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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2023年第4期|龔曙光:還說韓少功
    來源:《天涯》2023年第4期 | 龔曙光  2023年09月07日08:46

    別人是否也會有這種感覺?對此我一直不太確定。

    同少功交往,幾乎天然覺得親近。吃飯喝茶,論人說事,他都坦誠、隨性而謙和??v是初識,亦如二十年老友,不會生疏隔膜。然而只要一動念,你想審視、探討和論說他,立馬就覺得他距你其實很遠,遠到目力能及的視野外。即使執意走近,行至半程,也每每因眼前迷茫而卻步。

    讀他的作品,就如同結交他這個人,初看極真切,究之愈深,愈覺得云遮霧鎖,一派混沌。因了這感覺,寫少功,便成了一樁心病。也曾寫過兩回,一回是評《火宅》(修訂后更名為《暫行條例》),另一回是評《修改過程》。前后相距三十年,寫作的體驗竟如出一轍:下筆時言之鑿鑿,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回頭再讀,便有一種不說即是,一說即非的恍惚感。分明是擺出架勢論說少功,到頭卻是囈語似的自說自話……

    少功大學高我一屆,早半年。我們那兩屆,前后入學只隔了一學期。少功入校前,已在縣文化館供職,有寫作經驗,發過作品,剛上大學,便發表了《西望茅草地》,且是發表在《人民文學》并獲了大獎;不久又有《風吹嗩吶聲》被凌子(葉向真)搬上了銀幕,自然立馬成為同學們的偶像。女生不必說,男生見他挎著黃書包去教室、圖書館和飯堂,也會不由自主跟一程。就是校長走在校園里,也絕對沒有少功的關注度高。那時少功瘦,知青時代留下的黝黑褪而未盡。臉上眉濃眼亮,頭發密胡子粗,兩腮刮得鐵青。一對深陷的酒窩,笑起來一窩子的蜜,你心情再苦再喪,見了也會甜蜜舒坦好一陣。

    大學期間的某一年,因推選什么代表之類的事,學生和校方意見不統一,雙方都呼吁少功站出來,似乎不論他說什么,說了就能算。起初,少功一直沉默,后來被逼急了,便發了一則簡短聲明,表明自己不在事外。少功言辭極誠懇,立場卻讓兩方都覺得他和稀泥,自然哪邊都不討好,尤其是學生,失落以至憤怒。我倒是在他的聲明中,讀出了他對民眾街頭運動的態度。這種社會浪漫主義,少功似乎認識到了它的荒誕性、殘酷性以及人性上的無解。這種極深邃的思考和悲哀,群情激奮的少男少女,自然無暇也無心領會。就在那一刻,我悟到讀少功的東西,必須找尋其深藏不露的隱語,讀懂他的隱語。

    “革命”拋棄了少功。少功似乎并不落寞,但有些悲憫。一天午后,他獨自看大字報,我過去沖他一笑,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我讀了他的聲明。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沒說什么,只是一笑,但那一笑,立即讓我感到了真誠和善意,像是一位相知已久的朋友。在校三年多,我倆單獨的接觸僅此一次,且與文學無關。我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當時的情景。

    再見少功,他已在湘西掛職體驗生活。那時,他正高舉“文學尋根”的大旗,去湘西,算是他的尋根之旅。偶爾,會有一幫文學發燒友邀他,在邊城哪個角落,喝酒吹牛吃“三下鍋”。所謂“三下鍋”,就是把豬身上多種臟器一鍋燉煮,一層干椒,一層浮油,熱騰騰香噴噴,吃起來吆喝喧天。少功不怎么喝酒,但為不掃朋友的興,也時常舉杯,高喊逮逮逮(喝酒的意思)!只是杯里的酒,永遠下不去。少功到哪里,都會被人眾星捧月抬著,但他總是自己從轎子上溜下來。一個坦誠的微笑,幾則幽默的冷笑話,便將尊敬化為了親近。他聽說我已考上研究生,便說去山東好,那是孔老夫子的根據地,有中華文化的臍帶血。此一去,也算尋根尋到了主根上!

