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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白杏玨:空觴(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白杏玨  2023年09月26日08:36

    白杏玨,一九九二年生,福建廈門人,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現任職于北京日報社。文章散見于《中國戲劇》《文藝報》等報刊,編著出版兩部作品。

    空 觴(節選)

    白杏玨

    挽 歌

    嚴霜九月,是寂靜而寒冷的。這個時候,田里的莊稼已完成收割,熱氣與喧鬧漸次遠去,正是漫長農閑的開始。往常,這是陶淵明的飲酒佳節——重陽前后。若是幸運,會有那么幾位客人如約而至,他們會坐在小小的院子里談天賞菊,在秋風中碰杯。這比莊稼的收成更令他高興。

    當然,更經常的情況是,陶淵明在逐漸延長的夜色中獨酌,一個人,一觴酒,一支筆,他會看著窗外的夜色,一杯接著一杯,不急不緩地喝,等醉意層層上涌,等思緒緩緩蒸騰。醉意將思緒催發成熟,他便放下酒杯,將心中的思緒傾吐在紙端。

    陶淵明早已習慣了寧靜,而此刻,耳邊卻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哭聲:尖銳的,稚嫩的,渾厚的,沉悶的。好吵??!陶淵明有些不解,現在不是晚上嗎?怎么會這么吵?他想起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一瞬間,天光大盛,夜色是一點也不見了。他發現自己站在了家中大廳的案臺上,眼前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人,他們圍著一口棺材哭泣。

    這盒子看著好生熟悉。陶淵明想著,便站在了棺材板上。俯身一瞧,棺材里直挺挺躺著一位形容枯槁、雙眼緊閉的老頭子。這老頭子,看著也有點面熟。陶淵明想湊近一點,伸出手摸摸老頭子的臉。

    “快,別哭了,喊爺爺!”一個熟悉的聲音刺破了外面的哭墻。這是阿宣的聲音!陶淵明猛地收手,站在了那人身邊。那小孩子站在另一邊,帶著怯怯的表情,裝模作樣地喊了幾聲,馬上沖著阿宣大哭起來:“阿爸,我餓了嘛……”

    陶淵明笑了。這小孫兒還是那么貪吃。而一貫寵愛孩子的阿宣,卻破天荒地沒有一點回應,只是盯著那口棺材發怔。陶淵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棺材板的一角,刻著一個小小的笨拙的“陶”字。那是村里棺材鋪大爺的筆跡。陶淵明想起來了——

    他死了。

    原來是這樣!陶淵明想著,那我是誰呢?是影子?是魂魄?還是孔圣人所說的神?這些問題讓他有些興奮,忍不住開始繞著棺材轉圈。我也是很久沒照鏡子了,怪不得剛剛怎么看,也不認得自己。陶淵明想,自從得病后,終日都躺著,四肢沉重,天昏地暗,日月不覺,現在可好,自由自在,只有那老朽的身體繼續躺著了。

    陶淵明正轉悠著,享受著許久未覺的自在輕盈,一陣濃烈的香氣將他嗆得差點摔了個跟頭。陶淵明一轉身,看到是好友打開了那壇好酒,正一點點舀進杯里。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菊花酒嗎?陶淵明激動極了,趕緊湊上去,一伸手,卻抓了個空。

    哎呀,忘了!死后是不能喝酒了。他有些喪氣。轉念間,又想起孔先生說的話:人死后,氣會飛升成神,變成光明、氣味和凄楚之感。對了,聞一聞!他趕緊湊近了酒壇,用力地吸氣——醇厚的米酒氣息里,揉進幾分細痩的花香。陶淵明覺得自己站在暖融融的陽光里,眼前是一片柔軟蓬松、堆疊了落葉的草地,因遠山的映襯,更顯得無邊無際。而籬笆旁那一叢野菊,正隨著微涼的秋風輕輕搖擺。

    好酒??!陶淵明想大嘆一聲,不過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嗅覺前所未有地靈敏,似乎成了所有感官的集合。更新奇的體驗是,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卻一點也沒有醉意,壇中的酒也自然沒有一點減少。他的思緒仍是那么清晰而銳利,吸取酒的香氣,好像在吞進云霧一般。正陶醉間,只聽剛分完酒的友人嘀咕了一聲:“怎么香氣散得那么快?”

    哈,又小瞧我的酒量,從前喝酒,哪次不是你醉倒在前頭?陶淵明有些飄飄然,正想再吸幾口,卻突然間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剡^頭,他看見那口沉重的棺材離地而起,開始緩慢地向前挪動,而自己也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向門外走去……

    沒想到,魂魄離開了身體,也是一樣的不由自主。陶淵明無奈地想,與空氣中越來越稀薄的酒氣道別,充滿了離別的惆悵。

    送葬的隊伍并不長,隨著路途的延伸,人們的哭聲也已變得弱不可聞。大部分人只是沉默著前行,而棺材摩擦著野草的聲音顯得分外突出。陶淵明對自己將去的地方,沒有太多的期待。生前,他特別叮囑過,儀式從簡,而自己的墓地,也只需采用最簡單的形制即可。他是從來不相信死后有別樣的世界的。他原本只想要一個最簡易的槨墓,可妻子怎么也不同意。幾番爭執后,兩人最終決定,建一個小小的墓室就好。大概就跟他平日里常待的書房角落差不多。

    不過,要是早知道是現在這樣,或許應當囑咐他們多備幾壇酒。哪怕是聞聞香氣呢!而且,當時光顧著簡省,就選了個遠郊的墓地,其實應當選一個離村里近點的,無論如何,能有點人氣不是?

