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10期|陸源:母子之間
一
昨晚,媽媽打來電話,說這幾日阿姆身體狀況很不好。當時我耳機里正在播放一首純音樂,名為《她們》,心中浮現的第一個詞匯是:陳家姊妹。大姨母四月份剛入葬。如今長姐已逝,八十一歲的陳家二姐,我親愛的阿姆,身體也每況愈下。實際上,媽媽在電話里進一步說明,相較于身體,阿姆首先是精神衰弱下去,喪失了讓身體恢復健康的意志,而這一點最為關鍵,老人步向生命終點的轉角處往往如此。阿姆一生未婚,我從小在她家長大。讀大學時,寒暑假回家鄉,我也更喜歡住阿姆家,而不是住自己家里,似乎我家并非我家,而阿姆家才是我家。媽媽說,她這個星期一直奔波,去給阿姆煮三餐,因為護工做的東西她不喜歡吃,不動筷子。媽媽說,她晚上七點才回到家,給爸爸弄晚飯,幾天下來,實在跑不動了,打算安排阿姆先住院。觀察科?健康科?消費科?我沒聽真切。媽媽諳熟涉及醫院和諸多病癥的各色名詞。表姐夫是市里著名的胸外科大夫,但媽媽說,這一次,用不著你表姐夫出馬,他極忙,分身乏術。甚至也不用我哥哥出馬,她的寶貝大兒子人到中年,不能太累,同樣人到中年的小兒子遠在北京。對了,你阿黎表哥也不用出馬,你兩個表姐也不用出馬,你們這些在阿姆家長大的男孩女孩,統統不用出馬,反正小事一樁,反正媽媽熟悉入院出院的種種環節與流程,這既是工作經驗,更是生活經驗。媽媽幫同事辦手續,幫朋友辦手續,幫親戚辦手續,幫自己辦手續,她多年往返于途。媽媽請醫生開動超聲波儀器,將腎結石震碎,再自己打車回家,反正小事一樁,反正丈夫、兒子統統是廢物。作為陳家小女,陳氏大家族中年紀最小的女性,媽媽在一代人之中擁有最豐富的生死見聞,大大豐富于她自己的父親母親,豐富于她已逝的兄長和大家姐,也將豐富于自己的二姐,我阿姆。媽媽是陳家小女,她不得不習慣于目睹自己的長輩和同輩哥哥姐姐一個接一個凋零,先她而去。
我時常想起小說《恰似水之于巧克力》的開篇場景,想到書中那個美食層出不窮的墨西哥家族。也許可以說,陳家小女愛華與莊園小女蒂塔氣韻或有相似,但命運決然不同。沒錯,不妨認為,陳家姊妹默契分擔了整個蒂塔式命運……
上個月,時隔三年半,終于回到南寧。這座城市發生了不少變化,令我幾度受窘。比如,第二天中午,我頂著炎炎烈日,去看望高中班主任田老師。行至半途,突然間察覺,整條街只有我一個人在騎共享單車,周遭男女都在騎共享電動車。他們輕松寫意,對騎單車的奇怪家伙視而不見,從一側嗖嗖超前,反差十分強烈。又比如,從往日就讀的中學走出來,由于打車軟件的實時定位功能不靈光,得跑到街對面上車。司機詫異地發現,我雖是本市口音,卻不曉得近旁有個地鐵站,可以利用它過馬路。電話里,他懶洋洋的語氣令人不悅,乃至相當惱火,同時也讓我意識到,自己仿佛剛從長達四十個月的深度昏迷中蘇醒,還沒跟上新一輪城市建設的匆忙腳步。
媽媽說,三年半不見,我長壯并且長高了。這當然不可能,其實是她自己縮得更矮小了。媽媽已經七十七歲,仍像烏蘇拉一樣夙興夜寐,整日忙忙碌碌,只可惜我并非發動過三十二次武裝起義的奧雷良諾·布恩蒂亞上校。然而,她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這無可改變,不論我們之間有過多少爭吵,彼此有過多少不滿,相處如何疙疙瘩瘩、磕磕絆絆,這也無可改變。母子關系的堅韌度超乎想象。媽媽習慣于旁敲側擊,習慣于拐彎抹角,她總是以看似不經意的言行,作為流露情感的起手式。她時不時將一些文章、視頻轉發給我,內容屢屢尷尬。那天晚上,媽媽找了個由頭,同我一起翻看家庭相冊。她找出一張拍攝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的黑白照片:并不是原件,而是一份制作精良的復印件,出自一度癡迷攝影技術的阿堅大表哥之手。老照片中,外婆身穿短袖旗袍,懷抱剛出生幾個月的阿姆,左邊站著九歲的大姨母,右邊是五歲的舅舅。照片背面空白處,有外公手書的幾行毛筆字,言明“岳父母二大人惠存”。當時媽媽還遠未出生。外婆過世得早,她與自己的小女兒并無合影,而媽媽對于外婆的記憶相當模糊。這張老照片之珍貴,并沒有讓我大發感慨,喟嘆時光飛逝,唏噓歲月無情,或諸如此類。媽媽的反應也相差無幾。她一向談不上多么激動,與其說是內斂,毋寧說是淡逸,是永恒青春之氣在媽媽身上發揮了某種作用。她無非埋怨了爸爸幾句,怪他不屑一顧,沉迷于研究彩票,從不花工夫整理照片。我們母子可謂凡塵中高人達士,爸爸則更甚于此,位居渡劫真仙之列。無論如何,相比十年前、二十年前,乃至三十年前,我們的情感并無太多改變,即便相處方式已大異昨昔……
在我本人看來,陳氏家族,始終是更廣泛意義上的諸位陳家姊妹共同構建的血緣關系網絡。眾多叔公、叔婆、表叔公、表舅公,以及表叔、表嬸、表哥、表姐,讓你眼花繚亂。在這個體系之中,我是陳家小女的小兒子,已無更年幼的同輩,倒不乏只比我大個兩三歲的表叔、表舅。我始終有個奇特的印象,陳氏家族猶如《神曲》中幽暗廣大的地獄圈環,可大致分為三層。第一層由外公外婆的所有直系后裔組成,包括我在內十二三人而已。第二層,覆蓋了彼此走動較頻密的旁系親屬,主要包括外公的兄弟、叔伯、堂兄弟、堂叔伯及其后裔。到這一層,陳家姊妹的人數增長約一倍,我管她們叫姑母,也有年紀較輕的姑婆。同輩或姓陳或不姓陳,但我們共處于陳家體系之中,以陳家親戚的面目互相認領。這些歸屬陳家體系的男子女子,自然有許多事可以一說,他們置身其間的血緣網絡,近似于母系公社,讓你不由感慨陳家姊妹關系之緊密、力量之強大。