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9期|烏蘭其木格:良配
我小叔趙信禮是個頭腦不太靈光的人,更糟的是,隨著智力的遲滯,小叔的身體也不再生長,因此,當矮小、憨直的小叔站在高大威猛的大伯父和我爸爸身邊時,無言地確證著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的亙古真理。但我那個裹過小腳、后來又放足的奶奶決不承認她的小兒子是天生癡傻之人,她老人家曾如祥林嫂一般絮叨過小叔嬰幼兒時期的乖巧和機靈。然而,隨著“激情燃燒歲月”的開啟,等我爺爺徹底“靠邊站”后,接二連三的不幸不打招呼地降臨我家——先是爺爺被下放到干校勞動改造,接著是大伯和爸爸相繼失去了求學的資格,然后是小叔莫明其妙地停止了生長。在這些巨大的變故面前,一家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茍活。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許多年后,爸爸依然會被那時的噩夢驚醒,而奶奶在閑話當年時也每每流下辛酸的淚水。
日子總要過下去。好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時間永遠停駐在某一時間點。所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當時間行進到20世紀90年代后,我們家又“起來”了。站在改革開放的風口上,大伯趙信仁下海經商,幾年后居然接二連三地開起了服裝廠、紡織廠和水泥廠這類勞動密集型企業,并一躍成為漁陽城里的利稅大戶;而我爸爸則在恢復高考后如愿以償地考上了醫科大學,憑借刻苦和自律,逐漸成為著名的骨科專家。等我們家“發”起來后,爺爺奶奶就想好上加好,他們或親自出馬,或敦促爸爸這個醫生帶小叔天南海北地求醫問藥,試圖讓他們的小兒子也能奇跡般地變好。如此這般地折騰了好幾年,受了不少罪的小叔看不出一點向好的跡象。萬般無奈下,爺爺奶奶只能接受這個無奈的結局。
事實上,智力障礙的小叔,在成為家族隱痛和遺憾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家帶來了隱形的利好。譬如,在漁陽城,相較其他“發”起來的家族,我們家的聲譽無疑是最好的。每當小叔帶著我們這些孩子從人群中走過,人們就會嘖嘖贊嘆,說小叔是世間最有福氣的人,由此又會延伸到陰陽福禍的平衡互補。小叔的存在,讓漁陽城里的人領悟了天道運行的某種規律,人人都如哲學家般的睿智深沉,就連空氣中都充滿著達觀快活的味道。有時候,爺爺喝多了梅子酒,看著抱著羊腿,啃得滿嘴流油的小叔,也半是認真半是自我勸解地說他的小兒子是“大智若愚”的有福人。名義上,小叔是中學畢業生,但實際上,他寫自己的名字都費勁。小叔不喜歡上學,卻喜歡上班。他在大伯的服裝廠當整裝車間的副主任,所謂的整裝車間就是服裝出廠前的修飾和整理。工人們需要把衣服上多余的線頭剪去,再經過熨燙、打吊牌、裝袋和裝箱一系列工序后,才被大型貨車運送到海港,然后漂洋過海到世界各地。那幾年,大伯的服裝廠越做越紅火,訂單雪片似的飛來。為了完成這些訂單,廠里經常會加班加點到深夜。小叔在車間里背著手走來走去,當他發現那些因連續加班而迷糊困倦的工人時,就故作嚴肅地敲敲操作臺。大多數被“警告”的工人尷尬地笑笑,繼續打起精神工作。也有膽大的女工不以為意,她們讓小叔看她們紅紅的眼睛,抱怨說連續的“夜戰”讓她們眼睛充血,活像一只只兔子。小叔真的盯著她們的眼球看了許久,當他發現她們沒有說謊時,就默默走開了。工人們都不怎么懼怕小叔,她們畏懼的是我大伯。只要大伯一邁進車間,她們即如老鼠見了貓一樣地肅立、噤聲,整個車間只有機器運轉的聲音,完全聽不到人說話和交談的雜音。少年時期的大伯曾有過參軍入伍的熱望,但鑒于爺爺的身份,他的這一愿望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等到大伯建廠開工后,他便在自己的企業推行軍事化管理,工人們要嚴格遵守廠子里的若干規定,宿舍里的被子要疊成豆腐塊狀,鮮紅色的“競靜凈敬”四字標語在廠子里隨處可見。大伯如高傲的將軍冷臉巡視著他的“隊伍”,如若發現有人違反了廠子的規定,就會進行嚴肅處理,決不姑息。但這些規定約束的對象并不包括小叔。在大伯的默許下,小叔可以不遵守廠里的若干規定。即使在最忙的時候,大伯也沒有讓小叔和工人們一樣“連軸轉”。他的工作時間是彈性的,可以晚到早退。他也不需要總是待在車間,完全可以在各個車間游逛或找保安大叔曬太陽聊天。
