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劉慶邦:花燈調·栽花篇(長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10期 | 劉慶邦  2023年10月11日09:14

    劉慶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繪》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另有《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十二卷。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分獲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長篇小說《紅煤》分獲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長篇小說《黑白男女》獲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長篇小說《家長》獲第二屆南丁文學獎。長篇散文《陪護母親日記》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五十三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越南等外國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劉慶邦一九九〇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屆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花燈調·栽花篇(節選)

    劉慶邦

    第一章

    春三月,山溝里的杏花開了,山頂還是寒凝冰封。那些杏樹不是人種,都是鳥種,不是家生,都是野生。春來開花,不是誰讓它們開的,它們自己覺得可以開,就自然地開了。它們開花,也不是為了給哪個看,不管有沒有人看,它們只管開,白天開了,夜里接著開。淡淡的花香在山間彌漫,苦吟吟的,甜絲絲的。正是這樣的杏花,讓人一見,才喜得發驚。山頂的竹子在冬天也不落葉,似乎一直在帶葉修行。雖說竹子的葉子一年四季都是綠的,可在冬天和春天有所不同。冬天的竹葉是燥色,一點兒都不明亮。到了春天,地氣上升,春風一吹,葉片才一點一點變得明亮起來。竹子的葉子不是新發,不像別的樹木那樣落去舊葉換新葉,它們發的是內功,內部的血脈流動,就可以讓原有的葉子煥然一新。此時,竹筍還在地下鼓動,沒有鉆出地面,竹梢上還留有一些未化盡的殘雪。竹子得到春的消息,仿佛已等不及春風的吹拂,它們自己彈起竹梢,把上面的殘雪彈落,任破碎的雪塊兒紛紛落在竹林根部的地上。一群麻雀飛進了一片竹林,它們嘴尖舌快,嘁嘁喳喳,在爭相發言。它們像是就某一個問題發起了爭論,互不相讓,爭得面紅耳赤。又像是并沒有預設討論的主題,各自自說自話而已。不知它們遇到了什么新的情況,大家一哄從樹林里飛走了,集體飛向另外的地方。

    據歷史記載,十萬年前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里只有波浪和魚龍。后來由于地殼運動的起伏、顛覆和切割,海水退去了,使這里變成了十萬大山。海水沒有了,但天上下雨地上流,這里水還是有的,只是水的形態變成了河流和湖泊。別看水是軟的,山是硬的,天長了,日久了,水流卻可以改變山巖,使有的山變高,有的山變低;在有的山上開了門,有的山上開了窗。河山相連,山水相依。水可以改變山,同時也可以塑造山。這里的山里有一個溶洞,洞頂有一滴水珠,水珠在以亙古不變的均勻速度,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向下滴落,幾萬年下來,竟在洞底的地上形成一座拔地而起、體高數尺的石塔。有道是水滴石穿,這里正相反,是水滴石長。因水里含有碳酸鈣,久而久之,碳酸鈣積累下來,就長成了琉璃寶塔樣的鐘乳石??吹竭@樣的奇特地貌,在不可思議之余,人們往往會想到鬼,想到神,說是鬼斧神工。其實這跟鬼神一點關系都沒有,都是自然的造化,時間的作用,自然就是鬼神,時間就是神鬼。

    這天一大早,向家明從市里乘車,往一個叫高遠村的山村趕。車是向家明所在單位的一輛公用越野車,車的一側書有人民檢察院紅色字樣,車頂安有警燈。這是檢察院的領導特意給向家明派的一輛專車。向家明的職務只是檢察院的一個科長,按說下鄉時她還沒資格坐專車。領導之所以破例安排一輛專車送向家明去高遠村,一是對向家明下一步的工作抱有期望,二是去高遠村山高路遠,山路崎嶇,去一趟不容易。一年前的2015年春天,向家明正在檢察員和公訴人的位置上干得好好的,被臨時抓差補缺,派到一個貧困村當駐村第一書記。她沒有辜負領導和大家的期望,一進村就開足馬力,干得馬不停蹄。她充分利用自己在市里工作的資源優勢,很快把上上下下的脫貧攻堅積極性都調動起來。在上級各有關單位的大力支持協助下,經過全村村民的共同奮斗,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全村的人均收入就達到了國家規定的脫貧標準,摘掉了貧困村的帽子。當年年底,向家明被評為市里的優秀共產黨員和脫貧攻堅先進個人。既然完成了駐村幫助脫貧的使命,按照市里關于駐村輪崗的規定,向家明可以理所當然地回到檢察院,穿上板正的檢察制服,繼續做莊嚴的檢察工作,并可以天天回家,過方便而優越的城市生活。然而就在這時,高遠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因事回城去了,急需另派一個人接替第一書記的工作。檢察院的領導考慮到向家明在駐村工作中成績優異,并積累了脫貧工作的經驗,就征求向家明的意見,希望她能去高遠村當第一書記。向家明說,既然黨組織這么信任,那就去吧。征求向家明意見的是檢察院的黨組書記,書記說:你駐村剛回來,院里本不該再派你去駐村??稍狐h組在全院黨員中挑來挑去,還是覺得你去當第一書記最合適。我們這樣做有些鞭打快牛,對你來說可能有些不公平。我的意見是,你不必馬上答應,先去高遠村看一看,回頭咱們再商量。你要是不愿意去,院里不會勉強你。書記提醒向家明說:高遠村是咱們全省為數不多的深度貧困村之一,我去那個村看過。在去高遠村之前,我不太理解什么叫深度貧困,不知道深度深到什么程度。去高遠村看過才知道了,那個村的貧困是谷底的貧困,探底的貧困,是貧困到不能再貧困。高遠村脫貧攻堅的艱難程度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向家明同志,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說到這里,書記見向家明面色有些凝重,微笑了一下問:你不會被我的話嚇著吧?

    向家明說:不會的。我害怕老鼠,不害怕貧困。

    為向家明開車的是一位有著多年在山區開車經驗的師傅。上車后,向家明問師傅以前去沒去過高遠村,師傅說去過。向家明問,從市里到高遠村有多遠?師傅說,直線距離大約六十多公里。向家明樂觀地說:不算太遠,這個距離估計兩個多鐘頭就跑到了。師傅搖頭,說不行,保守估計也得跑四個多鐘頭。向家明問為什么?師傅說因為去高遠村沒有路。師傅的回答,讓向家明覺得有些可笑,她說:魚在水中游,車在路上跑,沒有水,魚就不能游,沒有路,車在哪里跑呢?師傅解釋說,他的意思是,高遠村與山外不通公路,連簡易的硬化路都沒有,都是一些原始性的沙石路。在這樣的路上,車像老牛爬坡一樣,根本跑不起來,一小時能跑二十公里就算不錯。

    進了山向家明就感受到了,師傅說得不錯。沙石路坑坑洼洼,布滿滑沙和堅硬的石子,車輪碾在上面,一彈一跳,像猴子在玩雜技,一點兒都不踏實。山路彎彎曲曲,彎子多得數不勝數。人說羊腸子的彎彎多,這里的彎子恐怕比羊腸子的彎彎還多。車子剛轉過一個彎,向家明以為該走一段直路了,不料又一個彎道馬上又出現在眼前。向家明聽說過,這里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今日走在山道上,她有了新的體會,覺得應該在前兩句評價的后面再加上一句,叫道無三尺直。路上彎道多,車子只能隨著彎道拐來拐去,甩來甩去,向家明覺得自己的頭都被甩暈了。山里海拔落差很大,低的地方幾百米,高的地方恐怕超過了兩千米。車子跟著海拔的落差起起伏伏,山路“下?!?,車子也得往“海里”扎,山路入云,車子也得使勁兒往高處拔。有一段路一路下坡,向家明眼看著車窗外有了農舍、炊煙、水塘、竹園和鴨子,以為總算開到了人間,離高遠村應該不遠了??伤緳C師傅沒有任何停車的意思,一踩油門,又向高處爬去。爬到又一個山頂,向家明偶爾往下一看,見剛才走過的路變成了一道時隱時現的灰線。山道還非常狹窄,對面走過來一頭牛和一個拿著樹枝放牛的人,車就得停下來,等牛和人走過去,車子才能繼續往前開。如此逼仄的小道,還常常一側是懸崖峭壁,一側是萬丈深淵,真乃處處危險,步步驚心。當一個農婦領著三只山羊并背著一背簍青草走過來時,師傅又不得不把車子停了下來。趁車子停下來時,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向家明解開安全帶對師傅說,她到后面的座位上去坐。師傅開著車時需要全神貫注,她一句話都不敢跟師傅說。趁車子停下來的工夫,她才提出到后面坐。坐在前面時,面對道道深淵,她老是心驚肉跳,擔心車子會一頭栽進深淵里去。坐在后排座的師傅后面,用師傅的駕駛座位擋住她的視線,雖說有掩耳盜鈴之嫌,擔心總算減輕一點點。

    就這樣,等越野車開到高遠村的村委會門口時,五個多鐘頭過去了,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還好,這天沒有下雨,太陽在薄云中時隱時現。接到鎮里通知的老支書和年輕的村委會主任,早已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等候。老支書叫夏方東,村委會主任叫尚應金。他們得知,向家明在另一個村當過駐村第一書記,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幫助那個村實現了脫貧。他們還聽說,這個女書記厲害得很,比當年的花木蘭和穆桂英都厲害。女書記之所以要到高遠村看一看,下一步有可能到高遠村任第一書記。鎮領導對他們交代,要他們把態度準備好,對向書記的歡迎和招待要熱情一些,爭取給向書記留下一個好印象。一聽見汽車響,二人趕緊從屋里迎了出來。他們看見一個女的從車上下來,料定她就是他們要歡迎的向書記。他們見向書記的手又白又小,只把自己的手搓了搓,向向書記顯出了笑臉,沒敢跟向書記握手。

    村委會的辦公室是一座三開間的兩層木樓,木樓顯得有些陳舊,廊柱和門板都黑得失去了本色。他們對向書記道了辛苦,請向書記到辦公室里歇息。辦公室的東間屋只有一盤煤火,火爐上蓋著鐵蓋,看不見明火。從鐵蓋那里往周邊擴展,擴成了一張鐵板圓桌,圓桌一角豎起一根茶杯般粗細的煙筒,煤煙子通過煙筒排到室外,屋里也聞不到煤煙子味兒。整個辦公室里暖融融的,表明爐火里的煤火一直在燃燒著。圓桌上放著幾杯早就煮好的茶,因連著煤火的鐵板圓桌有保溫功能,茶就不會涼。人在不會涼,人走了茶也不會涼。

    既然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吃飯是必須的。老支書和村主任早有準備,煤火上溫著一鍋早就蒸好的白米飯,還有一鍋白水燉老豆腐。老豆腐是當地的做法,豆腐還是豆花兒時,里面就放進一些切碎的青菜,壓成豆腐塊時,青菜與豆腐成為一體,看去白里有綠,綠里有白。他們做豆腐時不過油,連鹽都不放,就那么用白水一煮,汁是原汁,味是原味。要招待向書記,沒有肉可不行。村主任打電話在附近鎮上的飯館訂了一份燒羊肉,托人騎摩托車把羊肉送到村委會。別看鎮上離高遠村只有十幾里,因山間小路難行,燒羊肉送到村委會,至少需要一個多鐘頭。向家明說她不愛吃肉,不同意給她訂羊肉,說午飯吃不吃都沒關系??衫现痛逯魅螒B度堅決,不容推辭。鎮領導安排他們要把態度準備好,堅決讓向書記吃到肉,也是他們所準備的態度之一種。老支書說:向書記,我們歡迎你到我們高遠村當第一書記,第一頓飯光讓你吃點素菜可不行,我們心里過意不去。

    向家明說:我只是來高遠村看看,是不是到這個村當第一書記,還不一定呢!

    老支書和村主任互相看了一下,老支書說:到我們這里來一趟不容易,就算你是市里來的上級領導,我們也要招待你一下,給你接風洗塵。我們還準備了一瓶當地燒的苞谷酒,等羊肉送來了,我們陪你喝一點。

    向家明對酒精過敏,向來滴酒不沾,別說讓她喝酒了,她一聽帶三點水的那個酒字,臉上就不由地紅了一下。她連連擺手說,不不不,我從來不喝酒。

    火爐周圍放有幾把木椅子,向家明和老支書、村主任在椅子上坐下,老支書開始向向家明介紹高遠村的基本情況。高遠村共938戶,4829人。建檔立卡的貧困戶437戶,2074人。截止到2015年年底,年人均純收入876元,月人均純收入還不到80元,離國家所規定的脫貧標準差得很遠很遠。說到這里,老支書說,別看高遠村偏僻貧窮,當年國民黨的軍隊不敢走的地方,紅軍正好可以走。紅軍四渡赤水時,有一部分紅軍曾在高遠村的樹林里露宿住過一晚。紅軍還向一戶姓楊的村民家借過五石苞谷,并打了借條。

    向家明聽得眼睛一亮,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她說借條很有價值,很有意義,問借條還在嗎?

    老支書說:楊家搬家時把借條弄丟了。

    向家明說:借條是革命文物,可以證明老區人民對中國革命的貢獻啊,丟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跟楊家的人說說,再讓他們仔細找找嘛,要是找到了,咱們馬上向市里匯報,可以送到市里的博物館去展覽。

    他們正說話,忽聽得頭頂的樓板上呼呼啦啦一陣響。樓板比較薄,有的地方裂開了縫隙,上面的聲音顯得很清晰,似乎伸手可及。向家明仰臉往樓板上看了一下,頓時有些驚恐,問:樓上是不是有老鼠?

    老支書和村主任都聽到了老鼠在樓板上奔跑打鬧的聲音,也注意到了向家明驚恐的表情,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敢承認屋里有老鼠。有頭發就有虱子,有屋子就有老鼠,老鼠對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一點兒都不可怕??墒?,向家明是城里下來的女干部,他們擔心要是嘴不把門,承認了屋里有老鼠,有可能會把女干部嚇走。老支書像是想了一下,說外面沒有老鼠,咱們到外面去走走吧。

    他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向山下的一個居民組走去。時間是2016年的3月,竹子已經泛綠,桃花正在開放,撲面而來的是春天的氣息。向家明看到,坡下不遠處有一座破舊的木頭房子,問這家是什么情況。

    老支書告訴向家明,這家的男孩子姓王,要身高有身高,要長相有長相,原本是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男孩子去城里打工期間,談了一個外地的對象。對象懷孕后,眼看對象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男孩子就把對象帶了回來。對象一見男孩子家里窮得叮當響,埋怨男孩子騙了她,天天和男孩子吵架。孩子生下后,那女的不等孩子滿月,就扔下孩子走了,一去不回頭。男孩子認為就是因為家里太窮了,自己太沒本事了,才沒能把對象留住。他一時沒找到改變貧困現狀的門路,就鋌而走險,干起了盜竊的勾當,半夜里撬開一家盛酒的庫房,偷了幾箱酒。因為酒是名酒,價值比較大,結果因犯盜竊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現在還在監獄里。被媽媽拋棄的小女孩今年已經六歲,家里有臥病在床的奶奶,還有年近九旬的曾祖母,都是靠小女孩給他們做飯吃。

    他們來到房子四面透風的小女孩家,見小女孩正在鍋灶邊擇菜。小女孩的曾祖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著,懷里抱著一根拐棍。見有人來了,她的眼珠慢慢轉動著,似乎已經有些遲鈍。向家明走到小女孩跟前問:小姑娘,你今年幾歲啦?

    小姑娘搖頭,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向家明。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這回小女孩說話了:王安新。

    哦,王安新,這名字不錯,安肯定是安家的安,安全的安,新是哪個新呢?是心靈的心,還是新年的新呢?

    小女孩再次搖頭。

    向家明把小女孩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見小女孩的頭發亂蓬蓬的,頭發上有白色的蟣子,還有正在活動的虱子。小女孩的脖子里和耳朵后面結著一層黑色的灰垢,好像用手一揭就能揭下一層。小女孩臉上泥一道,土一道,臟得像花瓜一樣,不知多長時間沒洗臉了。小女孩上身穿一件只有一枚扣子的薄棉襖,腿上穿著吊到小腿那里的單褲子,光著雙腳穿著拖鞋。向家明記住了小女孩的名字叫王安新。她問:王安新,你這是準備做午飯嗎?

