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湖》2023年第7期|沈軼倫:小阿舅
    來源:《西湖》2023年第7期 | 沈軼倫  2023年10月13日08:03

    沈軼倫,1983年生于上海?!督夥湃請蟆酚浾?,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墻會說話》《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來》《說寧波話的上海人》等,小說刊發于《上海文學》等。

    宣傳隊鑼鼓敲到門口。日敲夜敲。外公外婆眼看躲不掉,放下話說:“長子不能走?!?/p>

    我媽起身,被小阿舅按下去。小阿舅立起來,講:“阿姐是女的,不要為難她?!?/p>

    屋外吵鬧,眾人聽不清,都抬頭看他,小阿舅說:“我走?!?/p>

    過幾日,大紅喜報貼到門口,來人恭喜小阿舅,準備好去安徽。

    這年小阿舅十六歲。臨走前一天,他到曬臺上,用模子敲煤餅,給絲瓜架好藤,給小雞留下一袋蟬蛻。

    一只只小雞,都是小阿舅親手孵出喂大。他把曬干的蟬蛻拿在手里,捏緊按碎,小雞湊過來,爭先要啄。小阿舅蹲著,默默看它們彼此推搡。

    出發這天,早上天光剛亮,他背上一床被子,一手提幾件衣服和毛巾,一手去拿傘柄。我媽抓住傘尖,把小阿舅拉回來一些,一邊把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不要說話,一邊遞上布包,里面是我媽瞞著大人拆換來的全國糧票。

    大卡車載一車胸佩大紅花的青年,從人民廣場出發,經福州路開到外灘,繞一圈后到市百一店門口,然后向北拐彎,直接開去上?;疖囌?。南京路兩側都是歡送的隊伍,大喇叭,大標語,紅綢翻滾的人浪。

    我媽跟在車后,一直跑,跑到夾道的人群都看不見,跑到西藏路橋當中,再也望不到車尾。人來人往,有農民推著裝蔬菜的板車上坡,橋下蘇州河,流水滔滔,運沙船、運糞船,各有各的方向,樣樣不急不慢。天氣和暖,波光如畫。她蹲下來哭了。

    家里子女三人,按政策,有人頂了當知青的名額,剩下的才能留在城里進工礦。大舅舅去了鋁廠,我媽被分進街道的食品加工廠。在車間,我媽遇到我爸。敲定關系時,她提了一個要求,以后要對這個阿弟好。

    小阿舅到黃山第四年,夏天山洪。他和同伴手挽著手做人鏈,涉水去搶救對岸林場的物資,走到橋半,橋被大水沖散。幾天后在山另一頭的泥灘里才找到幾個小同伴,身體已被泡大,頭上身上沒有好處,全是在水里被碎木浮石砸爛。小阿舅抱著浮枝撿回一條命,缺了一條胳膊,被送回上海的家。

    家在閘北石庫門里二樓的一間,前后廂房加起來不到二十個平米。樣樣與鄰居合用。外公外婆早已講明,長子婚后隨他們住。小阿舅還沒痊愈,新嫂嫂家的人已經來探病幾回,話里話外不外乎在打聽,小阿舅什么時候離開。

    我媽急得只能去掐我爸胳膊。我爸呼呼喊痛,向后避讓,手里一摞書掉在地上。外公外婆嗤之以鼻。小姑娘,賠錢貨。書蠹頭,無一用。

    爸爸當時還是青工,婚后也只能帶著我媽擠在集體宿舍,的確毫無花頭。我媽團團轉,傾其所有,到處托人,最后是食品廠的工會干部好心,告知文化宮傳達室缺個門衛。

    小阿舅講:“阿姐放心。文化單位好?!蔽覌寚@氣。

    小阿舅講:“傳達室里可以搭張床?!蔽覌尪迥_道:“太小了,不是個人住的?!毙“⒕诵?,右手捏著空袖管說:“不要緊的,反正現在,我只算半個人?!?/p>

    文化宮先前是外僑商會在上海的俱樂部。大花園里有草坪,草坪上面立著一個小天使雕塑,西洋面孔,胖嘟嘟,后背雙翅收攏,小手臂藕節一樣,合掌枕在腮下,似睡非睡,凝視腳下一方池塘。池塘里養著金魚。金魚一動,水面攪動,映照出俱樂部主樓波光粼粼,一幢帶羅馬式外廊和立柱的白色豪宅。

