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3年第9期 | 王晨蕾:黑白照片(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3年第9期 | 王晨蕾  2023年09月12日09:19

    王晨蕾,1996年生于河南。作品見于《上海文學》《文學港》《雨花》《江南》《山花》等刊物;有短篇小說被《思南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載;2021年獲儲吉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入選《青年文學》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

    1

    我最近喜歡拍黑白照片,還通過社交媒體接了點散活兒,給一些中產家庭拍寫真。我本不樂意在固定場景中拍人物照,覺得十分做作,靠拍這類照片掙錢更讓我瞧不上,不過那是以前。如今我的英國老板去南美休長假,扔下倫敦這攤子事,我們這個搞影視制作的團隊已有月余無事可做,大家紛紛開始發展副業,有個女同事神神道道的,竟研究起塔羅算卦來了??釔塾⑹介蠙烨虻哪型掳5抡{侃她還不忘捎上我,“不如你先算算咱們這位黃金單身漢什么時候找到命中注定?!彼酶觳仓夂莺莸刈擦宋乙幌?。

    我心里清楚,我對攝影機的癡迷可能看起來“書呆子”了些。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平日也盡量同他們一塊兒去喝酒、踢球,很少推三阻四,但有些東西是“矯正”不來的。我雖然個頭不矮,卻比他們個個都瘦一圈,時常背攝影器材導致我有點兒駝背。我平時戴隱形眼鏡,或許還顯得精神些,可一進剪輯室我就會換上框架鏡,電腦屏幕的幽光被我鼻梁上厚厚的鏡片吸進去,我脖子往前伸得老長,一手把持鍵盤,另一只手里的鼠標像真老鼠一樣“咔咔”地啃食桌面。不用他們評價,我也知道那樣子挺“nerd”。

    我本來覺得手頭的工資還算寬裕,沒必要閑不住非得掙外快,就整日拎著相機滿大街溜達,拍些街頭照片放在一個閑置已久的社交媒體賬號上。不料有人主動找上了我,問我能不能給他拍組黑白照片。那人開的價錢挺誘人的,我沒怎么猶豫就去了。拍完一組,我對成品很滿意,就發到了網上,之后就接二連三地來了生意,我也就一組接著一組地拍起來。

    入冬了,舉國都在買南瓜和骷髏頭迎接萬圣節,我想歇在家暖和一陣子,一連推掉了好幾單約拍。不過有一單,我猶豫好幾天,還是決定跑一趟。那頭發來一張亞洲女人的生活照,說要給自己的妻子在家中拍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看起來四十歲不到,她手里端著只褐色的馬克杯,顯然有些抗拒鏡頭,卻還是羞怯地笑了。我一看那張臉就覺得自己能拍出好作品。作為一個在領英檔案里大言不慚地寫了“photographer”的人,我沒法拒絕這個機會。

    這家人住在“鄉下”,還是威爾士的鄉下。我得先坐火車從倫敦到威爾士的首府卡迪夫,再從那兒換一趟車,繼續往南,在一個小鎮下車。我“下鄉”那天剛好天氣不錯,火車車廂的走廊對過坐著一對父女,女兒不過六七歲模樣,爸爸身材精壯,著裝休閑,戴著副棕色墨鏡。小女孩兒晃悠著雙腿,歪頭看我胸前伸出老長的鏡頭。她爸爸不好意思地賠笑臉說:“出公差?”我說:“抓住好天氣?!痹谟盍藥啄?,我也開始喜歡拿天氣說事兒了,出門是因為天氣,不出門也因為天氣;心情好因為天氣,心情不好還是因為天氣。我其實很想給這對父女拍一張照片,但我糾結一路,還是勸自己,算了。在這個國家,即便在公共場所想拍兒童,也得向其家長征求同意才行。我抹不開面子張嘴,怕碰釘子,可能因此錯失了很多精彩的照片。我膽小,所以成不了大藝術家,但我還是有顆想要成為“一般”藝術家的心。所以我偶爾會“偷拍”小孩兒,在大街上、公園里,人們烏泱烏泱地出現在我鏡頭的掃射范圍內,沒人能確定我究竟在拍什么,自然也就不會有人貿然質問我是不是拍了他家孩子。我舉起相機,看似目標廣泛,在某個瞬間快速拉近焦距鎖定目標兒童,按下快門。不過這些照片我都自己私藏,絕不會隨便公開發布到網上,我怕招惹麻煩。

    火車罕見地準點在“卡迪夫中央車站”???,這里跟倫敦的帕丁頓站相比雖說簡陋了不少,客流量卻不容小覷。我被指示牌上擠作一團的威爾士語字母搞得暈頭轉向,因此錯過了下一趟火車。我的雇主倒不介意,反而跟我道歉說自己今天不在家,要我直接聯系他太太——也就是我的拍攝對象。一番折騰,我遲到了將近一小時。終于下車時,這位陌生女人來信息說她在火車站廣場等我,問我穿什么衣服。我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兒蠢,畢竟我肩膀上背著三腳架,脖子上挎著相機,在這么個窮鄉僻壤,不能更顯眼了。相反,她才應該告訴我她開的是什么車。不過我還是回復道:“我穿的灰色上衣。你開什么顏色的車?”

