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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黃冰:希臘的顏色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 | 黃冰  2023年09月11日09:10

    黃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四屆高研班學員,發表有小說、散文等作品?,F供職于貴州人民出版社。

    去希臘的決定,我幾乎是在一瞬間做出的。

    這個決定突兀得我來不及找到被它蠱惑的源頭,去往希臘的念頭便像一粒意外的種子破土而出了。這粒并非我精心埋下的種子,在時間的迫近中,已經在心里展開了它迅速生長的姿態,仿佛我能隔空地看見,我用文字撫摸過的希臘,已經立體成了空間里讓我觸手可及的形狀,去往希臘的心情竟也迫切起來,就像一段夢境與現實被時間快速發酵。而此前,我并沒有把文字里那個神話的、科學的、哲學的和藝術的古希臘與現實中地處歐洲東南角、位于巴爾干半島南端的希臘版塊聯系起來看待。似乎,關于它的文字已經足夠給我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希臘。作為版圖的希臘,反倒陌生得讓我對它的地理屬性失去概念。在我的想象和理解中,如今的希臘不過是那個文字希臘脫胎于此的外殼,是它“身體”永久的標本。

    古希臘的書可謂卷帙浩繁,眾多的文學哲學藝術的書籍里都滲透著它識別度極高的血液。這個西方文明的老祖宗,它像火山噴發后的熔漿,流淌成文學、戲劇、哲學、科學的巨大“巖石”,幾千年來,固定成西方文明的基石……甚至可以說,沒有古希臘就沒有現在的西方文明;或者說,沒有古希臘,如今的西方文明會呈現出什么樣的別種形態,這是難以被想象和被假設的。英國詩人雪萊就曾說過,“我們都是希臘人”。是的,它的哲學思想、它的政體、它的歷史、它的文學藝術……哪一樣不是毛細血管一樣地伸向世界的角落、抵達人的神經末梢。不用說,正是這些文字在為我孕育著一粒去往希臘的種子。

    我在文字的醞釀中熱身助跑,用一本正經又孤陋寡聞的方式,回到過去,遙想著最具古希臘符號之一的,它那原始的民主政體,是不是人類為挑戰自身畫下的一枚大餅?看資料上說,如今英語中的“民主”一詞即是從古希臘文德摩克拉提亞演化而來,原意是人民掌握政權。古希臘公民所擁有的平等權利,貨真價實。我看到一部資料片中關于古希臘人對民主和自由的崇尚和捍衛,如果出現暴政,古希臘人是要卷鋪蓋走人的。有意思的是,這種“卷鋪蓋走人”的舉動,最終結果是執政者妥協。

    這種人對于自身的定義,就像他們自帶的基因一樣不可改寫,“平等和自由”是古希臘人對人與人之間關系最基本的命名。公元前六世紀的雅典公民,投票決定的民主制,選舉由姓氏順序決定,甚至鐵匠都可以去參與國家大事。我以游戲的方式去假設,如果歷史不繼續往前,世界的秩序會不會駐足于此,以這樣的方式護佑著人人都所擁有的權利?但是,用千年后,已經老于世故的我們的眼光來看,古希臘的民主政體,就像一群孩子的游戲。在這樣的游戲法則里,成王敗寇以遵守游戲面前人人平等的規則為要義。在這塊孕育民主的土壤里,似乎無法將肥沃提供給獨裁者,而獨裁只能發育不良地自行荒蕪。

    再往前,在我想象中展現的,是希臘南部瑪尼半島的阿勒珀特里帕山洞。在這個神話過剩的國度,仿佛一切都被戴上了神的桂冠。據說,這個神秘山洞通往神話中的古希臘冥界 —— 哈迪斯。但是,在這位與死亡劃等號的冥界神靈哈迪斯“到達”之前,已經有人類先于神抵達了阿勒珀特里帕山洞,并在此繁衍生息。這些尚處于新石器時代的人們絕沒有想到,這片自然資源匱乏的山地,也是一片肥沃的奇土,竟然能發育生長出一株人類的文明之樹來。

    我想起依迪絲·漢密爾頓《希臘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里的一句話:“希臘的標志 —— 理性,是在一個以精神為主導的世界中誕生的一股嶄新的力量?!碑斘以俅稳〕觥断ED精神》來,一口氣讀完它時,我想:我一定得去踩踩這塊誕生奇跡的土地。