    周遭的風景漸漸變得荒涼,連一個破茅屋也遇不上了。算了,就這樣吧!在搖搖擺擺的風景中,陶淵明搖了搖頭,望著遠方的荒地發愣。等把我送到了,阿舒、阿宣他們還是早點回去的好,順道把幾位客人送一送,現在天黑得早,若是誤了時辰,路上便多幾分危險。

    咚!棺材重重地落地,一聲悶響。是時候了,陶淵明看著幾位幫忙的父老鄉親,小心翼翼地將棺材放進墓中。而他就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小小的、晦暗的房間。這一進去,就是永遠的孤獨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死亡也好,孤獨也罷,為了這一刻,自己已經準備了那么久,應該是不成問題了。唯一可惜的是,生前獨處,還可以有酒相伴,填補那些無力抵抗的空隙;而現在,是連酒也沒有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兒孫們。小孫兒的臉上滿是淚痕,而這些眼淚與自己并無關系。他很想提醒阿宣,到家的時候記得給孩子點吃的。不過,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兒了。

    陶淵明走進墓穴里。墓門在身后關上,隨即是一片徹底的寂靜。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他的后半生,都在為生與死做著準備,而當死亡來臨時,他發現自己最懷念的,還是那泛著細小浮沫的春醪。酒是時間的造物,經過漫長的等待而變化自身,釀造出一點虛無縹緲的美好,最后在人們的口中徹底消散。這多么像人生??!我們可以緊緊地攥著酒杯,而酒杯只是一個容器而已。而人活著時所能感受到的美好,是一刻也握不住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將美酒一飲而盡,在香氣還未飄散之前。

    現在,手中的酒杯終于是徹底地、永遠地空了。陶淵明在死前的兩個月就已經寫好了三首挽歌詩,讓孩子把幾張紙放在棺里。文字是唯一獨屬于他的、永恒的記號,他希望將這些話語銘刻在自己的酒杯上,收束自己的一生。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是一個極小的空間,棺剛剛好能夠容納他的身體,墓室剛剛好容納得下這口棺。但狹小對于如今的他來說,早已不是一個問題。他獨自游蕩在虛空里,來來回回,然后得出一個結論——

    這一次的等待,真的是永無盡頭了。

    那么,只能以回憶消磨這沒有盡頭的時光了。

    風 暴

    剛剛靈堂上那壇酒,還殘存著一些氣息。菊花香被包裹在酒香中,若隱若現,就像一葉小船漂蕩在湖面上。陶淵明躍上這艘小船,朝著記憶深處駛去。

    陶淵明不是一個習慣于遠行的人,他喜歡留在尋陽,或者在江州范圍內活動。他屈指可數的幾次離家遠行,都與出仕經歷有關,而那些旅途大多都不令人愉快。說起來,自己兒時也曾是猛志逸四海,渴望著像先輩一般匡扶天下,但從他第一次出仕開始,他的夢想就出現了裂縫。

    那時,陶淵明已經二十多歲,終于謀得江州祭酒這一職務。彼時,江州刺史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王凝之。幾乎是從見他的第一面起,陶淵明就有些詫異:這就是傳說中的瑯琊王氏子弟嗎?他無法從這位王大人的言語中找到多少智慧,只有一種漫無目的的夸夸其談。王凝之的身上,可謂是集中了名門子弟的缺點,沉迷道術,終日不見人影,也從來不管江州政務。于是,在江州祭酒的任上,陶淵明親眼見證了江州政府的混亂與腐敗,最終實在無法忍受,辭官離去。

    這個小小的旋渦,已讓他的小舟有些搖擺不定。于是,從江州祭酒卸任后,陶淵明在家閑居了很長時間。直到有一天,他從友人口中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凝之死了,死在亂軍之中。在極度的震驚中,他還沒有意識到,王凝之的死,是此后一系列風暴的序章。而他以及他的同代人,上至王公貴胄,下至普通百姓,都將在這場風暴中徹底改變人生航行的方向。

    這場風暴醞釀于隆安二年(公元三九八年),爆發于隆安三年。隆安二年,王恭起兵造反,五斗米教頭領孫泰認為晉室將亡,也暗中組織教徒謀劃叛亂,不料被會稽內史揭發,事敗被殺,一部分教眾逃亡海上,跟隨孫泰的侄子孫恩。次年,會稽世子司馬元顯下令三吳各郡,公卿以下被轉為蔭客的官奴都移置建康,稱作“樂屬”,以此補充朝廷兵員。這一冠冕堂皇的舉動,極大地損害了各郡士庶的利益。正當人們議論紛紛,不滿情緒逐漸累積時,前一年出逃到海上的孫恩,突然向承平日久的三吳地區發動了一場全面攻擊。

    誰也沒想到,這支在朝廷看來是烏合之眾的軍隊,竟然勢如破竹,一舉拿下了上虞和會稽郡城山陰。據說,當孫恩大軍逼近時,時任會稽太史的王凝之拒絕了屬下出兵的請求,轉而作法祈求天兵天將降臨,最終死于亂軍之中?,樼鹜跏献拥?,王羲之的長子王凝之,就這樣被他所信奉的五斗米教所害死。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會稽的河流,不再適合泛舟賞景、曲水流觴,而是擠滿了漂浮的尸體和奔逃的船只。血腥味順著流水漂到了吳郡、吳興、永嘉、義熙、臨海、東陽及新安各地,郡守紛紛出逃,而每個地方都有人舉兵響應孫恩。很快,孫恩的部眾就暴增至數十萬人,而他也在會稽自稱“征東將軍”。在這一場翻天覆地的混亂中,士族子弟顏面盡失,百姓流離失所。這一次的叛亂者孫恩出自真正的寒門,而他所統帥的部眾,則是之前一直被忽視、被輕視的底層武士。這場風暴注定是一次不斷擴大的旋渦,最終將所有靠近風暴邊緣的船只都卷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不過,在隆安三年,江州的人們還只是作壁上觀,觀望著會稽的混亂。他們有自己的斗爭與風雨。念及此,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孔忽而在陶淵明眼前出現。那是桓玄的臉。很奇怪,只不過是數面之緣,陶淵明卻將他的臉記得極為清楚?;感_實是陶淵明所見當世人物中,最為豐神俊朗、氣度不凡的一位,不僅有著其父桓溫的傲岸勇武,而且博覽群書,自有名士風流??上У氖?,作為宰相桓溫最為疼愛的兒子,桓玄卻反而受到父親聲望的連累,一直以來都被朝廷邊緣化,始終無法掌握真正的權力。

    當孫恩在會稽建立起自己的勢力時,這位滿懷雄心、飽受壓抑的少年英雄,終于等到了自己的機會。他在與殷仲堪、楊佺期的爭斗中,巧妙利用司馬家對殷、楊二人的忌憚,以及孫恩所引發的混亂局面,逐步占據了上風,并趁機要求朝廷擴大他的領地。隆安四年(公元四○○年),桓玄領荊州、江州二地刺史,勢力大漲,正是需要用人的時候。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家賦閑多年的陶淵明,隨著當時江州人士的大流,入了桓玄幕府。

    本來,陶淵明是一個不喜政務的人。出師不利的從政經歷,猶如當頭棒喝,幾乎打退了他出仕的念頭??墒?,在家隱居的這些年,由于孫恩的叛亂,四方不得安寧,百姓奔逃,饑荒肆虐,家中田地的收成自然也就得不到保障。在這種情況下,他又能坐吃山空到什么時候呢?作為一位丈夫、一位父親,他不得不扛起自己應當的責任。而且,終日無所事事,年歲就這樣一點點地流逝,大丈夫無所作為,還是心有不安?;感桓?,或許就是一個轉折點?懷抱著一點猶疑、一點期待,陶淵明決定重新出仕,來到了江陵。

