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西文學》2023年第9期|琬琦:金蟬變(外一篇)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9期 | 琬琦  2023年09月27日08:03

    一只半透明的琥珀色的小東西趴在那里,像一件精巧的工藝品:分節的腹部,長著細絨毛的爪子,兩只向外凸起的眼睛,甚至結構復雜的口器,都被精雕細刻出來了。唯一的破綻就是,那本該像人的指甲一樣完整的背部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隙。我捏起這小小的……殼——是的,它是空的。這空使我十分惶恐,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它。不難看出,這是一只蟬的殼。蟬像脫衣服一樣把這殼脫下來,自己遠走高飛了。這件事情使人感到驚奇,這殼沒有生命,卻留下了盛載過生命的痕跡。它內在的每一毫米空,都曾經填滿過實實在在的肉身、骨骼、血液,填滿過無聲的吶喊、靜默的掙扎。

    “這是蟬蛻?!闭诜Q量藥材的老先生瞥了我一眼,說。

    “哦?!蔽覒艘宦?。

    村莊的夏天是由蟬統治的。與我們低矮的房屋相比,蟬居住的一棵棵大樹占據了高處的空氣和陽光。我們的生活就在蟬的眼皮底下展開。它們像雞一樣鳴叫著早晨的到來,像狗一樣沖著客人大喊大叫,又像笨拙的小鳥一樣,在樹枝間撲棱著。它們并不攻擊人類,身上也不攜帶毒液。但它們會用聲音織成天羅地網,籠罩整個村莊,宣告著它們的無處不在。

    當溫度到達某一個閾值,所有的蟬都不約而同地發出那種單調、統一的聲音,有人譯作“知了”,仿佛是一個孩子面對大人的教訓作出不耐煩的回應。有人譯作“嘶啦”,是一種撕裂的擬聲。蟬要撕裂的到底是什么?整個夏天,我們被季節催趕著,要收割田里的早稻,要曬谷,要為晚稻播種、耕田、插秧,為一口吃的,挽起褲腿在曬得滾燙的路上跑來跑去,赤足站在泥水里,不斷地朝著土地彎腰,把自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蟬卻像法布爾所寫的那樣:“它們在筱懸木的柔枝上,排成一列,歌唱者和它的伴侶比肩而坐。吸管插到樹皮里,動也不動地狂飲,夕陽西下,它們就沿著樹枝用慢而且穩的腳步,尋找溫暖的地方?!?/p>

    午后,太陽過于毒辣,天地間的一切仿佛曝光過度,全都是明晃晃的白。我們不得不在屋檐下、樹影中席地小憩。頭頂有蟬在嘶叫,無數小小的鋸子來回鋸著熱的空氣,而空氣一扭一扭地抗拒著這種酷刑。二叔撿起土坷垃朝樹上扔。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響起來。二叔罵道:“這些知炸蟲,吵得人頭暈!”

    旁人呵呵笑了起來:“有本事你把它捉了來,就不吵了?!?/p>

    過得兩日,二叔竟真的琢磨出了辦法。他領著兒子金孔,收集了一些蜘蛛絲,然后,用口水和了,粘在竹竿頭上。他們父子倆在樹下仰著頭,尋找那些正悠然地棲在嫩枝上歌唱的蟬。找到了,就伸竹竿去粘。二叔說,蟬的靈敏超出我們的想象,竹竿不小心碰到旁邊的枝條,蟬就立即停止歌唱,展開翅膀飛逃開去。但蟬的飛行能力不強,如兩棵樹之間距離過遠,一只蟬極有可能會從空中跌落地上。狗看到了,過來用鼻子嗅一嗅,就走開了。雞也跑過來,歪著腦袋瞧瞧,便用嘴去啄。蟬驚慌了,撲棱著翅膀,歪歪扭扭地飛,并喑啞地、嘶啦嘶啦地叫著。但它越逃,雞便越要啄,很快就將它啄得體無完膚。有時候,人覺得這落入凡間的蟬可憐且有趣,便趕跑了雞,將蟬撿起來撕去半邊翅膀,交給小孩子玩。妹妹得到過這樣的玩具。還沒學會行走的她坐在泥地里,用手指去碰觸那只蟬。這新奇的碰觸,讓蟬與她都嚇了一跳。蟬撲打著殘缺的翅膀,在地上翻滾,發出那種歌聲。我蹲下去,用手按壓蟬的腹部,它竟不怕我,勇敢地在我的手指下歌唱起來。我的手指在顫動,那顫動一路往上,走到我的手掌、手臂上去。我按住的是一個小小的、有生命的鼓,它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震動、發聲,聲音與地上的塵土互相碰撞、激蕩。