    她說:“真巧,我開灰色的車?!?/p>

    我一眼就看到站外停著輛銀灰色SUV,那顏色和車型都太過現代,在古樸寧和的小鎮街面上顯得很突兀。車里的女人也很快看見了我,從駕駛室出來朝我招手。她身材瘦小,比車頂還矮了一截,穿著一件賣場里隨處可見的那種薄羽絨服,黑色緊身褲配棕色小皮靴。這身打扮跟時尚沒多大關系,倒是非常本地化,是英國中年女人的典型搭配。她看到我的亞洲臉時仿佛有點兒吃驚,但很快就掩飾過去。她伸手要接過我的器材,我擺擺手說不用,直接坐進了副駕駛座。

    女人無名指上戴著戒指,手指甲剪得很禿,握方向盤的指關節微微泛白。她開車的姿勢和我母親有點兒像——椅背調得很直,脖子略往前探,兩只手并不是搭在方向盤上,而是緊抓著它,顯得一絲不茍。當然,她年紀沒那么大,應該也就比我大不過十歲的樣子。她的樣貌并不顯老,只是透出一種長者氣質。我覺得很多女性都有這樣的氣質——沉著、恬靜、對周遭充滿關懷,這特性在有些人身上更顯著,比如她;還有一部分女性截然相反,比如我的朋友小宇。小宇和我一樣在英國念書,然后留了下來。在倫敦的這些年,我倆也算是鐵哥們兒了。她向來對除她自己以外的事充滿包容——也可以說是漠不關心。當然,我沒有不滿或者批評她的意思,“漠不關心”在我這很大程度上是個好詞兒。

    “不巧,我丈夫今天不在家,臨時有個活動不得不去?!瘪{駛座上的女人啟動車子,打亮轉向燈。儀表盤上小箭頭的“滴答滴答”幾乎蓋過了她的說話聲。她音量偏小,腔調也細,像是咬青蘋果似的咬英語單詞,脆而澀。許多定居英國的華人都是這么講英語的,我一聽就猜出了大半。其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時就有此猜測,這甚至可以說是我大老遠跑來威爾士的一點兒期待。

    當下盡管十拿九穩,我也沒有立即講中文,而是用幾乎可以亂真的倫敦腔說:“是,他已經告訴我了,沒關系?!?/p>

    她笑了笑,沒說話。車子拐了個彎駛上坡面。兩側的古宅半掩在枝杈和矮墻后,電影畫面般頻頻閃過。

    “這地方真不錯啊?!蔽彝虼巴?,發出城市人的感慨。

    “這些老房子?”

    “是啊,多優雅?!?/p>

    “是不錯,就是貴?!彼腴_玩笑地說。

    我默默點頭表示同意。車子繞了半個環后重新回到平坦的馬路上,典型的英國中產街區出現在眼前。天光慘淡,人跡稀少,車道灰得發綠,把無甚差別的朱紅色磚墻和潔白窗框連成一片。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不過,你不好奇嗎?”

    她詫異地扭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你——是中國人嗎?”

    她笑出來,用普通話說道:“是,你好?!?/p>

    我終于也說了母語,我說:“你好?!?/p>

    “但也不完全是,”她補充道,“我入籍了?!?/p>

    所以嚴格來說,她是英國人。這也沒什么可吃驚的,畢竟她跟本地人結了婚。

    “當然了,還是中國人?!彼中χa充了這么一句,好像怕我會對她有什么不好的評判似的。我沒這閑心。

    她家的裝潢挺有品位,完全不是如今在大城市泛濫成災的現代簡約風格。大部分家具都是淺色原木系,樣式的細節頗具巧思和個性,肯定不是來自宜家的流水線產品;樓梯扶手、地墊、沙發靠枕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配件一概齊全,到處透露著富足和悠閑的跡象。我最中意她家奶油色的墻壁,頗有鄉野味道。環顧四周,這座傳統的英式小樓簡直就是我多年漂泊的終極理想。女主人步伐輕盈,像紙片一樣在我夢中的房子里飄來飄去。她讓我隨便坐,自己則忙活著煮咖啡、拿點心。我從來不在別人家吃東西,只是說:“您想在哪塊兒拍?”

    她也跟著四下張望了一遍,仿佛這不是她自己家似的,“我丈夫跟您說了要求嗎?他想拍什么樣的?”

