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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3年第9期 | 趙瑜:郁達夫毀家紀事(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3年第9期 | 趙 瑜  2023年09月21日07:14

    之一:流 言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日,郁達夫開始寫他的《閩游日記》,日記里,他如實記錄,他是和王映霞吵著架離開杭州的,原因是王映霞想催郁達夫早一點去福州。

    郁達夫并不是不想去福州,是因為他還有幾篇稿子的任務沒有完成。

    事情是一九三六年的一月十五日,福建的陳儀給郁達夫寫了一封信,問他愿不愿意去福建旅行一下,或者在那里找份適合他的工作。

    陳儀和魯迅關系極好,也是魯迅認識的人中做官做得較大的,是福建省政府的主席,相當于現在的省長。

    郁達夫接到陳儀的邀請的時候,正在忙著接待羅貢華、戴笠和錢大均。羅貢華是郁達夫留日時的同學,而當時羅貢華是蔣介石的秘書。

    一直到蔣介石離開杭州,郁達夫才回復了陳儀的信,說是過了春節后便南行去福建。然而過了年之后,郁達夫還有一些稿件沒有完成,所以一直拖著。王映霞大抵是了解郁達夫的脾氣,覺得這些年來,他越來越喜歡這種穩定而安靜的生活,不喜歡漂泊了,所以,他略有一些抵觸,如果不逼著他出門,郁達夫可能還要再拖一陣子。

    王映霞決定親自送郁達夫出門,她想送郁達夫到上海,順便看著他親自上船。

    雖然郁達夫最后同意了王映霞的意見,立即動身去福建,但是他不想王映霞像押解犯人一樣去送他。他拒絕王映霞送行,所以才吵了架。

    王映霞在她的自傳里也寫到了這一點,她寫得更細節:“一九三六年二月上旬,舊歷是正月十二,我為郁達夫準備好川資行裝等,郁達夫預備乘早車到上海,然后再換船南行。他的脾氣和作風我是想得到的。為了他這次出門,我們曾爭論過一些時候。這還是移居杭州后的第一次。他臨行的前一晚,我提出了打算陪他到上海,親自送他上靖安輪船的要求,因為我怕他到了上海之后,若不馬上上船的話,則他身邊這一點僅有的旅費將必然會無計劃地用完。但他對于我的提議卻不同意。他認為我匆忙間的一趟來去,勞神又傷財。雙方的出發點都不壞,但是鬧卻鬧了一夜,爭執了一夜。誰也不讓誰,大家坐到天明??纯撮_車的時間將到,才讓他一個人走?!?/p>

    那時的郁達夫在中國影響極大,福建的報紙報道了郁達夫抵達福州的消息,半天之內,便有三十九個人去拜訪了郁達夫。

    一九三六年二月四日到達福州,二月六日,陳儀見了郁達夫,告訴他想讓他做福建省政府的參議,月薪三百元。

    郁達夫在福州,和魯迅在廈門一樣,過足了名人的癮。演講,吃飯,簽名,寫條幅。然而,錢依然是不夠用的。日記里,二月九日的時候,還借了一個朋友的錢。

    一九三六年的郁達夫是深愛著王映霞的,這一點從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記或者可以看到證據:“午前在家,復見了幾班來客,更為寫字題詩五幅。接到睡在杭州寄來之包裹,即作覆信一?!砩?,獨坐無聊,更作霞信,對她的思慕,如在初戀時期,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p>

    在郁達夫想念王映霞的時候,在回信里自然表達了對王映霞的思念。王映霞,為人倒也單純,所以收到信以后,就想去福州看望郁達夫。

    那時節,郁達夫對王映霞是無比信任的,所以,他覺得過不久,他可能要回杭州,所以,不贊同王映霞此時過來。

    三月五日的日記里,他這樣寫:“昨晚在東街喝得微醉,接到了一封霞的航空信,說她馬上來福州了;即去打了一個電報,止住她來。因這事半夜不睡,猶如出發之前的一夜。今晨早起,更為此事而不快了半天;本來想去省府辦一點事,但終不果,就因她的要來,而變成消極,打算馬上辭職,仍回杭州去?!?/p>

    第二天又打了一個電報,仍然是不讓王映霞來。

    第三天還在埋怨王映霞因為想來福州,讓他沒有心思完成一篇文章,從而少掙了五十元的稿酬。他在日記里這樣埋怨王映霞“女子太能干,有時也會成禍水?!?/p>

    這個時候,郁達夫不知為什么,不愿意王映霞前來,可能更多的原因在于經濟上。

    而王映霞想去福州的原因,是想給他的弟弟雙慶找份工作。果然過了不久,雙慶便到了福州。郁達夫為雙慶的事情忙活了兩天以后,終于在三月十八日有了眉目,雙慶可以到福建省銀行做助理員,月薪十五元,膳宿費十二元,一個月可以拿二十七元。

    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郁達夫在日記里寫他痛苦的主要原因是不能和王映霞天天見面。四月二日,郁達夫給王映霞寫信,說福建財政困難,連續三個月發不出工資了。

