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孟小書:白色長頸鹿(節選)

孟小書,畢業于加拿大約克大學。著有作品集《滿月》《業余玩家》《午后兩點半》等。曾獲西湖?中國文學新銳獎、《鐘山》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山花》文學獎、丁玲文學獎等?,F為雜志編輯。
白色長頸鹿(節選)
孟小書
○
老賀幻想過很多他與竹桑再次見面的場景??赡苁窃谂畠旱幕槎Y上,可能是在她父親的病房里,如果浪漫一點,或許可以在街角的咖啡店里與她偶遇??傊?,這座城市有太多的機緣和渠道可以再次將他們匯聚到一起。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像現在這樣。
暮色將至,老賀匆匆從工作室趕到了與竹桑約定的地點——麗都公園附近的一家西餐廳。由于是特殊時期,餐廳里沒什么人,墻壁上懸掛著兩臺電視,播放的是世界杯比賽。竹桑戴著口罩,坐在一個角落里。她的眼睛紅腫,看起來已經哭了很長時間。餐廳另一個角落坐著三個商務人士,正對著一個筆記本電腦進行一場激烈的頭腦風暴,服務員懶洋洋地靠在吧臺前,看球。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里悲傷的女人。老賀在遠處端詳了她一會兒,十年未見,她還是那么漂亮。老賀有點緊張,有點心虛,不知道這么多年過去,她是否已經原諒了自己。他踟躕著,慢慢走了過去,拉下口罩,身體僵硬地坐到了她對面。面對竹桑,老賀總是難以放松下來。這是兩人離婚后的第一次見面。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單,老賀想速速將他打發走,說晚一點再說。
竹桑趕緊擦掉了眼淚,將耳朵兩側的頭發挽到了后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她原本是迫不及待地要和老賀分析和商量女兒的事情,但老賀蒼老的臉,頓時讓竹桑感到十分陌生,同時也感到一陣驚慌——他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
“是自殺……我實在接受不了?!敝裆5那榫w再一次崩潰了,老賀顯得異常冷靜,他想握住竹桑的雙手,可又怕不太合適。
“先冷靜下來,使館的人和你說了嗎?她有一封遺書,是想安葬在那里?!?/p>
“說了?!?/p>
“使館的人告訴我,畢竟現在是特殊時期,如果實在不方便過去,他們可以替我們安葬。但我的意思是還是要過去一趟?!?/p>
“我想的也是,一定要過去的?!?/p>
“那就讓使館的人趕緊辦理加急手續,我們要立即辦簽證。對了,你查過女兒在網上的消息嗎?”老賀說。
竹桑搖搖頭,趕緊拿出手機來翻,“還沒來得及看,我這腦子全亂套了?!?/p>
“不用看了,關于她的消息全部都沒有了??隙ㄊ怯龅搅耸裁词??!?/p>
“我最后一次在網上看到她的消息,是她到獵場了。她好像是打死了一只長頸鹿。全部的過程都有,是她男朋友給她錄的?!?/p>
“咱們現在要趕緊去辦簽證,辦加急的,讓使館出個證明。但即使簽證出來了,航班也很少。最快一班飛機也要一周以后了?!?/p>
竹桑狠狠閉上眼睛,眼淚迅速滑過臉頰,浸透在了口罩的邊緣上。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過于失態,嗚咽著把臉埋在了雙臂中。
“我一刻都等不了?!敝裆Q杆俨亮瞬裂蹨I,她拎著包準備起身離開。
“這是最快的一班飛機了?!?/p>
“我相信還會有更快的辦法?!?/p>
老賀坐在原位,目視著竹桑離去的背影。她還是這樣,如此盲目,又如此自信。當然,她還是如此動人。電視上傳出微弱而熱烈的聲音,又進一球,場上再次沸騰。
老賀點了一份沙拉,沒滋沒味地咀嚼著。他抬頭望著電視中的比賽,腦袋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份無盡的痛苦,木訥地、呆呆地望著電視中來回被踢的球。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女兒聯系了,自從她去法國留學后,就很難再與她直接取得聯系,只是單方面地發過幾封郵件。他是個不善吐露心聲的人,事情總是在心中暗自盤旋著,沒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把所有的情感和表達都留在了陶瓷工作室里。他心里明白,自打女兒走后,他就已經徹底地失去了她。
竹桑倒是經常會給女兒打去越洋電話,而且每次都算好了時差,找一個竹桑認為女兒比較空閑的時間打過去。女兒的語氣總是很冷淡,絕對不會多說一句。久而久之,竹桑的電話打得也少了。但有一次,女兒同時給竹桑和老賀發過一封郵件,里面是一個投票鏈接,是關于“綠色和平”組織反抗碳排放的,但這個鏈接打不開。老賀找了助手幫忙,鼓搗了很久才打開,里面有很多游行抗議的照片和文章,文章是英文的,最下面是一個關于是否支持碳排放的鏈接。這個鏈接老賀也只能看懂個大概。他猜測,女兒應該是加入了這個組織。老賀有點擔心她會出事,趕緊回郵件讓她退出這個組織,但并沒有得到任何回復。竹桑也曾試圖點開過,但發現無法打開,就自動放棄了。為了這件事,老賀也給竹桑打過一個電話,竹桑聽了很激動,說她必須要退出這個組織,否則我就飛到巴黎給她抓回來。竹桑給女兒打過很多次電話,語氣十分嚴厲,讓她趕緊回國,不要再做危險的事情了。之后就沒有了之后了。
竹桑恨死了老賀,她認為女兒的離開是他們破裂的婚姻導致的,要不是他主動提出離婚,女兒也不至于如此痛恨他們。至于離婚的理由,老賀就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為什么,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和女兒。老賀給出的這個答復,讓竹桑無法接受,這比他出軌了還要讓人憤怒。當年的竹桑,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以老賀的性格,他不會對過去的婚姻解釋更多。老賀一個人默默地搬到了自己工作室里。離婚后的幾年,竹桑一直活在猜測中。又過了幾年,老賀依舊是單身,也不曾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之類的傳言?;蛟S,他是真的已經厭倦了她們。
一
飛機艙門開啟的一剎那,老賀的耳朵就感到一陣刺痛,他不停地張嘴閉嘴,吞咽口水,雙手用力揉搓按壓耳郭。由于動作幅度過大,手肘一下打到了竹桑的胳膊。竹桑自從上了這架飛機,就一直鎖著眉頭,眼睛緊閉。她依然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紛亂的思緒讓她頭疼欲裂。女兒的死在她心里是個謎,使館人員告訴她是自殺,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為什么。她隱隱地覺得應該是與那只長頸鹿有關??伤秊槭裁磿蛩酪恢婚L頸鹿呢?她不是在“綠色和平”組織里嗎?竹桑又想,即便到了坦桑尼亞,到了塞倫蓋蒂的那片獵場又能怎么樣呢?一想到這兒,她就萬念俱灰,但無論如何她也要去,去了心里才能踏實。在兩片止疼藥和半片安眠藥的作用下,她一直癱在座椅上。直到此刻——當老賀的手肘猛然打到她時,才一下睜開了雙眼。她遲遲站不起來,精神有些恍惚,整個身體僵在座椅上,像一尊坍塌的雕像。曾有多次,竹桑在長達十小時的飛行中總想找一個適當時機和他聊聊女兒的事,或者聊聊彼此也好。但他一向訥訥寡言,除了枯坐在那里頻頻點頭、自我懺悔以外,絕不會輕易地敞開心扉。漫長的飛行時間中,竹??偸瞧鹆四铑^又打消。老賀也想找個機會談談女兒,但他更想談的是他們的未來。但看竹?;杌栌臓顟B,想著,她現在哪有心思談以后?之后的一個星期,每天都要朝夕相處,也不急于這一時吧。
機艙里所有乘客都迫不及待地早早站起了身,堵在過道中,讓這狹小的空間立刻被封鎖住了。坐了長達十小時的飛機,誰都不愿在這兒繼續逗留一秒鐘。人群終于開始緩慢地向前移動,老賀仍舊揉搓著耳朵,痛苦不堪。
他們在出發前商量好,誰都不要將行李托運。這樣可以縮短在機場的停留時間,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使館??墒虑橥槐M如人意,自從入境后,人群黑壓壓的一片在機場到達處游蕩著,耳邊灌滿了陌生的語言。強烈的香水味撲面而來,讓人頭暈眼花。背包客們大都是白人,他們臉上掛著幸福與喜悅的神情,滿心期待著他們此程的精彩之旅。然而,老賀和竹桑卻全然相反,他們無比焦慮、煩躁與無助,與這里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們被很多拿著印有“坦桑尼亞國家公園”廣告的拉客黑人朋友弄得暈頭轉向。是的,他們早晚都會去到那里,早晚都會踏上女兒最后到達的地方。但此刻,他們的目的地是使館。
竹桑四處尋找接機的人,可眼前的一片混亂讓她無所適從。老賀故作鎮定,他一邊用手機尋找信號,一邊說:“實在不行,咱們就在這里打個車去使館。地址我這里有?!?/p>
“你倒是無所謂,我可是通過朋友在網上訂好了的,錢都付給他們了?!?/p>
“人生地不熟的,就不要斤斤計較了?!崩腺R的手機終于有了一格信號。
“這是計較的事嗎?這是信譽問題!”