小叔的日常起居被奶奶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一日三餐,他都是在家里吃,只有特殊情況才在廠里的食堂吃上一口??墒?,有一年的暮春,我們發現小叔不再按時按點回家吃飯了,他好像突然喜歡上了食堂的飯菜。奶奶覺得廠里的飯菜清湯寡水沒有營養,常常指使我和堂姐如檸提著保溫桶給小叔送飯。好幾次,當我們在車間找到小叔時,他總是站在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工旁邊,一臉微笑地說著什么。這個女工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還在童工的行列里。好在那時候屬于“摸著石頭過河”的階段,只要上面來人檢查,這些女工回答十六周歲以上就可以過關了。在漁陽,不僅大伯的工廠雇傭童工,其他的工廠也是這樣。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沒有人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當我和堂姐把手里的保溫桶遞給小叔時,小女工也大方地和我們對視,她月牙兒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如檸和我,白嫩嫩的臉蛋上浮現出兩個好看的酒窩。
“她真是可愛又美麗的女工呀?!碑斘覀儗π∈逭f這話的時候,小叔嘿嘿嘿地笑個不停,并破天荒地把我和堂姐送出服裝廠的大門。
小叔戀愛了。無須誰告訴我們,他的巨大轉變足以說明一切——不修邊幅的他開始西裝革履,把那些年流行的大寶SOD蜜不要錢似的涂了一層又一層,打過發膠和啫喱水的頭發在頭頂高高豎起來,那造型活像一個冰激凌甜筒。漫長的捯飭后,小叔還是不放心,在鏡子前左照右照,直到一切滿意后才邁步走出房門。當他微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時,便拉開腋下夾著的黑色皮包,給我們分巧克力吃。堂姐如檸把屬于她的那塊巧克力放進衣兜,并不吃,而是伸手再要。小叔有些慌張地拉上皮包,緊張地說:“沒有了!沒有了!”如檸笑著揭穿他:“小叔您騙人,我明明看到包里還有好多。坦白交代,剩下的巧克力要送給誰呀?是不是給女朋友?”小叔聞言一下子羞紅了臉,他不再理會我們,徑直走出院子,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又細致地捋了捋脖子上的藍色領帶。
小叔哼唱著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漸行漸遠,街角處,槐花開得喧鬧,整個漁陽城都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香氣里。
與歡樂的小叔相較,家里的大人們則顯得心事重重。
最為憂愁的是奶奶。吃飯的時候,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屬于小叔的座椅,如今,那個位置常常是空的。奶奶緊鎖著眉頭,無精打采地吃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筷子。大伯母趕緊把一碗雞湯擺放在奶奶面前,溫言細語地勸奶奶再喝點雞湯。奶奶擺了擺手,步履有些蹣跚地離開了餐廳。等大人們都走后,堂姐如檸篤定地說小叔談女朋友的事情八成要黃。
“為什么?”我吃著煎帶魚,一臉不解地問。