    在第一次拜見桓玄的時候,陶淵明惴惴不安的情緒稍有安定??瓷先?,桓玄雖長年馳騁戰場,卻還是有幾分書生習氣的,學問也好,詩文也罷,都能說出個一二來。同期入幕的幾位同僚,都爭相與桓大人講論文義,并極力贊揚他的才學。陶淵明則沒說幾句話,只是默默地待在角落里。案上雖是平日里難得一見的美酒,他卻一點酒興也沒有。有了此前的經歷,他也無法斷定,這位看上去頗具風度的桓玄將軍,是否跟王凝之一樣,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不過,桓玄卻是注意到了他。宴席結束,陶淵明很快接到了他的任務:出使京都建康,代領雍州刺史任命狀。年初,朝廷原本的任命是以桓玄為荊州刺史,桓偉為江州刺史,但桓玄再三堅持自己統領荊、江二州,轉而將雍州交給了自己的哥哥桓偉。陶淵明此去建康,不過是走個形式。任務輕松,桓玄也沒有給他限定歸來的時間,只是無所謂地丟下一句:你按時抵達建康報到就好,至于之后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這是一個清閑的好差事,陶淵明便告別了妻兒,匆匆上路。這些年,陶淵明沒少見過饑貧與荒涼。等他到了建康,才愕然驚覺,都城還是如此繁華,幾乎是另一番天地。不過,對他來說,這樣的繁華同樣意味著混亂與麻煩——他需要見很多的人,走很多的程序,等很長的時間,參加很多的宴席。在這個瞬息變幻的城市里,他差點就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完成使命,陶淵明一點也沒有逗留的想法,馬上啟程返回。他早就盤算好了,這一趟回去,途中會路過尋陽,自己便可以順道回家看看。畢竟,離開的時候,母親的身體有點不舒服,也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怎么樣了。此番在建康城里,他見縫插針地托人求了些藥,正可以先送給母親。

    然而,緊趕慢趕,千盼萬盼,船行到規林,忽而起了大風。陶淵明不得不就近靠岸,等著這番風雨過去。

    風聲蕭蕭,怒濤翻涌,陶淵明站在岸邊,像一面旗幟被遼闊而潮濕的空間所包圍。他盡力挺直身子,抵御一陣陣冷風。不遠處,自己所乘的那艘小船正在浪間起起伏伏,若隱若現。它的命運,全系于那一根手腕粗的繩索,除此之外,便只能任憑風浪左右。陶淵明不禁想,那么,無論走了多遠的路途,如何在風雨中搖晃,這艘船唯一的出路,就是沿著這條繩索的方向,回到它的渡口啊。

    屬于我的繩索,到底系在哪里呢?尋陽,還是江陵?一陣狂風襲來,帶著潮濕的腥味撲打在陶淵明的臉上。陶淵明用袖子擦了擦臉,又將視線拋得更遠了些。一座綿延起伏的山嶺顯出了輪廓,他一下子就辨認出了——這是南嶺。這座山的背后,就是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他已經離家這么近了,而風雨卻一刻也不曾減弱。他需要等待,但那時,三十六歲的他還沒有學會等待的技藝。他被一種無能為力的焦躁所占據。他知道,入桓玄幕下,便是朝著風暴的核心駛去。而在風暴之中,他無法左右船的方向,只能等待,等待狂風或水流將他帶去某一個地方。他想要把自己拋出去,徹底結束這場等待,卻腳步沉重,無法向前一步。

    他認出風暴,而搖擺如不系之舟。在這場風暴的面前,他看見了自己的命運?;蛟S還看見了許多人的命運。

    在規林等待的日子里,他聽說了一個消息:五月初,剛剛被劉牢之軍隊擊退回海島的孫恩又卷土重來,再次攻陷了會稽。剛上任一年的會稽內史,那位聲名赫赫、與父兄一同贏得淝水之戰的謝琰戰死了。這是繼王凝之之后,被孫恩殺死的第二位王謝子弟。

    陶淵明不禁想:在這樣的風暴里,縱使是巍然的樓船都會頃刻變成碎片,我們這些小小的船只,又當何去何從呢?

    他望向夜色中的河面。風暴還在繼續,小船已沒有了蹤影。

    漂 流

    由于在規林耽擱了些日子,陶淵明不得不改變原本的探親計劃,直接回去復命。他沒有想到,就在第二年的冬天,母親孟氏去世了。

    在陶淵明自小的記憶中,母親始終是溫柔而堅定的。作為名士孟嘉的女兒,母親具備名門貴族最重要的品德——鎮靜。父親是一位平靜如水的人,母親更是如此。陶淵明很少見到她流露出過分的情緒,哪怕是著急了、生氣了,母親也只是微微皺眉,長嘆一口氣。八歲那年,父親去世,母親依然保持了鎮靜。在靈堂,她那長久的沉默,與庶母的號啕大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個時候,陶淵明站在母親身邊,在不斷的抽泣間,偷偷抬眼觀察著她,看著母親低垂的頭顱,面紗覆蓋下的陰影。他心想,如果不哭出來,那此刻母親心中,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

    在料理完喪事后,母親便帶著陶淵明回到了娘家暫住。在孟宅的生活,是陶淵明最為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在那里,他親歷了母親自小生活的優渥環境:衣食住行,無一不精;談笑往來,皆為名流。而外祖父那堪稱宏博的藏書室,更是陶淵明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寶庫。那段時間,他最喜歡坐在案前,任鳥鳴與樹影相伴,然后從案頭的書冊中取出一本翻閱。如果味同嚼蠟,便隨手一放,索性溜出去看看鳥兒;如果開卷有得,便手不釋卷,欣然忘食,一直讀到母親差人來喊他吃飯,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五六月時,天氣炎熱,坐不了太長時間,他便躺在窗子下乘涼,待得涼風暫且路過,留下一身的舒爽。

    四年后,這樣看似能夠永遠持續下去的生活,因庶母突然離世而終止。母親帶著陶淵明重返陶家舊宅,肩負起打理田產和照料妹妹的任務。從那個時候起,陶淵明就明顯感到母親的衰老。田里、家里,還有父老鄉親、往來親戚……總是有那么多、那么瑣碎的事務等著母親去處理。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母親也依然每天儀容端莊,事事打理得妥當。