    王安新點點頭。

    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飯可以嗎?

    王安新沒有點頭,也沒搖頭。

    向家明走到鍋灶前,掀開鍋蓋,見鍋里蒸的是苞谷面土豆飯。苞谷面是粗糝子,土豆切成了土豆塊,把兩樣東西放進鍋底,添上水一蒸,苞谷面和土豆就結合成一坨,成了苞谷土豆飯。向家明夸王安新做的飯不錯,聞著挺香的。她蓋上鍋蓋,問王安新準備炒什么菜?

    王安新像是沒聽懂向家明的話,又像是聽懂了,卻不知怎樣回答。她低下了眉眼,在掰一棵白菜。白菜是地里剛發的春菜,白菜的幫子和葉子都很新鮮。別看王安新的小手又瘦又黑,掰起白菜來卻又準又快,嚓嚓嚓只幾下,就把帶有濕泥的白菜根子掰掉了。

    村主任覺得王安新太不懂禮貌,對王安新說:阿姨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嗎?你怎么能這樣呢!

    向家明說:沒事兒,小孩子看見生人,可能有些害羞、害怕。

    村主任替小女孩回答:他們家沒有油,不炒菜。都是用開水把青菜一燙,燙塌秧,蘸點咸辣椒水當菜吃。

    這時,躺在病床上的王安新的奶奶大概聽到了屋里有人說話,開始呻吟起來,邊呻吟邊說:作孽呀,遭罪呀……

    村支書小聲對向家明說:各家都有難念的經,向書記,咱們走吧。

    向家明人從王安新家里走出來,她的腦子似乎還沒有走出來,場景還未及轉換,一時變得有些沉默。云彩多了起來,把太陽遮住了。向家明也是有女兒的人,看見王家的女兒王安新,難免想到她自己的女兒。從小到大,她對自己的女兒呵護有加,穿得厚了怕熱著,吃得多了怕撐著,舍不得讓女兒受一點兒委屈??匆娕畠旱粢粋€淚蛋蛋,她的眼淚掉得比女兒還多。女兒目前正在上海讀大學,每個星期她都要與女兒通視頻電話。她不明白王安新的媽媽為何如此狠心,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兒扔下不管呢!好歹是自己的親骨肉,難道人一窮,心腸就變狠了嗎!女兒都是父母生,天下女兒的生存環境差別怎么這樣大呢!

    沉默也有傳染性,老支書注意到了向家明的沉默,知道是小女孩家的貧困現狀,讓向家明的心情變得壓抑了,沉重了。他吩咐村主任跟送羊肉的打電話,問問羊肉快送到沒有。山里電話信號不好,趁村主任登上附近的一個小山頭打電話時,老支書對向家明補充說,像王家這樣的情況在高遠村不是個別的,據他所知,全村至少有十幾個相貌不錯的小伙子,把懷了孕或生了孩子的對象領回高遠村后,先是有兩個耐不住貧窮的對象丟下小伙子和孩子走掉了,后面就跟著見樣學樣。他們大都沒辦結婚證,走了也就走了。村里有十幾個留守兒童都生活在單親家庭,兒童只能見到爸爸,見不到媽媽。有的兒童連爸爸都見不到,因為爸爸又外出打工去了,只能把孩子交給爺爺奶奶看管。老支書總結說,待嫁的姑娘對貧窮最敏感,衡量一個村子貧困到什么程度,有一個看似不是標準的標準不可忽視,那就看外面的姑娘愿不愿意嫁到這個村,嫁到這個村后能不能留住。要是愿意嫁到這個村,并住了下來,說明這個村窮得還不是太砸鍋。要是不愿意嫁到這個村,偶爾來了也留不住,那就說明這個村窮得不能再窮,確實窮得掉底子了。高遠村目前的貧窮狀況就像是掉底的鍋,盛湯漏湯,盛水漏水,什么都盛不住了?,F在高遠村的人外出,都不敢說自己是高遠村的人,說了怕別人看不起。

    向家明說:你說的這個標準我以前還真沒聽說過。對于高遠村的貧困,我是聽說過一些,但沒想到貧困得這樣厲害。沒事的,總書記講了,脫貧攻堅,一個地方都不能少,一個民族都不能少,一個人都不能少。高遠村這樣的狀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村主任與送羊肉的打通了電話,對方說他在山里走迷了路,把羊肉送到另外一個村子去了,要把羊肉送到高遠村,恐怕得下午三四點了。村主任把送羊肉的埋怨了一通,罵送羊肉的是笨蛋,比羊還笨。送羊肉的一再道歉,說可以取消訂單。村主任命令他,就是送到天黑,也一定要送到。

    時間還長,老支書建議向家明去一個水窖那里看看。老支書說:那個水窖還是幾年前你們檢察院作為扶貧項目幫我們建的呢。

    在老支書的帶領下,他們三人沿著一條雜草掩映、亂石嶙峋的小路向上攀登,登了半個多小時,才來到了建在山坡上的水窖那里。水窖是一座用鋼筋水泥建造的正方形容器,水窖的窖口蓋有一張半米見方的水泥蓋板。老支書指著刻在水泥蓋板上的字讓向家明看。向家明看清了水泥蓋板上的七個大字,一腔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她滿臉通紅,眼里漸漸地涌滿了淚水。蓋板上刻的是什么字呢?是“吃水不忘共產黨”。字像是在水泥蓋板剛剛打成時用干樹枝刻上去的,字體并不是很好,字跡的凹坑里生出了絲絨狀的綠苔,但一筆一畫清晰可見。這就是革命老區的人民,黨為他們做了一點事,他們就銘記下來。那一刻,向家明想到自己也是一名入黨二十多年的共產黨員,想到黨章規定的每一個共產黨人的責任,并想到當年她面對黨旗的莊嚴宣誓,暗暗下定決心,要排除私心雜念和有可能出現的一切干擾,在高遠村留下來,再苦再難也要留下來,一定要幫助高遠村的村民戰勝貧困。

    第二章

    在檢察院當檢察員的崗位上時,向家明曾作為一起案件的公訴人,在法庭上起訴了三個犯罪嫌疑人。三個無業青年結成一伙,在暗夜里持兇器攔路搶劫。他們搶得了錢,就到酒館里喝酒,到歌廳里唱歌。把錢揮霍完了,再去行劫。朗朗乾坤,法治天下,國家絕不允許這些不法之徒侵害公民的利益,危害公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必須拿起法律的武器,把他們繩之以法。向家明身穿檢察員的“檢察藍”制服,打著紅領帶,端坐在面前放有公訴人標牌的位置上,把公訴書宣讀得義正詞嚴,鏗鏘有力。她的聲音與她的相貌有些不符,在她未開口之前,僅看她的長相,人們或許會以為她的聲音比較小,比較綿軟。及至她開口,人們不禁小小地吃了一驚,沒想到她的聲音竟如此之大,如此剛性十足,具有犀利的穿透力。待向家明把公訴書一頁一頁讀下去,人們聽了一會兒,再看向家明,很快就適應了她的聲音,覺得她的聲音與她的明麗長相十分匹配,似乎只有這樣的長相,才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而只有這樣的聲音,才能對犯罪嫌疑人起到震懾作用。

    向家明宣讀公訴書時,三個年輕的犯罪嫌疑人,在公安警察的押解和看管下,一起到庭聽訴。他們聽出公訴人的聲音是一個女聲,想抬頭看一眼,又不敢看,一個個低頭耷腦,戰戰兢兢。公訴人所列舉的他們的犯罪事實,還有女公訴人針針見血、刀刀見骨般的聲音,仿佛已經從精神上把他們打垮了,使他們意識到罪惡深重,不可饒恕。其中有一個比較瘦弱的犯罪嫌疑人,下巴抵著胸口,頭垂得很低,低得不能再低,像秋天里的一只拉秧子葫蘆。他這樣子像是已經在認罪,已經在懺悔。

    進入庭審階段,只留下一個犯罪嫌疑人受審,其他兩個被暫時押了下去。留下受審的犯罪嫌疑人,被公訴書定義為三人犯罪團伙的主犯。國徽高懸,明鏡高懸,主審法官先拿他開審,大概是擒賊先擒王的意思??礃幼又鞣覆贿^二十來歲,個頭不高,剃著光頭。他的光頭圓圓的,即將冒出的發楂兒使他的頭皮有些發青。他眉清目秀,既不歪瓜,又不裂棗,一點都不像壞人。他梗著脖子,硬著頭皮,皺著眉頭,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樣子。果然,不管主審法官問他什么,他既不推諉,也不辯駁,不是答“是”,就是答“有”。他的潛臺詞仿佛在說: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殺要剮由你們。

    看著受審的青年,向家明不由想起鄰居家的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家教很好,文文靜靜,羞羞怯怯,每次見面都喊她阿姨,向她問好。去年夏天,那個男孩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目前正在北京讀書。都在一個國家,都在一個市里,都是父母生、父母養,都是男孩子,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不難判斷,男青年走到今天這一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他的父母教育失當,管教不嚴,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次庭審公開,公民或犯罪嫌疑人的家屬,通過申請和安全檢查,可以到旁聽席上旁聽。向家明往旁聽席上看了看,見椅子上坐滿了人,沒有虛席。她不知道這個受審青年的父母來了沒有,要是來參加旁聽,不知他們此時會做何感想。

    法律重證據,古今中外的法律概莫能外。也就是說,重證據是法律的核心內容之一,有罪還是無罪,都必須用證據加以證明。男青年對他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還不能結束庭審,還要用鐵一般的證據,把他的犯罪事實坐實。證據既要有物證,還要有人證。彈簧刀、螺絲刀、三節棍等一系列物證出示過了,接著,作為人證之一的一個受害人也出現在庭審現場。這個受害人是一個中年男人,身高在一米八以上,膀大腰圓,堪稱雄壯。拿他與光頭男青年做比,二人的體重明顯不在一個量級,他是重量級,男青年只能算是輕量級。若是讓二人單打獨斗,男青年應該不是中年男人的對手。別說一個男青年,就算三個犯罪嫌疑人一哄而上,如三只野狗圍攻一頭獅子一樣,能不能搶走“獅子”口中的食物恐怕也很難說??墒?,公訴書里所提供的犯罪事實里描述說,中年男人半夜里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回家,從墻角的暗影里沖出的三個劫匪一命他下來,他就嘩啦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他若是騎在自行車上不下來,腳下猛蹬,往前猛沖,也許會沖過去,躲過一劫。然而,他從自行車上下來了,劫匪還沒命他站住,他就站住了。當低他一頭的矮個子劫匪用彈簧刀的刀尖抵到他的腰眼時,他差點舉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把錢掏出來!劫匪命令他。他說好好好,沒問題。他沒有錢包,所有的錢都在上衣口袋里放著。他身上一共帶有400多塊錢,他乖乖地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劫匪。

    這個證人到庭做證前,有發言權的公訴人向家明特別對證人提示了幾句,要求證人不要緊張,法官問他什么,他就如實地說什么。千萬不要隱瞞什么,更不要撒謊。隱瞞和撒謊都是做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向家明之所以對證人做出這樣的提示,是以她特殊的敏銳性察覺到,這個中年男人氣質猥瑣,眼皮亂眨,似乎在躲避著什么。

    向家明的感覺很快得到證實。

    法官問證人:你是否見過這個犯罪嫌疑人?

    證人搖頭否認:沒見過,不認識。

    法官又問:是不是這個犯罪嫌疑人拿一把彈簧刀逼著你,讓你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

    證人繼續否認:沒有沒有,他沒有搶過我的錢。

    只兩句話,就出現了矛盾,露出了馬腳。向家明立即把證人的“馬腳”指了出來,她銳聲指出:你既然說沒見過、不認識這個犯罪嫌疑人,怎么就敢一口咬定不是他搶了你的錢呢!這說明你是在撒謊,是在做偽證,是在包庇犯罪嫌疑人。向家明是個有脾氣的人,她的脾氣上來了,熱血上涌,滿臉通紅,手指末梢兒稍稍有些抖動。她說:你挨了搶,受了害,國家的法律為你伸張正義。你不說站在正義一邊,維護法律的尊嚴,老老實實地配合法官的問訊,還口出謊言,為犯罪嫌疑人開脫,你良心何在?公民的責任何在?

    證人頂不住了,很快暴露出心虛的一面。他額頭的汗珠冒了出來,越冒越大,從小米大冒成綠豆大,又從綠豆大冒成黃豆大。滿頭的“黃豆”搖搖晃晃,終于站立不住,從眉頭和鬢角滑落下來。他的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

    地管不住下雨,人管不住流汗。向家明從高個子證人頭上冒出的冷汗里,進一步判斷出這個證人確實沒說實話。向家明的脾氣還沒發完。她指著中年男人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是非不分,善惡不辨,缺乏起碼的法治素質,才導致壞人得不到懲治,好人得不到保護,拖了全市法治建設的后腿。她向法官建議休庭,并建議讓公安機關偵查證人做偽證的問題,在對搶劫犯罪團伙的三個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之后,她還要對作偽證的嫌疑人提起公訴,讓做偽證者同樣受到法律制裁。

    三個男青年被公安機關抓走后,他們的父母都著急了,心疼了。在計劃生育年代,三個男青年都是家里的獨子,也都是家里的寶貝,兒子連著父母的心,父母心疼是必然的。兒子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父母們是知道的。但兒子淪落到攔路搶劫這一步,是父母們沒有想到的。他們都不愿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兒子被判刑,去坐牢。兒子一被判刑,一輩子的前程就完了。兒子坐了牢,他們精神上跟坐牢差不多。于是,他們串通在一起,在緊急商量對策。他們的家庭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父母,能有什么像樣的對策呢?商量之后,他們達成的共識是,只能是花錢消災。他們掙的是血汗錢,攢點兒錢很不容易。平日里,兒子跟他們要錢,他們總是把錢攥得死死的,罵兒子是敗家子。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只能忍痛掏錢。他們掏了律師費,請律師幫他們斡旋。律師嫌錢少,不干,律師說,他要擔風險。他們給了律師加倍的錢,律師才答應帶他們逐個登門慰問受害人。他們慰問受害人,不是空口說白話,按照律師的安排,他們給每個受害人都送了一筆一定數量的錢。他們送給受害人的錢,要比被害人被搶走的錢多得多。送錢的目的是明顯的,就是拿錢堵受害人的嘴,讓受害人出庭做證時不要說實話。那個中年男人就是因為收了人家三千塊錢,出庭作證時才卷了舌頭,說了瞎話。公安機關偵查到這些事實后,提交給檢察院。向家明當仁不讓地擔負提起公訴的責任。經過法庭審理,不但三個搶劫犯得到了罪有應得的刑事判決,做偽證的人也付出了沉重代價。

    起訴和制裁做偽證者,這個案例是該市司法史上的一個先例,先例一開,幾乎在全市產生了一種轟動效應,市民們口口相傳,說以后可不敢在法庭上做偽證,做偽證也要吃官司的。再經過市里的電視臺和報紙一宣傳,這個案例幾乎成了可推廣、可復制的模范案例。

    開創先例的是誰呢?是市檢察院的女檢查員向家明。要是在部隊,向家明這樣的表現有可能會被記功。向家明雖然沒有被記功,她的職務卻得到了提升,從副科級提到正科級,當上了警示教育科的科長。