    于是,揣著對這片奇土的想象,我踏上了希臘這個半島國。

    到達雅典清晨,在時差的倒錯與恍惚里,我們直接從機場坐上大巴,去往旅游的第一站,帕特農神廟。

    一路上,街邊小山坡上爬滿了希臘國樹 —— 橄欖樹。在車速中移動的它們,像一個個輕微起伏的漫長音符,綿延不絕地在我的視線里單調而重復地展開;大面積瘋長的它們因為低矮和相貌平平的姿態而顯得過分家常,隨意的生長,看不出一點被人精心栽培與呵護的尊貴。但事實上,這種在我們眼里極為普通的樹,在希臘人眼里卻不平凡,因為在古希臘傳說里,象征和平的橄欖樹是他們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種植的,因此,橄欖樹意為和平與智慧。如今的希臘國徽便是綠色橄欖枝環繞的十字盾徽。由藍白兩色構成的盾徽,既簡潔又強烈,讓人一下就記住了它。

    其實,一踏上希臘國土,就有兩種顏色在主導著這片土地 —— 白色和藍色。天與海的藍,大理石的白。人為的、自然的,都在強調著這片國土的主旋律;仿佛在這里,只有藍白兩色才是正道。沒有一絲云的天際,只有潔凈而失真的藍,像一塊盛大而沉厚的幕簾,真實地占領著我所有的視域。不知為什么,這樣的藍仿佛具備一種太古之初不可撼動的力量,讓我有點大驚小怪地感慨,這是一種多么奢侈的顏色,黏稠得我的眼睛無法徹底去消化和吸收。這種強烈而濃郁的自然之色,呼應著當地盛產的石灰巖巨石,失重般地使別的顏色淪為配角。似乎別的顏色不過是枝蔓,是需要人為去實現的,而這兩種出產于混沌之初的顏色,讓此時的我,仿佛站在了人類的起點,退回到文明起跑線上。

    站在這樣的起跑線上,藍色似乎在向人喻示,它與古希臘人的智性和樸素的底色之間有著某種讓人猜測的、純度極高的血親關系,而非僅僅一種物理性的自然之色而存在。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到,難道顏色也有其屬性?或許,顏色恰好是一種最能傳達一個民族內在精神的載體。比如,想起我生長的國度,我的大腦里血紅一片,換一個顏色也會令人不安。

    希臘的國旗是四道白條與五道藍條相間的規則圖形,有些僵硬的毫無設計感的條紋,代表著古希臘人最源頭的精神格言:不自由,毋寧死。讓人感到,這種自由至上的古希臘人理念,如今依舊靈魂不死。此時,浸泡在藍色里的我,體內所有的細胞似乎也張開“大嘴”,蠢蠢欲動地等待著一場精神的饕餮盛宴。

    從車窗看出去,普通的街市,像極了八十年代里我們熟悉的那些素顏朝天的小縣城。擁擠逼仄的街道、陳舊低矮的樓房,一遍遍刷新和糾正著我對雅典的主觀想象,讓我心里有著輕微的失重感。不過很快,我便踩著它“凡夫俗子”的肩頭,躍上了它的歷史高墻,主觀甚至沖動地,無加辨別地接受了它。我知道,被它并不光鮮的外殼所覆蓋的,是民主的先驅和文明的基石。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生長出的民主之樹,直到現在仍然庇護著現代人最基本的人權,雖然,它早已不再是當初枝繁葉茂的樣子。我想起米蘭·昆德拉那本著名的小說《生活在別處》里的一句話:真正的生活永遠在別處。

    也許,“古希臘”一詞所蘊含的極處之意便是生活的彼岸。

    休假旅游對我來說,就是按下我的生活暫停鍵,在想象中隱身于另一種短暫而陌生的時光,或者成為“生活在別處”的旁觀者。但是,既然以旅游的方式,我就不可能真正撫摸到它內在的紋理和質感,除了拿書里的文字當向導,我就只能假意地猜測,附加上自己完全主觀的足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好在,我可以有一次從文字到實地、從一種想象到另一種想象的聯姻。

    在古希臘的文明起源里,和其他民族一樣,都有著相似的關于天地、生命的神話傳說。似乎這是我們無法知曉生命真相,卻只能在自己編織的傳說里獲得的一種皈依。我們的盤古是不是可以對應他們的歐律諾莫;痛不欲生的赫拉克勒斯用火葬完成他的自我救贖,最終復活的赫拉克勒斯,加入奧林匹斯山眾神之列,這是不是也與耶穌基督有著相似的從受難到復活的命運軌跡……

