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3年第9期|少一:晚節(節選)
小編說
都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刑警老魏在打擊犯罪一線的大風大浪中拼殺了一輩子,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堅定意志。就在他即將退休之時,老鄉托他“撈人”。原本嚴詞拒絕的老魏意外發現,這竟是一個案中案??词厮b押的犯罪嫌疑人他無力打撈,但警隊里隱藏的害群之馬他卻不能坐視不管。誰料,就是這最后一次出擊,差點兒讓他“晚節”不保。
晚 節
文/少一
一
老魏干刑警馬上到頭兒了,干到五十八歲干不動了。退休只差兩年,他要求挪地兒,就像行駛中的汽車,泊車前先減緩一下速度。
老魏是員猛將,從警后破過不少大案要案,啃的都是硬骨頭,可謂立下汗馬功勞?,F在,他年紀大了,啃不動了,組織上應該有所照拂,讓他過兩年安逸日子。所以,人事調整前政委對他的意愿頗為重視,談心說:“老魏,局機關這么多二級單位,任你挑一個。你想去哪里吱一聲,局里就把你安排到哪里。放心,你到哪個單位都只當顧問,發揮余熱,工作上指導指導就行,具體活兒少干,應得的福利待遇一點兒不會少?!?/p>
好暖心的話。
老魏早就瞄準了一個單位。他說:“我已經想好了,去調度室?!?/p>
老魏這想法令政委頗感意外。調度室的老常下個月底就到點,“位子”正好騰出來,這個情況政委是掌握的。而且,他正在為誰來填補老常這個“坑”大費周章。調度室負責各級指示、指令的上傳下達,對“110”接處警情況進行協調指揮,還要接受來自社會面的各種咨詢,可謂公安機關的中樞神經。一個地方的社會治安好不好,從接報警的數據上一目了然;一個縣局的警察作風優不優,從出警、處警的速度上一清二楚;一支警隊的形象正不正,從群眾反饋的信息里一覽無余??梢哉f,調度室就是公安局的半邊臉,是一張社會治安的晴雨表。那里二十四小時工作制,四個人輪著來,一根電話線把人牢牢套住,須臾不得離開。說得難聽點兒,一腳踏進調度室,你吃喝拉撒睡都被限制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房間內,相當于關“禁閉”。所以,調度室看似“權力”大,對人的吸引力卻不大。前不久,下面派出所有位副所長在執行任務時受傷,傷愈出院后需照顧性安排。局里建議他接調度室的老常,他當時滿口答應,可回去睡覺時輾轉半宿,最后一個翻身就變了卦,問他為什么,他說,調度室有責任沒想頭,有想頭沒奔頭,還限制人身自由,我不想去。然而,調度室非比別的部門,其他單位多個人少個人,短期里無所謂,大不了每個人多分擔點兒工作。調度室可不同,一個蘿卜一個坑,蘿卜沒了,坑不能空著??硬惶钌?,就會掉鏈子。所以,派誰去調度室成為政委的頭號難題?,F在,老魏主動提出來,好事嘞,政委當然求之不得。但這樣安排他心里感覺有點兒對不住老魏,訕然道:“老魏啊,這個,你可要想清楚哦,這個,可是你自愿的哦……”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談完話,老魏沒回家,直接去調度室“踩點”。調度室雖說不大,但室內配置很人性化,有空調,有電視,有電腦,有飲水機,有烤火爐,儼然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只是空間不大,房間正中安放著一架窄窄的木床,靠南墻邊立著一排必不可少的柜子,供值班警察存放衣物之用,加上辦公桌椅也占去不少地方,鼻子杵眼睛,人騰挪起來就有點兒別扭了。
這些,老魏都不在意。老魏是過過苦日子的人,什么困難都經歷過。他覺得兩年時間飛快,眨巴眼就過去了。至于工作難度,他更是沒當回事。老魏經見過那么多兇險,還有什么比面對舞刀弄槍的嫌疑人更危險的呢?還有什么比偵破錯綜復雜的謎案更熬人的嗎?沒有!所以,老魏自信地認為,憑自己大半生的偵查智慧和人生經驗,應付調度室的日常工作應該不在話下。好歹對付兩年,熬到退休,自己的警察生涯就能畫上圓滿句號,一輩子也便有所交代了。
哪想到上任沒多久,區區一個紅包,竟把他搞得灰溜溜的。
二
木子是老魏的發小,一直在老家當村干部。
老魏突然接到木子的電話,說是要來縣城看他。老魏當然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他直截了當問:“木子,有什么事電話里說,搞那么復雜干嗎?”