    二叔逮了幾日蟬,便放棄了。田地里的活計如同一頭瘋牛在后面緊追著人不放,稍一疏忽就要被它一頭撞倒在地,哪有閑工夫去搭理那些蟬!然而粘蟬的游戲卻在孩子們當中流傳開了。他們發現了一種小樹的根,剝下樹根皮用小錘一直打,錘打后剩下的膠質非常黏,比蜘蛛網好用多了。孩子是不知道累的,只要一脫離大人安排的苦役,就拄著一根根細長的竹竿,成群結隊地去樹林子里粘蟬。粘下來的蟬撕爛了翅膀,扔進隨身攜帶的布口袋里??禳S昏了,游戲要結束了,這些渾身上下散發著汗腥氣的孩子,就坐在樹林邊上,將袋子底朝下一倒,然后點數誰的戰利品多。金孔往往是其中的佼佼者。有一回,他的鄰居金龍卻比他多了一只。金龍揚揚自得,大喊起來:“你們看,我最多!”孩子們圍過來,紛紛表示意外和欽佩。金孔正沮喪呢,扔在一邊的口袋里突然傳來蟬的鳴叫。撿起來伸手去掏,又掏出兩只,還是他第一!頓時快活得哈哈大笑。

    使人納悶的是,每天抓走了那么多蟬去喂雞,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肥美起來,但蟬的歌唱卻仍不見減弱。那單調的聲音如同一匹沒有休止符的瀑布,日夜不停地在人們耳邊流淌。但瀑布予人以清涼,蟬鳴卻每每使人煩躁。原本就有些耳背的十祖叔,這時不管誰跟他說話總得吼叫起來,不然他就茫然地睜大雙眼,表示聽不見。整天忙于捕鳥的鳥祖叔則抱怨,蟬的噪音掩蓋了山間那些畫眉或者鷓鴣的叫聲,讓他錯失了好時機。

    夏天的村莊原本是熱鬧的,雞鳴狗吠,嬰兒啼哭,田野里打谷機在響,曬場上大家互相呼喚,孩子們在林子里爭吵,誰家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咒罵老公孩子……但是這一切聲音都被蟬的叫聲遮蔽了。對了,還有蛙鳴。清涼的早晨或者傍晚,蟬聲稍微薄弱的時候,蛙鳴就補充進來了。它們的配合堪稱完美,一個從天上往下撒網,一個從地下往上包抄,這就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整個村莊以及村莊里的事物都包裹在內,動彈不得。

    直到稻谷收入了谷倉,晚稻在淺水盈盈的田間站穩了腳跟,人們漸漸閑下來了,才突然發現:那稠密的蟬鳴竟然沒有了。真的,這支聲音的大軍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誰也不知道它們去往何方,是何時撤退的。要在正午,溫度特別高的時候,才能偶爾聽到一兩聲怯生生的鳴叫。那是大海退潮時的回聲,是掉隊的孤雁。你還來不及聽清,它已就此停歇了。瀑布落盡,村莊一下子變得疏朗起來。各種聲音都浮現出來了,雞啼、狗吠、豬喚食,女人咒罵丈夫、呼喚孩子,男人喝醉了在夜色里嘩然地吹?!@些聲音像一個個小島,雖然現形,卻又顯得有點孤單。

    媽媽的病也跟著浮現出來了。她腰痛,痛得幾天起不了床。家里請了老中醫來,給媽媽把了脈,也撩起蚊帳,請他看了媽媽的舌苔。老中醫現場開了方子,讓我跟他回去抓藥。

    于是,我便看到了這只小東西。老先生說:“這是蟬蛻?!?/p>

    一個“蛻”字,多好啊。它既指脫下這外殼的過程,也指這外殼本身。它有動作,有形象,甚至,有一種主動將自身交付出去的壯烈。在我面前,這只小小的蟬蛻趴在一堆枯萎了的葉子草根之上。它是一服中藥的一部分。如果一切枯萎都是靈魂的抽離,那么,蟬蛻比那些干枯的草梗木屑更保有著靈魂的形式。我無端地相信,這藥肯定能治好媽媽的病。

    看我久久地端詳著眼前的蟬蛻,老先生說:“如果你能抓到它,可以拿到這里來換錢,一只一分錢?!?/p>

    他說的是“抓”,似乎這小東西的六只爪子還會爬行,那空著的胸腔里還會抽出一雙锃亮的翅膀,振翅逃逸。我問:“它們一般會在哪里?”

