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呂魁，1984年生，山西省運城市鹽湖區人。畢業于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政治專業，法學碩士。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學》《十月》《當代》《長江文藝》《芙蓉》《山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山西文學》《飛天》《大家》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部分作品譯成英文、法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所有的陽光撲向雪》《朝九晚不歸》《莫塔》《把那個故事再講一遍》。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二十人”，“第二屆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佳作獎”等獎項。

11號桌

離開前一天，陳功還是給徐夢發了信息，告訴她自己來她所在的城市出差，事已辦妥，明天一早就走。陳功約她，有空見一面？若是方便，請你吃頓飯。兩個小時后，無事可做的陳功去博物館看瓷器展，收到徐夢的回復，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好，你定地方，晚上見。

晚飯在市中心一家商場的頂層，吃的日本料理。陳功對這個城市不熟悉，這是他第三次來，前兩次來都是出差，住一晚，最多待兩天。機場，酒店，客戶公司，三點一線，來去匆匆。陳功在大眾點評網上挑選了這家店，五星好評，置頂的評語寫道，這家店除了貴，挑不出任何毛病。

之所以吃日料，是陳功記得當初和徐夢戀愛時，有一年徐夢生日，她向他撒嬌，主動提出想吃日本料理。徐夢說她最愛吃的美食排行榜，壽喜鍋、天婦羅、烤鰻魚能排前十名。盡管陳功想不明白徐夢這個如假包換的重慶女孩為何愛吃日本菜，可他還是透支了那個月的信用卡，消費了八百七十七，請徐夢及她的兩個閨蜜，大快朵頤，滿足了徐夢那一年的生日愿望。多年不見，再見面的第一餐吃日本料理，徐夢多少應該會懂我的良苦用心吧。陳功心想。

晚飯吃得挺好，陳功說必須是他買單，所以麻煩徐夢點菜。多年未見，徐夢比陳功記憶中的模樣稍許胖了些，或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徐夢顯得更加豐滿。徐夢菜點得很節制，以素為主，這讓陳功多少有些意外，他記得當初和徐夢在一起時她可是無肉不歡。徐夢拿勺子攪拌著金槍魚沙拉，歪著頭對陳功說，這半年我都在學練空中瑜伽，晚飯一般不怎么吃。

陳功問徐夢，還喝點嗎？

徐夢說，除了招待應酬，很少喝了，不過今天你來了，我和你喝點。

陳功找來服務生，要了一瓶獺祭，一半冰鎮，一半加熱。單這瓶酒，就比上一次，也就是五年前徐夢生日宴那頓日料還要貴。

來的路上，陳功在出租車中就有點后悔約徐夢了，多年不見，物是人非，當初分手也不算愉快，見了她該聊什么？等徐夢一入座，陳功發現他多慮了。徐夢不愧是她所在公司的金牌銷售，任何話題只要陳功起個頭，她立刻就能接走，一二三四五，聊得頭頭是道。印象中徐夢沒有這般善談啊，陳功心里嘀咕，記得那幾年和徐夢只要一吵架，她眼睛立刻鼓得像只河豚，卻因嘴笨詞窮，講道理講不過陳功，只能對他拳打腳踢?，F如今她怎么這么能說呢？這些年她都經歷了什么？陳功低下頭，吃著盤子里的炙烤鵝肝，跟個捧哏演員一樣，嗯、啊、是嗎，不走心地隨聲附和著，任憑對坐的徐夢喋喋不休。

一出餐廳，陳功發現徐夢有點醉意。等電梯時陳功小聲問徐夢，你老公一會來接你嗎？

徐夢嬌嗔回應，你才有老公，今天我單身。

聽到這話，陳功確定她喝多了，要不你告訴我下你家地址，我叫輛車送你回去。徐夢站在馬路邊一手戴口罩，另一只手沖著陳功擺了擺。陳功向她身后望去，路上空空蕩蕩，一輛出租車也沒有。陳功掏出手機，打開叫車軟件。

我沒醉，這點酒算什么啊，平常我為了拿下大單，一頓飯和客戶吃下來，紅白一起兌，完了再來幾瓶啤酒透一透，喝的可比這多得多了。徐夢面帶些許傲色，老同學，好不容易見你一面，我可得把你陪好。我帶你去個地方，你跟我走。