“因為小叔談的女朋友是外地人。聽說這個女工在老家那邊已經定了親。她是個騙子,哄著小叔,想嫁進來圖謀咱們家的財產。對了,小叔的女朋友咱們都見過,就是總和小叔說話的那個?!?/p>
“哇,想不到那么好看的女孩原來是個騙子?!蔽翌H為惋惜,說實話,我還挺喜歡那個女工的。她那么漂亮,如果小叔能娶到她,我臉上都是有光的。
“不過,就算她不是騙子,小叔也不能娶她進門。爸爸說小叔的結婚對象必須是本地人,我們要知根知底的。最重要的是,人要本分,不能太漂亮,不然和小叔過不到一起?!?/p>
“這些都是大伯告訴你的?”我一臉震驚地問如檸。
如檸撇了撇嘴:“怎么可能,他們大人總是背著我們的。這是前幾天我爸爸對我媽媽說的。那時我正在臥室午睡,他們以為我睡著了才說的?!蔽尹c點頭,從餐廳看過去,客廳的門關得嚴嚴的,大人們肯定又在商量什么大事。他們總有好多秘密,在他們眼里,小叔和我們都是孩子,沒有知情權和決定權。他們說什么,我們都要聽從。他們愛我們,都是為了我們好,所以小孩子頂重要的就是要聽話,要乖,要堅信不疑。在家里如此,在學校更是如此,我們從小就被告知好的小孩一定是乖小孩。
那年的春天迅捷而逝。曾經熱烈喧鬧的槐花如飛揚的大雪般落地、消失,在明晃晃的太陽下,葳蕤的生命和事物仿若煙塵般飄向邈遠的蒼穹。隨之,漫長而難熬的夏季來臨了。盛夏的一個中午,當我們正在午休的時候,一輛尖銳鳴叫的救護車開進了院子,驚醒后的我們發現小叔被眾人抬了出來。那一天,家里的大人們都去了醫院,直到深夜,爺爺和大伯才回到家中。而奶奶和大伯母則留在醫院照顧小叔。沒有人告訴我們小叔得了什么病,大人們也不允許我們去醫院探望小叔。十多天后,小叔出院回家。但在我們眼里,小叔似乎沒有康復,依然病殃殃的樣子。他的左手腕上有一道暗紫色的傷痕,上面還有縫線后又拆除的痕跡。與此同時,我們還痛心地發現開朗愛笑的小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木訥而動輒亂發脾氣的“大人”。他遠離了我們,不再和我們說笑,也不再唱《冬天里的一把火》了。一場病,宛如利劍般斷送了小叔的青春,他一下子就老了。
“信仁呀,你弟弟不會毀了吧?我們是不是不該讓那個女人的未婚夫過來接走她……也許像她說的那樣,不喜歡父母給她定下的親事……她愿意對信禮好……”餐桌上,奶奶忍不住說起小叔和那個女工的事。大伯沒有停止咀嚼,他篤定而冷靜地道:“您不用再想了。事情再明白不過,小弟肯定遇到了感情騙子,她不過想謀財。不是我嚇唬您,我們這些人終究不能陪信禮一輩子,如果真讓這個女人嫁進來,小弟最后送命都有可能。人心的黑暗您又不是沒見識過……這才過去幾年?”一瞬間,大人們都不說話了。良久,爺爺贊同地點了點頭,奶奶則紅了眼圈,再抬頭,她老人家眼里的猶疑少了,多了些堅定和冷硬。
“漁陽的媒人們也真是沒用,這么久了,一點消息都沒有?!蹦棠剔D而抱怨起媒人來。大伯母聞言馬上回答道:“您老人家放心吧,我和我父母說過了,他們正加緊在十里八鄉尋訪合適的姑娘,應該很快就有準信了?!?/p>
實話說,我小叔雖然不那么聰明,但在漁陽,主動給他介紹對象的并不在少數。早在小叔自由戀愛前,爺爺奶奶即開始了細致的尋訪。但由于小叔的特殊狀況,各方面都合適的姑娘卻很難遇到。此外,爺爺奶奶在內心中一直把小叔當成長大但未成熟的大孩子,所以他們感覺小叔成家立業的事情不是那么急迫。等到小叔遭受情傷并做出過激行為后,爺爺奶奶才意識到他們的失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叔老大不小了,當然也不能例外。為了讓小叔走出失戀的陰霾,家里的大人們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四處奔走,數次圍坐在一起研究探討,儼然正在經歷著一場艱難的攻堅戰。然而作為這場婚事的主角,小叔也和我們一樣茫然無知,根本沒有參與討論的資格。