    就在向家明的事業如日中天之時,檢察院推薦她到一個貧困村辛平村當駐村第一書記。辛平村原來有位駐村第一書記,是位年輕有為的男同志,也是檢察院經過選拔派去的。他當第一書記的輪崗時間是兩年,他才干了一年多,因突然出現了一點狀況,不能在辛平村繼續干下去,只得提前回到了原單位。脫貧攻堅是大事,村里第一書記的職位不可空缺,檢察院經過挑選,決定派向家明接替那個男同志,當辛平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對于檢察院領導的這個決定,單位內部的同事們頗有些不同看法。有人認為,向家明沒在農村生活過,不了解農民,更沒有在農村工作的經驗,讓她到一個貧困村去當第一把手,能行嗎?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呢!還有人認為,和男性相比,女性一般被認為是弱者,是照顧對象。讓一個弱者到遠離城市的鄉村去獨當一面,恐怕不大合適。表示支持向家明去當第一書記的同事們,有的是懷有私心。誰都知道農村生活艱苦,不如在城里生活舒服。他們都是家里的家長,上有老,下有小,老小都需要他們照顧。他們要是去了農村,家里就無法照顧了。院里符合當第一書記條件的人選并不是很多,要是不派向家明去,就可能派到他們其中一個人頭上。派向家明去了呢,他們就不用去了。

    聽說向家明要去辛平村當駐村第一書記,在家人當中,第一個提出質疑的是她的三妹向家慧。他們家是姐妹五人,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在姐妹五人中,向家明排位第二,被下面的三個妹妹叫成二姐。不料,大姐患了癌癥,不到四十歲就去世了。大姐一死,二姐向家明雖然還是二姐,卻被推到了大姐的位置,妹妹們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說一說,聽一聽她的主意。二姐向家明呢,也自覺把自己擺到大姐的位置上,對每一個妹妹都很關心愛護。她們家不是沒有哥哥嘛,向家明就拉開了當哥哥的架勢,擔起了當長兄的責任,她對妹妹們說:誰要敢欺負你們,你們就對我說,我來給你們出氣。她對幾個妹夫也是客氣中有不客氣,哪個妹夫稍有不乖,她就把他訓得盔歪甲斜,鼻青臉腫。向家明雖然有些家長的做派,但她不搞一言堂,妹妹們有什么不同意見都可以提出來,甚至可以跟她爭論,和她吵架。三妹向家慧在市屬縣下面的一個鎮已當過三年鎮長,又當了三年鎮黨委書記。經驗在心,功夫在身,她早已威風八面,叱咤風云,成為鄉村基層干部中的一位女強人。她對二姐答應去辛平村當駐村第一書記頗有些不屑,揶揄地問二姐:你去辛平村是準備走讀,還是去鍍金?何為走讀?何為鍍金?二姐反問。走讀嘛,就是市里鄉村來回跑,利用自己的資源優勢,為村里拉幾個扶貧項目算拉倒。鍍金嘛,就是在鄉下鍛煉一段時間,等候回到原單位提拔。三妹回答。我不是走讀,我要在村里住下來。駐村駐村,當第一書記的前提是駐村,不在村里住下來,那就不是名副其實。至于鍍金,我根本就沒想過,你二姐今年都47歲了,已經在向年過半百上奔,年齡在這兒擺著,提拔誰,也輪不到我呀!那你為什么要答應去當駐村第一書記呢?你一天農民都沒當過,一天村干部都沒干過,你以為第一書記的帽子是那么好戴的,戴不好會把人壓垮的。三妹這話二姐不愛聽,她說:你以前也沒當過農民,也沒當過村干部,現在怎么就能當鎮上的黨委書記呢!你能當鎮上的書記,難道我連一個村里的書記都不能當嗎?你太小瞧你二姐了吧!三妹見二姐有些激動,忙說:好好好,算我什么都沒說,祝愿二姐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向家明第一次到辛平村當駐村第一書記,如果說家里人還可以接受的話,她第二次又到高遠村當駐村第一書記,全家人就不大容易接受。不是因為她去辛平村工作取得了成功,贏得了榮譽,家人就可以繼續支持她到另外一個村去當第一書記,恰恰是因為她去辛平村取得了勝績,家里人才不希望她再去高遠村。有個說法,叫見好就收。這種說法背后隱藏的是物極必反的道理,意思是提醒人們,如果見好不收,下一步不一定能收到好的效果。春節期間,在向家明家舉行的家宴上,全家人除了共同舉杯,祝愿年過八旬的父親母親健康長壽,妹妹和妹夫們還紛紛向二姐敬酒,祝賀二姐被評為全市脫貧攻堅的先進個人和優秀共產黨員。慶功都在功成后,這樣的慶賀,有些給二姐的下農村畫句號的意思,也有宣告的意思,宣告二姐的家庭生活從此進入了穩定期,再也不用兩頭牽掛、兩地奔波了。春節過去,春天到來,當向家明告訴家人,她又要到高遠村去當駐村第一書記時,全家人都有些吃驚。妹妹們認為,二姐這樣做可不是見好就收,而是自討苦吃。二姐放著平穩舒適的城市生活不過,非要去過那種不確定的、勞累的、艱苦的生活,真是有些不可思議。更讓丈夫和三個妹妹擔心和于心不忍的是,他們都聽說過,高遠村是全省有名的深度貧困村之一,貧得不能再貧,困得不能再困。

    丈夫郝思清勸向家明要冷靜頭腦,慎重考慮。向家明說:聽你的意思,是不想讓我去。丈夫說:我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擔心你的身體吃不消。你的歲數不算小了,身體素質又不是很好,去那里當第一書記,成天吃不好,睡不好,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向家明把兩個小拳頭攥了攥說:我覺得我的身體還可以。別看郝思清的歲數比向家明大,職位比向家明高,在家里向家明卻是第一把手,好多事情都是說一不二。郝思清已經習慣了處處讓著向家明,難得一輩子做夫妻,講恩愛就行了,哪有多少真理可言。郝思清說:你既然鐵了心要去,肯定有強大的內心理由。我尊重你的選擇,會全力支持你。向家明說:一忙起來,我可能連雙休日都不能回來,你要抽時間去看看我。郝思清說:那是一定的,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我自己開車去。向家明又對郝思清布置任務說:這兩天你幫我買點兒殺傷效果好的老鼠藥,高遠村村委會的辦公室里有老鼠,我去了要先把老鼠治一治。

    三妹向家慧,幫二姐分析了她去辛平村駐村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的原因。原因主要有三個,一是辛平村靠近鎮政府所在地的鎮子,從村里走出來,走個二三里路,就到了鎮上的農貿市場。村民在村里一聲喊,鎮政府的官員差不多就聽得見。辛平村是近商樓臺,也是近官樓臺,脫貧當然要容易些。二是辛平村有旱田,也有水田;有梯田,也有平地,自然賦予的條件不是很惡劣。三是前任駐村第一書記已經在村里干了一年多,從市里爭取到的扶貧項目開始落地,打下了不錯的基礎。二姐等于接過人家交下來的接力棒,才順利跑完了全程。那個男書記因出狀況功虧一簣,功勞才全部記到二姐頭上。而二姐去高遠村就不一樣了,在辛平村所有的優勢,到高遠村都成了劣勢。一是遠離鎮政府所在地,幾乎成了被所遺忘的地方;二是自然條件惡劣,跟一座孤島差不多;三是以前的駐村書記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什么大的作為。二姐去了,一切都要重打鼓、另開張,那將是非常困難,非常非常困難。向家明聽出來了,三妹說來說去說了半天,意思還是不想讓她去。一娘同胞的親姐妹,三妹為她著想的苦心她能理解,但她說:我聽你強調的都是客觀原因,沒說到主觀因素,在有些時候,人的主觀因素和精神力量也是不可忽視的。她告訴三妹,她已經跟區委書記表態了,同意去高遠村任職。而且區里已經報給市委組織部,組織部很快就會下發她到高遠村任駐村第一書記的文件。我知道我們家慧有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以后遇到了什么解不開的問題,我還要向你請教呢。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三妹只有苦笑。

    向家明的四妹向家君,是市公安局報警指揮中心的副政委,她天天在指揮中心值班,日日如箭在弦上。好不容易參加一次家庭聚會,她仍然是一身警服不卸甲,警用對講機不離身,時刻保持著警惕。往往是對講機一響,一有風吹草動,她就以沖鋒的速度,馬上奔赴指揮崗位。向家君如此緊張的工作狀態,使她很少有時間和精力過問家里的事。她在家宴上也表過態,誰有什么事情歡迎找她。但她很快補充說,最好不要找她,因為一有事就不見得是什么好事。

    五妹向家瑩自己辦了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姐妹四人中,只有她一個人在體制外。別看小五妹不拿國家工資,卻數她最財大氣粗。她辦了游樂園,開了酒店,人稱美女老板。她把自己在市里三居室的房子留給父母住,自己另外買了別墅。她幾乎每天往家里買新衣服。她買的衣服,不少拿回家就放下,連一次都沒穿過。但她還是要買,買衣服似乎成了習慣。偶爾一次回家沒拎裝新衣服的手提袋,連她的女兒都不習慣了,女兒問:媽媽今天回來怎么沒帶包包呢?向家瑩也不贊成二姐再去農村任職。二姐從辛平村回城后,她為二姐高興,自己也頓感輕松。聽二姐說又要到更遠更貧困的高遠村去工作,她感到壓力陡增。為什么呢?二姐在家的時候,照顧父母的責任主要由二姐承擔,父母有什么事都是跟二姐說。二姐一不在家呢,三姐、四姐都指望不上,她的工作是自己管自己,自由度比較高,照顧年邁父母的責任就得由她承擔下來。她對二姐甚至有些意見,有些噘嘴,覺得二姐的表現有點兒過于大公無私。

    她們的父親白白胖胖,滿面紅光,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父親愛看報紙,愛看電視里的《新聞聯播》《今日環球》和《海峽兩岸》等。五姑娘給父親在家里安裝了卡拉OK機,父親高興起來,就拿起麥克風唱上一曲兩曲。一曲《昨夜星辰》或《籬笆墻的影子》,唱得聲音洪亮,底氣十足。他說是年過八旬,別人猜他的歲數,至少要給他減去十歲。父親先是在人民公社的糧站當會計,人民公社取消后,他接著在鎮上的糧站當會計,一直干到退休。父親的遺憾,是一輩子沒能生一個兒子。有了第一個女兒后,他估計第二個該生兒子了。第二個又是女兒,他就有些失望。從對二女兒的失望開始,他一路失望下去,一直失望到第五個女兒出生。他對女兒們的要求卻十分嚴格,能聽到他對某個女兒的批評,極少聽到對某個女兒的表揚。就在那次春節期間的家宴上,當妹妹和妹夫們都在為二姐所取得榮譽祝賀時,父親卻潑冷水似的對向家明說:你不要驕傲,不要把功勞都記在自己頭上。都是黨把你教育得好,自己沒什么可驕傲的。向家明趕緊說:對對,爸爸說得對。我一定要謙虛謹慎,繼續努力。

    最明確表示支持向家明去高遠村的,是她的母親。母親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入黨的老黨員,她的黨齡比向家明的年齡都要長。母親入黨后,鄉里想讓她去鄉政府當婦聯主任,她知道自己不識字,怕誤事,就沒去,一直跟著丈夫當家屬、帶孩子。大概因為二女兒一出生就受到丈夫冷遇,她對二女兒格外疼愛,疼愛得甚至有些偏心。比如二女兒在喝雞湯時不愿放鹽,愛喝原汁原味的淡湯。那么,在雞湯熬好后,母親就先給二女兒盛出一碗,然后才往雞湯里放鹽。再比如,二女兒愛吃煉豬油煉出的油滋啦,每次煉油滋啦,她都會單獨給二女兒留一份。星有萬顆,只有一顆最明?;ㄓ星Ф?,只有一朵最愛。哪個當父母的不想承認都不行,在多個孩子當中,總是心疼其中的一個孩子多一些。由于疼愛,母親對二女兒還格外信任,不管二女兒做什么,她都相信二女兒肯定有二女兒的道理。在向家明上小學的時候,一個男孩子在放學路上攔在向家明前面,不讓向家明經過,向家明就把那個男孩子打了一頓。母親聽說后不但沒有批評向家明,還給向家明撐腰,夸向家明打得好,做得對。對于向家明要去高遠村當第一書記,她對女兒們和女婿們說:我和你們的爸爸都吃得好,睡得好,身體沒什么大毛病,自己完全可以照顧自己,你們不用為我們多操心。你們各自干好各自的工作,管好各自的家庭,就算對我們最大的孝敬。你們的二姐要去貧苦的村子幫人家脫貧,這是積功又積德的好事,我支持她,你們都要支持她。電視里天天說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不能光掛在嘴上,還要掛在心上,不能光當話說,還要當事做。啥是為人民服務,不就是在老百姓需要你的時候,你去為老百姓做事情嘛。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老天爺給我減掉十歲,我就陪家明一塊兒去,家明在外面忙工作,我起碼可以在屋里給她做點熱乎飯吃。天底下啥時候都有受苦人,日子好過的人,不能忘了受苦人哪!

    第三章

    向家明一到高遠村上任,就想盡快爭取上馬脫貧項目。根據人們共知的脫貧工作經驗,要脫貧就得上項目,上了項目,才會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給村民分錢,提高村民的年人均收入水平。項目主要分兩種,一種是家庭經濟項目,另一種是集體經濟項目。家庭經濟項目不外乎種植和養殖,集體經濟項目當然是村辦企業。向家明在上家所任職的辛平村,之所以順利實現了脫貧,就得益于這兩種項目。打個比方,好比要吃雞蛋就得養雞,要吃豬肉就得喂豬,上項目是實現脫貧的必由之路。

    要想富,得種樹。向家明急于上的第一個項目,是讓高遠村的一些村民種核桃樹。她在辛平村時,村里辦的企業有一個砂石建筑材料廠,還有一個釀酒廠,家庭經濟項目就多了,養殖方面可以養豬牛羊、雞鴨兔,還可以養魚;種植方面可以種莊稼、果樹、蔬菜等。辛平村的部分村民就曾栽過核桃樹,但栽上六年了,一直沒有結果兒。村民們認為,當地的土質不適合種核桃,種也是白種。為此,向家明曾專門請核桃專家去辛平村看過,并對土質進行了化驗分析,證明土質沒問題,不但可以種核桃,還可以種富士蘋果。種下的核桃樹之所以不結果兒,是村里通過中間商購買的種苗有問題,種苗都是不育株。不育株好比牲畜中的騾子,公騾子肚子里沒有精子,母騾子肚子里沒有卵子,它們怎么可能會生下小騾子呢!專家向向家明承諾,如果由他們的種苗公司提供種苗,栽上的果樹兩年就可以掛果。向家明在辛平村工作時沒來得及試驗,到了高遠村,她急于試驗一下。如果試驗成功,村民兩年后就可以見錢,就可以為脫貧增加一部分收入。

    可是,當向家明對老支書夏方東和村主任尚應金提出動員村民種核桃時,二人都說不急不急,這事不急。她提了三次,村里的兩位主要領導都說不急不急。他們臉上微笑著,態度卻是堅決的,不僅是對種核桃態度不積極的問題,簡直就是拒絕的態度。向家明心里明白,上級派她到村里當第一書記,除了把準政治方向,她所起的作用就是上下溝通,全面協調。不管她要開展什么工作,都必須緊緊依靠村里的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如果得不到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支持,她將一事無成。拿種核桃的項目來說,如果連老支書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推動,別說種下大片的核桃林了,恐怕連一棵都種不成。

    村干部不急,向家明急,村干部越說不急,她越是著急。來高遠村上任之前,區委的江書記鄭重地跟向家明談了一次話。江書記上來就對向家明表示了感謝,感謝她以一個共產黨人的高度責任感和主動承擔精神,到一個深度貧困村去工作。江書記的感謝讓向家明感動,感動得有些心潮起伏,眼睛發潮,她說:我應該感謝區黨委對我的信任,我還沒說感謝您呢,您先說感謝我,這讓我怎能當得起!