去哪里？陳功脫口問道，不早了。

我都不著急回去，你急什么？難不成你還要趕下一場約會嗎？

陳功搖搖頭。那你別問了，乖乖上車，到了你就知道啦。話音未落，徐夢身姿搖曳，一屁股坐進路邊剛停好的出租車。

車沿著濱海大道向前駛去。車窗外，沉沉夜色中，大海如同一只熟睡的巨獸，難得的安寧。一旁的徐夢抱著手機不停地接發信息，看上去很是忙碌。陳功有了尿意，一時難忍。他強裝淡定，問司機還有多久到目的地。徐夢搶在司機開口前冷冷地說，你要有事你直說，沒必要耍心機，反復給我難堪。

她還是和當初一樣，敏感多疑，急脾氣。陳功笑了笑說，我沒有任何事，就是煙癮犯了，想抽根煙。

車在一家酒吧門前停住，陳功隨著徐夢走了進去，酒吧空間并不大，上下兩層目測也就不到二百平。店內正播放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一支搖滾樂隊的經典作品。那是陳功讀大學時期最喜歡的樂隊之一，這首歌曲得有近二十年沒有聽到了。

陳功從洗手間出來，四下張望，這家店走的是極簡工業風，十來張不銹鋼圓桌擺放隨意，地板、墻壁都是光禿禿的灰色水泥面，毫無裝修可言。唯一的裝飾品，是吧臺上方，裝裱好的書法作品，草書七個大字，“微醺時各懷心事”。這句話有點意思，陳功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可能是還不到點，店內三三兩兩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五張桌子?？看斑叺哪且慌鸥吣_椅上，一個穿著牛仔短褲的少女孤零零坐在那，她的腿又細又長，陳功假裝不經意偷瞄了兩眼。徐夢在吧臺喊陳功，問他想喝點什么？

我隨便，別太苦就行。

口感清爽的嗎？徐夢抬起頭，望向掛在吧臺上方寫滿酒名的小黑板，她給陳功點了杯檸檬拉格，自己要了杯桂花小麥。

我們來得晚了，要是傍晚六七點鐘來，坐在這個位子能看到特別美的日落。在二樓的露臺上，徐夢手指遠處說，瞧見那棟高樓了嗎？外形像紅酒開瓶器似的，那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有名的地標之一，我們公司的總部就在那棟樓的頂層。

陳功順著徐夢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其實并沒看到也沒興趣去看一幢高樓。他頗為敷衍地點了點頭。

海面上有幾艘輪船閃著探照燈，汽笛聲不時響起。陳功點燃一支煙，回復了幾條與明日工作有關的微信。

徐夢主動與陳功碰杯，她喝了一口酒，身子向后仰，雙手舉過頭，用皮筋綁起頭發。陳功瞅了徐夢一眼，迎面撞見她蒙眬的醉眼，他趕忙喝了一口酒掩飾一時窘態。

徐夢找來服務生，要來一杯溫水，又點了一份小吃拼盤，順便結了賬。陳功調整了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聽說你家先生的公司要上市了？恭喜啊，董事長太太。

你聽誰說的？消息倒蠻靈通的。不過不準確，他已是我前夫，我也不是什么董事長太太。

陳功愣了一下，他本還打算問徐夢，如愿以償嫁給有錢人，過上夢寐以求的上流社會生活是怎樣一種體驗？她這么一說，徹底堵住了他的嘴。

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我為何離婚？徐夢自問自答，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另一半無時無刻地纏著你，黏著你，一旦兩個人分開，就會不斷給你發信息，說想你，愛你，離不開你，你受得了嗎？

這還好，挺甜蜜的啊，多數相愛的人不都如此嗎？形影不離，如膠似漆。陳功笑了，你這是要秀恩愛給我看嗎？

那我再問你，比如你有商務飯局，或者和老朋友聚會，你的另一半命令你不許失聯，隨時隨地打電話，撥視頻給你。如果你第一時間沒接上，她會暴怒生氣。若你及時接通電話，她要你報備行蹤，和誰在一起，身邊有沒有異性。若你身邊恰好有異性，即便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她依然對你不依不饒，不聽你辯解，命令你立刻離開回家，否則她會趕到現場，要你好看，這你受得了嗎？