    這房子內部,一色半人高的柚木護墻板,營造時全部從歐洲運來。二樓一間間小房間,每間屋內都帶陽臺和壁爐,如今全部打通,靠墻列架,中間排開長條桌椅,做圖書室,向周邊中小學生開放;有時又不開放,是寫作組來閉關。底樓禮堂,比一間普通中學的禮堂還大些。彈簧地板,用細木工藝拼成無數人字形狀互嵌。原先大約作舞廳用,舞廳邊上一間寬敞的衣帽間,給闊人們掛大衣披肩?,F在禮堂開放給周邊工廠里的文藝骨干當排練廳。衣帽間就成了后臺化妝間。外頭鬧得厲害的時候,這里反而平靜。

    小阿舅打掃衛生、收拾草坪,替工友關門開門??创蠹曳捶磸蛷途瓦@么幾出戲,倒也有序,就好像把同一個日子,過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外頭鬧到實在不堪的時候,也有人嚷嚷著把豪宅上上下下的柚木護墻板都拆了。最后既沒發現夾帶竊聽器,也沒發現藏著的黃金,倒是有不少白蟻窩驟然曝光,轟然一散,陽光下金粉飛揚,烏泱泱散落一地小翅膀。小阿舅掃了三四簸箕。拆下來的護墻板就被堆在底樓禮堂角落的衣帽間,一堆堆了幾年。

    1978年冬天,幾個青工通宵來排話劇《于無聲處》,走時還在激動,關了禮堂的燈,卻忘了關衣帽間的燈,燈亮了一夜。也許房子老了,線路也老了,到凌晨時短路的火花掉落在堆成小山的木板里。天干物燥。等消防隊趕到,整個一樓都過了一遍火。禮堂內外的帷幔標語付之一炬。所幸沒有人員傷亡。

    失火那天小阿舅不在。他到醫院陪著我爸等了一夜。護士叫著家屬名字推門出來。三只手伸出去接過襁褓。我來了。

    上海人的規矩:新生兒滿月,要娘舅抱著過橋。

    橋要過三座。到橋中要扔硬幣,且不能走回頭路。這樣寶寶長大后勇毅茁壯,能闖四方。媽媽用毛毯包裹我身體,再繞過小阿舅右頸,穿過他的背,最后在腰頭打結扎牢,像行軍的人斜背一條子彈。小阿舅從天潼路出發,走過四川路橋,繞過乍浦路橋,最后到外白渡橋立定。

    橋上車流行人都穿藍色布衫,男人戴布帽,女人多齊耳短發,樸素似與過去無異,但精神面貌不同。此刻江風料峭,拂面卻蘊暖意。從橋上往下,只見蘇州河匯入黃浦江,兩股匯成一股,兩色變作一色,分秒不歇,滾滾向東海奔去。海鷗跟在貨輪后面進出,逐浪展翅,緩緩飛高,忽而飛低,貼近水面,又瞬間飛升,如在炫技,如此自在。

    鳥鳴高聲,船笛低沉,海關大鐘奏響整點報時曲,一個新的時刻到來。小阿舅低頭看我。我的心臟,緊貼他的胸膛。

    這年我爸考上大學,平日住校,周日才回家。我媽給我斷奶后白天上班,夜里讀夜大。為了不打擾別人休息,她捧一冊書到徹夜營業的公共浴室門口借燈光看書。兩膝中架一塊搓衣板當桌子寫筆記。

    去浴室前,她總是先繞到文化宮,把我放在傳達室。小阿舅學會用左邊肩膀抵住我,低頭牙齒一咬掀起我上衣,右手提起我兩腿,更換尿布。我玩著他晃啊晃在我臉上的空袖管。酥酥麻麻??┛﹣y笑。

    但更多時候他把空袖管用皮帶扎在腰間,提著鋤頭出門。文化宮被火燒過的底樓禮堂外,背陰處有個五步見方的空地。煙熏火燎變黑后,漸漸誰也不來,變成垃圾場。堆著閑置的舞臺道具、清理出來的書籍雜志,花園里修下的枯枝落葉也被扔在這里漚肥。

    小阿舅就地開墾一壟蔬菜,靠墻支架,讓番茄和絲瓜攀藤。角落里養一對肉鴿。這對鴿子常常換新,因為每四個月其中一只就會變成肉湯到我奶瓶里,后來到我飯碗里,再后來我就能徒手捏牢鴿子翅膀了。

    小阿舅講:“不許拔它的毛?!蔽抑v:“反正最后殺掉被我吃掉,有啥關系?”