“不行!”木子說,“這事可大了,必須面談?!?/p>
木子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帶來了另一個中年男人,說是他老婆那邊的親戚。老魏那天正好當班,就在調度室因陋就簡接待兩位來自山里老家的客人。木子記得老魏原先是干刑警的,常年領著一班年輕偵查員呼隆隆來呼隆隆去地搞案子,煞是威風?,F在,見他窩在這么屁股大個地方專門伺候電話,心里頓生疑竇,小心翼翼問:“老伙計,你犯錯誤啦?”
“沒有,”老魏驚愣一下,訥訥地說,“你咒我?!?/p>
“沒有?”木子不信,“那咋把你貶到這旮旯?”
老魏說:“沒人貶我,是我自己申請來的。我老了,破案的事讓年輕人干去,這兒挺輕松的?!蹦┝?,老魏又補充道,“當然,也挺重要的,到這兒工作的人都要嚴格篩選?!?/p>
木子將信將疑,撇撇嘴說:“生姜還是老的辣呀,干部要靠傳幫帶。你看,我都這把年紀了,肩上不還壓著擔子嗎?”
老魏臉上掛不住了,作色道:“木子,別緊著水我,說你的正事?!?/p>
木子這才切換話題,陳明來意。中年男人的兒子邱強裹進一樁盜竊案里,現在正關押在看守所。木子想請老魏幫忙,把親戚的兒子撈出來。老魏讓木子說說案情,他跟醫生診病那樣,先要望聞問切。木子就朝邱父努努嘴:“我說不清楚,你自己介紹吧,擇關緊的說?!?/p>
邱父就“叭叭叭”地把事情叨咕了一遍。人家花一萬多元新買一輛“爬山王”,停在堂屋里沒放熱,就讓幾個小蟊賊偷走,一夜之間開到外地。幸虧派出所動作快,把贓物及時給追了回來。邱父一個勁兒地給老魏解釋。在他看來,贓物沒出手,沒給受害人造成損失,案子就不成立;兒子沒親自動手,只負責踩點、望風,就不構成犯罪。一句話,他兒子是冤枉的,不該進去。他收尾的話是:“我兒子沒偷東西,他只是幫人家報信、放哨?!?/p>
盜竊案,還是團伙作案。老魏一聽,事兒可大了?!安赛c、望風,就不算作案?你以為沒接觸贓物就能擺脫盜竊嫌疑?笑話!八類惡性案件之一,屬重點打擊范圍,這哪是撈得出來的事情?法律豈能兒戲?!?/p>
老魏給客人續茶,肯定地說:“這事不好辦,你兒子出不來?!?/p>
邱父一聽急了,哭喪著一張臉說:“魏叔,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平時很聽話的,幫大人干活從不偷懶,村里人都可以作證。他這回是鬼迷心竅,上了別人的當。我可以向政府保證,兒子再不會干壞事。車主如果要賠錢,我們答應賠。只要他放過我兒子一馬,我們砸鍋賣鐵也賠他。魏叔,我兒子要是坐了牢,將來就娶不到媳婦。他成不了家,我們邱家就絕了后,這個家就毀了……魏叔,你和木子叔既然是親戚,我們就切肉連著皮,也是親戚。你幫這個忙,我會記得你的好處。我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不信你可以問木子叔,看我們平日里是怎么做人的。魏叔,你說是不是……”
邱父一口一個“魏叔”,嘴巴里盡是話,排著隊往外涌,就像擰開龍頭的自來水,嘩嘩啦啦沒個完,有點兒喧賓奪主了。木子攔住他:“哎,說那么多廢話干嗎呢,聽你魏叔咋說?!?/p>
“人家也是救子心切,我理解?!崩衔弘S后問了一句,“案子現在走到哪兒了?”
木子說:“到法院了,只等著判決了?!?/p>
老魏心想,馬上就要出結果了,還跑個什么勁。他說:“回去吧,別再跑來跑去的瞎耽誤工夫,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p>
木子看著老魏說:“真沒救了?”
老魏看著他,莞爾道:“依法判決也是法律對年輕人的一種挽救,家屬要正確認識和對待?!?/p>
木子說:“你不給我面子?!?/p>
老魏無奈地笑笑:“我老了,皮糙肉厚,連自己都沒面子,哪來的面子給人家?”
木子說:“你沒混出個人樣來?!?/p>
老魏繼續笑:“判斷正確,我也是這么認為的?!?/p>
木子說:“你沒卵用?!?/p>
老魏還是笑:“對不住,我讓你失望了?!?/p>
木子說:“你連一個輔警都不如?!?/p>
這下,老魏不服氣了:“木子,你這話什么意思?”
