進吧臺吊燈的照明范圍里,我才看清他臉上的皺紋。這人至少五六十了,看樣子被沙塵暴揍得不輕,臉上眉毛上都掛著一層沙子,但眼睛卻很亮。
男人拍打頭上身上的沙礫,一臉歉意:“風太大,一下沒抓住門把手?!?/p>
“沒事老哥,這鬼天氣?!蔽艺f,“來來,脫了大衣到這邊歇歇?!?/p>
“風都給吹透了,勞駕弄杯喝的?!蹦腥酥苯幼诎膳_前,距離作家兩個吧椅。我們仨形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
我敲敲吧臺:“作家,你這瓶勻老哥點兒成不成???嗨嗨!作家?”
作家端著酒杯,似乎有點走神。聽到我敲吧臺,他站起來,拿過酒瓶。
“老哥看起來面生,不是本地人吧?”作家邊倒酒邊說。
“來這辦點兒事,出火車站打不到車。沒辦法,只能往賓館方向走。這風大得邪乎,黑燈瞎火的,看見有個亮兒就趕緊進來了?!蹦腥擞糜沂种兄钢腹澢们冒膳_,以示謝意。我注意到,打從進屋開始,他就只用右手做事,即便別扭,左手也始終揣在大衣衣襟里,像是胳膊折了用吊帶吊在胸口的那種姿勢。
作家沒接話,坐回自己的位置。我們仨各自喝酒,一時沉默,只有收音機還響著:
……熱線電話……希望熱心的市民朋友向警方提供線索。兩名失蹤者分別是:李某,女,三十七歲,身高一米六二……王某軍,男,四十一歲……
……下面播報本市天氣情況,未來二十四小時沙塵暴將進一步加劇……
我伸手關掉收音機。
“難以置信啊,這家伙真來咱這兒犯案了?!蔽艺f,“你能相信嗎,作家?當初我和大頭有多盼著這案子在我們轄區發生?!?/p>
作家攤攤手,貌似在說,這可是你自己提的大頭。
“你剛才說——這家伙?”男人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沒錯。所有媒體都在說,這是個失蹤案,還什么連環失蹤案。我只聽說過連環殺人案?!笨吹侥腥艘桓痹嘎勂湓數谋砬?,我接著說下去,“我覺得這些案子都是一個兇手。你瞧,十年間,十多起。殺人,進入冷卻期,然后是幻想強化期,然后再度殺人。完全符合連環殺手的行為模式?!?/p>
“但警方從來沒發現過尸體?!?/p>
“這是個問題。但也不是沒有先例。比如美國那個海森堡,他把受害者剁碎喂狗,警方也從沒找到過一具尸體?!?/p>
“但不可能沒有殘留物?!蹦腥苏f,“美國警方也是發現了狗糞中的人類牙齒,才確認受害者身份的??蛇@個案子什么都沒留下,兇器、衣物碎片、血跡、毛發,無論兇手還是受害者,連根毛兒都沒有,這就不可能?!?/p>
“只憑這些,就認定不是殺人案?”
“不止。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都有相通的地方,比如說,妓女,兒童。但這件案子的失蹤者什么人都有,完全沒有共通點——家庭主婦、民工、醫生、歌手、體育明星……”
“好吧,還有個小破島國的國王……但我聽說每一件案子的失蹤者之間都認識。這算不算共性?”
“準確地講,他們有的人互相認識,有的完全不認識,但都在一個時間空間里出現過。比方說,都去看了一個演出,或者在一家餐廳里吃過飯。還有,他們不是同時失蹤,而是有先有后。雖然警方沒說,但我猜你們這兒這倆失蹤者也符合這個特征?!?/p>
這家伙怎么知道這么多?我暗想。不過答案昭然若揭。
“你是警察,對吧?”我說。
“你也是,對吧?”男人回答。
“說對了一半,以前是。但我是民警,你是刑警?!蔽易隽藗€手勢,“你的樣子,你的眼神,一進門我就有點懷疑。我們像貓,而你們這幫刑警像狗——不好意思?!?/p>
“沒關系,這比喻挺有意思?!?/p>
男人端起酒杯,我倆隔空碰杯。
他轉向作家:“你咋看這案子,這位兄弟……”
“作家,我市著名作家?!蔽掖鸀榛卮?。
作家笑笑:“別那么客氣老侯,我只是個寫網文的。我猜,你不會是奉命來調查這起案子的吧?”
“只說對了一半——我退休了,所以不算奉命?!蹦腥苏f,“但我確實是為它而來的,因為我以前負責調查過這些失蹤案里頭的一起,可能還是比較早的一起?!?/p>
我們都吃了一驚。男人面色平靜,目光在我和作家臉上掃了個來回。門外的沙塵暴更猛了,風從門縫里擠進來,發出嗚嗚銳響。我頭頂上的吊燈被吹得微微擺動,男人的臉在光和暗里進進出出。
作家打破了沉默,這家伙顯得有點興奮。
“太棒了,我是說,機會難得。能不能給我們講講——你的故事?”他向我擺擺手,“我早跟他們說過,我想寫一本推理小說,正宗本格推理?!?/p>
說實話,男人的話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隨聲附和:“講講吧老兄,反正看沙塵暴這勁頭,咱們哪也去不了?!?/p>
“是啊,哪兒也去不了……”男人拿起酒杯,我給倒上半杯威士忌。他輕晃杯子,瞇起眼睛盯著琥珀色的酒液,長時間出神。就在我以為他快睡過去的時候,他開口了。
五
“這些年我總告訴自己,在事情沒結束前就開始回憶不太吉利。但沒辦法,到了這把年紀,你手心里剩下的就只有回憶了。
“那年,我還是分江口市局刑偵支隊副隊長,正隊長比我小十幾歲。五十多的人還是個副職,隊里的小年輕都在背后議論我。說胡隊業務不行,就知道搞人際,人際也搞不好,混不到政委。唯一理解我的是我的老搭檔老常。說白了,我們倆都不適合一線。
“我和老常搭檔了二十幾年,后來他被調去負責技偵,也算干回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兒。老常是個鰥夫,老婆在孩子小的時候就病死了。我呢,老婆也跑了,大概沒幾個女人能忍受給刑警當老婆。老常和我,他兒子和我兒子,剩下我們四個爺們兒搭幫過日子。那倆小子,好得跟親兄弟一樣。
“老常的兒子比我兒子大三歲,警校高才生,畢業直接分到市局重案組做助理。小伙子能干,眼里有活兒,會來事兒,眼瞅著以后比他爹強。我那小子呢,我也盼著他子承父業??蛇@小子小時候挺聰明,長大了一腦袋漿糊,連警校都沒考上。我心說警校都考不上你還能干嗎?我就逼著他考,必須得考上。
“拉拉雜雜扯了一堆,咳,人上了歲數就容易啰嗦,簡短截說吧。出事兒那天,我在單位審一個嫌犯,這孫子軟硬不吃,就是不撂,我憋著一肚子火?;丶艺s上我兒子成績單出來,那是一塌糊涂。我一上火就給了他兩下。這小子一推門跑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穿?;晟滥潜秤?,就跟烙在腦子里似的。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兒子。
“晚上老常來電話,說老胡你也真夠可以的,孩子多大了還上手?少爺跑我家來了,讓他哥給他開解開解,出出主意。你就甭擔心了。我那時候氣兒雖然下去了,但血壓上來了,就自顧自睡了。
“結果第二天一早電話又來了,倆小子都不見了。老常問是不是回我這兒了。我一看家里,沒人啊。打手機不接。老常說別打了,他都打了好多遍也沒人接。
“倆大小伙子,其中一個是在編的警察,能出多大事?我和老常都是這個想法。但等了一天,孩子還沒回來,我倆坐不住了。雖然沒到二十四小時報案時限,但我們倆自己就是刑警啊。我和老常做了現場勘察。他們住家屬樓二層,孩子臥室的窗戶緊閉,不太可能是跳窗出去的。室內也沒什么異樣,倆人的鞋還都在鞋柜,看上去,就像是倆小子穿著拖鞋出門倒了趟垃圾。但老常說,他一宿都沒聽見門響。
“老常心細,拿出他那套刑偵的工具查了一遍,結果什么都沒發現。室內沒有搏斗痕跡,沒有血跡,沒有陌生人指紋,一切正常。我們倆又跑回局里調監控,那年頭監控還不像現在這么密,但我們把家屬院內、各個出口、兩側街道,甚至整個街區都查了一遍,完全沒有倆孩子的蹤跡。
“照這個情況推測,就剩下兩種可能性:有人把他倆制服,然后藏在老常他們樓里的某個角落甚至是某一家;他倆自己在樓里躲著,跟我們玩藏貓貓。但這兩種可能性怎么看都不可能。
“第二天早晨,老常也失蹤了。
“那天晚上,我住在老常家,我倆等著天亮去局里走報案程序。那天時間過得特別慢,天好像永遠不會亮。好容易熬到時候,準備出門,老常說煙抽光了,先去買一包,在家屬院門口碰頭。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后來用監控拼湊出他的行動軌跡:老常下了樓,出門右拐,在小賣部買煙,然后上了公交車。直到終點站,所有人下車,連司機和售票員都下車了,老常也沒有出現。我仔仔細細地放大畫面查看每一站下車的人,一無所獲。當然,那年頭監控的質量都不如現在,不排除老常改頭換面藏在人群里偷偷跑掉了。問題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干?