    一直以來,母親都悄無聲息地支持著陶淵明的生活。哪怕是他到了二十多歲,遲遲不出仕入幕,母親也沒有過多催促。但陶淵明知道,自己應當再努力一些。那天,當他跟母親說自己將再度出仕,入桓玄幕下做事時,母親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久違地顯現出笑意。他知道,為了這份差事,母親動用孟家的關系,前前后后托了多少人幫忙。那么,他也必須再堅持下去啊。

    可是,母親就這樣突然地離去了,還來不及見證他的成功。陶淵明在肅殺的寒氣中疾行,將江陵拋卻在身后。按照規定,父母去世,當服喪三年。這一次,他倒是有了一個漫長的假期?;蛟S,這也是母親給予他最后的一次幫助。

    陶淵明居家服喪的兩年期間,時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元興元年(公元四○二年),晉安帝下詔罪桓玄,桓玄索性就率軍東下,直朝建康而來。舉世皆驚的是,本應征討桓玄的征西大將軍劉牢之竟突然倒戈投降。在這樣的機遇下,桓玄如入無人之境,順利攻入建康,殺司馬元顯,總攬朝政。次年年底,經過一番裝模作樣的推辭和表演,桓玄終于實現了他畢生的夢想,于十二月三日正式登位為帝,并改元“永始”。

    短短幾年間,隆安、元興、大亨、永始,年號變了又變,而就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前,晉忽而就成了楚。建康的這一系列消息,是隨著司馬德宗的腳步來到尋陽的。這位被桓玄趕下皇位的晉安帝,在配合桓玄進行了一系列“禪讓”表演后,最終被指定遷居到此處。那幾天,關于桓玄稱帝、晉安帝將被遷到尋陽的消息肆意生長,饒是陶淵明這樣對時事遲鈍的人,也聽了一耳朵真真假假的故事。不過,陶淵明已無心關注桓玄的是非成敗。眼下因戰亂而爆發的饑荒,全家人的口糧,才令他憂心忡忡,幾乎是連書也讀不下去。

    沒了母親的協助,陶淵明實在是有些手忙腳亂。先前雇用來耕種田地的農夫,逃走了好幾個,而正當陶淵明焦頭爛額地尋找替代者時,耕種的時間已經錯過。等到他回過神來,才在朋友的提點下意識到:若是今年歉收,那么不僅今年的糧食成問題,明年的種子也要找別人借了。家中因治理喪事,本就所費不貲,如今更是在坐吃山空了。陶淵明只得硬著頭皮,挨個兒找朋友借糧。

    在戰亂與饑荒的夾擊下,有消息的人們還是熱切地討論著時局的走向。每當陶淵明借糧時,朋友們總會念叨上幾句,議論著桓玄在建康的生活:“據說連哥哥下葬的那天,他白天參加葬禮,晚上又開始宴飲游玩了……”“你不知道他打算要蓋的新宮殿有多大!據說全建康的百姓都被征去干活了……”“誰知道呢?話說那皇帝來了我們這里,要住在哪里啊……”

    陶淵明很少參與到討論中,只是偶爾想到桓玄坐在皇位上的樣子。這位野心勃勃的少年,終于還是將自己的狂想變作了現實??!

    令尋陽人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們沾著新朝的光,戰火又燒了過來。就在桓玄正式稱帝不久后,劉裕突然起兵討伐桓玄,戰線迅速推進,以善戰著稱的桓玄卻似乎中了某種咒語,突然變得膽怯起來,先是規避與劉裕軍正面對抗,而后又在從兄桓謙戰敗后,馬上狼狽而逃。

    桓玄一行人逃到了尋陽。江州刺史郭昶之接待了他,供給了一定的物資和軍隊。這當然令尋陽的人們頗為不快,這時節,誰都自顧不暇,敗走的皇帝只會是一個大累贅,何況尋陽已經有了一個倒霉的晉安帝。所幸,新任的桓楚皇帝很快就走了,還將剛到此地不久的晉安帝一同帶去了自己的大本營江陵。

    這一去一回,很快讓尋陽處于風口浪尖。劉裕陣營的何無忌與劉道規,很快擊敗桓玄方留守的何澹之,連攻下湓口和尋陽。這一場戰役,又逼走了好多人。而他們在占領尋陽后,很快著手安排將晉室宗廟神主送回建康。沒過多久,桓玄的頭顱也被送到了建康。

    桓玄死在江陵城西的枚回洲。那時,他準備逃到蜀地,撞見了剛剛送葬歸來的益州毛祐之、費恬一行數百人的隊伍。在辨認出桓玄的標志后,毛祐之等人立刻號令手下攻擊,萬箭齊發下,桓玄周遭親信紛紛身亡。益州督護馮遷最終跳上船,一刀終結了桓玄的性命?;感K年三十六歲,正是陶淵明初入他麾下時的年紀。他并非死在戰場,而是死在了一支送喪隊伍手里。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聽到這些消息時,陶淵明有些難過。他實在不愿意去想,桓玄的頭顱掛在建康城門外示眾的場景。

    桓玄已死,劉裕掌握大權。權力的天平劇烈搖擺,而這個國家就像一只風暴中的船,完全失去了掌舵的人,只是漫無目的地漂流。在這段時間里,人人只求保得一條性命。家人朋友也焦灼難安,一直催促陶淵明盡快尋得更穩定的職位?;靵y的時節,一點地位和關系,將會帶來常人難以企及的保障。

    公元四○五年,陶淵明終于謀得了一個確定的職位,來到建威將軍劉敬宣麾下任參軍。劉敬宣是新任江州刺史,被任命鎮守尋陽,同時,他也是劉牢之的兒子。據說,劉牢之因為得不到兒子的消息,誤以為他已經被害死,又驚懼于桓玄的算計,竟在驚慌失措中自縊而亡。劉敬宣在一個深夜抵達父親的住處,看到的只是一具尸體。劉牢之的死亡,和桓玄的死亡一樣,已經成為一個故事,甚至可以說,一個笑話。

    對于死亡,陶淵明一點也不陌生,就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一樣。有些人命如草芥,死時無人知曉;有些人權勢滔天,死時卻淪落成笑柄。陶淵明有時會想:母親因病去世,妥善入葬,或許已是這個時代難得的體面。

    劉敬宣來到尋陽時,頗為不熟悉當地情況,因而托北府舊將舉薦人才。多虧了一些舊友的幫助,陶淵明才位列此次的舉薦名錄。他接到的任務,又是出使建康。他已經很多年不出遠門了,更有多年不曾到達建康。這一路上,四十歲的陶淵明望著兩岸不變的山水,心下無限悵然。誰知道,水面下掩藏著多少殘???這幾年間,人世間經歷了什么?他躲過了這兩年的風云變幻,可如今不是又坐上了這艘前往都城的船?這樣沒有目標的漂流,到底還要持續到什么時候?