木子說:“人家輔警雖說事沒辦成,可口氣比你硬?!?/p>
“輔警口氣硬?”老魏糊涂了,“什么意思,你說清楚點兒?!?/p>
“人家輔警都有路子,也比你熱心。我這一趟算是白跑了?!?/p>
三
公安局新錄用了一批輔警。張火是一個。這孩子大學剛畢業,正等待機會準備報名參加入警考試。他先到警察隊伍里“輔”一陣兒,算是提前給自己熱身。據說,他給大家印象挺不錯的,當地派出所也很看好。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情暴露給老魏,或者說,如果他能第一時間接受老魏的勸告,把屁股擦干凈,應該會有一個很好的前程。老魏是給張火留著機會的,他不想把年輕人一棍子敲死,可張火沒把握住,這就怪不得老魏了。
老魏并不認識張火。此前,他倆既沒交集,更沒有可比性??赡咀诱f老魏連一個輔警都不如,他當然不服。老魏接著問:“張火是誰?怎么把我和他比上了?你把話說清楚!”
然后,老魏才知道張火是新招的輔警。他只是沒懂,一個輔警憑什么承諾人家到看守所撈人?
接下來,木子就把事情的枝枝葉葉說了。邱強一出事,張火就找到木子,說邱強不是本案主犯,像他這種情況可以“操作”一下。木子當然知道“操作”是嘛意思。他當村干部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平時沒少幫別人“操作”,而且大多“操作”成了,但那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芝麻小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像這種從看守所撈人的事他想都不敢想。他問張火要多少“米米”——“操作”是不能談錢的,只能說“米米”。張火很鬼,他不說話,只伸出一個巴掌。他那五根蔥白的指頭排列整齊,光照之下,顯得干凈而透亮。木子明白那指頭不是指頭,是一種指代。他也把一只手伸出來,不過,他的三根指頭都彎著,只有兩根指頭是伸直的。張火搖搖頭,又把手伸出來。這回他照樣不說,彎著大拇指的手朝木子直搖晃,告訴他:“你懂的?!蹦咀釉侔咽峙e起來,這次,他把一根指頭捋直了加上去,用三根指頭回應張火。他也學著張火搖了搖,意思是“這是最后的價碼,你看著辦吧”。就這樣,一件挺微妙的事情,讓木子和張火拿幾根指頭比畫來比畫去給比畫妥了。木子在把三根指頭放下來之前,說了句總結性的話:“作數,但人要出來?!?/p>
張火回他一句很“嗨”的話:“只要‘米米’到位,沒有我搞不定的事情?!?/p>
木子仍不放心,追著問要多久。
張火說,一個月。
老魏聽出來,這就是木子所說的“口氣硬”,張火是想在邱強刑事拘留期間給他辦取保候審。這孩子也太狂了。老魏聽得頭皮發麻,連毛發都奓了起來。且不說這種案件的嫌疑人辦不出來,就算暫時取保,檢察院那邊隨后也會做出逮捕決定,并把案子起訴到法院。法院一旦判了實刑,邱強還得收監進去。張火這豈不是忽悠人嗎?老魏的第一反應是這糗事最好不要張揚出去。他不是要包庇張火,縱容犯罪,而是另有考量。社會上哪分得清這警那警,出了事,屎盆子都會扣到警察頭上,嚴重損害公安形象。得趕緊給這小子踩剎車,否則,他會滑到深淵里去。
邱父抱怨說:“張火就是個騙子!收錢的時候,他說得好好的,保證一個月之內放人??蓵r間到了,人還關著,問他,說是案情比較復雜,二號主犯還沒抓住,得等一等。兩個月后,人還是沒放出來,他推說卡在檢察院了,正在抓緊做工作。他還伸出三根指頭說,‘米米’可能不夠花——花他娘的腳!”末了,邱父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木子接過話頭:“我覺得這事玄乎,不敢再信他了,所以來求你?!?/p>
邱父又說:“后來,我不繼續給錢,張火就不管事了。案子到了法院,只等著開庭審理,我要他退錢。一開始,他還接電話、回信息,只說錢花完了,他還給我倒貼了不少,鬼才信他。再后來,他就玩失聯,電話不接,連微信也不回了?!?/p>
老魏問:“話不能亂說,你說的這些話可有證據?”