    希臘的神無處不在。大大小小的神廟,是各路大小神的居所:宙斯、阿波羅、雅典娜、阿佛洛第忒、波賽冬……然而,古希臘人祭拜的神有著人的模樣和德性,不抽象也不神秘。在他們看來,唯有美,才能彰示神之神性。因為在古希臘人的理念里,神之為神,不是他們比人更有道德感,也不比人更智慧,而是比人長得更勻稱,更彪悍,更結實,更豐滿……總之,他們更像人,一種理想的人。

    古希臘神身上的煙火氣混淆了神和人的界限,他們這樣那樣的壞毛病破壞著神在我心里的完整性,他們不高尚、不完美,我甚至覺得他們不過是戴著神的桂冠,擁有著神的命名的另一類族群,在爭風吃醋與妒忌的挑唆下發動著一場場天翻地覆的圣戰。

    美杜莎的命運,或許便是一次美與貞潔這對一母同胞在她的遭遇里的對峙與背叛。美與貞潔原本就是一種需要互相印證和鼓勵的關系,來完成它被賦予的美德,美與貞潔捆綁出的十字架,讓這對一母同胞榮辱與共。失去貞潔的美是墮落的,萬劫不復的。仿佛在這一點上,神也擁有著人類的視角,因為,在神的眼里,美也是貞潔的化身,不貞潔的美也不能被豁免不能被寬宥。如今,在伊斯坦布爾的地下水王宮里,一根支撐王宮的巨大石柱基座便是美杜莎美麗的石頭頭顱,定海神針似的石柱終于把她鎮服于地底。側放的頭顱,就像她枕著地面,依舊美麗的臉龐上,在流動水域里凝固的表情,安然地領受著失去節操的懲罰,她那雙讓人畏懼的眼睛再也無法正視旁人,也從此失去了她最后的魔法。美貌的美杜莎,其名之意卻是“極度丑怪的女子”,這是神人達成共識的對美處以的極刑。也許創造美就是為了毀滅美,這是不是美的悖論。而捍衛貞潔的雅典娜對美杜莎施與詛咒時,她的心里是不是燃燒著屬于人類的妒忌火焰,我只能用人的陰暗視角去揣度。

    雖然,希臘諸神都有著與血肉之軀的人一樣的、被我們所熟悉的八卦故事,他們身上沒有背負耶穌的沉重十字架,他們既神力無邊又欲壑難填,然而,他們完美的外貌足以成為古希臘人追逐的理想。我不知道在這個神人同性的地方,是神的德性被人性化?還是人性被神盜???我迷戀這些神的樣子,他們作為人的樣子美得讓人自慚形穢的同時,他們像人又似神的樣子,讓凡胎俗子的我,仿佛也具備了足夠的能力去猜測他們。

    雅典娜女神最初也是人的樣子,而衛城上的帕特農神廟,便是為沒有翅膀的勝利女神而建的居所。至于那個帶翅的雅典娜,據說是后來加上去的。

    曾經作為雅典人文化、政治中心的衛城,希臘語為“阿克羅波利斯”,意思是“高丘上的城邦”。它孤絕地佇立在雅典城的山丘上,是不是還在繼續昭示它往昔的尊嚴。

    燠熱的正午,順著臺階向上趨近衛城,呼嘯的狂風和黃沙不在我想象的衛城里。被風卷起的大面積黃沙像層層薄霧,瘋狂地撲向旅游者的姿態,像在阻撓人們隨意把它當成拍攝的景觀。

    在那張完整的還原著衛城結構的彩色旅游地圖上,我只能爬行于時間的隧道,讓山門、帕特農神廟、伊瑞克提翁神廟、迪奧尼索斯酒神劇場、長廊……在想象中復活。但是,我無法在這張過于完整的地圖上對應它昔日的潮涌潮退。靜止于地圖的衛城,像孤懸于時間之外的假想之城,呈現出一段超越生死的距離。

    站在帕特農神廟多利安風格的石柱下,我的心里只有炙熱的陽光、呼嘯的狂風和飛舞的黃沙。雅典衛城的殘垣斷壁仍然在為文字提供詮釋,為追憶提供佐證,但在風的揚塵里,歷史的絕響似乎已經遠去,被風灌滿雙耳的我,面對衛城,旅游景點的功能被成倍放大的同時,留給作為游人的我,又不過是匆忙而蒼白的一瞥。