老賀條件反射般地一下繃緊了神經。竹桑是個急性子,心里藏不住情緒,喜怒哀樂全掛臉上。老賀就是竹桑的情緒探測儀,而且相當敏銳、準確。隔著房間,甚至相距千里,也會準確無誤地檢測到她的喜怒哀樂。老賀像一個牽線木偶,無時無刻不被竹桑的情緒所牽引。之前這么多年,老賀倒是也習慣了。離婚后,老賀沒了牽動自己的人,瞬間感受到了人們所常常談到的“懸浮感”一詞的含義。他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緒和那敏銳的觸角。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把自己關進了工作室。但如今,十年過去了,竹桑也有自己的反思,那鋒利尖銳的棱角似乎褪去了一些。她學會了點到為止,學會了讓情緒先在心里沉淀一下。
老賀忽然拍了拍竹桑的胳膊,眼睛瞇起來,指著前方人群中一個紙牌說:“你看,那上面寫的是我們的名字嗎?”竹桑的目光在一片晃蕩的人群中仔細搜索著,一塊黃色紙牌上,用線條扭曲地畫出了類似漢字的圖案,旁邊還注上了他們名字的拼音。竹桑說:“趕緊過去問問!”老賀拽著行李箱,立刻上前詢問。那黑人小哥穿著一件紅色短袖上衣,戴了一頂紅色棒球帽,他不緊不慢地指著牌子上的名字,用英文問道:“我要接的就是你們嗎?”
老賀興奮地回頭向竹桑揮手,“快來!”
坦桑尼亞的天空如此湛藍清澈,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帶著一個從容的心情再重走一次,老賀是這樣想的。他曾在工作室里,獨自看過一個關于在塞倫蓋蒂打獵的紀錄片。這片神秘狂野的土地他向往已久。與其說他是向往這片土地,不如說他是向往背著獵槍和獵殺一頭大家伙,更準確地說,他是向往當一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獵人。他不要被困在工作室的方塊樓里,也不想被困在川流不息的大都市里,更不想被某一種關系牽制住,他要做一個徹底的、無論從身體還是心理都無拘無束的人,當然,這是他曾經的想法。
他心里有一個結,一直未曾解開——女兒來到這里,他是知道的。他曾經在郵件里和女兒提到過這里,也曾把那部紀錄片發給女兒看過。沒過多久,她就來了。老賀這時才確認,他寫的郵件,女兒是全部認真看了的。但沒想到,她竟然就這樣死在了這里。這件事,他永遠都不會告訴竹桑。對于女兒的死亡,他先是感到震驚,其次是恐懼。他害怕女兒是因為他的指引而走向了死亡。他不敢去證實,也無從考證。離婚后,他們的關系便若即若離,不曾有過一次真正的交流。女兒對他來說像是一個極為模糊和虛幻的影像,但又是極為具體的客觀存在。而現在,這個客觀存在就此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存在他心中的溫暖親情,以及想象出來的作為一名父親對女兒的思念。他的確感到過悲傷,但或許更多的是遺憾。
走出機場的那一刻,老賀抬頭望了望天,他從未見過如此清澈湛藍的天空,太陽和云彩離得很近,他感到一種眩暈的恍惚。他喜歡這里,看著迅速劃過的景色想著,這里是那么不同,和曾經熟悉的那些建筑高聳入云、人如潮汐的城市徹底拉開了距離。這陌生的語言和人群……這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也終于可以游離于那些紛擾龐雜、被哀號所纏繞的世界了。對老賀來講,來到這里相當于一次逃離,一次與現實的一刀兩斷。女兒的死固然是悲痛的,是惋惜的,但他沒有像竹桑那樣絕望?!叭烁饔忻?,他總是這么安慰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只想順利地把女兒的后事處理妥當,并將她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就足矣了,否則還能怎樣呢?他更希望的是,如果能通過這次的事情,可以和竹桑再次攜手共度余生,他愿意無條件地包容她,他對他們的未來有過很多幻想。
老賀和竹桑各自把頭轉向窗外。車里的收音機里循環播放著鮑勃·馬利的音樂。司機小哥是一個年輕的非洲小伙子,他搖頭晃腦,小聲跟著一起唱。他幾次試圖找機會與他們聊點什么,但都無從下嘴。他時不時地從后視鏡中觀察著他們——這是兩副典型的中國人面孔,謹慎、嚴肅、緊張,甚至兩人還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過了一個街口,他終于張開了嘴,打破了這一尷尬的局面。
“你們是中國人嗎?”小哥從后視鏡中看著他們,用英語問道。
“哦,是的?!崩腺R被這突如其來的話晃了一下,立馬回應。
“你們是第一次來這里嗎?”小哥又問。
“是的,第一次來這里?!崩腺R心情終于放松了點。
“那勸你們千萬不要去塞倫蓋蒂,那里面已經被搞得太商業化了。人比野豬還多。我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那里了?!?/p>
“那你有什么推薦嗎?”老賀問著,他確實想借此機會到處游走一番,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出一次國是相當不容易的事。要不是這次的特殊情況,他還不知道要在工作室里憋上多久。當然,這也只是他在心里稍稍閃過的一個想法,他實在不該這么想。
當竹桑聽到“塞倫蓋蒂”這個詞時,心里緊了一下。那就是女兒最后到達的地方呀。
“塞倫蓋蒂,你說去到那里會不會找到什么線索?”竹桑說。
“如果你想去,我當然可以陪你?!?/p>
“難道你不想去嗎?難道你心里沒有疑惑嗎?”竹桑盡量讓自己不要爆發出來?,F在她和老賀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她也沒有什么立場,也懶得再去對一個男人發火。她只想迅速到達現場,處理好后事,趕緊回家。
老賀沒再說什么,對于女兒的死,老賀心中當然有過疑惑,但事已至此還能怎樣?但老賀愿意陪竹桑去,他希望可以在那片廣袤神秘的平原中,與她一起共度幾天浪漫的時光。
小哥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的表情和態度上能感受到,某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小哥不再繼續哼歌,鮑勃·馬利在收音機里呲呲啦啦的聲音,與老賀和竹桑陣陣寒氣逼人的呼吸聲相互交錯著。
老賀的英語是自學的,因為經常要與國際藝術家做交流。在藝術界,想要走進國際市場,英語是必備的條件。他的口語中沒有語法,和外國人多說多練,自然就會了。他常常很驕傲地和別人說,自己靠二百個單詞就能在大學里講課,且不用翻譯。但竹桑就是看不上老賀這一點,總說他們藝術家就會坑蒙拐騙。竹桑是英語科班出身,她雖沒留過洋,也沒去過幾次國外,但說一口標準的英式英語。研究生英語專業畢業后,還找來許多原文小說來自學。她喜歡西方文學,也喜歡西方電影。她曾嘗試翻譯過一些小說,雖然都沒能出版,但這絕不是因為她的翻譯能力問題。她的自尊心很強,總想在某一領域有所作為,或是能做成一件事,就像老賀一樣。但可能是運氣不好,總是差一步就成功了。她嘴上總對老賀橫眉冷對的,但心里其實對他有點佩服,不過也僅限于在剛剛結婚的時候。
這會兒,竹桑覺得胸悶,她將車窗搖下了半截,一絲絲干枯的發卷被風吹得時而會掃到老賀的臉上和脖子上。但老賀卻沒有絲毫的反感,他能感受到竹桑的真實存在,并幻想著竹桑在用另一種方式與他交流。突然一絲久違了的幸福和滿足感油然而生。自打離婚后,他就沒再找過別的女人,太順從的沒意思,太優秀的不好把控,太平庸的又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但自打老賀作品賣上價錢后,情況就不一樣了,身邊出現了幾位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的女人,老賀也曾嘗試交往過,但就是感覺對方走不進自己的心里。十年過去了,老賀還是單身。他不知道是單身久了,還是上了歲數,他偶爾還是會感到寂寞。這些女人蜻蜓點水地來了又走,都不如竹桑有味道。竹桑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說不清。離婚了這么多年,她的味道依舊存在老賀心里,縱使不能再做夫妻,就像現在能并排坐在一起,為了同一件事再次相遇,也就滿足了。