    小阿舅講:“吃可以,捉弄不行?!庇种v:“你是自由人,它是籠中鳥?!?/p>

    我把鴿子往地上一扔,它們撲棱翅膀也飛了幾下,但很快停住,咕咕叫著踱步,又繞回我腳下。

    我長到三歲。我媽評上區里的勞模,有資格送我去機關幼兒園。寄宿制全托。第一天給送去,我被一房間新奇玩具吸引,沒回過神來,等過了幾個小時,我意識到孤身在陌生房間,開始狂哭,把一房間已經馴服下來的小孩都惹哭了。老師們見慣陣仗,神色如常,到點該喂飯喂飯,該去花園去花園,我還是哭,別人午睡時,我大便拉滿一褲子,臭水從褲管流下來。老師拖著我到花園水龍頭前,橫抱起來,頭朝下,腳朝上,掀掉褲子直接開龍頭沖屁股。冷水一個激靈,我就沒了聲音。

    此時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大叫:“小奇,小奇?!?/p>

    是小阿舅。他在幼兒園的柵欄外一直站著,從我進來到現在一直站著。他用獨臂搖晃幼兒園大鐵門。我從陌生人的手腕外看到倒過來的小阿舅,那表情似要和人拼命。他徑直翻過鐵門進來抱走了我。我記得臉貼著他胸膛的感覺。他穿了一件毛衣背心。他把我抱得緊緊。毛衣無數個針腳,好像無數個嘴巴,在心疼地吹氣。我被無數個嘴巴親吻了,也包圍了。我不覺得冷了。我覺得熱。我發燒了。

    我生了一場肺炎。等退燒后,小阿舅板著臉和我媽說:“不送了?!?/p>

    我媽和我爸對看一眼,說:“這怎么行,我倆忙進忙出,家里又沒人看他?!毙“⒕苏f:“我不是人?”

    我媽笑道:“小孩都這樣的。去去就習慣了?!?/p>

    小阿舅說:“我不習慣?!?/p>

    最后折中。我去普通幼兒園,上半天學;下午放學后,小阿舅接我回文化宮,再等晚上父母來接。有時太晚,我就在傳達室睡下。

    那張窄床睡一個成人都勉強,所以有時我就疊在小阿舅肚子上,像一對仰泳的水獺。

    他故意用力呼吸,腹部一起一伏,我如臥浪上,一邊和他說話。

    小阿舅講,小時候外公外婆上夜班,一人分到一個肉饅頭,帶回家給小孩。大舅舅總是一人吃一個,小阿舅就和我媽分一個。我媽撕掉肉饅頭的皮,就算吃過,肉餡都給小阿舅。

    小阿舅說,小時候他和大舅舅一起去蘇州河里游泳,回家時被外公發現,外公抽出皮帶,不打老大,卻要打他。我媽第一個撲過來抱住外公大腿。

    小阿舅又說,他十歲時出水痘發燒,外公外婆帶著大舅舅回鄞州鄉下避開傳染,我媽那年才十三歲,因為出過水痘,自告奮勇,一個人留在上海,燒飯打水,晝夜幫小阿舅冷水敷身,直到兩周后他痘盡燒退。

    小阿舅還說,我媽結婚時,我奶奶送給新媳婦一斤醬紅色羊毛線,我媽拿出七兩,倒是先給他織了件背心,就是他現在穿的這件。

    我摸著那毛衣的元寶針腳,一邊摸,一邊講幼兒園里的事情,講我看到的鴿子,講鴿子咕咕地叫,起初小阿舅和我應和著,然后模模糊糊中,我看到鴿子列隊,每個小小的身體都套著醬紅色的毛衣背心,它們在天空飛翔,翅膀一起一伏,小阿舅起來,把毛衣蓋在我身上,他坐在邊上的椅子上,我睡著了。

    到后來,文化宮里進進出出的演員和職工看到我,都認得了。他們機關里過元旦、辦聯歡會,也叫小阿舅去,看到我,也抓一把糖給我,對小阿舅說:“你的尾巴來了?!?/p>

    過了元旦,差不多就進入我家最冷清的時候。我媽已經從廠里車間調到辦公室當干部,新春是食品廠的出貨高峰,正月十五前她都撲在廠里。我爸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年夜飯總是和不能回家的外地學生共進。