在家人的群策群力和廣泛發動下,小叔的婚姻大事在那年夏天還未徹底結束時塵埃落定。一個周日的早上,我們全家老小穿戴一新,齊聚漁陽最豪華的王子酒店,參加小叔的婚禮?;槎Y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新娘魏引弟。她穿著潔白的曳地婚紗,頭戴奢華的頭飾,臉上是精致的妝容。當她與小叔站在擺滿紅玫瑰和黃玫瑰的舞臺中央時,所有的賓客都發現新郎的身高只到新娘的肩膀處。一個高女人,一個矮丈夫,一個膀大腰圓,一個矮小瘦削,他們站在一起,很像朱德庸筆下的一幅漫畫。大伯母看著強忍笑意的我媽媽,也跟著笑了笑,小聲道:“我也說太高了,和小弟不太搭。但咱們的意見不作數。老爺子和老太太早就制定了方針,要身體壯實的、老實本分的、沒多少文化的、家是農村的、歲數小點的……找了一大圈,只有這個是比較符合的,高是高了點,也只能將就?!?/p>
媽媽聞言不禁搖了搖頭,她說:“這個女孩還不夠二十吧?她父母真舍得她嫁過來?”大伯母苦笑:“弟妹,你是真不了解農村的現狀呀。村里的女孩結婚都早。她父母哪里會舍不得,高興還來不及。除了彩禮,咱家不是還答應給她弟弟在城里買一套樓房嗎!在青甸洼村,不曉得多少人羨慕和嫉妒。許多人都覺得老魏家祖墳冒青煙了。聽說,這段時間,給她弟弟提親的有好幾家……”
等到新郎新娘敬酒環節時,大伯發現女方親戚所在的餐桌上杯盤狼藉,幾乎所有菜品一上桌就被一掃而光,桌上各類飲品也早見了底。幸虧大伯早有準備,他讓酒店給女方親屬這邊都上了雙份,又將備用的各類飲品擺上了餐桌。服務員流水似的穿梭著上菜,我注意到小嬸魏引弟的臉色紅紅的,不知是興奮還是腮紅所致。與之相對,小叔的臉上則看不出悲喜,他如聽話的提線木偶般被推著往前走,讓他敬酒就敬酒,讓他吃飯就坐下吃飯。這場婚禮的熱鬧仿佛是別人的,與小叔毫無關系。
最初,小嬸魏引弟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能夠跳出農村,嫁進城里的富裕家庭,也許是每個鄉下女孩的夢想。新婚后的魏引弟臉上總是帶著有些討好意味的微笑。她還特別勤快,即使家里有專門做飯和收拾房間的保姆,她也會搶著干家務。奶奶勸阻過小嬸,告訴她這些家務不必親力親為,她的主要職責就是照顧好小叔。小嬸聞言笑著點頭,依然手腳不閑地找活干,搞得家里的保姆也不敢閑下來。實話說,保姆并不喜歡小嬸幫著她做家務,她怕奶奶嫌棄她眼里沒活兒,更怕遭到辭退。有次保姆陪奶奶外出購物耽擱了時間,等她們回到家后,我們這些孩子正歡歡喜喜地吃著小嬸做的手搟面。小嬸搟出的面條細長,澆上西紅柿雞蛋鹵,再配上胡蘿卜絲、黃瓜絲和燙好的小油菜,又有色彩又好吃。小嬸熱情地給奶奶和保姆也撈了面條,但奶奶吃了一口就說面條太咸,她吃不了重油重鹽的東西。保姆也不客氣地指出小嬸沒有削去黃瓜皮和胡蘿卜皮。小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紅彤彤的,她低下頭,無聲地往嘴里扒著面條。自此以后,小嬸再也沒有下過廚房。
奶奶后來悄悄叮囑我們不要吃小嬸做的飯,她說鄉下人都不太講衛生,菜洗得也不干凈,吃了也許會壞肚子。我們家的保姆雖然年紀不大,但慣會察言觀色,她在奶奶面前勤快乖順,但她對小嬸則是輕視與充滿敵意的。每當小嬸的鄉下親戚來家里做客時,保姆背地里就會和奶奶訴說這些人制造出的種種麻煩。
爺爺、大伯和爸爸也對小嬸那些親戚的頻繁到訪感到厭煩,因為他們的登門,并不只是為了吃喝,而是要么借錢,要么有事相求。所以,時間一長,等到小嬸的遠親近鄰們再次登門拜訪時,家里的大人們則有意無意地躲了出去。偌大的客廳里,只有小嬸陪著她的親戚們。到了飯點,小嬸也不敢留飯,她們枯坐著,一任時間靜默地流淌,尷尬的氣氛在空氣中集聚飄蕩。如是幾次,小嬸的親戚們來得少了,小嬸也不太愛笑了。只有和我們這些孩子在一起時,她那種仿佛時刻緊繃著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些。