“按刑偵的慣常思路推斷:老常有重大嫌疑。如果沿這條思路走下去,那他之前的描述都不可信。但技術隊復核的結果印證了老常的說法,現場沒有任何異常痕跡。即便如此,也不排除一種可能:他自己帶著兩個孩子逃之夭夭了。但最要命的還是那個問題:我倆認識快三十年了,打死我都沒法想象他為什么這么干。
“我排查了所有我倆各自或一起經手的案子和罪犯,但這幫家伙中還活著的要么被關著,要么不具備作案條件。支隊長開始是提醒,后來幾乎是勒令我休假,因為我的行動已經開始影響警隊的正常工作了。
“按理講,他也算仁至義盡,如果是普通人,沒法證明失蹤者有人身危險,連立案都很困難。但我必須查清真相。人生最重要的三個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而且看上去永遠也不會出現,我受不了。我接受了支隊長的建議,休假,開始自己查這個案子?!?/p>
男人喝了口酒。我張張嘴,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蓢@我不算短暫的警察生涯里遇到的所有案子加在一起,都沒有這個案子詭異。如果有,也許我就不至于如此平庸地告別這一行。
我瞟了一眼作家,這家伙一副沉浸其中的樣子,酒杯放在嘴邊,卻一直忘了喝。他的運氣比我強,碰上了所有作家都夢寐以求的好故事。
“所以你一直自己查案?”我說。
“沒錯。但直到現在我都沒法查清這是不是連環失蹤案的第一起,因為很多案子都挺像的。比如再前一年牡丹江發生的那起,”男人說,“當時我能做的,就只有調查那輛公交車上的每個人。以我一個人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么多人的監控。但沒辦法,如果連這個都不做,那就是承認所有線索都徹底斷掉,徹底絕望了。
“好在局里還有幾個我帶過的徒弟,他們愿意在沒什么風險的前提下,給我提供信息。于是,我每天白天出去查案——說是查案,其實就是大海撈針似的跟蹤,還是非法跟蹤。晚上回到家,就喝個爛醉如泥?,F在想想,大概是為了避免去想,避免自己對現狀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如果清醒過來,我可能一天都扛不下去。這種日子我過了一個多月。要是情況沒什么變化,我遲早有一天醉死在自己家里,都沒人知道?!?/p>
男人停下來,又喝了一大口,似乎是提到酒就會做出的強迫行為。他的描述讓我看到了某種預兆:大頭死后,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甚至很可能一直這樣到死;只不過我失去的不是兒子和摯友,而是自我和對一切的興趣。如果現在照照鏡子,我大概可以像臆想別人的世界那樣看到自己的,那里除了一片灰撲撲的混沌,什么也沒有。
與此同時,我感覺他的講述方式有點奇怪,既客觀又細致,誰會把喪子之痛和傷心往事這樣冷靜又事無巨細地分享給陌生人聽呢?不過,換個角度想,就像他自己說的,一個人老去之后,唯一擁有的就只有往事了吧——因為再也沒有未來。只是自己回憶未免單調,要是能有個熱心聽眾就再好不過。作家顯然就符合這個標準,瞧他聚精會神的樣子,就差掏出個小本兒來記錄了。
“我沒有醉死的唯一原因,是鄰市又發生了新的案件?!蹦腥朔畔卤?,“一個徒弟私下告訴我的。那邊的警察認為跟分江口失蹤案有關聯,所以申請調閱過往卷宗。在我的懇求下,支隊長給對方打了招呼,我以協助辦案的名義趕去鄰市——因為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并案。
“我到達的時候,失蹤者已經有兩人了。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和一個地下搖滾樂隊的主唱。把他倆聯系在一起的,是前者曾多次去過后者駐唱的酒吧,并且失蹤前的最后一天也出現在那里。兩個禮拜后,主唱也不見了。這個普通職員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為他在一個多月前曾出差到分江口,而且正是老常失蹤的那輛公交車的乘客之一。
“和老常共乘一車后,他直接坐最近的一班火車回到自己的城市,然后失蹤案就連續發生。線索接上了,我欣喜若狂。那感覺就像墜崖的人在半空中伸手亂抓,居然抓住了一根樹杈。
“公司職員是個城市里隨處可見的普通男性,三十五歲,是一家印刷廠的業務代表。妻子沒有工作,在家照顧上小學的女兒。那是個表面敦厚卻充滿想象力的女人,第一次見面問詢,我就知道,任何一個男人落在她手里都會被管得不行。她說,丈夫失蹤,與樂隊主唱的女友、酒吧女招待、全市最淫蕩的狐貍精脫不開關系。因為他本來對搖滾和喝酒毫無興趣,卻突然三天兩頭往酒吧跑。而且在他失蹤前,一些不好的傳聞正夜以繼日地灌進她耳朵里。丈夫伙同狐貍精跑了——哪怕她只相信這條街上流言的一半,也不難得到這個結論。
“我去詢問那支樂隊的其他成員,他們印證了妻子的說法,但略有出入。第一,那女孩還在,并沒跑掉;第二,她不僅是主唱的女友,還是整支樂隊甚至整個酒吧的公共女友——這是他們的原話。只要一點錢或能飛上半宿的葉子,她可以跟任何人上床,這其中也包括了那位失蹤的丈夫。雖然他們覺得這個男人乏味又膽小,但并沒有阻止女孩和他搞在一起,畢竟這種事太平常了。沒過多久男人就不再出現,女孩也沒有表現出反常,反常的是在樂隊主唱失蹤后。女孩突然變得像圣女那樣貞烈,拒絕每一個老情人的求歡。有一次貝斯手半夜偷偷爬上女孩的床,卻被她抄起一個煙灰缸打中面頰,整整打掉了六顆牙。
“反常,是我到那兒之后聽到最頻繁的一個詞。直覺告訴我,那女孩肯定知道點兒什么。我決定傳喚她,反正她也搞不清問訊和強制傳喚有什么區別。但那時候鄰市的同行們對這個案子已經漸漸表現出不耐煩,你知道,警察一般對這種沒頭沒尾的失蹤案興趣不大。直到我提醒他們女孩和一位一級警督的失蹤有重要關聯,他們才同意在局里進行盤問——從事情后來的發展看,我說的恰恰是事實。
“因為我的身份只是協助辦案人員,所以當地市局派了兩名刑警進行訊問。我只能暫充書記員,坐在后排。那天天氣已經有些熱了,審訊室在地下,沒窗戶,里頭更悶,忘了為什么,連空調都沒開。那女孩被帶進審訊室時卻渾身發抖,好像進了停尸房。她瘦得就剩一把骨頭,臉上帶著長期吸毒者才有的憔悴和神經質,只吸大麻絕對不會變成這副樣子。
“無論警察問什么,她都好像聽不到,眼神空洞,一言不發。兩個當地的兄弟已經有點煩了。我決定給她來兩句厲害的,于是從角落里站起來,走過去??赡軣艄庹樟亮宋业哪?,女孩才看清我的樣子。她猛地往后一縮,瞪著我,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像隨時能吐出來。我聞到她嘴里有鐵銹的味道。那一瞬間,我可以肯定,她見過我,而且不止一次。但我對她的臉毫無印象,這太奇怪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就把頭低下去,用力之猛幾乎要把下巴戳進胸口。她小聲說:我要尿尿。說這話的時候,她褲子的顏色正慢慢加深,有水滴順著褲管掉在地上——她已經尿了。沒辦法,我們只能找來女警,帶她去廁所處理。實際上,問訊只能到此為止,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有犯罪嫌疑。從廁所出來,她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門而去。
“但她絕對有問題!我腦子里只有這一個聲音。我站在女廁門口,點著一支煙,快速思考有什么理由能將她暫時羈押:賣淫恐怕不行,吸毒倒是個好主意。而那兩個派給我的弟兄,已經開始討論下班后去吃點什么……就在這時,女廁里突然傳出一聲巨響。我們趕緊沖進去——女警暈倒在地上,女孩不見了。
“我們徹查了整個警局,廁所的每一個隔間,通風管道,下水道,所有出入口監控,連樓頂都沒放過,我甚至調出了排污管道出口的監控錄像……半個警局都轟動了,但什么也沒發現,那女孩就像蒸發了似的。
“送到醫院的女警很快醒了過來,她身上沒留半點傷痕,但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準確地講,是從進入女廁到醒過來這一段記憶沒有了。醫生說,是腦震蕩導致的什么逆行性失憶。反正不管是逆行還是酒駕,她什么忙都幫不上了。
“但事情還不算完。第二天一早,醫院打來電話:女警也失蹤了。聽到這個消息,我腦子里完全空白,只是不斷重復三個字: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我想,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操蛋。僅僅一個多月前,我最親近的三個人幾乎以完全相同的模式接二連三消失,像是一記又一記重拳揍在我臉上,而我毫無還手之力。
“接下來的事情沒什么新意,我們調取所有能調取的監控。其實在看畫面之前我已經知道結果了:不可能有什么結果。那個女警趁著午夜護士查房的間隙,從后門溜出醫院——還順手偷了一件外套掩人耳目。她攔住一輛出租,直接開到城西的爛尾樓。下車后,她翻過金屬圍欄——動作可稱矯健,然后永遠地消失在夜色里。
“善后工作相當棘手。女孩還好說——她是個孤兒,女警就麻煩多了。她的父母從南方趕來,天天在局長辦公室門口討要說法,后來還驚動了當地媒體。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了,配合做完所有調查筆錄后,他們迫不及待地把我禮送出城?;氐椒纸?,我馬上辦了內退。支隊長二話沒說,直接簽字。整個市局的人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包括我那幾個徒弟,就好像我身上傳染了什么要命的病菌。
“但這一次,我沒有沉淪,沒有爛醉。之前那種滲進骨頭里的絕望和無力被憤怒替代了,我感覺血管里流的都是怒火。暗地里有一只黑手在操弄一切,在戲耍我、玩弄我。那就來吧!我發誓要抓住它,把它斬斷、砸爛,一口一口地、咯吱咯吱用后槽牙咬碎,吞到肚子里。然后讓胃里的酸液永遠地燒灼它、腐蝕它,一刻都不停?!?/p>
男人停下來,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六
屋子里一時間寂靜無聲,空空蕩蕩,連風聲都好像渺不可聞。但吊燈又開始緩緩擺動,燈繩勒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在配合男人的誓言。光和暗在他臉上交替,恍惚間我看到他眼窩里似乎燃燒著兩點火,頭發根根直立。
半晌,我搓搓臉,肌肉繃緊了,像戴了一個僵硬的面具。不用看作家,我就知道他也是這副德行。我活動了一下手指,拿起酒瓶,給男人斟上。這下瓶子基本倒空了。
“這么說,你自己一個人追查了十年,直到……我們這兒?”我清清喉嚨說。
“是的。直到你們這兒?!?/p>
“你查出幕后是誰了?”作家問道。
“別著急,聽我慢慢說。反正我們哪也去不了,有的是時間?!蹦腥诵α诵?。那是一副堪稱痛苦的笑容,該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一個人嚴重便秘時在馬桶上奮力一搏的那種表情。
“我開始獨自調查。案件還在發生,雖然每一起之間的冷卻期變長了,但從沒停止。這對我來說是好事。如果它真的停止,那我可能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了。在你們這兒的案子發生之前,我已經等了一年半。我以為這次完了,他停下來了,就此銷聲匿跡了。謝天謝地,他沒有。
“雖然各國警方從沒承認這些案子之間有明確關聯,國際刑警也遲遲沒有做并案處理——我猜,那些條條框框導致他們沒法做出決定——但媒體可不這么想,連續失蹤案拖得越久,媒體就越開心。說起來可笑,雖然我不是刑警了,失去了警方的資源,但媒體成了我新的耳目,而且效率更高。
“一開始,我每天搜集所有報紙,后來我學會了上網。智能手機出來之后,我是第一批用戶。尋找線索變得簡單多了。唯一的麻煩是,媒體太容易興奮,我需要在他們報道的各種疑似案件里甄別。但這也沒什么,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了解這個案子的人。早在媒體和警方之前,我就能判斷出哪起案子是屬于我的,哪起不是。一旦確定,我就去案發地走訪失蹤者的家屬、朋友、同事。我偽造了好幾份警察證,但大多數時候都不需要出示。像你說的,我身上警察的味道還在,即便是普通人的鼻子也能輕易聞出來。
“我把房子賣掉,應付四處旅行的費用,幾乎跑遍了每一個案發地。除了失蹤者之間都有交集之外,我還發現了幾個重要的線索:第一,每個人失蹤前都會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反常。大多是性格和生活習慣的細微改變,往往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發覺。比如一個右利手突然用左手吃飯,毫無運動習慣的人開始踢足球而且一上來就踢得不錯,一個篤信基督教的醫生手術前都要做禱告,但突然放棄了這個習慣……就像那個在警局憑空消失的女孩,從一個人人口中的蕩婦變成貞潔烈女。我相信,如果我沒有傳喚她,她遲早也會失蹤。
“第二,他們絕大多數是先后失蹤,有的相距時間很近,但沒有任何兩人是同時失蹤的。一開始我很不理解,如果是有動機或有預謀的,為什么不干脆一起算了?有什么必要非得錯開時間呢?