    來到建康,這座昔日繁華的都城已顯示出蕭條的疲態,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焦土味。接連不斷的紛爭,有人勝出,有人失敗,但這種成敗的輪回,只會將普通人碾壓成碎末。陶淵明進城后,很小心地躲避著此前的熟人。這個時候,桓玄幕下的經歷,隨時會將他推入深淵。而他也敏銳地發現,朝中的人們一聽說他是建威將軍的人,臉色便多了幾分不耐。

    是啊,劉敬宣是劉牢之的兒子。一個懦弱、膽小、反復倒戈的敗軍之將,他的兒子,誰能瞧得起?劉敬宣想必也明白,劉裕最終會容不得自己。此番前來,陶淵明正是替他提交辭呈的。雖然這次所見的建康城令人失望,但這次的任務卻令陶淵明欣慰。這不僅是建威將軍的辭呈,也是他的辭呈。

    離開建康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城墻。數月前,桓玄的人頭,就是掛在這里示眾的嗎?如果人死后還有魂靈的話,那真是太悲哀了。他們都以為自己是這座城的主人,他們覺得自己奪取了這座城,便能改換乾坤。他們將天下當作爭奪的玩物,就像黃口小兒一樣打得頭破血流。等到他們死后有知,會怎么看待自己一生的鬧劇呢?

    他已不想再參與到這樣的鬧劇中了。

    來 客

    想到桓玄,陶淵明忽而打了個寒戰。也不知道他那樣的死法,是不是就如傳言中所說的,魂飛魄散了?總之,就算現在成了鬼魂,我也不太想再見到他。陶淵明坐在墓室里想。變成了一個無頭鬼也說不定,就像刑天一樣——想要改換乾坤的人,最終被砍掉了頭顱。

    精衛填滄海,刑天舞干戚。他們有如此的雄心、如此的壯志、如此的堅持,卻注定等不到自己的理想實現。他們的理想都荒謬、可笑,甚至有害,但他們還是成了《山海經》里的傳奇。人們被這些故事所觸動,不是因為他們的對與錯,而是因為他們懷抱著理想,走向了毀滅。這種毀滅本身成了傳奇。這是一種人生選擇,一種令人著迷的、可以流芳后世的選擇。但陶淵明深知,這不是屬于自己的道路。

    四十歲后,他決心離開這喧鬧的戲臺。他開始學習農事,重新整修房子,獨自一人讀書,抽空兒與朋友們通信。每封信末,他常常附上一句:節氣佳時,欣卿攜酒來也。剛開始那幾年,還有一些故人時而造訪,陶淵明會在自家庭院的樹下擺上幾樣家常小菜,配上好友帶來的好酒,便是一天無拘無束的酣飲。而隨著時間流逝,有些人卷進旋渦不得脫身,有些人遠走他鄉再不復回,有些人則是陰陽兩隔……那些樹下的歡聚,變成了越來越遙遠的記憶。

    有時,陶淵明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里,耳邊似乎總會響起那些歡喜的、昂揚的、激憤的、憂傷的言語。那些話語澆灌在這片土地上,浸潤了園中樹木的根系,然后從枝條上再次發芽生長。每一棵樹的身體里,都帶著這片土地的點滴記憶??!陶淵明總是想,正和我們一樣,在時間的輪轉中生活,在日日不覺的沉靜中悄然醞釀著巨變。

    陶淵明最常與友人暢飲的地方,就是園中那株挺拔的松樹之下。那株松樹正對著書房窗口,哪怕是不出門的時候,陶淵明也總是能看見它。數年朝夕相對,陶淵明頗為驚奇地發現,樹木的生長,或許比他之前讀過的許多典籍都更能體現日常生活的秘密。樹木的日常,大部分時候是安靜的、毫無波瀾的,四季常青的松樹尤其如此。這種平靜,往往給人以永恒不變的錯覺。但就在這不知不覺間,樹木已經在變化、在生長,往往是在陶淵明驀然驚覺時節變換的時候,才注意到窗前的松樹似乎伸出了幾條新枝,掛上了幾個果子,又或是悄悄拔高了幾寸。

    而園中的其他花草樹木,這種突然的變換就來得更明顯了。春去秋來,它們總是在某一個時刻突然變化:春日百花初榮,夏日樹樹繁蔭,到了秋天,菊花在一片蕭瑟中忽而燦然。這種變化,總是來得突然,帶著過往漫長時光積累的點滴印記。陶淵明樂于將自己的記憶播撒在這個小院里。如此一來,那些倏忽而過的日常,會與這些植物一樣,扎根在土壤里,生生不息。

    來拜訪的朋友,往往會攜酒前來。那些相聚的時刻,有了客人,有了酒,總要比平常的日子來得更快活些。對于陶淵明來說,酒與客人之間,有著一種相互成就的關系:若是知交好友到來,酒便是陪襯;若是父老鄉親到來,酒便是主角。來客的身份,不一定能隨主人的心意,但酒與客的合理調配,總還是能由主人決定的。

    來客里,最熱情的當屬周邊的父老鄉親。真正親近田地的這些年,陶淵明與許多鄰居都建立起了友誼——那種能夠酣飲濁酒、但言農事的友誼。陶淵明感謝這些淳樸的鄰居,不僅為他們帶來的濁酒,也為他們的直率。在與他們相處時,陶淵明不必細細斟酌言語,只要做一位略識幾個字的農人。如此的相聚,便是只關乎酒的,往往醉得比預想中快得多,樹下歪倒成一片,人人眼神迷蒙,口中念念有詞,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

    妻子對這樣“出格”的聚會,多少有點不滿。不過陶淵明很是享受,他雖然愛酒,卻是一個過于理性的飲酒者,總是點到輒止,哪怕是一人獨酌,也很少放任自己大醉。只有跟這些無拘無束的鄰人在一起時,陶淵明才會在他們的熱情勸酒詞中,笑呵呵地喝下一杯又一杯,最終到了忘懷自我的地步。

    忘了自己,不就是如今最好的活法嗎?這些苦命的人啊,他們面對饑荒、面對戰亂、面對家國破滅、面對如此的人性,不也要活下去嗎?酒所提供的,不就是一種在現實與夢想之間的過渡地帶嗎?就好像空中的浮云,仰頭望著,似乎稍稍一踮腳就能觸摸到,僅僅是這種錯覺,就足以給地上掙扎的人們一點呼吸的空間??!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甚至,有時候即便是故友到來,陶淵明也有意地不言世事,將聚會的主角變為酒。比如那天清晨,他剛剛起床,正穿著衣服,突然聽到門外一聲熟悉的呼喊——“快開門,是我??!”這聲呼喊如電光石火一般,擊中了陶淵明的記憶。是他!對啊,我們約的,不就是這幾日見面嗎?沒想到這么一大早就到了!