    《芙蓉》發了少功的《火宅》,約我寫篇評論,我便從濟南趕來見他。那時,他已返回長沙,住在銀盆嶺,住所是一套略顯逼仄的老宿舍。那天我去得早,一見面,少功就問吃了沒有,我也不客套,說剛從火車上下來。他便招呼妻子梁預立,趕緊下碗面,多下點!大概他們剛吃過,梁預立還在廚房刷鍋洗碗。少功遞給我一把椅子,說,今天太陽好,我們就坐屋外。那是初夏,陽光純凈而絢爛,江那面的風吹過來,花草在陽光里自在搖晃,很是舒緩愜意。遠處有幾只雞覓食,有兩只公雞,比拼似的引頸打鳴。我突然明白,少功何以不搬去河東作協機關那邊,而是住在這幢知青點似的老房子里。

    少功掏出煙問我,要不?不等我回答,便遞到了我手里,說,抽支好玩唦!就當干一回不法勾當!少功抽煙時,愛把煙卷舉在嘴邊,即便沒銜在嘴里,也讓那一縷青煙在口鼻間繚繞。這應該是當知青養成的習慣。那時,弄包紅桔煙都金貴,恨不得把每一縷煙都吸進肺里?;蛟S因為我到得早,少功臉上的胡子還沒刮,兩腮更青,那張原本瘦削的臉,看上去也更顯結實硬氣,像個鄉下當家理事的青壯漢子。只是那頭發遮不住的前額,還有那靈性幽深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濃厚的書卷氣。他似乎不想多談自己的作品,便說些湘西的鄉俗與趣事??吹贸?,他對那片土地依舊眷戀。我給他說起一次經歷:有一年,去吉首附近的馬頸坳買狗肉,那是一個苗漢混居的寨子。屠夫聽說我是大學老師,便翻了翻白眼,滿臉都是不屑,說,你以為只有你們有文化呀?我們鄉下的文化,比你們城里扎實(厲害的意思)得多!你們說洗澡,我們說洗身體;你們說拉屎,我們說屙糞!少功聽了哈哈大笑,說,生活就是這么魔幻!一個屠狗宰豬之徒,嘴里的日常用語,竟比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文雅得多,書面得多!世界原本魔幻,哪里是小說家非要創新出奇?就像世界原本是由印象構成,哪里是梵高神經病發作胡亂涂鴉?

    梁預立從屋里出來,手里端了一大碗面條,因為太滿,步子邁得很小很慢。我慌忙迎上去,接過面碗,很燙,我問嫂子,你沒燙著吧?她搓搓手,看了看說,還好還好,又笑著問我,夠了嗎?梁預立也清瘦,有一雙瞇縫眼,還有一對和少功似的深酒窩,笑起來,一樣爽朗甜蜜。不知是他們審美趨同選擇了夫妻相,還是因為相處久了長成了夫妻相,反正他們臉上的那對酒窩,像孿生。她和少功是中學同學,又一同下鄉到汨羅,他們的愛情,在廣闊天地里萌芽般生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茁壯牢實,相濡以沫恩愛相守了五十年。后來我時常見她,即使現今談及少功,她依舊會羞赧臉紅,靦腆如同少女。我和少功坐在那里聊天,她便搬了張小板凳,安靜地在一旁坐著,不插話,不附和,酒窩里一直漾著笑意。很少人知道,梁預立的文學鑒賞能力和文字表達水平都高,屬于非常專業的那種。對其審美判斷力,少功頗信任。

    海南建省,少功南下???。這在文學圈內圈外,都算一個事件。雖然那時時有作家下海,但少功創作正值爆發期,每有新作,必不脛而走,人們找不出他下海去辦雜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少功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慮事周全、行事沉穩,每一步都堅實牢靠,怎么會突然鋌而走險,跑去海南墾荒創業?我倒一直覺得,沉穩篤實只是少功的一面,他還有欲望與潛能多元多向的另一面,他的自我確證和自我質疑,始終糾纏于一體,無論對社會、對人生還是對藝術,其質疑的精神和重構的意識,在當代作家中顯得冒尖突出。少功的人生抉擇與藝術追求,看似時有抵牾、出人意料,于他,卻是本性的驅使和生命的使然。