這就有一點過分了，不過也能理解，有的人天生占有欲強，這也是他愛你的表現。陳功似乎猜到徐夢想說什么了。

那要是你的伴侶更加得寸進尺呢？去銀行調查你的轉賬消費記錄，趁你洗澡翻看你手機，逼著你說明你微信通訊錄中的異性分別是誰，和你什么關系，這你也能忍受嗎？

這誰能忍得了？兩個人在一起得有起碼的信任感。即便再相愛，也是獨立的兩個個體，還沒一點隱私和空間了？能做出這樣的事的人心理已經扭曲了，心理變態。陳功看了徐夢一眼，忽然有點心疼她。

是吧，他和你一樣，也受不了我這樣對他，所以就毅然決然和我離婚了。徐夢意料之中地笑了笑，你說心理變態都是輕的，他罵我罵得更是難聽。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搞得陳功始料未及，他呆坐在那兒一時語塞，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冰啤酒才緩緩說道，話也不能這么說，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你很愛他，離不開他，只是你愛他愛得有點用力，過勁了。

行了，你就沒必要替我圓了，我謝謝你啊。徐夢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三年前我生完小孩得了很嚴重的產后抑郁癥，看什么都不順眼，一度想過自殺。尤其是對孩子他爸，那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依不饒。白天他去公司忙，我一個人抱著孩子在家里，難免胡思亂想，想他下班不回家去和別人喝酒，是不是嫌我生了孩子身材走了樣，變丑了？想他和他那大學剛畢業的女秘書在一起有說有笑的畫面，他是不是移情別戀，不愛我了？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開會，還是見客戶，我拼命給他發語音，打視頻。他要立刻接通還好，他敢不接，我更會鬧得沒完沒了。他還挺厲害，硬是忍了我兩年，直到前年，他終于受不了我了，向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他和他的家人要走了小孩的撫養權，不屬于我的財產我也一分沒多要。

徐夢平靜得像是在講他人的故事，信息量一時有點大，陳功本想安慰徐夢幾句，話到嘴邊，轉念一想，換他是徐夢那位，這般濃烈到滾燙的愛，他保不齊也扛不住。

夜涼如秋水，海風吹來，陳功也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原本想著約大學時的初戀敘敘舊，像老朋友一樣聊聊天，好消磨人在他鄉的漫漫長夜。萬萬沒想到，今天的徐夢和他記憶中當年那個沒事就愛去電影院看文藝片，喜歡穿粉色連衣裙的英語系系花判若兩人。更別提她剛才那段自述，是個男人聽了估計都得忌憚她三分。

不提我了，說說你吧，不想聊聊嗎？徐夢只手托腮，直勾勾地盯著陳功看。

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聊你這些年的變化，經歷了什么？聊一聊你的近況，成家了沒有？或者你愿意，也說當時你選擇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

7號桌

老邱推門走了進來，站在吧臺內的酒吧老板沖他微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差一刻鐘九點，他今天好像比上個月來得早了些。

老邱在老位子坐了下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點了一杯印度淡色艾爾，一杯荔枝海鹽，外加一碟芥末花生。老邱喝了一口艾爾啤酒，那杯荔枝海鹽擺放在他對坐的桌面上，像是在等人品嘗。

過去三年，每個月的七號，天一擦黑，老邱準會在酒吧出現。有時他會來得早一些，有時會晚到，但從來沒有缺席。老邱每一次來，都坐在同樣的位置，點同樣的酒和小吃。他一般會待三個小時，前一個小時他不看手機，也不同任何人講話，就坐在那里，如同品酒師般，專注地一口一口喝著酒。等一杯見底，老邱會從隨身攜帶的背包中掏出紙筆，埋頭書寫。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他會抬起頭，小心翼翼折疊寫好的那幾頁紙，再分三口喝掉面前那杯放置許久的荔枝海鹽，收拾好隨身物品，起身悄然離去。久而久之，有店員對他的怪異行為感到好奇，老板卻說，開酒吧的第一準則就是只提供酒，客人的事情，不主動說的，一律不問。