    “什么樹都可能有,不過,它們特別喜歡柚子樹?!?/p>

    也許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在樹林子里轉悠。柚子都收盡之后,林子里只剩下寂靜的枝葉,蝴蝶、蜜蜂都不來了。秋陽無聲地穿過樹冠,一寸一寸緩慢地移動。我一棵樹又一棵樹地檢查,直到幾乎就要放棄的時候,那個小東西出現了。它比我在藥店里看到的更陳舊,外殼上甚至還粘著一些泥垢。它用爪子緊緊地依在樹干上,像嬰兒團著小小的身子,留戀著它在人間最后的依靠。有些蟬蛻與樹皮之間,只剩下蛛絲那么細微的聯系。微風把它從這邊甩過去,又從那邊甩過來,但它就是沒有掉下。當然,我相信,肯定有一些蟬蛻是掉下來了的。我還相信,它們一旦掉到地上,就與土地渾然一體,像水滴落入大海,再也無從分辨。

    這些蟬蛻出現的地方并不高,跟我的身高差不多。蟬們大概爬到這個高度,就覺得應該脫去身上的舊衣裳了。攢夠二十只后,我就去找老中醫。他從老花鏡的上方看看我,又認真點數著那堆可憐的像泥土一樣的空殼,把其中泥垢過多、缺損過于嚴重的挑了出來。然后,他交給我一角錢和一句話:“明年五六月,蟬出土的時候,蟬蛻最多,最新鮮?!?/p>

    我說:“好,我記住了,五六月再去撿?!?/p>

    老先生又說:“入黑時分,蟬就上樹脫殼了,那個殼最好?!?/p>

    然而來年的五六月,我發現,一到黃昏時分,林子里便熱鬧得如同趕集。村里的半大小子,如金孔、金龍都早早守候在那里;就連二叔這樣的大人,也涌入各個樹林。太陽尚未下山,大家便倚靠著樹干,三三兩兩地聊天。待太陽一下山,人們就散開了,并且靜默下來,似乎屏住了氣息。不多時,入夜了,就有人摁亮了戴在頭上的電燈,四處亂照。有些柚子樹還纏上了透明的塑料薄膜,看上去亮閃閃的。忽然就有人低聲喊:“來了,來了!”

    那地上的泥土松動起來,有黑褐色的、拇指大小的蟲子頂開泥土,伸出一雙長著黑色短絨毛的螯鉗。這蟲子剛爬出地面,人們就趕上前去,急急忙忙地撿起來。我看清楚了,那是蟬,還沒有蛻去殼子、長出翅膀的蟬。鉆出地面的蟬越來越多,匯成一股潮水,向附近的樹干流去。人就站在這黑褐色的水流里,雙手左右開弓,像啄食米粒的雞一樣,忙得無暇抬頭。我站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二叔沖我喊:“燕子,傻站著干什么?快幫忙撿!”我沒理他,只是繼續看,看著蟬的河流被人們攔腰截斷。有些漏網的蟬繞過人的雙手,徑直沖向樹干。但是,它們撲向的卻是光滑的塑料布。它們竭盡全力,所有的爪子都徒勞地摩擦著塑料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卻無法爬上去。有些聰明的蟬繞著樹根轉了兩圈,果斷地掉頭往別的樹干爬去。就在我為它們捏一把汗的時候,在兩棵樹之間的空地上,蟬又被人抓住了。一只蟬把我當成了一棵樹,順著我的腳背往上走。當它正要鉆進我的褲管時,二叔伸手捏住了它。二叔站直了腰,把它扔進一只水桶里,說:“燕子,你不捉蟬蛹,來這里干嗎?”

    我說:“我想來撿蟬蛻的。你們把蟬蛹捉了,沒有蟬蛻了?!?/p>

    二叔笑笑:“蟬蛻算什么!這蟬蛹撿回去用油炸了,可好吃了!自己不吃,也可以賣給鎮上的飯店,比蟬蛻值錢多了!”