“第三,也是最詭異的一點。失蹤者中很大一部分沒有留下手機,我判斷他們是隨身攜帶的。這些人無論消失了多久,手機都是開機在線狀態,但就是無人接聽。就像老常,我幾乎每天都會撥他的手機,隨時開機,沒有不在服務區,只有嘟嘟的忙音,十二聲后自動掛斷。我求徒弟幫忙做了三角定位,但根本無法定位……”
“你是說,他們的手機一直有信號,但沒法定位?有這可能性嗎?”我打斷他。
男人掏出手機,調出一個號碼:“常遠”,按撥打鍵,十二聲忙音,自動掛斷。他再次撥打,然后是第三次,每次都是一樣。
我突然有點懷疑這家伙在做局,事先準備好一個電話號碼,然后來蒙我們。但他為什么要這么干?想向我們推銷反跟蹤手機嗎?與此同時,那該死的、警察的直覺在冷冰冰地告訴我:他的神態、他的講話方式都絕不像個騙子,他沒有撒謊——所以,他說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一瞬間,額角傳來涼颼颼的感覺,我出了一身冷汗。
“他為什么不接電話?”作家問。
“我不知道?!蹦腥嘶卮?。
我笑了笑,笑完意識到自己的笑容很可能像男人那樣便秘:“二位,有沒有看過金庸的《俠客行》?江湖各門派大佬被綁架到俠客島上,與世隔絕。這幫失蹤的沒準也……”
“那為什么手機無法定位?”作家問。
“沒準有高人幫他們做了反跟蹤處理?”
“把手機扔了不更省事兒?”
“也許他們還想偷偷和家里聯系?”
“所以隨時開著機?”
“我做了監聽,沒人接到過失蹤者的電話?!蹦腥苏f。
“呃,沒準他們有時候想叫個外賣……媽的,我怎么會知道?”我轉向男人,“我差點都忘了,這不是你的案子嗎老兄?不會查了十年你就查出一堆問號吧?”
“我認為,他們不在我們這個次元。當然,這只是我整個推理的一部分。福爾摩斯說……”男人說。
“靠,還以為是鬼故事,沒想到是一科幻題材?!蔽亦洁斓?。作家沖我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福爾摩斯說,當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況,剩下的無論多難以置信,都是事實?!?/p>
“首先,是柯南道爾說的。其次,排除一切不可能,這本身就不可能?!弊骷也逶?。這回輪到我還給他一個閉嘴的手勢。我轉向男人:“大哥,咱聊了小半宿,勞駕你就別吊我胃口了,甭管多不可能,你說?!?/p>
“好吧,我的推測也許是最不可能的情況,但我認為,它是唯一的事實?!蹦腥艘蛔忠活D地說,“有一個人——姑且把‘他’看作是人——具備一種能力,一種侵入他人身體、占據并復制他人記憶的能力。他保留了自己的人格和對方的記憶,替代被入侵者活在世界上,直到入侵下一個人。而上一個被入侵的人,從靈魂到肉體,甚至當時觸碰到的所有物體,都會瞬間消失——去了另一個次元。這就是連續失蹤案的真相?!?/p>
我剛想張嘴,被他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了:“這樣一切就能解釋通。還記得那個在警局變成空氣的女孩吧?她提出去廁所,就是因為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一旦為了脫身在眾目睽睽之下入侵女警,所有人都會目睹她的消失。在此之前,這家伙還入侵了我的兒子和老常的兒子——雖然不知道原因和先后順序——然后是老常。他用同樣的方式消失:畢竟在公交車那樣的環境里,很難注意到一個人突然不見了。
“每次想到這些,我就無比地憤恨,我曾經離他這么近,只差一點就可以把他抓住。在那之后,他的經驗更豐富了。那個女警,她是怎么逃脫的?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那棟爛尾樓里寄居著一群流浪漢,而一個流浪漢的消失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我們的世界里有太多本來就‘不存在’的人:流浪漢、乞丐、無家可歸者、走失的精神病。我甚至想,‘他’能不能入侵一條野狗?既然已經誕生了這么詭異的生物,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那他到底是什么?是所謂的靈魂嗎,還是外星人?我確定不了,但我覺得,他有人格。雖然能夠復制記憶——否則他不可能扮演老常而不露出任何馬腳,但記憶改變不了人格,更改變不了潛意識里自己都很難察覺的習慣。我認為他是個男人,而且是異性戀——這就是為什么那個女孩拼死不從的原因。他是左撇子,喜歡踢球,而且討厭香菜。但僅憑這些我沒法做出完整畫像,畢竟像不做禱告這種行為沒法反向推導。但我很清楚一點,在下一個案發地,每個和失蹤者接觸過并出現反常舉動的人,都有可能是罪犯。我就是這樣追查至今的……”
“呃,我完全糊涂了老兄。就算你的推測都對,但他為什么要這么干?為什么要入侵你兒子、老常和后面這些人?還有,如果他入侵了老常,最后逃之夭夭,那何必還要通知你兩個孩子失蹤了?這說不通???”我問道。
“我不知道?!蹦腥丝粗?,又露出令人不忍卒睹的痛苦笑臉,然后緩緩把頭扭向另外一邊。那動作機械而僵硬,讓我聯想到《終結者Ⅱ》里的施瓦辛格,我幾乎能聽到他頸椎轉動發出的咔咔聲。男人用右手撩開大衣下擺——他的左手穩穩握著一把手槍。不難想到,從一進門,這把槍的槍口就一直對準作家的眉心。
“但有人知道?!蹦腥苏f,“你,作家先生,你就是他?!?/p>
七
吊燈在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晃動,風又大了起來。大門縫隙發出尖利的嘯聲,好像一壺正在燒開的水。遠處隱隱傳來狗叫,微弱,聲嘶力竭。兩聲,三聲,然后又是兩聲。在這樣的天氣里,街上的狗沒準會被大風卷上天吧,就像《綠野仙蹤》里的那個小女孩。我使勁閉一下眼,試圖趕走狗在半空旋轉的畫面。
男人穩穩地端著手槍,毫不晃動,而作家直視著他的眼睛。兩個人一動不動。我也僵在那里。屋子里的時間似乎停止了。大概是閉眼牽動肌肉所致,一滴汗滑入眼眶,帶來一陣刺痛。我沒敢抬手去擦,我懷疑任何一個動作都會刺激男人開槍。
“把你的兩只手放在桌面上,掌心向上。慢慢放,讓我看清楚。然后五指張開。按我說的做?!?/p>
作家照做。他把雙手按在吧臺上,又翻過來。他的手像男人一樣穩定,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不太對頭,作家習慣把小指指甲留得極長,用來掏耳朵。一瞬間,我幾乎相信了男人的話。
“現在站起來,同樣慢,趴在吧臺上,兩腿叉開?!?/p>
這回作家沒動,他笑了。和男人相比,他的笑容倒頗顯閑適。作家換了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
“請允許我先問一個問題:前任警督先生,是什么讓你產生了這個奇妙的想法?”作家問。
“一個月前,你因為膽結石誘發急性膽囊炎去醫院就診,結果被查出胃癌。但你拒絕治療。為什么?”
“顯然你已經有答案了?!?/p>
“你只想用這個身體一段時間,然后入侵下一個目標。承受放化療的痛苦根本不值得,反正這個人也要消失?!蹦腥艘换问謽?,“現在站起來,趴在吧臺上,動作要慢!”
作家兩手一撐站了起來,他沒有趴下,而是轉向男人。
“不得不說這也是可能性之一,但是,”作家看著男人,“會不會還有其他可能性呢?比方說……”
男人的槍口隨之抬高了一寸:“什么?”
“比方說我已經厭倦了,厭倦了這種在一個又一個人身上跳來跳去的生活。這個可能性是不是也很合理呢?”
作家緩緩向男人走過去。
男人大喝:“站??!站住別動!”
作家笑了:“不然呢?你就開槍了?來吧,反正我也厭倦了,來,開槍吧?!?/p>
他走到距離槍口一米遠處停下了,男人瞪著他的眼睛,握住槍柄的手青筋暴露。
“所以,你承認了?”男人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承認了,bingo!我就是你說的那個不明生物,天外來客。能占據他人的身體和大腦。我們網文圈怎么說來著?”作家轉動眼珠,像是在頭腦里檢索,“奪舍,對,就是這個詞。雖然你對很多細節的猜測不夠精確,但大體上全中。祝賀祝賀,我還不知道你是這么一個了不起的警察?!?/p>
“你承認了?為什么?為什么?你真的厭倦了?不在乎了?”
“你有點失望?也可以理解。不過,這和厭倦倒沒關系,和另一個詞有關——證據。就像你剛才說的,沒有證據,一丁點兒,一丟丟,一絲一毫都沒有。我承認了,你能怎么樣?錄音嗎?你很清楚,那個不能作為證據?!?/p>
“我不要證據,我要殺了你!”
男人猛地站起來,用槍頂住作家的腦門。作家紋絲不動。他們相互瞪視。
突然,作家腳跟一旋,一個幾乎可稱華麗的倫巴式轉身,向我走來,完全不管槍口正隨著他的太陽穴移動。
他走到柜臺前,面對著我的臉。我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一瞬間我無法確定屋子里的三個人到底誰瘋了。
“別怕,別怕,我不傷害老朋友?!弊骷夜恍?,在我眼里這笑容十足癲狂,“照你看,他會開槍嗎?”