“有?!鼻窀赴咽謾C掏出來翻給老魏看。老魏一條條扒拉。我滴個天天,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微信轉賬和兩人之間的對話記錄清清楚楚,一條都沒刪。完了完了,張火真是個豬腦子,如果人家把這當證據一狀告上去,他就徹底完蛋了。老魏心里惡罵張火,腦子里卻在風馳電掣地想問題,有兩個聲音各執一詞在激烈爭吵。一個說,年輕人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白讀了那么多書。他自討的,你莫去管他。另一個聲音說,誰沒年輕過?誰又能保證一輩子不犯錯誤?他一時糊涂財迷心竅,這時候得有人拉他一把。一個說,關你鳥事啊,不親不鄰的,搞不好,人家還會說你狗拿耗子呢。另一個說,這事你就得管。你一個老警察,骨子里要有正義感,不能由著年輕人胡來。一個說,偏不管他,讓法律好好收拾這個混蛋,不然根本不會長記性……兩個聲音吵得老魏頭都大了,他把它們都從腦海里趕了出去。
木子問:“老伙計,你看這事……”
老魏沒好氣:“我說木子,你糊涂啊,這么多年的村干部真是白當了。這種事也能‘操作’嗎?你就不怕把自己‘操作’進去?”
話雖這么說,老魏心里還是有桿秤的,警察不光打擊犯罪,還要防患于未然,邱強雖然撈不出來,但張火不必跟著進去。關鍵時候能拉人家一把就拉一把。老魏對邱父說:“我盡力讓張火把錢退給你?!?/p>
邱父驚詫不已:“他聽你的?”
老魏相信張火是聰明人,自己只要對他曉以利害,他會做出正確選擇。他斜了眼邱父:“我們都要聽法律的?!?/p>
邱父沒懂老魏的話,攆著問:“你們是親戚?”
木子剜他一眼:“警民本是一家親,什么親戚不親戚的?”
老魏把邱父的手機要過來,直接在微信上“操作”一番。他字斟句酌,給張火編了一段“敏感”短信,“啪”地摁過去。在確認信息成功發送后,老魏又把發的信息從邱父手機上刪除——內外有別,那些話是一個老警察對一個年輕輔警掏心扒肺說的,語重心長,不足為外人所知,年輕人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邱父接過手機,發現沒內容,正疑惑間,手機“嘀咕”一聲。他再看時,張火已經轉賬過來。不過,他只轉來兩萬,且回信說:“錢全花完了,算我賠進去兩萬,別再煩人?!?/p>
木子和稀泥說:“我看行了。人家多多少少還是花掉一些的,這時候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撿一個算一個?!?/p>
邱父對這個結果也表示認可。
老魏不買賬,但他嘴上沒說出來。一開始,老魏是想直接電話張火的,讓他把錢退還人家??赊D念一想,覺得不合適。一個人做錯了事情,知情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這事關年輕人的自尊心,更何況他還不認識張火,人家未必聽他的。事情能夠冷處理,大家臉面上都好看,人老了,盡量多栽花少栽刺,唐突了不好??墒?,張火這孩子做事不夠利索,退了兩萬,還留著個爛“尾巴”,等于屎沒擦干凈。屁股不擦干凈容易生痔瘡,人心不擦干凈,就會沉入黑暗。他們之間的往來信息和轉款記錄就是鐵證。任何時候,邱父只要拿這當“炸彈”炮轟張火,他準玩兒完。老魏有心了,他加了邱父的微信,把那些“炸彈”截了圖轉到自己手機上,然后說:“我會讓張火把剩下的那一萬元退給你?!?/p>
邱父喜出望外。
趁他高興,老魏以商量的口氣說:“有個條件,你要把你和張火之間的那些往來信息,包括剛才的轉賬記錄刪除干凈?!?/p>
邱父并不傻,他知道老魏擔心什么。他說:“張火退完錢我就刪。我連他的微信一起拉黑,這種人以后絕不交往?!?/p>
老魏說:“那一萬元,你問我要,就當是我欠你的,與他再沒關系?!?/p>
“這不好吧?”邱父囁嚅道,“一碼歸一碼,明明是他欠我,怎么成了你欠我?”
老魏把手機搖了搖:“放心,證據都在這里,我替你保管著呢,要不回錢,我把證據還給你?!?/p>
邱父還在猶豫。木子說:“你還信不過魏叔?你兒子的事要不要他幫忙了?”
一提到兒子,邱父馬上蔫了。眼下最當緊的事情不是錢,而是人。他從張火退錢這件事情上看出老魏的能耐和魄力,相信老魏能鎮住一切邪惡,立馬就把張火的微信從自己手機里踢了出去。他這一刪,老魏心里頓感輕松,不亞于剜去一個惡性腫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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