    少功所辦的《海南紀實》,每一期我都看。似乎有一種遠甚于文學創作的社會介入快意,讓他一次次挑戰常規。我想,少功是清楚事態結果的,但他似乎已下定決心,直面這一結果。我甚至猜測,他跑去特區辦刊的初衷,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對中國社會做一次由官方到民意的深度調查,直至探幽見底。這一次,少功的確不沉穩、不寬容、不平和、不妥協。其實,這恰恰是他個性的另一面、智慧的另一種。少功辦《海南紀實》的短暫經歷,對我日后創辦《瀟湘晨報》,是一個深刻的啟示。我不想創辦一家短命的媒體,不想以鉛刀貴一割的精神,去做一次實驗,提供一次警醒,我的希望是潛在地、韌性地,批評與建設并重地“影響湖南”。

    少功再次引爆文壇,是因為《馬橋詞典》。這部挑戰和顛覆人們閱讀習慣與期待的長篇小說,將少功推上了風口浪尖。小說被指抄襲,對象是塞爾維亞作家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兩本書名都叫“詞典”,乍一看,容易讓人覺得《馬橋詞典》有克隆之疑。何況少功在武漢大學專修過英文,因此連他的責編被記者采訪時也支支吾吾,說如果帕維奇的全譯本在國內還未出版,那英譯本少功可能是讀過的——這話立刻被媒體炒作,成了“抄襲案”妥妥的實錘。一時間,上百家媒體齊喊打假抓賊,竟然鬧到了央視一套。少功弄不明白,記者們就不能讀讀這兩本書再說話嗎?他更不便說的是,在他看來,東歐那位同行老兄,其“詞條”大多是些人名而已,缺少語言學的底蘊和面貌,算“詞典”的確牽強,叫《哈扎爾人物志》還差不多!在有口莫辯、走投無路之時,少功只能請求《花城》雜志負責人,盡快全文發表《哈扎爾辭典》,寄望于讀者對比閱讀,自我判斷。蹊蹺的是,倒是最先指控他的那位北大教授,也是整個風波的始作傭者,卻連連致電《花城》阻止發表。明明是“抄襲”的最重要證據,“抄襲者”要揭,揭露者卻要捂,這種角色與態度的錯位,讓事件看上去像一場荒誕劇。

    多年后,這一跨國公案逐漸水落石出。連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原主席杜威·佛克瑪也表態,說他“仔細比較過”,稱兩本書“完全不一樣”,而且《馬橋詞典》的“原創性”“比那位塞爾維亞作家的作品更有價值”?!恶R橋詞典》在國內外也連連獲獎,說明杜威·佛克瑪的觀點代表了文壇多數人的評價。

    雖然少功說他的“詞典體”形式,與他翻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有關。但我讀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以及《哈扎爾辭典》后,再讀《馬橋詞典》,并沒有似曾相識的印象。畢竟我們讀慣了唐詩宋詞,同樣的格律,迥異的意象和情緒,都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品。還有同為章回小說,同為書信體小說,你能指認誰抄襲誰?我們幾個校友,頗為少功不平,決定撰寫一部書,回擊抄襲論。于是,我和同窗卜炎貴,專程探訪汨羅天井鄉,那是少功知青插隊的地方,也是《馬橋詞典》的主要生活素材來源地。

    那是我第一次去汨羅。晚秋,稻田剛剛收割,空曠的田疇上,摞著星羅棋布的稻草堆。時見鴨群在田里覓食,飽了累了,便圍著草堆睡下,如一枚枚樸素的花環敬獻在陽光下,對大地默默祭奠。汨羅江從原野和丘陵中穿過,并不浩蕩,卻澄碧、蜿蜒,泛著肅穆的光。在白的蘆花、綠的菖蒲、黃的芰荷和金色的稻田間,顯得秀麗而莊樸,靈性而滯重。我當然會想到屈原,想到賈誼,想到司馬遷,想到杜甫的老病孤舟,還有余光中的“藍墨水”,但這一切又有些恍惚,似乎凝固在時間里,又好像流淌在江水中……