接下來,陳氏家族的范圍進一步擴大,抵達更為廣闊、景致更為朦朧的第三層,其規模不詳,當中不乏一些平日很少見到,甚至從未見過卻不時聽到傳聞的人士,他們往往卓有建樹,或者天賦異稟,又或者身處外邦,因此有資格被陳家人提及。據說,舅舅在北流老家捐資修建的家族祠堂落成之日,其中若干人也不遠千里萬里,坐火車,坐飛機,回到故鄉,躬赴宗氏盛典。這第三層陳家男女,神龍見首不見尾。有人早早投身于國家航天事業,功成名就;有人從小是數學尖子,如今在大洋彼岸的加州伯克利當數學教授;還有人早年做過宋慶齡的英文翻譯(宋慶齡還需要英文翻譯?你會不會搞錯了??隙]錯,媽媽說。她一口咬定是宋慶齡,不是宋美齡);更有人因時代災禍的沖擊而發瘋。這些驚鴻一瞥的傳奇人物,興許增加了老陳家在晚輩心中的分量,但他們散落于天涯海角,與日常生活無關。陳家對日常生活最大的影響,是周末和假期的你來我往,是逢年過節無可逃避的家族集體行動,這些繁復的交際程序,包括先拜訪誰再拜訪誰,先喊誰再喊誰,完全搞不清楚,永遠搞不清楚。作為祖父苦難教育的承襲者,爸爸一直叮囑我,見人要有禮貌。作為陳家小女,媽媽也一直叮囑我,見長輩要有禮貌。于是乎,出門在外,我臉上每每掛著臨時工性質的笑容,向媽媽討教某某親戚該如何稱呼。天長日久,我那臨時工性質的笑容凝固了,像一張焊在臉上的面具。即便時至今日,我一旦流露這樣的笑容,仍不免想到媽媽,想到陳家小女待人接物的非凡能耐。
走親戚,常常讓我壓力倍增。男人們在舉重世界冠軍的大房子里吹拉彈唱,女人們嗑瓜子扯閑篇,媽媽和阿姆往往忙碌于廚間餐室。有時候,某個表叔或姑父,要我唱一支歌,配上現場伴奏。這簡直是陳家地獄景象的精確呈現。我萬般不樂意,但是,聽媽媽的話,必須有禮貌,大大方方。伴奏跑了調,我想奪門而逃,但是,聽媽媽的話,必須有禮貌,大大方方。啊,聽媽媽的話,別讓她受傷……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我逆反,我非常逆反。但媽媽及其操控者爸爸,從不低頭認輸,他們出盡百寶,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他們是百折不撓的家庭教育家!……去不去?不去,挨板子。去,有糖吃。不愧為賞罰分明的家庭教育家!……終于,好不容易,挨到變聲期,我抓住千載難逢的良機,在許多個放學路上拼命喊破了嗓子。讓聲嗓變啞的要訣,據本人實踐,在于喊到咽部充血時,不能停,繼續頂著喉頭的血腥味使勁唱歌。媽媽引以為傲的金子般的童聲毀了,幾乎一夕之間變成了令她厭煩的搖滾歌手式破鑼嗓。她一直鬧不明白小兒子的變聲期為什么如此短促而劇烈。
哥哥上中學時,獲得赦免,不必十天半月走一次親戚,見一見老陳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哥哥長我五歲,當初,這年齡差是不可逾越的該死鴻溝,是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走親戚的日子里,假如我想有飯吃,而且吃得飽、吃得好,仍須老老實實,讓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一度懷揣希望,盼著早日上中學,以脫此難。誰知我上中學時,哥哥已赴武漢讀大學,從珠江流域竄到了長江流域,而本人還得十天半月走一次親戚,見一見老陳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哥哥對我為數不多的指點之一是:挨剋時,你別吭聲,你一聲不吭。很久以后我才領悟到,有時候沉默也極具攻擊性。哥哥深得沉默三昧。他越來越沉默。隨著年紀漸長,沉默的威力與日俱增?,F今老頭子根本不敢惹他。哥哥已不必沉默如初,事實上也不再沉默如初,但沉默奠定了他說一不二的家庭地位,我能察覺到他今天的開朗表象包裹著昨天的沉默內核。媽媽說,你哥哥孤寒啊。孤寒不孤寒,關系倒不大。全家人都擔心哥哥腦瓜子有問題,原因是他三歲那年,感染過丙型腦膜炎。彼時,媽媽一個人在南寧帶哥哥,爸爸遠在中原,任職于地質勘探隊。孩子半夜發燒,情況越來越嚴重,媽媽六神無主,只在小醫院開了些退燒藥,多虧了阿姆,陳家二姐,當機立斷抱著哥哥去某大醫院看急診。阿姆一直夸說,你哥哥陸泉是我陳愛寧撈回來的,我讀過高中的,你媽媽初中畢業就去插隊,她懂個屁。這件事阿姆一吹四十年。我有記憶以來,無數次聽她提起。那么我哥哥腦子到底有沒有問題?丙腦,跟乙腦不同,丙腦不留后遺癥,阿姆說。而且你哥哥的數學,是我手把手教的,他七歲能算雞兔同籠,即使有問題,也沒什么問題了,阿姆說。
然而,我一直沒法像哥哥七歲學會雞兔同籠那樣,學會沉默以對。至于我和父母之間爆發的沖突,其緣由另文已述,在此不贅,總之裂痕已漸漸彌合,時過境遷,多談無益。說白了,我不信任沉默,不甘心沉默。最近這些年,同媽媽打電話,只要不是正好趕上手頭有工作,通話時間一般不少于四十分鐘,偶爾還得聲嘶力竭地跟她掰扯九十分鐘,乃至更久。很多次,夸張一點兒說,我再也不想接媽媽打來的電話了。大晚上的,你根本鬧不明白一個老太太何以有如此精力,跟你如此費神費力地交談。視頻聊天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因為光是語音聊天,我們母子便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一種負面亢奮狀態,反復講理、辯論、爭執、解釋、分析、勸導。