我感覺全身的腦細胞都在調動。全身的腦細胞,這個形容有點怪啊,我暗想。
“不會,至少現在不會,”我的聲音干澀嘶啞,“他需要答案?!?/p>
“完全正確!這么多年來,撐著他的是什么?是尋找答案,無數問題的答案!在沒有答案之前,他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太聰明了老侯!看來,這個屋子里至少有兩位了不起的警察,哦哦,還要加上個‘前’字?!?/p>
男人踏前一步,他臉上露出決絕的表情。
“你別逼我,我不在乎……”
“不在乎殺個把人,我完全相信?!弊骷腋吲e雙手,“請別誤會,我愿意回答任何問題,非常愿意。那么,請盡情問吧,千萬不要客氣?!?/p>
男人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似乎是問題太多,一時語塞,又好像一旦提問,就在氣勢上落了下風。
“你什么時候,那個……”我指指作家的身體,“進入到,他……”
“Bravo!第一個問題出現了!”作家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沒多久。就在大頭被殺之前不久。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是一個乞丐,然后我入侵了那個女司機,再之后是那個編劇,最后是作家——老金,本人,現在的我?!?/p>
“你為什么……”我接著問。
“為什么選老金?為了用文字記錄我的奇妙故事,為了成為作家。這是我的童年夢想?!?/p>
“童年?!蹦腥肃?。
“奇怪嗎,一個怪物也擁有童年?重新萌生這個想法的時候,我已經對進入別人的身體感到厭倦了,我想,最后可做的,大概就是留下一部作品,一個我的故事??上胰狈懽髂芰徒涷?,為此我入侵過小說家、詩人,都是響當當的那種。對對,顯然有幾個振聾發聵的名字出現在你們腦海里了,可警察的失蹤名單上沒有——那陣子我還沒厭倦,非常謹慎,技巧也已經相當嫻熟。但是他們都太沒勁了。我不喜歡那種絮絮叨叨高深莫測的表達,我要有趣,好讀,每個人都愛看,而且能看懂。
“原本我的目標是那個編劇,但我進去一看——不好意思,我習慣用這個詞——他的腦子已經被那些狗屎電視劇漚爛了。大IP、大女主、行業劇、時尚劇、硬湊CP、迎合流量……嘔,呸!投資人把他徹徹底底毀掉了,我完全控制不住記憶里那些根深蒂固的習慣,一寫就是一坨屎,一寫就是一坨屎。我都想花些時間,把所有投資人、制片人還有做平臺的搞失蹤一批,也算為觀眾們做些貢獻。不過我沒那個工夫,畢竟進入別人并不是件輕松愉快的事。再說那些觀眾就很無辜嗎?愛吃泔水就讓他們吃吧。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突然發現了老金。他以前是編劇的槍手,寫的東西可強太多了。編劇看不上他,有眼無珠!老金為了糊口,只能寫寫網文。
“于是我約了老金去他家喝酒,然后進入他。老金有好文筆,就是沒好故事??晌矣邪?。只要給我半年,文學史上就將留下一部獨一無二的作品。它的偉大之處在于,沒有任何人可以分辨它是真實還是虛構。它前無古人,也后無來者,因為這將是我唯一一部作品。寫完自己的故事,余愿已足?!?/p>
“但你變成老金之后才發現,他有胃癌?!蹦腥死淅涞卣f。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嘛。有那么一天,早起我就感覺腹部劇痛,這不奇怪,老金早就有膽結石,急性發作而已??勺鐾耆讬z查,醫生告訴我,胃癌晚期,這可是老金自己也不知道的,他一直把胃疼錯以為是膽疼。
“如果治療,我就得住院,然后定期放化療。脫發、嘔吐,這些倒不算什么,但藥物反應會弄得我渾渾噩噩,腦子里一團亂麻,半個字也寫不出。如果不做治療,那種好像要把心臟燒著的劇痛也是巨大干擾。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柿子巷的混混?!蔽艺f。
“我要贊美你的智慧,老侯,”作家狡黠地眨眨眼,“他們現在跑到巷子西口,還是那套老把戲。我弄到不少好料,胃一疼就嗨上一把。效果相當不壞,不但鎮痛,還能讓我才思泉涌?!?/p>
“所以,你已經寫完了?”我問。
“瞧瞧你老侯,多么狡猾。如果我說沒有,那你就為他找到了一個制衡我的武器?!弊骷仪芬磺飞?,像隆重介紹名角兒登場似的,把手向男人那邊一擺。
“你換個作家繼續寫也無妨?!蹦腥苏f。
“二位雖然初次見面,但已經像多年搭檔那樣配合無間,就像你和老常?!弊骷艺f,“想刺探我?沒有問題,知無不言,只要你們問在點兒上。
“很榮幸能告訴你們我的秘密:除了自己的之外,我只能儲存一個人的記憶。再次進入時,前一個人的記憶就會消失,我只記得進入過他。所以,換一個作家,就會失去已有的所有構思。我猜想,這也許是進化的必要限制。我只擁有一個生理意義上的大腦,無休止累加記憶可能會超出它承受的上限,最后‘砰’的一聲爆掉。
“這個好消息都讓你有點蠢蠢欲動了吧,胡Sir?”
“我還是不太明白?!蔽覇柕?,“故事是你的,構思也是你的,寫出來不就得了?干嗎要靠作家?”
“我理解你的困惑。怎么解釋好呢?這么說吧:好比有一道菜,水煮魚,你吃過,知道什么味兒,也大致了解該怎么做,但你就是做不出來。因為那需要技巧、經驗和一點點天分。每個人腦子里都有故事,再不濟,你有自己的人生吧?但沒幾個人能寫出來、寫好,就是因為缺了這些。我也一樣。我缺乏的,老金具備,可一旦離開他,他和他的技巧經驗天分就一起‘噗’的一聲消失了,再找到一個合乎心意的可是相當花時間?!?/p>
“為什么要告訴我們這些?”男人問。
“因為我高興。經歷了這么多卻沒人可說是多么苦悶。今夜月黑風高,酒也不壞,二位又是好聽眾,機會難得。再說,我告訴你們的還很少?!弊骷疑斐鲭p手比了比?!按蟾庞小种??我還占老大一截信息優勢吶。而且就算我全說了你又能怎樣?就算錄了音,有老侯作人證,警察會相信嗎?檢察院會相信嗎?法院會相信嗎?他們只會認為,你因為失去了兒子和最好的朋友,急于找到兇手,連精神都不正常了。而我只是被誘導的替罪羊而已。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你怒火攻心,抬手一槍,一了百了。但誰來解答你內心的謎團呢?你兒子和老常到底去哪了?我到底是誰?為什么這么做?這些,只有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就只能在對自己的痛恨中熬過下半輩子。
“而且,我真的是你以為的那個人嗎?會不會只是一個本來就神經兮兮的作家,聽完你那番精彩卻不理性的推理后,突然爆發了表演欲,甚至想把這個故事據為己有?我剛剛根據理性做出了分析,這種可能性也高達0.07個Percent喲。
“所以,雖然你費盡心機,雖然你好像抓住了我,雖然你手里拿著把破槍,但掌控局面的人不再是你了,而是我?!?/p>
作家舒舒服服地伸展雙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他仰頭的一剎那,男人看向我。他眼神中那一絲凌厲狠辣告訴我,我倆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把手緩緩伸到柜臺下方,攥住了老板留下的甩棍,只待男人暴起,就用最快速度翻過吧臺給作家的腦殼來上一下。
雖然外表不易察覺,但男人已經全身緊繃,右手撐住椅子,做好了全力躍起的準備。
突然,作家哈哈一笑。
“二位不免會想,如果能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我制住,然后細細拷問,豈不妙哉?一旦胡Sir解開心中謎團,哪怕一小部分,也比被我制住強??啥淮蟾磐俗钪匾囊稽c:我是怎么進入別人的呢?”
男人的身體微微一頓。
“是精神,你也可以說是靈魂。一瞬間,一剎那,萬分之一微秒,老金消失,我進入二位之一。即便現在開槍,你有把握快過我嗎,胡Sir?保險起見,要不要先打死老侯,然后咱倆單挑呢?”
男人繃緊的身體似乎突然懸空了,他晃了晃,毫不掩飾地跌坐回椅子。我的手不由自主松開,甩棍在柜臺里發出咔啷一響。
作家哈哈大笑,笑聲中他看向我。
“再開一瓶,甭管什么,我請?!弊骷覂炑泡p柔地一推,威士忌杯在吧臺上劃過一條漂亮的直線,向我俯沖而來。
八
我在酒柜上拎了一瓶格蘭菲迪23年。事已至此,我想,揀貴的喝吧。
作家品了一口,贊道:“好酒!”他抓起酒瓶,走向男人,斟了半杯。男人雙目失神,左手的槍口依然隨著作家的身形轉動,但那只是條件反射,就像被砍了腦袋的蛇,捅一捅還能扭動身子。那支手槍的威力比一根鉛筆也大不了多少。
“我兒子在哪?”男人喃喃道。
作家坐回椅子,又喝了一口酒:“對今晚這出大戲來說,這不是個好的開頭。抱歉,我拒絕回答?!?/p>
男人猛地挺身舉槍,狂吼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這對你來說并不重要,”作家聳聳肩,“從來就不重要?!?/p>
男人凝固在那里,怒吼的回聲嗡嗡直響。屋子里又陷入沉默。
“你不會……不,你不想進入我們,”我打破僵局,“對吧?”
“沒錯。但別逼我?!?/p>
“為什么不想?”
“你猜?!?/p>
“你剛才說,你厭倦了?”我用一種并不確定的語氣說。
作家雙手一拍,臉上露出一種“不愧是你”的表情。
“對!厭倦!這才是重點?!彼昧恼?,“讓我們從頭來。先盡量設想一下,老侯,如果你擁有我的能力,就這么‘咻’的一聲,你自己的肉體消失了,變成任何一個你想成為的人了。你會怎么做?你想變成誰?”
“呃,我不確定?!蔽掖_實沒法很快說出答案,“我得想想?!?/p>
“你呢?”作家轉向男人,“你想變成誰?”