    小阿舅說:“文化宮食堂也放假了。我們去哪家吃年夜飯呢?”我說:“小阿舅去哪里,我去哪里?!毙“⒕硕紫聛?,刮著我的鼻子說:“回答正確?!?/p>

    我們在菜園里架起小煤爐,小阿舅列好單子,一天做一樣,年二十五炒瓜子,年二十七水筍燒肉。年二十九,我們還做了蛋餃。我在鐵勺里放入蛋液。小阿舅在爐火上持勺晃動成蛋皮。我加入肉糜,然后對半合攏。到了年三十這天凌晨,小阿舅五點起床,推我起身。我迷迷糊糊也起來,他幫我穿上襪鞋,說:“買條魚去。年年有余?!?/p>

    小菜場里光線昏暗。我還未醒透,只覺得一切影影幢幢。營業員們在各自攤位前做開市準備,隨光線,他們的身影被拉長,肉攤頭前師傅高舉大刀,乒乒乓乓,聲音可怖,我趕緊走快幾步,手伸進小阿舅褲兜,攥緊小阿舅的手。

    小阿舅把右手插進褲袋,挽著菜籃,踏過濕漉漉地板,帶我走到魚攤位前。門口早已有一支隊伍。隊伍中間,每間隔幾人,有兩塊磚頭,一只搪瓷小臉盆,一段團起來的草繩。這是菜場里的約定俗成。一樣物事代表一個人在此排隊占位。

    小阿舅走到草繩前面,這是隊伍前三名位置。低頭刮魚鱗的營業員抬頭看小阿舅一眼,說一聲:“你也曉得來的啊?!彼€想要說什么,但轉眼看到我,又什么也沒說,只從攤位下面掏出一條黃魚,重重扔進我們的菜籃。

    排在我們前面的阿姨探頭過來,憤憤指著我們菜籃里的說:“這條明顯新鮮?!辟u魚的營業員呼地撲過來,把這阿姨菜籃里的魚拿回攤位,往魚堆里一扔說:“不賣給你了?!蹦前⒁陶f:“你什么態度?”賣魚的營業員說:“你看見人家斷手了嗎?人家是為國家負工傷。你要少只手,我這個攤頭的魚都留給你一個人?!卑⒁堂婵壮喟?。后面排隊的人起哄說:“過年啦,不要吵?!庇终f:“不買魚的走開,后面辛苦在排隊?!?/p>

    小阿舅不響,把盛放黃魚的菜籃遞給賣魚的營業員。她戴著手套的手在毛巾上一擦,抿了抿鬢角垂下的一縷頭發,開始過秤。把魚遞給我們的時候,她看看我,又努嘴看小阿舅。

    小阿舅說:“我阿姐的兒子?!蓖莆艺f:“叫阿姨好?!蔽医辛艘宦?。邊上劃黃鱔的師傅湊過來說:“叫舅媽好吧?!?/p>

    賣魚姑娘揚起一瓢水打跑了賣黃鱔的,這才低下身子來回答我說:“真乖?!庇终f:“小朋友眼睛大大,賣相交關好?!毙“⒕藴惿先フf:“小朋友長了好看,你知道為啥?因為三代不出舅家門?!辟u魚姑娘伸手過來,推了一下小阿舅的左肩。

    小阿舅四顧,似乎擔心別人看見,又似乎等著別人看見,他笑著說:“腥氣吧?!?/p>

    我上到小學三年級。爸爸被大學公派去英國進修。至于我媽,讀出大專,又在夜大讀出本科。當她從廠里被選拔到區委機關的第三年,機關在近郊的新公房里分給我們仨一套兩居室。

    小阿舅每周末換兩次公交車,從市中心趕到我家,有時嘴里咬著釘子,有時嘴里銜著刷子,幫我們在廚房靠墻裝了一張折疊桌,又把大小兩間臥室四壁刷白。

    這天我媽難得到家早,到家仰頭欣賞工程進展,放下公事包,從小阿舅手里接過工具,又遞上毛巾,拉過他,叫他蹲下,給他擦后頸上的墻粉,一邊囑咐我去給小阿舅倒茶。

    我端水進來,見小阿舅孩子一樣,一動不動,蹲在我媽膝邊。

    小阿舅說:“阿姐,到底是你有出息?!?/p>

    我媽平時罵我高亢嘹亮,但此刻她的聲音低到幾如耳語:“沒有阿弟,沒我今朝?!?/p>

    我媽說:“他爸如果還回來,起碼也是五年后。阿弟來,和小奇住一間。我買張高低床?!蔽铱裣?,進屋放下水杯,拉著小阿舅的右手不肯放開。

    小阿舅站起身,勾起右手,如力士展示肱二頭肌。我跳上去攀在上面,兩腳騰空,如蕩起秋千。我媽看著我倆笑,揉了揉眼睛。

    我媽越來越忙,常常有司機開車到我家樓下,接她去開會。我在學校里成績中下,但老師們待我特別客氣。比如我們同學幾個爭奪游戲機,后來大打出手,互扔詞典和硯臺,撞碎了一扇玻璃窗,班主任訓其他幾個同學如訓灰孫子,看到我時聲調就降了下來,還問我有沒有受傷。