按照漁陽的老理兒,新娘在結婚的頭三個月內要盡量待在家里,不輕易拋頭露面。在奶奶的嚴格要求下,小嬸老老實實地待在家中,她把時間都用來照顧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經過她的精心侍弄,滿院子的花草煥發出生機,美人蕉粉紅,大麗花紅艷,芍藥明黃,薄荷濃綠,呈現出姹紫嫣紅的盛景。爺爺奶奶坐在花園的涼亭里,邊喝茶邊賞花。奶奶笑著說:“魏引弟到底是農民出身,侍弄土里的作物果然是把好手?!贝蟛?、爸爸和小叔也圍坐在爺爺奶奶身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院子里花木的繁盛,令爺爺奶奶歡喜。作為他們精心挑選的兒媳,小嬸雖有這樣那樣令他們不是特別滿意的地方,但是他們也承認這個兒媳大體上是不錯的。更重要的是,自從結婚后,他們的小兒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活力,好像已經從失戀的巨大打擊中走了出來??雌饋?,這場包辦婚姻并無不妥。爺爺對奶奶說,遇事要學會抓大放小,只要信禮對魏引弟滿意和高興,就可以忽略細枝末節的小問題。
令爺爺奶奶始料不及的是,小叔小嬸結婚幾個月后,小嬸居然懷孕了。爺爺奶奶在喜悅的同時又怕孩子遺傳小叔的智力缺陷。自從確認這個消息后,爺爺、奶奶、大伯和爸爸又關起門來數次召開家庭最高會議。學醫的爸爸被委以重任,他不僅翻閱了大量的醫學文獻,更是到處咨詢相關方面的專家,然而結論都是存在一定程度的風險,即小嬸腹中的胎兒或許是健康的,或許是不健康的,這一結論說了等于沒說。爺爺、奶奶、大伯和爸爸的疑慮并未得到緩釋,他們臉上的神色是凝重的,眉頭也不見舒展。與往常一樣,大伯母、媽媽這些趙家的兒媳婦不在參會人員之列。對此,大伯母時有怨言,而我媽媽則不以為意。作為一名鋼琴演奏家,媽媽沉浸在音樂的世界中,懶得參與大家庭的煩瑣事務。而且,她對爺爺、奶奶、大伯、爸爸過多地干涉小叔小嬸生活的行為持反對意見。她曾認真地勸過爸爸,讓他不要以自己認為的“好”去掌控和左右小叔小嬸的命運?!叭绻l想在人間扮演上天的角色,那他一定會給別人帶來災難性的后果?!辈恢獮楹?,許多年后,當我經歷世事滄桑后,媽媽當年說過的這句話總是不經意間就浮現腦海,并令我長久地陷入沉思。
小叔和小嬸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親人們的憂思他們不得而知。即將為人父母的他們快樂地等待著孩子的降生,至于孩子的健康問題,他們好像壓根兒沒有擔心過。懷孕后的小嬸害口害得厲害,有一段時間,她喜歡吃苦的東西,譬如地里的苦苦菜,燒成黑炭樣的牛肉干;過一段時間她又喜歡吃酸的,尤其是能把人酸倒牙的青杏成了她的最愛。小嬸的娘家,正是遠近聞名的產杏大村,許多人家在院子里種了杏樹,小叔特意帶著小嬸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據說小叔每天都爬樹給小嬸摘青杏吃。他們恩愛的樣子被鄉里人津津樂道,有稱許的,也有嗤之以鼻的。
堂弟生下來后,即被奶奶抱到了她的房中用奶粉喂養。小嬸并不是沒有乳汁,但奶奶聽人說,只要嬰兒不吃母乳,就可以避免遺傳父母身上的病患。這一說法是否有科學依據我們不得而知,但即使是小孩子,我們也明晰有缺陷的是小叔,又不是小嬸,奶奶的這一做法顯然荒謬而蠻霸。月子里的小嬸罕見地哭鬧了幾次,她想要哺育孩子,想讓孩子和她住在一起。小叔也曾求過奶奶,希望讓他們夫婦親自照看孩子。但奶奶堅決地拒絕了,她認為小叔小嬸根本照顧不好襁褓中的嬰兒;最后,奶奶更是搬出了小嬸的父母,在長輩的共同勸解下,奶奶如愿以償地將堂弟留在她的身邊。此后,堂弟吃喝拉撒等一應事務,全由奶奶操持。小嬸這個母親則像個外人似的,全然插不上手。
出了月子不久,小嬸堅決要求出去上班。最初,她聽從大伯的安排也進了服裝廠。不過,與小叔不同的是,小嬸所在的車間是縫紉車間,這個車間負責衣服的設計和縫紉,是整個服裝廠最有技術含量和賺錢最多的。進入縫紉車間后,小嬸和所有女工一樣要從學徒做起。當了學徒工的小嬸并不喜歡她的工作,長手長腳的她坐在縫紉機前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差錯。帶她的師傅也充滿了挫敗感,師傅說小嬸的大腳登起機子來特別不協調,而她車過的線也不直,十之八九需要返工。小嬸于是不再去服裝廠了,她不聲不響地跑到磚廠找了份工作。在磚廠,她和一些壯碩的女工一道脫坯、燒磚和裝車,并很快成了最能干的女工,有時居然比男工人賺得還多。磚廠廠長對我大伯說,魏引弟簡直比驢都能干。實際上,家里的大人都不贊成小嬸去別人的磚廠打工,尤其是奶奶,她不解小嬸為啥放著輕快干凈的服裝廠工作不干,卻去磚廠干又累又臟的活兒。小嬸的回答是她不喜歡窩在不見天日的廠房里,在磚廠,她可以在太陽底下干活。