    江書記說:我說感謝您,說的不是客氣話,也不是官話,是真心實意感謝您。您知道的,高遠村是咱們區唯一的一個深度貧困村,也是最后一個貧困村。幫助高遠村脫貧,是各級黨組織的責任,既是村里的責任,鎮里的責任,區里的責任,也是市委和省委的責任。如果不盡快把高遠村這個貧困點拿下來,我們對哪一級黨組織都無法交代。咱們這么說吧,高遠村就是咱們全市全區的最后一塊硬骨頭,無論如何,咱們也要把這塊硬骨頭啃下來。高遠村就像是貧困村里最后一個寨子,我們舉全區之力,也要以攻堅克難的精神,把這個寨子拔下來?,F在是2016年春天,我們爭取用兩年多時間,到2018年,完成黨交給我們的幫助高遠村脫貧的任務。我說感謝您,既是代表區黨委、區政府向您表示感謝,也是以我江世成自己的名義,向您表示感謝。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您,高遠村也是我的幫扶點,我也是高遠村脫貧攻堅的責任人之一,我們等于在一輛戰車上。讓我們同心協力,共同迎接新的挑戰。我們再難,也難不過紅軍當年的湘江之戰,難不過四渡赤水吧?以后您遇到什么困難,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區屬的職能部門領導,也可以直接找我。只要政策允許,只要不超出我的職權范圍,我都會大力支持您。

    向家明說:好的江書記,您這樣講,等于給了我尚方寶劍,身佩尚方寶劍,誰敢調皮搗蛋我就斬誰。說罷笑了起來,露出了細白的牙齒和調皮的一面。

    向家明禁不住把江書記對她的要求轉達給夏支書和尚主任,說江書記給她的時間是兩年,要求她在兩年之內幫助高遠村把貧困帽子摘掉。兩年七百多天,聽起來好像很長,但過一天,少一天,一轉眼就沒了。今年是頭一年,前面的一百多天已經沒有了,咱們還什么事情都沒干。當前春暖花開,萬木復蘇,正是春耕時節,一天都耽誤不得。拿種核桃來說,現在正是種核桃的季節,如果錯過了季節,今年就種不成了。她讓夏支書和尚主任說一說,村民到底為什么不愿意種核桃。

    夏支書說:事情很簡單,都在地里明擺著。以前來駐村的第一書記,從上面爭取到了扶貧項目,動員一些村民種核桃。核桃是種上了,種的面積還不小,可是六年過去了,樹上一個核桃都沒結。地里種了核桃,上面的樹葉遮住了陽光,下面的樹根拔走了地勁,連莊稼也種不成了。農民靠地吃飯,最講實際,有一分耕,希望能有一分收。他們花了錢,費了力,想的是脫貧。結果不但沒有脫貧,反而比以前更貧了。這事兒擱在誰頭上,誰都會惱火。

    明白了,向家明說:可以理解,誰家愿意養不下蛋的母雞呢!她問夏支書:你們家種核桃了嗎?

    當然種了,書記讓我帶頭種,我不種能行嗎!我種了一畝多,至今還在地里長著呢!我老婆成天埋怨我,說一畝地要是種苞谷的話,六年打下的苞谷都夠我換一頭牛了。

    向家明又問尚主任:你家呢?也種了嗎?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我家地少,種得少一些,只種了十幾棵。三年不見結果兒,我就把核桃樹砍了,種上了苞谷和土豆。

    話說到這里,兩位村干部以為,向書記不會再堅持種核桃了,不料向書記說:我在辛平村也遇到過和高遠村相同的情況,看來那一批種苗都是同一個不法商人提供的。向家明把請教專家的經過,以及專家對她的承諾,對兩位村干部說了一遍。還說她曾去外縣到那位種植專家的種植基地實地考察過,核桃結得果實累累,壓彎了枝頭,很是喜人。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看核桃該種還是要種。這一次我敢保證,核桃種下后,最快兩年,頂多三年就可以掛果兒,可以有收益。

    夏方東和尚應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吭聲。上面派來了這位女書記,他們以為是個隨和的人,好說話的人。一打交道才知道,女書記上來就咬住種核桃不放松,原來是“一根筋”,是固執己見的人。話不投機,他們說什么呢,一時都無話可說。

    他們是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說話,時至中午,外面下著小雨,不遠處誰家的公雞啼叫了一聲。叫聲的音節很長,聽起來一波三折。向家明說,公雞的叫聲挺好聽的,跟男高音的聲音差不多。兩位村干部還是不說話。他們聽出女書記是無話找話,二人對公雞的叫聲沒有任何評價。

    空氣潮濕,向家明心有不悅。她提出的第一個脫貧項目就遇到阻力,好像第一腳就沒有踢開。她喝了一口溫開水,說要不這樣吧,咱們晚上開一個支委會,大家一塊兒討論一下,看看高遠村的脫貧攻堅到底從哪兒起步。

    高遠村的黨支部委員,包括夏方東和尚應金,一共是七個人。七個人分住在不同的村民小組,有的住在溝底,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頂。離村委會辦公室比較近的有三五里,比較遠的有十幾二十里。七個支委中,只有夏支書和尚主任是騎著摩托車來,別的支委都是翻山越嶺步行來參會。新來的駐村第一書記向家明第一次召集會議,他們必須出席,不出席是違反紀律。他們都聽說了,新來的書記是個女同志,他們要一睹女書記的豐采。雨下個不停,他們有的穿雨衣,有的打傘,有的頭戴竹編斗笠,每個人的雨具上都水淋淋的。等支委們全部到齊,差不多到了晚上九點,天早已黑了下來。這里雖然通了電,但因為只有低壓電,沒有高壓電,電流弱,功率小,電燈泡黃黃的,明亮度很低。用村主任尚應金的話說,每一盞燈泡都像一朵倭瓜花一樣。在“倭瓜花”下面,每個人的臉都有些黃黃的,像已經成熟的倭瓜。每進來一個支委,向家明都起身迎上前去,熱情和支委握手。支委們見女書記的手有些小,像是一個女孩子的手,手畏縮著,似不敢與女書記就握。見女書記的手一直伸著,不得不把自己粗糙的大手交出去,被動地與女書記握一下。支委中還有一位女的叫劉麗,看樣子有三十來歲,劉麗也不大敢和向書記握手,她說我手濕呀。向家明說:手濕怕什么!劉麗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和向書記握手。向家明握著劉麗的手說:你的顏值很高??!

    劉麗說:我遲到了,不好意思。

    向家明說:我沒說你遲到,是說你顏值很高。

    劉麗以前沒聽說過顏值這個詞兒,不知道顏值是啥意思。她好像有些傻眼,看別的支委,別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能幫她解釋。

    向家明只得解釋說:我說你顏值高,是說你長得漂亮,容顏價值高。

    劉麗笑了,笑爆了,笑得直哎呀:哎呀向書記,你不是笑話我吧?我漂亮什么。你才是真正的漂亮,還有那個什么來著,對了,顏值高,你才是真正的顏值高。我進屋一看見你,嚇我一跳,還以為是從哪里來的電影明星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二人的對話如會前先演了一個語言類的小品,氣氛得到了活躍,也使向家明與村干部們的距離近乎了不少。

    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開會。向家明拿出從市里帶來的一本《習近平治國理政講話讀本》,翻開找到習近平關于脫貧攻堅的講話,先把講話讀了一遍?!懊撠毠缘臎_鋒號已經吹響,我們要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標,苦干實干,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必須以更大的決心,更明確的思路,更精準的舉措,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加緊進度,眾志成城,實現脫貧攻堅目標,絕不落下一個貧困地區、一個貧困群眾……”向家明用普通話讀得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像電視臺的播音員在播音一樣。讀完之后,向家明以她自己的理解,把“三個更”和“三個加”重復了一遍,希望大家都能記住。她特別強調了“沖鋒號已經吹響”這句話,說大家都看過戰爭電影,沖鋒號一吹,戰士們拼死也要往前沖。脫貧攻堅跟打仗一樣,聽到沖鋒號聲,我們也要往前沖。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聽到沖鋒號的聲音沒有,我相信大家都聽到了。沖鋒號的號角在不停地吹,我們必須有催征感,緊迫感,立即行動起來,投入脫貧攻堅的戰斗。我和夏支書、尚主任商量,今天召開這個支委會,一是統一大家的思想,讓我們盡快樹立起時不我待、爭分奪秒的沖鋒意識;二是請大家出主意,想辦法,看看高遠村脫貧攻堅的突破口在哪里,上哪些脫貧項目,才能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好了,大家說吧,暢所欲言,誰先想好了誰先說。

    外面的雨點稀疏了一些,夜晚的涼氣一陣陣涌進屋里。沒人說話,好像誰都沒有想好。

    冷場不好,主持會議的人都怕冷場,好像冷場的責任都要由組織者承擔。向家明把每個人看了一遍,見仍無人開口,只好點了夏支書的將,說咱們請夏支書先打頭一炮吧。

    參加會的男人無一人抽煙,這種情況在農村很少見。不知他們原本就不抽煙,還是怕抽煙熏到了女書記,暫時收斂。

    夏支書也不抽煙,他說好吧,既然向書記點到我,我就先說幾句。向家明書記是上級黨組織為我們高遠村派來的駐村第一書記,市委組織部給我們下達的有正式文件,讓我們對向書記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說罷帶頭鼓掌,其他支委都鼓掌。

    夏支書看見有人笑,說:你們不要笑,我說這話可不是走形式,這話我必須說到,必須代表高遠村黨支部表這個態度,不然的話,就是我們不懂黨的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下級服從上級,今后我們黨支部的所有成員,都要好好配合向書記的工作,服從領導聽指揮。還有一點,我也不得不說一下。我們這里這樣貧窮落后,各方面的條件這樣差,和市里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向書記作為一個女同志,能到我們這里工作,是很不容易的,是要做出很大犧牲的。別的且不說,向書記剛來這兩天,又要自己做飯吃,又要睡硬床板,還要自己用藥藥老鼠,自己用硫酸刷洗廁所里的便池,真是太委屈向書記了!

    夏支書,夏支書,你不要這樣說嘛,你太客氣了,千萬不要把我當外人噻!向家明一著急,說出了當地的土話。你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連紅軍都在這里的樹林里宿過營,我來這里是應該的嘛!

    夏支書說完了,沒有談及上什么樣的脫貧項目。向家明讓夏支書接著說,夏支書不同意種核桃樹,或許會有別的建議??上闹徽f了,說讓別的支委說吧。

    又停了一會兒,總算有一個支委發言,他的建議是,村里可以辦一個小煤礦。村里原來有一個小煤礦,是外地的一個煤老板投資開辦的。煤礦的規模雖說不太大,但黑煤出去,紅錢進來,煤老板還是賺了不少錢。不該的是,礦工在地底挖煤,哪里有煤往哪里挖,竟挖到村里的小學校下面去了。結果,挖得地基下沉,學校教室的墻裂了縫子,整個學校的房子都成了危房。學生的生命安全是大事,誰都不敢讓學生娃子在危房里上課,村里就臨時借了幾間民房,讓學生先去那里上課。煤老板一看事情不好,怕村里讓他賠錢,就趕緊把小煤礦關閉,把挖煤的礦工解散,卷款走人了。據說,高遠村的地下埋藏的煤很多,山的表面是綠的,山的下面是黑的,每個山包里都包著一大包煤。有一戶村民,他家的梯田下面就包著一包煤,他在田埂下面掏了一個平洞子鉆進去,掏不遠就掏到了煤。他沒有辦小煤礦,沒有把小煤礦規?;凸I化,挖出的煤主要是為了自家燒著方便,好像把那一包煤當成了自家后院的柴火垛。別的村民知道了,去他家買煤,他都不賣,讓買煤的人自己鉆進洞子里掏煤。他允許掏煤的人掏雙數,一次掏出兩背簍煤,或四背簍煤,他和掏煤的人對半分,人家弄走一半,給他留下一半就完了。留下的一半,除了他自家燒,還賣一部分,掙點錢補貼家用。說到這里,他指了一下面前的煤火爐,說這里燒的煤,就是從那戶村民那里買來的。煤很便宜,要比市場上賣的煤便宜一半多。發言人對向書記說,希望向書記能從上級爭取到一筆資金,在那個小打小鬧的煤洞子的基礎上,辦成一個集體所有的村辦煤礦。如果煤礦能辦成,每年至少可以給村里增加幾百萬元的收入。

    向家明從市里帶來了筆記本,筆記本是紅塑料皮,如一本書那樣大。她打開筆記本,一邊聽支委說,一邊在筆記本上記幾筆。她在腦子里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意見,她的意見是否定的,開辦小煤礦的建議根本不可行。原因主要有兩條:一是全市正在加大生態保護力度,原有的煤礦一律關停,不得再建新的煤礦;二是赤水河兩岸建有全國聞名的酒廠,釀酒用的是赤水河的水,為了保證一河原生態的好水不受污染,在整個赤水河流域,一律不許建工廠,包括不許開煤礦。向家明沒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剛把支委們發言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剛有人開始提建議,她若把人家的建議給否了,會挫傷大家的積極性,會議氣氛有可能會再次冷淡下來。她的意見遲早會說,因為這也不是她個人的意見,是地方政府的政策,她有責任把政策傳達下來,并堅決貫徹執行。她說:謝謝你為發展村里的集體經濟著想,你的建議我記下了。大家接著說。

    前面有人提到了學校,留下一個沒說完的話茬兒。劉麗接著這個話茬兒,把學校的事說了說。她說:高遠村要脫貧,是要解決吃飯的問題、穿衣的問題、住房的問題、走路的問題,等等一系列物質生活上的問題。但我個人認為,高遠村還要解決教育貧困問題,還要爭取實現教育上的脫貧。比起生活上的脫貧,教育上的脫貧更是面向未來的長久之計。只把生活上的溫飽問題解決了,如果教育上的落后狀態不能改變,脫貧就缺一大塊,高遠村就不算實現全面的、真正意義上的脫貧。就算一時脫貧了,從長期看,恐怕還得回到貧困落后的老路上??纯丛蹅兊膶W校是個什么樣子,借來的三間木頭民房,四面透風,八面透氣。老鼠在屋里亂跑,臭蟲在桌子縫里橫行。一百多個學生擠在三間教室里,教室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學生只好貼墻根站著聽課。學校里只有兩位上歲數的老教師,都是本村人,都是從民辦教師的崗位上轉過來的。他們的漢語拼音很差,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把高讀成狗,把遠讀成怨,高遠村就成了狗怨村。

    狗怨村,連狗都怨,好玩兒。有人笑了,屁股下的椅子有移動聲,煤火爐里的煤火也叭地響了一下。顯見得,劉麗的發言在會議室里產生了共鳴。

    向家明及時表揚了劉麗,說劉麗講得很好,很有遠見,也很生動,鼓勵劉麗接著說。

    以前的學校,是市里的希望工程幫我們建的,是私挖亂采的小煤礦,把我們的希望毀掉了。向書記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希望。我不知道市里的希望工程項目還有沒有,要是沒有的話,我希望向書記能跟市里的教育局說一說,給我們村一些資助,幫我們重建一所學校,把希望之光重新點燃。

    劉麗的話贏得了一片掌聲。

    夜越來越黑,外面已是漆黑一團。電流嗞嗞響了一陣,頭頂倭瓜花一樣的燈泡光線在變弱,似乎馬上就要凋謝。還好,黃黃的“倭瓜花”總算沒有凋謝,又恢復成繼續開放的樣子。

    村主任尚應金就著燈泡說事兒。他說:高遠村要脫貧,我認為還要解決電的問題。電力跟不上勁,我們想大動也大動不起來。他打了一個比方,電線里的電流好比人血管里的血液,血脈旺盛,人才有力量,人若老是貧血呢,一天到晚病懨懨的,哪有力氣干活呢!高遠村的電線桿,還是十多年前栽下的木頭線桿,用的電還是很弱的低壓電。剛才大家都看見了,這樣的電連照明都不穩定,忽明忽暗的。有的人家連買個電冰箱都不敢買,害怕一用冰箱電線就短路,電閘就跳閘。

    有人插話,問尚主任:你們家不是買了冰箱嗎?