    這天我媽照例沒空,小阿舅接到電話到學校接我。我見小阿舅又高又壯的個子,晃著空袖管走到家長群里,好像一滴清潔劑掉落水中。身邊人退后一些,讓出一個圈。忽然有人輕聲說“副區長家的阿弟”,一時那一圈空隙又不見了。家長們客氣地推讓小阿舅第一個進來接我。

    我自知犯錯,低頭不吭聲。小阿舅說:“先回一趟文化宮?!?/p>

    搬去新家后,我已長遠不來文化宮。默默跟著小阿舅走進大門,只覺得圍墻變矮,房子看上去也小了。小阿舅說:“等我分好報紙,再拿點東西一起回家?!蔽尹c頭,踢著草坪一角。我在這里學會走路,每一棵樹我都認得?,F在我已經長得快和小阿舅一樣高了。它們還認得我嗎?

    我走到草坪中央。池塘看起來幾乎迷你,上面立著小天使雕塑,是真人孩童大??;日曬雨淋,身上斑駁一些,雙手依舊緊貼臉下。

    腳步聲響起,是小阿舅走到我身后。他說:“你知道這個雕塑派什么用場?”我搖頭。

    小阿舅說:“我也是聽此地老人說,原先一些外國窮鬼到上海來淘金,金沒淘到,死在上海,又沒家人,其他僑民就出資在這里幫他們立尊雕塑紀念,名叫守護天使?!?/p>

    我說:“我看像一只大鴿子?!?/p>

    遠看或許會以為天使閉著雙眼,但其實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天使雙眼沒閉,但視線向下,并無聚焦,仿佛孩子瘋玩后的力竭,此刻對著池塘發愣,是已渴睡至極。天使在水與陸的分界點,也是站在醒與夢的中間。

    小阿舅把一樣東西放入我的手心,我攤開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鴿蛋。小阿舅說:“已經另辟地方在造新文化宮了。我們這個花園過幾年就要撥給外國公司辦公。上面叫我把菜園拆了。鴿子我放了,打掃的時候發現落下一只蛋,就想著送給你。今天阿姐叫我去學校,我還當是你考得好?!?/p>

    我說:“小阿舅,對不住?!?/p>

    小阿舅說:“小奇,你爸媽爭氣,你也要為他們爭氣?!?/p>

    我耳朵發燙,低頭端詳鴿蛋。

    小阿舅和我回到家,在鞋盒里塞滿報紙和棉絮,做成保溫箱。他往熱水袋中灌上熱水,再把鴿蛋放上去,把溫度計放在鴿蛋邊上。將一塊舊毛巾蓋在上面,上面開著臺燈。每天早晚,他和我各負責給蛋翻一次身。二十三天后的那個早上,小阿舅到上鋪推我。晨光初露,從下垂的窗簾透入室內,淡淡的青色中房間里響起一片唧唧的聲響。是小鴿子破殼了,張嘴叫個不休。

    小阿舅說:“我們約定過的。等小鴿子孵出來,你要怎么樣?”我和他拉鉤說:“考進前三名?!?/p>

    我考高中這年暑假,我爸總算回國。但他時差還沒完全倒好,就被叫去浦東上班。那里一片灘涂,我爸去一次非常不方便,總是帶上換洗衣服,在那邊住一周才回來。

    我也樂得沒人管我。我在學校里剛學會打網球,如今中考結束,暑假悠長,我幾乎天天都要和小阿舅一起去文化宮。他看門的時候,我在里頭自己揮拍對墻打一個上午,然后去洗澡,和小阿舅一起在食堂吃午飯,下午再回家看書溫課,等小阿舅買菜回家做晚飯。