部分內容是,她跟兒子們的關系,她跟兒媳們的關系,她跟丈夫的關系,她跟小姑子的關系,她跟龐大陳氏家族的種種關系,說不盡道不完。又比如,媽媽一直不樂意我白頭發日漸增多。干脆你染一染,年紀輕輕,那么多白頭發,不好看,讓別人笑話。不染,沒工夫,也沒覺得不好看。表明了立場,我繼續抬杠。媽媽,我混得不好,吃不開,虧就虧在人們總以為我年輕。媽媽,年輕等于沒學問,等于淺薄甚至愚蠢。媽媽,不信等著瞧,哪天我頭發全白了,像奶奶年輕時那樣,就混出頭了,搖身一變,當上著名作家了……我不稀罕你當上著名作家,媽媽說,我想你白頭發少一點,你少熬夜,用腦太辛苦。媽媽,我繼續抬杠,我頭發變白,是遺傳,奶奶三十歲頭發全白。你哥哥頭發為什么不白?他得過腦膜炎,記得嗎?而且他頭發雖然不白,卻禿得厲害。再說了,媽媽,頭發白,也不是因為用腦太猛,是因為肝火太旺。我氣呀,不可能不氣,不可能不氣,悲憤出詩人你聽說過吧,你兒子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這通對話,以媽媽表示要寄來一袋三七粉、我答應每天用開水沖泡服食了事。當然,關于我白頭發的話題,母子倆永遠說不完。有時候,她不再介紹染發劑品牌,改為勸我制怒,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保持愉快心情。有時候,她不再寄三七粉,改為介紹西洋參的神奇功效,滔滔不絕,結合身邊案例。媽媽執意將這個話題,變成一種母子之間的交流方式。
下面,回過頭來,談談陳家姊妹的蒂塔式命運。我多才多藝的親舅舅,處于家族核心,眾星捧月,相當于《神曲》中兩腳朝天倒插在冥界最深處的大魔王撒旦。他陳家少爺的魅力輻射四周,姐姐妹妹樂于為他忙前忙后。他是一汪肥水,我們作為他姐姐妹妹的兒女,自然也不算外人田。舅舅家年景最好時,啊,我實打實得到不少好處,媽媽則風風火火,滿城亂跑,為舅舅名下散落于各個街區的一眾房產收租。我們知道,陳家男子的血液中潛伏著瘋狂基因,甚至近幾年,還有年輕人考上了北京大學數學系。這很危險,不開玩笑,媽媽時刻提防,生怕自己的小兒子發瘋。我安慰她說,我姓陸,乃蠻族,尚不至于發瘋。而舅舅,擅長揮金撒銀的舅舅,腦袋上頂著整座煉獄山的大魔王撒旦,他臨近生命終點時,正如我在另一部作品中所述,基本上已然發瘋,其種種荒唐作為,似乎是題外話,又不是題外話。媽媽一直指責他意志薄弱,不愿抗爭,不敢打敗病魔。我暗忖,舅舅雖然親切,雖然可笑,畢竟是大魔王撒旦,他憑什么要打敗病魔?如今媽媽不無驚恐地看到,陳家人意志薄弱的壞毛病,開始在二姐身上發作,行將置她于死地。而陳家人另一個壞毛病,更可惡、更致命、更貽害無窮的壞毛病,亦即花錢如流水的做派和行徑。這毛病,早已不可避免地遺傳至舅舅的獨生子我阿黎表哥身上。為此,媽媽感到不寒而栗。
我四五年沒見阿黎表哥。他間或跟我通電話,向我打聽打聽這個,咨詢咨詢那個。他言談一直很商業,偶爾很專業。我從中學到大學,衣褲鞋襪,其中不少是阿黎表哥送的,當時他是某服裝品牌的地區代理商,在市中心步行街有一家規模不小的專賣店,在另外一些地方似乎還有鋪子。賺到錢時,阿黎表哥出手大方,三親六戚人人得益。然而服裝生意的利潤越來越薄,且難以升級擴張,阿黎表哥又不肯繼承外公、舅母的行當,去做木材貿易,大約是嫌它不夠光鮮、不夠時尚,聽說木材場很臟很亂,塵土飛揚,舅母每次去,都累得一身臭汗,比街上表演的猴子還慘。阿黎表哥本人沒跟我講過這些。上述所謂他的想法,大多由媽媽轉述,乃至揣測,乃至杜撰。但我哥哥也說,阿黎是要穿著西服、喝著咖啡談生意的。不管怎樣吧,阿黎表哥終于決定,改做少年課程培訓和兒童戶外拓展之類的業務。這顯然是一個轉折點,很可惜阿黎表哥的房地產投資也接連失利。你們勸勸他,別再干了,什么培訓,什么拓展,誰指望你培訓,誰稀罕你拓展,媽媽說,即使收收房租,也足夠他一家老小吃喝了。其實,媽媽非常清楚,不干是不可能的,表哥需要一個諸如“青年企業家”的名頭(當然,事到如今,他早已不是青年,甚至即將由中年步入老年),而保持該名頭的代價是,阿黎表哥不得不三番四次,從各處千湊萬挪,盡可能集攏資金,咬牙向不賺錢、虛有其表的所謂新興事業持續輸血。養那么多人做什么,死要面子,凈賠本!媽媽嘆息。算了,算了,你也別勸他,勸不住,見你舅母更勿要提……
我滿腦子依然是青年時代的阿黎表哥。而且,跟媽媽聊天,同阿姆說話,不可能不談到他。正所謂妨于物者,輿情之所疾。表哥讓阿姆氣不打一處來。阿黎是她陳家的寶貝男兒呀,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至親侄子呀。他要借錢,玉英嫂子跑來哭求,能不借嗎?得借,得一而再、再而三借。根本不指望他還,指望他停手、止損、出盤,別發瘋。阿姆為小學生補課,每人每次收一百五十塊錢,反手幾十萬幾十萬投進阿黎表哥的生意無底洞。你哥哥也借了他十幾萬,我自己又借了他不少,媽媽說。阿黎表哥還從自己的岳丈家借到兩三百萬。魅力不減啊,表哥,陳氏之子??蛇@魅力只夠對付家族成員,他無法收回賬款,整整一年沒錢給雇員開工資,甚至沒錢給小轎車加汽油,又來向媽媽、阿姆伸手。是了,還找表姐借錢,你表姐夫有錢,但再怎么有錢,也架不住這種借法……
