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仿佛你又拒絕了我一次

江一葦

在這個小鎮生活了多年

除了正常的婚喪嫁娶

從來就沒發生過什么大事

我想這也是好的

在這里，花兒緩慢開放

果實和女孩緩慢成熟

閑暇之余，我們可以抽煙、喝茶

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發呆

街道是去年新修的

比以前拓寬了不止一米

人行道上撒滿了農作物的種子

黃昏的時候，我喜歡走在人行道上

以此來對抗一成不變的生活

我喜歡頻頻回首，每停下一次

就仿佛你又拒絕了我一次

▎賣火柴

孫立本

那一年，十二歲的我像一根

插在雪地上的火柴

一開始是安靜的，我的安靜里

彌漫出冬天的陡峭

那一年，十二歲的我站在小南門

跺著腳，哈著氣

向臘月里趕集的路人大聲吆喝

兜售火柴。我用一根火柴的單薄

努力賺取學費和一點點零花錢

每賣出一包，就仿佛我自己

被點燃了一遍

寒風吹著我，像吹著一根

瑟瑟發抖的火柴

▎歡 喜

牛昌慶

活在小城。南山斑斕

西山住佛，東山郁郁

就喜歡被山巒擁懷的感覺

就喜歡山洼、河邊的村落

看得見來路和歸程

就喜歡荷鋤躬身的農人

他逝去的親人躺在身邊

喜歡從皸裂的手里接過

帶露粘土的白菜、蘿卜

喜歡墨香染身的蒙田、孟德斯鳩

喜歡我跑不過一粒沙石

高不過黃土的運命

幸福啊，原是穿心而過的疼

▎兩地書

包文平

這山頭的風漫過來漫過去，暖暖的

吹了十三年。這個春天剛剛開始

像家里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

父親，我把老屋的泥坯平房

換成了磚瓦結構。像你喜歡的那樣

坐北朝南，采光條件良好

如果你在，你有關節炎的左腿可能會

有所緩解。父親，其實我最傷心的是

你的關節炎還沒有治好，你就走了

像一片葉子，從家譜圖上飄零

今天不是清明也不是年初

不是任何一個與祭祀有關的日子

我雙膝跪地，在你黃土壘砌的

小小墳塋前，灑下酒，喜極而泣

父親，我和母親的日子已經好了起來

妹妹找了工作，我也快大學畢業

已經有了錢，治愈你骨骼中游弋的疼

今天，我想把你從地下叫醒

坐起來，等到病好了以后啊，父親

哪怕你不習慣離別了十三年的人世

哪怕你又想回到山頭，那

小小的墳塋

▎山頂的風

白 朵

只有山頂的風

吹起來才是暢通的

高原都在眼前

整個世界的寬闊和陡峭都在眼前

大風吹著吹著就撫慰了他們

我吹一會兒風

也就能夠安靜地坐下來

坐滿一個人的原野

▎梅花落盡

劉紅娟

我已預見

一生梅花落盡

抱憾之事

不是功名，榮耀

而是沒有像火焰一樣，愛過

沒有在繁花處，牽著某個人的手

向熟識的花瓣指認對方的身份

沒有在夏天的傍晚

靠在某個人肩上

趁著微醺的風睡過去

愛情曾吹向我

我總是避而不見

我這一生

騎馬千里，懸鏡而行

我這一生

箭在弦上，用力枯萎

▎暮 色

弟弟

你的一生源于土地

終將歸于土地

你種完麥子種玉米，收完土豆收蘋果

金銀花和花椒是你晚年時光里的

兩劑中藥

花朵可以用來泡水喝，果實

可以當做晚飯的佐料

門前的松樹一年比一年高

它們邁向成熟

這也意味著，你的那些莊稼

無人再料理

你在門前的木樁上曬太陽。因為耳背

吹過來的風。繞開了你

而遠處的落葉，灑滿整個暮色

▎像一道閃電

苗菁

大約是一生中黃昏移動金色的秋天

我看見白云貼著天空亂飛

河流旁邊，舉目可及的地方

大地長出了蒼茫的群山

沿河散步，說不清我已經有多少次

與低頭哭泣的河水互訴衷腸

惺惺相惜

對于不可把握的命運

我們都有各自沉重里不同的傷心事

直到有一回，我發現

曲折的河流不同于舊時往日

嘩嘩地泛動銀光

帶著一波一波神奇的節奏與形狀

像時間源頭的一道閃電——

有那么一瞬間，我恍惚著

感覺自己靈魂快要出竅的身體

比一滴悲慟的河水還要輕微

▎細雨之后回到故鄉

李馬文

春天的雨，還是那樣緩慢

從唐人的絕句里細細飄落

直到宋詞里杏花桃花梨花

次第盛開。青草綽約，邀我們踏青

柔軟的陽光，碧藍的天空

一只風箏高懸

小小的蒲公英開花了

不確定這是春天柔軟的一角

還是另一世界的耳語

小螞蟻的兩根觸角，正在

打開春天松軟的門

猛然抬頭，就遇見了故人

泉水正在從上游

醞釀著一次小小的嘩變，尖利的牙齒