    暑假過半的那天,我照例在打球,忽然下起雨來,那種上海夏季例行的陣雨,街上傳來人們四散奔走避雨的腳步聲。我因為等著要去沖澡,索性也不急著避雨,慢慢收拾球拍,快走回大樓時,看見柵欄外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用一件外套蒙著頭,看起來完全被淋濕了,但一動不動。我不由走過去,發現這個人正眼巴巴盯著門衛室。我想,這個人一定是不好意思進來躲雨,于是我跑過去,想叫這個人放心,可以去門衛室躲雨??删驮谖易呓臅r候,發現門衛室的門開著,小阿舅站在門口,雨點打在他頭上,他濕了半邊,卻好像渾然不覺,他也在看著這個淋雨的人。

    小阿舅臉上的表情我從沒見過,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兇,好像在哀求,又好像在趕人走。但我看得出,他認識這個淋雨的人。

    我放慢了腳步,遠遠在雨幕里看著他們。他們隔著幾步路,互相看著對方,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真怪。直到那個淋雨的人縮回一只手,摸出一把折疊傘來,打開,然后放下蒙著頭的外套。

    我認出她來,菜場里賣魚攤位的阿姨。

    但她沒有說一句話,撐著傘走了。小阿舅變了臉色,他左臂的空袖子落了下來,瞬間被大雨弄濕了。他抓了兩次門把手,最后走到雨里,抓住門邊,這才關起門衛室的門。

    說不出為什么,我一時不敢走過去,只能繞去主樓洗了澡。午間我去叫小阿舅吃飯。他看到我來,抬頭笑笑,像大病初愈的人那樣,從抽屜里取出飯碗和筷子給我,說:“今天小奇先自己去吃吧?!?/p>

    我說哦。

    我走出門衛室,快到主樓,又折回門衛室。雨早就停了,只剩玻璃窗上的水,眼淚一樣滑下來,凝結成很大很大的一滴一滴,大聲落下。

    小阿舅一個人呆坐在門衛室,香煙燒到他手指。他被一燙,才一動,低頭摁滅煙。

    這年歲末,爸爸做主,開車帶媽媽、我和小阿舅進入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

    電視塔已經結構封頂,上面發射天線鋼桅桿已經安裝就位。塔內大廳正在裝修,觀光層在調試照明設備。父親豪情萬丈,也顧不得和我們細聊。別人過來叫我爸:“高工,高工?!蔽野趾臀覌寫曌哌^去,留下小阿舅和我。

    我們甥舅站在上海至高處,俯瞰全城。

    黃浦江陽光下發亮,如拉鏈合攏,將浦東浦西聚在一處。我們試圖在變化了的地標邊上找到自己的家,試圖認出文化宮。歲末文化宮已經在清點打包,即將搬遷去別處。老房和花園在大修,外面都是腳手架。

    不過從高處看,哪里還能辨認出來?只見浦江兩岸,處處有工地在施工。處處欣欣向榮。江上點點船只,興興勃勃,我們辨認四川路橋、乍浦路橋和外白渡橋,都像指甲一樣細細一條。橋上的路人,更是幾乎看不出。

    倘若真有神明在高處俯瞰,這城中那么多人,具體到一戶一家一人身上的喜樂哀愁,能否被聽到?

    我已經和小阿舅一般高,我拍著他的肩膀,和他說看這看那,小阿舅沉默下來,凝視上海,久久不語。

    這晚破例在飯店吃飯。父母點菜。小阿舅和我去洗手。我先回到包房,在門口,聽到父母在房間里說話。

    我爸問:“阿弟朋友談得如何?”

    我媽說:“不提了,出國潮,賣魚姑娘去日本嫁人了?!?/p>

    我爸說:“怪不得。文化宮也要搬走了,他以后去哪?”

    我媽說:“他能去哪兒?”

    我爸說:“要不你給阿弟介紹個新工作?”

    我媽說:“現在不比以前,到處要講學歷。市場經濟了,高工,不是我不介紹。再說你不在家、我不在家,家里總要有個大的看著小的吧?!?/p>

    我爸不響。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的阿弟,你拿主意好了?!?/p>

    我推門進去,父母轉變話題,接著小阿舅也來了。一家人坐齊,服務員開始上菜。窗外是浦東新景,點點燈光,到處在變樣。我爸說:“看吧,爛泥渡路不再是鄉下地方了。上海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了?!?/p>