    陶淵明一邊快步朝著大門走,一邊系好了衣帶。一開門,只見一張笑呵呵的、熟悉的紅潤臉龐?!袄咸锇?!可算來了??!”陶淵明大笑?!澳强刹?!你看我帶什么好東西來了?”老田舉起手中的一壺酒,在陶淵明的面前使勁晃了晃?!奥勥@味道,就對了!來,我們在外頭喝!”陶淵明轉頭又沖著屋子里喊,“老田提早來了,今天我就不出門了,快準備一點下酒菜!”

    老友相聚,當然是高興的。但老田獨獨有一個毛病,就是每次見面都要勸陶淵明出仕。說起來,前幾次陶淵明離開尋陽入幕,多少也有這位熱心老大哥的幾分功勞。酒酣耳熱之時,老田便又開始了——

    “我說你啊,從前那樣苦讀,是為了什么?說起來,你老陶家雖說不是什么高門大戶,但好歹是出過大人物的,然后你的外祖父孟府君,又是怎樣的一世風流!你這輩子,哪怕就是靠著祖上的這點福蔭,加上你多年的才學積累,怎么就不能謀得一份長久做下去的好差事?我說你啊,別為了點書生意氣,就這個也不干那個也不服的。你看看你們家這破房子,看看你身上這衣服,???就連酒也喝不上,每次來信都說要帶酒、要帶酒……”說到這里,老田終于喘了口氣,舉起酒杯又是咕咚一大口,砰的一聲放下酒杯,“我不心疼這些酒,只要我來,就短不了老弟的酒喝。但我就是替你著急??!”

    這番言語,似乎并沒有多少新鮮想法,當然也不會動搖陶淵明的心意。陶淵明也有點醉了,不過頭腦還是清晰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注視著杯中閃閃的陽光,抬頭說道:“你說的道理我都懂,不過,你也知道,我已經嘗試過了。不管別人怎么樣,我只知道,這種駕馭車馬之術,就算我可以學會,也不愿意再學了。這是不符合我的道路?!?/p>

    停頓了一會兒,陶淵明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酒杯,臉上也重新帶上了笑意:“今天,咱哥兒倆就喝個盡興。我心意已決,是絕對不會再回頭了!”

    言畢,陶淵明一仰頭,溫熱的酒液淌過喉嚨,滾得腹中溫熱,眼前也漸漸模糊。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在這荒誕的現實中,有不少老友漸行漸遠。像老田這樣的,都算是還能一起喝酒的老朋友了。其他的朋友,要么就是前赴后繼地投身到這無盡的爭斗中,妄想賭一個出人頭地,要么就是沾沾自喜于自己那可憐的名望,費盡心機地上演一出出大戲。

    這樣的現實,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孔子試圖重建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最終不過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只能憑借文字將自己的理想傳遞下去。而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難道不是更加暗無天日嗎?

    陶淵明已經不再努力解釋自己的決定。他辭官,并不是一時意氣,更不是紙上談兵。他嘗試過接近當下的現實,還不止一次,可迎接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與絕望而已。海浪不斷地將他推回自家的渡口,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得不選擇農田與美酒了。

    朋友們不止一次批評過他這種消極躲避的態度,尤其是江州的友人。比老田言語更過的,大有人在。在過去,他確實猶豫過,假想自己是孔先生的門生,老師恐怕也是要勸誡一番的。但他如今已明白,這種勸誡也不過是一種執迷。

    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就好像顏回、子路找到自己的路一樣。經過數十年的沉浮與思索,他已確信自己的道路與終點。入幕也好,隱逸也好,不過就是幾種被踐行過無數遍的道路。難道這世間的道路,就只有那么幾條嗎?不是的。他將持續地勞作,在田間,在案頭。他要俯察草木,要遍讀雜書,要持續地記錄自己真實的思想,要認真地投入一種不曾被認真書寫過的日常生活,并把這種生活變為一種理想。

    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跋涉,無須向任何人解釋。而他相信,盡管在跋涉過程中會有無數踏入虛空的時刻,但當他生命終結時,他會感到充實。

    在這個過程中,也許只有酒,會是那個默默相伴到最后的伙伴吧。

    停 云

    在徹底的寧靜中,陶淵明想起了那個微雨蒙蒙的下午。那天,他在等待一位重要的朋友,但彼時瞬息萬變的局勢,讓他們之間的交流不得不中斷。在這個世道,還有多少人會遵循一個長達一年的約定呢?一切都如此短暫、迅速,無法把握,而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小院里靜靜等待。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天色陰沉,平日里輕盈飄蕩的浮云,如今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只能堆疊在空中。春雨總是朦朧,淺淺淡淡的一層,讓園子里的花草也變得有些暗淡模糊。雨天,自有雨天的美。只是這樣的天氣,道路難免泥濘,車駕是更難行走了。遠方的朋友若是正在來的路上,肯定是道阻且長了。

    望著昏沉的天空,陶淵明有些擔心。還好,他有新鮮的春酒相伴,足以撫慰他等待的情緒。陶淵明輕輕抿了一口酒,清冽甘甜,正是春酒特有的味道。去年田里的收成頗令人驚喜,不僅有足夠的糧食可以用于釀酒,甚至還能多釀幾壇。于是,陶淵明一時興起,修書數封,邀請自己幾位知心的朋友來飲春酒。

    他當然知道,在如今紛亂的世道中,遠方的朋友是極難赴約的,但他依然希望能將這微小的喜悅傳遞給他們。尤其是,讓那位年輕的朋友顏延之知道。

    陶淵明與顏延之相識,是義熙十一年(公元四一五年)。那年,陶淵明五十一歲,從他徹底卸任歸田時算起,已過去了十年。十年寒來暑往,陶淵明學習園田里的一切,就像他從前求學問道一般。他逐漸地掌握了規律,能夠辨認出山野里的每一株花草,農田里的每一棵秧苗。當他走出家門時,周圍的鄉親會熱情地與他寒暄,仿佛他就是村里的一位普通老人。而當不忙于農事時,他會跟妻兒說自己要休息一段時間,然后一個人待在書房里飲酒讀書——如果家中還有酒的話。