咬碎了杯子，這讓我們也想到了

溪深魚肥，泉香而酒洌

▎旅 途

朵蘭

窗外的山丘

還是一身土黃，炫目、干澀

像一頭日夜兼程的瘦駱駝

褶皺處，有紅土裸露

恰似傷口流血

有鹽堿，撒在傷口上

杏子樹打開苦澀的花朵

柳，摁下它的綠指印

以確認春天的到來

▎救 贖

杜小龍

抱著一團火

像抱著唯一的小兒子

火把人抱得更緊

一只手在火焰中間起舞

一片片法桐葉吞食光斑

走在小城的路上，童年重現

一根火柴，點亮一座座山峰

螢火蟲一樣救贖暗處的自己

蛐蛐幽鳴，說出

低處草萋萋的秘密

流淌的黑旋律

▎朝 陽

劉雙隆

近些日子，我熱衷于朝陽的懸崖

那些朝陽的窯洞，朝陽的水岸

朝陽的炊煙和朝陽的風

我和它們一一坦誠相見，相談甚歡

當陽光謝幕

我就用身體托起黎明的太陽

用鐮刀割下斑駁的光影

用我滾燙的血換取灼熱的光

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奔赴在

人跡罕至的原野上

唯有陽光，像愛情一般陪伴我左右

▎風吹過

孫武華

風又一次吹過，那條路上

花紅與柳綠，各自演繹

自導的夢幻與激情

學會了煽情的人，已遠走

風景在腳下，那一棵被砍頭的杏樹

眼下更是觸目驚心

在盛開的杏花叢中，像佇立的一尊碑

來來往往的我們

評說著這個世界

對于風，對于雨和陽光，或褒或貶

到頭來，別人的傷

最終疼在自己身上

▎河那坡

馬瑞云

走進鞏昌，走進河那坡

走進那一畦韭香

端起一碗清涼的漿水，醉了

晨霧彌漫，無風無云

來時，你正落葉旋舞

陽光脆亮，芹菜拔節瘋長

我們輕輕說話，淺淺微笑

在河那坡的薄霧花海

像沉入湖底

有豐美的水草，翠綠的珊瑚

深藍的雨花石，還有

輕輕醒來的夢

▎回憶一件往事

包容冰

集市上人頭攢動，我在耐心地尋找

一個熟稔的身影

三月過半，奪目的桃花凋謝

青草爬滿山坡，干渴的嘴唇皸裂

我只能用枯澀的舌頭時不時

偷偷舔舐滋潤，生怕你

突然出現，看破我尋覓你的焦灼

從木頭市場到糧油市場

糶青稞小麥的農家婦人

一頂頂花頭巾扎疼我的目光

我要找的人始終沒有出現

我給在家勞作的父親糴了二兩旱煙

三兩粗枝大葉的苦茶

把夾當河雀蛋大的石子踏成了細沙

回家的路上，背著沒有賣出去的

一背篼當歸，返回的老鄉告訴我，他看到

我尋找的人拎著竹籠，在稠密的人群中

茫然四顧地穿梭

▎行走雙石門

趙應軍

雙石門峽谷是一個天然野營地

我們享受了一次野炊的美味

年幼的兒子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他張開雙臂擁抱著綠茸茸的草地

草地上野花和牛糞和諧地共生

野花拒絕不了牛糞的養料

牛糞也拒絕不了鮮花的芬芳

石礫遍地的奇崛山路

年幼的兒子牽著我的手走得逐漸沉穩

他無懼峭壁

無懼險流

無懼迎面而來的風雨

▎白

賈寶明

除了山巔的積雪

白色還有很多，那些虛度的光陰

從我身上蓋過，在一張宣紙上

留下大大的，大大的白

刺眼的，空洞的，虛無的，眩暈的

甚至對視鏡子時的自己

他們也說是白

▎當我們說起愛情

啞 者

這是一個多么敏感的詞匯

玫瑰長滿了刺。每次談及

你總會咬緊牙關

提起你們，便足以還原某個年代

在故事的開頭，你說

當時的紅蓋頭果真能蒙得住眼睛

出嫁之前，所有女人的后半生

都是個被謀算過的秘密

兩筐洋芋和幾升麥子便讓人紅了眼

后來，我記住了唯一讓你引以為傲

又恨之入骨的那句話——

我情愿一生為他相夫教子，只是

好人難長命

▎注 視

雅琴

柳樹飄動，離夏天又近了

那個女人出去的時候

身后的亭子里

槐花做了一場雪花的夢

屋檐上

一只鳥正棲息在

正午的陽光里

▎在鄉野

柴亞梅

我相信這不是偶然

四月的天空湛藍

陽光、空氣，和你們

都是綠色的

第一個聽見鳥鳴的人

用腳步丈量春天

梨園的春色早已爬出墻外

麥苗拔節的時候

青梅竹馬的孩童和哲人散客

都屬于鄉野

我和飄落的蒲公英一樣

在田埂上，找到了歸處

▎棗

王渤

春天要來了

去年的一顆棗還遺留在樹上

是唯一的一顆

真怕它掉了

空落的枝頭

看見一顆經冬的果實

是一件奢侈的事

但又怕它不掉

怕它在枝頭見證了自己的輪回

怕它看見一顆棗的

生成，飽滿，直至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