遇見小艾時，正是老邱人生的至暗時刻，小艾是上蒼的旨意，是照進他幽暗生命中的一束光。那一年老邱三十五歲，年初母親因病去世，年末他創業失敗，背負一身外債。老邱關掉了他親手創辦的自媒體傳媒公司，賣掉了母親留給他的北京四環邊上的老式公寓，還清了外債。他買了張火車票，在綠皮車上哐哐當當睡了一天一夜，只身一人來到敦煌，開啟他的療傷之旅。

老邱在網上找了家旅行社租了一輛越野車，隨車還有一位導游，負責他在敦煌期間三天兩晚六處景點的講解。老邱說，他不需要向導，他習慣獨來獨往。電話那端的女聲說，先生，你下單的是VIP套餐，導游包含在其中，不另收費用。我向你保證，我只會在景區講解時和您說話，其他時間我絕對不會打擾您。那位導游就是小艾，她畢業于當地一所師范院校中文系。平日里她在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教小孩子寫作文，空閑時同時給兩家出版社翻譯英美作家的小說集，周末晚上會去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幫廚，地接導游只是她眾多兼職之一。

老邱最初的想法，是從敦煌自駕，出發進疆，不設目的地，開到哪兒算哪兒，反正新疆那么大。在敦煌的第一天，小艾帶著老邱去了鳴沙山騎了駱駝，打卡了月牙泉，在陽關古道上看著一彎新月掛上戈壁灘。第二天，天降細雨，冷風中衣衫單薄的小艾冷得直打哆嗦，但還是十分敬業地站在榆林窟前給老邱講著每一幅壁畫背后的千年傳說。為了答謝小艾，更是為了能吃到地方美食，第三天晚飯老邱讓小艾找家本地特色飯館，他請客。

那一晚老邱吃了半斤羊肉，喝了一瓶九糧液，他孤身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壓抑太久，也就不管不顧，當對面相識才三日的小艾是個能守住秘密的樹洞。趁著酒勁，他把內心的苦楚和悲傷一一說出。小艾認真且耐心地聽老邱傾訴，不時用紙巾拭淚。讓老邱意想不到的是，臨分別前，小艾走上前擁抱了他，像母親般將他的頭埋在胸口，摩挲著他的頭發柔聲說，別害怕，一切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老邱退還了車，他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來。他不顧小艾的反應，單方面熾熱地追求她。早上，老邱守在小艾家門口，騎共享單車，送她上班，傍晚接她去吃大餐，餐餐不重樣。小艾一周唯一可以休息的那個晚上，老邱帶著她一起去看午夜電影，散場回去的路上在水果店買香蕉甜柚葡萄干，老邱和她手牽著手走在昏黃路燈下，宛如情侶一對。

老邱愛上小艾的第二十六天，兩個人午飯在路邊攤吃牛肉拉面，小艾習慣只吃面條，牛肉湯給了老邱。老邱喝干了湯，手背抹了下嘴，對著小他整整一輪的小艾說，你要瞧得起我，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混吧，我們倆在一起，永遠是面條你吃，我喝你剩的湯。

小艾一笑，兩顆小虎牙就冒出尖來，她柔聲細語問老邱，你這算是給我表白嗎？

老邱說，是，也不是，只要你同意跟我，日后我再找機會正式向你求婚。

一聽這話，小艾笑得眼睛瞇成一道縫。她拿出女孩子的矜持對老邱說，讓我考慮考慮。老邱說，當然得考慮，這事兒不小。小艾考慮了一個晚上，天亮她對老邱說，晚上來我家吃飯，見我爸媽。

兩個人愛得一發不可收拾。小艾沒給家里人說就偷偷辭去工作。她從朋友那兒借來一部車，她送給老邱的定情禮物，就是達成老邱向往已久的西北大環線之旅。那一路上，老邱開車，小艾坐副駕駛，她陪著他一同聽駝鈴聲陣陣，看大漠孤煙直，皚皚祁連雪，茫茫戈壁灘上升起的一輪紅日。