經過了高速公路、顛簸的土路和擁擠的市場后,他們終于抵達了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館。經過再次的證件審核和無數的等待后,終于等到了使館官員。他熱情地接待老賀和竹桑,并對他們女兒的事情感到遺憾。竹桑一個勁地用試探性的口吻問女兒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也說不上更多的細節,他和他們知道的一樣多。竹桑皺著眉頭,她不明白女兒為什么想要葬在這里,官員告訴她,這里是離自然最近的地方??芍裆_€是不理解。使館官員看了看時間,示意他們自己已經要下班了,他收拾著辦公桌上的文件,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殯葬服務公司的辦事效率有點慢,還需要再等上幾天。我建議你們可以去塞倫蓋蒂那里看看。畢竟,那里也是你們女兒最后到達的地方。這只是一個建議。塞倫蓋蒂是我們這里的一級國家公園,里面將近三百多萬頭大型野生動物,八千多頭獅子。怎么樣,聽上去很刺激吧?你們可以乘坐熱氣球,在半空中俯瞰一望無際的草原,如果天氣好,也許會看到乞力馬扎羅蜿蜒的山脈。去散散心吧?;蛟S還會發現一些什么線索?!?/p>
“如果你們想去的話 ,我可以替你們叫一輛車過去。不過去那里的費用有點高。你們介意嗎?”工作人員已經默認了他們明天就會起程前往那里,他的熱情和耐心,令老賀不知如何作答。
“好,我們就去那里,塞倫蓋蒂?!敝裆A⒓创饝?。
二
這里是非洲東部,赤道以南,坦桑尼亞的境內——塞倫蓋蒂國家公園內的酒店。令老賀大為震驚的是,他從未見過如此精美奇特的酒店。大堂最顯著的位置上,掛了一幅巨大的油畫—— 一位頭發花白、身體干枯的黑人,顫顫巍巍嵌在一把巨大的、用豹紋皮草包住的椅子里,一副威嚴的面孔。他旁邊架著的獵槍,老賀認得,是一把九響的雷明頓散彈獵槍。他在一部紀錄片中看到過,這把槍威力很大。因為只有九響,在獵殺大型動物時,必須保有一個沉著冷靜的心態瞄準獵物。獵槍口護木已經裂開,這獵槍像是已經超負荷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將最后一顆子彈射向了一只豹子腹部。那只豹子永遠披掛在了那把椅子上,同時也永遠為這個面目肅穆的獵人增加了一圈勝利的光環。豹子皮的椅子和這把報廢的獵槍以及這位干枯的獵人,構成了一個黃金組合。老賀盯著這幅油畫入了神。
竹桑也在環顧四周,動物毛皮和標本舉目皆是,她感到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凝視著自己。這些動物的尸體讓她不寒而栗,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就聯想到了女兒的尸體。她不敢再仔細看那些掛在酒店墻壁上的羚羊和長頸鹿的頭部。真的要住在這兒嗎?竹桑心里犯著嘀咕。老賀倒是四處參觀、拍照,看得起勁。竹桑催促老賀趕緊辦理入住。竹桑突然對老賀說:“女兒如果在這里住過的話,前臺是不是能查到信息?”
“那或許可以吧,咱們去問問?!?/p>
竹桑立即拖著行李,用英語向酒店大堂的前臺小姐打聽女兒的消息,竹桑報了女兒的中文名和英文名后,都查不到任何的登記信息。竹桑有點失落,想著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查到呢?竹桑又打聽了獵場的方向,前臺小姐說:“想要進獵場是需要預約的,并且還需要一位導獵帶領?!彼址朔A約簿說,“這幾天由于天氣原因,獵場處于關閉狀態。但四天以后就正常開放了,如果你們愿意繼續等待,我可以幫你安排星期六,24號的時間?!?/p>
竹桑皺了皺眉頭對老賀說:“那我們就預約24號的吧,我還是想到獵場去看看。你說呢,雖然可能也查不到什么蛛絲馬跡,但是……”
“我明白?!崩腺R立即對前臺小姐說,“就幫我們預約24號的吧?!?/p>
“沒問題。這是我們動物的價目表,您這幾天也可以參考一下?!?/p>
老賀又問:“我們現在可以去哪里轉轉呢?”
前臺小姐拿出了一份地圖,地圖上面詳細畫出了附近可以散步的地方。老賀對竹桑說:“看,這些散步的地方都是圍繞著獵場,或許我們可以在這里先轉轉?!?/p>
酒店走廊里有一股熟悉的怪味道。老賀仔細辨別著,這究竟是什么味道?啊,是樟腦!他想起了曾經他們一起住過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里有一個嵌在墻壁里面的柜櫥,里面放的全是些用不到的被子或是被淘汰下來的衣服。由于常年不使用,壁櫥里凈是霉味,為了驅趕味道,竹桑喜歡在里面掛上兩包樟腦球。每次打開壁櫥門,都會有一種這樣的味道散出來。老賀幾次想扔掉那些不用的衣物,都被竹桑喝令制止了。曾經那些生活瑣事帶來的煩擾,也是種幸福。
那位使館的辦事人員說的沒錯,這邊的辦事效率的確很低,在這兒等待的每一天對于竹桑來說都是煎熬。這段時間以來,老賀通常會在上午十點,在酒店附近的小花園里散散步。他很喜歡那里,時常會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休息一陣,將自己放空。他想著,怎么才能和竹桑聊一聊?關于她,關于女兒,他最想聊的還是他們以后的生活,以后是否還有機會走到一起。但這么多年和竹桑的相處模式,以及房間里總體的氣氛讓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和人深度交流對于他來說一直都是件很為難的事。
竹桑的情緒還是低落、萎靡,但相對前幾天來說已經平靜許多了,也在逐漸接受女兒去世的事實。即便如此,她還是很少與老賀主動交流什么,總是話到了嘴邊,想想又咽了回去。他們只會在午飯和晚飯時商量一兩句吃些什么。女兒對于竹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是希望、是勇氣,也是激勵她不斷向前努力的目標。她總想向女兒證明點什么,證明她的媽媽不是一個平庸普通的女人,就像她爸爸一樣優秀。竹桑的確努力過,她唯一擅長的就是英語,她可以用英語看專業的學術論文。老賀曾經有幾篇關于陶瓷的學術論文,都是竹桑幫忙翻譯的。她曾想翻譯并出版一本英文小說,可女兒卻沒有給她證明自己的機會?,F在人生的目標已經沒有了,她整個人都輕飄飄懸浮著。女兒為什么會死在這里?為什么會突然從法國飛到這里?她甚至設想過,女兒沒準是被人綁架過來的……種種疑惑和猜測一直徘徊在腦海中。
這天,老賀一早醒來,忽然神清氣爽。他打開窗戶,昨夜的雨讓清晨的空氣格外清爽。這是他禁酒的第一個星期,他再也沒有因為找不到酒精而焦慮和煩躁。他喝下一大口清水,感到滿足。是啊,水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他仔細體會著這種嶄新的快樂。在酒店大堂用過早餐后,竹桑突然提出想要出去走走,老賀感到有些詫異,連忙道:“這旁邊就是一個小花園,里面很美。有很多藍色的花,還有一棵香腸樹。我帶你去看看,那棵樹簡直太有趣了,上面結的果實和哈爾濱紅腸特別像。你能想象嗎?一棵掛滿了哈爾濱紅腸的樹?!闭f著,老賀不自覺地笑了出來??芍裆R稽c也沒覺得可笑,反而神情有些恍惚和游離。
對于Leila死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以及留學以后的生活,老賀和竹桑幾乎是一無所知。只是突然有一天,竹桑在用手機上網時,大數據給她推送了一條關于女兒的Vlog。竹桑不知道什么是Vlog,只是看到鏈接標題上寫著“又是能量滿滿的一天!Vlog”。視頻的封面有女兒的照片,女兒的背后是椰子樹和沙灘,視頻的封面照片上還PS了啞鈴、相機、草莓和西藍花的卡通圖案。視頻的一開始是一張女兒睡眼惺忪、不帶妝容的大臉。此刻是早上六點。她現在都是這么早起床了嗎?竹桑又激動又好奇。她怎么會突然出現在網絡里?竹桑繼續觀看著,視頻彈幕浮現出了幾句話,“Leila女神,素顏都這么美!”“Leila的皮膚狀態真好?!薄霸绨?,Leila!”Leila,這就是女兒在法國留學時用的名字。Leila開始起床洗漱,她是在酒店里,而且是一個極為高檔的酒店。Leila進行一番細致的洗漱后,鏡頭一閃而過,她從身著睡衣懶洋洋的模樣,瞬間換成了一名運動美少女——一身橘色的緊身瑜伽運動服和一個高高的馬尾辮。接下來就是在酒店吃早餐,她一邊對著鏡頭講解早餐要攝入什么營養,一邊露出滿臉燦爛的笑容。接著,她便在海邊做瑜伽,準備沖浪訓練。她在視頻里說,今天她要進行第一天的沖浪訓練,以及這是她第一次嘗試這種運動。視頻就在此刻結束了,若是想看她更多的視頻,就要關注她的媒體賬號。竹桑立即關注,把她所有視頻和留言全部瀏覽了一番,她這才明白,Leila——自己的女兒,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紅了。而據竹桑所知,那個賬號是由她的經紀團隊來經營的。他們不許她發任何有關私人的東西。但從那個賬號,至少可以知道她的行蹤。被經紀團隊許可發布的照片,女兒從來都是露著滿臉燦爛的笑容。這些照片基本都是她在參加一些商業的體育活動,或是為某個運動品牌拍攝宣傳照片。