四月二十七日,夜空清朗,涼風習習,我們母子沿公園路步行。八點半初中同學請夜茶。媽媽說很近,我可以走路過去,正好也陪她散個步。公園路長長的陡坡,我一直不能忘。以往清明節拜山,是陳家一件大事,回回要走公園路。當天,成千上萬名趕赴郊外拜山的市民一齊出動,如鮭魚般逆流而上,把公園路擠得水泄不通。華南的氣候不同于中原,清明并不落雨,往往烈日當空,暑氣鼎盛。我坐在爸爸單車前杠的小木凳上,暈暈沉沉,恍恍惚惚,看到時走時停的冗長隊伍斜上方,紙人紙馬紙房子紙車子也徐徐移動,反射著刺眼的金光銀光,我生怕它們下一刻就躥出火苗,騰起滾滾黑煙。路難行啊,行之欲斷魂。而今,三十多個寒暑過去,公園路在時間飛輪的持續刮磨下,在溫柔夜色的籠罩下,顯得似幻似真、若虛若實,彼此相繼的不同年代隱藏于斑斑駁駁、閃閃爍爍的明暗光影之中。我們左一步右一步,跨過臨街小飯館排出的廚余污水。沒想到,公園路原來這么狹窄,而且竟稍顯冷清。媽媽試圖僅憑言語,為我恢復公園路舊貌,可是辦不到,幾乎辦不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與本世紀一二十年代在五六百米的公園路中狂亂嵌合,交織錯雜,難分難解,氣息相混相融。至于周邊地名,又依然保留著更久遠時期的古樸意蘊,比如雙孖井、望州嶺。媽媽像考古人員發掘歷史遺址一樣,細細區分街景不同時代的不同土層。豈止如此,她還一心二用,穿插講述自己腦海中應景閃現的諸人諸事。某某第三次中風了,某某的女兒研究生畢業跑深圳去了,某某離婚了,某某離婚又結婚又離婚了……這時,我們走到坡頂,媽媽指著一條岔路:“你燕玲姑母在這邊住過,區體委,肖伯伯,還記得嗎?”又一位已逝的陳家姊妹,第二層的陳家姊妹,如果認真算輩分,應該是姑婆才對,只不過叫姑母叫習慣了?!拔疫€以為,燕玲姑母一直住在對河……”“搬到對河得1990年以后了?!表樌沓烧抡劦窖嗔峁媚傅膬号?,主要談兒子,陳家問題都出在男丁身上。阿洋,從公家單位退職,同樣生意失敗,賭球,欠一屁股債,自作主張,折價賣掉了舉重世界冠軍父親的冠軍樓豪華套間,讓叔叔們、舅舅們大光其火,車禍,撞斷腿骨數根,如今一事無成,靠姐姐阿怡來養,好賴有口飯吃,年近五十……
既然談到了阿洋表叔,不出所料,媽媽肯定得再次談到阿黎表哥。兩人幾乎同齡。阿黎表哥的兒子阿寶,我外甥,這小男孩聰明伶俐,頗有天資。媽媽說,前幾日,阿寶老喊肚子疼,沒人搭理,終于在某天晚上疼到徹夜慘號。陳家姊妹趕忙出錢,把侄孫送去醫院,診斷結果是慢性腸炎。媽媽和阿姆又氣惱又痛心,她們斥責表哥,告誡他不可讓阿寶受罪。我這才意識到,狀況之嚴重,超乎預想?!捌鋵崱眿寢屟哉Z猶疑,似乎某種觀念在她心中發揮了作用,不太情愿把真相告訴自己小兒子,但因為另一種觀念也同時在她心中發揮了作用,又不得不把真相告訴自己小兒子?!捌鋵崱悴灰鷦e人講……你阿黎表哥名下的房產,已經全部抵押過一遍……”媽媽最近才得知,她侄子還一度借高利貸,受到人身威脅,血光之災隱現。高利貸?這并不是一個文學修辭,它真真實實在我耳邊炸響。高利貸?表哥到底做什么生意,非得碰高利貸,猛于虎的高利貸?……看來,我想岔了,單只貪圖一個“青年企業家”的名頭已不足以解釋一切,實情應該是,即使不考慮高利貸,阿黎表哥也必須讓公司運轉下去,否則一旦啟動清算,銀行將立即收走一眾抵押物,拍賣償債,而破產者若無人接濟,唯有露宿街頭。
當晚回到家,我掏出記事本,拿起筆,草草寫下幾句話:
底層生活還緊巴巴,中間市民階層卻大面積頹廢,這頹廢之中又摻雜著一類特殊的頹廢:投資失敗。從自己的階層下滑,并不全然是想象。陳家的衰敗看來并非個案。子弟想過一種港劇般華麗輕浮的生活。某種南方的成功敘事。而實際上,全憑家族最后的本錢在維系體面。年輕一代和更年輕一代,生病,生蟲。陳家姊妹全部凋零之時,將是家族徹底瓦解、個人徹底孤立之日。到那天,誰會知道是怎樣景況?更年輕一代只得自尋生路,各自謹小慎微過活……
此次短暫回邕,我沒見到阿黎表哥,沒見到阿洋表叔,也沒見到其他表哥、表叔。陳家男丁的事情,還可以講三天三夜。似可聽見媽媽的心在發顫,為陳家的衰敗,為陳家男丁的頹廢而發顫。無怪乎,她盯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十分緊張。從前我并不能理解她幾近神經質的緊張,這些年才漸漸了然。想一想,陳家小妹一路走來,她看到了怎樣的風景。陳家是教師之家,是醫生之家,是半個書香之家、半個商人之家。舅舅中風前,陳家小妹的哥哥倒下前,家族力量豐沛,大伙年華正盛。許多個周末,我們在舅舅家度過,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各得其樂,生活仿佛將如此永恒延續。然而,各時代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必將在各國各地區反復上演,興許這災禍才是真正的永恒場景。三十年前,媽媽處在家族成員的包圍之中,也不妨認為媽媽一個人包圍了所有家族成員,她因此感到安穩,她消融于家族內部。家族,作為一個系統,概言之,比核心家庭容錯率更高,僅此而已。陳家姊妹發乎本能地希望家族得以存續,并且自覺或不自覺,為它作出了貢獻,作出了犧牲。眾所周知,家族之消亡無可避免,畢竟使家族得以存續的土壤已趨于消亡。甚至,你可以說,全仗著天時地利,陳氏家族才多支撐了好些年。媽媽不無憂慮地盯著兩個兒子,我以為,尤其盯著小兒子。是啊,子弟無法再指望大家族的庇護,力量分散了,崩塌了,消淪了,化為遺跡,化為云煙,更多年輕人幾乎赤裸著,茫然走進社會的重重林莽,各憑本事拼爭,艱難前行,有一天,他們終于傷痕累累地返回家園,與年邁的母親一同翻看老相冊。反顧之間,我心中不由生起某種近于殘忍的絲絲快意,猶如戰士經歷了生死考驗,從疆場歸來,撫摸著曾經伴他成長的若干舊物。
二
媽媽打電話問我:缺錢嗎?