    四月十四日的日記里寫道:“近來身體不佳,時思杭州之霞與小兒女!‘身多疾病思田里’,古人的詩實在有見地之至?!?/p>

    這是他又一次想念王映霞。

    四月二十日,他們的風雨茅廬已經徹底建好了,郁達夫決定回杭州看一下,所以,在四月二十日坐船返回杭州。在這一天的日記里,郁達夫是歡喜的:“三月不見霞君,此行又如初戀時期,上杭州和她相會時的情形一樣,心里頗感得許多牢落也?!?/p>

    而此時王映霞正懷著他們的第五個孩子郁荀。

    王映霞在她的自傳里寫到了這個孩子,她是這樣寫的:“一九三六年中秋節前兩天,我在杭州分娩,這是我們的第五個孩子。郁達夫得到消息后來電報,說取名叫‘荀’,小名建春。這孩子生下地來就體格健壯,食量大極。在杭州找不到適當的奶媽,虧得富陽郁達夫的老母親,替我們找了一個,叫人送到杭州。順便還送來一盒東北的人參,說是叫我在產后服用的?!?/p>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郁達夫帶著秘密接郭沫若回國的任務到了日本。在表面上,他是應日本的社團和學校邀請去的,還有一個任務,是順便替福建省政府買一臺印刷機。

    關于這一次的日本之行,小田岳夫專門寫過一篇《關于郁達夫的回憶》,因為是小田岳夫去車站接的郁達夫。

    小田岳夫在《郁達夫傳》里專門寫到了這一次郁達夫到日本時的一個細節,十分重要,簡直可以當作一個評價郁達夫對王映霞感情的標準。那便是小田岳夫問郁達夫到東京以后沒有逛過妓院嗎?小田岳夫是這樣寫郁達夫的回答的:“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臉上馬上露出微微的苦笑,后來才似自言自語地說:‘不行啊,內人不答應……’?!?/p>

    這是一九三六年歲末,郁達夫與王映霞已經結婚近十年,且生育了五個孩子。從感情上來說,郁達夫是忠貞的。這幾乎是一種十分投入的愛情,才可以持續這么久。

    小田岳夫自己很后悔問他這么尷尬的問題,他在書中這樣寫道:“我非常嘆服他對映霞那忠貞不渝的純真愛情。我后悔莫及,真不該說出這樣的骯臟話來?!?/p>

    小田岳夫的這一段回憶太重要了,這至少是郁達夫愛王映霞的一個誠實可信的證據,一個浪子,他竟然能做到,在婚姻十年的時候,還守著當初對妻子的承諾。

    一九三七年的四月底,郁達夫從福州回杭州幾天,主要是為了搬家至風雨茅廬。因為當時孫百剛也在杭州,所以,郁達夫回來的時候常和孫百剛見面。孫百剛聽王映霞說,建房子之前,郁達夫如何迷信風水之說,便也說起他的一位表叔,叫朱似愚,在杭州的中國銀行做事,很是擅長看命相之術,只是平時不肯出面幫人。郁達夫一聽便有了興趣,一定要讓孫百剛請這位表叔一起吃飯聊聊。

    孫百剛推脫不了,便答應了郁達夫,在一個周日見了面。

    吃過飯以后,這位表叔朱似愚讓郁達夫朝著窗口坐定,他在旁邊仔細地看著郁達夫的面相,搞得王映霞和孫百剛家的新夫人紀瑞大氣都不敢出。

    又問了郁達夫的生辰八字和郁達夫正在交的運數。郁達夫說,他的生辰八字是丙申,庚子,甲午,甲子。交的是甲木運。

    這位表叔便慢悠悠地對郁達夫說:“以前的事,我想不用多說,你在甲運以前,一直都還不錯,不過也是鏡花水月,虛而不實。以后的運卻要相當注意。三五年內,波折不少。假使能自己生場大病,或者家人有點疾病,那算是幸運了。但命相之說并非一成不變。修心可以補相,居易足以俟命。先生你是通達之人,用不著多說??傊?,今后數年中,凡事小心在意,能不出門最好莫遠行,能忍耐受氣,切莫發火暴躁。你和我這位表侄是多年至好,所以我也不揣冒昧,交淺言重了?!?/p>

    王映霞本來想著郁達夫先看,自己再求這位表叔也看一下的,看他說話如此不吉祥,所以兩夫妻沒有說多久便回家了。

    孫百剛等郁達夫和王映霞走了以后,問他的這位表叔說,他們可是剛剛建好了風雨茅廬,郁達夫又剛得了好的差事,夫妻算是幸福恩愛,不會有這么不好的命運吧。

    哪知他的那位表叔說:“我哪敢當面對他直言,只不過略略諷示一二而已。老實說,要我完全違背相法命理,作違心之論,阿諛之言,那是不可以的。其實我也閱人不少,今天看到這位郁先生的命相,也算是一樁巧事??偠灾?,他的命相剛到目下為止,從今以后或許要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倘若自己性命能夠逃出,那是祖宗的陰德了?!?/p>

    然而,不論如何,這一次的算命影響到了郁達夫的心情,這一年歲末的時候,郁達夫在福州王天君殿里,也抽了一個簽。簽詩的意思也是壞的,四句詩被郁達夫直接寫進了《毀家詩紀》里,如下:“寒風陣陣雨瀟瀟,千里行人去路遙。不是有家歸未得,鳴鳩已占鳳凰巢?!?/p>