至于Leila自己,她早就受夠了父母的冷戰,家里的空氣中沒有一絲的溫度。當年Leila提出留學的想法后,老賀和竹桑立即答應了,他們似乎也松了一口氣。Leila進入大學不久,就加入了“綠色和平”組織,積極參與環?;顒?,還加入了網球和跑步的社團活動。老賀和竹桑留給她的一樣禮物就是那張精致的小臉。那時候,國外網上開始流行Vlog,Leila起初還是隨便拍拍,后來粉絲越來越多,她就開始琢磨要認真拍攝視頻,經營自己了。與此同時,她還交往了一個男朋友,慢慢地他們靠著錄制視頻得到了第一筆的收入。
自打竹桑知道了她的賬號之后,就每星期的一、三、五,都在盼望她的視頻更新。
竹桑有太多的疑惑,而從這幾條視頻中,她無從找尋答案。她給Leila打過電話,Leila有時在日本,有時在意大利,也有時在瑞士。她的行蹤飄忽不定,從不會主動向竹桑解釋什么。竹桑有一次在電話里哭了,女兒說,既然你都知道了,視頻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的行蹤在網上都是透明的。竹桑說,不一樣,我是你媽,我不是你的粉絲。我有權利知道關于你的一切。你現在還在“綠色和平”組織嗎?我看他們好像又跑德國去游行抗議了,這個組織到處去抗議,太危險了,你可千萬不要去啊。Leila居然發出了一種蔑視的笑聲。你是不是還覺得我還是小孩呢?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自由?而且,對于那個組織,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再說,你跟我爸離婚的時候告訴我了?你們尊重過我嗎?我們是平等的,都是獨立的個體,只要做到互不干涉,我們就可以繼續相處。
竹?;剡^神,對老賀說,Leila的最后一條Vlog就是在那里,她透過玻璃窗,望著遠處看不到的獵場。
“走吧。就去那個小花園吧,說不定她也去過那兒,說不定會找到什么線索?!敝裆\浘d綿地站起身來。
老賀和竹桑走在酒店長長的走廊里,米色地毯被洗刷得很干凈,兩側用高腳架擺放著小型動物的標本,它們造型各異,炯炯有神地盯著某處,像是時刻保持著一種對周圍環境的機警。竹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念——那應該是它們死前的樣子吧。
他們走了很久的路,穿過了長長的走廊和一小段泥濘的土路,空氣里蘊藏著十分濃郁的植物的和泥土的腥味。沒錯,就是腥味,竹桑一直都很討厭這股味道。終于他們到了那個幽靜的小花園。
這里的太陽很低,微雨后的天空清澈明朗。很明顯,這里的紫外線格外強烈,竹桑年輕時對紫外線嚴重過敏,除了臉部,但凡身上一絲皮膚暴露在陽光下,都會讓她感到刺痛瘙癢,并且會起很多紅疹子。隨著身體的衰老,過敏這一現象居然得到了緩解,但竹桑還是謹慎地披上了防紫外線的外套,又將一條顏色艷麗的絲巾纏繞在了脖子上。強烈的陽光將塞倫蓋蒂翠綠的樹木照耀得熠熠生輝。涼風習習,讓人身體舒適,竹桑忽然感到心情一陣舒暢,像漂浮在澄清的水面上。他們漫步在一條不知通往哪里的土路上,兩側是半身高的灌木叢和一些枝丫茂密的樹木。不遠處,就是老賀說的那一棵香腸樹。
“啊,這就是那棵香腸樹呀?!敝裆s@喜地說,“還真是特別,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樹,太有趣了?!敝裆@著它,仔細觀察著這棵樹,“還真像是哈爾濱紅腸呢?!闭f著從臉上擠出了一絲微笑,她好像太久沒有做過這個表情了,臉部肌肉顯得有點扭曲。太陽把老賀的面部照得發亮,竹桑偶爾也會望著他的臉。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依賴他。
香腸樹的旁邊,有棵枝葉像傘狀般生長的樹孤獨地挺立著,它看上去像一把巨大的傘。竹桑望著那棵樹,“它長得也很奇特,女兒生前也一定見過它?!?/p>
“那是金合歡樹?!崩腺R一邊說著,一邊朝樹的方向走去,竹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后面。他們站在樹下抬頭向上望去,那樹枝上,開滿了黃色的、毛茸茸的花朵。此刻,這里十分靜謐,一般游客是不會在這里散步的。樹下有一把長椅,他們坐在了這棵金合歡樹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和地坐在一起了,況且是在這樣一個看似無比浪漫和愜意的時刻。
“你真正了解過博奇嗎?”竹桑突然問。博奇,這是Leila的中文名字。在竹桑懷Leila七個月時,她的婆婆就一直說肚子里的應該是男孩,倒不是因為婆婆想要個男孩,只是單純依她的經驗來分析,七個月都不顯身孕的就一定是男孩。竹桑喜歡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襖,男孩是皮夾克,養了沒什么用,長大了就跟媳婦跑了。老賀安慰竹桑,男孩也挺好,你看我不也跟自己媽住著嗎。竹桑發著呆,心想著婆婆這方面還是有點本事的,眼見著猜對了小區里的五個孕婦,真是個男孩可怎么辦?老賀又說,我已經想好名字了,就叫博奇吧?淵博的學問和一顆永葆好奇的心,多好。竹桑無所謂,叫什么都可以。這個名字在Leila還沒出世前,就已經被叫起來了??僧擫eila出世后,發現是女孩時,已經晚了,他們來不及想其他的名字,就被護士按住填寫嬰兒的出生表格了。老賀說,女孩叫博奇也挺好。
“你知道她從小就討厭這個名字嗎?博奇,同學們都給她起外號叫簸箕?!敝裆S终f。
老賀突然沒了聲音,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從心底涌出。一片片厚重的云朵向他們緩緩地移動著,陽光透過云朵的縫隙忽明忽暗。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賀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將這悲傷隱藏起來。
“Leila的日記本留在了家里。我打掃她房間的時候看到的?!?/p>
“你竟然翻看她的日記了?”老賀露出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她媽,有權利知道她的一切!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那日記上還寫什么了?”被竹桑這么一說,老賀也開始有點好奇。
“沒寫什么,很少的內容,都是關于以前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一個問題,你說她加入了那個組織,那么熱愛自然環保,怎么會跑來打獵呢?”
老賀也不解,兩人陷入了沉默,像是各自陷入了一個黑不見底的、無比孤寂的世界。
這時,使館工作人員突然來了電話。老賀立刻將手機調換成了免提模式,竹桑和老賀的耳朵豎著貼近聽筒——“你們女兒安葬的事情已經安排妥當,時間和詳細地址我會發到你們的手機里?!崩腺R連忙致謝。竹桑的面目有點呆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會表現得如此冷靜和得體。她禮貌地表達了謝意,并告知對方他們會按時到達現場。
一道閃電忽然劈開了云層,同時也瞬間隔開了他們關于Leila的對話。
“我們要趕緊回去。據說會有暴雨?!崩腺R面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就是這樣,一個容易緊張、遇事極為謹慎的人。這或許和他工作的領域有關,因為在燒制瓷器的過程中,任何一個小小的失誤,都會將辛苦了一個星期或是個把月的成果付諸東流。又或許正是因為他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才會選擇了瓷器這一門手藝。他與瓷器的關系,到底是誰塑造了誰,很難說清。
總之,竹桑此刻心煩意亂,她對老賀的緊張也頗為不滿。
“要走你走,我想再待會兒?!?/p>
“這暴雨可不是鬧著玩的?!?/p>
驟然間,暴雨向他們橫掃而來,一股股的白煙在地面升騰起來。事實證明,這一場暴雨確實異常猛烈,猛烈到老賀也始料未及。老賀拉著竹桑的胳膊,在雨中奮力奔跑,密驟的暴雨模糊了他們的視線。竹桑的卷發貼在臉上,她實在跑不動了,雙手支在雙膝上,彎著腰用力喘氣,她用力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不行了,沒勁了?!崩腺R也累得喘不上氣來,雖是暴雨,但氣溫仍在二十度左右,他們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突然笑了出來。
“反正都這樣了,我們還跑什么呢!”竹桑在暴雨中向老賀的耳邊喊了一句。
“你冷嗎?”