    我往二叔的桶里看,大半桶水都在晃蕩,密密麻麻的蟬的尸體沉在水下、浮在水面上。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蟬蛹漸漸少了,人們慢慢散去。二叔帶著我和金孔,在樹林里尋找蟬蛻。就在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只蟬剛剛從殼里脫出來的情形。那只新生的蟬用前爪緊緊地抓著一具柔弱的殼,像嬰兒在留戀著母體一樣。二叔頭頂上的燈光投射在它身上,可以看到它的肢足都是一種半透明的肉色,身體則呈現一種深綠,里面像是盛滿了豐盈的樹汁。兩只漂亮的翅膀在空氣中晾著,一動不動。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翅膀從皺巴巴的樣子,展開成又薄又長的一片。那像淺藍色玻璃一樣透明的翅膀在燈光照映下,現出明晰而迷人的花紋。蟬的兩只眼睛顯得有些呆滯,一動不動地、無可奈何地等待著時光流逝。它需要足夠硬朗,像一只真正的蟬那樣擁有金棕色的軀體,才能放開那只空殼,才能展翅飛上高枝。但無論如何,它是一只幸存者。我想起幾分鐘前還在地上四處流淌卻逐漸消失的蟬蛹的河流,想起那只曾經在我的指腹下毫不畏懼地顫動的小小的鼓,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想哭。它這樣獨自在微風里晾曬自己,要多久呢?我決心等到這只幸運兒展翅飛翔的那一刻。

    可是,一只手卻伸了過來,將它抓走了。我來不及抗議,二叔已經把它扔進了水桶里。金孔問:“這脫了殼的蟬不是太老了嗎?還好吃嗎?”二叔笑笑:“還行,偶爾嘗嘗不同的味道嘛?!?/p>

    樹干上只留下那只蟬蛻。這無疑是老中醫想要的那種完美的蟬蛻。它新鮮、完整,薄薄的殼里也許還有微溫,還有剛才那只蟬掙扎時留下來的喘息和汗水。二叔抬了抬下巴說:“燕子,喏,去撿你的蟬蛻吧?!?/p>

    我一轉身跑出了樹林。

    后來,我再也沒有去撿過蟬蛻。只聽說,每年村子里都有很多人去撿蟬蛹。人們理直氣壯:蟬在地下吸食樹根的汁液,飛到枝頭之后,還會吸食嫩枝的汁液,所以蟬是害蟲,捕捉它、溺殺它、油炸它、咀嚼它,是一種為民除害的榮光。

    人們并不同情蟬在地下的黑暗時光。據說,蟬被囚禁在地下的時間是單數,一三五七年,北美蟬甚至要在地牢里待上十七年,最終只出來生活幾個月。村莊里的道路開始硬化,人們在山坡上建房、修院落,泥地被一層冰冷的混凝土地面所覆蓋。也許很多蟬蛹就這樣被永遠封印在地底下。它們賴以生存的樹根逐漸失水干枯,像枯萎的乳房,再也無法分泌甜美的汁水。有些蟬蛹餓死了,剩下的一些,在苦苦地撐過漫長而黑暗的饑餓歲月后,在本能的召喚下,用那一雙長著黑色短絨毛的螯鉗拼命向上掘著、爬著,最終卻發現,扒不動那一層堅硬的混凝土。

    蟬的歌聲一年比一年稀薄了。就像海水持續退潮,蟬的聲音與村子里其他雞鳴狗吠的聲音一起遙遙相望,彼此和諧共處。蟬結束了對村莊的統治,夏天的舞臺上,它再也不是唯一的主角。終于有一年,頭發已經花白的二叔說:“咦,今年的蟬怎么叫得這么有氣無力的?”

    我時常想起那只正在晾曬翅膀的蟬,它終究逃脫不了命運的洪流。

    而我,是一個懦弱者。我既不敢公開地反對捕捉殺戮蟬的行為,也不敢在餐桌上指責那些對著蟬蛹大快朵頤的人。我只是在內心軟弱地懷念那些棄殼而去的幸存者。它們在樹干上留下精巧的空殼,保持著一種躬身的姿勢,背上卻永遠裂開一條縫。蟬的肉身就是從這條窄窄的夾縫里逃走的,就像經由一道窄門,由一個快樂而自由的靈魂引領著,蟬獲得了新生。

    中年之后,某一日,在一處堪稱原始的山林,我從山上下來,小路曲折如一條蠕動的蛇,地面蒸騰起熱浪,而滿天的蟬鳴鑄成密不透風的罩子,把我扣在其中。站在一棵松樹的影子下歇息,我幾乎是看到,蟬鳴像雨滴一樣落下。不是那種清涼的雨滴,是澆鐵花時燦爛的紅光閃過之后,那暗下來的、灼熱的一滴滴鐵水。我抬起頭來張望,在酷熱的太陽里,滿山的樹木像它們的影子一樣沉默、馴服,看起來并無異樣。但我知道那里藏著蟬,玄鐵一樣、閃著寒光的蟬,子彈一樣的蟬。這是久違了的蟬鳴啊。它們什么時候逃離了人的村莊,躲藏到這深山老林中了?