    我們找到當年文化館里少功的同事,找到村里曾和少功一起生息勞作的男男女女。他們也知道,當年的知青伢子中,出了個大作家,將村里好些人寫進了書里。他們似乎并不意外,也不興奮。他們說,少功伢子當年就是最能寫的,當年寫的,也就是我們這些人。有人報出一串名字,剦豬佬、彈花匠、赤腳醫生、代課老師、作法道士和生產隊的大小官員。他們說不寫這些人,少功還能寫誰呢?再說,把別的人寫出來,也沒味道!我感覺,他們眼中的汨羅,就是一個完整世界,是韓少功人生的全部家底。他們跟少功沒什么關系,但少功,要靠他們吃飯。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就是少功伢子的山水!我再一次有了當年去馬頸坳的感覺:一種強烈的文化錯愕、詫異,能及生命的質樸與奇妙。他們的人生,自有一種渾圓自洽的邏輯和價值觀。

    這才是少功命里的山水,是《馬橋詞典》的元氣和精魄!我和炎貴將這些記下來,完成了一篇兩萬多字的稿子。結果,編輯出差,不慎將稿子丟在了旅途。當時是筆寫紙載,底稿也未留存。好在后來少功沒有去打曠日持久的筆墨官司,而是訴諸法律,為自己正了名,書稿即便在,也不再有多大意義。

    不過,后來有人告訴我:“抄襲”風波并不偶然和孤立,也不是一場文人相輕的小八卦。自“尋根”之后,圍繞著少功的爭議不斷,總有人在暗中尋找“思想報復”的機會,在一些或朝或野、或左或右的“新勢力”中,這個倔里倔氣的湖南伢子,人緣極好卻不合群,看似暖男卻實則刺頭,就像汪曾祺先生贈他的四個字:與任何潮流都“若即若離”,怎么看都不像自己人。

    倒是汨羅人慢慢明白了,少功與汨羅有關系,汨羅和少功也有關系。他們跑去???,邀少功每年回汨羅住一些時日。少功本有避世鄉居的想法,去汨羅,也算再續前緣,更何況,汨羅早已是他生命的應許之地。

    在緊鄰天井鄉的八景鄉,那里有一座大水庫,汨羅人在水庫邊上,找了一片竹修木茂的山坡,幫著他建了一棟兩層的小磚房。大抵汨羅的文化人,也讀過《瓦爾登湖》,希望少功住在湖邊,也能寫出類似的作品,傳揚汨羅的山水和人文。當然,也許因為屈原,他們覺得汨羅天生就是一張滋養大作家、催生大作品的文學溫床。少功果然不負厚望,不久便推出了《山南水北》,再次成為爆款,將天南地北的讀者的目光,聚焦到了汨羅江、八景峒?;蛟S每個在城里待膩了的人,都有歸返田園的渴望,但真正能從城市生活中抽離出來,長居鄉下過農民式生活的,確乎難有幾人。于是,閱讀少功的這部鄉居筆記,便成了人們兌現鄉情鄉思的一種優雅方式。當年讀梭羅的《瓦爾登湖》、梅爾的《普羅旺斯的一年》,我也曾于心戚戚,希望自己能有一段那樣的時光,能記一本那樣的筆記。

    少功和妻子,變成了一對真正的“候鳥”。每年過完清明來汨羅,中秋過后飛海南,每年約有半年,待在湖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少功種菜、養雞、砍柴、趕集,下湖游泳,上山遠足,和附近的農民聊天,為鄰里化解糾紛,給邊上的小學講課……那是一種自我圓滿的生活,生活的價值就是生活本身,不需要去找尋額外的意義。小小的收獲和歡喜,小小的失落和遺憾,具體而真切,充盈而篤實。那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活態度,方式與態度合二為一,水乳交融。