    尚主任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承認他家的確買了冰箱,是在城里酒廠打工的弟弟幫他買的,他用了兩次,電閘跳了兩次,就不敢再用了。他向向書記建議,讓向書記發揮人脈廣的優勢,和區里的供電局聯系一下,看能不能在高遠村建一個變電站,把木頭線桿換成水泥線桿,把低壓電變成高壓電,把高遠村的用電問題徹底解決一下。

    水一旦開了流,會越流越歡。發言一旦開了頭兒呢,受到前面發言者的激發和推動,受到會場氣氛的感染,急于發言的人心跳加快,也會有些坐不住。周志剛腰桿挺直,雙腿并攏,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是村黨支部的監委,還是月亮村民小組的組長。他在云南和北京都當過兵,是一位退伍軍人。尚主任的發言剛結束,還沒等向書記做出回應和點評,周志剛就把手高高舉起,要求發言。他還保留著部隊時被訓練出來的習慣,發言之前先舉手。

    向家明看到了周志剛高高舉起的大手,說老周還是軍人的作風,讓老周說吧。

    周志剛站起來了,他身材挺拔,威武雄壯,兩眼炯炯發光,仿佛還是軍人的形象。

    向家明請周志剛坐下說。

    周志剛說:謝謝向書記!我還是站著說吧,我習慣站著說話。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他想保持應有的鎮定和風度,但一開口說話,還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他說他讀過《矛盾論》,知道矛盾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理論聯系實際來說,高遠村的脫貧攻堅工作,也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他說:經過我多年的觀察和實踐,我們高遠村之所以陷入長期的深度貧困,主要矛盾是什么呢?我認為,主要矛盾是道路問題。我們村的道路問題是實實在在的具體問題,是石頭的問題,沙子的問題,泥巴的問題。說話時,周志剛的眼睛不看別的,一直看著向家明。在不說話的時候,他不會這樣,眼睛不會一直看著一個女同志。但在作會議發言時,他就沒有了任何顧忌和回避,目光甚至有些銳利。也許他意識不到他在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向書記,他專注的是自己的思想和內心,不知不覺間就這樣了。

    向家明在筆記本上記老周的發言,燈光微弱,她需要皺著眉頭,瞇著眼,才能在筆記本上寫字。有時她會抬起頭來看一眼老周,每次看老周時,都會與老周的目光發生碰撞。于是她收起目光,繼續把目光聚攏在筆記本上。

    向書記是我們的領導,我相信,我所說的這些問題,向書記比我們明白得多。我在向書記面前說這些話,可能有些不自量力,班門弄斧。我說的有不對的地方,請向書記批評。

    沒有沒有,您說得很好,對我很有啟發。不必謙虛,您接著說。

    我所說的不是路況好壞的問題,是我們高遠村長期無路可走的問題,村里通向外界,沒有路;幾十個村民小組之間,沒有路;在村民各家各戶之間,更沒有路。我說的這些情況,一點兒都不夸張,向書記到村里看一看就知道了。都是因道路不通,村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才使高遠村與外界隔絕,成了孤立的狀態,原始的狀態。外面的人把我們村說成孤島,就是這個意思。從理論上說,高遠村的道路問題是主要矛盾,用通俗一點的話說,道路不通,就是高遠村的卡脖子問題。人人都有脖子,我們呼吸是通過脖子,吃飯喝水是通過脖子,如果把我們脖子卡住了,我們怎么出氣,怎么吃飯喝水?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村莊也是這樣。道路就是高遠村的脖子,道路不通,就等于把脖子卡住了,我們想改革,也沒法改革;想開放,也開放不成。所以我認為,高遠村的脫貧攻堅工作要以打通道路為突破口。打仗要找準突破口,找不準突破口,很難把城池攻下來。脫貧攻堅也要找準突破口,找不準突破口,只在外圍搞幾個脫貧項目,很難真正脫貧。就算人均收入暫時上去了,因基礎不牢,升上去的收入還可能會掉下來。

    老周的發言稍停頓了一下,夏支書問他:老周,你說完了嗎?看樣子,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就算說完了吧。

    要是沒說完,你接著說。等你把話說完,我也說幾句。

    就這樣吧,反正我覺得高遠村就像一頭犟牛,我們要想把它拉走,必須牽它的鼻子,不能拉它的尾巴。牽住它的牛鼻子,它會乖乖地跟我們走,要是拉它的尾巴呢,它不但不走,還會跟我們尥蹶子。周志剛這才坐下了。

    我非常贊成老周的看法,夏方東說,我看高遠村脫貧攻堅的當務之急,就是解決修路的問題。我們村是一座座山,一道道溝,翻山沒有路,過溝沒有橋,一堵百堵,都快把我們堵死了。有一年秋天,山外來了一個照相的,他在山里照來照去,說高遠村是真正的原始生態,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這個樣本要永遠保留下來才好。我見他留著一嘴毛胡子,心說,人說嘴上沒毛兒,說話不牢,他嘴上這么多毛,說話怎么也這么不靠譜呢,心里只想罵他。我對他說,你覺得這兒好,就在這里住幾天吧,哪天我請你喝一頓苞谷酒。結果他一天都沒住,騎上摩托車就跑掉了。

    夏支書的話也得到了支委們的回應,會場上響起一片議論之聲。有人說:山外來的人不過是隔山觀景,哪里知道山里人的苦處。有人舉了另外的例子,有一個山外的人,用獨輪車推著一車子好炭到高遠村賣,過一個陡坡時,他沒把車把把握好,連人帶車帶炭翻倒在山溝里,差點丟了性命。他發誓以后再也不進高遠村。千言萬語歸結到路上,誰都知道修路好,可萬年的高山高入云,千年的石頭硬如鐵,修路就得開山劈石,誰來干呢?修路就得用洋灰,買洋灰就得花錢,那得花多少錢哪!

    向家明從手機上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到了后半夜。想打一個哈欠,她捂了嘴,沒把哈欠打出來。她說,時間不早了,今天的支委會就開到這里吧。聽了大家的發言,我了解到不少情況,好多情況我以前都不知道。這說明我的調查研究工作做得很不夠,離全面深入地了解高遠村的貧困現狀還差得很遠很遠。從明天起,我要在村里多走走,多看看,爭取把每個村民小組都走到,多跟村民們聊一聊。

    第四章

    向家明自己在辦公室里做飯吃。在市里,她家做飯早就不燒煤了,先是燒用大肚子液化氣罐裝的石油液化氣,后來燒冒藍色火苗的天然氣,到了高遠村,她得重新燒煤。好在她從小就會燒煤,對點火、添煤、通爐子、掏煤渣、封火等一系列操作過程都不陌生。她做的早飯很簡單,用鋼精鍋煮一碗麥片粥,再往粥里臥一個雞蛋,就齊了,營養就夠了。

    昨晚散會后,她和夏支書、尚主任約好,今天一塊兒下組。她吃過早飯不一會兒,夏支書和尚主任就各自騎著摩托車,到了村委會辦公室門口。雨不下了,縷縷白云在半山腰間繚繞。白云真白,恐怕比最白的絲棉都要白。白云很薄,薄得有些透明,露出了襯底的青山。白云是飄動的,在飄動中不斷變換著形狀,一會兒像一條哈達,一會兒像白鷺的翅膀。白云行,天放晴,看樣子今天不會再下雨了。下組,就是從村委會下到村民小組去,村委會為上,村民小組為下。村民小組有的在山頂,有的在溝底,上下落差有一千多米。山里人還不習慣把米作為計程單位,米有大米、小米,不管大米小米,一粒米才有多長呢。他們還是愿意拿里說事兒。他們所說的里,也不是什么公里,而是他們祖祖輩輩所說的土里。一千多米換算成土里是多長呢,是兩里多路。兩里多路放在平地不算什么,若把兩里多路直上直下豎立起來就不一樣了,我的老天爺,那不成了天梯嘛,那不是通到了南天門嘛!向書記說了,爭取到每個村民小組都看一看,尚主任就問她從哪里看起,是從低處往高處看,還是從高處往低處看?在最低處的小組是海洞,在最高處的小組是長風。向書記環顧四周的群山,像是想了一下,說人往高處走,那咱們就先從低處看起吧。補充說:人只有先到了低處,才能一步一步往高處走。要是一下子到了高處,就該走下坡路了。尚主任被向書記的話繞住了,問到底是先去海洞,還是先去長風呢?向書記明確說:先去海洞。她問海洞組的組長叫什么,去之前要不要給那個組的組長打一個電話?尚主任說:海洞組的組長姓秦,叫秦希明。他沒有手機,沒法兒跟他聯系。就算他買了手機,給他也打不通,他們那里一點信號都沒有。秦希明在家不在家都不一定,他兒子大了,到了該找對象的年齡。他想把舊房子翻蓋一下,這兩年一直忙著籌備建房的材料。向書記說知道了,那咱們就出發吧。

    向家明不再穿檢察員的制服,換上了普通的便裝,不再穿皮鞋,換上了輕便的旅游鞋。她所背的一只雙肩背包,是女兒上高中時淘汰下來的舊書包,書包一側裝有一瓶涼開水,另一側裝有一把折疊雨傘。書包里面放的是筆記本、紙巾等。向家明的發型是比較會趕時髦的五妹向家瑩幫她設計的,輕燙,短披肩,額前不蓋劉海,露出光光的前額,鬢發也不遮耳朵,而是抿在耳郭后面,露出雙耳白白的輪廓。從背后看,向家明還像是一位背著書包去上學的高中生呢。

    從村委會到海洞組有二十多里,要是步行的話,在山路上繞來繞去,恐怕一上午都走不到。夏支書和尚主任準備用摩托車帶向書記去。夏支書問向書記:你敢坐我們的摩托車嗎?

    向書記說:你們都是騎摩托車的老手了,那有什么不敢坐的,只要你們敢帶我,我就敢坐。她坐哪一輛呢?尚主任才四十來歲,年輕一些,身手也矯捷一些,她就坐尚主任的車吧。

    在整個高遠村,只有村委會門前有一條三里多長的沙石路,也就是村里所說的毛路。之所以被說成毛路,是路上沒有鋪水泥,沒有硬化,還是毛毛碴碴,一點兒都不平整,更不光滑。別看這段路不怎么樣,村里有什么大的集體活動,鎮里的電影放映隊來放電影,或是村民在過年時唱花燈調等,都是在這段路上進行,使這段路幾乎有了官路的性質和文化廣場的性質。下了這段路,他們像是一下子跌落下來,掉進山里無路可走的地方。不會吧,無路可走,那摩托車怎么開,摩托車又不是帶翅膀的飛機,不能在天上飛,沒有路怎么能行呢?也是,要說路,路還是有一點的,只是那些路都是羊腸小道,差得不能再差,壞得不能再壞。說是羊腸小道,有兩個意思,一是小到很細,細得跟羊腸子一樣;小道彎彎曲曲,彎曲得也跟羊腸子一樣。二是那些小道比較適合山羊攀緣行走,山羊四條腿,四只蹄,平衡能力強;山羊的每只蹄甲子都分成兩半,可以牢牢抓住石頭,可以在小道上躥下跳,奔跑如飛。人和羊相比,人就不行了,直立起來的人只有兩條腿,上半個身子只有胳膊沒有腿,平衡能力比羊差遠了。人雖說有十個腳指頭,但腳指頭都被人為包裹在鞋里,早就失去了抓地的功能。那么,人借助于機械的力量,騎上摩托車怎么樣呢?若是在寬闊的水泥路上,或柏油路上,摩托車當然可以開得很快,快得像飛一樣。在這樣的小道上就不行了,摩托車只能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往前開。

    山道上不能并排行兩輛摩托車,夏方東騎一輛摩托車在前面帶路,尚應金帶著向家明在后面跟。路上多是碎石塊、硬沙粒,在石塊和沙粒的縫隙間,才有一些細土黃泥。路上不時會擋著一些大塊的石頭,那些石頭有的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有的是從地里冒出來的。有時兩塊大石頭在路上夾道并列,中間只有一道可容一只摩托車的輪子通過的縫隙,尚應金只能把摩托車的前輪對準縫隙,兩只腳分別踏在兩邊的石頭上,以腳蹬為動力,推動摩托車從夾縫里通過。向家明模仿尚應金的動作,也把兩腳抬起來,踏著石頭通過。遇到石頭攔路時,向家明要求從摩托車上下來,尚應金說不用,過去沒問題。車輪每碰到稍大一點的碎石塊,整個摩托車都難免會咯噔一下,彈跳一下。摩托車每次彈跳,向家明的心臟也會跟著猛跳一下。向家明聽人說過,就是在這樣寬不到一米、處處驚險的山路上,2013年春天,鎮里派出所的一個民警和一個輔警,騎著一輛摩托車下鄉辦案,就跌進了山路一側的深淵,雙雙以身殉職。向家明難免會聯想到自己,她和尚主任也是共騎一輛摩托車,也是騎行在讓人驚心的小路上。這種聯想讓她十分緊張,緊張得頭皮有些發麻。她一再對尚主任說:你慢點兒騎,咱不著急,安全第一。尚主任讓向書記放心,說他會小心的。

    拐彎處,向家明看見下面山腳處有一座房子,房頂上面的池子里積滿了雨水。她問尚主任這是怎么回事,房頂上這么多積水,難道不怕往房子里漏水嗎?

    尚主任說:這是房子的主人在建房子時,特意在房頂建的水泥防漏蓄水池,趁下雨時把雨水收集起來,日常用水就用蓄水池里的水。

    向家明覺得稀罕,她問:市里檢察院不是幫村里建了水窖嘛,我第一次來高遠村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座水窖。

    尚主任說:那次只建了五座水窖,只有村委會和其他四個村民小組能用上水窖里的水,絕大部分村民小組的村民還是這樣靠天吃雨水。

    這個我沒想到,我想下去看看。向家明說。

    尚應金喊住了前面的夏方東,二人把摩托車熄了火,推到一側的峭壁下停下來。

    向家明站到路邊看到了,房頂上積攢下來的一池子雨水雖說有些渾濁,但看上去還是一池子明水,天映在池水里是藍的,云映在水里也是白的。一只無名鳥從水池子上方飛過,鳥在天上飛,也像是在水里飛,倏忽就不見了,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夏方東跟過來介紹說:這些水寶貴得很,除了蒸飯、煮粥,洗臉都舍不得用。不得不用水洗把臉,洗臉水舍不得倒掉,還得用來刷鍋。刷鍋水仍舍不得倒掉,還要用來喂牛、喂豬。到了干旱季節,房頂蓄水池里的水用完了,見底了,他們只好挑起水桶,翻山越嶺,到很遠很遠的河里去打水。

    說水想水,向家明覺得口有些渴了,她背過手,從書包一側取下那瓶用礦泉水瓶子裝的涼開水,擰開蓋子欲喝,還沒喝,問夏支書和尚主任:你們喝水嗎?二位搖頭說,不渴,不喝。他們平時沒喝水的習慣。他們身上都沒背書包,徒手騎摩托,除了把手機和錢包裝在口袋里,別的什么東西都沒帶,更不要說帶涼開水。別說他們不渴,就是真的口渴了,女書記只帶了一瓶水,他們怎么會好意思喝呢。向家明說:那我就喝了。喝水時,向家明看見山下這戶人家門前的院壩里坐著一位上歲數的老人,老人頭扎灰布帕,坐在一把矮竹椅上,一動不動。院壩里還有三只雞和一條狗,雞在互相追逐,狗蹲在院壩一角看著雞。狗也是一動不動,像是在模仿它的主人。雞和狗肯定是不洗臉的,向家明不知道老人洗不洗臉。因距離比較遠,向家明看不清老人的面目,遠遠看去,老人的臉像是有些發黑。因為缺水,這里的人連臉都不敢多洗,在城里生活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向家明在心里留下了一個新的問題,看看怎么解決村民的吃水和用水問題?