    “得是你想拍什么樣的,”我有點兒哭笑不得,“你自己說想在哪拍。這是給你拍照片?!闭f完我立馬覺得自己口氣太沖,很沒禮貌,趕緊喝了口咖啡補充道:“沒事,你慢慢想,拍照不是急事?!?/p>

    她難為情地笑了一下,搓著手說:“我沒什么想法,要不你決定吧,我相信攝影師的判斷?!?/p>

    我最討厭和沒主見的拍攝對象打交道,如果對方過分依賴攝影師的判斷,甘愿像個布偶似的任由擺布,那拍出來的照片是缺乏生命力、沒有情感的,頂多是件商品,和藝術無關。一般情況下,若是碰到“對自己毫不負責、對藝術毫無尊重”(我曾經這么對好友小宇說過)的拍攝對象,我會耐心引導,但對于面前這個中國女人,我好像懶得費這力氣,只覺得煩。因為她讓我聯想到我的母親——這并非貶低,只是對于母親,我們似乎總是由于過分親近而生出莫名的倦怠。其實在我看來,我媽媽很漂亮?!懊馈庇性S多類別,有些美麗是罕見、驚人的,而我的母親則平實乃至寡淡,她因為平易近人而美。小學時寫作文,我總寫媽媽“心靈美”,因為她與人為善。我到現在還清晰地記著,當時她好像很喜歡(也有可能是崇拜)我那女同桌的媽媽。每次在校門口看到那位阿姨,她都主動迎上去說話,還總發出驚喜、歡樂的笑聲,人家則每每一笑回應,隨口寒暄幾句便匆匆離去,留下裙角的一縷香風和鞋跟“嗒嗒”的響聲。我不喜歡我媽那個樣子,她對我同桌媽媽那種近乎討好的態度讓我難受——就像是我媽臣服于那位阿姨身上漂亮的長裙和高跟鞋,我也因此跟著矮了我同桌一頭,何況那小女孩本就自以為是,惹人討厭。還有,我媽特別喜歡給我掖被子,不論冬夏,非得把我裹成“木乃伊”才放心,這導致我到現在還只愿蓋毯子睡覺。

    在其他人眼里,我母親大概算不上美女,頂多是個長相順眼、穿著潔凈,且“心靈美”的女人,我以前也這么覺得,反正我媽比我那同桌的媽媽差遠了。但開始學習攝影后,我逐漸透過鏡頭里那個彎曲的空間看見我母親的一種恒久的神態——如同想給世間萬物奉上笑臉、掖緊被角的那種過剩的憂慮——也就是她美麗的體現。

    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我媽了,面前這個女人讓我想到她,甚至在某些瞬間清晰地看到了她。我作為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母親眼前,在她整潔的房子里四處走動、打量,還擺弄著長短鏡頭和相機支架這些看起來高級昂貴的東西,任由她在一旁默默好奇。

    另外還有一點:我說中文時顯得自信多了,簡短而堅決,像個大藝術家,又像是在和我媽說話。我的拍攝對象大概有些被震懾住了,所以才拿不定主意。

    我說:“那行,我可以隨便轉轉嗎?”

    她馬上說當然沒問題。我覺得客廳不行,我不想留下一個沙發上端坐著或站在開放式櫥柜旁假意喝咖啡的女主人形象,那樣未免太俗氣。我轉到門廊,注意到樓梯一側的墻上錯落著掛滿了相框,除了這對夫妻以外,還有很多兩個長得很像的年輕小伙子的相片——穿橄欖球衣的、穿學士服的、穿西裝的……這應該是一對親兄弟,金發白膚。我隨即意識到這家的女主人并非他們的親生母親。不過即便是作為繼母,她也顯得太年輕了些。畢竟照片里的父親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上下了。

    樓梯底下有扇小門,大概后面是儲物間。我問她能不能進去看一眼。她起先看起來很為難,說里面只有些雜物,沒什么可看的。我堅持說任何場景都可能很有拍攝價值。她躊躇片刻,終于還是有點兒發愁地妥協了?!安贿^麻煩你稍等,我進去收拾一下?!彼f。

    我完全理解女主人的擔憂,那儲物間的確不是什么該給客人看的地方——除非你的客人是個執拗的攝影師。房間逼仄、氣味陳舊,地上堆滿了紙箱和報刊,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我隨手拿起幾本刊物翻看,大多是一些本地商業雜志,摞在最頂部的幾本封面人物都是同一位:這家的男主人。簡介說他在威爾士開辟了一條醫療復健的“神奇之路”,他的公司曾幫助一位遭遇嚴重車禍、幾乎癱瘓的女士重新站起來,她后來成了本地有名的馬拉松選手。文章頂頭,我的男雇主和那位馬拉松選手站在領獎臺旁,笑容燦爛地豎起大拇指。

    墻上有兩排釘子和方框形的灰塵痕跡,像是懸掛過照片的樣子。在這不足幾平米的空間里找東西并不難,我幾乎立刻就在剛才翻閱的那堆雜志后面看到一些相框靠墻倒放著。

    外頭傳來鑰匙開門和換鞋的響動,接著是女主人驚喜的聲音:“你回來啦?”她這句發音富有彈性,比跟我說話時自然多了。我決定按兵不動,等男主人問起我時再現身。然而我支著耳朵聽了幾分鐘,男人和女人的說話聲漸遠,半點兒也聽不到了。接下來的幾分鐘安靜至極,樓梯間里連角落的塵土都一動不動,只有帶胃酸味兒的熱氣不斷從我嘴里跑出來。