    2013年,第二十三屆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選址???,我邀少功作一次對話。每年書博會,我都會作一場,因為那年在???,便找到了少功,對話的題目是:數字化時代的文化生態與精神重構。之前,我看過少功好幾篇文章,其中有涉及這一主題的。一個長年住在鄉下的人,關注和探討這么一個新銳話題,本身就有一種反差,就能形成期待。到了海邊的會場,少功才說自己患重感冒,一夜沒睡好。因為燒還沒退,少功臉頰泛紅,嘴唇干裂,眼神也有些迷離,說話有氣無力。我沒見過少功如此虛弱的樣子,便請他還是回去休息,我一個人做講座頂上去。少功笑一笑,說,來都來噠,哪能當逃兵呢?輕傷不下火線哈!不是說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蠻?今天我就霸回蠻!那天,少功真是霸了蠻,兩個小時下來,身上汗浸得透濕。

    頭一回去八景峒,是因為我的散文集《日子瘋長》。出版社見我是業余寫作,又是素人,建議找幾位名家站臺吆喝。找人不難,人家大體也會給面子,只是自己不好開口。猶豫再三,考慮到編輯的經營壓力,便依了社里。我帶著書稿去八景峒,是為了請少功寫幾句推薦語。

    沿著八景學校的圍墻,有一條小道,路窄不可行車,只能走著進去。不遠處有一道大鐵門,鐵門的油漆已被鐵銹替代,大抵從安裝到如今,壓根兒就沒開過幾回。大門上還有一扇小門,虛掩著,推門而入,再行百余米,竹木掩映中,見一幢二層小樓,紅窯磚,清水墻,色澤暗沉,初看頗似當年銀盆嶺的宿舍。我叫了一聲韓爹,少功應聲撥簾出來,瞇縫著眼笑。人快七十了,一對酒窩竟沒變,滿滿一窩子笑意。少功穿著一件灰色麻布對襟衫,一條藏青闊腿褲,一雙百納底布鞋,這裝束,正是當年我在天井鄉走訪時,見過的老農們的裝束。我告訴少功,剛才向一個中年婦女問路,聽到少功她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說,你是問韓爹住哪里唦?那邊,那邊!少功說,剛來這里住時,我四十多歲,村民見了,都是喊韓爹。我當韓爹已經二十多年了。在咯里,韓少功不是名人,韓爹才是老少皆知。我突然想到,湖南當年那批作家,有水哥、蔡哥、偉哥,怎么從來沒有人叫少功韓哥、少哥、功哥呢?原來是他被汨羅人早早升了級,跳過了該叫哥的那段年歲。

    屋里似乎沒有裝修過,水泥抹地,石灰粉墻。幾樣已經發黑的原木家具,一看便知是村里木匠的手藝。墻上幾幅字畫,是多年前朋友們的手筆,只有一幅少功的肖像,是村里一個青年照著照片臨摹的。這個初學美術的年輕人,對自己的這件作品頗得意,便自作主張掛在了堂屋墻上最當眼的地方。

    我告訴少功,自己寫了一部散文集,要出版了,請他幫我看看。我到底沒好意思,把請他寫幾句推薦語的話直挺挺說出口。少功連說好的好的,伸手接過稿子,放到墻邊的桌子上。我看見桌上堆了好些書,也有一些書稿。談到他手頭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我希望他能交給我們集團出,他說早已和花城出版社簽了。少功的作品就是這樣,孕還沒懷上,親已被人訂走了。

    過了十來天,少功發來一條短信,竟是一段推薦語:

    悲憫于情,洞明于智,鮮活而凝重于文。夢故園點滴透功力,懷眾生尋常見大心。說是試啼之作,卻有厚積薄發脫俗孤高之大氣象。

    少功竟這樣善解人意!不必你開口,便把事辦了。只是后一句話太重,即使純粹是期望激勵之語,我也覺得當不起。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致謝,少功的電話便撥來了,說每篇他都看了,比他想象的好。原以為會是“老干部體”,結果比有的當紅作家都好!我連聲道謝,少功卻說,你要感謝梁預立!那幾天我在趕長篇小說,她把你的稿子拿去看了,看完催促我說,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寫得好!梁預立平時很少咯樣夸人,所以我趕緊讀了。少功還說,曙光,你要寫下去,還要寫小說,你的文字、語感、思想都有了,你的生活別人又沒有,不寫可惜噠,不寫就浪費資源!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哦!這顯然已不是慣常的應付客套!雖仍是少功似的幽默,卻絕對不掩真誠的期望。