    剛才坐在摩托車上顛簸時,向家明就有些口渴,她知道,她的口渴是心情緊張所致,并不是身體里真的缺水。在心情緊張時喝一點水,壓一壓,會對緊張起到一點緩解作用。向家明喝了幾口水,把瓶蓋擰上,心跳均勻多了??墒?,再重新騎上摩托車時,向家明提出,讓尚主任放松一下,她坐一段夏支書的摩托車。她心里真實的想法是,尚主任身材比較低,體重比較輕,壓不住摩托車,摩托車前行時會彈跳得比較厲害。而夏支書身材比較高大,體重屬于重量級別,會對摩托車的彈跳起到壓制作用,使摩托車跑起來會穩當一些。夏支書和尚主任很快理解了向書記的意思,尚主任說:好吧,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我在前邊帶路。夏支書笑了一下,沒說什么,用手把摩托車的后座撫拭了一下,請向書記上車。

    他們又向山下騎了一段,尚主任把摩托車停下了,緊隨其后的夏支書也把摩托車停下了。原來對面自下而上地走來了一隊人,為了給上山的人讓路,他們必須在路邊停一下。上山的這些人都是高遠村的村民,夏支書和尚主任與他們都很熟悉。通過夏尚二人與他們之間的交談,向家明得知,有一戶人家,喂大了一頭豬,舍不得殺掉吃肉,就請來一些青壯男人,要把豬抬到山外的鎮上賣錢。因豬長得過于肥大了,四百多斤將近五百斤,豬的主人就請了八個男人,分成兩撥兒,輪流替換著把肥豬往山外抬。因山路上不能行車,肥豬運不出去,只能靠人力往山外抬。

    在夏支書和尚主任與村民說話時,抬豬的四個村民并沒有把豬放下來。向家明對夏支書說:讓他們走吧,老把豬抬在肩上多累呀!

    夏支書這才想起把向書記跟村民們介紹了一下,他從摩托車上下來了,把擋在向書記前面的身體讓開,但仍扶著摩托車的車把說:這是咱們村新來的駐村第一書記向書記。

    村民們把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向書記看了一下,都沒有什么表示,沒有歡迎的表示,也沒有不歡迎的表示。他們好像并不認為書記與他們的生計有什么關系。

    豬大概不耐煩了,在竹笆包里叫了一聲,它叫得有些凄厲,像挨了刀一樣。

    夏支書說笑話:這家伙急了,急于挨刀。好了,你們繼續趕路吧,隨后向書記再去你們組給你們座談,聽取你們的意見。

    這時才有一個村民開口說:書記跟上面的人要點錢,把我們這條路修修唄。修了路,通了車,把豬往車上一扔,開起來就走,就不用像現在這樣用八抬大轎往山上抬豬老爺了。

    “八抬大轎”和“豬老爺”的說法,引起了一些笑聲。笑過之后,夏支書說:不要老想著當伸手派,我們還是要自力更生。

    再轉過一個彎,傳來一串鈴聲,鈴聲叮叮的,很清脆,不是銀鈴,而是銅鈴。在深山里,鈴聲有著空谷回音般的美聲。因隔著山拐子,不知鈴聲來自哪里。等轉過了這個拐子,拐肘處總算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平臺,平臺的平面大約有兩三個方桌的桌面那么大。在上上下下老是傾斜著的山道上,有一個平臺是難得的。誰走到平臺這里,都會禁不住想停下來喘口氣,歇歇腳。挑擔子的,會把擔子放在地上,摸出手巾擦擦汗。背背簍的,都會把背簍放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屁股也靠在石頭上,歇一歇。石頭是兩塊,石頭上面也有平面。那平面像是好心人用鐵器打磨出來的,以供受苦受累的過路人休息。

    兩輛摩托車騎到平臺上,也停了下來。不是他們也要休息,是鈴聲響上來了,他們低眼看見,脖子里戴鈴鐺的是一匹棗紅馬,馬背兩側馱著兩大包東西,正沿著山道的一個陡坡,奮力向上攀登。如果他們不停下來,在斜坡處狹路相逢,就會互相擋道,車下不去,馬也上不來。所以,他們正好在平臺上停下來,等和負重的馬匹錯開身,他們再下山不遲。

    夏支書和尚主任都看見了,趕馬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海洞村民小組的組長秦希明。秦希明不是在前面牽著馬,而是扯著一根長長的韁繩跟在馬的后面。他沒有把韁繩扯緊,而是松松地拖著,以免給馬幫倒忙。跟在馬后面的,還有一只身量不大的小黑狗,小黑狗白眼圈,長相滑稽,像舞臺上的小丑。小黑狗一會兒跑在馬的左側,一會兒跑在馬的右側,不離棗紅馬左右。它像是對馬的勞動有所監督,又像是跟勞苦功高的棗紅馬做個伴兒。

    登上平臺,秦希明吁了一聲,扯了一下韁繩,馬就停了下來,鈴聲也停了下來,只剩下一點余音。

    夏支書、尚主任、向家明,都從摩托車上下來了。夏支書把向家明介紹給秦希明:這是從市檢察院來我們村駐村的第一書記向書記,向書記下組的第一站,就是到你們海洞組調研,你不在家里等向書記,怎么跑出來了?

    秦希明從褲子口袋里摸出手機,看了看,說山里沒有信號,他沒接到通知呀。要是接到通知的話,他一定會在家里等著向書記。說著,他有些抱歉似的對向書記點點頭。

    沒事的,你今天先忙你的事,以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多得是。向家明把馱在馬背上的尼龍蛇皮大包兒摸了一下,問里面裝的是什么?

    秦希明說,里面裝的是苞谷,他把苞谷運到鎮上賣掉,買一些磚瓦馱回來,準備翻蓋房子。

    馬是最原始的運載和交通工具,城市里早就不養馬了,不用馬了,你們這里還用馬馱運東西,說明這里的生活還沒走出原始狀態。

    是的,為馱運建房的材料,去年我家已經累死了一匹馬?,F在這匹馬也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底。秦希明說著,愛憐似的拍了拍馬的脖子。手碰到了鈴鐺,那只鈴鐺是只銅鈴,銅鈴叮叮響了兩聲。

    向家明看到了馬身上冒出的片片汗水,被汗水浸濕的地方,棗紅的顏色顯得更深,深得變成了黑紅??神R的目光平靜,一聲不吭,完全一副任勞任怨的樣子。向家明還看到了那只滑稽角色的小黑狗,小黑狗事不關己似的在一旁蹲著,像一個懂事的小人兒。向家明說:這只小狗狗挺可愛的,她叫著狗狗,狗狗,向小黑狗走去。向家明的童心上來了,掏出手機,要通過自拍的方式,拍一個和狗狗的合影。晚些時候發給丈夫和女兒看,以告知她現在的生活狀況。她把手機舉起來了,屏幕上出現了她的臉,同時出現了蹲在地上的狗狗。這種情況有一個流行的說法,叫同框。自拍了一張和白眼圈狗狗的同框,猶嫌不夠,她半蹲下身子,把自己和狗狗靠近一些,想再拍一張。

    然而,當向家明要和狗狗自拍第二張同框時,小黑狗不愿配合似的,竟起身走開了。小黑狗邊走,邊回頭看著向家明,仿佛在說:干什么呀,我又不認識你!

    第二張自拍沒拍成,向家明像是受到了冷遇,她說呀,這只狗狗不喜歡我。

    秦希明說:它對你不太熟悉,還有些認生,等時間長了跟你熟悉了就好了。秦希明仰臉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對夏支書說:你們去我家吃中午飯吧,讓我老婆給你們煮雞蛋吃。我家的雞是在山上散養的跑雞,下的蛋好吃著呢。我老婆攢了快一瓦罐子新雞蛋了。

    夏支書說:你不在家,你老婆舍得煮雞蛋給我們吃嗎?

    舍得,舍得,肯定舍得,我老婆大方得很。家里來了客人,要是趕上淡季,家里沒雞蛋,我老婆恨不能自己下蛋給客人吃。不信你們試試,到我們家,你們一句話不用說,連雞都不用提,我老婆肯定會煮雞蛋給你們。要是我老婆不給你們煮雞蛋,我把我的人頭輸給你們。

    尚主任說:那可不敢,你一顆人頭得值多少雞蛋哪!

    趕路要緊。秦希明趕著馬繼續上山,鈴聲漸行漸遠。騎摩托車的三個人,分別跨上摩托,接著下山。又走到一處山腳邊有房的地方,向家明看到路邊有一個老太太在擺地攤賣東西,就讓夏支書和尚主任停車,她要看一下。老太太坐在路邊的一只小凳子上,面前的地上鋪著一塊有些發硬的塑料片子,上面放著三樣東西,一堆小蔥、一堆小白菜,還有一些雞蛋。小蔥青是青白是白,擇得干干凈凈,捋得整整齊齊。小白菜像是春天剛發出來的,水靈靈的,新鮮得很。老太太身后是一塊坡地,坡地里種的是土豆,間種著一些小白菜??蠢咸媲胺诺男“撞?,葉子都支棱著,顯然是剛從土豆地里拔出來的。雞蛋白花花的,每一枚雞蛋都是新蛋,蛋面上分布著一些細小的麻點,像敷了一層粉。其中有一枚頭生蛋,蛋上留著淺淺的血紅。老太太頭戴一頂束口的白布帽,白發從帽子下面露了出來。向家明蹲下身子問:大娘,賣東西呢?

    老太太笑容滿面,指著小蔥,說一塊。

    是一塊錢一斤,還是一塊錢一堆呢?

    老太太還是說一塊,并舉起了一根食指。

    尚主任過來替老太太回答:這里在路邊賣東西都是論堆,一塊錢一堆。

    那雞蛋呢?不會論堆吧?

    尚主任問老太太,問過之后,告訴向書記,雞蛋是論個,一塊錢一個。

    向家明笑了,說:看來老大娘擺的是一塊錢的地攤,做的是一塊錢的生意。她對尚主任說:咱們買點兒老大娘的東西,幫老大娘開開張吧。雞蛋是八個,菜是兩堆,一共是十塊錢。尚主任掏出錢包,要付錢。向書記制止了他,說:以后在買東西的問題上,你們誰都不要跟我爭著付錢,誰跟我爭,我就跟誰急。我家先生在市里一家國有企業當總經理,他的工資比較高,我們家的錢花不完。向家明把十塊錢遞給老大娘,老大娘把錢卷成一卷,放進口袋里。把錢放進口袋后,老大娘又用手在口袋外面抿了抿,才放心。塑料片子下面壓著兩截事先剪好的塑料繩兒,老大娘把塑料繩取出,分別把小蔥和小白菜捆扎好,交給向家明。向家明剛要伸手接,尚主任已把菜接過去。買好的雞蛋卻無法帶走,老大娘沒有準備盛雞蛋的東西。鋪在地上的塑料片子有些發硬,還有些發脆,用塑料片子兜雞蛋恐怕不合適。好在夏支書摩托車前面的盒子里放有備用的塑料袋,他取過一只塑料袋,將雞蛋一一拾進塑料袋子里,提走了。

    向家明沒有馬上就走,又跟老大娘說了幾句話,問老大娘今年多大歲數了?看老大娘的白發,她估計歲數跟她母親差不多。老大娘還是像賣菜一樣,伸出一根指頭,說八十一。向家明夸老大娘身體不錯,對老大娘說:我是剛來的,也住在高遠村。

    老大娘站起來了,眨了眨眼,像是要把跟她說話的人看清楚些,問:你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孩子來的?

    一個人。向家明在不知不覺間也伸出了一根指頭。

    你住到誰家了?你男人叫啥名字?

    笑話來了,老大娘顯然是誤會了,以為她嫁人嫁到了這個村。向家明怕一時解釋不清,又見夏支書和尚主任都已站在摩托車旁等她,就跟老大娘擺擺手走開了。她本來還想問問老大娘家的人口和經濟收入情況,那就等以后再說吧。坐上摩托車,向家明還想著老大娘對她的誤會。從外面來了一個新的、以前不認識的女人,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嫁人,老大娘的誤會是正常的,向家明不禁啞然失笑。

    秦希明家住在高遠村的最低處,也是最邊緣處,從秦家再往南走,跨過一條活水河,走過一座石頭橋,就到了另外的鎮子下屬的村。夏支書等三人騎著摩托車,直接到秦希明家里去了。尚主任管秦希明的老婆叫秦嫂,好像跟秦嫂很熟,他說秦嫂,我們來你們家吃午飯來了。

    秦嫂顯得有些慌張,臉上布滿少女紅一樣的紅潤,她搓著手說:我們家老秦沒在家呀!

    沒在家怎么啦,秦哥不在家,難道你就不管我們飯了?

    管,管,看你說的,哪能不管飯呢。中午我給你們煮雞蛋吃,雞蛋都是我們家的跑雞新下的,我攢了有一瓦罐子呢,夠你們吃的。

    真讓秦希明說準了,他老婆果然要給客人煮雞蛋吃。

    秦嫂說話時,看了一眼向家明,想看不敢多看的樣子,想問不敢開口的樣子。

    向家明看出來了,秦嫂想知道她是誰,自我介紹說:我是高遠村新任的駐村第一書記,姓向,方向的向,叫向家明。剛才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你們家秦希明,他好能干??!向家明注意到,秦嫂臉上少女般的紅潤一直沒有褪去,紅潤不像是因看見生人害羞所生,而是與生俱來的紅潤。秦嫂不光臉上和脖子里有著桃花一樣的顏色,她光腳穿著一雙拖鞋,連腳面和腳脖子都粉嫩粉嫩的。這樣的女人是少見的,向家明禁不住說:真是深山出俊鳥,秦嫂你長得可真好看??!

    秦嫂的臉更紅了,說哪里喲,向書記你不要笑話山里人噻!

    向家明讓夏支書把他們所買的雞蛋和蔬菜提過來,交給秦嫂。秦嫂只接了蔬菜,不接雞蛋,她說:我說了,我們家有雞蛋,你們把雞蛋還拿回去吧。夏支書只管把雞蛋放到秦嫂家廚房的灶臺上去了。夏支書對秦嫂說,雞蛋不要白水煮,把小蔥切碎,切成蔥花,把雞蛋打進蔥花里,做成蔥花煎蛋就可以了。

    趁秦嫂在廚房里做飯,向家明從屋里走出來,一個人在秦希明家房前屋后看了看。三間木頭房子,不知住了多少年,確實已經很破舊,木板已經發黑、開裂、腐朽,大風一吹,似乎就會坍塌,飄走。在木頭房子的西面,碼放著一些準備翻蓋新房的建筑材料,那些材料有石塊、磚頭、細瓦,還有一些原木。房子前面,是一塊小小的院壩。院壩下面是一大片竹園,竹子旺盛、茂密,黑森森的,密不透風。往下看,竹子之間,新生了不少竹筍。每根竹筍都很粗壯,像是一生發就確定了自己一生的腰圍。每根竹筍都很挺拔,似乎都樹立了不見藍天誓不還的志向。竹園東側有一棵桃樹,灼灼的桃花正在開放,總算給竹園增加了一些明亮的色彩。向家明還拐進秦家房子東側的小夾道,到房子后面看了看。小夾道東面和房子后面,依次排列著豬圈、牛圈和馬廄。豬圈里有兩頭白豬,每頭大約有二百多斤,都在臟污的地上伸腿臥著,養膘不嫌多的樣子。牛圈里的一頭牛,正細嚼慢咽地吃著青草。馬廄里面是空的,應該是那匹棗紅馬住的地方。再后面就是一座蔥蘢的青山,山坡上有灌木,也有喬木。紅色和黃色的公雞、母雞在林木間穿行,不用說,這就是秦希明和秦嫂所說的跑雞。向家明覺得,秦希明家的家庭經濟搞得不錯,一年的經濟收入大概會超過國家規定的脫貧標準。如果全高遠村的村民都像秦希明兩口子這樣勤快,脫貧恐怕就不是什么難事。

    午飯,秦嫂果然做了蔥花煎蛋,她沒有把雞蛋翻炒成塊狀,而是煎成了一張完整的蛋餅。蛋餅厚墩墩的,黃里透著紅,紅里透著蔥白和蔥青,很是誘人食欲。向家明一再說好吃,好吃。她以為秦嫂煎的是她從老大娘那里買來的雞蛋,老大娘所賣的也是跑雞下的蛋,不料,吃過飯臨從秦嫂家里離開時,秦嫂從廚房里把用塑料袋裝著的那兜雞蛋提溜出來,雞蛋原封未動。秦嫂把雞蛋遞給尚主任,尚主任躲手不接,說:你這是咋回事?