    帕特農神廟四周靜臥著橫七豎八的巨石廢墟,那是一次次劫難后的玉石俱焚,像攜帶著秘密的殞石,更像是上帝遺落在世間的殘片。無法再還原真身的它們,以七零八落的面目成為永世者,繼續提供給后人以猜想它充滿神跡的榮光,仿佛它在向人低語,當年的它曾經多么杰出。我不得不再次啟動文字機器,去還原失去形狀的它們,讓它們在詞藻的修復里起死回生:精雕細琢的雕塑、流光溢彩的釉色 —— 以另一種想象的方式。

    被后人分析、拆解甚至試圖還原的帕特農神廟,它那曾經作為雅典城邦的心臟是否還能繼續跳動?也許,被時間洗劫后的殘貌,才是它命運所抵達的終點,就像神也要在一次次的改朝換代中,翻新它神圣的面孔。幾次易手的帕特農神廟四周圍滿鋼條鐵架,它們像包扎傷口的巨幅繃帶。被長年累月修復的神廟,似乎是一個永遠也不會竣工的工程,修復它估計不會比建造它更容易。要還原其舊貌,就好比讓它重返人類之初一樣困難,就像要現代人回到古希臘的公民大會現場一樣不可思議。但是這樣的修復仍然讓人心懷敬意,仿佛在暗喻著一個人類無法抵達的理想,卻為它消耗著無數的生命與歲月,虔敬地爬行在通往它的路上。雖然,早已冷卻的傷口裸露在陽光下,泛著幽寂的石色。

    相鄰的伊瑞克提翁神廟是為雅典娜和波賽冬而建,以其女侍者形象的廊柱而聞名。作為支撐神廟的廊柱,幸存的六位美貌侍女像成為廢墟石場中孤寂的永生者與守候者。被時間啃噬的她們,倒映出一角與今生永不相交、不再重疊的盛世繁華。雖然眼前的六位長裙束胸,輕盈飄忽,頭頂千斤,亭亭玉立的少女像柱是后世者做的仿品,卻并不妨礙我對她們的注視,仿佛她們是來自神界里的最后一瞥。如今五位少女“真身”屹立在衛城博物館,而另一個少女早已流落在大英博物館。

    少女像柱勾起我小時候畫素描的記憶,素描畫里的石膏像們,不正是她們嗎?那個被古羅馬人稱為維納斯的阿弗洛第忒石膏頭像,是我怎么也無法把她的美裝進畫里而讓人沮喪的記憶。也許,美的狡黠就是增減一分都會反作用地讓人失去把握它的能力,我甚至懷疑,阿弗洛第忒的美是人為了僭越自身的創造,美是不是另一種讓人執迷的神明;還有那個本可以讓特洛伊城的命運發生逆轉的祭司拉奧孔群像,除了他健美得讓人嘆息的線條,以及被命運裹挾著的悲壯之美,我從來沒有把它完整地畫完過;盲詩人荷馬的石膏胸像在日復一日沉積的灰塵里泛黃,仿佛它要用一種時間之色來讓荷馬濃密卷曲的頭發與胡子成為一個離我越來越遠的迷宮……我看見作為石柱的少女像們,被太陽強光分割的明暗、黃金比例的輪廓,讓我內心的時間出現了混淆與逆行,恍惚覺得,素描不也正是從這里起源的嗎?而文藝復興時期的到來,不過是它墜入人間的一枚意外之果。

    衛城周邊遠處有眾多白色民居,如今的希臘公民,心中是否仍然懷有與古希臘臣民一樣對衛城的虔敬心?我無從傾聽。流進我視線的,是衛城腳下的古代集市廣場阿果拉遺址,這里曾是當年雅典人的社交中心,是相貌丑陋,不修邊幅的蘇格拉底經常閑逛的一處集市。據說,那時候這里不僅是販賣物品,也是販賣思想的場所。在時過境遷中,被文字導游出的實景變得虛弱而縹緲,同時,被文字鑲嵌的現場仿佛置身于時間之外,在想象中完成的這個有趣場景,使我在混沌模糊中,觸摸到一絲歷史的微溫尚存,在神游中接近著這個近在咫尺卻了無痕跡的場所,抵達著這個蘇格拉底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向眾人宣講美德的現場。