    一年后,第二部散文集《滿世界》出版,我直接開口請少功作序,他一口應承。我讀過少功寫關于拉美、東歐的散文,那是行蹤與文明的疊合,是身體與靈魂的同游,是對自然史和思想史的雙重探險,絕不是一般的文字攻略和打卡游記。我確信,少功能讀出我游蹤背后隱藏的種種思考。在序言里,少功果然指出:他看出世界的透鏡,敏度、口徑和焦段,都比別人大了許多。

    有那么幾年,少功還在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客座兼差,除了自己上課帶學生,還負責請作家來校講座或對談。有幾回,他叫了我去濫竽充數,我只當是替他完成工作量。在文學圈,少功有口皆碑!論人脈,我接觸過的作家,無論著名不著名,只要說起少功,大多心懷敬意。少功無疑是受國內外學術界關注和尊敬程度最高的當代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獲得了多個國家的文學榮譽,他頻頻受邀去國外講學。但不管你任何時間見他,都是一身老農式的樸素裝束,一臉坦蕩誠意的謙和微笑,只是這樸素和謙和,怎么也掩不住他那學者式的博學、智慧和幽默。少功不裝逼不上轎,不誆人不懟人,不仰視不俯就。你覺得他在文學界永遠在場,然而每值榮譽搶奪、圈子紛爭,卻又發現他時常站在場外。

    回歸文學這些年,我時常去八景峒,有時一年兩三回。少功路過長沙,我也會和他一起吃個飯,圍著書房里的火爐,喝茶、聊天、烤紅薯。有一天,談到他近年所寫的那些思想文化雜論,我建議他收為一個集子,交由我們集團的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他想了想,覺得有點意思。之后,我隔三差五催促,逼他盡快交稿,我擔心夜長夢多,又被人中途打劫。過了大半年,湖南文藝出版社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告訴我,少功的稿子交了,取名《人生忽然》。我覺得,稿子的內容,似乎與標題不搭,他們說少功加了一個板塊,是他知青時代的部分日記。起初,我有些猶豫,但社里說少功很堅持,于是我讓編輯把稿子送過來,自己讀一讀。

    稿子通讀后,我又把日記那一部分重點再讀了一遍。那些篇幅短小、文字簡潔的日記,記載了一個十八九歲青年遇到的人、發生的事、讀到的書、思考的問題,從中不僅看到了《馬橋詞典》《爸爸爸》《日月書》《修改過程》中的諸多人物原型,還看到了少功后來思想文化雜論中許多思考的源頭,尤其是看到了少功在審美、思維和人生態度上最早顯露的個人特征。我看到了少功作為一個作家的成長史,發現了少功之所以成為少功的原初根由。我欣然同意了少功的想法,將日記編入了這本集子。書甫上市,好評如潮,多地的多種文學獎、排行榜,扎堆似的頒給這部書。甚至出乎少功自己的預估,這本并不通俗的集子,竟成了除《山南水北》之外,他賣得最好的散文集。

    曾有朋友問我:

    少功住在鄉下,過著農民式的生活,如何能閱讀那么多前沿科學的新書、面對那么多古老而新銳的問題、作出那么多深邃且個性的時代性思考?他的生活模式,是康德式的當代版本?

    少功似乎是外圓于人,內方于文,其思維之刃如一束激光,能洞穿諸多思想難題。在另一方面,他又內方于行,外圓于識,對那些結論似乎又一直充滿著自我質疑、自我詰問?

    少功對諸多社會問題的審視,每每從常識辨析入手,最終又歸于常識,似乎回到了起點,而其中的論說,卻怎么又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

    少功的小說,似乎總有一副堅硬的理性骨骼,總覺得時刻可能刺破感性的皮肉,然而讀完小說,你記住的卻是人物的行狀、命運的悲喜,是無數荒誕而又溫情的生命意象。他寫作的過程,像一個泥水匠,不停地將柔軟的泥漿敷上堅實的墻體,又似乎這原本就是一個彼此依附、彼此消解的過程?