“一點都不冷,你呢?”
“我也一點都不冷?!?/p>
竹桑剛剛還蓬松干燥的卷發全部貼在了臉上,她的頭發看上去少極了,頭發縫隙間露著寬大的白色頭皮,老賀看著心疼,竹桑如此優雅愛美,自尊心又極強,是怎么接受自己嚴重脫發的事實的呢?他很想抱抱竹桑,但此刻的她又顯得十分放松。她的步子變得緩慢從容,傾盆的暴雨讓她感到無比暢快,久久不能平復的心情也一下得到了痛快的釋放。
傍晚,暴雨把獵場周圍的電線沖斷了,黑漆漆的一片。沒有電,沒有網絡。他們枯坐在床上,兩人的臉被手機屏幕的光映照得都有些嚇人。老賀感到眼睛一陣的酸脹,他關上手機,望著窗外。藏藍色的天空,月亮很明亮,月光把遠處的景色映出了一道道的輪廓。
老賀仔細盯著那窗外,忽然站起了身,將脖子探得長長的,用力望著那影影綽綽的光暈:“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亮光?”
“好像還真是有光亮,就在酒店大堂那里。他們肯定有應急的供電設備。你聽,好像還有音樂呢?!敝裆2[著眼睛,也把臉貼了過去,“走吧,那就去看看?!?/p>
在雨季,斷電是常有的事。酒店的應急供電設備顯然是必需的??腿藗兗械搅诉@里,熱鬧非凡。幾盞鑲嵌在墻上的燈泡發出暖黃色的光,將高高懸掛在墻壁上的犀牛、大角羚羊、豹子的面孔映得莊嚴而恐怖??腿藗冇械纳碇C裝,這獵裝在他們看來是如此的神圣。這些人對獵裝的癡迷令竹桑和老賀感到匪夷所思。他們紛紛舉杯,暢飲聊天。大廳里彌漫著一股股烤肉的味道。通常是客人們所獵到的戰利品——斑馬的后腿肉、長頸鹿的前胸肉等。
這時,從稀疏的光亮中,走來一位身著卡其色獵裝的亞洲男人。他身材很高大,黝黑的皮膚使他的五官變得很模糊,他左手端著扎啤,很自然地站到了老賀旁邊。
“晚上好?!蹦腥似鹣仁怯糜⑽脑囂叫缘貙腺R說。
對于陌生人搭訕,竹??偸切膽呀鋫?。更何況,此刻的她只想安靜地喝一杯雞尾酒,好讓自己心情愉悅些。由于環境過于嘈雜,老賀沒聽清他說了什么,用英文回了一句:“對不起,這里太吵了?!?/p>
男人一下就聽出了老賀帶有濃重中國腔的英文:“啊,你是中國人吧?”男人脫口而出了一句中文。
“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崩腺R看了看竹桑。他們陡然感到了一絲的親切。
“真巧,我也是!你們是剛剛到這兒的嗎?之前都沒見過你們?!蹦腥藦纳弦聝葌榷道锾统隽艘粋€雪茄盒,又從褲子外側的大兜里拿出了火機。他將其中一根遞給了老賀。
老賀沒怎么抽過雪茄,也很久沒有吸過煙了。離婚后不久,他把工作室里的煙和煙灰缸全部扔掉了,吸煙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焦慮??稍谶@樣的氣氛中,老賀還是忍不住接過了這支雪茄,同時又不自覺地掃了一眼竹桑。
“咱們來的時間可真不湊巧。要是再晚幾天就好了?!蹦腥擞謱⒋蚧饳C和雪茄剪刀遞給了老賀。
“確實是,但我們不僅僅是來打獵的?!崩腺R說。
竹桑在桌子下踹了老賀一腳,示意他不要向陌生人說太多。老賀領悟到了竹桑的意思,及時把話收住了。竹桑冷漠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她想立刻將這個男人打發走。但老賀卻突然來了興致。
“看你這身裝扮,一定是個老手?!崩腺R其實不太喜歡雪茄,總覺得有一股臭鼬的味道。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對老賀來說,充滿了魅力。說不上具體是哪里吸引他,只是覺得他一定是一個閱歷豐富,擁有不少冒險經歷的男人。
“老手談不上,但最近五六年,我每年都會在這兒住上一陣。打獵真的會讓人上癮。只要一回北京,我就焦慮。但沒辦法,公司和家里人都在北京?!?/p>
老賀吸了一口雪茄,又用力地點了兩下頭,心中充滿了一種心有戚戚的郁塞。他不喜歡北京,或許竹桑喜歡,她喜歡紅塵滾滾、車水馬龍的大都市。
“你們真應該去嘗試一次,無論你們這次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一直覺得,男人這一生,一定要體驗一次當獵人的感覺??蹌影鈾C,和子彈打到獵物身上的那一瞬間,真是爽極了。我建議你去打斑馬,斑馬的后蹄筋,太香了!”男人把頭湊向了老賀的耳畔,聲音壓低,說話時,眼睛里冒出了金色的光。
老賀吸了一口雪茄,另一只手不停地轉動杯子,腎上腺素直奔大腦,使他感到渾身熾熱。是呀,當個獵人,那個在小興安嶺的獵人,那個自由自在的身影,只要身邊有一桿槍,他就可以走天涯,那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呀!
老賀吐出一口煙,神情猶疑地說:“我們已經預約了星期六的打獵計劃。真的這么刺激嗎?但我歲數大了,恐怕玩不了太刺激的?!彼恢罏槭裁醋约壕谷徽f出了這樣一句如此虛偽的話。
“那您看我像多大歲數的?”
“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p>
男人伸出了一只手在老賀面前,五根手指用力張開,“五十多了,我看咱倆差不多?!?/p>
老賀笑了笑:“還真是?!?/p>
他永遠都忘不掉在小興安嶺生活時遇到的那個獵人。在那些漫長、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里,那個獵人就像是一盞燈。他在林中揮汗如雨、麻木疲憊地砍伐時,這個獵人的出現就像是一個奇跡,沒有緣由地出現于樹林間,又自由瀟灑地消失在眼前。獵槍在遠方森林中炸裂出的余音,時常都會盤旋在耳畔。有無數個夜晚,那個獵人都會出現在他的夢里,他又獵到了一只小鹿、一頭野豬,或是一只兔子。當清晨林中布滿朦朧霧氣時,他會站在一棵正要被砍伐的白樺樹前發呆,想象著那位獵人此刻身處何處,他的身影是否還會從未知的遠處,漸漸向他走來。對于老賀來說,他是一個沒有來處的人。
男人又迅速補充了一句,“您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托兒,這個獵場可跟我沒有一絲的關系。我只是覺得別人在這霸占、打獵都這么多年了,也該咱們來玩玩了。您說是不是?”那人端起杯子,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莫名的惆悵。他湊著老賀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就干掉了。男人嘆了一口氣,戛然而止了之前的那個話題。
竹桑已經百無聊賴,她又多喝了幾杯。她很久沒有這樣喝過酒了,也很多年沒有去過酒吧了。竹桑舉著一杯威士忌,慢慢悠悠地一口口呷著。冰涼的強勁酒精中摻雜著一股木質香氣,她喜歡這種味道,也喜歡這種微醺的飄忽忽的感覺。她想著,自從離了婚,女兒遠走法國后,自己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放松過。每天都在一種緊繃的狀態下游走著。她眼神有點迷離,居然挽起了老賀的胳膊。老賀也順勢夾緊了她的手臂。
男人又向服務員要了一杯威士忌,說:“中國,或許也不僅限于中國,現在對于禁獵的呼聲越來越大?!?/p>
“這話怎么講?”竹桑聽后立刻清醒了。
“他們前一陣子對于打獵這件事又開始抗議了。有一個女孩還因為這件事自殺了?!?/p>
竹桑的面部開始變得扭曲,她用力深吸了幾口氣,盡量讓自己不要過于激動。老賀也瞪大了眼睛,等待著男人接下來的講述。
“他們?誰?他們?”竹桑問道。
“‘綠色和平’的人?!蹦腥说?。
“你說的哪個女孩?又是什么時候的事?”老賀問。
“那個女孩是一個網紅,就因為在網上發布了自己獵殺一頭長頸鹿的視頻,被網暴了。關鍵是那個女孩還是那個組織的。我猜測她應該是想靠發這個視頻來漲粉吧,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她們也都是聽經紀公司的。人家公司是要掙錢的,讓她錄什么就得錄什么。但遺憾的是,在她和她男朋友剛剛意識到那條視頻應該刪掉的時候,這里恰巧斷電了,也就沒有了網絡信號。如果當時及時刪掉,可能就不會出后來的事。但我的意思是,這很不公平對吧?大多數的人對打獵還沒有概念,對獵場的游戲規則也不懂。政府對打獵是有嚴格控制的,不是隨便獵殺的,每一頭動物都是在可殺范圍內的,這個獵場都是合法狩獵的,你以為能隨便殺動物嗎?”