    站在太陽下的廢墟里拍照留影,遠處密集的白色民居成為此時完整而單調的背景,我竟來不及知道,我身后咫尺的下方是迪奧尼索斯酒神劇場,直到聽見有人說出它的名字。這個世界聞名的古代劇場,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作品在這個劇場上演。文字里的迪奧尼索斯酒神劇場突然在我大腦里喧囂起來,一出出悲喜劇仿佛正在我眼前同時上演,讓我有點目不暇接,《俄瑞斯忒亞三部曲》《俄狄普斯王》《美狄亞》《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以及徹底革新戲劇敘述方式的《特洛伊女人》,在神祇狂歡中的“羊人劇”。我看見古希臘人被調動起來的感官,在戲劇里起伏的情緒。被命運裹挾的弒父娶母的俄狄普斯王,盡管結果可以從神諭中推斷,但俄狄浦斯的選擇依然讓人不安。不說教的古希臘悲劇呈現神秘的命運,是自由意志和命運之間的沖突,我驚訝于這種只說故事而沒有主觀教化的開啟民智的悲劇方式,竟來自公元前六世紀起源于宗教慶典的古希臘戲劇。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對古希臘悲劇如是說,悲劇調動出兩種情緒,憐憫和敬畏。這種隱而不彰的神秘命運成為希臘哲學的邏各斯。我還仿佛看到,亦莊亦諧的古希臘人在插科打諢的喜劇里發出的尖叫與嬉鬧,充滿市井的淫邪之氣的狂歡。因此,有人說,劇院的故事,就是古希臘的文化中心雅典的故事。要了解古希臘,絕佳的地方就是劇院。

    發明民主制與戲劇的雅典,是神諭的雅典。站在這個孕育了兩個非凡發明的發源地,我的內心有點撕裂,假如上帝仍在俯望著人類,他是否心懷悔意,他讓雅典發明了民主與戲劇,讓人類的文明曾如此地抵達過上帝的烏托邦。

    與衛城緊挨的一處空曠場地上建有宙斯神廟,巨大的雍容華美的科林斯石柱也抵不過被風化的命運。它簡潔的線條啟發我在心里以主觀的方式去還原它昔日的莊嚴,神廟廢墟在藍色蒼穹下折射出的偉岸幻影,仿佛尚存著一絲風燭殘年的神力,又凝結著無數個世紀的荒涼。我不知道,被掠至古羅馬廣場的那些神廟石柱,如今,是否還有宙斯神的余溫。用手機拍下它時,我無法描述鏡頭里捕捉到的明暗,是來自于光影,還是它自身攜帶的“肉身”在起伏。

    什么?新約圣經是用希臘語寫成的?孤陋寡聞的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沒錯,新約是用希臘文寫成的,除了馬太福音可能是例外。對希臘文化歷史了如指掌的導游填補著我的空白。

    新約圣經中沒有一本書以希伯來語被保存,只有希臘語的。其實這并不驚異,寫路加福音的路加,是受過高深教育的希臘人,他用希臘文為講希臘語的外邦世界而寫。講一口流利希臘語的保羅是外邦人的使徒,一直在整個羅馬世界用希臘文傳福音。馬可用希臘文寫,因為希臘語是當時的通用語言,是最適合傳播的語言,是被最廣泛遍及所有國家使用的。當福音開始在各民族之間被傳揚時,希臘文絕對是國際語言。即使當時只局限在耶路撒冷,希臘文也不陌生。也許上帝對希臘語、俄語、意大利語、德語、中國語、西班牙語、法語或英語,都沒偏見。在上帝的視角里,眾生皆一樣,是人在自我區分與被區分。

    在這個崇尚理智的地方,站在這個民主起點的腹心,我恍恍惚惚地感受到,是地理環境決定了它的政體模式?就算是,它也因此修得了超越外因的正果,并因此深入幾千年來世世代代的人心。如今的大雅典城有許多自治區,每個公民仍然繼續享有著他們所擁有的權利。這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但我仍然愿意把古希臘公民大會的陰魂與當下作一次想象的聯結和還原。我仿佛還能看到這個城邦國家的血脈,并不因為一次蠻族的入侵而混血成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我愿意以這種狹隘的方式,再次地傾聽遙遠的古希臘回聲。

    站在藍色蒼穹下,我無法描述此時的心情。憲法廣場烈日當空的下午,我試圖在周圍等待著莊嚴換班儀式的熙攘人群里,在這些臉上尋找古希臘人的基因,固執地想把文字里的古希臘人與當下作一次主觀的猜想。不論這樣的猜想是否有用,但我仍然受到憲法廣場歷史含義的鼓勵,看到一種精神上的不死基因。好在,這不過是一次我一意孤行的夢游,一切與現實偏離的臆想仿佛都能被豁免。

    據說,1843年,民眾阻塞了廣場,要求國王頒布錫塔瑪,即憲法。國王在這里向發明民主概念的古希臘人后代承諾,實行民主制度。自此,這里被稱作憲法廣場,也叫錫塔瑪廣場。