    儲藏室的小門依舊緊閉著,門外無聲。我彎下腰,一手摁在雜志封面男主人的笑臉上,另一只手小心地抽出其中一個相框。相片里是一張黑白的亞洲女人的面孔。她和門外的女人看著年紀相當,甚至臉盤兒也有些相似,應該也是華人沒錯。我抽出第二個相框,另一個亞洲女人的臉出現在渾濁的玻璃后。我繼續往外拿相框,第三個亞洲女人對著我微笑。我跪在地上,整個身子扎進雜物堆,紙箱猝然在我襯衫下發出驚叫。我不得不改變姿勢,半側著身,手費力地往墻角深處夠,一次次抬起、落下,直到七個相框全部被擺在地上。七個女人從不同的角度凝視著我,她們黑白的輪廓因年代差異而顯得深淺不一,或生動,或模糊。隔著滾動的塵霧,她們逐漸喪失各自的特征,全都化為門外那個中國女人的模樣。我懷疑這些就是她先于我進來“收拾”的東西。

    “攝影師先生呢?”客廳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

    “在走廊,我去叫?!迸魅说哪_步聲隨之迫近。

    我來不及物歸原處,她便已推門而入,看見了我和我腳邊的“七個女人”。那七張美麗面孔在昏暗的小吊燈下折射出幽微的光,她的臉則被一塊形狀詭異的陰影籠罩。她們一齊憤怒地盯著我,我手足無措。她迅速關上身后的門,咖啡機的響聲彈簧似的被推出去。

    “你怎么隨便亂翻東西?”她極力收起驚慌,拿出自己女主人的派頭質問我。

    “不好意思……”我結結巴巴。外頭的男人大聲咳嗽著,我擔心他隨時可能走來。

    她蹲下來把所有相框摞在一起,放在印有她丈夫笑容的雜志堆上,動作迅速卻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那七個相框疊放得老高,四面凸出不規則的棱角,玻璃表面和金屬邊框同時閃著光,在暗淡、蒙塵的雜物堆里十分突兀。墻角除了雜志還有幾個生銹的獎杯,她放照片時,灰塵從杯子里升起來,像一縷廢墟上的煙。

    她不等我解釋便打開門,冷冰冰道:“請出去吧?!?/p>

    走廊彌漫著咖啡的苦味,我的雙腿像兩根樁子似的打在那兒,她從身后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率先走向客廳。我想起當年我媽站在學校走廊盡頭替我向老師道歉時,輕輕拍在我后背的巴掌——不疼,但涼冰冰的,能讓我一激靈。我不怕惡狠狠的巴掌,卻受不了飽含柔情的苛責,它讓我覺得我的母親有點兒可憐,她就像位軟弱的仙女,因太過善良而無法馴服頑劣的我。

    我隨她走進客廳,一個年輕小伙兒從沙發上站起來,熱切地朝我伸出手。

    回來的是這家的其中一個兒子,他看起來跟我年齡差不多,已不是家庭照里青澀的模樣,成熟也挺拔多了。他穿著合體的淺藍條紋襯衫,最上面兩顆扣敞開著,衣領自然堆疊,形成一條優雅的褶皺。

    年輕的兒子問我:“怎么樣,拍好了嗎?”那口吻就像是問同事要不要一起出去抽根煙或者買包薯片。

    “還不確定要在哪兒拍呢。你爸爸突發奇想,招呼也不打就請人過來了?!彼杂行┖⒆託獾乇г沟?。

    “他就是這樣,一貫如此,”兒子向餐廳走去,“我覺得餐桌旁不錯,你說呢?”

    她跟在他身后,于是我也提線木偶似的跟了過去。餐廳連著后院,光線明亮,亞麻質地的淺藍桌旗和桌后的原木色酒柜溫柔呼應。他拉開一個凳子,示意她坐下,然后這位兒子扶住她的肩膀,對我說:“攝影師覺得怎么樣?”

    她配合地坐在那兒,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微笑著輕輕搖頭。

    我覺得怎么樣?我覺得這一切都太奇怪了。什么都不對勁,尤其是餐桌上花瓶里那支新鮮百合,香氣撲鼻、喧賓奪主。

    “當然可以,”我說,“咱們拍吧?!?/p>

    我快步走回客廳,給相機裝上鏡頭,設置參數。餐廳隱隱傳來低語,我放緩手上的動作,把注意力集中在偷聽上。

    “別這樣,我只是想回來看看你?!蹦新曊f。

    “你不應該突然回來?!迸曊f。

    “別擔心,我已經告訴爸爸了,我說我落了要緊的東西在家?!蹦新曊f。

    “你落了嗎?”女聲質問道。

    “落了?!蹦新暤统?、深情地回答。

    “什么要緊的東西?”