    小阿舅舉杯,說:“有時覺得,這個上海,已經跟我沒啥關系了?!?/p>

    我媽說:“阿弟放心,我家就是你家,以后就住我們家?!毙“⒕似鹕硪f什么,我爸給他倒酒,他又坐下。

    我爸說:“阿弟幫幫忙,還有三年,幫我看牢這只小鬼?!?/p>

    高二結束那年暑假,八月末,十七號臺風到達上海以南大約400公里的海面上,上海連續暴雨,市區東北大風8級。電視臺天天在放各級單位迎戰臺風暴雨大潮的新聞。小阿舅乘雨勢略小,說要趕緊出門買菜,回來渾身濕透,像是蹚過大河。

    晚飯過后,我倆湊在屏幕前努力辨認,看看能否看到我媽。我爸是早就打包了衣服睡在了陸家嘴工地。我媽在機關值班防臺,已經十天未見人影。

    半夜,我被不斷撞擊的呼喊聲吵醒,醒過來一片黑暗。我側身拉到線繩開燈,窗外風雨大作。

    原來有一截樹枝被吹到我們窗臺,不斷敲打玻璃,如有人急促叩門。我下意識地往下鋪一看,小阿舅的位置是空著的。我以為他去上廁所,便叫他。

    無人回應。

    我翻身下床,家里統共兩室,另一間是父母的臥室。此刻應該沒人,卻分明有聲響,窸窸窣窣。

    我摸到桌邊的網球拍,緊緊捏在手里,猶豫再三,壯著膽子走到隔壁大臥室,摸著壁上的開關,亮了燈。小阿舅躺在我父母的床上,邊上毛毯高高隆起一團,散出一把長發。

    小阿舅喘著氣說:“小奇,是我?!?/p>

    我看到床腳散落玫瑰色胸罩。蕾絲細帶的內褲。小阿舅說:“她……她們樓下發廊進水了,外面雨太大了。我才讓她上來?!蔽宜⒌丶t了臉。

    我們家樓下,沿街一列商鋪里雜著一家發廊。成日半拉著窗簾,開著粉色的燈,照亮幾個半躺在沙發上的穿吊帶的女人。

    這么臟,現在躺在我爸爸媽媽的床上。我只覺渾身血氣上涌,掄起網球拍,就奮力砸向床中。毛毯里的人吃痛,哇哇叫起來。我撲上去要掀毛毯。

    “滾!”我吼,“這是我家,我家!你們什么東西?”

    小阿舅赤裸著身體翻過來,緊緊護住毛毯,他左臂殘肢的肉劇烈抖動,燈光下發白。

    他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說:“小奇,你先回房間。我們馬上走。小奇,求求你不要和你媽媽說?!?/p>

    像有人用消防水龍頭在沖刷我家窗戶那樣,外頭的雨傾倒下來。

    小阿舅說:“小奇,我沒有別的去處?!彼仡^看我。

    他哭了。

    高三一年我都住校,連寒假都沒回家;只有當中換季的時候,我特意叫上幾個同學陪我一起回家拿衣服。小阿舅開門看到我,又看到我同學,又看看我,就轉進廚房。我打包好衣服準備出門,小阿舅賠笑地指著桌上冒熱氣的三碗山芋甜湯和一碗切片的橙子。同學們遲疑片刻,看我要不要坐下。我拉著同學扭頭就走。

    走到樓下,同學問:“高奇,你們家保姆怎么只有一只手?”我說:“嗯?!绷硪粋€同學說:“像《神雕俠侶》里的楊過嘛?!蔽艺f:“我們去吃炸雞吧,我請客?!?/p>

    1996年酷暑中,我高考前夕,外婆去世。媽媽請假扶靈回鄞州鄉下,要將外婆安葬在外公身邊。我考完最后一門,連夜坐火車到寧波城里。出站時,看到人群里,高高壯壯的獨臂人。是小阿舅來接我。

    偏偏是他。

    我們坐車去鄉下,一路上,我不吭聲,他看我臉色,也訕訕地不說話。我太累了。半路晃啊晃著睡著了。醒來發現車還在黑暗中開著,只有車燈照出兩邊的莊稼。司機開了窗,夜風呼啦啦吹進車廂。我們在一片稻浪上夜航。仿佛此刻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這條小舟。

    我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自己的頭不知何時貼到了小阿舅胸口。我聞到小阿舅身上汗味。他挺直坐著一動不動,只有肚皮一起一伏。往日都到眼前來。