    此刻,在昔日的皇宮如今的希臘國會所在地,守護皇宮和無名士兵墓的艾瓦桑衛兵,正在進行整點換班儀式。身著紅帽黑衣黑裙的衛兵,像踩著一團棉花前行的軟綿步伐,無聲無息,高高抬起輕輕落下,沒有一點卷起塵土的硬朗而懾人的軍威,倒像是一種無聲的舞蹈。這和我的理解與認識出現了不能被填補的空白。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身上的百褶裙和腳上的絨球鞋,這是他們傳統的形象標志。據說,百褶裙有四百個褶子,代表著希臘被土耳其帝國占領下屈辱的四百年。

    離開憲法廣場,途經雅典市中心的大學街。寬闊的路邊有三座仿佛從歷史時間中重返二十一世紀的白色建筑,它們顯得既突兀又和諧,讓人恍惚瞥見了遠古的雅典。從古典主義造型到大理石材質的它們,分別是國立圖書館、雅典大學和樣式極像帕特農神廟縮小版的雅典科學院??茖W院屋檐上雕有和神廟相似的古希臘神話諸神像,與真人大小相近的蘇格拉底雕像和柏拉圖雕像高高佇立在大門兩邊,兩位哲人身后分別是身穿盔甲的勝利女神雅典娜雕像和手持樂器的太陽神阿波羅雕像。

    建在街邊的這組古典主義建筑群,被藍得發紫的天襯托的白色大理石“軀體”,讓人仿佛窺見它盛名的源頭 —— 阿卡德米學院,人類史上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學。這里是不是柏拉圖從教的那所學院?是不是柏拉圖為實現他為雅典建立新秩序,為雅典選拔睿智優秀政治家的理想的場所?當然,我的想象再次出現主觀的錯亂,如今,已成遺址的阿卡德米學院,遠在雅典西北郊的克菲索河畔。而眼前這所始建于十九世紀的雅典大學是當時全巴爾干半島和地中海中部地區的第一所大學。但是,站在這座紀念碑式似的建筑前,我憑借大腦里那位文藝復興三杰之一的拉斐爾的巨幅油畫《雅典學園》,神游了一次遠古學園的盛世。在《雅典學園》這幅人才濟濟的畫作里,我仿佛看見了說古希臘語的哲人們,復活在此時不知是何年的瞬息里。

    在走馬觀花的經過中,路邊的巴拿殿尼安體育場,讓人想起古希臘最盛大的且帶有宗教感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古希臘人通過運動、游戲的精神祭拜奧林匹斯山諸神,體現出的是崇尚生之快樂的生命觀,是不是古希臘人過早地定義了生命的本義,與宗教的巨大力量形成對立。雖然我永遠是一個無神論者,但我在理解中,這種人在現世中對于生命力的崇尚,通過對奧林匹斯山上諸神的祭拜,發展成為生之快樂而尋求的一條通往人性自然的門徑,讓我這個無神論者也獲得了一種陌生的快慰。

    具有宗教意味的奧運會里的競賽項目 —— 馬拉松比賽,卻著有一個悲壯歷史的背景,“雅典是永遠保持自由還是戴上奴隸枷鎖”修筑起的是古希臘人內心的城池。據說,如今仍然有當地人會以希波戰爭的功臣斐里庇第斯的路線,即馬拉松至雅典的路程來進行馬拉松長跑,有人還要自帶上和當年斐里庇第斯在途中一樣的干糧。也許在這些人心里,斐里庇第斯就是他心中的神。

    ……

    希臘的歷史文化冗長綿延,但奇怪的是,在短暫的過往里,我沒有感覺到它那條累贅的歷史長尾,橫行在巴爾干半島。和沉重的希伯來文化形成巨大反差。如今的耶路撒冷,仍然彌漫著一種沉郁的生之重負與寄予來生的企盼。他們受命于上帝,經受著上帝賜予的苦難,輕看著現實中的生命,更看重上帝對他們的庇佑;而希臘文化卻蕩漾著今生即時的快樂,對眾神的信奉卻不羈絆當地人享受生命的快樂本意,正像古希臘游吟詩人荷馬如是說:“盛宴、舞蹈、更衣、淋浴、愛和酣睡,這些對我們來說永遠彌足珍貴?!边@種對生命力的追求,也許才是希臘這塊奇土最原始的基因,甚至在幾千年后的今天,這種快樂的基因似乎仍然在空氣里彌漫。而此時作為過客的我,已經把一種被激活的陌生快樂,短暫地種植在了此時腳下這片陌生的土壤里。