    ……

    通常我的大腦陷入混亂時,其他感官就會變得格外敏銳,尤其是視覺。這也許是種職業屬性,比如,拍攝靜物時,我會盯著拍攝對象使勁看、看很久,耐心等待它們一點點“活”起來,小宇曾恭維我說這是“天才觀察法”,我說我這是“盡量捕捉數字時代的生命力”。那天,我看見客廳墻壁上幾個東方風格的裝飾瓷盤上的花紋開始蠕動,頂燈也像八爪魚似的伸出會發光的觸角。這座溫馨的房子忽然變得神秘、危險、讓人毛骨悚然。

    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拉開了餐廳的落地門,一陣冷風挾著百合花粉吹過來,我險些打了個噴嚏。我故意大聲清嗓,拿著裝好的相機快步走向餐廳說:“真抱歉,我今天錯拿了沒電的電池?!?/p>

    2

    回倫敦的路程似乎快得多,我家門口的人行道堆了很多落葉,很多葉子尚未形成飽滿的黃和紅就被風吹落。我一直喜歡倫敦的花草樹木,它們比這里的人更多愁善感、可親可近。此時初冬,枯葉下的水汽順著墻根往上攀爬,一路到我家窗戶下,在那里,路燈的光投出一個喑啞的圈。我久久在樓下停留,拿出相機把公寓樓的四周角落拍了個遍。植物、土壤、建筑和燈光這些東西因具體而讓人心安,它們周圍不存在謎團。

    我把沉重的器材從肩膀卸下來倒在沙發上時,她的臉龐浮現在腦?!筒卦趦ξ镩g的那七張臉類似又不同,她仿佛有種額外的、難以形容的氣質。我揣摩她的五官,覺得她最適合拍那種黑白特寫,不需要任何背景,只要焦點聚集在她那雙池塘般的眼睛上,池塘的水面靜得像結了冰,但水下有魚偶爾快速游過。她眼眶下淡淡的眼袋像水塘邊的雜草,與下垂的眼角相連的細紋則如同伸向森林的小徑。她的鼻子小而端正,嘴巴微微向下撇,嘴唇有點厚,有種純真的美感。另外七張黑白照片中女人的模樣于我都已模糊,我只是有種預感:自己可能將拍出有史以來最好的一張黑白照片。

    創作熱情讓我興奮不已,但同時我開始擔心這位威爾士老板會反悔——畢竟我連電池都能拿錯,再說了,我收那可憐巴巴的幾十磅定金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第二天上午,我去了通電話為自己的不靠譜道歉。對方仿佛絲毫不介意,開朗地說:“下周末,我們可以約下周末。到時候我也會在家?!蔽议L舒了一口氣,說完全沒問題。

    那天深夜,我接到一通陌生來電,但其實那串數字并不陌生,我認得它們——我頭天在威爾士小鎮的火車站廣場見過它們一次。

    “喂?”電話那頭聲音很小,背景里仿佛有下雨的聲音。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倫敦城夜空晴朗、燈火繁華。她可能正坐在那間淺藍的餐廳的落地窗邊,面對著漆黑的院子。

    “你好?!?/p>

    “你好?!蔽矣X得用中文說這兩個字很別扭,但還是跟著她說了一遍。

    “昨天回倫敦還順利吧?”她問。

    “挺順利,火車沒有延誤?!?/p>

    “哦,那挺好,很幸運?!蔽矣X得她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寒暄了,該進入正題了。

    “我知道你在好奇那些照片。我不希望造成誤會,”她并沒有沉默太久,“或者說,你因此對我丈夫有什么不好的揣測?!?/p>

    我沒說話——我總不能撒謊說“我沒揣測”吧。電話那頭像在思考、組織語言。雨聲漸漸清晰起來,我可以確信威爾士在下雨,水滴大概正順著她那扇隱約映出百合花的落地窗往下淌。

    “我就開門見山吧,”她接著說,“那些照片上是他以前的女朋友。我老公一直喜歡黑白照片。我覺得那些照片很好,扔掉太可惜了。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和我結婚前的事?!?/p>

    我沒料到她會特地來電話解釋這件事,不過既然我值得這么一通電話,那其中就一定不像她輕描淡寫的那么簡單。

    “全是中國女人?”這句話多少有些無禮和冒犯。不過畢竟她主動打電話來,這就表示同胞身份賦予了我某種話語權。

    “怎么了,跟中國女人談戀愛犯法嗎?”她笑著反問我。

    是不犯法,但有些歐美男人對東方女人的迷戀在我看來近乎變態。我還在讀書時,就聽本地同學說過有些白人老頭兒時常在熱鬧的地方閑逛,隨時準備“hunt for young Chinese girls”(“捕獵年輕的中國女孩”,這是我同學的原話)。他們穿著合身的呢子外套,戴格紋鴨舌帽,甚至配有手帕和拐杖,儼然一副儒雅老紳士派頭。他們伺機接近那些初來乍到、充滿新鮮感的小姑娘,稱贊她們美,假裝好意給她們指路、介紹商店和品牌,只為把她們變成囊中之物。我的一個中國女同學親口告訴我她差點中了這種糖衣炮彈,那時我們剛開學,她在商場買化妝品,一位滿頭銀發的老爺爺上前攀談,說她“長得像鞏俐,真的太美了”!她當時受寵若驚,跟對方笑著聊個不停,直到對方開始問她,“你有男朋友嗎?為什么不和男朋友一起逛商場?”我那同學感覺不大對勁,謊稱自己有男友,對方卻說:“我不信,你撒謊?!苯又统鍪謾C,向她大方展示相冊里各種年輕亞洲臉的照片,說那些都是自己以前認識的中國女孩,嚇得我同學落荒而逃。她剛拔腿走開幾米,就有位當地的年輕姑娘一臉擔憂地追上來囑咐她:千萬小心這個老頭兒,他經常在這一帶搭訕亞洲女孩。