    車身顛簸。我們都被一震,下落時,我的頭敲在他的肋骨上。他下意識右手伸過來,想摸摸我的臉。我們有一年沒有說話了。

    我沒有避開。

    但他卻把手縮回去了。

    他看向窗外。

    小阿舅輕聲說:“小奇,對不起?!?/p>

    翌日上墳。外公去世不過一年,但墓前草已經半人高。我辨認上面外公外婆名字。我并不知道他們的全名,現在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這對夫婦墓碑后面,讓我覺得怪異。儀式結束后已近中午。死者所有后代集齊,在當地訂了餐館吃飯,坐滿一桌,在我記憶里是頭一回。

    炒菜撤盤,開始上點心時,大舅媽清清嗓子,說:“鋁廠你們知道的,大舅舅已經下崗。我們就一個獨養女兒,講到結婚,將來的事情都難講。我們總歸在老房子里等死?!庇终f:“有的人做了國家干部,高風亮節點,老房子讓給老百姓算了?!?/p>

    大舅舅閉眼嚼菜。大表姐在拆魚。我爸低頭喝白開水。我媽不響。我轉到邊上問服務員找廁所。從廁所出來,看到小阿舅從我面前一閃而過。

    他走進后廚,單手直接提一把菜刀上來,放在我們一桌臺面,面不改色,笑笑晃著空袖管。他用好手捏根牙簽,慢慢剔牙,說:“阿嫂,來,來,繼續講,講給大家聽聽?!?/p>

    回到上海,九月即將開學。我到大學報到前,我媽忙進忙出,不住添買東西,只覺得為我準備不足。爸爸說:“小鬼比我還高了,你忙啥?”這話腔調,儼然我媽。但這位女強人忽然傷感,非拉著我爸,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人,一人背一床被子,一人拖拉桿箱,剩下我兩手空空,打車到校。我本來想嘲笑她不必多此一舉,但跑到宿舍一看,一房間都是家長,倒把新生都擠了出來。

    我媽張羅著給我擦桌子,又要打開水。我低頭看見老媽顱頂全白。媽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嬌???我扶住她的腰,任她攀著高低床的樓梯爬上去,給我的蚊帳打好所有的結。

    報到這天傍晚,有人在宿舍樓下喊我名字。我剛洗了澡,頭發還是濕的就沖下樓去,因為和女同學約好去買電腦。

    來的人卻是小阿舅。

    小阿舅笑笑,右手提著一個保溫桶,說:“早上去菜場里買的活殺的鴿子,給你燉一碗湯?!蔽艺f:“喝了多少年了?!毙“⒕诵χf:“才十八年。高才生數學也做不來了?!蔽依讲賵鲞叺臎鐾ぷ?。

    小阿舅摸著口袋想抽煙,但看看周圍的學生,又把打火機放回口袋,目光貪戀觀察校園,說:“蠻好,蠻好?!彼疽馕液葴?。我并不想喝,但不忍拂他好意,只好旋開蓋子。小阿舅從上衣口袋里鄭重拿出一樣東西,塞在我手里。我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份存折,寫著我的名字。

    小阿舅說:“你外公外婆的房子賣了只得這些,平分三份。這份是我的,全給你?,F在做大人了。男人家,總要點鈔票傍身的?!?/p>

    我推給他:“小阿舅自己留著?!毙“⒕诵Γ骸叭毑恢祪赦?。你別嫌少。我留了做啥?我又沒成家?!?/p>

    話到此處,我倆沉默下來。

    然后沒頭沒尾地,小阿舅說:“你放心,以后絕不會讓人……讓人弄臟你家?!?/p>

    我一時語塞,低頭說:“我家也是你家?!?/p>

    小阿舅擺擺手,環望四周。

    夏末時分,涼亭邊美人蕉紅艷奪目,沿涼亭外的走廊一溜,茉莉種滿,此時正在盛放,小小白花,極香極香。小阿舅說:“送到這里,我也算功德圓滿?!?/p>

    小阿舅說:“小奇,人到最后進棺材。棺材合攏時,要兒子來敲釘。外公外婆死的時候,都是我和你大舅敲釘?!?/p>

    小阿舅說:“等我死的時候,你來敲?!?/p>

    油封鴿子湯,原來是這樣滾滾燙。我喝一口,全堵在喉嚨口。

    校園廣播響起,放送一首流行慢歌。走過成群女生,不知講到什么笑話,笑聲清脆。不時有騎自行車的師生打著鈴飛馳而過。還有操場里,同學們投球扣籃和彼此呼喊的聲音,交織著頭頂梧桐里的蟬鳴,陣陣聲浪,遠遠傳來。

    落日余暉??諝鉀鏊聛?。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