    郁達夫的日記不全,已經無法考證他是具體哪一天聽到了誰帶給他的所謂王映霞出軌的謠言。一開始他是不信的。

    謠言起于什么呢,在郁達夫的《毀家詩紀》的注釋里,第二首詩的注釋,便提到了王映霞行為不檢的謠言。第二首詩的注釋是這樣的:“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團和學校之聘,去東京演講。一月后,繞道至臺灣,忽傳西安事變起,匆匆返國,已交歲暮。到福建后,去電促映霞來閩同居。宅系光祿坊劉氏舊筑,實即黃莘田十硯齋東鄰。映霞來閩后,亦別無異狀,住至一九三七年五月,以不慣,仍返杭州。在這中間,亦時聞伊有形跡不檢之謠,然我終不信。入秋后,因友人郭沫若君返國,我去上海相見,順道返杭州,映霞始告以許紹棣夫人因久病難愈,許君為愛護情深,曾乞醫生為之打針,使得無疾而終,早離苦海?!?/p>

    這一段注釋像日記一樣,寫得詳細而清晰。王映霞一九三六年的八月生了他們的第五個孩子。而一九三七年三月王映霞帶著次子郁云到了福州,住到了五月回杭州。郁達夫的注釋里說的是,住得不習慣而回杭州。這一點上,郁達夫有些情緒,事實上并非住不習慣,而是當時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郁達夫讓王映霞回杭州照顧好家庭的。

    如果我們都看過小田岳夫的那篇傳記,一九三六年底郁達夫去日本,開講座,買印刷機,順便秘密地想要郭沫若回國。當時他是公費出差,如果不是懷揣著對王映霞的一份真摯的愛,那么,依郁達夫的本性,一定會去逛妓院的。然而,他沒有,不但沒有,還在小田岳夫邀請他的時候拒絕了,理由是內人不許。

    這個時候的郁達夫絲毫沒有污蔑和詆毀他們婚姻的意味。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上海淪陷后,整個浙江和上海的官僚們都在逃亡。王映霞帶著孩子逃到了富陽。郁達夫回到杭州場官弄發現家里沒有人,很生氣。

    郁達夫在他的《毀家詩紀》第三首詩的注釋里直接寫清楚了王映霞與許紹棣的關系,他是這樣寫的:“‘八一三’戰事,繼‘七七’而起,我因阻于海道,便自陸路入閩,于中元后一夜到嚴州。一路曉風殘月,行旅之苦,為從來所未歷。到閩后,欲令映霞避居富陽,于富春江南岸親戚家賃得一屋。然住不滿兩月,映霞即告以生活太苦,便隨許君紹棣上金華麗水去同居了,其間曲折,我實不知。只時聞自浙江來人言,謂許廳長新借得一夫人,倒很快樂,我亦只以一笑付之。蓋我亦深知許廳長為我的好友,又為浙江省教育界的領袖,料他乘人之危、占人之妻等事,決不會做。況且,日寇在各地之奸淫擄掠,日日見諸報上,斷定在我們自己的抗戰陣營里,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人之情感,終非理智所能制服,利令智昏,欲自然亦能掩智。所以,我于接到映霞和許君同居信后,雖屢次電促伊來閩,伊終不應?!?/p>

    郁達夫的這個注釋,也有可能只是他個人的理解。比如,屢次電促,那時候,戰爭進行中,郵電是不是也在崩潰中。

    王映霞逃至富陽,之后又去了麗水。

    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也提到了,他在王映霞富陽的住處,借宿了一個晚上,那天晚上,他將他即將到達的地址告訴了王映霞,讓她將來有一天,如果有需要再次躲避,可以去找她。

    王映霞將孫百剛的地址記下來以后,突然拿出了幾封許紹棣寫給她的信,讓孫百剛看。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里這樣寫道:“映霞突然拿出一束信來給我看。在暗淡的燈光下,我抽讀了兩三封。原來都是許紹棣(當時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寫給她的信。信中內容,非常平淡,大致說些戰事的發展、前途的推測、杭州的空襲、機關的疏散等等。我對信中的話,當然不感興趣。關于許紹棣和映霞的情況,我在杭州并不知道。記得曾有人問過我,我回答說不知道。后來那位問的人又說了很多的話,我也曾替映霞辯解過。我說:許紹棣我不熟悉,不便置論。關于映霞,我知道她一向對男女交際,落落大方,不拘形跡,也許因為彼此來往密些,言語隨便些,因而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語。這些,事后我當然不便開口去問映霞,我向來不喜歡刺探別人的隱事,更何況是男女間的事。所以,一直置之腦后,不聞不問。直到那時映霞拿出許紹棣的信給我看時,我想這倒是絕好機會,不可錯過。許紹棣負一省教育行政之責,當此國難臨頭之際,何以會有如此閑情逸致,對一個朋友的夫人,寫這種娓娓清談、敘話家常的信。同時,我還想將上次在杭州聽到的那些話告訴她。不料,我正要開口問她時,聽到外面一陣異樣的叫囂擾動聲。映霞三腳兩步跑到窗口向外一望,大聲喊:啊呀,不好了,火起!”