    這山上到處都是樹,松樹、杉樹、槭樹。每棵樹上都埋伏著蟬,每只蟬都在嘶叫。我不知道這蟬的品種與小時候所見過的蟬是否一樣,但它們的嘶鳴明顯多了一些悲憤之意。那漫山遍野的鼓噪,似乎傳遞著悲傷的絕望,像刀劍霍霍,正在互相削磨。那聲音聽久了,讓人膽戰心驚。它們是在為那些被扼殺了的蟬發聲嗎?還是在為自己的族類多舛的命運吶喊?

    無數蟬的叫聲合并成一個,無數棵樹木的搖擺合并成一棵。整個山巒就是一只巨大的蟬的腹部,正隨著叫聲不易覺察地微微起伏。我后退幾步,呼嘯的風掃過樹林,像驅趕著千軍萬馬的大軍自山頂上撲下來。

    人形青蛙

    二月,田里灌滿清水,天空上的云朵灌滿灰色的水汽。天空壓得這么低,風要吹上很多天,才能把烏云攤薄,讓人隱約看到云層背后毛茸茸的太陽。電線桿是深灰色的,電線是黑色的,倒映在水中,五線譜一樣蕩漾。而音符,自然是那一群群流動的蝌蚪。到了四月,風變得暖和了,我們把一塊塊水田插滿秧苗之后,拔腳上田。蝌蚪長出了四條腿,也跟著我們蹦上田埂。五線譜上空蕩蕩的,青蛙的鳴叫漸漸充滿了整個村莊。夜晚從田邊走過,聽到數不清的蛙鳴。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想起童話書里說,有一位王子被施了魔法,變成了青蛙。我在夜色里笑起來。這田垌里到底有多少只王子呀?它們這樣急切地叫喚,難道是在傾訴前世今生?還是在呼喚那一位遲遲未曾現身的公主?

    天色晴朗的夜晚,星光蓬勃,嘰嘰呱呱的混響在田野里發酵、膨脹,聚合成一只透明的氣球,搖搖晃晃地向天空飄蕩。突然一陣寂靜,仿佛是誰按下了暫停鍵。接著撲通一聲,是氣球炸裂,某只青蛙躍入水中打破寧靜。然后蛙鳴繼續,似乎終于把王子和公主送入洞房。

    其實我早就留意過青蛙在水中的游動。它那么小,背上的花紋是褚褐色的,張開的前肢末端有趾,精細得如同人的手掌和手指。下肢結實修長,大腿圓潤有力,腳蹼往后蹬出水紋的樣子,與人何其相似!難怪巫婆選中了青蛙。她不讓王子附身于牛馬或者豬狗,首先是有形體上的考慮。一只青蛙當然要比有苦役在身的豬狗牛馬體面得多。青蛙的體面,可能就來自其類人的形態??梢?,人終究是自視甚高呀。

    青蛙也有天敵,蛇是其中之一。偶爾路邊的草叢里傳來異樣的蛙鳴,混亂、凄厲、驚慌。年長的人能聽出,是蛇咬住了它。那最后一聲嗚咽明顯被含在蛇的嘴里,微弱地一閃隨即消失。我也怕蛇。只要想到它的長,它的軟,它的冰涼、濕滑,皮膚上就會被喚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聽說蛇的行走是無聲無息的,攻擊快如閃電。我見過壁虎趴在墻上捕食蚊蟲,那舌頭的伸出、回收,確實快得無法看清。但我無法想象被蛇咬住的痛苦,恐懼阻止我的想象走到那個程度。