普通回答是:缺錢了跟你說。
文藝回答是:媽媽,請記住,你兒子永遠不缺錢,但你如果寄錢來,我當然收下。
錢,十分敏感的話題。又或者錢作為話題,母子之間的話題,未見得有想象中那么敏感,只不過它非常實際,而作為話題參與者,我本人十分敏感,偏又不那么實際。講白了,大學畢業快二十年,我一直薪資菲薄,掙得很少,沒攢下什么錢,何止沒攢下什么錢,還問人借了些錢。而且出于某種禁忌、迷信,我三次拒絕了無緣無故的資助。說一千道一萬,我沒錢,自始至終沒錢,媽媽知道,我知道她知道。這一點,我與哥哥不同,哥哥如今能言善辯,卻又依然保持著某種沉默底色,讓人捉摸不透,尤其讓媽媽捉摸不透。比方說,哥哥從不談工作,他一向自己管賬,大權在握,家務事井井有條,而弟弟的做法是將收入全數上交,銀行卡夫妻共用,網購至今只買過書,也只會買書。毋庸置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所以媽媽不得不雙線處理兩種母子關系、兩種婆媳關系。想必她樂在其中吧?……我平時根本沒工夫關注這些個雞毛蒜皮,此刻思及落筆,覺得自有一番情味??偠灾?,鑒于各人現實,媽媽的大部分好奇心仍須從小兒子的生活和際遇中獲得滿足。她不愿看到我太辛苦,她盼念我某天幡然醒悟,早上一起床便痛改前非,悔過自新,從此甩掉“孤寒”的惡名,懂得與人好好相處而省些氣力,頭發少白幾根。我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媽媽的幻想:這既不可能也沒什么用,你整天笑嘻嘻,混個半飽還行,想上桌吃主菜,未免癡人說夢。而媽媽希望看到,由衷地希望看到,有朝一日,我通過文學創作,名利雙收,發財致富,乃至混個一官半職,步步高升,改寫小布爾喬亞的卑微命運。狐朋狗友不時刺激媽媽:瞧,作協主席的作品獲獎了,作協副主席的作品改編成影視劇了。媽媽,別聽那些狗屁,作協主席、副主席跟她們八竿子打不著,她們妒忌,她們扯東扯西,含沙射影,欺你良善??蓩寢層终f,外公對兒女們講過,行走世間,錢是膽,不管怎樣,得存下些錢,得有積蓄,當作膽……啊,媽媽,親愛的媽媽!第一百零一次,我該如何回應?第一千零一次,我該如何表達?是須采用陳氏強辯,還是宜報以陸氏沉默?媽媽,你小兒子研究生讀了財政學會計電算化方向,畢業論文研究房地產企業的納稅籌劃問題,他妄圖指點房地產老板,教他們怎樣轉移利潤,怎樣捂緊錢袋子,不讓火眼金睛的稅務局官員輕易得手,取千百萬稅款有如探囊取物……扯遠了,媽媽,我意思是說,切勿同她們一般見識,中了圈套,你小兒子不是個蠢貨,又或許你認為,他是個蠢貨?請問蠢貨怎么寫小說?寫小說豈是蠢貨能干成的事業?……媽媽,你小兒子走上文學這條路,沒錯,沒錯,這條路不好走,不好走,每天得死多少腦細胞啊,深夜寫作……媽媽,別擔心,我不是阿黎表哥,不是阿洋表叔,不是陳家的老少瘋子,我又沒考上北大數學系!……更何況,跟遺傳基因無關,大師說過,文學是一條光榮的荊棘路……什么,哪位大師?媽媽,你不要管哪位大師,不要管是洋大師還是土大師,是活大師還是死大師,甚至說這話的家伙究竟是不是大師,是一流真大師,還是三流偽大師,統統沒關系,光榮不光榮,荊棘不荊棘,也統統沒關系。媽媽,你有沒有想過,我大概天命如此,天命不可違?……什么,你是唯物主義者,你不信天命?媽媽,不信天命很好,非常好,其實我也不信天命,開個玩笑而已,反正你別再勸我考公務員,我也不打算考博士……什么,你支持我考博士,贊助我生活費?媽媽,請記住,大師說過,我永遠不缺生活費!……媽媽,我不去找八叔公,不去找三六一十八叔公,也不去找什么作協主席,什么作協副主席,找不上,沒人搭理你,媽媽,男兒膝下有黃金!……媽媽,我有本新小說快出版了,終于快出版了,媽媽,它寫得好極了,你信不信,它鐵定一炮打響……
就這樣,十幾年來,借由白天黑夜的一通通電話,借由遠隔千里的歡笑和淚水,我安慰媽媽,也安慰自己?;蛘咭部梢哉f,陳家小女身在南寧,頗有參與感地見證了欣快癥兒子人在北京而無視風雨的文學之路。
媽媽一向認為,我天生反骨。從小到大,“反骨仔”這詞我聽了不下九千遍,至少九千八百遍??磥砦也粏喂潞?,還反骨,簡直自絕于人世。媽媽說得對,我反骨、硬頸,不聽話,三分錢鴨頭得張嘴,我跟父母一次次吵架,頂撞他們,屢屢頑抗,我羽翼漸豐,越戰越勇,我叛逆,犯渾,遠走高飛,把他們好心好意的勸告當耳旁風,把他們飽經滄桑的人生智慧一腳踢開,更有甚者,我豈止不受良言,還反其道而行之??墒?,實話實說,這二十多年來,但凡有什么好事情,甚至算不上什么好事情的事情,我依然第一時間通知媽媽,幾乎迫不及待,想讓她高興高興,不,主要是想讓她安心,因為在媽媽的價值序列里,安心無疑在高興之上,而真正的高興也無非安心。有時候,我先向爸爸傳遞消息,不是因為我更重視爸爸的感受或情緒。父子關系屬于另一個維度,完完全全屬于另一個維度,在此按下不表。之所以先向他傳遞消息,只因為某些事情,離媽媽的生活圈子太遠,對一個多年炒股的老婦人來說太虛渺,我唯恐她不能透徹理解其意義,從而低估了它們,從而低估了小兒子作為文學怪胎在塵世間鉆天打洞的過硬本領。