“那個女孩,你還知道些什么?”老賀那一只被竹桑抓住的胳膊,感到了陣陣顫抖。在黑暗中,男人并沒有發現竹桑有什么不對勁,也沒有發現眼前這個女人已經淚流滿面。
“那個女孩和她男朋友,跟我是同一個導獵。我也是聽他隨口說起的,再多細節也不知道了。你說,那么陽光的女孩,她父母得多傷心……前不久,這個女孩就在那里?!蹦腥丝戳艘谎叟赃叺淖雷?。而此刻,那個桌子旁,正站著五個白人,他們推杯換盞,交換著白天打獵時的新鮮事。他們說話聲音很大,笑聲也很大。男人說話的時候,聲音總要扯得很大,竹桑和老賀才聽得清楚。
“她和她男朋友就站在那兒,我看她還不停在擺弄筆記本電腦,挺焦慮的。我問他們怎么了,說不能上網,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得處理。我當時還嘲笑她,都跑出來這么遠了,怎么還在辦公。后來,他們就匆匆離開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第二天,應該是在下午的時候,我的導獵突然說出事了,獵場也封閉了。又過了一個星期,獵場開放了一部分,但那個女孩出事的那片獵區還在封閉中。算了,不提不開心的事了。反正,我建議你們去體驗一次?!蹦腥税咽O碌木坪韧?,暈暈乎乎地就離開了。老賀聽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至少女兒不是因為自己的那封郵件而來,這樣對竹桑也就不必再心有愧疚,面對他們的未來,也會更加坦蕩。
三
雨過天晴,空中隨意飄掛著幾絲淡淡的云,這是一個金燦燦的早晨。老賀被幾只嗓音清亮的鳥吵醒,它們肆無忌憚站在窗臺上叫喚著。老賀把頭扭向了窗子的方向,微微睜開眼睛。他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間,仿佛覺得自己置身于剛結婚時住的那所老房子里。窗戶和眼睛的角度,以及這清晨的鳥鳴,無數次被復制的清晨,早已烙印在記憶深處。即便到了兩萬里開外的國度,依然會被某個細節一下子拉回去。而這一刻,讓他從心靈到肉體都感到無比幸福和舒適,像是被一團金色、溫暖的光芒照耀著。他很想再繼續沉浸于此刻夢幻般飄浮在半空的狀態,可門外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他渾身一抖,坐了起來。
“賀先生,醒了嗎?別忘記九點鐘在酒店門口集合,導獵會在那里等你們?!?/p>
竹桑在另一張床上,還未醒來。
“我們這就出來!”老賀對著門,突然反應過來,今天是星期六,是預約去獵場的日子!他對著竹桑大喊了一聲。
竹桑躺在床上翻了一個身,一時無法從混沌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一團團的蒸汽升騰,她置身于一團白茫茫的濕氣中,慢慢張開雙臂,像盲人一般,謹慎地試圖觸摸到什么似的。腳下的泥濘讓她寸步難行,但她已經顧不得這些,濕氣將一切覆蓋住了,她感到周圍危機四伏,被一群身藏暗處的大家伙們偷窺著。陣陣的恐懼席卷而來。老賀不知去向,她一直緩慢地小心前行。而此刻,她眼前真的出現了一個大家伙,它從遠處緩慢前來。它身子掩沒在霧氣中,只有一個細長的脖子直挺挺地移動著。那是什么?竹桑用力睜大眼睛,那是長頸鹿嗎?是的,那是一只白色的長頸鹿。它停駐在原地,竹桑也不再靠近,只是望著它。在夢中,竹桑突然痛哭流涕。早上,她抽咽著被自己驚醒,臉上竟流滿了淚水,耳邊的頭發也被浸濕了。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想到親愛的女兒,剛才那是你嗎?她翻了一個身,擦了擦眼淚。她反復琢磨著,一時覺得那就是女兒,她在傳達著某種信息。
“剛才是誰?”竹桑動了動嘴唇。
“酒店的服務員,告訴我們該出發了?!?/p>
“出發?我們要去哪兒?”
“當然是去獵場了??磥砟阕蛲砩险媸呛茸砹??!?/p>
竹桑吃力地站起來,緩慢而搖晃地走去了洗手間。自從她信佛以來,已經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昨晚的酒精還在胃里翻江倒海,天花板在眼前旋轉了幾圈,有點想吐。她不能再繼續這樣躺下去了,她要振作起來。
“昨晚我到底喝了多少,怎么會這樣?”竹桑喃喃自語著。
“先喝點熱水吧?!崩腺R趕緊往電熱水壺里倒了瓶礦泉水,“昨天你喝得太多了,攔都攔不住。這么多年也沒見你喝過那么多?!?/p>
“那是喝了多少?”竹桑每走一步都無比沉重,“不過也好,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彼斡浦戳税涯?,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刷牙,逐漸身體才輕盈了一些。她努力回憶著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記憶只停留在了抱著老賀沒完沒了哭。想到這兒,竹桑懊惱地用力揉搓了幾下臉。她看著洗手間墻上擺放的松鼠和貓頭鷹的標本,不禁打了個冷戰,一種對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宿醉使她異常敏感。這讓她又突然聯想到了女兒的死。她不寒而栗,雙手發抖,立即停止了刷牙,將水龍頭開到最大,把臉埋進了急匆匆的水流里。
而此刻,老賀站在床邊,心情又陰郁了下去。清晨的太陽已經消匿在了厚厚的烏云中,呈現出一片令人沮喪的晦暗。他反復盤算著今天的狩獵行程,甚至想到了很多的細節。例如,他開始擔心自己的頸椎病,獵槍雖說沒有多重,但扛在肩頭太長時間,也一定會犯病的;面對動物時,應該瞄準動物的什么部位呢?如果按照昨天男人的說法,當擊倒一頭動物時,等它完全死去,是要與它合影的,那就一定不能擊中它的頭部。那是要瞄準它的胸口呢還是腿部呢?萬一今天沒有收獲怎么辦?等等的問題,讓他突然有些焦慮。他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著將一頭猛獸干倒時的情景,這居然又使他有些心潮澎湃。他的雙頰一陣發熱。竹桑從洗手間出來,變得清爽、精神了許多。
“對對,我想起來了,今天是周六。喝酒真是耽誤事?!敝裆W诖采?,趕緊打開化妝包,往臉上涂抹著潤膚露和防曬霜。
“我們動作要快一點,時間馬上就到了?!崩腺R將一杯涼得差不多的溫水遞給了竹桑。門外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嚇了竹桑一跳。
“這幫人可真不禮貌,哪有這么敲門的!”竹桑沖著門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老賀卻立刻起身開門,畢恭畢敬地回答著:“真是抱歉,再給我們十分鐘?!?/p>
竹桑對于老賀的態度有些不滿。她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做好了去到獵場的心理準備,她希望自己可以冷靜、從容地面對一切。她要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等待他們的是一個身材不是那么高大、身著一身卡其色獵裝的白人。他戴著一頂闊檐防曬帽,渾身散發著一股泥土和某種清潔劑的味道。左面臉頰的一道疤若隱若現地藏在刮得不是那么干凈的胡楂兒里。居然是個白人,老賀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下來,倒不是因為黑人有什么問題,只是覺得和白人交流起來更為便捷和熟悉一些。老賀參加過不少國際藝術展,但多為北美和歐洲地區,無論哪個國家,都是以白人為主。非洲、黑人,對于老賀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他對一切陌生的事情,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排斥和緊張。
“我是蓋,你們今天的導獵?!鄙w先生用最簡潔的英語向他們做自我介紹,同時伸出了一只大手。
“您好,很高興認識您?!崩腺R的手被緊緊地攥著,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和安全感。這一只結實和溫暖的手,讓老賀對這次的狩獵活動有了一份信任。
“我們會花一個小時,讓你們對槍支有所了解,并告訴你們一些獵場的注意事項。大約十點半左右,正式進入獵場。明白嗎?”