    春末夜間的水田,亮著大大小小的光。很久以前,是火把。松柴、麻稈,都容易點燃。不同的是,麻稈輕,火焰也輕,一陣清風似的燃過去,很快就只剩一縷灰燼。松柴重,火焰也重,一邊燃燒一邊冒黑煙。那煙,不斷地補充著夜的黑。后來換了手電筒、電瓶燈。光在黑暗里飄浮著散開,像星空的倒影。光照見人臉上幽暗的專注和欲望,也照見蹲在禾苗叢中的青蛙。那是一只大青蛙,像人的拳頭那么大。它敦厚老實地坐在陰影里,大大的眼睛里映照著一簇簇閃動的火光。它不叫,也不逃走,只是在被人撿起來的時候,四肢徒勞地在空氣中劃動。它凝重的表情,堪比思想者的嚴肅,讓我懷疑它是否在思考蛙生之有涯與無涯。

    大青蛙被捉回家,據說清蒸了吃,對老人孩子頗為滋補。記憶中,小時候的我并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上學之后,課本上說,青蛙是益蟲,能抓很多害蟲,老師教育大家不要抓青蛙吃。我理直氣壯說自己從未吃過,莫名其妙有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

    小青蛙身形細巧,看到亮光并不會發呆,也不會終日陷于冥思苦想之中。它們不叫的時候就在跳躍,從這棵禾苗跳到那棵,從這個水洼跳到那個。它們捕捉蟲子的動作比壁虎還快。它們太小了,蹦蹦跳跳的樣子,跟蟲子也差不多。七八歲的孩子,已經學會釣小青蛙了。黃昏,蛙鳴最熱烈的時候,孩子們就開始在田埂上行走。一根竹竿上綁一條長長的絲線,絲線盡頭縛一段蚱蜢腿,墜入田中。孩子們一邊走,一邊抖動著竹竿。在小青蛙看來,眼前這只蚱蜢一跳一跳的正準備逃跑。它勇敢地沖上去,死死地咬住了蚱蜢腿。頓時,它就飛起來了。在青蛙短暫的生命里,這也許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飛翔。它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么,也來不及松開口中的獵物,就飛到了空中,然后,像一個生澀的桃子一樣,被孩子的手摘了下來。有些青蛙會被審視、打量。孩子驚訝地叫起來:“你看我抓到一只大的!”于是其他孩子紛紛圍過來,互相比較著戰利品。那小小的“王子”在孩子的手掌里掙扎,徒勞地揮動那像人一樣的四肢。夜徹底暗下來之前,孩子們扛著竹竿、挎著裝了小青蛙的簍子回家。你若和他們擦肩而過,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腥味,那是汗水、泥垢和青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結果。赤足、赤膊,皮膚曬成淺褐色的孩子,他們匆匆走過石板路的樣子,也像一只只青蛙在蹦跶。

    這么小的青蛙沒有食用價值,抓回家去,通常就是剁碎了喂雞。但這游戲,孩子們百玩不厭。

    其中一個孩子,名字叫“小鴿”的,長得特別像青蛙。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很寬,嘴巴闊大,嘴角直咧到臉的邊緣。他的名字也與青蛙有關。本地土話,青蛙又叫“鴿毑”。據大人們說,從小,他睡覺就喜歡彎曲著雙臂和雙腿,像一只青蛙一樣攤在床上。他很遲才學會走路,大人一不注意,他就蹦著走。而且,他似乎不愛說話,嘴里總發出“咯咯咯”的叫聲。小鴿的膚色很白,村里沒有孩子有這么白的皮膚,讓人想起青蛙寡白的肚皮。

    小鴿去釣青蛙的時候,手腳不協調,咬著餌料的小青蛙往往在半空中掉落。孩子們嘲笑小鴿笨。但緊接著發現,那些小青蛙似乎爭先恐后地往小鴿的腳邊撲,他只要蹲下去撿就可以了。但是小鴿并不撿,他更享受的是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感覺。他看著孩子們圍過來,從他腳邊不停地撿起小青蛙扔進簍里,快樂得咯咯地笑。

    小鴿的媽媽在生他的時候就難產死掉了。小鴿的爸爸后來又娶了新的妻子。后媽常支使他干活,又責罵他的笨手笨腳。有一年冬天,小鴿生火做飯的時候,柴火蔓延到柴堆上,點燃了廚房。小鴿怕被斥責,不敢逃跑,而是奮力撲打著火焰。這使得他的皮膚被大面積燒傷。痛苦地掙扎了半個月之后,最終,小鴿死在床上。死的時候,皮膚上的膿血粘在被子上,他整個人就像一只被剝了皮的青蛙。