我指望通過爸爸,通過這個多少還有一點兒眼界的犬儒知識分子,讓消息得到拆解、分析、梳理,我指望爸爸富含尼古丁的腦汁如反芻動物的胃液一般,將繁雜且致密的消息好好發酵發酵、提煉提煉、加工加工,以酶化作用使它們升華,變成一顆顆昂貴的貓屎咖啡,總之是攪拌一番,折騰一番,待爸爸吃透了事情本質,再由他自己組織語言,娓娓向媽媽轉達。過去幾年,有那么三五次,我打著如意算盤,喜滋滋等著媽媽來進一步探聽詳情。誰知左等右等,等不到媽媽電話,忍不住一問,這才知道爸爸收完消息,轉身就下樓買彩票去了,根本沒跟她說。像布魯諾·舒爾茨筆下的父親雅各布一樣,爸爸也日益沉湎于自己的世界,而我們往往稱此為老糊涂:老頭子嘛,老糊涂了,司空見慣,實屬正常,無須大驚小怪。于是乎,災變發生了,我只好在莫名其妙的倉促狀態下,在媽媽不停打斷、插嘴、搶著發表意見或提供建議的艱難情形下,奮力講解我近期的種種進展,或者進步。這樣的時刻,簡直可悲透頂,我幾乎氣急敗壞。媽媽,什么直達外國語學院的公共汽車,別再提外國語學院了,跟外國語學院不搭界!……媽媽,你不要瞎出主意,只管聽著,不是那樣一回事,不是,跟文學院也不搭界……媽媽,沒這么輕巧,談何容易,得一步一步來!……唉,更多時候,我們的想法南轅北轍,不,并非想法南轅北轍,是看待事物的方式、角度、層次差異甚大。我們的經驗不同,我們腦中形成的圖景不同,我們的判斷和預案也不同。有時候,真希望媽媽信耶穌,那樣我就可以扯一些圣經故事了,就可以跟她談論談論奇跡了。沒錯,談論奇跡,談論奇跡之奇跡!這比談論客觀規律,談論可恨的主觀能動性,談論矛盾統一辯證法,談論歷史路徑,談論文化傳統,省力太多太多,簡單太多太多??墒?,如前所述,媽媽自詡為唯物主義者,她不相信靈魂不滅,她不買賬。實在了不起啊,媽媽,硬氣的小老太太!我欽佩,我心悅誠服。好,不談論奇跡,作為不可知論者,亦即較為謙遜、包容的無神論者,我持相近立場。關鍵是文學創作,或者具體到寫小說,讓媽媽覺得陌生,難以揣度,它每每與心血來潮、標新立異、郁郁寡歡、朝不保夕、離經叛道等危險乃至邪惡的字眼相關聯,進而與陳家的瘋狂基因相關聯……兒子呀,休息一下,先別寫了,寫這么多還不夠嗎,工夫長過命啊,媽媽有時候意圖模糊地、半開玩笑地勸說?;蛘撸嚎梢詫憣懮⑽穆?。我真不明白她為何老勸我寫寫散文。匪夷所思。憑什么偏偏是散文?不,沒有瞧不起散文,絕沒有,我自己本就一直寫札記,寫散文。媽媽好為人師的勁頭,不問也知道她跟誰學的,大部分跟爸爸學的,其余部分跟阿姆學的。千百次,我感到苦澀,因為母子又陷入了有意無意讓對方難受壓抑的惡性循環。聊到新書,她往往先關注版稅多少。她一向嘮嘮叨叨,讓我加入某團體,找到組織,依靠組織。她一貫提醒我寫小說可以,別影響工作。所以,不難想見,我辭去出版社編輯的工作時,她著實受到不小的心理沖擊……
在媽媽看來,我對金錢缺乏概念。用廣府白話說,我是銀紙咬荷包,用北京話說,我是窮大手。她這番印象,其來有自,但早已不符合實情。大學時代,我幾度拮據窘迫,談不起戀愛。對,不是談不上,是談不起。我深感無力,深懷沮喪,放過了若干同屬小布爾喬亞階層的可憐女學生,畢竟,闖入情場的窮光蛋未免太過悲慘,而認識到這一點,何啻悲上加悲,慘上加慘。公正地說,如果我老老實實,開口問媽媽要錢,或多或少,她當然寄來一些??墒前?,讀者,請細細揣摩前述措辭!我不喜歡那么干,覺得難以啟齒,天生孤寒、天生反骨、天生作家的病態敏感,像一根看不見的羊腸線,把我嘴巴牢牢縫上了。在我印象之中,那是一段劍拔弩張的時期,但如果此刻找媽媽對質,她必定矢口否認,反怪我胡思亂想,自說自話,竟把人編派得如此不堪。媽媽的慣用伎倆??倸w是我神經搭錯線,令她大受冤枉。天底下哪有媽媽不疼兒子的?媽媽怎么可能不偏心你?真夠了。我整天泡圖書館,泡期刊閱覽室,吹免費空調,打免費開水,與圖書和期刊做伴。我為了仨瓜倆棗去計算機房值夜班。我教小孩下圍棋。我從偌大城市的西北角跑到東南角去領一份兼職。我一如既往頂住,絕不向媽媽開口要錢,直至寄人籬下,拎著旅行箱,拖著五六個蛇皮袋的寶貝新書舊書。媽媽,你和我,到底是誰對金錢缺乏概念?你幫我買了一張去烏魯木齊的單程票。媽媽,你小兒子剛通過論文答辯,囊中羞澀,他該如何回到北京?……
問題的核心是,你為什么孤寒。其實,媽媽說得對,脫離社會我們沒辦法生存。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若沒個三五幫手,要怎么在這個風起浪涌的世間站穩腳跟?媽媽感嘆,大兒子好歹壓住了自己的孤寒病,似乎未再發作,但小兒子的孤寒病多半是無藥可治了,這輩子是沒盼頭了。不,媽媽,寫作沒讓我更孤寒。為了說服她,我不止一次向她展示自己的通訊錄。你看,媽媽,我沒有脫離社會,這位是某某老師,那位是某某大佬,他們并非小角色,并非阿貓阿狗,他們賞識我,提攜我……媽媽,你放心,我不會走投無路,臥軌自殺。有那么一陣子,這方面的話題,比金錢的話題更讓她關注。這是好事,因為兩相比較,金錢的分量便大打折扣了?!耙?,明天我寄些錢過去……”效果立竿見影。