    那天,我看到那七張黑白照片的瞬間,就聯想到自己聽過的這個恐怖故事?!爸皇俏乙郧奥犨^一些不大好的事——”我試圖委婉。

    “我來這兒十幾年了,應該比你久吧,”她冷冷地打斷我,“二○○五年我大學畢業,也在倫敦工作過很多年,和你一樣?!彼`會我了,我并沒有瞧不上她的意思。我想解釋,但她先道了晚安。

    無所謂,我已經認死了她就是當初未能逃脫的我的女同學,被困在那棟漂亮卻陰森的房子里。整整半個禮拜,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甚至忍不住去找玩塔羅的女同事幫我算了一卦。她一邊翻看飛出的牌一邊夸張地驚呼,說牌面上出現了“命運之輪”。女同事用指甲蓋飛快地敲擊著紙牌上貌似羅盤的圖案,說:“這意味著接下來有股神秘力量——好壞說不準,但它可能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不可逆轉的重大改變?!彼竺婢幍目鋸埞适挛乙痪湟矝]聽進去,只覺得這張牌的名字未免也太可怕了。一副塔羅牌在她手里七零八落,洗都洗不開,我不相信這么個“半吊子”占卜師。

    同事埃德說想吃中餐,約我一起去唐人街找館子。他是我在公司關系最近的朋友,乃至我在全倫敦唯一愿稱之為朋友的“外國人”。我帶他去過幾次華人圈子普遍認證的中餐館,他這才知道自己從小吃的橘紅色、透著亮的酸甜味兒“炒菜”是西化了的版本,并不正宗。這次我打算帶他去試試倫敦最近新開的一家火鍋店,還在最后關頭叫上了好友小宇,她在某知名會計事務所工作,性格開朗、氣質出眾,絕不給我“跌面兒”。

    如我所想,滾燙熱辣的紅油鍋果然震住了英國青年埃德。他一口氣喝完大半杯冷飲,喝醉了似的,隔著鴛鴦鍋上升騰的蒸氣對小宇說:“你知道嗎,我在油管上看過那種卡通節目講中國傳說里的神仙,就像你現在這樣,煙霧繚繞的?!?/p>

    小宇哈哈大笑,說:“對,沒錯,你這都知道啊,那叫仙女?!闭f完又轉向我用中文說:“聽見沒,人家看我像仙女?!?/p>

    “仙女不吃毛肚吧?”我潑她一盆冷水。

    她瞪了我一眼,我樂呵半天。

    “等等,你們剛剛說了什么?”埃德從紅油辣味里緩過勁來,半倚在凳子上迷茫地看著我倆。我更樂了,深深覺得這位朋友——這個高大、壯實,卻動不動就臉紅到耳朵根的英格蘭小伙子,同小宇一樣對我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倆都在倫敦——我的生活重心和精神之所。我應當把關于威爾士的推測和憂慮放下。

    算起來,我已經在倫敦工作近五年,偶爾去其他城市出差,共事的本地人若是問我來自哪兒,我肯定會說“倫敦”,而不是“中國”——這種語境下,我覺得回答自己的國家會很奇怪,但又隱隱覺得這才是人家真正想問的。不過越是如此,我就越要裝糊涂:

    -“Where are you from?” (你從哪來?)

    -“London.” (倫敦。)

    對方臉上會閃過一瞬幾乎難以察覺的詫異,接著贊美倫敦是個好地方,從不追問。

    小宇則在這兒生活小十年了,她從本科起就在首都讀書,是個十足的“倫敦人”了。我們是經共同的熟人介紹認識的。當時我們都剛畢業,我已經找到了現在的工作,順理成章地搬來東倫敦,而她的學生公寓租約即將到期,既沒有安身之所,也沒有經濟來源。那時我幫她找房子,喊她來我家蹭飯,在她面試屢屢受挫的時候以過來人的身份鼓勵她,我能感覺出她至今仍默默銘記我那陣子對她的“好”,所以對我很寬容,從不在我身上挑刺兒,她絕不是熱心腸,但時常主動幫我應付一些麻煩事。其實虧心地講,我們之所以能成朋友,正是因為她那段時間的狼狽和挫敗——我一般是不會主動和這類女孩兒做朋友的。首先,從小到大,我幾乎不怎么和女性交朋友,其次我更容易和不太“顯眼”的人親近。對于小宇這樣有些鋒芒的人,我通常敬而遠之。我承認,對于我倆的感情,我這些年不是沒有過關于“朋友變戀人”俗套幻想。有一陣子我特別迷茫,想要辭職回國,經常約小宇出來吃飯、喝酒。她倒也不勸我留下,就是更頻繁地在微信上跟我閑聊,好像不希望我離開似的,我當時就有種可笑的沖動:如果小宇是我女朋友,我們可以一起攢錢買房,換永居,在這個國家落腳,這樣的結局豈不美好。畢竟據我所知,她在倫敦多年,只交過一個男友——是香港人,個頭不高,戴副眼鏡,文文弱弱的。就在我暗暗覺得我們之間“有機會”時,她交了新男友,一個來自瑞典的卷發大高個兒。她跟我抱怨和外國人談戀愛要忍受他們種種奇怪的生活習慣時,看上去非常幸福、煥然一新。彼時我已經決定了繼續留在倫敦,再次對生活充滿動力,小宇的新戀情并沒有讓我過分傷神。

    不過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她的瑞典大高個兒后來離開了英國,這讓她難受了一陣子,也沒再交往新的對象。我們始終是好朋友。

    我問埃德:“以后還想吃火鍋嗎?”