    少功始終在文本構造上探險,無論小說還是散文,執拗地挑戰甚至摧毀讀者的閱讀經驗,那似乎是一種預謀,又似乎是隨性而為,水到渠成,并非為了實現某種既定的審美謀圖?

    少功無疑屬于了解甚至接受西方思想觀念最多的那類當代作家,卻又始終持守著一種東方式的古老思維和智慧,他的思想,堅定卻又自由放任,他的道德,謹嚴卻又寬宥包容……

    我自然無法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長久以來,我亦為其困擾。作為一名曾經的職業評論家,少功一直挑戰著我的專業自信心。讀過不少討論少功的專著和論文,似乎多屬執白棄黑、非黑即白的邏輯對弈??v有論及思維特征者,亦仍在形式邏輯的三段論里繞圈子,似乎終究沒有走出來?;蛟S,這也是少功的魅力,給讀者留下一個又一個謎團,卻始終不給出謎底。當然,也可能在他看來,謎團即謎底。

    《修改過程》出版后,少功、躍文、黃燈和我,有過一場對話,主題是“文學人的想法和活法”,地點是醴陵淥江書院,朱張第一場對講的地方。那次,我有些霸道,發言時間長,情緒亦亢奮,似乎看少功有了一個新視角。后來讀錄音整理稿,又覺得依舊沒有談透,只是囿于皮毛?;貋砗笾刈x他的主要作品,倒是慢慢有了些新的感悟。

    少功看上去有點博大,也有些駁雜。他閱讀廣泛:文史哲、藝術和科技,還有各種好玩有趣的閑書,且各取其長,并不偏好某一類。西學東學的觀念,每每信手拈來,各盡其用,并不在意其學派和當時的語境。在他手里,這些都是建筑材料,被他賦予新的結構意義;少功的社會觀察點廣泛,視界無域限,衣食住行、工農商學、文藝科技、外貿內需,自由與權威、發展與穩定、奮斗與躺平、同性戀與不婚主義,凡此種種,無論與文學有多大相關,只要有觸發有感動有思考,便會行諸筆端,想清楚了的寫散文、雜論,想不清楚的寫小說;少功審美趣味廣泛,詩詞歌賦、書畫戲劇、先秦風雅、唐宋氣象、明清趣味、王麗趙瘦、懷放柳謹、敦煌壁畫與北魏石刻、希臘風格與羅馬風尚、古典主義與達達主義、印象派與野獸派、好萊塢大片與左岸文藝片、拉美作家與東歐作家……少功拿來悉數一鍋煮,最終熬一鍋自己的湯。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廣泛駁雜甚至對立的元素,卻妥帖地結構在文本中,且不消弭融化,而是對峙并立,像一片石林,像一塊群峰聳峙的大地,像世界本來的樣子。

    “世界本有的樣子”!觀者如是觀,如是觀者觀。怎樣觀世界,取決于有怎樣的世界觀;怎樣觀世界,又構建了怎樣的世界觀。這有點像雞和蛋相生的彎彎繞繞。人的初始世界觀,大多得之于啟蒙傳習,之后才在怎樣的世界觀與怎樣觀世界間交替衍化,得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本有的樣子”。世界觀就是一面透鏡,精度、敏度、口徑和焦段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便不一樣,悟出的道理也不一樣。同為古代先賢,其視界也是有大有小的:老子、莊子,觀察的是天地洪荒、萬匯萬物,探討的是萬物與萬物的關系,人與萬物,只是其中一個點;孔子、孟子,觀察的是人與人的關系;韓非子觀察的是人與國家的關系;墨子觀察的是人與器物的關系……視界不一樣,結論自然就不一樣。