男人雙目瞪視著作家,呆呆不語。有一會兒我甚至以為他激動太過導致腦梗,下一秒嘴角就要流出口水來。
“變成你?!蹦腥藦难揽p里擠出字眼。
“太對了!真誠!最真誠的答案!無可置疑!”作家又開始鼓掌,那副樣子讓我手癢得想去抓甩棍。我忍住了。
“一個人只有不滿、怨恨乃至痛恨自己的現狀,死都不愿意繼續下去但又沒法去死,才會這么迫切地想變成另外一個人。而你,”作家指指我,“你也一樣。你無趣、無聊、無力、無奈,在生活的漩渦里跳不出來。每次鼓起勇氣好像改變了點兒什么,但定睛一看,自己還是像傻逼一樣,在那兒一圈一圈地轉,一遍一遍地重復。你恨漩渦,更恨自己。
“你還不如他。我毫不懷疑如果可能他想立馬變成我,得到一切答案然后舉槍自盡,就為了把我殺掉。而你呢,連個目標都沒有?!?/p>
“你怎么會……”我瞪著他。
“全知道。因為我是老金,而你的死鬼朋友大頭是個廣播電臺?!弊骷艺f,“其實你有目標——我,還是我。如果你能變成我,就會打開一個美麗的新世界。
“你會發現,自己擁有了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那是什么?讓我來告訴你,是自由,是做任何事成為任何人的自由,也是不做任何事不成為任何人的自由。這是每個人都向往而無法擁有的。我們生下來就只有一條路,雖然彎彎曲曲不斷拐彎但最終只有一個方向。因為利益拐彎,因為道德拐彎,因為倫理、法律、意識形態,因為貧窮、疾病、失敗、自卑和一切無可奈何——不得不拐彎。走著走著你發現,已經停不下來回不了頭變不了方向。不是你在拐彎,是彎在拐你;不是你在走路,而是路在走你。
“然后呢,你會受不了,會去想,難道我只能這么活著嗎?畢竟人不是螞蟻,也不是蜜蜂,一輩子被按在一個軌跡里活著也挺樂呵。當然,并不是所有人——有些人不去想,有些人不去做,一輩子就當一只螞蟻、一只蜜蜂,認了。但另外一些人不認,比如你,老侯。你是怎么說的來著,想入非非?我也是。想入非非得靈魂都要脫離身體飛出來。
“你和我是一種人,老侯。唯一的區別是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興奮得沒法形容!只要我想,就可以成為任何人,科學家、大明星、全球首富甚至美國總統!更妙的是,我不被任何一個身份束縛,過煩了一種人生的時候,我可以換。什么美貌、財富、權力,對我來說就是隨時拿起也可以隨時丟棄的玩意兒。我擁有的是無限的可能,是無窮無盡的自由。我超越了人類社會的一切標準和禁錮。你,你們,能理解那種感覺嗎?”
我和男人面面相覷。
“那么,你進入了多少個人?”半晌,我問道。
“不是多少個,而是多少種。同類的人生我不進入第二遍。太多了,遠比警察知道的多,多到我都記不清了。只有幾個印象深刻,比如那個樂隊主唱?!弊骷铱聪蚰腥?,“那時候我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有些條條框框還在腦子里起作用,我想試試完全放縱的人生,于是就選中了他。
“一個爛人,爛到根兒上了。吸毒、賭博、濫交,為了欲望,他什么都干。對我來說,這倒不是問題,反而挺樂在其中的。就像坐過山車,既然遲早要下來,在空中旋轉的恐懼不過是小小刺激??上н\氣不好,這家伙欠的賭債已經足以讓債主放棄希望、痛下殺手了。
“進入他之后我沒享受多少快活的日子,就被人堵在酒吧后巷。想來那幫家伙也不是職業殺手,他們砍了我幾十刀,但沒有一刀致命。再次醒來時,我躺在血里,左眼不見了,右眼能看到的地面上都是血。身體沒有一處地方能動,卻感覺不到疼痛,反而輕飄飄。就是渴,渴得要命,渴得想把地上的血舔干凈。漸漸地,耳鼓能聽到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越快就越弱。我知道自己死定了?!?/p>
作家停下來,他盯著吧臺,像是回到了記憶之中。
“如果你……身體死亡,你也會消失嗎?”我問。
“真是個好警察,還在找答案??上?,我也沒有答案。但至少在當時,我認為自己會徹底消失?!弊骷疫肿煲恍?,“我完全絕望了,這么一個偉大的、獨一無二的靈魂就此死掉了嗎?我不甘心,不甘心也沒辦法,只能像一條掉在旱地上的魚,張著嘴,等著吐出最后一口氣。但是有某個存在——上帝?老天?宿命?不想讓我死。我那個可愛的女朋友剛好下班,看見地上一團血肉模糊,她慘叫一聲轉頭就跑。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叫住她,告訴她我懷里還有錢,都留給她。謝天謝地,貪婪能給人最大的勇氣,她走過來,俯下身,在我懷里摸索。我唯一能記得的畫面,就是路燈陰影下的那張臉,欲望和恐懼把她的眼睛撐得大大的。一瞬間,我進入她。
“變成她后我想立刻逃跑,但大概是腎上腺素飆升的緣故,毒癮嚴重發作。我被酒吧老板發現,背回地下室。接下來幾天我找不到逃跑的機會,我只能不斷索要毒品,同時以死相拼打退了好幾次強奸——作為一個直男被男人強奸大概是最悲慘的事了吧——直到警察傳喚。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胡Sir。說起來,還是你救了我。
“我在廁所里進入女警,從醫院里逃出來,又進入了一個流浪漢,然后就從你們的視野里消失。正像你所說的,世界上有很多人即便存在也跟消失沒兩樣,乞丐、拾荒者、流浪漢、走投無路的賭鬼。沒人會去找他們,沒人報案,失蹤了更好!用他們脫身最妙不過。
“那之后,我又換了很多種人生。什么企業家、富二代、律師、政客,我統統做過。這個社會最成功的那些人我都成為過。但是,真沒意思啊。他們和那個樂隊主唱沒什么區別,不過是被大同小異的欲望驅使著。當然,我也試圖改變過,但我也是人類——沒錯我是。我又能好多少呢?我天性里的某些東西甚至被激發了:虛偽、投機、自戀、占有、控制、恐懼、悔恨、焦慮。更可怕的是,每次跳躍,雖然前一個人的記憶會消失,但那段共度的記憶留了下來,那些被激發的依然存在,就像毒癮,我現在也戒不掉。肉身消失雖帶走了生理依賴,但心理層面的烙印永遠不會被抹平。
“這樣下去,人類內心最陰暗污穢的欲望就會全部附著在我的靈魂上,還談什么自由?我只不過是一塊自由的抹布,越變越臟而已。我想,必須來一票大的,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我說了算的世界。對造物主來說,世俗的欲望還重要嗎?
“我跑到南美洲一個不起眼的小國家。十幾萬平方公里,不到一百萬人口。我歷任保鏢、衛隊長和國王情婦,最終進入了國王。我把神權、軍權和政權集于一身,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這個國家。一開始出乎意料地順利,改革讓新的群體獲得權力,他們幫助我把舊勢力連根拔起。每一項政令都得以快速執行,人民得到了利益和保障,一切欣欣向榮,國家又擁有了活力。
“但問題很快出現了。舊勢力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消失殆盡,新勢力也開始蛻變成舊勢力。當他們擁有權力和利益,欲望就隨之出現。我需要像古代皇帝削藩那樣,干掉每一個產生威脅的家伙。但沒過多久,取而代之的人又會變成絆腳石。而且,工作過于繁重了,沒法全部親力親為,我只能做大腦,管理不了毛細血管的運作。政令再也難以推進,因為每一項變革都會觸動不知道誰的蛋糕。沒人干正事了,政治斗爭變成唯一的正事。
“我畢竟不是政治家,只能憑借國王多年的積威苦苦支撐。事實證明,我的改革思路很多都頗為幼稚,有些決策甚至自相矛盾。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開始反噬,一切不滿最終匯集在我頭上。一些人說我是大國勢力的狗腿子,而另一些人則指責我的后宮生活是多么荒淫無度。天可憐見,自打成為國王以來,我每天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不要說去寵幸那些讓我毫無胃口的紅皮膚大姐……
“他們的聲音如此矛盾又相當和諧,最終匯成一道巨流。這樣下去,被推翻甚至處決是遲早的事,我抓住接受外媒采訪的機會進入一個外國記者,逃之夭夭。
“這就是我的實驗,最終以落荒而逃告終?!?/p>
作家端起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酒。臉上帶著譏嘲的笑意。
“所以,你徹底厭倦了?!蔽艺f。
作家想了想:“不,那只是個開始,到徹底厭倦還有一段很長的路。人并沒有那么容易放棄希望……”
沉默許久的男人突然出聲:“人?你也算是人嗎?”
“是啊,我是人,不管你怎么想?!弊骷业仡┝怂谎?,“其實做人有什么好?你以為我很想做人?如果有個什么生物,鬼魂,外星人,總之是同類,跑過來跟我說:‘嘿兄弟,你不是人類,咱們才是一伙兒的,你要的答案我都有?!阒牢視卸嚅_心?但很不幸,我還是人。
“再壞的人,可能沒有人性,但都有人的弱點。人的弱點是什么?就是希望,希望!渴求,渴求!一定要個答案,沒完沒了。全球首富又怎么樣?國際巨星又怎么樣?最偉大的科學家、哲學家又怎么樣?不還是迷茫嗎——我是誰?我為什么活著?又為什么死去?死后真的會消失嗎?那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沒人能逃脫這些。
“就像你,胡Sir,你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那個答案,但是知道答案之后,你還有欲望活下去嗎?
“從南美洲回來之后,我開始明白,沒有人真正自由。那些看上去活得無比成功無比幸福的人,也在自己的漩渦里,被各種因素掣肘,最終身不由己。這就是俗世的鐐銬,現世的桎梏。
“所以我想到了宗教,達·芬奇、牛頓、愛因斯坦、羅素、維特根斯坦,這些人類最偉大的思想者最終不都皈依了嗎?如果現世不能給我答案,那宗教一定可以。我開始進入僧侶、神父、阿訇,只要能接觸到的宗教我都來了一遍。但最終發現,它們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因為歸根結底,宗教誕生于人類對死亡的未知恐懼,它在科學不能到達的盡頭之外,向人們宣講死后的世界會是怎樣。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反倒解答了這個問題——靈魂是存在的。但是,然后呢?沒有輪回,沒有天堂,沒有地獄,沒有最終結局。再然后呢?如果生是量變,死是質變,死后靈魂可以永恒存在,那么靈魂的歸宿在哪里呢?沒有答案,沒有答案。
“在了解了幾乎所有宗教之后,我反而更迷茫了。那時我是一個備受敬仰的喇嘛,在寺廟后山的山洞里苦苦思索了一年。我想,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殺,讓靈魂徹底脫離肉體,看看會發生什么。就像那些被我進入的人,他們的靈魂和身體,還有被進入時貼身的物品最終去哪了?在另一個次元嗎?我也嘗試過撥打那些手機號碼,跟你說的一樣,永遠能夠接通但沒人接聽——這似乎印證了我的猜測。
“但最終我沒有自殺,我不敢。一方面,我怕他們在那個未知的地方等著撕碎我;另一方面,我仍然恐懼化為永恒的虛無。也許我對現實世界的欲望并沒有真正得到滿足。
“但佛教還是對我產生了影響。我想,現實也許只是個游戲,一個沙盒游戲。你,你,還有那些男人女人,都是游戲里的NPC,只不過決定你們行為的并不是一串代碼,而是人類的基因——其實兩者又有多大區別呢?而我,可以做一個最厲害的玩家,在退出游戲之前,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點,也讓我自己變得更好一點。觀世音三十三化身里不是有位游戲菩薩嗎,佛經里說‘諸佛菩薩以救濟眾生為游戲’,又說‘隨緣應化,無滯無礙,游戲自在’,哈哈,這不是挺像我嗎?