愛上小艾之前，老邱未婚，十年間談過三任女友，其中有一任和老邱好了快兩年，差一點就終成眷屬，兩人都訂了婚，趕上老邱創業失敗，那女的以老邱脾氣臭，心智不成熟，還是個沒長大的男孩為由，離他遠去。老邱對她用情也不深，也就談不上傷心。而小艾完全不一樣，老邱總感覺他和小艾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形容不出的依賴感。他開玩笑和小艾說，也許上一世小艾是他的女兒。

有天晚上入睡前，剛看完一部地理紀錄片的小艾喃喃自語說道，她自幼在沙漠邊長大，從沒見過大海。老邱二話不說，拿出地圖，摟小艾入懷，兩個人沒怎么多作比較，當即決定擇日辦完婚禮，就去那座北方的海邊小城定居。老邱拿出他的全部積蓄，在海邊買了套小房子，又給小艾開了間甜品店。他們養了條叫安德魯的狗，和一只叫三三的貓。白天老邱對著大海寫小說，剪輯編輯各類短視頻，以此來換柴米油鹽。每天小艾的甜品店打烊，老邱牽著小艾，小艾牽著安德魯，兩個人肩并著肩走在夕陽下的沙灘上。等太陽落入大海，萬家燈火，華燈初上，老邱會做他拿手的家鄉菜給小艾吃，飯后若有興致，老邱彈吉他，小艾唱歌，玩累了就去小區外不遠處的酒吧坐一坐，喝杯啤酒，慶祝又是相愛的一天。

有小艾在身邊的四年零三個月，一千六百二十一日，老邱幸福得每一天都像在過情人節。小艾想趕在老邱四十歲來臨之前，懷上他的孩子，當作生日禮物。小艾服用了各種補品，老邱也停掉煙酒，韭菜、生蠔、烤羊腰，什么補腎他吃什么。這對小夫妻前后折騰了大半年，可惜只開花不結果，一月一場空歡喜。老邱安慰小艾，說這事兒咱不急，享受過程，結果順其自然，沒準未來的寶寶還在天上觀望，還沒作好降臨到咱們家的準備。小艾嘴上說她可不想早早當媽媽，一點也不急，可該吃的藥，該做的孕前準備，小艾一刻不停。

又過了兩個月，小艾肚子非但沒有動靜，反倒是一到晚上入睡前就低燒不斷。一天半夜，老邱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小艾呼喚他的名字，他搭手一摸小艾額頭，燙得嚇人。老邱火急火燎載著幾近昏厥的小艾去醫院掛了急診，醫生檢查完各項指標，背過小艾對靠在墻角、精疲力竭的老邱說，你愛人得了急性尿毒癥，肌酐值超八百，若不立馬做血液透析，命懸一線。

小艾去世前的那十天，在后來的這三年間，像電影膠片般，在老邱腦海中一幀幀回放了無數遍。他想不明白，也接受不了，好好的一個人，他如此深愛的女人，怎么到了醫院，直接送進ICU，第一次透析大出血，沒過兩天就深度昏迷了，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

小艾還有意識時，示意老邱摘掉她的氧氣罩，她手心捧著老邱的臉，擠出一絲微笑說，哥，我又累又困，沒有力氣了。我恐怕要食言了，不能陪你到老。等我走了，你別犟，你再找個伴，要不沒有我和你鬧，你一個人得多么孤單，我會放心不下你。老邱拼命搖頭，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今后你要有空，記得寫信給我，我喜歡讀你寫的東西，你就對著我的照片讀，我聽得見。這是小艾留給老邱的遺言。

那一天結婚證拿到手，薄薄的兩頁紙，小艾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喜不自禁。她跳到老邱身前，揚起脖子，頭發一甩說，哥，這么大的喜事，不得喝一杯慶祝下??？老邱和小艾在家附近找了一間酒吧坐下，小艾跟女土匪頭子似的，盤腿坐在沙發椅上，又颯又美，哥，這杯酒干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往后余生，你要敢對我不好，欺負我，我和你同歸于盡。老邱不甘示弱，放心，妹妹，你是哥哥的心肝，哥哥的寶，從今往后，哥哥對你負責，對你好。說罷，玻璃杯碰玻璃杯，杯中酒二人一飲而盡，結了同心。