    “當然,當然,”他點點頭,“我是說,它對我來說挺有挑戰性,但是我絕對愿意再嘗試?!薄湫偷挠⑹教搨?,英國人從不當面對你作出任何消極評判,總是客套話連篇,還一臉真誠??偟膩碚f,我很喜歡他們這種交流方式——或者說是禮節吧。我覺得好聽的瞎話比不留情面的真實否定要好多了。不過偶爾我也真希望他們能說句實話,尤其是朋友之間,大可不必總這么客氣。至少埃德絕對已經稱得上是我朋友了,即便他說不喜歡火鍋我也不會介意的。英國人的邊界感讓我很舒服的同時也認清了一個事實:我永遠無法像同中國人那樣同他們親近。在某些方面,我喜歡那種“粗魯”乃至“刻薄”的誠實。要是埃德知道我剛才見到小宇時說的第一句是“你最近是不是胖了點兒?”,他肯定瞠目結舌,覺得我沒禮貌至極。

    不過我還是選擇入鄉隨俗,至少在和英國人交往時隱藏自己“中國”的一面。小宇就大方多了,比如在這晚的餐桌上——

    “別勉強,”她對埃德說,“你看我,我就永遠不會逼自己嘗試往薯條上淋醋。太詭異了?!?/p>

    “開什么玩笑,鹽和醋可是薯條的絕配?!卑5乱槐菊浀貫樽约旱娘嬍澄幕?。

    “——在你們英國人看來?!毙∮罱舆^他的話茬補充道。

    “那可是醋呀!”埃德語氣夸張,好像醋是什么不得了的瓊漿玉露。他說話向來淡定,一般不會這么戲劇化,像喜劇表演似的,這倒新奇。

    “——但不能和薯條一起?!彼齼删涔澴嗑畹耐嫘?,就捅破了那層我覺得始終存在于我和埃德之間的文化隔膜。小宇不怕表現自己跟英國人“不同”,也不大介意西方關于中國人的刻板印象,但奇怪的是,在我們二人之間,她看上去才是更融入的那個。關于火鍋和薯條的對話讓小宇和埃德也成了朋友,這點已經很明確了。

    “哦,對了,”我插嘴道,“我是不是還沒提過,我這次的拍照對象是中國人?!?/p>

    “是嗎,這么巧?!毙∮钫f。

    他們二人似乎對這個威爾士的中國女人并沒多大興趣,但我還是接著說了下去:“其實應該說是英籍華人?!?/p>

    小宇慢悠悠地點頭,沒說話,倒是埃德開口問:“哦?倒是好像很少聽說中國人加入英國國籍的?!?/p>

    “她嫁了個英國人,”他這問題正中我下懷,給了我一個同他們講那件事的契機。小宇看起來依舊興味索然,只顧埋頭吃碗里的肉丸。

    “她丈夫看起來有年紀了,是個企業家,好像在威爾士還小有名氣?!蔽依^續說道,一步步靠近故事的重點。小宇放下筷子,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起來。

    “怎么了?你需要什么嗎?”埃德問她。

    她站起來說:“我得去趟衛生間,不好意思,你們先聊著?!?/p>

    小宇的離席打斷了我說故事的心情,何況,光對著埃德講那件事又有什么意思。我換了話題,同他聊起橄欖球。

    小宇回來時瞪大眼睛問我:“你剛說那個威爾士女人,她丈夫怎么了來著?”

    我愣了一下,說:“哦,沒什么,就是覺得她有點兒像我媽?!?/p>

    3

    約定好第二次拍攝的周日終于到了,只是天公不作美,大雨傾盆。我脫下雨衣罩著我昂貴的寶貝器材,自己淋了個透。依舊是她來車站接的我,腳上還是那雙靴子,身上換了件淺灰色呢大衣配黑色高領毛衣,走近后我發現她化了淡妝,涂紅的嘴唇更顯飽滿,眉峰也修補得頗有都市味兒。上車后她遞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擦干頭發和衣服上的水珠。簡單打過招呼之后她便沒再搭理我,顯然還在生氣。我不想自討沒趣,何況我腦子里亂糟糟的,腦子里只剩下那些聳人聽聞的占卜術語,根本也沒心思聊天。

    她的灰色座駕不緊不慢,在狹窄的道路上左拐、右拐,上坡、下坡,街邊的商鋪都在雨中大門緊閉,居民區排列有致的秀麗小樓群也一片沉寂,只有雨水砸在車頂的聲音和雨刷器猶如鐘擺似的枯燥響聲。英國多雨,但這樣的大雨不常見,還讓我跟她一塊兒碰上了——命運之輪。