無論如何,創傷形成了,陰影形成了,根本不想談錢。當困難無從克服,不得不試著無視它。阿源,媽媽上星期打新股,又賺了銀紙幾許。好哇,好哇,我隨口支應,心中五味雜陳。負面情緒在隱秘處蠢蠢欲動,母子談話又岌岌可危。直接掛斷電話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實際上,我真這么干過,重新撥通時借口剛才信號太差,并趕緊轉移話題,遠離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種種精神陷阱。
普魯斯特在其永不完結的巨著中寫道,有一類家伙,讓人覺得他們用心險惡,恰恰是由于他們說話的方式與眾不同。這一根本困境,不難想見,增加了孤寒之輩的窘迫。為什么不去考公務員,我解釋過至少一百次。也許媽媽只是想力所能及地支持小兒子,但你理不清她支持小兒子,與小兒子做公務員之間復雜的邏輯關系,這絕非一目了然,這十分微妙礙口??墒?,很奇怪,當我們終于談到人際網絡的幽暗結構,媽媽要么假裝搞不懂,要么拒不正視它充斥六合八方的真實意義。她強行開啟了雙標模式,又稱小布爾喬亞自我欺騙模式,亦即小布爾喬亞生存話術模式。媽媽,沒想到天真和市儈竟可以熔于一爐。不過,天真也好,市儈也罷,冷酷的現實擺在面前:你無能為力,整個殘破的陳氏家族都無能為力。有些話,本不愿掰開細說,以免互相傷害。然而不細說又不行,否則母子便無法真正和解。我必須把全部力量集中到一點,這是寫作之道,是寫作者進取之道。我無意在心頭積下一星半點渣滓,徒耗神魂。媽媽,我當初借調到一個大衙門,你反反復復說,那是機遇,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我應該鼓足干勁,抓住機遇,可惜最終沒抓住。媽媽,塵世間處處坎坷不平!……衙門里有個小頭目,當然你覺得他是個大頭目,甭管小頭目大頭目,他面癱,并不是較為常見的亨特氏面癱,而是更詭異且難纏的貝爾氏面癱,這個姓張的面癱老煙槍第一天打照面,就問我,你父母做什么工作。我說他們退休了。此人的眼神轉冷。媽媽,看,還不夠直白嗎?你想想,我從什么地方來,我是何方怪物,我來到北京,這里深不見底,我天生孤寒,什么背景、門路、靠山全無,你覺得陳家那點兒氣數,在這里還頂用嗎?世界并不向所有人敞開,它相當封閉。媽媽,我只有一支筆,這支筆非常好使,但也僅僅是一支筆,它不是金箍棒,我也不是孫悟空……哦,你以為小兒子搞到了兩張文憑,挺不賴,哐哐作響,足足夠夠?媽媽,過了好多年,我才總算弄明白,那兩張文憑啊,它們長歪了,害我結結實實吃了些苦頭……不,不是它們長歪了,是我自己長歪了,是我自己發癲,錯盡錯絕。你瞧,媽媽,我跑偏了賽道,前方空空蕩蕩,連個鬼影都看不到,沒人向我招手,身后倒有一兩名小字輩在觀望逡巡。通常路徑是,我去財政廳,去稅務局,或者去證券公司,總之諸如此類。媽媽,這通常路徑,我第一千次、第一萬次告訴你,它行不通。我是天生作家,是天生反骨并孤寒的作家,不可能不寫作。如果推倒重來,我跟你保證,仍舊一個樣,連頭帶尾一個樣!……媽媽,既然聊開了,再跟你扯一扯辭職這檔事。我受了委屈,唾面自干,我跟朋友說,無妨,無妨,我自己正想辭職,在家寫一部長篇大作。我沒撒謊,這確乎是實情,但并非全部實情……媽媽,我挨了板磚,挨了悶棍,我不怪罪誰,無人可以怪罪,除了怪罪我自己。是,我心高氣傲,我不懂人情世故,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媽媽,過去十五六年,請注意,我只換了一次工作,這還不叫踏踏實實?……媽媽,你是百事通,你八面來風,你在南寧交際廣闊,幫人說媒作伐,助人求醫問藥,你應當知道,如今有多少四十上下的男女,我這般歲數,學歷不差,失業,每天早晨假裝去上班,其實偷偷在咖啡館待一整天,下班時間才回家。媽媽,詩人說,你需要光明,常常得到黑暗……
有一天,借著些微酒勁,我在朋友圈發言:
如果文學是一個競技場。假設是。錯誤比喻。如果是。我曾以為憑著赤手空拳,憑著武藝,必打出一片天地。但有人是穿著神器套裝出現在競技臺上的。而你拿著新手村配發的鐵劍。我人劍合一走到今天。
有一年,舅舅還沒過世,他讓我寒假結束回北京時,捎上些土特產,無非牛肉巴、羅漢果、龜苓膏、黃皮醬之類,送至玉淵潭附近的八叔公家。我流汗奔走,不辱使命。然而,當天的經歷看似尋常,許多細節卻在心里烙下深印。還記得,我用單車馱著個大紙箱,從學校西門出發,在三環路上,在華北平原蒼涼、浩闊、充斥沙塵的春風中騎行許久,來到一座院子,再把死沉死沉的大紙箱扛上五樓。饑餓,疲累,脫外套太冷,不脫則太熱,只好才脫下又穿上,才穿上又脫下。但別說一頓飯,我連一杯水也沒喝,便原路返回,還得假裝若無其事,假裝自己是一個精力充沛、風風火火、干什么都漫不經心的愣頭青。換作今天,我一定說明,認認真真一個字一個字說明,得吃點兒東西再走,不必正餐,高低得吃點兒東西,因為,你們請看,我瘦瘦巴巴,低血糖,肚子癟了全身發軟,搞不好會一腳踏空,栽倒并昏死過去,就此撒手人寰??墒亲x者啊,我年輕時臉皮薄,很羞澀,這個羞澀的年輕小伙怎堪以上述拙樸言辭,向長輩,向幾乎全然陌生的長輩如此講說?