“果然是農村來的野丫頭,不知道啥好啥壞?!蹦棠淘诙啻蝿褡锜o果后私下叨叨。生完孩子后,小嬸開始有了主見,她不再是個手足無措和唯唯諾諾的小媳婦了,而是有了自己的堅持和倔強。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堂弟也一天天地長大。較之同齡人,我們很快發現堂弟的發育遲緩落后。別的小朋友牙牙學語的時候,堂弟才會笑;別的孩子蹣跚學步時,堂弟剛剛學會坐著。不幸中的萬幸是,經過求醫檢查,醫生說堂弟只是發育遲緩,并沒有明顯的智力缺陷。換句話說,堂弟以后不會是傻子,只是,與聰明的孩子比起來,他的反應總歸是慢上半拍的。雖然爺爺奶奶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實擺在眼前時,依然有些扎心和憂愁。奶奶一直不承認小叔的缺陷是天生的,對內對外,她都宣稱小叔的缺憾是時代和環境所致。久而久之,奶奶對她的這一套說辭深信不疑。當堂弟實實在在地表現出發育遲緩的征兆后,奶奶坐立難安,仿佛被當眾揭了老底。為了彌補,她老人家又尋覓到一套說辭。她說小嬸也不是聰明的,都說男孩的智力遺傳母親,如果魏引弟足夠聰明,孩子也不至于如此。一貫隱忍的小嬸爆發了,她崩潰地大哭了一場,并堅決要和爺爺奶奶分家另過。這一次,奶奶故技重施,依然搬出了小嬸的娘家人進行勸說。但小嬸卻不肯屈服,哪怕小嬸的父親動手打她也沒能逼她就范。小嬸如一座爆發的火山,與奶奶撕破了臉,徹底對立起來。氣憤不已的奶奶蓬頭垢面臥床不起,小嬸也緊閉門窗絕食抗爭。眼看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還是大伯母的勸說奏了效,大伯母提醒小嬸,如果真分家另過的話,他們的孩子肯定要跟著老人的。退一萬步講,小嬸如果硬把孩子留在身邊,也會有麻煩。因為誰都知道孩子現在跟奶奶最親,祖孫兩個驟然分開,孩子也受罪。大伯母的一席話,讓小嬸沉默了。孩子是她的軟肋,為了堂弟,小嬸再一次妥協了。
這次風波后,奶奶也懂得了收斂,不敢動輒責怪小嬸。而小嬸則愈發地硬氣,她去理發店燙了頭,買了好幾身漂亮的衣服,時不時地與她磚廠的工友們聚會喝酒,示威似的帶著一身酒氣回家。與此同時,小嬸迷上了QQ聊天,空閑的時候,小嬸端坐在電腦前,與那些晃動的頭像熱火朝天地聊著;而在現實生活中,她與家里人的交流越來越少。包括對小叔,小嬸也淡淡的,她仿佛失去了說話的欲望。爺爺奶奶對小嬸的不滿慢慢堆積著,小嬸則不斷地放飛自我,以她特有的方式進行著反擊。
用奶奶的話說,小嬸自從生下孩子后,好像有了倚仗的資本,愈發不把趙家上下放在眼里。好幾次,爸爸媽媽帶著我在漁陽街頭散步時會偶遇小嬸與一幫男男女女坐在路邊擼串喝酒。爸爸感嘆說小嬸完全變了,媽媽則針鋒相對地說:“你們那個家,有幾個是真正尊重引弟的?人家也是人,也有自尊。這么壓抑的日子,誰又能受得了呢?”長輩中,只有媽媽理解和同情小嬸,而小嬸對我媽媽也是另眼相看的。小嬸佩服媽媽,她說媽媽懂得多,不靠男人活著,想干啥就干啥,沒人敢給媽媽氣受。但在奶奶的三個兒媳中,她老人家最不喜歡的就是我的媽媽。爸爸和媽媽是自由戀愛,成為趙家兒媳后,媽媽對奶奶那些陳腐的規約嗤之以鼻。奶奶則認為學藝術的媽媽有些神經質,別人認為很正常的事她卻覺得不合理,并不留情面地一頓批駁。作為妻子,媽媽也不合格,她不愿做家務,洗衣做飯的事多半由爸爸承擔,還說什么女人要為自己活著,沒有為家庭犧牲和奉獻的精神。奶奶最喜歡的是大伯母,大伯母是大伯下鄉當知青時認識的村里的“小芳”。那時候,大伯前景暗淡,但大伯母卻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大伯。嫁進趙家這么多年,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大伯母始終任勞任怨地操持家務,照顧一家老小,最是賢良貞順。