    他細細地打磨自己,融進了這片土地里。他甚至已習慣了門前的寂寞、言不由衷的熱鬧。而這樣的平靜,終于被一位年輕人的到來所擾動。那天,鄉親們紛紛言語,說是新任江州刺史到任了。陶淵明一開始并不太在意,但沒過幾日,顏延之便敲響了陶淵明的家門。

    三十二歲的顏延之,是隨著新任江州刺史劉柳到尋陽的。在出行前,劉柳便已叮囑顏延之,到了尋陽,得先抽時間去拜訪幾位名士。在顏延之的拜訪名錄里,江州名士、范寧弟子周續之自是排在首位。拜訪周續之時,劉大人擺出了挺大的陣仗,作為小小參軍,饒是滿腹經綸,顏延之也只能叨陪末座。而這次拜訪陶淵明,卻要自由得多——因為劉刺史無暇親至,只派了他作為代表。

    年輕的顏參軍沒有做什么準備就來了,而陶淵明卻并不在意。他們就坐在陶家的小院里聊天,儒學、玄學、佛學、詩書……一聊就是一個下午,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友。陶淵明也沒有想到,在這位年輕參軍的身上,他竟然看到了曾經的自己?;蛘哒f,看到了曾經理想中的自己。

    “去年的收成不好,是怎么也省不出釀酒的糧食了。就是這半壇酒,還是前段時間一位朋友送的。待客不周,真是慚愧?!碧諟Y明嘴里說著道歉,臉上卻是一片笑意,“還好你是今天來,若是再晚兩日,恐怕就連這杯酒都剩不下了!”

    “把酒言歡固然好,但重要的,還是與同道中人暢談??!”顏延之舉起空空的酒杯,盯著杯上斑駁的裂紋好一會兒,然后抬起頭問,“您聽說前些日子建康發生的變故了嗎?”

    陶淵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番對話,便也迎著灼灼的目光,慢悠悠地說道:“老朽在這里待了這么些年,每日只是在園田里打轉,家前道路又狹窄,車馬不便,少有客人來訪,早已是茫茫然不知山外事了?!?/p>

    從青年的眼光中,陶淵明讀到了驚訝。顏延之呼地一下起身,開始在院子里踱步,每走幾步,便是一個回身,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建康發生的事情。

    陶淵明有些尷尬。主要是酒喝完了,話也沒得說,只能靜靜地聽著,好似一尊不言語的泥塑。

    “……總之,司馬休之要完了。劉將軍一定會拿下江陵。最后統治全境,只是時間問題?!鳖佈又秸f越激動,聲音都有些變了調子,“這個時候是該做選擇了。先生,您隱居多年,為何現在還不做些準備呢?莫不是擔憂此前在桓玄幕下的經歷?越是這個時候,越應當小心。劉大人家中與桓氏聯姻,他就是桓玄的妻弟,不是也成了江州刺史嗎?”

    這個年輕人啊……陶淵明有點無奈,掃了一眼案上空空的酒杯,干脆也站了起來:“沒有酒了,我去屋里倒點水?!薄鞍 莿跓┫壬?!”顏延之一愣,還真的咽了下口水,“說了這么多,還真是有點渴了?!?/p>

    陶淵明急急地進屋,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他看見顏延之已經坐下,正望著遠方若有所思?!皝?,喝點水?!碧諟Y明往杯中倒了點水。在顏延之喝水的工夫,陶淵明說道:“時局變幻,老夫已是看不明白,也不想再看。要是問,便只是一個不知?!蓖nD了一下,他又補充道,“要不,我們還是聊點其他的?”

    “也好,也好?!贝丝?,顏延之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趕緊將話題轉開。

    總的來說,顏延之的到來是令陶淵明欣喜的。他喜歡這位年輕人的直率,欣賞他的才學,也更認可他的人格。這位客人給他十年波瀾不驚的隱居生活帶來了漣漪。雖說有時不免年輕氣盛,急于求成,但基本上還是懷抱著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在做著努力。這便是好。只是,這種純粹的理想,在現在恐怕是只能碰得粉身碎骨。曾幾何時,我也跟你一樣啊。在夜晚的醉意蒙眬間,陶淵明總是這樣想??蛇@樣走下去,怕是有危險的。

    成為江州刺史的第二年,劉柳便病逝了。顏延之的離開,也是突然而又順理成章。那天,陶淵明目送著這位年輕人的身影遠去,只覺得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個時候,又是否有人已經知道,這樣的遠行,注定會是一場虛妄呢?

    雨停了,天也徹底暗了,方才堆疊不動的云,開始變得消瘦,終于緩緩移動。從回憶中走出來,陶淵明放下酒杯,決定結束這一天的等待。不過,這一天也是有一些收獲的。在微微的醉意中,陶淵明來到了案前,揮毫寫下了幾句——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在狹小的墓室里,陶淵明喃喃低語著,開始回想自己朋友的臉龐。老田、劉柴桑、顏延之……每個人的面目,都已經開始有點模糊。說起來,終其一生,他與這些朋友又見過多少次呢?人生真是太短暫了,而人與人之間的路途又太過漫長。他從等待中,學會了珍惜每一次的相遇、每一壺與友人共享的美酒。

    再次見到顏延之,已經是七年之后的永初三年(公元四二二年)。這七年間,又改換了天地,又上演了一出“禪讓”的鬧劇——劉裕廢了兩位晉帝后,終于在裝模作樣的推辭中登基,建立劉宋,年號永初??上У氖?,這個美夢僅僅實現了三年,劉裕就去世了。權力中心的轟然倒下,讓各方勢力陷入儲君之爭中。就在這場混戰中,顏延之作為廬陵王劉義真的支持者被排擠出局,外貶為始安太守。

    在路過尋陽時,顏延之特地安排暫住幾日。尋陽的舊友們為顏延之舉辦了宴席。為了不觸及傷心事,人們都在說一些場面話,大抵是暫時休養、伺機而動之云,又或者說此番遠去,正可探山訪水,或許別有一番收獲。平日不多言語的陶淵明,在沉默了許久后,緩緩地舉起酒杯,盯著顏延之說:“獨正者危,至方則閡。像我們這樣的人,要么就離開,要么就會滅亡。你想想吧!”