或許真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我當天的領悟是:這等錯誤,今世只此一回,不可再犯。接下去的若干日子里,思想進一步升華:從今往后,無論什么親戚,無論他們多管用,無論他們的名頭多高級,我一概不攀附,以免挫損心志,徒增恥辱。妻子回憶說,那天我回到學校,臉色慘白慘白,又餓又乏又氣。彼時我們尚在談戀愛,她當即請客吃大餐,安撫了我好一陣子,我埋頭猛嚼,無以為報,此生敢不承命。這番經歷,父母是否知道?如今我不太確定。即使知道,他們大概也不當一回事。時隔六七年,媽媽來北京看望八叔公,我陪同前往,心中已不存芥蒂,臉上再度浮現臨時工性質的笑容。有禮貌嘛。大大方方嘛。我想起《追尋逝去的時光》里那位年輕的侯爵,羅貝爾·德·圣盧先生,他跟人打招呼時,臉上肌肉紋絲不動,漠無表情,眼神冰冷,而實際上呢,其種種表現,不過是家庭教育使然,是貴族子弟的特殊社交習慣,他本人向來誠摯且殷勤。我當初的情形,則恰恰相反:臨時工性質的笑容近乎諂媚,乍看之下,相當可親可近,但也僅僅是家庭教育使然,遠不足以反映小布爾喬亞的本真情緒和實質好惡。媽媽一貫強調大大方方。殊不知,大大方方這等氣質,從根子上與我們無緣。她一路回溯陳家姊妹與八叔公的交往過程,無奈歲深月遠,畫面十分朦朧?!澳愦笠棠竿骞H近,你阿姆同八叔公更熟絡。我當初太小了,”媽媽說,“跟他們玩不到一起……”我掌握節奏,適時提一兩個問題,讓媽媽一直沉浸于回憶之中。那時節,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已基本寫完第一部長篇小說,正一邊修修補補,一邊創作第二部長篇小說。我十分快慰,知道自己告別了早先那個患得患失、片言可動的文學青年陸源。晚上,與八叔公、八叔婆閑侃之際,媽媽或多或少察覺,似乎小兒子不同于往日,答話更從容自然了,應對也更沉著穩健了,令她不禁刮目相看。上天眷佑,我借由文學創作而再度生長發育,真正生長發育,所以困惑迷惘、孱弱卑怯、幼稚輕狂、愚蠢自大,諸般種種,才在談吐中悉數消失不見。倘若八叔公、八叔婆通曉世態人心,且仍未老眼昏花,他們想必知道,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來訪,最后一次跟他們半尷不尬地費時瞎聊了。
如今,經歷無數斗爭、僵持、妥協,以及淚花盈眶的耐心陳說,好吧,各退一步。媽媽老了,我也貌似成熟了。事實上,所謂老,所謂貌似成熟,興許是我們各退一步的托詞,興許是我們各退一步而外顯的某種表層現象。沒錯,母子之間,何至于此。如果說我們是凡塵中的高人達士,幾十年來我們的情感并無太多改變,那么時光也絕非白白流逝,毫無效力。根據長期觀察,我發現,每回去殯儀館,參加完辭世老同事、老同學的追悼會,媽媽往往更通情理,于是交談也更輕松愉快。我不必再突然掛斷語音聊天,有了殯儀館和追悼會保底,只須把話題引向一位已經死去的熟人或親友,比方說,裝作一時興起,打聽他們后代的生活狀況。媽媽歡迎我打聽,這是小兒子逐漸擺脫孤寒的良好跡象,應予鼓勵,引導他回歸塵俗,況且她原本也喜好此類話題。只見媽媽化身馴獸師,揮舞著無形皮鞭,吆喝著號子,賣力講解為什么好人一生平安,為什么惡人終有惡報,而某甲又緣何不幸,某乙又因何早夭。她使勁概括,使勁總結,還不忘憐惜逝者。媽媽逐漸承認,我不受教化,我選擇的道路固然辛苦,固然賺不到錢,并且危險,加重孤寒病,令她心驚肉跳,令她擔憂。但平心而論,寫作仍不失為一種活法,挺湊合,相當湊合,她沒意見,甚至,三不五時想起,再看看身邊情形,還不禁有點兒贊賞……
說實話,我盼著媽媽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多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作這番表達似乎太直接,頗有不敬之意??墒?,撇開那些涉及追悼會的語言禁忌,穿越那些環繞追悼會的觀念盲區,不妨說,你如果去殯儀館參加過追悼會,稍許品嘗過追悼會微苦回甘的滋味,理當真誠認同,對大多數人而言,殯儀館堪稱心靈的療養院,追悼會堪稱一份體驗上佳的心靈凈化劑,或者一份副作用極少的心靈軟化劑,其藥力可持續三十天,乃至更久??傊?,光陰鐵一般冷峻流逝,它以殯儀館和追悼會為具現,發揮了意外溫柔的彌合功效。感謝光陰,讓人成長并擁有殯儀館和追悼會,讓我們母子之間,雨過天晴,迎來數十年一遇的和平紀元。
…………
(全文詳見本刊2023年第10期)
【陸源,1980年生,廣西南寧人。作家,文學編輯,現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獸》,短篇集《保齡球的意識流》《南荒有沛竹》等。譯有布魯諾·舒爾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和《肉桂色鋪子及其他故事》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