大伯做生意發達后,與外面的女人也傳出過種種花邊新聞。關起門來,大伯母也曾和奶奶哭訴過,但在外人面前則是云淡風輕的樣子。每當大伯的緋聞在街頭巷尾流布時,大伯母便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說:“這年頭不要臉的女人太多了,她們像蒼蠅似的一層層撲上來,沒縫的蛋都要叮出縫隙來。我對我們家信仁說,不然都娶過來做小,還能替我照顧照顧這個家,橫豎我們是不虧的!”大伯母的言談舉止贏得了爺爺奶奶的一致稱贊,他們說大兒媳才是有大智慧的女人。大伯對大伯母也是敬重的,這些年來,不管大伯在外面有多少鶯鶯燕燕,他從沒有動過棄妻再娶的心思。奶奶當初的設想是,同樣出身農村的小兒媳也會像大兒媳一樣乖順聽話,里里外外維護著趙家的體面和尊嚴。萬萬沒料到的是,小兒媳和她最不待見的二兒媳越來越像,她們都像脫韁的野馬般不好馴服。
等到堂弟三歲生日過完后,小嬸收拾了行囊去海南旅游。臨出發時,她才告訴小叔這一消息。按照她的說法是,她和磚廠的一個蘇姓好友一起去看海,十天左右就會回來。然而半個月過去了,小嬸還是沒有回來。家里人有些急了,就去蘇家打聽。不料蘇姓好友壓根兒就沒去海南,她們確實有過約定,但是臨出發的前一天蘇姓女子被家人攔了下來。也就是說,小嬸欺騙了我們。感到事情不妙的大伯在專業人士的幫助下破解了小嬸的QQ密碼,然后發現了小嬸的秘密。原來,小嬸被工友放鴿子后并沒有去海南,而是約了異性網友見面。小嬸和這個網友聊天長達兩年時間,借助網絡,他們互相傾訴婚姻生活的種種苦悶與不易??礃幼?,小嬸和這個網友已然發展成網戀關系。他叫小嬸“老婆”,小嬸稱他為“老公”,他們的談話私密而親昵,完全超出了正常網友的交往范圍。
獲取這一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后,家里的大人們在震怒后反而平靜了。除了小叔,沒有人再去關心小嬸何時歸家。幾天后,小嬸終于回來了。然而,還沒等她把行李箱中的衣物拿出來時,大伯平靜地把一沓她和網友的聊天記錄擺放在面前。小嬸看著這些鐵證,沒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擦著眼淚。大伯說:“我們決定了,你和信禮離婚吧,趙家決不阻止你去尋找幸福?!毙鸸F鸩弊?,拉著行李箱,就要往外走。小叔卻突然沖了過來,他死死地拉著小嬸,瞪著眼睛吼叫著不讓小嬸走。我家長輩完全沒有料到小叔會是這樣的反應。此前,家里人做出讓小叔小嬸離婚的決定后曾和小叔有過溝通,他當時雖然沒有同意,可也沒有反對。誰知一見到小嬸,小叔就變卦了,而且流露出了暴怒的情緒。小嬸也沒有料到小叔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跳出來維護她,她拉著小叔的手,終于從啜泣改為放聲痛哭。
幾天后,小嬸和小叔同時消失了。在我們家人焦急地尋找小叔時,有人說在漁陽的火車站見到過小嬸和小叔,說他們一人拉著一個碩大的行李箱,急匆匆地向檢票口走去。家里由此徹底亂了套,急火攻心的奶奶當即昏迷過去,送到醫院好一陣搶救。與此同時,小嬸的娘家也是一片人仰馬翻。她的父親和弟弟揚言要扒了魏引弟的皮,她的弟妹則趁機鬧起了離婚。事情鬧到這個程度,大伯母把我們這些孩子集中到一起開了個緊急會議,叮囑我們不要說小叔小嬸的事,如果外人問起,就說他們去外地走親戚了。大伯母離開后,堂姐如檸再次告誡我們不得外揚家丑,她小大人似的說,我們趙家決不能讓外人看笑話。那一刻,如檸的神態表情像極了大伯,一樣的斬釘截鐵,一樣的不容置疑。
盡管大伯人脈廣,財力足,但在茫茫人海中若要尋覓兩個存心藏匿起來的人還是不容易的。我們家設想了種種可能,也做好了拿錢贖人的準備。爺爺和大伯認為魏引弟帶走小叔不過是想勒索錢財,她控制住小叔,就多了謀財的籌碼。甚至,她帶走小叔也許是她和外面的野男人一起定下的陰謀,過不了多久,他們也許就會寫信要錢。在沒有拿到錢財前,小叔應該是安全的。