“于是我決定出關。走出山洞時,天空的云層裂開,一道陽光照在洞口,也投射在我身上??赡苁菧喩磴逶〗鹕柟庾屛绎@得殊為神圣,侍者和周圍的信眾都用無比崇拜的眼光看著我,大聲歡呼。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我借著摩頂的機會,進入了一個信徒,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消失了。所有人都五體投地,念誦經文,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狂熱。要知道,他們可是親眼見證了一個神跡啊。我也算為堅定那個宗派的信仰做了一點點貢獻。
“我離開那個地方,隨處游逛,利用我的能力干些自以為是的善舉。途經四川的時候,那具身體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只能去醫院治療。我突發奇想,覺得醫生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利他的職業,于是瞅準機會進入了當地最權威的神經外科大夫。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這個偶然的決定會導致什么。我遇到了所有科學和宗教體系之外的,人類全部知識都無法解答的最奇妙的東西——愛情……”
“你就是那個失蹤的醫生!那個信仰基督教的神經科專家!”男人突然一拍吧臺,撐起身子,“那是個多好的醫生,救了多少人!你還敢扯什么菩薩,你他媽就是一個該被活剮的兇手!”
“我誓死捍衛你表達觀點的權利,胡Sir。但你的觀點對我來說屁都不是?!弊骷椅⑽⒁恍?,“沒錯,醫生是個好人,但我也干得不壞啊,甚至更好。我不用費心在醫藥代表和院長中間斡旋,也不糾結科室創收任務和對患者負責之間的矛盾——虧他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就一心一意地治病,讓采購指標見鬼去吧,我太隨心所欲了,那個混蛋院長反而不敢動我。
“開始我干得挺開心,畢竟治愈他人可以帶來極大滿足,直到例行查房時我遇到那個女孩。
“那時她靜靜地睡在病床上,四周一片雪白。白床單,白被單,白色的墻壁和地面,她的臉也像雪一樣白,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連嘴唇都幾乎沒有血色。那一瞬間,有什么東西劈進我的身體,是一道閃電,又像一團野火,從身體內向外噴發。我不可遏制地顫抖。那是情感,有幸福,有喜悅,有渴望,也有失落、無奈和患得患失,還有墜入地獄的絕望和仰望天堂的難以置信的狂喜。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樣猛烈、豐沛、濕潤、鋒利、勢不可擋的情感。我當場就愛上她了。
“可醫生早就愛上她了。后來我才覺察到,人的記憶是多么奇妙而不可測,在遇到激發的節點以前,它蟄伏著,沉默著,并不提示之前發生過什么。直到感官知曉,眼睛看到,耳朵聽到,鼻子聞到,記憶才猛然蘇醒。至今我也無法確認,那股情感有多少屬于我,多少屬于醫生,但那都不重要了,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一年前,她因為車禍高位截癱,頸椎第四節以下完全失去知覺。更糟糕的是,她的器官無可遏止地衰竭,心內科主任不止一次警告,她有極大可能死于心肺功能喪失或心力衰竭。我無計可施,醫生的專業知識告訴我,即便全世界最頂尖的醫院和醫生也沒有辦法,她在科學的邊界之外。我能做的,就只有每天推著她在花園里散步。那是初夏,花園里滿是綠意。我喜歡摘下一朵花,送到那美麗但只能無力地歪斜著的面龐邊,讓她聞一聞花香。女孩很驚訝,因為這是醫生原先想做而不敢做的。那個懦弱的可憐人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怕別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但是我敢,我的勇敢幾乎換來了女孩的愛情,我能看到她眼神里前所未有的光彩。但可笑的是,我的勇敢只不過是因為我能隨時逃離。
“還有一件事是醫生不敢的,他不敢幫她去死。雖然記憶告訴我,女孩信任他,曾不止一次告訴他,自己無法忍受沒有尊嚴地活著,無法忍受每天像沒骨頭的蟲子被人搓來搓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擦拭身體,還沒意識到就大小便失禁,于是一只便盆粗暴地塞到下身……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還在無法自控地流著口水。最可怕的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她的父母很有錢,而且抱持著傾家蕩產也要保住女兒性命的信念,即便她苦苦哀求也絕不動搖。漸漸地,隨著病情惡化,她連表達的能力也失去了。
“醫生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敢做。法律禁止是一個原因,協助安樂死等同于謀殺。而他那該死的信仰也明確告訴他,殺死一個人會有多么恐怖的后果。
“我想幫她,想了很久。雖然醫生的顧慮對我毫無意義,但我擔心,如果在最后一刻她后悔了而一切都無法挽回怎么辦?我不止一次經歷過瀕死,深知死和生的欲望都不是堅定持久的東西,兩者轉換只在一瞬間。萬一在我親手扼殺她的時候,她突然渴望活下去,那我就將鑄下萬死不足惜的大錯。
“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的情況越來越糟,終于因為肺部感染引發了心力衰竭。她的父母要求插管。我非常清楚那意味著什么:她將在清醒的情況下陷入近乎永恒的劇痛,也許直到死去才能停止。但院方無法拒絕家屬的要求,我也阻止不了。我只有最后一個機會。
“麻醉師和外科醫師在隔間做準備工作,病房里只有我和日常照顧她的護士。我看著她。她已經說不了話了,但意識依然清醒,眼睛只能半睜。她在用最后的力氣支撐著,看著我,眼神里只剩下懇求。我把手放在她細瘦的脖子上,只輕輕一下就可以結果她的性命。但我下不去手,我下不去手……
“就在護士回過頭的一剎那,我進入了女孩。那一瞬間,就像全世界的針都扎在我心臟上,就像地球沖進太陽,無窮無盡的痛苦燒灼。下一秒,我的眼睛看著煞白的無影燈,醫生已經消失了,她的靈魂正在那里飄散,而記憶正進入我的意識。幾乎就在同時,我聽見一聲慘叫,大概是護士看到了醫生俯在女孩身上消失的情景。她沖過來撲到我身上。我完全無法思考,幾乎是本能地進入了她。我眼前的病床空空如也,女孩也消失了,我成為了護士。我甚至沒能看到她死前最后的樣子,而她的記憶也在急速消失,像水滴滑過荷葉,幾乎留不下一點痕跡。
“我撲在手術臺上,無助地亂抓,只想抓住她的一點影子,一點記憶,一點味道。當然我什么也抓不到。我像狼一樣嘶吼,直到其他人沖進來,扶起我,我還在嘶吼。無數個聲音在詢問,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我只會狂吼。他們把我按住,送到病房,沒準還打了藥。但我只會嘶吼,也許持續了一天,還是兩天。最后我安靜了——聲帶斷了?!?/p>
作家陡然停下來,他失聲了。出乎意料地,他并沒哭泣,臉上一滴淚都沒有,反而有一抹微笑。但他的眼睛了無生氣,就像眼眶里裝著兩顆冰珠。他雙手用力按在吧臺上,面帶笑意,讓人不寒而栗。
我說不出話來。男人也沉默了,他低下頭去,看著手里的槍。
良久,作家開口了,聲音嘶啞,好像這副聲帶也在斷裂邊緣。
“你知道嗎?”作家看著我,“我最后悔的是,有幾次,我幾乎要告訴她我的事。我甚至想把她變成同伴,就像德庫拉公爵那樣,拯救和創造一個新的同伴。我們都需要同伴。她有足夠的天賦,那就是無比渴望脫離自己的身體。我知道那種感覺,我也可以告訴她我的感覺,還有技巧。我深深相信,這是可以學會的。我痛恨自己沒勇氣,如果能教會她,她會毫不猶豫地變成任何靠近她的人,重新獲得健康的肉體和永恒的靈魂,就像第一個新生吸血鬼。但我怕,我怕她接受不了,怕她把我看作怪物。我只能不斷地撒謊,告訴她會好的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就像個騙子……”
作家漸漸低下頭,很快,他又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但現在我要告訴你實情。老侯,我來到這里并不只為寫出自己的故事,雖然那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我為你而來?!?/p>
“我?”我感到迷惑。
“是的,為你?!弊骷覠崆械卣f,“發生了這么多事,我已經厭倦。但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像我一樣有天賦的人:擁有巨大的渴望,渴望脫離平庸的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當我了解你之后,我想,你就是那個人。想入非非,你自己說的:想入非非是超越現實的最好途徑。完全正確,正中靶心!瞧,你自己已經察覺了,你有最棒的想入非非的能力。雖然我的嘗試不夠成功,但并不意味著你也如此。我們的性格不同,而且我是受迫的,有無法逾越的限制,但你沒有。你的欲望甚至比我更自覺、更精純。我會幫助你掌握那種感覺,那種技巧。一旦你成功了,想想吧,你可以擺脫永無止境的重復,擺脫這個爛泥坑,我可以幫助你跳出去,擁有無限的可能性,比我更棒。你會凌駕于我,找到最終答案?!?/p>
“你……”我看著作家的眼睛,一陣恍惚。他的眼神和聲音充滿誘惑力,好像有催眠的效果,我漸漸沉迷其中。
“哈哈哈哈哈?!蹦腥送蝗槐l出一陣大笑,作家轉回頭,惱怒地看著他。
“你不像?!澳腥苏f。
“什么?“作家問道。
“你不像騙子,你他媽就是。喂,你,小侯,別相信他。他在扯謊,他一直在騙咱倆?!?/p>
我看向男人,一時間無法理解他說的話,腦子里還回蕩著作家誘人的聲音。
“你在巷子里快死的時候,用最后的力氣叫住那個女孩,讓她過來,對嗎?”男人問。
作家沒有作聲。
“你還說你趁著摩頂的機會入侵了那個信徒,對嗎?最精彩的是,你一往情深地回憶你那個差點變成下一個兇手的死鬼女友時說,你把手放在她脖子上,入侵了她。而入侵護士的時候,她撲在你身上。你剛剛還說,你的死鬼女友一旦學會你的混蛋技巧,就會入侵任何‘靠近’她的人?!?/p>
作家冷冰冰地看著男人,手慢慢攥成拳頭。
“如果你敢再說她是……”
“好吧好吧,我收回。但我們確實是好聽眾,對吧?而你說得太得意了?!蹦腥寺酒鹕?,齜齜牙,露出笑容,“在你滔滔不絕跌宕起伏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你說漏嘴了。也許是這些記憶太過深刻,印象太過強烈,也許你放松了警惕,誰知道呢?但老天有眼,我猜,你沒法像自己吹噓的那樣,隔著大老遠就來個靈魂攻擊。你必須得有身體接觸。如果我猜錯了,你不妨現在就入侵我?!?/p>
男人死死盯著作家,后退了幾步。我趕緊也往后退,砰的一聲,碰到了身下的椅子。
作家未置可否,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男人緊張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把右手擺在持槍的左手之前,仿佛能抵擋住什么。我仿佛能聽到秒針的滴答聲。
什么也沒有發生。男人神經質地大聲笑了起來。
“看來我賭贏了!好,很好!風水輪流轉,如今是誰控制局面?你?還是我?現在我有個提議。我問一個問題,三個數之后得不到答案,就打碎你左腿膝蓋,然后是右腿——我兒子在哪兒?”