    秦嫂說:我們家老秦不讓我要別人家的東西。

    我們是別人家嗎,向書記是別人家嗎?這是向書記花錢買的雞蛋,只不過讓你幫著加工一下,你怎么能退回來呢!

    不是,不是,老秦知道了會吵我的。

    吵你什么,你就說是我讓你收下的。尚主任幾乎以命令的口氣說,拿回去,拿回去!

    不行,這雞蛋我真的不能收。

    好吧,給我吧。尚主任接過雞蛋,很快把雞蛋送回廚房去了。

    秦嫂追過去,又把雞蛋提溜出來,說:你們不知道老秦的脾氣,他知道了,會罵我的,說不定還會打我。秦嫂說著,兩眼涌滿了淚水。

    向家明看到了秦嫂眼里的淚水,她是最見不得眼淚的,說算了算了,咱不能讓秦嫂受委屈。

    第五章

    去過最低處的海洞村民組,向家明和夏方東、尚應金商定,第二天去最高處的長風村民組訪問。去罷最低處和最高處,中間的半低和半高處,再一一去訪問。第二天雞叫開門處,向家明發現下雨了。向家明的姥姥家在農村,她小時候在姥姥家住,聽到過雞叫。后來長期在城里住,就聽不到雞叫了?,F在來到高遠村,她又聽到了久違的雞叫?;叵肫饋?,她覺得挺不解的,她先前去的辛平村也是農村,在那里住了將近一年,怎么沒聽見雞叫呢!向家明所住的村委會辦公室,坡上有一家鄰居,坡下也有一家鄰居。雞叫肯定是鄰居家的公雞發出來的,但她不能肯定哪家養了公雞,哪家的公雞在叫。有一點她可以肯定,是兩只公雞在叫,一只叫得聲音高一些,一只叫得聲音低一些;一只聲響貫通,直沖云霄,一只叫得還不夠連貫,在低處徘徊。聽得出來,兩只公雞的叫聲是一老帶一新,或一爺帶一孫。雨不大,雨點兒落到地上,聽不見聲響。擱不住雨不停地下,門前的地上還是濕了,已經有了積水。地坑坑洼洼,積水一盞一盞,都是渾濁的白水。尚應金頭天就說過,天只要一下雨,別管雨大雨小,長風組就不能去了。因為去長風組要爬山,在好天好地的情況下,爬山就非常困難,爬山跟登天差不多。一下雨等于下了天河,河阻路斷,誰都不敢往上爬。

    村委會辦公室所在地,也有一個村民組,叫馬石坡。村民委員會,也是一級政權組織。人都是社會性動物,哪里有政權組織機構,哪里居住的人口就多一些,比如鎮里人口多,縣里人口多,市里人口更多。馬石坡組的村民有四十多戶,男女老少,人口超過了三百。下雨天,村民們可以在家里待著,向家明是來工作的,下雨天也是工作天,她不能閑著。她想起那個叫王安新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家就在馬石坡組,離村委會辦公室不太遠,她打算吃過早飯后,去王安新家看看。山里人早飯吃得晚,等吃過早飯,就到了八九點。向家明不準備拉夏支書和尚主任陪她一塊兒去了,在高遠村久住,她要學會獨立工作,不能動不動就拄“拐棍”。再說,夏支書和尚應金各有一大家子人,他們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給他們留出一些時間。村里有一個醫務室,有兩個中年男醫生,一個張醫生,一個王醫生。向家明準備請一個醫生,一塊兒去王安新家看看,讓醫生幫王安新的奶奶檢查一下,老人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治一治。那天聽見老人在床上呻吟,她沒來得及到床前看一看,問一問,一直有些放心不下。

    門外來了一個人,在雨地里站了一會兒,到門口一側的廊下停住了腳。向家明出來,問來人找誰?來人搖頭。又問他有什么事兒嗎?來人還是搖頭。這人真是個怪人,來人的樣子讓向家明有些吃驚。來人沒穿鞋,也沒穿襪子,光著兩只腳板,有些發紅的腳面子上,沾著一些黑色的泥點兒。他腿上穿一件灰色的秋褲,秋褲只有半截兒,往上吊著,露出了小腿。秋褲還爛著一些毛邊的小洞,像是一只只向外張望的眼睛。他上身穿的是一件土黃色的絨衣,絨衣的破爛處打著雜色的補丁。那些補丁打得一點兒都不整齊,有的補丁向下耷拉著,似乎隨時都會脫落。他頭上戴的是一頂大罩度的竹編斗笠,總算完整一些,顯示出當地傳統的竹編工藝水平。他站到廊下,雖然不淋雨了,但他頭上的斗笠并沒有取下來,仍牢牢戴在頭上,脖頸下面的布帶也系得緊緊的。斗笠上的雨水,順著斗笠的周邊滴落下來,在地上濕成一個圓圈。來人就站在圓圈里一動不動,像自我保護一樣。讓向家明感到吃驚的是,現在都什么時候了,城市的垃圾桶里扔的都有完好的衣服,這人怎么還穿得如此破舊,簡直像稻田里的稻草人,像逃荒要飯的叫花子。對比一下,稻草人和叫花子都比他穿得好。你是哪個組的?向家明問他。

    這次來人沒有搖頭,說:黑窯溝。

    你叫什么名字?

    齊天星。

    你今年多大歲數啦?

    五十七。

    你怎么穿成這樣?村里沒給你分過衣服嗎?沒給你分過鞋子嗎?

    齊天星又不說話了。他的表情一點兒都不悲苦,微微笑著,一副大有深意的樣子。

    向家明猜,齊天星冒雨來村委會,很可能是要求村干部給他救濟衣服,她表態說:齊大爺,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我們會盡快想辦法解決你的穿衣和穿鞋問題。我是新來的駐村第一書記,我的名字叫向家明。

    齊天星對向家明點點頭。

    這時,尚主任穿著雨衣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一看見齊天星,就好像沒有好氣,說老齊,你又來干什么?你看你這身打扮,嫌給高遠村丟人丟得還不夠嗎?

    齊天星不生氣,還是微微笑著,說他聽說村里來了一個書記,是個女的,他不相信,就來看看,還真是個女的。

    好了,沒事兒就回去吧。既然想來見書記,為啥不穿得像樣兒一點?

    齊天星這才走了。

    向家明對尚主任說:你不要吵他嘛,你好厲害喲。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向書記,你不知道,我向你匯報一下他的情況。他一輩子沒找到老婆,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是村里建檔立卡的低保戶,每月都可以領到三百多元低保金,加上他自己種的有苞谷、土豆,養的有雞,生活不成問題。城里人給農村人捐獻衣服,村里每次分衣服,都會有他一份??墒悄?,每次給他的衣服,他不是放著不穿,就是被別人要走,還是穿得破破爛爛、赤皮露肉,像叫花子一樣??蓺獾氖?,他穿得這樣“舊社會”,還喜歡在村里走來走去,越是上邊來人檢查,他越是出現在領導面前,給村里扒分兒。每次見他穿得這樣,我都會訓他一頓,可他就是不改,真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毛病。

    我還以為他真的沒衣服穿呢。有衣服不往身上穿,有粉不往臉上擦,這事兒是挺奇怪的。向家明說。

    我們村奇怪的事還有不少,連搶別人家老婆的事都發生過,你住的時間長了就知道了。尚主任說:今天長風組是去不成了,不光今天,就算明天不下雨了,也不能去,山上稍微濕一點,就跟抹了油一樣,根本爬不上去。得等山上完全干了,才能往山上爬。那座山叫太陰山,我爬上去過幾次,領教過它的厲害。

    向家明心說,長風組在高遠村的最高處,那座山應該叫太陽山才對,怎么叫太陰山呢?她沒把疑問提出來,只說不著急,過兩天再去也不遲。我想去小姑娘王安新家里看一看,看看她奶奶的病情怎樣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呢?

    不用了,你只管忙你的事,我想讓醫務室的張醫生跟我一塊兒去,你去通知張醫生一聲,讓他九點半左右到我這里來,背上藥箱。

    村里的醫務室在另外一個地方,尚主任騎上摩托車,通知張醫生去了。王安新是個孩子,她家里還有兩位老人,去她們家空著手不好。上次他們去王安新家,是臨時性、隨機性的看望,才什么東西都沒帶。這次是專門前往,再不帶點什么,恐怕說不過去。要是在市里,街上到處都是大小超市,她可以去超市買點曲奇餅干、蛋黃派、巧克力什么的??筛哌h村別說超市了,連個小賣部都沒有。市場經濟都發展了好多年,市里的商品豐富得不得了,這里因關山阻隔,像是成了一個被遺忘的死角。向家明在屋里看了看,對了,把昨天帶回的八個雞蛋帶上,再拿兩包方便面。方便面是她從市里帶來的,為自己準備的,小孩子都愛吃方便面,只管給王安新帶兩包吧。

    還不到九點半,張醫生就打著雨傘,背著藥箱,來到村委會辦公室。張醫生聽尚主任說了,向書記要帶他去王安新家,對向家明說:巡診的時候,我去給那家的奶奶看過病,她是老年性骨質增生,加上腰肌勞損導致的腰疼,問題不是很大。我給她開了藥,勸她不要臥床不起,能活動就活動活動。她不聽勸,以為自己快活不成了,老是躺在床上不動,還得才六歲的孫女給她做飯吃。依我看,主要因為她兒媳跑了,兒子被判了刑,覺得沒希望了,心理上出了毛病。向家明認為張醫生的分析有道理,好多人的病都是心病,心有病,百病生。去王安新家,是一路下坡。下雨路滑,向家明腳下一跐,差點摔倒。她想她要是摔倒,沾一身泥水不說,背包里的雞蛋肯定會碎得一塌糊涂。

    在向家明和張醫生到王安新家之前,王家老少三口都在家,還沒吃早飯。地里都是泥巴,王安新沒去地里扒土豆,也沒去拔小白菜,早飯不知道做什么。沒有飯占嘴,王安新的老奶奶和奶奶,一個抱著拐棍坐在竹椅子上,一個靠被子坐在床上,在一來一往地斗嘴。說是老奶奶和奶奶,也是婆婆和兒媳。說是斗嘴,其實她們是在斗狠,唇槍舌劍,每一句都事關生死。兒媳婦說:我都這么老了,臉上一把枯皺皮,頭上一把白毛尾,該死咋還不死哩,還活著干啥哩!活著凈是招人煩,不如眼一閉,腿一蹬,干凈。

    婆婆聽得出來,兒媳這些話都是說給她聽的。她說: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想死,閻王爺瞎了眼,看不見我,不把我收走,我有啥辦法哩。

    兒媳說:我不是說你,是說我自己。人活得歲數太大了,占的是兒孫的福,折的是兒孫的壽,要不是我該死了不死,說不定安新她媽也不會跑,安新她爸也不會坐牢。

    婆婆說:人各有命,人的命歸老天爺管著,誰拿自己的命都沒有辦法。

    有的人,嘴是兩張皮,一會兒說生死歸閻王爺管,一會兒又說歸老天爺管,推來推去,跟鬼推磨一樣。

    婆婆嘆了一口氣,以商量的口氣對兒媳婦說:要不這樣吧,你弄點兒毒性大的老鼠藥,哪天下到我飯碗里,把我藥死算了。

    兒媳一聽惱了,嚷嚷起來:老天在上,可都聽見了,你看你有多惡毒,你的惡毒總算暴露出來了。你的目的是讓人家把我抓走坐牢。我兒子都去坐牢了,坐牢要坐十五年,這難道還不夠嗎?

    王安新大概實在聽不下去了,突然發聲:別吵了,別吵了!你們老吵,老吵,真是煩死人了!你們再吵,我就去找我媽。

    你哪有媽,你媽死了。奶奶說。

    沒有,我媽沒死,你騙我。我媽就是嫌你們家太窮,嫌你們老吵架,才跑走了。王安新抹起了眼淚。

    這時,向家明和張醫生收起雨傘,把雨傘依在門外的墻邊,進屋來了。二人一進屋,婆婆和兒媳頓時偃旗息鼓,跟沒發生過任何爭吵一樣。張醫生說:兩位老人家,這是咱們村新來的向書記,她來看望你們來了!

    向家明來到王新安奶奶床前問:大娘,您的身體怎樣了,好些沒有?

    還那樣半死不活的,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她坐在床上,伸著腦袋看向家明,說:上次夏支書你們一塊兒來,我還沒看清你,你就走了,這一回,讓我好好看看你。喲嘿我的娘哎,你長得可真好看,像個女菩薩!

    哪有什么菩薩,我是來高遠村幫助大家脫貧的。我聽說您的身體沒什么大礙,就是精神負擔過于重了。您要堅強起來,帶著您的孫女,一起往前奔,奔小康。

    張醫生把藥箱放在床頭,打開藥箱,取出一摞膏藥,對王安新的奶奶說:今天我給您帶來了六貼膏藥,這些膏藥是西藏產的,治腰疼效果特別好。感覺哪兒疼,你就把膏藥貼在哪兒。今天貼上一貼,睡覺時別把膏藥揭下來,貼對頭一天一夜,您的腰就不疼了,就可以下床活動。連著把六貼膏藥都貼完呢,您就能走能跳,干啥活兒都不耽誤。

    那敢情好,腰要是不疼了,我得給菩薩燒香磕頭。你別嫌我心急,熱沾皮,你現在就把膏藥給我貼上吧。

    向家明招手招呼王安新:安新,你過來,看著叔叔給你奶奶貼膏藥怎么貼,你學會了,下次貼膏藥就由你來貼。在向家明喊王安新之前,王安新一直在屋子一角待著,兩只大眼睛顯得怯生生的。她生來沒見過媽媽,也許見過,但那時的眼睛還不算眼睛,跟沒睜開差不多,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一看到從外面來的還不是很老的婦女,她就會想到她媽媽。想到媽媽,她對來人感到親切才對呀,可不知為什么,她對向家明有些害怕。上次看到向家明就有些害怕,這次更害怕了。她聽見大人都喊這個女的為書記,以為這個女的名字就叫書記。書記喊她過去,她不敢不聽話,但她一走過去,就把頭低下了。向家明說:王安新,把頭抬起來,看著我!她的口氣有些嚴厲,像教育小時候的女兒那樣。

    王安新把頭抬起來了,她只看了書記一眼,趕緊塌下了眼皮。

    你叫我阿姨了嗎?你叫一聲讓我聽聽,我看你會不會叫阿姨。

    王安新從沒有叫過阿姨,不知道阿姨是什么,反正阿姨不是媽媽。她抬起眼皮,又看了書記一眼,見書記兩只亮光閃閃的大眼睛正盯著她,嚇得她又把眼皮塌了下去。她的眼皮像是有自動開關控制著,需要關的時候,眼皮自己就關上了。她的嘴動了動,像是要喊一聲阿姨,但沒能喊出來。

    向家明從背包里取出雞蛋和方便面,說:這是阿姨今天送給你們的禮物,來,伸手接著。不要光用清水煮白菜了,中午你給老奶奶和奶奶煮點雞蛋吃。

    王安新接過禮物,抱在懷里。

    說,謝謝阿姨。小孩子從小就要學會懂禮貌,從今天開始,我就要教你學習懂禮貌,我說一句,你學一句,注意,謝謝阿姨,說。

    王安新小孩子叫媽頭一聲似的,終于說出來了:謝謝阿姨!她說得聲音不是很大,不是很清晰,還有一些快,但她總算說出來了。

    向家明很欣喜的樣子,說很好,這就對了嘛!阿姨問你,你想不想上學?

    王安新點點頭。

    不要點頭,要開口說話,想就說想。我再問你一遍,你想不想上學?

    人家說我是沒媽的孩子,是黑孩子,想上學也沒地方上。王安新說著,嘴一撇一撇,大顆的淚珠吧嗒吧嗒滾落下來。

    不要聽別人胡說。等你到上學年齡,阿姨就把你送到學校里去。向家明的眼睛也濕了。

    這一次,向家明沒有讓王安新說謝謝阿姨,王安新自己就說了出來:謝謝阿姨!