    顏延之沒有說話,而是長久地直視著陶淵明的雙眼,深深地向他行了一個禮,而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陶淵明那時就知道,這一次,他們徹底走上了同一條道路。

    試問,誰能在旋渦的中心保持方向呢?像他們這樣的人,只有遠離那些纏斗,才能勉強保有自己,否則,就是粉身碎骨,肉體上的,或者精神上的。第一次見面,陶淵明就跟顏延之那么說過。他不過是再重復一遍而已。所幸一切不算太晚。

    陶淵明很慶幸。至少,他用力將一個人拉出了風暴。

    獨 酌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啊,想起來,還真是有點想念顏延之那小子??!哪怕是老田那略顯聒噪的笑聲,此刻也令陶淵明無比懷念。最可氣的是,現在連酒都沒有了!

    歸隱后,陶淵明將獨處作為一種試煉。他相信,這將讓他為死亡做好充分的準備。而獨酌,則是一種應對試煉的方式。對于陶淵明來說,“君子慎獨”的告誡,是常常響徹耳邊的,所以他是一位理性的飲者,只是將酒作為一位促膝長談的朋友來對待而已。不過,因為農事的繁忙,一年四季,只有到了深秋時節,農人們可以享受難得的閑暇時,陶淵明才會開始夜晚的獨酌。

    秋日,是充滿變化的季節,也是空曠而平靜的季節。平日里總是熱鬧的農田,已是人影散盡,留下一片片純粹的金黃。秋風將天空掃得清凈開闊,而草木也逐漸變成了大地的顏色。天與地在秋天統一了色調,天是清冷的白,地是溫暖的黃。寒冷與夜晚一同悄然迫近,往往是在不經意間,太陽就躲進了山谷,只留下人們后知后覺的感嘆:一天又過去了。

    陶淵明不畏懼變化。他畏懼的是,自己會隨波逐流地漂向生命的終點。在他所處的時代,人所塑造的一切是那樣易朽。生命的短暫,世間的失序,總是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不斷被討論、被上演。帝王、門閥、名士、將軍……他們可以手握權力,可以翻云覆雨,但總是不斷地被推翻、被擊潰,總是以一種荒謬的結局,徒手打破自己創造的謊言與神話。淝水之戰,或許是這個時代最后的一個神話。人們幾乎相信了這個神話可以挽救一切,帶來秩序,直到這個神話的締造者逐一死亡、覆滅。那種高貴的、舉棋若定的、夢幻般的勝利,被孫恩叛亂所開啟的混亂打破。戰爭,是直接的、殘酷的、血與土混淆的、頭顱與殘肢飛舞的,是真實而世俗的,充滿了并不高貴的死亡與羞辱,以及隨之而來的饑餓與搶奪。

    自從全心投入到田園生活后,陶淵明在自家的田園里度過了二十多個空曠而平靜的秋天。剛開始,那逐漸迫近的寒冷與平靜,山嶺間長久懸掛著的沉默的月亮,還有些擾亂他的心神。春夏時節,繁重瑣碎的田間勞作會占據他的身體與精神,在疲于應付的同時,他也收獲了沉重踏實的安眠。而到了深秋的農閑時節,他總會陷入無所事事的慌亂中,在越來越漫長的黑夜中輾轉難眠。這個時候,他便只能尋求酒的幫助。他不需要酣暢淋漓的大醉,只需要一點恰到好處的陪伴與安慰。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

    就是在許許多多個這樣的夜晚,陶淵明開始認真地思索自己已經走過的、將要踏上的路途。窗外,是空曠的夜空,孤懸的素月;窗內,是寂靜的陋室,變冷的酒壺。陶淵明總是長久地沉思,錯過酒壺的溫熱。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慢慢地,一杯接著一杯,耐心地等待那昏然欲醉的時刻。他知道,在這將醉未醉的工夫,會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如約而來。這位客人將會一如既往地陪伴他度過微寒的秋夜。

    “想我當年,也是壯志滿懷,我也曾想過要云游四方,要進入朝堂,要像先祖那般建立功業??墒?,我走出去,看到了些什么呢?我之前所讀過的一切,那些曾經篤信的理想,是完全沒有辦法在這世間留存的!我猶豫,我來來回回地嘗試,不斷地變換方向。時間就這么溜走了。這壑舟一刻不停地順著洪流向前走,我沒辦法停下來??!”

    “說這些做什么?只有喝酒的時候,才會忘卻那些空虛與苦痛。這世間沒有神,沒有什么死后的仙境或煉獄,人走到生命的終點,就是徹底的結束,什么都沒有。你建立功業要做什么呢?只有酒是真實的,酒讓我們可以托起這虛浮的人生。在活著的時候,還不應當多喝酒嗎?”

    陶淵明沉默了,默默又倒了一杯酒。是啊,功名的破滅,他還見得少嗎?像先祖陶侃那樣,從人人唾棄的寒門,到可翻云覆雨的權臣,需要多少機遇與努力?他自認沒有那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野心,更沒有那種政治斗爭所需要的冷酷與果決。而就算先祖攀登上了那樣的高位,到如今也就成了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故事??!

    “你說,如果桓玄成功的話,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這種假想有什么意義呢?我們什么都不能左右。別忘了,我們只是這亂世間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光是要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就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了。我們能保證什么?不過就是一餐飽飯、一日平安而已。糧食充足了,才能有酒喝。有命在,有酒喝,才能寫作,才能給生活帶來一點額外的意義。來,喝!”

    眼見得對方搖搖欲墜,頭都快碰到酒杯,陶淵明不禁笑了起來。他又滿上了一杯酒,向前輕輕一推,權當是一次碰杯。

    “我想過了,要在田園間終此一生。你還記得,先祖當年閑居時,每日堅持自己來回搬運磚頭嗎?你別笑??!我知道,他這是在保持一種勞作的狀態。我要持續地勞動,過一種真正的生活,與自然保持一樣的節奏。這才是一種真實的、有意義的生活。我之前怎么就不明白呢?”陶淵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就是答案了!”

    天色是徹底暗了。陶淵明放下酒杯,撐著桌子站起來,緩步走到桌子的另一側。桌子的角落,立著短短的一截蠟燭。這也是最后的存貨了。他站定身子,拿出火石,輕輕一碰,將火星送上了蠟燭——光明充滿了這間小小的屋子。燭光照耀下,陶淵明的影子投在了墻壁上。

    陶淵明轉過身,看著墻上那有些搖晃的影子,說:“這就是我的選擇,我的答案。來,繼續喝酒吧……”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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