說來也巧，老邱和小艾領結婚證，小艾告別這個世界的日子都是七號。小艾走后，每個月的七號，老邱定會來這家酒吧，他還是和第一次來一樣，給自己點杯印度淡色艾兒，給小艾點的荔枝海鹽放在對面的空桌上，就好像多等一會，她就會連蹦帶跳，像一只飽食的小鹿，出現在他眼前。

老邱掏出紙和筆，并沒著急去寫。他喝了一口酒，翻看著手機相冊里他和小艾的合影，傻傻兩個人，笑得多甜。

5號桌

回去就分手！

梁瑩瑩越想越生氣，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秦陽猛跑了幾步追了上來，梁瑩瑩一把甩開男友秦陽的手，別碰我啊，我警告你，你要敢再跟著我，我這就買票回西安。

這已是這趟旅行兩天以來，梁瑩瑩第三次生秦陽的氣了。前兩回事兒小，梁瑩瑩都忍了，好不容易攢夠錢出來玩一趟，梁瑩瑩可不想破壞美麗心情。這一次秦陽屬實過分，事情是這樣的，一大早梁瑩瑩跟秦陽說，晚上不去看電影了，反正回去也能看。梁瑩瑩提議，下午早一點去小吃街吃美食，然后去她前一晚在小紅書上刷到的，那個有著無敵海景的網紅酒吧打卡，穿什么衣服，擺什么姿勢拍照梁瑩瑩都想好了，結果晚飯吃到一半，秦陽剝了一只蝦放進梁瑩瑩的盤中，若無其事地說，剛才你逛衣服店時，我上網查了下，不少影評人都說新上映的那部喜劇片蠻好笑的，你應該會喜歡，瑩瑩你看我訂幾點的票合適？

梁瑩瑩一聽就惱了，她狠狠地瞪了秦陽一眼，不是說好的吃完去海邊酒吧看落日的嗎？

見梁瑩瑩生氣了，秦陽趕忙小聲辯解，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你快生理期了，我擔心你去酒吧喝冰的，過兩天再肚子疼。再說這部電影你喜歡的易烊千璽是男主角，我看評論都說挺好看的，七點多有一場，最近的電影院離這兒也不遠，我們步行過去也就一刻鐘，剛好飯后消食了。

秦陽，我千里迢迢，坐了九個小時火車來海邊，是來看電影的嗎？你愛看你去看，我自個去酒吧，不用你陪。說著，梁瑩瑩摔了筷子，拿起包起身就走。這可嚇壞了秦陽，他急忙結賬，喊著梁瑩瑩的名字，一路小跑追上前去。

梁瑩瑩不是那種第一眼美女，好在她個高腿長，農林類大學本來就男女比例不協調，梁瑩瑩又喜歡打扮，哪怕下宿舍樓取個快遞，她都會畫個淡妝，所以追求者眾多，上至研二師哥，下到大一學弟，沒有兩位數，也能組成一支籃球隊了。這其中不乏校園十佳歌手、校排球隊隊長，個頂個的優秀。無論從哪方面看，秦陽在所有追求者中都不占優勢，他家境普通，外貌普通，情商更是普通，之所以秦陽能后來居上，打動梁瑩瑩的是他那真誠又不失浪漫的表白。

梁瑩瑩與秦陽在校軍樂團相識，秦陽吹小號，梁瑩瑩拉大提琴。日常排練完一伙人會去校外大排檔擼串喝啤酒，大家AA制，自然吃得心安理得。梁瑩瑩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聚餐時秦陽總是忙忙碌碌，他一會起身給在座的每個人添茶倒酒，一會幫服務員上菜撤盤。秦陽留給梁瑩瑩最初的印象，就是勤快禮貌，笑多話少。