“我們會有危險嗎?”老賀問。
“如果按照規矩來,并且聽我的指令的話。你們很安全?!鄙w先生道。
早上陽光充足,強烈的紫外線讓竹桑無處可逃,臨出門前她已將自己全副武裝。把臉埋藏在了她碩大的遮陽帽下,兩只胳膊套上了肉粉色的防曬套袖,墨鏡紗巾遮陽傘全部塞進了包里,生怕皮膚接觸到一絲陽光。
訓練基地與獵場相隔五公里,蓋先生開著一輛敞篷越野吉普車飛馳在顛簸的平原上。竹桑一手按住遮陽帽,一手攥緊了圍在脖子上的紗巾。為了防止沙子進入到嘴巴和脖子里,她將自己縮成了一團,像個剛從奴隸主家逃出,前往自由之路的婦女。老賀坐在副駕駛,所剩不多的幾根頭發,在風中狂舞。他望著遠處平原的盡頭,稀稀疏疏的叢林、若隱若現的野獸影子,以及這干燥涼爽的空氣,突然讓他心情蕩漾了起來。這像是注射了一針致幻劑,使那悲痛萬分的心情一下消解了些。
蓋先生減緩了車速,轉了一個“U”形彎,就進入了一條林蔭小道。最終在一個木屋前停下了。
“我們到了,這就是基地。在這里先吃點上午茶,你們一定還空著肚子吧?!睂τ谏w先生體貼的行程安排,老賀和竹桑深表感謝。
這時,蓋先生突然用馬賽語喊了一嗓子,一個瘦小精干的黑人,突然躥了出來。他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光光的腦袋,一雙大而明亮而凹陷的眼睛。他穿著一身紅格子的馬賽人服裝,這是他們民族的特有服飾。他熱情地跟竹桑和老賀打著招呼,滿臉都是明快的笑意。老賀伸出手要與他握手,而這個舉動又讓這個黑人小伙子猝不及防,他伸出的那只手,令老賀不禁一顫——那是一只長得十分松散的手。他從沒見過如此修長的手指,手掌與手指的比例明顯失調,手背上的疤痕凸起在烏黑的皮膚上。小伙子緊緊攥了一下老賀的手,又抽了回去,突然做了一個格斗動作,兩只大拳頭在他的臉頰前晃來晃去,靈敏的動作讓他看上去像某種小動物。
“Bruce Lee! Bruce Lee!”
“??!Bruce Lee!”老賀恍然大悟,他說的是李小龍。這應該是他認識的唯一一個亞裔明星,這也應該是他對亞洲和中國的全部認知。
“你喜歡他嗎?”老賀用英語一個詞一個詞地對他說。
“當然,所有人都喜歡他!”小伙子身手矯健,在空中踢了一下腿,對老賀擠了一下眼睛,又立刻接過蓋先生的獵包,迅速跑回基地的木屋里,取出了一把獵槍。這把獵槍是為老賀準備的。小伙子將它安置在了越野車的后備廂里。
“他叫烏布,我的助手。是我的鼻子,也是我的眼睛。他替我們觀測所有動物的行蹤,沒了他,咱們會寸步難行的?!鄙w先生一手搭在了烏布的肩上,又摸了摸他的腦袋,表示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他很勤奮,從不知疲倦?!睘醪甲炖锏鹬桓刹?,不停地用牙和舌頭在嘴里鼓搗著它,又時不時地哼唱著歌。
“你唱的是什么歌?”
烏布沖他笑笑,顯然他聽不懂老賀在說什么了。
“他只會說馬賽語和幾句非常簡單的英語?!鄙w先生一邊將他們請進了木屋里,一邊說,“這里的原始居民英語都不太好,他們沒上過什么學?!?/p>
這時,一只長得很奇特的獵犬不知從哪個方向,突然躥了出來。它的腦袋又小又尖,和它那修長的四肢與身體完全不成比例。而它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卻顯得格外炯炯有神。它似乎可以探測到周圍一切隱藏的危機,那是人類永遠也無法預測和察覺的。
蓋先生蹲下來,撫摸著獵犬的下腭,說:“它叫邁凱倫,六歲了。對于一只獵犬來說,已經不年輕了。不知道它還能陪伴我幾年。它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獵犬了,它能偵測到二十公里開外有什么獵物,當然,這可能有點夸張。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它有多么敏感。它也知道什么時候安靜不動等待獵物,和以最佳時機抓捕?!?/p>
邁凱倫將身子俯低,蓋先生親吻了一下它的額頭。竹桑也俯下身來,摸了摸獵犬小而精致的腦袋。
“它是什么品種的獵犬?”竹桑問。
“這是靈緹,奔跑速度快,非常適合在獵場里?!?/p>
原來Greyhound就是這種獵犬。竹桑瞇起了眼睛,魚尾紋也一下堆了起來。她重復著這個單詞,似乎想起了什么。記得上次,她在美國旅行時,坐的就是Greyhound長途穿梭巴士去找的女兒。女兒那時正在加州做一年的藝術交換生,而竹桑和朋友也恰好相約一起去美國旅行,她決定順路去看望她。自從女兒走后,她們每次的通話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每每舉起電話,竹桑的第一個問題永遠都是“最近身體還好吧?”除了噓寒問暖以及生活最基本的狀況外,再也想不出別的話題了,似乎說什么都顯得尷尬和沒必要。她們常常以無言的沉默作為通話的結束。竹桑那次的美國之旅最后一程,就是要乘坐Greyhound前往加州。而這一趟,卻把她折騰得要命。女兒只是為她買了一張Greyhound的車票,并告訴她,只要一站坐到底就到了,除此之外,再沒囑咐過什么。其實,也不需要多加囑咐什么,女兒說得沒錯,只要一站坐到底,便是大學的校園門口。但即便如此,竹桑還是走丟了。沒有同伴的她,幾乎無法獨自出行。仔細想想,竹桑確實沒有獨自出過遠門。曾經是老賀陪著,離婚后就是朋友陪著。作為一個提前退休、財務自由、英語流利、身體健碩的婦女,她的生活本應該是瀟灑自如、瘋狂享受她的晚年的。但她的“無法獨自出行”把她牢牢地困在了家里。竹桑決定單獨去加州,是下了很大決心的,但終歸還是沒有見到女兒。竹桑一氣之下,坐著同一班Greyhound又回到了出發地,迅速與朋友會合,又一起飛回了北京。女兒也沒有過于關心母親為何沒有來。母親沒來是很正常的事,她深深地知道,母親基本沒辦法一個人獨自行動,或者說她基本就沒自己干成過什么事。竹桑氣自己,也氣女兒。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們彼此都沒再聯系過。再后來,竹桑就在網上發現了女兒。
竹桑一邊發著呆,一邊搔著邁凱倫的鼻尖,直到一股肉的香氣從木屋里飄出,邁凱倫一下子躥了進去,竹桑的目光也隨著邁凱倫追了過去。屋內彌漫著咖啡和烤肉的味道,原來是烏布在做早餐。
“好香的味道?!崩腺R的喉結往下沉了沉。這烤肉的香氣真特別,肉香中還混著一種炒堅果和牛奶的味道。老賀和竹桑從沒聞到過這樣的烤肉味。
“當然,這是斑馬的后腿肉。斑馬要比長頸鹿、大角羚羊還有角馬的肉都要鮮美一些,肉有彈性,味道也獨特?!闭f著,蓋先生從小廚房里端出來了一大盤冒著熱氣的面包和烤肉??僧斨裆B牭绞前唏R肉的時候,臉上突然露出了十分反感的表情。
“入鄉隨俗吧,你就當它是牛肉?!崩腺R說著,切了一塊肉放到了竹桑的盤子里。
“快吃,一早上沒吃東西,胃病該犯了?!崩腺R用叉子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塊黑乎乎的肉,起勁地嚼著,“太好吃了,你快嘗嘗?!笨捎捎谒拮?,竹桑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是一直覺得口干舌燥。她端起旁邊的茶杯,呷了一口熱茶,勉強捏起一塊面包,嘴巴沒滋沒味地咀嚼著。而老賀完全沉浸在了嘴里的那塊斑馬肉所帶來的幸福中。
竹桑嘴里的面包咀嚼了很久之后,才使勁咽了下去。她環顧著四周,木屋的墻上掛滿了獵槍,新舊款式不一,透著股血腥與暴力的氣息。木窗戶旁邊,掛了一幅精美的手繪獵場地圖,竹桑不禁發出一聲贊嘆:“畫得可真美啊?!彼酒饋?,湊上前去仔細欣賞。獵場的北面和東面是用灰色顏料大面積渲染的禁獵區。而獵場中,各種大型動物的卡通形象被分布在了不同位置上。她猜測著女兒的足跡,她是否也看過這樣精美的地圖。她緩慢地掃瞄著地圖,幻想著所有她去過的地方和看過的風景。
老賀太餓了,這頓早餐是他這些天以來吃過的最為可口的一餐。他在心里暗暗地贊嘆,原來斑馬是如此美味呀??磥砟莻€男人說的對,斑馬的后蹄筋一定更好吃。直到他吃完盤子里的最后一塊肉和面包,才抬眼看到了那一側墻上的獵槍。這些獵槍,讓老賀驚嘆不已,甚至不敢靠近。
蓋先生說:“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老槍,很多年沒有檢修過,基本已經淘汰了。這是我父親的,溫徹斯特M70步槍,功能齊全速度極快,你永遠都可以相信它。這是我的一支三十年前的老槍,勃朗寧BAR,這款曾經是軍隊用槍,后來經過改良,重量和后坐力都比以前小了一些。這款就不用介紹了,著名的AK?!崩腺R對槍支還是有些研究的,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從紀錄片和圖書中也掌握了不少獵槍的知識。如今,終于能親眼看到親手摸到了,對于老賀來說,就像是親手摸到了一件令人垂涎欲滴的尤物,令他興奮。
老賀突然駐足于此,仔細地檢閱著。他把臉湊近了一些,可以聞到一陣淡淡的鐵腥和汽油的味道。他注視著眼前的一排槍口,似乎突然看到了一顆子彈正穿過一只正躲在灌木叢中的野豬,穿過胸膛的那一瞬間,鮮血四濺,那畫面被無限放慢,血液懸浮在空中。
蓋先生雙手架起了那支勃朗寧,槍口對著門外,閉起了一只眼睛。
“我最愛的還是這支,重量、大小都剛剛好?!鄙w先生又說,“您以前接觸過獵槍嗎?”