    她家門廊里燃著香薰蠟燭,一開門,男主人便在一股淡淡的茉莉味中迎面而來。他頭發灰白,身材也比照片上單薄得多,已然不是陳年雜志封面上的樣子。他看起來很儒雅、文氣,跟那高大又魅力四射的兒子截然不同。他親自幫我倒了杯咖啡,說自己年輕時也玩攝影,還辦過小型作品展?!拔液芟矚g黑白肖像,太喜歡了!”他說。

    我瞄了女主人一眼,說:“是嗎?您太太拍黑白照片會很好看?!?/p>

    他順勢稱贊自己的妻子一番,又夸我以前那些作品“好極了”,還說若是我有興趣,他很樂意以后幫我張羅辦展。我說:“謝謝,但不必費心,我不以拍照片為主業?!?/p>

    “哦?那你平時是做什么工作?”他問。

    “我在倫敦的一個影視公司,拍短片,剪輯?!蔽液喍痰亟忉?。

    他講起自己從前在倫敦投資失敗的經歷,口若懸河、感慨萬千,說若不是在首都碰釘子,就不會有他今天在威爾士的成功?!案@兒比,倫敦一無是處?!彼f完撇了撇嘴補充道,“不過我也理解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倫敦?!?/p>

    “親愛的,你也在倫敦待過幾年,不是嗎?”他轉向妻子。

    她雙手抱著杯子,點了點頭。

    “我大兒子也在那,”他又說,“他也偶爾拍些照片,拍得還不錯。我之前發給你那張就是他拍的?!彼傅目隙ㄊ俏业谝淮慰匆娝拮拥哪菑埳钫?。

    “哦,那是張好照片,”我說,“不是隨便誰都能拍出來的?!?/p>

    “他在這方面或許是有些天賦,”父親稱贊著兒子,口吻略顯寡淡。

    他有的當然不止天賦。這位父親若真懂攝影,從那張照片里不難看出端倪。

    “您兒子很帥氣?!蔽艺f。

    “你們見過?”他顯然很詫異。

    女主人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接過話茬說:“那天湯姆回來取東西,他說他告訴你了,你忘了嗎?!?/p>

    “哦,他是提過,是那天啊,”他面無表情,似是隨口問道:“他落什么了?”

    她的目光一閃,懶洋洋地操著英腔說:“或許是電腦充電器之類的吧,我也記不清了。你知道我記性有多差?!?/p>

    “要是我沒中途離開的話,或許會記得。我記性很好?!蔽野腴_玩笑地說。

    “啊,對,那天您拿錯了電池?!迸魅宋⑿χ貞?。

    我說:“再次抱歉,竟然犯了那樣的低級失誤?!?/p>

    “沒問題的話,咱們開始拍吧?”不等我再說話,她便率先起身說道,“就在上次選定的餐桌旁邊,如何?”

    “選定了餐桌?”她丈夫表示疑問。

    “是啊,湯姆的建議?!彼呦虿蛷d,留給我們二人一個干脆的背影。

    “他懂什么?!睖返母赣H似乎對兒子的想法很不屑,卻也還是跟了上去。

    “你不該總是對你兒子有成見?!彼p嘆一聲表示無奈的責備,渾身散發著母性光輝。我在心里冷哼了一聲,嘴上卻和氣地說:“我可以多拍幾張,多取幾處景,這沒關系?!?/p>

    餐桌上空空蕩蕩,那株百合大概因為凋謝而被她撤走了,不過這樣一來,整個場景倒好像順眼很多。我像上次湯姆那樣為她拉開椅子。她坐下來,昂首挺胸,僵硬得像是頸椎出了什么問題。我說:“很好,保持住,笑一笑?!彼旖巧蠐P,露出一個端莊的微笑。

    “看看她,太美了,不是嗎?”她丈夫在我耳邊低聲道。

    “是?!蔽液敛华q豫地按下了快門。接著,我為她在客廳沙發上、書柜前、進門處的走廊都拍了照。我敷衍地在這些無聊場景中切換角度、景別,眼睛總是不自覺瞄向樓梯下那個緊閉的小門。

    我提議在樓梯上也拍幾張,夫妻二人欣然同意。她在臺階上坐下,雙手撐在胯兩側,肩膀凹成夸張的弧度,膝蓋則倒向一側,顯得小腿很修長。我讓她“盡量自然點兒”,試試把小腿擺正,手放在膝蓋上。

    “像這樣嗎?”她按照我的要求調整姿勢,再次昂首挺胸,顯得可笑起來?!安??!蔽疫B連搖頭。她又別扭地嘗試了幾次,無論她怎么做,我都說:“不對?!?/p>

    她幾次向丈夫投去尷尬的笑,求助似的,男主人也只是笑笑,一言不發。一時間,這棟房子中的一切都仿佛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感到某種不尋常的、可怕的快感像電流般傳遍全身,又緩緩從我托著鏡頭的粗糙手掌、被器材壓彎的肩背、被修圖軟件毀掉的眼睛里流出來,把我送上高處,讓我得以通過鏡頭俯視她。我轉動鏡頭,看著她在眼前忽近忽遠,仿佛僅憑兩根手指轉動了命運之輪。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3第9期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