    孫百剛沒有機會問那些流言是不是真的,但是,他寫了兩件事情,第一,在富陽避難的時候,王映霞,已經和許紹棣通了許多封信,而不是像她的自傳里所說的,是認識郁達夫的朋友李立民,李立民托郁達夫帶他的長女李家應去漢口,這個時候,李家應說起了她的同學孫多慈未婚,她求王映霞給李多慈介紹一個對象,才和許紹棣通信的。

    王映霞在她的自傳中,專門寫了他是如何從富陽到浙江麗水的。是因為在富陽街頭遇到了程遠帆,程遠帆夫婦與郁達夫也是熟悉的,所以,程遠帆建議王映霞將行李運到富陽城,他們開車去金華的時候,專門到富陽來接上她。

    當然,郁達夫與程遠帆是熟悉的,交情是不是到了專門開著車子接上王映霞一家到麗水去避難的程度呢?而且,這前前后后,郁達夫并沒有委托他幫助。

    最重要的是,他們到了麗水以后,居住的地方,正好和許紹棣住在同一棟樓上。

    在多年以后的今天,讀起來,無論如何,也有些像小說了,因為有太多的巧合。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郁達夫,自從到福州的天王殿里求了一個下下簽之后,心情十分沮喪。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改組,將總司令部訓政處擴大為政治部,由當時的湖北省主席陳誠兼任部長,政治部下設三廳,第三廳負責宣傳,由郭沫若擔任廳長。第三廳下面又設了三個處,而郁達夫被任命為第七處的處長。

    郁達夫在從福州趕往武漢的路上,先到麗水去接王映霞和三個孩子。

    可是,郁達夫到達麗水的第一個晚上,王映霞拒絕和他同房。第二天,王映霞仍然拒絕,告訴郁達夫她來了月事。第三天的時候,許紹棣從金華回到了麗水,下午的時候要去碧湖,王映霞突然決定坐車去碧湖,并在碧湖過了一夜。

    郁達夫《毀家詩紀》第四首的注釋里寫到這些細節,他還感慨說:“我這才想到了人言之嘖嘖,想到了我自己的糊涂,于是就請她自決,或隨我去武漢,或跟許君永久同居下去。在這中間,映霞亦似曾與許君交涉了很久,許君似不肯正式行結婚手續,所以過了兩天,映霞終于揮淚別了許君,和我一同上了武漢?!?/p>

    不同房這樣的隱私,一般人是不會寫出來的。然而,郁達夫寫出來,一般人都是會相信的。因為他是一個連自己吸鴉片和嫖妓都如實記錄的人。他斷斷不會栽贓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好友,更何況,如果無此事,許紹棣聲明一下即可。

    之二:啟 事

    大抵是一九三八年的三月中旬,郁達夫攜全家到達了武漢。因為三月二十五日郁達夫給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題了詞。

    兩天后的三月二十七日,郁達夫當選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理事。四月三日,在馮玉祥的家里參加了文協的第一次理事會,被選為常務理事,并任研究部主任和《抗戰文藝》的編輯委員。

    四月十四日,郁達夫和作家盛成一起去鄭州、臺兒莊、徐州等地勞軍。這一次的視察一直到了五月三日才結束。

    在《毀家詩紀》的注釋里,郁達夫這樣寫道:“四月中,去徐州勞軍,并視察河防,在山東、江蘇、河南一帶,冒烽火炮彈,巡視至一月之久。這中間,映霞日日有郵電去麗水,促許君來武漢,我亦不知其中經過。但后從一封許君來信中推測,則因許君又新戀一未婚之女士,與映霞似漸漸有了疏遠之意?!?/p>

    從一九二八年結婚,到一九三八年春天,郁達夫和王映霞的婚姻正好維持了十年。他們都面對著一個非常困難的選擇,第一他們無法選擇時代,時代的炮火就在他們的四周。這是一個亂世。亂世里,他們沒有整塊的時間廝守在一起,這讓他們的一些誤解更加擴大。

    五月回到武漢之后,郁達夫和茅盾、老舍等人一起,還給在北京的周作人寫了一封信,希望他不要墮落為日本人的幫兇、民族的罪人。

    六月下旬,郁達夫又去浙東和皖南視察。一直到了七月上旬才結束。

    回憶郁達夫在武漢這一時期的文字有一個人的特別值得閱讀,那便是劉開渠的。劉開渠是郁達夫的學生,他在《憶郁達夫先生》一文里詳細地說明了他與郁達夫的關系。

    一九二四年,郁達夫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時候,在北京藝專兼職代課,于是劉開渠成為郁達夫的學生。一九三三年,劉開渠從法國留學回來,到了杭州的西湖藝專做教師,在杭州又一次遇到了郁達夫,兩個人都非常歡喜。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劉開渠隨著學校西遷至了湖南沅陵。然而,一九三八年,劉開渠要和他的同事程麗娜結婚,當時程麗娜的父親反對這門親事,可是程麗娜堅決要嫁,所以,她父親提了一個條件,嫁可以,要在武漢舉行婚禮,且要請兩位社會名人做證婚人。

    于是,劉開渠就請了郁達夫和王映霞。

    劉開渠當年新婚不久,郁達夫便給他寫了一封信,請劉開渠在沅陵幫王映霞和孩子租一個住處,或者是和他們家一起居住都行,并在信里列清楚大概有十二三件行李。

    劉開渠一看到信,立即就求助于沈從文的大哥沈云麓。沈從文的大哥,一聽是為郁達夫找房子,一口答應,告訴劉開渠,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可是,在武漢的郁達夫和王映霞發生了一系列的精彩故事,所以,沒有按照原計劃去沅陵。

    發生了什么精彩的故事呢?