    不用謝,阿姨說到做到。向家明對張醫生說:你看這個小姑娘,聰明得很,等她上了學,一定是個好學生。

    奶奶插話說:孩子是好孩子,就她媽不是個東西,是一只守不住窩的撂蛋雞,下一個雞蛋,還沒把蛋暖熱,就跑了。

    向家明說:大娘,話不能這樣說,人家不是撂蛋雞,是金鳳凰。金鳳凰都喜歡梧桐樹,咱們這里沒有梧桐樹,就留不住金鳳凰。

    大娘說,她只見過杏樹桃樹李子樹,不知道啥是梧桐樹。又說:剛貼上膏藥有點麻麻的,這會兒又有點兒熱乎乎的,這個膏藥不錯,對住癥了。

    腰不疼了,您就下床活動。您的孫女這么小,您得愛護她,心疼她,不能像使喚大人一樣使喚她。她爸爸媽媽是那樣的情況,您是她的親奶奶,您不心疼她,誰心疼她呢!

    好,我聽向書記的話,天一晴,我就起來。你們給我送來了膏藥,我手里可是沒有錢哪!等哪天我托人賣點苞谷,再把錢還上。

    錢的事兒您不用管,醫務室先記上賬,隨后村里想辦法替你出。

    雨停后的第三天下午,太陽在天上照耀著,山地確實變成了干地,向家明和夏支書、尚主任才重新約在一起,向太陰山頂的長風組進發。還是尚主任自己騎輛摩托車在前邊帶路,夏支書帶著向家明在后面緊跟。摩托車在山路上上上下下,七拐八拐,跑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了一座山下。尚主任停住摩托車,并熄了火,對向家明說:這就是太陰山,長風組就在山上面。摩托車只能騎到這里,要上山只能徒步往上爬。向家明仰臉往山上看了看,山陡得直上直下,直插藍天。她的豎脖子仰成了橫脖子,后腦勺幾乎抵到脊梁,都沒有看到山頂。不錯,她看到了藍天,卻沒有看到山頂,山頂似乎和藍天連到了一起,實現了山和天的無縫對接。整座山是綠色,雖說綠的顏色深淺不一,有的地方發黑,有的地方發紫,有的地方甚至有些發白,總的格調還是以綠色為主。幾乎看不到路,小路大約都被蔥蘢的灌木叢遮住了。只有一塊峭壁處,露出一塊灰白。那塊山壁像是一塊巨大的黑板,只不過,黑板是黑色,那個板塊是灰白色。板塊并不是白板一塊,上面有一些不規則的黑色的線條,當是萬年雨水畫下的杰作。板塊稍稍有一點縫隙的地方,就有幾縷植物斜刺里從縫隙里鉆出來,那應該是風的或鳥的作品。在板塊的中下沿,隱約可見一條灰白色的小路,像是掛在山腰的一條蛇皮,又像是一根干豆角。向家明向上指著那條小路問尚主任:咱們就是從那里爬上去嗎?

    尚主任說是的,那是上山的唯一一條小道,那條小道是山民用鋼釬子在絕壁上一點一點鑿出來的,不管是往山上背煤,還是背磚頭,他們都是用背簍,一簍一簍往上背。過那段小道時,人都不敢往外看,也不敢往下看,一看容易頭暈,腿容易發軟,一不小心會掉進山澗。人都像壁虎一樣,臉朝里,背朝外,兩手扶著山巖,一點一點往前挪。人還不如壁虎,壁虎背上不背東西,人背上還背著東西;壁虎的四只腳都可以抓巖壁,人只有兩只手可以扶在巖壁上;壁虎的腳掌上有吸盤,連玻璃都吸得住,人的手掌一點兒吸力都沒有,一摸一出溜,啥都吸不住。

    尚主任,你說得這么可怕,不是嚇唬我的吧?向家明說。

    我是實話實說,沒有任何嚇唬你的意思。不瞞你說,你的前任,那個男的第一書記,就沒敢往上爬,他說他有恐高癥,只在山下往山上看了看,就回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依我的意思,你也不一定非要往山上爬。住在山上的,一共只有四戶村民,我通知長風組的組長,帶上兩個村民代表,讓他們到村委會,你和他們談談就行了。

    你讓我想想。我恐高癥倒是沒有,但我的腿有些問題。

    夏支書也建議向書記不一定非要上山,山路難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山上住著一個單身漢,是個酒鬼,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滿嘴牙咬不住一根硬舌頭,說話很不講究。

    向家明想的結果是,既然來到這兒了,還是上去吧。之所以堅持要上去,她說了三個理由:一是長風組的村民祖祖輩輩都住在高山頂上,人家經常下山、上山,自己連上一次都不敢上,那算什么;二是長風組的村民,上上下下都背著東西,都是負重的,而他們空著兩只手,爬起來要輕松許多;三是高遠村的名字帶一個高字,長風組住的地方,就代表著那個高,如果不到長風組看一下,跟沒到過高遠村差不多。對整個高遠村,就缺乏全面的認識。還有一個理由,她沒有說出來。剛才尚主任提到,上一任駐村第一書記到山下望而卻步,沒敢往山上爬。這個信息不但沒讓她打退堂鼓,反而激發出了她的犟脾氣:別人不敢上,我偏要上,決不能成為第二個不敢上高山的第一書記。至于山上住著一個酒鬼嘛,那更不算什么事。整個赤水河流域,遍地種滿了紅高粱,到處都是釀酒的作坊,空氣中充滿著酒糟的香氣,酒魂在大街上游蕩,誰還沒見過幾個呢!

    見向家明書記主意已定,夏支書和尚主任都笑著表示贊成。夏、尚二人馬上做了分工,尚主任在前面開路,夏支書殿后,讓向書記走在中間,他們一定會保護好她的安全。

    剛上山時,有一段小路坡度還比較平緩,路上長滿了柔軟的青草,路兩邊都是濃密的灌木。透過灌木的縫隙,向家明看到坡下的草地里有一匹白馬,在悠閑地吃草。往遠處眺望,可以望見對面山坡上的層層梯田。有一只小鳥,鳴叫著飛到別處去了。向家明吸了吸鼻子,說空氣真好,風景真美,她都想唱歌了。然而,向家明唱歌還沒唱出聲,她面前很快就出現了一個陡坡,陡坡上有一些青色的石頭,石頭中間夾雜著一些碎石、黃沙和黑泥。尚主任腳蹬著石頭,手扒著石頭,手腳并用,率先爬了上去。他沒有爬得太高,沒有和向家明拉開多少距離,就在上方停了下來,向下看著向家明問:怎么樣向書記,行不行?

    我試試吧,應該沒問題。向家明往上看了看說:路都立起來了,這樣的路馬匹恐怕上不去了吧!

    尚主任說是的,馬的身子太重,這樣的路只有山羊和狗可以上來。馬很聰明,看到這樣的路,不管人在上面怎么使勁拽它,在后面怎么用鞭子抽它,它瞪著眼睛,就是站著不動。

    向家明說:看來我還沒有一匹馬聰明。她學著尚主任的樣子,也俯下身子,腳踩著石頭,雙手交替扒著石頭,一點一點向上爬。在向上爬時,她并不仰頭往上看,只看眼前的地面。她懂得,如果看得太高,容易生畏,氣餒,不如悶著頭往上爬,反正爬一點,少一點。還有,她的腳必須踩在石頭上,或硬地上,萬不可踩在還沒有干透的濕泥上。要是踩在濕泥上,腳下一打滑,就會滑落下去,后果不堪想象。向家明沒有停頓,總算爬到了有一個小小平臺的地方。她滿臉通紅,額頭冒出了汗珠。她說休息一下,在平臺上站下了。她的背包里放的有紙巾,有心拿出紙巾把汗水擦一下,一看兩手沾的有泥,就沒有掏紙巾。平臺只站得下向家明一個人,夏支書和尚主任在她一前一后站著。不管站前,還是站后,二人都是站在斜坡上,一腿弓一腿撐的樣子?;蛟S為了放松心情,向家明講了一個笑話。說有一回,他們兩口子帶女兒到郊區爬山。走在游人如織的山路上,女兒一再問,媽媽,咱們什么時候爬山呀?又走了一段,女兒又問,媽媽,咱們怎么還不開始爬山呢?她一開始沒明白女兒的意思,說咱們不是正在爬山嘛!女兒說,沒有呀,咱們都沒有趴在地上爬呀!她這才笑了,知道女兒所理解的爬山,就是四肢著地,趴在地上往前爬。郊區的山并不高,山坡并不陡,不用趴在地上爬,可為了滿足女兒的好奇心,對女兒說,你想爬也可以呀。女兒果然趴在地上,像小動物一樣爬起來,可把他們兩口子樂壞了。講完了笑話,向家明說:我們今天的爬山,是真正的爬山,不想爬也得爬。

    接著往上爬時,尚主任對向家明說:我替你背著包吧。向家明沒有拒絕,說好吧,謝謝你!她取出放在背包一側的瓶裝白開水,擰開瓶蓋,對著瓶口喝了一氣。她說:我喝半瓶,給你減輕點兒負擔。

    尚主任說:我的負擔倒是減輕了,負擔轉移到你身上了。

    不是,凡是負擔,都是在身外,一旦裝進肚子里,就不再是負擔。誰會把吃進肚子里的飯當負擔呢,是不是!不但不是負擔,還會轉化成能量呢。

    尚主任承認向書記說得對,一說話就帶著學問。

    又一段山路更陡,沒有八十度,也有七十多度。向家明低著頭,自欺式地向上爬了一段,把自己的眼睛倒是欺住了,但欺不住自己的腿,她右腿的小腿稍稍有些抖。不得不向上看了一下,見尚主任正站在她頭頂上方看著她。到了這個地步,她只好向尚主任求助:尚主任,你看什么,拉我一把嘛!我得過風濕性關節炎,現在右腿膝蓋軟化,無力得很。

    沒問題,沒問題,我早就想拉你,只是有點兒不好意思。尚主任這才俯下身子,伸手把向家明的手拉住了。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來你還有封建主義思想啊。向家明一只手拉住尚主任的一只手,還覺得不夠,她兩只手都上去了,一只手緊緊握住尚主任的手掌,另一只手抓住尚主任的手脖子。這樣一來,她像是把尚主任的胳膊變成了一根繩索,使勁兒拉著“繩索”,借助“繩索”的力量向上攀登。

    尚應金感到了手上的分量,更感到責任的分量,深知分量有多重。他必須站穩腳跟,不能有半點閃失。如果稍有閃失,他就有可能和向書記一起滾下山坡,造成嚴重的后果。他頭上也出汗了,后背出的汗很快把衣服溻濕。他也意識到了,他的一只胳膊好像變成了一根繩索,而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根固定繩索的柱子,只要他把“柱子”立牢,“繩索”不管向上攀登人怎么拉,都不會變細,更不會斷掉。

    在后面擔負保護作用的夏方東,也很緊張,他真擔心向書記一腳踩不穩,會從上面滑下來。倘若向書記滑下來,一定會沖擊到他,他腳下也難以站穩。他一邊一步不落地向上爬,一邊緊緊盯著向書記,隨時準備保護她的安全。向書記要是個男同志,他會推著向書記的后面,給向書記一些推動力,讓向書記爬得省勁一些。向書記是個女同志,那就算了。

    山再高,也有頂,山路再崎嶇,也有稍微平整的地方。爬過這段險路,向家明眼前開朗了一下,面前的山邊出現了一塊平地,平地是一個長條,地里開滿了野花。那些野花都是白色,像蕎麥,不是蕎麥,像山菊,不是山菊,向家明認不出是什么花。每朵小花都被花莖舉得高高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向家明的興致又上來了,她讓尚主任把放在背包里的手機掏給她,她要給那些星星點燈一樣的花朵留影。給花兒留了影,向家明把手機遞向尚主任,說:你給我照一張嘛。尚主任說,他照相技術不行。向家明說:沒問題,只要把花兒和人都照上就行了。尚主任照完后,向家明接過手機看了一下,說哇,可以,晚上發給她女兒看?;ǖ氐挠覀?,是一條山溝,從山上下來的山泉水從溝底流過,嘩啦嘩啦地響。向家明往泉水響處看了看,在一些流垂的植物遮掩下,泉水有些明明滅滅。尚主任說:這些山泉水就是天然的礦泉水,一點兒都沒有污染,捧起來就能喝。向家明說:真想喝一口嘗嘗,可惜山溝兒太深了,我們夠不到水。她把手一揮:走,繼續前進!問尚主任:這條山路一共有多長?

    四里多吧。尚主任說。

    不算遠,咱們走了多少了?向家明向高處展望著。

    大約三分之一吧,走過那段鑿在山壁上的路,就差不多了。

    向家明這才想起來,他們在山下遠遠看到的、像是掛在懸崖的蛇皮一樣的小路還沒走到,更艱險的考驗還在前面。開弓沒有回頭箭,越是艱險越向前。給自己加油似的,向家明蹚開幾乎被野花遮掩的小路,走到前面去了。

    向家明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山上住的有沒有正上學的孩子?路這樣難走,連大人走起來都很困難,上學的小學生怎么辦?

    有呀,尚主任說:我知道的,在山上住的至少有兩個正上小學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每天上學、放學,他們都是走這條路。他們中午不回家,只帶一個饅頭,或一個蒸土豆,就算是一頓午飯。遇上下雨天,或下雪天,家長就不讓孩子去上學了。孩子急得直哭,家長也不放他們走。

    向家明說:那是的,要是我女兒的話,就是不讓她上學,我也不能讓她走這樣的路,孩子的生命還是最重要的。

    夏支書說:山里的孩子沒辦法,他們走這樣的路上學,是為了上好學走出大山,從此不再走這樣的路。他們要是不上學呢,就走不出去,一輩子都得走這樣的路。

    話題又回到路上。人生了兩條腿,就是為了走路。走的路多了,人才站立起來。而目前這樣的路,站立起來的人得重新趴下去,變成像是四條腿的動物。這樣一來,人不是進步了,而是退步了。要想讓人進步,必須解決路的問題。向家明想起村黨支部委員、月亮村村民小組組長周志剛說的話,路是高遠村陷入貧困的主要矛盾,這個主要矛盾不解決,其他矛盾就無法解決。包括孩子受教育的問題,也無法解決。所以,在幫助高遠村脫貧攻堅的過程中,她要把打通道路的問題,放在首要位置,作為主攻方向加以解決。

    在不得不通過那段在絕壁上鑿出的小路時,向家明想到了兩個詞,都不是很好聽,一個詞叫面壁,另一個詞叫橫行。面壁,是說她臉朝里,一直面對著石壁,懸崖下面躥上來的風,吹得她脊溝發涼,她根本不敢扭臉往外看,仿佛一看就會跌進萬丈深淵,只能兩眼瞅著冰冷的石壁,鼻尖兒幾乎貼到石壁上。橫行,是說她的兩只腳不能豎著走,只能橫著走,像螃蟹一樣。她又比不上螃蟹,螃蟹橫行起來,速度是很快的,她呢,只能在尚主任和夏支書的前后保護下,一橫一橫往前挪。一些險境就是這樣,當人站在低處,遠遠地向高處望時,總有些讓人望而生畏。而一旦登上高處,把險境踩在腳下,會覺得險境不過如此,并不是不可逾越。越過了險境呢,會油然生出一種勝利感,禁不住想歡呼一下。向家明就是這樣,當她從絕壁上的小路上走下來時,不由地舉起雙臂,握著小拳頭,喊了一嗓子:勝利了!喊過之后,她問尚主任:我是不是還可以?

    可以,向書記當然很可以,比男書記都厲害。

    咱們下山時還走這條路嗎?還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尚主任和夏支書互相看了看,尚主任說:沒有別的路,只能原路來,原路回。

    …… ……

    (《花燈調·挑燈篇》將刊于《中國作家》2023年第11期,整部作品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 2023年10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