“一!”
“二!”
作家開口:“說到兒子,難道你真的沒有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
“雖然不夠形成畫像,但你已經掌握的疑犯特征也足以喚起點兒什么了吧?男性,異性戀,左撇子,愛踢球,痛恨香菜……”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你說什么……”
作家好整以暇地坐下,右手拂拂左肩,仿佛要拂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塵。然后他慢慢端起酒杯。
“雖然說出這個詞讓人渾身難受,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弊骷姨痤^,“好久不見了,爸爸?!?/p>
九
男人渾身發抖,他用右手穩住槍托,不知是為了更準確地射擊還是避免左手顫抖導致走火。
“讓我熟悉一下發音,撥啊爸,爸爸?!弊骷易煨蛷堥_,“這些年我盡量避免使用這個詞,冷不丁一說還真不適應?!?/p>
“你撒謊!你放屁!你不可能是……”男人大吼。
“我跟你一樣感到遺憾,但我確實是。否則你以為自己為什么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兒那么久?”作家說,“你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用了多大力氣才消化掉對你的恨?我變成這樣全都是因為你?!?/p>
“因為我?你開什么玩笑!”男人不受控地笑起來,“你冒充我兒子,污蔑我兒子是殺人犯、是怪物,還說是因為我?”
“殺人犯?怪物?你這么看?好,很好,我會告訴你一切,所有事情,來龍去脈。我說過,我不能復制記憶,所以,只有最初的記憶,你兒子的記憶,我的記憶,是完整的?!?/p>
男人死死地瞪著作家,嘴唇蠕動,但沒發出聲音。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她走得不算慢,也不算快,胰腺癌?!弊骷业恼Z調里沒有任何感情,似乎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她在病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年,每一天都更消瘦,最后瘦成五十斤不到的一小團……”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男人嘶聲大叫。
作家像沒聽見似的,繼續說下去。
“最終她走了。從她下葬的那一刻起……”
“閉嘴!閉嘴!閉嘴!別說了!別說了!”男人沖到作家面前,用槍抵住他的額頭,“你敢再說一個字我就斃了你!”
作家直直盯著男人的眼睛,他說:“從她下葬的那一刻起,你就變了一個人?!?/p>
“啊啊??!”男人狂吼。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男人扣下了扳機——
“咔噠?!?/p>
撕裂空氣的不是槍聲,而是撞針的空擊——一顆臭彈。
我們三個人同時盯著手槍。作家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沒眨一眨。男人身子顫抖,眼睛通紅。他俯下身,開始嘔吐,難以自制地發出呃呃啊啊的聲音。我也想吐,但沖上喉頭的只有劇烈的苦味。
男人很快就沒什么可吐了,他猛烈地喘氣。作家的眼睛仍然圓睜著,目光里什么也沒有,既沒有震驚,也沒有憤怒。但一滴眼淚突然順著面頰滑下來。
作家的身子微微前傾,在男人野獸般的喘息聲中開始說話。
“從她下葬的那一刻起,你就變了一個人?!弊骷乙蛔忠活D,每個字都像射向男人的子彈,“我所有的夢想,都被你阻止了,不,是扼殺了。我想過成為作家,成為畫家,成為演員,成為……不行,你說不行,都不行。你要讓我成為一個警察,一個像你一樣的警察。我沒有反抗,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是榜樣,是準則。我想,警察就警察吧,也挺威風的。畢竟那年我才十三歲,只是個孩子。我不配擁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咱倆的共識。
“但你變本加厲。不許畫畫,不許唱歌,只許學習和看書。我喜歡科幻,可你賣掉了我全套的阿西莫夫,只允許看推理,而且還要經過你的篩選。因為只有本格才是真正的推理,才對警察有價值。好在你還允許我踢球,但不能踢我喜歡的前腰。你說,只有中后衛才能鍛煉意志力和責任心。學校足球隊的教練都笑了——那年我還不到一米六。
“十四歲的時候我個子躥起來了,一個夏天就長到了一米八。結果教練不要我了,一米五幾還非要踢中后衛已經讓我在足球隊變成了笑話。但高個子有高個子的好處,一個高年級的女孩喜歡上我,我也喜歡她。我倆一起放學回家的時候被你看到了,你帶著我跑到人家家里,大聲叫罵,搞得鄰居都出來圍觀。你說這么做是為我好,因為早戀只能讓我變成小流氓。那天晚上,我人生第一次考慮要不要自殺。
“雖然后來我也想過很多次去死,但第一次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我想過向你求助,但不敢,因為自殺是意志薄弱的表現。意志品質,我多么痛恨這四個字!它們就是四個混蛋,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就連自瀆,我都不敢在家,生怕你突然回來:你在干什么!無恥!懦夫!不要臉!意志品質薄弱!我只能去公共廁所,找一個隔間,把門緊緊鎖上。直到現在我都保持著這個習慣。你知道嗎,爸爸?一個一米八幾的漢子,夾著一卷手紙,跑到公共廁所去手淫?”
作家的身體益發前傾,眼睛里噴出怒火,那道淚痕似乎被蒸發了。男人仍然伏低身子,他用雙手捂臉,扳機護圈套在食指根部,手槍在那兒晃來晃去。我不確定他的指縫間是否傳出輕輕的抽泣。
“我沒考上好高中,你倒沒太生氣,反正警校也只是二本,但你的控制越來越緊。高二那年我寫了個科幻小說給同學傳看,你知道后揍了我一頓。那時候我已經高過你一頭了啊,我本能地反抗,你居然用擒拿手法按住我,直到我手臂脫臼。然后你愣住了,抱著我哭了。你悔恨,你自責,你說以后永遠也不會打我。我在你的懷里動也不敢動,我不后悔也不自責,我什么都感覺不到,只是害怕,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樣、你要干嗎?!?/p>
男人確實地發出嗚咽聲,粗礪卻微弱:“我想為你好啊,你媽去世時說,讓你像我一樣……”
“像你一樣做個好警察!我都會背了!行了吧,行了吧我的爸爸!別再跟我來這套了!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也在場!她說什么了嗎?沒有!什么也沒說,她沒力氣說話了。她只是抱著我的手,喘著氣,流著淚,然后就死掉了!她甚至都沒有拉你的手!很后來,很后來我才明白。一切都是你的愿望,一個碌碌無為的老警察,一個中年喪妻的鰥夫,一個懦弱到誰都不敢得罪只敢綁架自己兒子的loser的愿望!
“沒錯,誰你也不敢得罪,誰你也贏不了,唯一能戰勝的,就是你的兒子。你試圖通過我證明,你能培養出好警察,所以你也是好警察。但為什么必須是警察?不能是作家嗎,不能是科學家嗎,不能是足球明星嗎?不能!因為只有警察才是你的領域,才能確保你的權威,讓你可以一直碾壓我而我無法戰勝你。誰都可以贏你,只有我不行。
“直到變成這樣之后,我才了解到這些。你那些成熟、篤定都是裝出來的,你也不過是個迷茫的可憐蟲。你壓根就沒學會怎么做一個父親,甚至沒學會怎么做一個成年人?!?/p>
語言的重壓使男人深深伏下去,胸口緊貼大腿。手槍掉在地上,他雙手狠狠捂住臉頰,掌根幾乎陷入眼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發出一聲喑啞的長嘶,就像座頭鯨在午夜的海面鳴泣。
作家吐出一口氣,向后靠了靠。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但酒杯里已經沒酒了。
“其實戰勝你并不是難事,如果認真去做警察,我一定比你優秀得多。但那時候我不想,我只是痛苦,因為被迫服從只會引起巨大的心理抗拒。我越來越無法忍受,死都不想按你的意愿活著。但沒辦法,你太強大了。
“我的成績一向不差,但那年高考,我考得一塌糊涂,別說警校,連大?;蛘吒呗毝紱]戲。我怕得要死,心想這回你一定會打死我。但你沒動手,也許是力氣已經不夠,也許是有了更好的辦法。你哭了。你說你人生就剩下這點希望,而且這不僅是你的希望,還是我那苦命的不在人世的母親的希望。我滿心懊悔,我痛改前非。于是我在你眼淚的逼迫下又連續考了三年。
“但我就是考不上??紙錾系哪欠N感覺我無法形容,手和大腦就是不聽使喚。就好像小時候尿炕,又像是逃學,明知道在犯致命的錯誤,會面臨無可挽回的后果,但身體卻被那種挑戰禁忌的快感驅使著,不由自主。
“后來你不流淚了,也不提母親。你只是用傷心的、愁苦的、失望的目光看著我,一言不發。那目光比什么都殺人。我又憤怒又惱恨,但不知道恨誰,我只能恨自己。我覺得自己太糟糕了,太低劣了,太惡心了。走在街上,看到任何人,我都去猜想他們的生活,我覺得他們肯定比我快樂。如果能脫離這副軀殼,變成任何人我都愿意。我死都不想再做自己了,不想再做你的兒子,不想再做一個四年都考不上警校的一無是處的智障、精神病、陰溝里的爬蟲?!?/p>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男人嗚咽道。
“告訴你?告訴你?”作家難以置信地大笑起來,“到現在你還什么都沒明白啊,就算死我都不會告訴你!