    而我終于要進行我的懺悔,對于青蛙,我犯下過深重的罪行。記憶使時間重疊,產生互相滲透和混亂。我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間,是在知道青蛙王子的故事之前或者之后,還是在知道青蛙是益蟲的之前或者之后。但我記得那口淺淺的池塘,因為久旱池水回落,渾濁,如一只大碗僅剩下碗底淺淺的殘羹。池塘位于山腳,與路邊隔著一片竹林。那似乎是一個初夏的午后,太陽很大,頭頂的炙熱與水的清涼形成了反差。我挽高褲腿,赤足站在水邊。那里有一層密密麻麻的拇指大小的青蛙。一個比我高一頭的姐姐帶著我在那里玩。

    能玩什么呢?在池塘邊挖起泥巴壘成墻垛,又挖出曲折的河道,把池塘的水引進去。青蛙們前赴后繼地跳近前來,試圖參與我們偉大的工程。但事實上它們經常落到我們的腳背上,像冰涼的雨點砸下來,把人嚇一跳。它們在妨礙我們的工程,不,我并不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但確實是這樣,這些褐色花紋的小東西用自己的晃動變換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姐姐捉起一只青蛙,把它翻過來。在陽光下,那濕淋淋的白色肚皮閃耀著光。不知道是怎么開始的,姐姐用挖掘河道的小竹枝把它扎到了河道邊上。姐姐說,我們讓它充當守衛大河的士兵。小青蛙用前肢緊緊地抱住扎在它肚皮上的竹枝,確實很像士兵握緊它的標槍。它沒有叫。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午后,那個池塘里,所有的青蛙都一言不發。世界寂靜無聲,只有微風吹過竹林,沙沙細響。我們開始了合作:我抓小青蛙,而姐姐則把它們一只接一只地釘在我們的河流兩邊,直到我們能找到的小竹枝用完。

    姐姐讓我欣賞我們的杰作。一條巴掌大的黃色河流沿著水邊曲曲折折地蜿蜒,濕漉漉的河岸上,一只只小青蛙抱著懷里的標槍急促地喘氣,慘白的肚皮起伏著。它們呼出的氣息都是腥的,讓人反胃。我強作鎮定,彎下腰去看它纖細如發絲的手指握著標槍,被洞穿的肚皮上并沒有血?!扒嗤艿难獣鞘裁搭伾哪??”我問。

    姐姐為此將一只青蛙開膛破肚。就在我的眼前,她用一只手按住青蛙的下腭,另一只手捏著竹枝往下一劃。我不記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可以很肯定地說,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青蛙的血是什么顏色。

    至今,看到別人在游泳池里蛙泳,我仍會想起那只青蛙最后的一蹬。它的四肢在黃色的泥漿水里向下奮力一劃。而我別轉頭去。竹葉的搖晃在眼前變得冰涼,我突然發現自己陷進了一種奇怪的境地,像在做夢,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過了好一會,夢里漸漸有了聲音,姐姐在我們制造出來的河邊光著腳走動,巡視著那些在標槍下一動不動的青蛙。偶爾她抬高腳板,重重地跺下去。她的腳底發出輕微的爆裂聲。我知道那是青蛙,那些冒冒失失地跳到她腳邊的青蛙。地面上全是青蛙,愚蠢的、無辜的青蛙,不斷地從水里冒出來,跳過來。視線里,陽光在水面晃出碎玻璃一樣尖銳的光芒。我感到眩暈,世界在眩暈中晃動。但“噗噗”聲仍在持續,我的腳底也接觸到了那小小的一團冰涼和炸裂。

    若干年后,在初中的生物課上,老師帶領我們解剖青蛙。是大青蛙,像我們的拳頭那么大,蹲在操作臺上,得用手按住,不然,它會跳走。我不敢按。我只是看著它在別人的手掌下雙眼鼓突,雪白的下腭無聲地翕動。在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里,它不再緊皺眉頭思考蛙生,而是四處張望。當它看過來的時候,我總感覺它認出了我,認出了我眼中的罪孽與驚恐。我回避著它的眼睛,拿出生物書看那圖畫中的構造,心臟、肝臟、肺、胃……它們的形狀、顏色、大小,都畫得很逼真。當解剖開始后,有好幾只青蛙乘人不備,跳下了操作臺。實驗室里一片驚呼笑鬧,大家都忙著抓逃犯,而我在混亂中悄悄溜走。

    有一種青蛙,人們又叫它牛蛙,總是在雨后出現,藏在水溝暗處大聲叫喚。那聲音洪亮如牛叫,而且通常有兩只以上,以對答的形式,互相呼喚著。若翻譯成本地土話,正是“你——”“我——”“你——”

    “我——”。這旁若無人的一問一答,蓋過了所有的聲音,無限地單句循環著,使人煩躁。我有時候想,這兩只蛙是否是在異地戀,一只在水溝這邊,一只在水溝那邊,否則何以需要如此大聲地呼叫對方。而呼叫回應后,又為何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難道它們的愛戀,僅僅是滿足于在眾人面前如此驚天動地一番?