    王映霞自傳說的版本是:“在郁達夫去臺兒莊勞軍回來之后,我經常見他眉頭一皺,頭略略一搖,從經驗告訴我,這是他要發脾氣的先兆。他脾氣發起來,往往不告而走,讓我擔憂擔驚;但他出走幾天就會回來的。不過在這個時候,非尋??杀?,飛機日日在亂炸,一家老小要吃要用,無論如何我決不能讓他不告而走。母親可以由我帶去,還有三個幼小的兒子呢?這一個重擔,教我又如何挑得起?想到這里,我只能先開口問他:‘你又打算走么?要走,可以的,你須把三個兒子也帶了走。否則,就讓我走!’其實,我所提出的‘就讓我走’這四個字,原是一無準備,打算探一探他的口氣的,卻不料他居然來個‘你走就你走’這幾個很堅定的字。這些年來,我從未聽見他對我講過如此嚴重觸犯我的自尊心的話。這時,我頓時怒火高燒,站起身來,馬上去我母親的房內取了兩件替換衣服,手中提了一個拎包,三步并作兩步從堂屋走到天井,再從天井里跨出了大門。假戲已經在真做,郁達夫看了我這個子,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來。走到大門口,正好看見一輛空車,我就一邊跨上車去,一邊向車夫說:‘你給我拉到火車站?!?/p>

    王映霞自然并沒有真的到火車站,而是住到了小朝街上的曹秉哲家里。曹是杭州著名的律師,也和郁達夫熟悉。曹秉哲是跟著陳誠到武漢的,當時,他是陳誠的秘書。

    王映霞在自傳里這樣寫她為什么到曹秉哲家:“我離開家庭時,應該去到什么地方最為適當這一個問題,是著實要經過一番考慮的。就是說,我不能去到單身男子的人家,又不能去到一個只有女子的家庭,要在幾分鐘之內,馬上決定下來,這實在是一件為難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終于決定了去曹家?!?/p>

    這是一九三八年七月四日發生的事情。

    郁達夫并不知道王映霞住到了朋友家里,以為她已經回浙江找許紹棣同居去了,于是非常惱火地在武漢的《大公報》做了一個尋人啟事:“王映霞女士鑒: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汝與某君之關系,及搬去之細軟衣飾、現銀、款項、契據等,都不成問題,惟汝母及小孩子等想念甚殷,乞告一地址。郁達夫謹啟?!?/p>

    王映霞住到了曹秉哲家里以后,不讓曹秉哲告訴郁達夫,說如果告訴郁達夫,她便立即離去。所以,一直到了第三天,即七月六日,曹秉哲才將王映霞住在他家的消息知會了郁達夫。

    經過友人從中調解,郁達夫不想離婚。但是,他又希望王映霞能保證不再和許紹棣聯系,所以,王映霞寫了一份保證書,內容是這樣的:“映霞因一時家庭生活痛苦,精神上無所寄托,致與許紹棣君有精神上的熱戀情事,現經友人調解及自己之反省,覺此等情事,實與夫婦生活有礙。今后當絕對與許君斷絕往來,夫婦共同努力于圓滿家庭生活之創造。此致,郁達夫君收存。二十七年七月九日王映霞具印?!?/p>

    關于這一封保證書的真實性,學界是存疑的。

    那么,讓我們先放下王映霞的這封保證書,再接著看他們兩個人的精彩故事吧。

    經過朋友們的勸說,郁達夫在王映霞回家的當天寫了一封道歉信,刊登在7月9日的《大公報》上,全文如下:“達夫前以神經失常,語言不合,致逼走妻映霞女士,并在登報招尋啟事中,誣指與某君關系及攜去細軟等事。事后尋思,復經朋友勸說,始知全出于誤會。茲特登報聲明,并深致歉意。郁達夫啟?!?/p>

    這封道歉信有非常多的信息,第一是,他承認誣指。那么,如果現實中真的壓根就沒有王映霞和許紹棣的事情發生的話,那么,郁達夫不可能在一年之后又發表《毀家詩紀》實名指出王映霞與許紹棣的關系。第二是,他承認自己神經失常。

    然而看郁達夫那幾天,在王映霞離開的這兩天里,他寫了一篇政論文章,叫做《抗戰周年》,如果精神失常,哪還有可能正常寫文章發表。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為了維持家庭,為了維持體面,只能否認這一事實,不然的話,兩個人就只能分開了。

    第二天呢,在《大公報》上又刊登了一份和解的協議,不但有郁達夫和王映霞的簽名,還找了兩個見證人簽名。協議書的內容如下:

    達夫、映霞因過去各有錯誤,因而時時發生沖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獄,旁人得乘虛生事,幾至離異?,F經友人之調解與指示,兩人各自之反省與覺悟,擬將從前夫婦間之障礙與原因,一律掃盡,今后絕對不提。兩人各守本分,各盡夫與妻之至善,以期恢復初結合時之圓滿生活。夫妻間即有臨時誤解,亦當以互讓與規勸之態度,開誠布公,勉求諒解。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錯誤情事,及證據事件,能引起夫婦間感情之劣緒者,概置勿問,誠恐口說無憑,因共同立此協議書兩紙,為日后之證。

    民國二十七年七月九日

    立協議人:夫郁達夫

    妻王映霞

    見證友人:周企虞 胡健中

    如果說王映霞和許紹棣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那么,這一個協議就不可能會簽。因為,王映霞不會同意簽署這個對她有污蔑的信。這封信里反復強調的是——兩個人都有錯誤。王映霞在自述里說的只有郁達夫的錯誤和郁達夫對她的誣蔑,那么,何來的兩個人都有錯誤呢?