    愛琴海深邃的藍也沒有文字里沉厚歷史的反光,除了琥珀色的荷馬說的“葡萄紫的海水”蠱惑著人心。充滿活力的希臘,是因為過剩的陽光把歷史的城墻一次次刷新了嗎?就像希臘的大小島嶼上的白色房子,一年一刷。

    既然希臘是一個半島國,它的國度就注定要被萬水分割。大大小小的島嶼,大大小小的城邦,愛琴海是他們的連接。其實他們本來就是一塊思想與精神的完整大陸。

    從雅典到米克諾斯島的大游輪上,吞噬了無數秘密的愛琴海是收集遠古的專輯,卻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呼吸。此時的我,整顆心也被愛琴海偽裝成了藍色。在甲板上,我坐在一堆金發碧眼的人堆里,仿佛身處被陌生篡改身份、大腦被海清空之后的深淵里,此時,仿佛我們都是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兒。海的粗重呼吸聲是夜晚唯一的形狀,比黑夜更黑的海咆哮出猛獸的猙獰,讓我獨自在甲板上猜測出了通往死亡的路徑,像站在世界的另一個盡頭。但我仍然喜愛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海,此時的我,也把出海當成一次探秘奇跡的遠途,在這樣的遠途中,我猜測出大海才是雕塑古希臘人特性的唯一材質。特洛伊戰爭的功臣奧德修斯,如果沒有歸途中那漫長的十年,也許他的英雄名號便會顯得單薄甚至太過于平凡。

    米克諾斯島在雅典東北方,距雅典一百多公里,和圣托里尼島一樣屬于基克拉澤群島。米克諾斯即巨大的石頭之意。在神話的希臘里,米克諾斯也有個驚天動地的故事,這里是宙斯和提坦族發生圣戰之地。據說,戰敗的提坦巨人的骸骨散落在愛琴海里,從而形成米克諾斯島。被神話蠱惑,我也信其有地穿行在提坦神的骸骨里,讓排山倒海的神話覆蓋了我唯物世界里的蒼白和單薄。這是古希臘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還是我一廂情愿把自己安置于一種譫妄中不能自拔?

    米克諾斯島居群島之北,是有名的同性戀島,是同性戀的天堂。據稱,同性戀最早起源于古希臘。傳說尚武的古斯巴達人,從十二三歲起即要加入童子軍,接受嚴格的成為英雄的訓練。對他們來說,成為英雄是男人一生唯一的價值追求。到了結婚年齡,新婚之夜的新娘要剃光頭發,穿著很男性化的寬大袍子,而非女人的裝束,這樣新郎才不至于感到陌生和緊張。因為在軍營里,性愛是發生在男人之間的。因此,在他們看來,性愛不分男女,只關系主動與被動。

    愛琴海諸島都是大巖石,米克諾斯島也逃脫不掉寸草不生的厄運。在船上,遠處那些荒蕪的灰黃色島嶼,像大海隆起的脂肪,而不見象征生命的綠色。島嶼頂端有一層綿延不絕的白色覆蓋,就像那是一座終年積雪的無人山巒。

    汽車盤山爬行,那些在船上遠觀到的山頂“積雪”開始在眼前顯露出原形。一座座白色屋子順著灰色山體綿延起伏,錯落有致。人跡也越來越密集。終于,一座座島嶼中的白色城市在陽光下露出它的真身,那些白色的山頂“積雪”便是密集的白屋。民居是白色的,教堂是白色的,在藍天的反照下,白屋下的陰影也藏不住絲毫秘密。

    綠色在這里合乎情理地變得十分昂貴,是一戶人家是否殷實的標志。白屋前的綠色便是這戶人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財富,也就是說,富貴與貧窮的其中一項指標即是屋前的綠色植物。

    我們入住的阿弗洛第忒酒店,是在近得失去了神秘面紗的愛琴海之邊。據當地人介紹說,希臘有著名的三S,即STONE,SER,SON(石頭、海和太陽)。這就是當地的資源。站在愛琴海邊,我夢寐般地想象,這海底沉下了多少未知的古跡?古希臘人如何飄洋過海,把古埃及文明帶到著名的克里特荒寂的小島上,開啟他們的文明?他們又是如何發展出自己的邁錫尼文明?而對于旅游者來說,這些島嶼遠離大陸,更像是一處處離群索居的場所。