軍樂團沒有演出，也不需排練的日子，秦陽偶爾會給梁瑩瑩發降溫加衣多喝熱水等問候信息，梁瑩瑩對秦陽談不上反感，但也沒有怦然心動感。兩個人相安無事，做了一學期朋友，大二下學期剛開學，秦陽才第一次打電話約梁瑩瑩單獨約會。梁瑩瑩不用猜也知道秦陽的那點小心思，那天她從下午就開始洗頭敷面膜，描眉畫眼，出門前換上風衣，黑絲，小皮靴，可謂是盛裝赴約。沒想到梁瑩瑩居然判斷失誤，秦陽和她一前一后漫步在校園的梧桐樹下，繞著教學樓正反走了兩圈，期間秦陽和她聊了一會久石讓的作曲以及村上春樹的小說，在校內超市，秦陽給她買了包糖炒栗子，就原路返回，把梁瑩瑩送回她宿舍樓下了。初次約會，別說牽手，肩并著肩走在一起都沒有。秦陽這笨拙的表現讓梁瑩瑩又好氣又好笑，想手把手教他該如何和女孩約會的心都有了。

時隔一個半月，梁瑩瑩再一次收到秦陽的邀約信息。鑒于上一回他那傻不拉嘰的表現，梁瑩瑩本想隨便找個借口婉拒秦陽，轉念一想，雖說不是一個院系，可畢竟在同一個社團，抬頭不見低頭見，反正一時閑著也是閑著，就應了秦陽的約。

和頭一回約會相仿，秦陽還是明顯有話不說，除了問了梁瑩瑩喝不喝奶茶，要喝他去買，別無他話。梁瑩瑩雙手插在風衣兜內，腳踩滿地落葉，心中暗想，謝天謝地，快點結束，放我回宿舍吧，我要再答應和秦陽在大周末的晚上軋馬路，我梁瑩瑩就是個大傻子。眼瞅就要走到女生宿舍樓了，路燈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修長。秦陽忽然像通了電的玩偶，猛地轉過身，和梁瑩瑩面對著面，好半天他才開了口，一字一頓說，我變個魔術給你看。不等梁瑩瑩說好，秦陽就自顧自地展示起來。秦陽這突如其來的才藝展示，讓梁瑩瑩好不尷尬。她左顧右盼，生怕撞見熟人，一旁的秦陽旁若無人，還在一招一式地表演著，梁瑩瑩看了幾眼就知道，這花里胡哨的招數，秦陽準是跟著網上的短視頻學的。只見秦陽掌心猛然有火苗躥出，待火光消失，幾朵白玫瑰出現在梁瑩瑩眼前。梁瑩瑩實在沒有忍住，噗嗤笑出聲來說，秦同學，送女孩子花要么送一束，要么送一枝，哪有你這樣的，送五朵，還有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這是什么花語??？

秦陽等梁瑩瑩笑得停了下來，不緊不慢地說，這幾朵玫瑰花不是買的，是我親手種的?，摤?，在校軍樂團初次遇見你，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去花卉店選了種子，種在我們班試驗田的一角，我按時給它施肥，澆水，悉心栽培，我告訴自己，待花開之日，就是我向你表白之時。所以，梁瑩瑩同學，我喜歡你，你能做我秦陽的女朋友嗎？我發誓，我會照顧好你，永遠愛你。我向你保證，我的眼里有你，心里有你，一生一世對你好。

身為資深韓劇迷，梁瑩瑩都沒在影視劇中見過如此浪漫且極具誠意的示愛。她雖然當時沒有答應秦陽，但日后她能和秦陽確定戀愛關系，那五朵玫瑰花，功不可沒。

和秦陽剛在一起時，舍友問梁瑩瑩，那么多男生追你，為何進入決賽，脫穎而出的是秦陽？梁瑩瑩想都沒想說，他對我好。秦陽對梁瑩瑩是真的好，天不亮秦陽排隊給梁瑩瑩買她愛吃的豆漿、雞蛋灌餅；晚上熄燈前，秦陽替梁瑩瑩打好泡腳用的熱水。天氣熱了，秦陽自制冰鎮酸梅湯給梁瑩瑩喝；冬雪降臨，不等梁瑩瑩開口，秦陽一下課就去離學校最近的那家海底撈火鍋店排隊等位。