“當然了,我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女朋友就別想了——拜你所賜我直到二十四歲才告別處男身份,這還得感謝那個樂隊主唱。至于朋友,所有的朋友都被你貼了標簽:書呆子,小流氓,懦夫,投機分子。算下來我只有一個朋友,就是常叔的兒子。
“你們都喜歡他,他天生就是當警察的料,他愛這個職業,在周圍所有人看來——包括我——他是那么陽光、健康、聰明、強壯,而且他每天都很快樂。我想不明白,同樣失去了母親,為什么我們如此不同?那陣子,我每天都在渴望,如果一覺醒來能變成他就好了,世界就會從一片灰暗變得無比光明了。我想得發狂。
“他是我唯一愿意交流的人。我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他,甚至連想成為他都沒隱瞞。而他也能夠傾聽我的想法。那天,和你吵完架的那個晚上,我去找他。我們聊了很久,他安慰我,鼓勵我。他說他很快就要成為編制內的刑警了,即便我考不上警校也沒關系,他可以幫我先從輔警做起,慢慢積累經驗,總有一天,他能幫助我成為正式的警察。
“看著他的笑臉,那個想法又一次無法遏制地出現在我腦海里,無比強烈: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人,如果我是他,那么一切都迎刃而解——你的期望,母親的愿望,令人厭惡的我,所有問題……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突然間,就像一把砍刀劈進顱骨,我的眉心開了一條縫,無數東西沖進來。記憶、情緒、感受、欲望,痛苦、快樂、憤怒、熱愛、失望,紅的、黑的、藍的、白的,大的、小的、尖銳的、粗糲的……那條縫幾乎撐不住了,它被沖撞得越來越大,帶來要被撕裂的劇痛,全身的每一塊肌肉甚至視網膜都在隨之瘋狂顫抖,我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恢復意識。再次睜眼時,對面椅子上空空如也,我獨自坐在床上,他消失了。但幾乎同時,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消失的是我不是他——那是他的聲音。我撲到鏡子前,是他的臉,他的身體,是的,消失的是我,我真的變成了他。
“雖然此后經歷過無數次進入,但我永遠不會忘掉第一次的感受。用他的眼睛,我查看一切——我徹徹底底消失了,連同衣服鞋襪。我知道自己一定在夢里,因為我強烈地渴望成為他而做的夢,它無比真實又極其虛幻。他和我的意識在同一個大腦里沖撞,此消彼長,最美好的吞噬最美好的,最齷齪的啃咬最骯臟的……不管這是不是夢,我都迫切地想逃離,但是逃不出去。我大喊起來,希望能把自己喊醒。
“直到臥室門被打開,常叔沖進來,我還在喊叫。他看著我走進家門,看著我倆進入臥室,結果現在只剩下他兒子,我消失了。他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晃,問我在喊什么,我去哪了——多可笑的問題。我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幾乎覺得自己馬上要逃離這個夢境了。突然,那把利刃又劈中了我的大腦,一切又重來了一遍,新的記憶和情感沖進來,撕咬、啃食,新的消滅掉舊的……劇痛,爆裂般的劇痛,但這一次,我強撐著沒有暈過去。確切地講,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暈過去,因為意識雖然還在,但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視力終于恢復的時候,我恰好面對著穿衣鏡,那是一副蒼老的容顏,穿著藏藍色的警察常服——我變成了常叔,常叔的兒子也消失了,不留半點痕跡。
“這次,我知道不是夢了,我試圖捋清一切。但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只能盡力回憶自己是如何做到的,那一瞬間的感覺是什么。我搞不清楚自己去哪了,能控制的只有當下這副軀體。它沉重、遲緩,頸椎和膝關節都在咔咔作響。同時,常叔的記憶在我大腦里安住下來,確切地說,是我的靈魂在他大腦里安住下來。他的記憶就像一臺電腦,不,更像一個搜索引擎。除了那些表層的顯而易見的事情外,其他問題都需要提問才能得到回答。
“我用了大半宿的時間提問,得到答案,再提問。終于漸漸掌握了他的記憶,或者說,兼容了他。常叔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溫和、安分,我知道了他的大部分秘密,尤其是那些黑暗的。他是如何家暴老婆直到她忍無可忍離家出走的,又是怎樣控制黑社會和毒販收受黑錢的。最可笑的是,在全警局他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認為你無能而不自知。所以,那些搞錢的勾當他一絲一毫都不讓你知道。不過,常叔和你最大的不同是,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好父親,盡一切可能保護自己的兒子。
“但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只是一個可笑的小插曲,最重要的問題是,下一步怎么辦?憑借對常叔的了解和這副外貌,我可以毫無顧慮地扮演他。但這跟進入另一個牢籠有什么分別?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有了一個想法。我決定給你打電話?!?/p>
一直把臉埋在手里的男人突然抬起頭,他皺紋深刻,雙眼通紅,頭發凌亂,好像老了二十歲。
“為什么?為什么你叫我過去?”
“我告訴你,兩個孩子失蹤了?!弊骷依^續說,像是沒聽到男人的問話,“你只用了幾分鐘就出現在門口,像飛過來似的,像真的關心我似的。你驚慌失措。那一瞬間我幾乎感動了,但很快常叔的記憶提醒我,你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是為了把后半輩子的希望全押在我身上,你關心的是一個傀儡、一個分身,說到底,是你自己?!?/p>
“不是!不是!不是!”男人哀號。
“你開始詢問、勘察,無非是刑警那一套,我按常叔的經驗配合就是,絲毫不露破綻。忙了一天一夜,你終于累了,放棄了。我安排你去客房睡。
“我在客廳獨自喝酒,聽著你輾轉反側,直到呼吸漸漸平穩。我來到客房,看著床上你黑漆漆的背影,大概是因為勞心傷神,你睡得極沉。于是我走過去,握住你的手,那雙無數次狠狠打在我腦袋上、身上讓我極端痛恨的手……”
作家的聲音陰沉下來,我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男人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作家。
“難道你想,你想……”
“沒錯,我想進入你!親眼看看你的記憶,你的靈魂。到底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要把我逼到連自己都做不下去的地步?為什么!
“我奮力呼喚那種感覺,直到全副精神都晃動起來,要脫離肉體飛出去,但就在那一剎那!我松手了……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作家用力捂住臉,掌根深深陷入眼窩,動作與男人驚人地一致。男人愣在那里,就像被凍住了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作家再度開口,聲音沉悶地從掌心傳出來。
“我痛恨你,痛恨自己,痛恨一切,但我就是下不去手。我松開手,又抓住你,又松開,又抓住。那一夜我無數次重復這個動作,直到天開始亮起來。你醒了。
“看著你的臉,我知道,這件事我永遠也做不到。我只能逃走,越遠越好。
“逃跑非常順利,而且越逃越順。雖然作為那個女孩再次見到你的一瞬間,我感到無比絕望——難道這輩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了?但事實證明,那只是個巧合。我又一次成功脫身。我感到無與倫比的狂喜,甚至能聽到腦海里的大笑。我不再是你的傀儡了,不是任何人的。反過來,任何人都是我的傀儡,他們是一條條通道,可以通往任何終點,通往無數可能性,通往無限的自由。
“但到頭來,我還是厭倦了。我常常想,即便沒有那次致命的愛情的幻滅,我也還是會厭倦。就像你說的那個故事,老侯——人和蜜蜂。人就是蜜蜂,即便你有最強壯的翅膀,對命運的安排嗤之以鼻,讓一切束縛——道德、法律、人情都見他媽的鬼,但最終你發現,你還是蜜蜂。也許是動物本能,也許是基因里的刻痕,也許是外力的碾壓,也許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蜂房,你最終還是只能畫回那條軌跡。而逃離只意味著下一次逃離。
“所以當你走進門的時候,爸爸,看見你的臉,我在心里笑起來——我要告訴你事實。我飛夠了,不想逃了,就這樣,隨便吧?!督饎偨洝氛f: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不太懂,但想試試?!?/p>
男人愣愣地看著作家,看了半晌,他的嘴里發出咕噥:“不是的,我沒有,我不想……”聲音輕微,只有仔細聽才能辨別。他不斷重復,聲音單調,就像一只蜜蜂振翅嗡鳴。
作家站起身,慢慢走到男人面前,伸出手:“我想,你應該會隨身帶著我的照片吧?!?/p>
男人仰起臉,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來,我甚至懷疑他已經中風了。男人遲緩地把手探進大衣胸袋,掏出一只錢夾。作家接過來,打開。暈黃的燈光下,我隱約看到錢夾內側的塑料膜里有一張照片,貌似是一家三口。
作家低頭看著照片,用拇指輕輕摩挲,許久才開口。
“知道我現在最大的希望嗎?我想做回自己,但已經不可能了。我沒有自己了?!?/p>
作家把錢夾放回男人手上,男人突然一把握住對方的手。他抬起頭,掙扎著開口,碩大的喉結上下滾動。
“原諒我?!彼涯樎裨谧骷业氖中睦?,“寬恕我?!?/p>
作家低頭凝視他。
我看到作家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憐憫、痛恨、狡猾、惡毒、絕望、虛弱……這些表情讓他的臉模糊不清,好似翻起一個個漩渦。作家笑了。
他抽出手,一個轉身,左腳跟與右腳跟啪地相碰。
“這么多年來,支撐你的就是這個答案,我給你了?,F在,我要走了。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要干嗎。沒準還有一個更好的答案,在我走出這扇門之前,你可以開槍,了結我,了結一切?!?/p>
作家向門口走去,經過柜臺時,他看向我。
“至于你老侯,我的承諾依然有效??紤]一下,你可以跟我走?!?/p>
他看了我兩秒,向門口走去,腳步不快但毫不遲疑。余光里,我看到男人正慢慢撿起手槍。
作家用力拉開門,并不回頭,左手在腦后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他鉆出門去??耧L把門猛地合上,砰的一聲,像是尖利的槍響。
我本能地一縮頭,看向男人。他低頭看著槍,好像從來沒動過。他的身體開始顫抖,越來越劇烈,像是枝頭被大風吹動的最后一片樹葉。我看著男人,身體僵直,動彈不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里在想什么。
突然,我的身體可以動了,好像被什么內部的能量驅動著,我用手一撐,翻過吧臺,向門口奔去。一剎那間,我似乎看到男人正在舉起手槍。但顧不了這些,我猛地拉開鐵門,躥出去。
昏暗的柿子巷空無一人,只有塵土和樹葉被卷起、盤旋,像一道小小的、狂暴的龍卷。大風把門拍上。
砰!
恍惚間,我仿佛聽到尖利的槍聲響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