    還有,協議里所說的“凡在今日以前之任何錯誤情事,及證據事件,能引起夫婦間感情之劣緒者,概置勿問?!边@一句特指應該就是王映霞與許紹棣的情書。

    顯然,這一協議,是郁達夫的退讓,以后不再提許紹棣寫給王映霞的情書的事情,王映霞郁達夫當著朋友的面說完以后,回到家里又來審問自己,所以,直接約定“誠恐口說無憑,因共同立此協議書兩紙,為日后之證?!?/p>

    兩夫妻簽協議的時間是一九三八年的七月九日,就在簽完協議的當天,郁達夫還寫了一篇評論《我們只有一條道路》發表。

    七月十一日,郁達夫所在的軍事委員會第三廳開始撤離武漢。

    在此之前,郁達夫已經給劉開渠寫了信,劉開渠也已經回了信,讓郁達夫從常德再坐船到沅陵,沈從文的大哥已經幫助找好了住處。然而,郁達夫一家老小到了常德以后,覺得常德的消費物價水平,并不低,又聽人說不遠的漢壽倒是生活便利又經濟,于是,郁達夫想到了他的老同事易君左便是漢壽人,于是他給易君左打了一個電話,讓易君左幫他找一處房子。

    郁達夫為什么寫《毀家詩紀》,和易君左對他們的祝福有關系。易君左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知道郁達夫和王映霞在武漢鬧得滿城風雨的事件。他的印象里,郁達夫和王映霞,就是富春江上神仙眷侶。于是,給郁達夫寫了一詩,送給他們夫妻倆的。

    郁達夫當時看了以后,真是有苦難言。要知道,他剛剛和王映霞簽了一紙讓他自己都覺得屈辱的協議,只為了將這個家庭維持下去。

    由于易君左的詩,郁達夫動了開始寫《毀家詩紀》的念頭。

    易君左共寫過兩篇回憶郁達夫的文字,其中《海角新春憶故人——小記郁達夫與王映霞》這篇文字里曾經記錄了這樣一個細節:“達夫和映霞也常常到我家里玩耍,但奇怪的是,他們并不大同時來,常常是參差的。而每當我邀請達夫出游或是拜訪朋友,映霞往往借故不參加,在居家漢壽期間,表面上尚安定,然而他們創痕已到無可彌補的程度了。我曾勸他們好幾次,總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摸不到真相,實在也就等于‘隔靴搔癢’?!_夫的舉動確有令王映霞難堪之處,他印了一套珂羅版,既不是大滌子的山水畫,也不是王羲之的蘭亭帖,而是把他的夫人王映霞的‘情書’原原本本印成一套,好像賣明信片,以留紀念。當達夫送我一套時,我當場撕毀了,并勸他一齊燒掉。在詩歌散文上,也公然宣布他夫人和人家的私事,那就未免太率直了?!?/p>

    易君左對于郁達夫的評論甚高,在這篇文字里稱郁達夫是一個人才、天才和仙才。所以,他覺得王映霞嫁給郁達夫,是王映霞的福分。

    然而,他仍然認為郁達夫印刷妻子給許紹棣的情書給外人看,用來損害自己妻子的名聲,這樣的行為不妥。所以,當場撕了郁達夫的珂羅版。然而,他的這個回憶更加確證了一點,就是,王映霞在自傳中反復說,他和許紹棣的通信并非情書,而是給孫多慈介紹男女朋友??磥?,這一段自傳中的敘述并不可信。

    再加上孫百剛在《郁達夫外傳》中所描述的,在富陽避難期間,王映霞的手里已經有一束許紹棣的信,而那個時候,王映霞還不認識李家應。王映霞是在認識李家應之后,才答應李家應給她的同班同學孫多慈介紹對象的。

    到了漢壽之后不久,郁達夫住在漢壽縣北門外的蔡天培醋鋪的后面,這一住就是兩個多月。一直到一九三八年的九月二十二日,接到福建省主席陳儀的電報,仍讓他到福建任省政府參儀,月薪三百元。在漢壽期間,郁達夫寫了一篇《國與家》,回顧了他們一家從武漢到漢壽的經歷。王映霞在自傳里,也專門提到了這一篇文章,王映霞說:“不過在兩個人的心中,在到達漢壽之后的一個時期里,也的確有過重歸于好的愿望。他在當時寫的那一篇《國與家》里,確是很真實、很明顯地表示了他的態度,而且還較具體地寫出了隱諱之言?!?/p>