老賀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來一個模糊的身影和面龐,他含糊其詞地說:“嗯……算是吧?!?/p>
蓋先生又說:“相信我,所有男人都會對它上癮的?!?/p>
“我可以試試嗎?”竹桑突然說。
“當然。你知道嗎,我的客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女性。像您這么美的女人和獵槍簡直就是絕配?!睕]想到,竹桑對獵槍確實得心應手。姿勢也擺得有模有樣。蓋先生贊嘆著,“你瞧,我說得沒錯吧!”竹桑用槍口對著門外,瞄準了門口樹上的一根樹枝。老賀立即起身,“別動,我給你拍一張?!崩腺R趕緊掏出手機,對準了她。對于給竹桑拍照片,老賀是經她嚴格訓練過的。鏡頭角度不能過高,人要在照片中間,背景要有特點,還要突出人物。老賀已經很多年沒給竹桑拍過照片了,但令他感到驚奇的是,當他舉起手機的時候,他就自動擺出了那個姿勢——雙腿岔開,膝蓋微微彎曲,呈一個馬步。雙手舉在胸口的位置,不能過高也不能過低。左手握住右手,這樣按下快門的時候,就不會抖。
“拍好了,拍好了。你看看合格不?”
竹桑立刻放下獵槍,胳膊酸得發脹,肩膀也被硌得生疼。
“感覺怎么樣?”蓋先生笑著問她。
“這槍雖然重,但你別說,還真有點意思。剛才我還是挺酷的吧?”竹桑對照片很滿意,仔細地端詳著自己。
“就是我這身行頭不對,一看就是玩票的。要是獵裝一穿……要是……”竹桑剛剛露出點喜悅的神情,突然間消失了,她想到了女兒,如果女兒看到她這張照片也一定會喜歡吧。如果她知道,她的媽媽能打死一只大家伙,也會覺得媽媽很厲害吧?
老賀一下就察覺到了竹桑一定又是在想女兒。他立即說:“明天,明天就給你找一身獵裝穿起來?!?/p>
竹??嘈χ骸八懔?,我又不打獵?!?/p>
蓋先生隨手將勃朗寧遞給了老賀。老賀雙手接過槍,“我年輕的時候,曾在中國的小興安嶺待過。那個時候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干不完的活兒在等著你。記得有一天中午,我吃過午飯,躺在一棵樹下睡覺,恍恍惚惚又來了一個人,那個人渾身散發著一股牛皮還有柴火的味道。我嚇了一跳,一看他就是外面來的人。我迷糊著站起來,見他身上背了一桿獵槍。他向我打聽路,他說自己是個獵人,游蕩在山里。那時候,我真羨慕他,恨不得立刻就跟他走。對了,我記得,他還教過我怎么用槍。好像是這樣的……”說著,老賀有點激動,這就是他曾經的夢想呀!可當他把獵槍架在肩上的那一刻,他突然對自己的記憶失去了判斷。他心里咯噔一下,獵槍對于他來說竟然如此陌生,這恐怕也是他迄今為止第一次觸碰它,怎么會這樣呢?
“你是左撇子嗎?平時寫字、吃飯都用左手嗎?”蓋先生問他。
“哦……您說什么?”老賀一時不知所措,腦袋有點發蒙。
“我是說您平時習慣用左手嗎?”蓋先生重復了一遍,還碰了碰老賀的左胳膊。
“不是,當然不是?!?/p>
“那么你就要把槍扛在肩的另一側,并且用右手扣動扳機。就像這樣?!鄙w先生一點點地幫老賀調整姿勢。老賀想著,如此看來,自己真的對槍的拿法一無所知。文字理論知道的不少,可真正端起槍來,卻像個白癡。
竹桑坐在餐椅上,看著老賀那笨拙的姿勢,“還總跟我吹你以前玩過槍呢。簡直還不如我?!?/p>
老賀沉默了,怎么會這樣呢?他在記憶中努力、仔細地搜索著,他明確地記得那個獵人還曾稱贊過他是個天生的獵人呢。但……事實怎么會這樣呢?
“走,現在我們到外面試試看?!鄙w先生帶著老賀和竹桑走出了小木屋,上午的天空好像離地面很近,讓人有種觸手可及的幻覺。老賀再一次將獵槍抗在了肩頭。這一次,他的動作嫻熟了很多。他突然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也許是因為這看似很低的天空,也許是因為這獵槍讓他似乎變成了那個小興安嶺瀟灑勇猛的獵人?!艾F在你只需要,將兩腿稍稍打開一點,保持重心站穩。假設這棵樹就是你的獵物,你的身體和它要保持一個45度角。就是這樣?!鄙w先生將他的身體轉動了一下,又松了松他的肩膀,“你的身體太僵硬了,要放松些,不要緊張。呼吸要平穩,相信我,你的心境動物們是可以感受到的?!?/p>
老賀一邊歪縮著脖子端著槍,一邊轉動身子調整體態。他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但手心和鼻頭上還是被一層汗珠給蒙上了。他那平日凝重而嚴肅的臉,顯得更加焦慮了。此刻的他突然發現,他好像一下對這件事情失去了興趣。年輕時對那位獵人及狩獵人生的美妙幻想,也在這一刻,徹底破滅了。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陰沉,心情極為渾濁、失落,甚至伴著一絲的痛苦。一大顆汗珠,從他的額頭上順勢而下。
蓋先生突然拍了下老賀的肩膀,“嘿!你還好嗎?在獵場,你們首先要學會的是不要輕舉妄動,這些隱藏在草叢或是正在覓食的動物,它們都十分警覺,若是想捕到它們,一定要學會保持安靜和等待,否則會在你猝不及防時逃之夭夭。想要拍照的話,就要像我這樣,先緩慢地抬起一只胳膊,握住相機,再緩慢地抬起另一只胳膊,注意盡量不要碰到身邊的草叢或是樹葉,它們對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極為敏感。另外,你的這條絲巾,可能有點危險。有些動物的視力雖然很差,但對這種顏色鮮艷的東西往往會很敏感。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帶進獵場……”
“如果,一槍沒有射死獵物,我該怎么辦?”竹桑突然來了興致,打斷了蓋先生。
“那就必須立刻再補一槍,最好直擊心臟。不能讓動物在死的過程中過于痛苦。這是獵人對動物最后的敬意?!?/p>
老賀“嗯”了一聲,這聲音沉悶得像是從深邃的腹部中發出來的。
“那第二槍要是沒有打中呢?”竹桑繼續問。
“我會替你擊中它的,放心,最后的戰利品是屬于你的。你還可以給它擺一個漂亮的造型,和它合影?!闭f罷,他沖老賀和竹桑擠了一下眼睛。老賀肩膀向下沉了沉。
蓋先生的“教學”講解就此結束了,像是為了不違反合同上的規定而走的必備流程一般。又或許,他知道這些客人當中,只有極少數單純是為打獵本身而來的,多數客人不需要這么詳細的講解,他們打獵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和死去的戰利品合影。而往往,那些戰利品都是烏布和邁凱倫發現,蓋先生擊中的。他們只是躲在蓋先生的身后,目睹這一切的過程而已。但對于大多數在鋼筋水泥花園生活的客人而言,光是目睹“死亡”,就已經足夠了。
他們再次回了木屋,蓋先生用一根樹杈指著獵場地圖,講解著動物的大體分布位置。
“還有一件事情,今天午后會有暴雨,但我們這里的暴雨都是一陣陣的,非常短暫也非常猛烈,所以我們動作要快一點,爭取在暴雨來臨前,捕到我們的獵物?!?/p>
一陣風吹過,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悄悄向他們預示著一種未知、可怕且不受控制的危機。蓋先生為他們沏好了茶,是那種很廉價的英國紅茶。蓋先生對烏布說了一句什么,烏布立刻又躥了出去,在越野車的周圍來回檢查所有的裝備是否齊全。
一切準備就緒后,所有人坐上了車。蓋先生踩足了油門,在一陣肆意飛揚的塵土中,奔向了獵場。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