直到媽媽讀到小嬸的QQ留言時,才解開她帶走小叔的謎團。小嬸告訴媽媽,小叔對她的維護,讓她明白了小叔對她的情義。她本想自己離開,但小叔說什么都要跟著。她和網戀對象雖然見過面,但她在幾天的相處中終于弄清楚了網友的真實意圖。他只想和她秘密幽會,他相信成年男女間的欲望卻不相信愛情。當他發現她的投入和認真后,便果斷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嬸就是在那一刻幡然醒悟的,她懷著愧疚回到了漁陽。小嬸說,即使網戀的事情沒有敗露,她也不會待在趙家了。她堅定地認為,只有離開趙家,她和小叔才能過上安生的日子。小嬸托媽媽轉告趙家人,她說她會對小叔好的,等他們安定下來后,她會和小叔回來看望孩子。
千想萬想,誰都沒有料到小嬸帶走小叔根本沒存啥壞心思,而大家更沒有想到的是小叔對小嬸感情如此之深。大伯說:“說到底,信禮還是傻,魏引弟那么對不起他,他居然還跟著她走?!彼脑捯魟偮?,大伯母罕見地用凌厲的眼神剜向大伯,她語氣幽怨地說:“小弟人好,他不是傻,他那是厚道。寧可別人負他,他決不負別人。這世道就是這樣,好人總是吃虧的?!贝蟛辉僬f什么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年后的一個黃昏,小叔突然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提著自己的行李箱,臉上的皮膚明顯黑了幾個色度。那時我們正在吃晚飯,小叔來不及洗漱就坐下吃飯。他像餓了好久,頭也不抬地往嘴里扒飯,并把奶奶夾到他碗里的雞鴨魚肉吃個精光。通過小叔斷斷續續的講述,我們才知道這半年來他們一直在西北的一個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條件有限,飯菜簡單,輕易吃不上肉菜。而且,小叔因跟不上工程進度,每每遭到別人的嘲笑或工頭的訓斥。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令矮小瘦弱的小叔吃盡了苦頭。小叔動了回家的心思,他一廂情愿地認為只要他求小嬸,她遲早會跟他一起回來。但事實證明,小嬸根本沒打算回來。她要自立,要徹底脫離公婆等人對她的管束。他們誰也勸不了誰,幾番拉鋸后,小嬸給小叔買了回家的票,并把小叔送上了開往漁陽的火車。小叔這個男版的娜拉在短暫的出走后選擇了回歸。其實,作為趙家嬌生慣養的小兒子,小叔早已失去了在廣闊天地翱翔的能力,或早或晚,他都會回來的。而小嬸如果是個物質的或完全沒有自我的人,她也許會在黃金的枷鎖中平靜地和小叔過下去。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想要自由,想要愛情,想要人格的尊嚴,所以她完全不可能與小叔共度到白頭。
我說過,在漁陽,愿意和我們趙家結親的人大有人在。小叔回來一年后,又一個小嬸被娶了進來。這一次,我們趙家吸取了經驗教訓,新的小嬸也有點殘疾——她的一條腿有點瘸,但并不影響走路和生活的自理。奶奶說,她找大仙合過八字了,確定小叔和這個女孩是良配。確實,腿腳不利索的新小嬸不具備到外面世界去闖的優勢,無事的時候,她連別墅的二樓和三樓都很少上去。新小嬸靦腆、乖順而又手巧,太陽落下去后,她喜歡坐在花園里的涼亭中繡“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里的各色花朵依然爭奇斗艷,然而,曾經精心侍弄過它們的小嬸魏引弟卻不知流落在何方。爺爺、奶奶、大伯、爸爸圍坐在一起,他們品茗、賞月、細嗅花香,顯現出歲月靜好的寧謐與安詳。
【作者簡介:烏蘭其木格,女,80后,內蒙古人。文學博士,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簽約理論評論家,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理事,國家廣電總局優秀網絡原創作品推介活動評審專家。出版《喧嘩中的諦聽》《骷髏精靈與〈星戰風暴〉》等。獲寧夏第九屆文學藝術獎,銀川市賀蘭山文藝獎新星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