    被徹底旅游化的圣托里尼島是到希臘的必留之地。過度的旅游總是人讓懷疑和厭倦。但是,在圣托里尼這座被旅游開發的小島上,仍然感覺得到屬于它的氣質,這樣的氣質反義著城市,它的非凡來自荒草叢中的一座座白身藍頂的教堂,碎石小道上騎著驢的當地人,錯落低矮的白色民居間的羊腸小道,還有路邊開得過分熱鬧的三角梅……這里同樣沒有綠色眷顧,但有一種樹卻在這里被大面積種植。在車途中看到,大量葡萄樹爬行在地,因為受當地氣候限制,淡水資源稀缺,那種建葡萄架的種植在這里是行不通的。貼地種植能很好地接收海水的蒸汽是它獲得水分的無奈之舉,但它也擁有著得天獨厚的肥沃的火山灰土質。據說,這里才是葡萄酒真正的發源地。

    同樣有許多白屋的圣托里尼島上有十四個社區。在白屋之間有無數的藍頂教堂突出地彰顯著宗教信仰的繁盛,這里基本都以東正教為主。不知道這島嶼上有多少本土信徒,除了藍頂教堂這種標志性建筑在強調著人們的信仰,無數的酒吧、商店都在喧囂著一張世俗的面孔。

    在圣托里尼島一處有名的觀景臺那里,人頭密集,在我眼前晃動的金發碧眼們喧嘩著我無法聽懂的熱鬧。我隨著人流往觀景臺的方向走,仿佛那里將有一個盛大的節日。同行的軍華告訴我說,觀景臺那里是看日落的最佳位置。

    海邊的黃昏和清晨總是攜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嚴和隆重,這是常年深居高原的我無法體驗到的晨夕裸露的真身。每一次日出與日落的景象仿佛都帶著遠古的洪荒,被海的極處完整地歸納,仿佛海是它臺前幕后的最后幕障?;鹎蛞粯拥南﹃栆葡蚝F矫娴臅r候,我們隨著人流沿石階往下走。此時的太陽像一個盛裝的行者,完整地投射在海上,像一個世紀即將落幕。海面波光粼粼,此時的海失去了單純的藍,日落的倒影,把海面劃出一道道紅色刀口,成為海的傷口裹挾著的血漿。太陽終于緩慢地隱身于海的幕后,我的耳邊響起了掌聲。

    歐洲人真有意思,我想,對這個日常的自然現象,竟如此“小題大作”。同時,我又被身邊的掌聲感動,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如此單純虔誠。顯得過于冷淡的我,坐在他們中間,我與周邊人的情緒來自兩極,好像這里的日落是與我不相干的,好像我與他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星球。

    ……

    希臘建國不過兩百年,和它的文化概念相比,國家的概念尚處幼年,以至于讓我喪失了方向感。如今的希臘因為經濟滑坡,一片蕭條。年輕人的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五十。敘利亞等中東國家大量的難民從海上登陸,通過希臘進入歐洲似乎是一條暢行無阻的大道。市民上街游行是常態。大量資產流入少數富人手中。各種無法處理的污染越來越嚴重。旅游旺季之后,希臘諸島一片冷寂……如今,似乎墮入凡塵的希臘,攜帶著與別國無異的命運,就像神的帷幕已經落下,云層開始增厚,人的命運正式降臨,是不是這一切都在暗示著古希臘神也擁有著擺脫不掉的沼澤?

    當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朋友正在希臘,我請朋友拍一張愛琴海給我,其實我想知道的是,這位朋友有沒有被一種我稱為古希臘的藍所蠱惑??匆娕笥寻l來的照片,我知道,此時進入蕭瑟寒冬的希臘,已經輪回為市井人間。我看見照片上灰色的天,像極了一張人類自己的面孔。

    作為旅游者,在短暫的停留中,我除了懷有仍然想流浪的心,在悄悄起伏著的情緒里瞥見了遠古的希臘,我不可能看到這些隱藏在陽光背面的暗影。短短一周,我獲得的只是一場夢寐中的內心狂歡,以及一次真實的離開,離開那種身心紛繁的日子,而希臘對于我仍然是一塊陌生的土地。對于人類來說,柏拉圖的理想國也許永遠在生活的別處,當我試圖去傾聽古希臘國遠去的回聲時,我那個被文字建立起來的、等同于奇跡的歷史與文化的希臘身影既真實又讓人惶惑。

    如今的希臘版圖像一個被它的文化概念高度濃縮后的結晶體。我不知道,它的地理疆域,是否還能讓古希臘的魂魄結實在這片島嶼上?如今的它是否還擁有著古希臘堅硬的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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