    那么郁達夫在這篇《國與家》里寫了什么隱諱之言呢,我直接摘錄一段:“自北去臺兒莊,東又重臨東戰場,兩度勞軍之后,映霞和我中間的情感,忽而劇變了。據映霞說,是因為我平時待她的不好,所以她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藉的朋友。但是在我呢,平時也不覺得對她有什么欺負;可是自我從福建回來,重與她在浙東相遇,偕她到武漢以來,在一道的時候,卻總覺得她每日每夜,對我愁眉苦眼,討恨尋愁。七月四日,正打算遵政府疏散人口的命令,預備上船西去的中間,一場口角,她竟然負氣出走了;這原也是我的不是,因為在她出走之前,我對她的行動,深感到了不滿,連日和她吵鬧了幾場,本來是我先打算一走了之的。她走之后,我因為不曉得她的去向,——當時是在疑她只身仍回浙東去的——所以就在《大公報》上登了兩天尋人的廣告。而當這廣告送出之后,就在當天的晚上,便有友人來信了,說她仍在武昌。這廣告終于又大大地激怒了她。后來經過許多友人的勸告,也經我們兩人的懺悔與深談,總算天大的運氣,重新又訂下了‘讓過去埋入墳墓,從今后,各自改過,各自奮發,再重來一次靈魂與靈魂的新婚’的一個誓約。破鏡重圓以后,我并且又在《大公報》上登了一個道歉的啟事,第二天就上了輪船,和她及她的母親與三個小孩,一道奔上這本來是屈左徒行吟的故地,從前叫作辰陽,現在稱作漢壽,僻處在洞庭湖西的小縣里來了?!?/p>

    王映霞認可這一篇文章寫的。然而這一篇文章,長長的句子說明了王映霞嫌棄郁達夫平時待她的不好,所以“不得不另去找一位精神上可以慰藉的朋友”。

    由這一句,基本可以斷定,兩個人的“深談”是各退一步,王映霞保證以后好好過日子,不再和許紹棣來往,而郁達夫在報上公開道歉,好消除對王映霞的壞的影響。

    如果兩個人就此在漢壽過下去,他們的婚姻可能不會離散,漸漸修復以后,也許會再度溫熱。因為,郁達夫一直是喜歡王映霞的。

    可惜的是,一九三八年的九月二十二日,郁達夫又赴福州。在沅江的船上寫第一封信給王映霞的時候,他還是深情的:“臨行時,頗覺依依。晨發漢壽,水上略有風波,然亦行百余里,今晚泊沅江,到長沙須后日上午。野闊天低,濕云與湖水相接,陰陰瑟瑟,頗與此次行旅之心境相像。出門多年,往日每以遠游為樂事,此番獨無興致,亦不知是何緣故?”

    在這封信里,郁達夫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一種失落感,既舍不得將王映霞推開,又有些悲傷,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太信任王映霞,而他為自己有這樣的懷疑而難過。

    王映霞在這一天給郁達夫也寫了一封信,現存的這封信不全,前半部分已經遺失了,從現存的書信內容來看,王映霞至少是下定了決心,不再與郁達夫分開,她在這一天的信的末尾寫道:“你有沒有決心實行你答應我的條件,那只有天知道,我如今是鞭長莫及了?!贝饝臈l件,無非是以后不再翻舊賬,不再去調查她與許紹棣的事情。

    九月二十七日王映霞的信里則進一步表達她對家庭的堅守,她是這樣寫的:“警報又來了,傳說敵機已到長沙,想來你廿四,至遲廿五總可以離長去南昌的,不然又將為你添愁添慮,此時出門真靠不住,所以我總夢想著甚么地方都能與你同行來得好些,并非我能防止空襲,與其老遠在為你擔心,倒不如大家在一起受驚來得痛快,復仇過后心境依然是澄清的,只教你能明白自家的弱點,好好地愛護她,則得著一顆女人的心亦不難也?!?/p>

    顯然,王映霞此時已經安靜下來了,也做好了與郁達夫好好地過生活的準備。十月十五日,她和老大郁飛一起給郁達夫寫了信,更是有著讓人動容的戰爭時期的家庭氛圍,也不過是想告訴郁達夫,她和孩子們在牽掛著他。

    然而,三天以后,十月十八日,王映霞又給郁達夫寫了一封信,在信中有這樣一段埋怨:“現在只教你來信中一提及往事,那即刻就會使我把過去的仇恨一齊復燃起來,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過去的罪惡時,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導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來生活下去,至于你的沒有愛過旁的女人和對我的愛從未衰落過的那些話,我讀了,只會感到你的罪深而刑罰太淺,這如病重而藥輕一樣的無濟于事。能不能使我把你的舊惡盡行忘去是在你,請你記住?!?/p>

    為什么在這封信中如此沖動地指責郁達夫呢,因為王映霞接到了他在浙江兄弟的來信,說郁達夫又在往浙江寫信,打探王映霞是不是又趁著郁達夫去福州而偷偷地回浙江與許紹棣會合了。