    有一次,在一條水溝旁邊,我親眼看見一個婦人拿著長柄雨傘,用那銳利的傘尖去戳某個聲音的來源。一個“你”戛然而止,傘尖抽離水面,一只灰色的影子滑落水中。婦人咬牙切齒地說:“我看你還叫,我看你還叫!”另一個“我”適時地閉嘴了。望望閉合如初的水面,那只灰色的影子已隨急流漂遠。我感到嘴唇在嚅動,它想說話。但立即,那些雙手抱著標槍的小小身影阻止了它。這種隨意釘死一個生命的行為,你早就做過,有什么資格去指責別人?

    走出很遠,“我”又怯生生地叫起來了。但這次,不管它叫得如何懇切、嘹亮,再也沒有一個“你”來回應了。那一聲聲“我”的呼喊,在雨后潮濕的空氣中,在嘩嘩的流水聲里,顯得特別孤單、悲涼。

    還有一次,我路過一個陌生的村莊,發現家家戶戶都曬著青蛙干。大張著四肢的青蛙被剝了皮,串在竹簽上,曝曬于陽光里。那新鮮的、淋漓的小小身軀,讓我想起小鴿。它們背負竹簽,像許多復制粘貼出來的微型人偶被釘在簡略版十字架上。其中的幾只,似乎還在輕微地抽搐、痙攣。我幾乎失聲尖叫。但他們說,這不過是一道傳統美食,并且有一些神秘的功效。我知道,很多所謂的傳統美食不過是先民在食物缺乏的前提下饑不擇食地挖掘出來的。但在物質已經極大豐富的今天,再吃這樣的東西,還有必要嗎?有些地方還喜歡用蝌蚪煮粥。滿滿一碗白粥里,浮動著那些死去的黑色的小音符。據說,這蝌蚪身上蘊藏著無窮的生命力,吃了能使身體強壯。他們神秘地一笑,“還能多生娃呢?!鼻嗤軓姶蟮纳衬芰?,使它成為某種圖騰。但“圖騰”的代價,便是被獻祭、被犧牲嗎?

    童話中的那只青蛙得寸進尺,要求跟公主回家,要求坐在餐椅上用她的餐具吃飯。最終,它被公主狠狠地摜摔于墻上。我重讀這個故事的時候,內心一陣驚悸。我深信,這種對青蛙性命的草率漠視,可能是人類的共性。當王子從青蛙死去的皮囊里站起來時,他竟然沒有絲毫譴責公主的意思,而是立即喜悅地上前擁抱公主,感謝她把他解放出來。而公主,也沒有絲毫抗拒地接受了王子的擁抱。這故事詭異到荒唐的地步,似乎是編造一個借口來原諒人類對于青蛙的無端殺戮。

    我已經離開村莊很久了,但每年春天,我都會聽到青蛙鳴叫的聲音。那是附近的野地里傳來的。我從來沒有為此特意去看過那片沼澤地,也沒有特意去找尋過青蛙。蛙鳴只是提醒我,那些被遺忘了的時光:二月的時候,田里灌滿了清水,電線拉成的五線譜映入水中,成群的小蝌蚪便游動起來了。它們一會兒游到高音區,一會兒游到低音區,在沉默中譜寫著一生中不斷鳴唱的那支曲子。那時候云層低墜,清新的陽光尚未孵化,歌唱和欲望尚未來到,捕捉和殺戮尚未來到,一切都充滿希望。

    琬琦,本名肖燕,廣西容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曾在《作家》《小說界》《詩刊》《星星》《廣西文學》《飛天》等刊物上發表作品,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轉載,散文《遇見樹》收入《2021年中國生態散文》,曾獲《詩刊》全國同題詩大賽一等獎、《廣西文學》“金嗓子”廣西青年文學獎、2022年《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散文獎等獎項。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