熱戀時期，秦陽這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呵護，梁瑩瑩還挺樂在其中的?？蓵r間一長，秦陽那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濃稠如蜂蜜般的寵溺，逐漸使梁瑩瑩有了不適感。秦陽每天按三餐的頻率，對梁瑩瑩噓寒問暖，梁瑩瑩上一秒說嗓子疼，怕不是換季感冒了，下一秒秦陽就給她送來一兜子藥。周末老鄉聚餐，梁瑩瑩與高中同學玩得正嗨，秦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不間斷打來，梁瑩瑩躲進衛生間剛一接通，電話那頭的秦陽連珠炮似的發問，瑩瑩，你不接電話沒出什么事吧？快結束了嗎？少喝點酒，我就在你們唱歌的那家KTV門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你。就連梁瑩瑩每個月的生理期，秦陽都記得比她還清楚，到日子就給她準備好姜糖水，點雞湯外賣給她喝。這在其他女生眼里，簡直是二十四孝好男友的行為，但對熱愛自由，從小無拘無束的梁瑩瑩來說，卻是甜蜜的負擔。

梁瑩瑩不是沒有坐下來，面對面和秦陽認真溝通過，她對秦陽說，她才二十一歲，她要找的是能陪她瘋狂陪她鬧，能和她不管不顧，攜手向前，勇闖天涯的男朋友，而不是找個事無巨細，事事都要管著，水燙吹涼，手冷焐熱的老媽子。秦陽嘴上答應得挺好，說他只是擔心她的安全，不會也不可能侵占她的個人空間；可等梁瑩瑩再出去玩，一過十點，秦陽的奪命連環call還是會準時上演。

最讓梁瑩瑩難以忍受的，是秦陽那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習慣。說好聽點，秦陽生活規律，可在梁瑩瑩看來，秦陽事無巨細，按部就班得像是輸入了指令的機器人，沒有溫度更談不上共情。秦陽周有周進度，月有月計劃，一天二十四小時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按照自個的作息表一絲不茍地執行。比如早上六點半秦陽會去操場鍛煉，哪怕天氣再極端再惡劣，一到點操場上會準時出現秦陽夸父追日般的矯健身姿。梁瑩瑩曾不止一次惡作劇，在本該是秦陽午休或練琴的時間，臨時提出她想去逛商場。盡管到頭來秦陽還是會順了她心意，可她能在秦陽的臉上明顯看出他那勉強不情愿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就說這趟海邊之行，出發前一周，秦陽熬了通宵，做了份詳盡的旅游攻略，第一天去哪兒，第二天干嘛，美食街吃哪幾家，最高溫度二十六度，其中有兩天可能會下雨，梁瑩瑩收到那跟實驗報告似的厚厚一沓，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她沒好氣地對秦陽說，大哥，咱們是去度假，不是出差，度假是什么你懂嗎？度假是要放松，要在一個陌生地方，漫無目的隨心所欲，虛度光陰，消磨時間。梁瑩瑩說，她可不想去看什么明朝城墻，清代炮臺，她要穿美美的連衣裙去海邊拍好看的自拍照，吃Q彈多汁的海鮮，再在酒店柔軟的床上一覺睡到自然醒。

梁瑩瑩在前面走兩步，秦陽在身后追一步，路口紅燈亮起，梁瑩瑩回過身沖秦陽吼，不都說了不讓你跟著我，你耳朵是聾掉了嗎？秦陽不急不惱，他抓緊機會，輕聲說，我剛在網上找到你想去的那家酒吧的預約電話，我訂好了他們家二樓戶外平臺的位子，我看評論說，那個位子拍落日的角度絕佳?，摤?，剛才是我又說錯話了，我的嘴實在太笨了，影響了你的好心情。我給你道歉，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我保證待會肯定給你拍出令你滿意的氛圍感大片。

望著秦陽那有點膽怯又有點呆傻的樣子，梁瑩瑩仍臭著個臉，心中早已樂開了花。她太清楚秦陽有多么愛她，離不開她，不敢不聽她的話。她有的是招數，讓秦陽對她愛得欲罷不能，敢怒不敢言，這個男人她吃定了。

那你倒是叫車啊，沒看到風這么大，我的頭發都吹亂了，一會還怎么拍照啊，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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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山花》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