    這當然讓王映霞傷心。所以,在信里,郁達夫盡管表達了對王映霞的愛,如何如何沒有變,但是王映霞絲毫也沒有接收到這一份愛心。

    這封信寫完以后,王映霞又附寫了一段,仍然是埋怨:“別人都會在文章稱贊自己的妻子、愛人,只有你,一結婚后便無聲無息,就像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這個人一樣,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個被你朋友遺棄了的愛人來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樣?!毙煲喽ㄔ浐凸粝鄳?,在郁達夫的上海日記中常常出現,但是王映霞應該是寫錯了人,因為郁達夫對徐亦定并沒有感情的曖昧,倒是對寡居的徐之音,有過曖昧之情,甚至一度在他被王映霞拒絕的時候,作為戀愛的備選女人。

    如果郁達夫去福州以后,不再質疑王映霞,可能,他們的婚姻不會毀掉。

    然而凡事沒有如果,一九三八年的十月十一日,郁達夫給王映霞的信里,又一次提到了許紹棣的信里所說的三十七萬港幣。于是十月二十四日,王映霞生氣地給郁達夫寫了回信,開頭是這樣寫的:“達夫:今天為孩子們補了七八雙破襪,且時刻都在等你有信來。傾得十一日平信,氣得我手足冰涼,又是半夜未曾合眼,原定不復你信,想想總似乎有些話不說不明之恨。所以又從新起來。你喜歡聽傳言,我自然不能管,不過自此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有身份的了,我永遠都記得‘有人贈我三十七萬元港幣’這句話,請你去謝謝那位告訴你的朋友,這樣秘密的事又偏會給他——你那位忠心的朋友知道,到今日我始知你朋友的本領不小,而且你的這個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家庭的生命,亦許就會斷送在你朋友的口里!”

    郁達夫顯然違背了他們在武漢所簽訂的協議,不再提舊事,重新再開始靈魂的碰撞。然而,郁達夫在孤獨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委屈。畢竟老婆出軌,自己又恨自己多情,不舍得拋棄王映霞,所以,他既矛盾,又無助。

    被郁達夫逼得急了,在二十四日的這一封信里,王映霞寫出了自己的委屈:“我仇恨你之心,自然難以消滅,八年前的春日的一個人偷偷的跑到富陽滿舟街去住七夜,即是與別的女人困七夜,和在六年前為我的女友而又跑上別的旅館中去住半月,那些時候你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在八年后的今日,這一個被你認為是弱女子的人,也終有一天復仇的日子的,萬事不能預料,連自己亦不知自己將來的日子如何?你能看得我到底嗎?”

    他們吵架的時機真是不對,此時,廣州已經于三天前的十月二十一日淪陷,長沙也在備戰中,所以,王映霞擔心火車如果不通了,她們有可能會被堵在這個偏僻的鄉下。十月二十五日夜和十月二十八日,王映霞連寫了兩封長信給郁達夫。二十五日的信里,王映霞說她的母親想回浙江了,因為王映霞的兩位兄弟在浙江的安全地帶生活著,她的母親只是可憐王映霞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太苦了,才留下來幫她的。

    在信里王映霞竟然埋怨郁達夫因為愛買書,所以,沒有留夠足額的儲蓄:“在這十二年中,你假如能夠節省一點買書買煙酒的錢,怕我們一家在安全地方亦有一兩年的好生活了,從前總是苦口婆心的勸告,無奈你習慣已養成,朽木難雕,終于改不轉來,??课易约汗澮鹿澥?,甚至變換了衣飾來作家用,而你又哪里會得知道,知我那時欲未雨而綢繆的一點苦心?前年在日本兩月,還買了五六百元的書,可憐到如今,只在給別人一車車的拖出家門去賣,若依我的計劃,把所有的書籍全部捐給圖書館,又漂亮,又經濟,如今是甚么都完了。十年來向你的種種忠心的勸告,都只等于零,請想想,是不是無形中只在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自己沒有明白自己的短處,不望成家立業的短處,還能怪著別人?假如我有女兒,則一定三世都不給她與不治生產的文人結婚!”王映霞在這封信里惱怒至極,直接說將來自己的女兒一定不會嫁給像郁達夫這樣不懂靠體力生產的文人。

    郁達夫到福州的時候,恰好陳儀去外地開會未回,所以郁達夫有很多事情未定。十月二十八日王映霞致郁達夫的信里面已經急得沒有時間和郁達夫討論婚外情婚內情的事情了。她這樣寫:“我會再把十四日的信寄還給你,請你仔細地再看看,而且再請你看一看我十日寄上的信中,是說著為了什么事而亦許不愿再寫覆信。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都是廢話,大家把一切的氣憤都丟棄了,來計劃計劃以后的家計。大局不意變化得如此之快,你不去香港,不去廣州都成為了塞翁失馬,而你福州去得那么快,主席又偏去開會,亦是不幸之至。這是后話,且看主席回來后如何再說,總之,我們一家,只須你心思好,待人好,不怕會餓死,到處都可以生存,這不必愁,寬你的心亦就是寬自己的心?!?/p>

    被郁達夫氣惱了幾天的王映霞,再一次決定不計較郁達夫的猜疑,無論如何,三個孩子一個老母親,總要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說。家庭和婚姻的細枝末節,以后余生有的是時間吵架。這大概是當時王映霞的心思。

    ......

    節選自《四川文學》2023年第9期

    趙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隨筆集《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一碗面里的鄉愁》等多部。有作品獲杜甫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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