    少功的博覽群書、關注萬相、集采眾美,或許只是為了打磨自己的透鏡,使其敏度更高、口徑更大、焦段更遠,使其成為一個真正的廣角鏡頭。在這一點上,他似乎步了姬昌、老子和莊子的后塵,不是承襲了他們的學問,而是打磨出他們的透鏡:以天地萬物為視域,聚焦人間世相,以天道為本、人道為器。以天道論,存在即存在,也就是在便在了,無所謂合理與不合理;以人道論,才有了合理與悖理之分。天道譬如廣角,人道譬如聚焦。站在人道的立場,少功也激烈,也憤慨,也尖刻,無論小說與雜文,不時致人以銳痛;站在天道的立場,少功也平和,也包容,也寬宥,時時給人以通達明慧的慰藉。少功并不企圖消弭二者甚至多者的矛盾和對立,甚至有意使其并峙在思想里、文本中。少功確乎跳出了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現代語境,抵達了天地萬物、陰陽合一的原初思維。在橫向、縱向的思維維度之外,少功還有一種混沌渾圓的生命直觀。正是這一維度,使其思想不囿于形式邏輯的對立統一,而是從自然與生命中體悟出的萬物糾纏、天地一同的混沌關照,是無所不為存在而又無所謂存在的破維思維。如是再回頭看少功的知青日記,便會發現他對鄉俗中的怪力亂神、道德上的隨性逾矩、命運里的欣悲由之,有一種那個年齡少有的見怪不怪,甚至包容理解;回頭再看少功的“尋根”,便會發現他所尋找的,并非某種學術結論、思想金句,而是一種關照世界的思維方式,一種觀世界與處世界的生命態度。

    當更多人在打磨自己的作品,使其更唯美、更個性時,少功卻在打磨自己的透鏡,使其更廣域、更深邃。于是,少功筆下“世界本有的樣子”,對某些讀者來說,便顯得陌生新奇,不可思議又充滿誘惑;少功文中思想的論說,便顯得深邃警策,同時又反觀自省,設問質疑,在看似作者的不確定性中,讀者卻獲得了某種確認。

    我不確定,這是否就是少功,也從未和他談及。我深信,這種話題,是根本無法同作家本人談論的。就像一個醫生,說某人的生命系統與別人不一樣,除非有確定的醫學影像,否則怎么都開不了口。只是,有了這種體認,再讀少功的作品,我會覺得他所追求的,不是一種藝術結構上的純粹、妥帖,而是一種世界本質的混沌渾圓;不是一種藝術形象上的理性與感性的水乳交融,而是一種生命意象上的情理相生……

    “十一”臨近,依例少功將離湘南行,我特地趕去八景峒送他。到達時,已有客人在。見我到來,他們紛紛起身告辭,說是前客該讓后客。我剛坐下,又有一撥接一撥的人來,鄉里的、市里的、省里的,農民、官員、作家,真是各式各樣。少功和嫂子忙著端茶遞煙,酒窩里一貫滿滿的笑意,嘴里還不停地說,不必咯樣客氣哈,都是老朋友噠!反正明年還要回來的,我們咯一對候鳥,還要南來北往飛好多年呢!

    少功一直忙著迎來送往。我看著一撥撥來為他送行的朋友,猜想他們與他的交往,是否也有接觸愈頻繁、交往愈親近,愈會感覺出一種無法把握、無法定義和言說的茫然?少功屬于那種能摧毀讀者判斷自信的作家,他執著地讓人在作出判斷之后,回頭再質疑這一判斷。他要提供的不是結論,而是這種質疑的態度和結論不斷被修改的過程。

    少功是似是而非而又似非而是的。在他這里,這不是一種邏輯循環,而是一種藝術與生命的真實存在,一種巨大到不可忽視的存在。

    我曾猜想,少功在讀到這篇文章之后,再見我時會怎么說?是說我沒你寫得這么高大上?還是說,你講我“四不像”哈?那我就是克隆人、星外來客和ChatGPT的合體!我想象他會邊說邊瞇縫著眼睛笑,酒窩里滿是機智、善意和淡然。

    【作者簡介:龔曙光,作家、出版人,現居長沙。主要著作有《日子瘋長》《滿世界》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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