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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飛天》2023年第8期 | 劉國欣:醉舟(節選)
    來源:《飛天》2023年第8期 | 劉國欣  2023年09月05日16:29

    劉國欣,陜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作品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劉國欣,陜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作品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1

    承愛說要帶孩子趁小假期到京旅游,微信里說的。承歡看到時已經是翌日的早晨。她建議承愛不要出行,尤其小長假。承歡語音剛輸送過去,承愛的微信框就打了輸送過來:現在不出去,孩子平時要上課,你以為像姐你一樣——有責備也有羨慕。姐妹倆是完全不同的人。承歡只比承愛大十二個月零三天,生活卻完全是硬幣的兩面,這也許是和小時候家庭不同的養育方式有關系。承愛在一種健康秩序的模式里生活,承歡則幾乎失序。承歡的出生是合法性之外的,承愛則是在一張紙做證明的合法關系之內誕生,姐妹倆的性格和命運似乎也因此受了影響。從小到大,承歡不喜歡在干凈有序的生活環境里生活,東西都是雜亂的,衣服扣子經??鄄粶蚀_,最主要是正衣反穿,看著吊兒郎當。與之相反,承愛總被父母夸贊,衣服穿在身上整整齊齊,脫下來亦擺放有序;學習用品和生活用品亦擺放有序,隨時可取……承歡讀書時代也總是亂七八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好不容易經過補習又補習考上了南方一所才升二本學校的外語系,又在大二學期末休學一年后七轉八轉轉到了當時才成立不久的社會學院。那個年頭,承歡如果不轉專業,按照家族里的一個算是有識之士的伯父的規劃,她還有望畢業時候靠著師范院校的一張文憑,分配到縣城的中學里;最不濟,也可以有個編制,即使在偏遠山村,也還是可以端一碗風雨不愁的飯的?!耙豢淳筒怀善?,山驢野馬的性子,學了他父親?!辈笇Τ袣g母親這樣說過承歡,承歡母親在催促承歡盡快過穩定日子的時候,原話原口吻地把伯父的話端給了承歡。承歡知道母親對她有怨言,寡婦通過努力把兩個孩子都培養成了大學生,按理是前途有望的,活成了人上人。但承歡在大二升大三時休學一年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學校的各個領導努力把自己轉到當時才成立的社會學院,頹唐了幾年。緊接著就是畢業,再接著就是在不斷變換工作和城市間度過?,F在,三十多歲,無家無業,寄身于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間幾乎解散,疫情后又重組人馬。在母親的眼里,承歡越來越令她失望,尤其在結婚生娃這件事上,那更是跌出了期待的天際。母親每天用指頭掐算著,也抽簽打卦問神仙,看自己有幾個孫子輩。三胎政策放開了,承愛一點都沒有猶豫地按照社會政策和家庭期待的規劃,又結出了一個果子。而承歡如果也如此,做母親的就覺得可以左手數了數右手,六個孩童叫姥姥,三十歲守寡,守得云開見日出,也不枉費來人世一回。然而,眼看著往四十走,承歡一年比一年沒有動靜,這讓做母親的算術數數出現了嚴重危機,經??拗[著要承愛關心關心姐姐,多帶孩子接觸一下,也許就喚起了她沉睡很久的母性,最不濟,也可能增加一定的生活下去的熱情。

    承歡騎著自行車腦海里想著不知妹妹帶不帶母親一起出來,如果帶三個孩子,那肯定有妹夫或母親是跟隨的,孩子們太小,一個人照顧不了。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可愛的萌嘟嘟的小嘴,惱了的時候氣呼呼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氣,看起來受了無盡委屈,她就感覺心里有一些東西化了。早知道孩子們過來,就會專門等著。一輛不知加了什么劣質汽油的車這時候越過她的自行車開到前面去了,尾氣特重,讓她喉嚨里一陣泛酸,差點就又隨口開吐。她想起才過去的一夜,一次次的嘔吐,猜測著孕吐與醉吐的區別。孕吐,生命里從沒經歷過的事,對于道德愛好者來說,是神圣的;醉吐,尤其是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在深夜的長街,簡直是可以沉潭或掛白綾了。

    夜里,夜里,夜的事總是混亂而瘋狂的,幸好是夜里,可以省卻很多難為情,你與我,他與她……總會有太多的事。嘔吐感又一次襲擊,醉意仍然在捕捉這個通向白天的可憐女人,這時,一輛綠色雙層大巴正在拐彎。要小心呀。

    在肆無忌憚的觸摸里,許多情境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的心碎又一次襲擊過來,帶著微笑的囈語不斷發出,痛苦的追悔也在瞬間抵達,酒是連接物,快樂與痛苦,清醒與迷狂,你與我……一連串的責備涌過來又逐漸飄散,最可怕的就是這種自我放縱之后接踵而至的自罪感。又一次,無數次了,從童年到現在,強酸一樣蝕過可憐的承歡。她知道,會有數日或數月,這些場景這些記憶會突然間冒出來,令她厭惡世界和自己。

    第二日,她在晨起的恍惚里辨別清了房間的方位,房間布置一覽無余。少年時代寫過太多泡沫詩行,有一句卻記得清晰:我希望睡著在南極,醒時在北極,生活是一條船。她常常想象一夜之間從南極到北極的船是什么樣子,想象那些飛往極地的候鳥和游往極地的魚群,還有云朵。云朵可以在南北兩極翩躚。云朵是否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她一直渴望掙脫什么,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如何才可以?

    酒精激活了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穿行在夢境里??偸怯惺裁蹿s不及了。一個又一個被追捕的夢。童年的原野、風,還有某種渴望……是什么時候開始厭棄一切卻又規規矩矩,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夜晚選擇沉醉或出走?

    最該被想起的幾年卻有太多遺忘(2002、2003、2004),時間的序列那時就已經意味深長地調戲著這個智力平庸的人。夢是現實的變形,卻比現實更顯得真實和親密。名字也是一種象征,“克”只一個字,就讓她望而卻步。承歡一直在訓練一門叫做“克”的功課,一切的南轅北轍由此而起。歡與克,一對象征,所愛之物所戀之人相刑相克。在極致的放縱和今夕不知何夕今夜不知何夜睡在哪里的夜晚游戲中,克就像一種審判,既近又遠。少年一語不發的嘲笑,生活這里那里的嘔吐和污物,一種無法把自己像個消字符一樣消掉的自我厭棄,就都審判桌一樣擺下了。請君入甕的姿勢,隔幾年就有這樣的一次重復,有時甚至根本沒有那么久……謀殺掉自己的欲望長久不息,像內心深處養著一頭獸,它被拴著鐵鏈困在山洞里,終日里都是醉與死,卻一直沒有放棄掙脫鐵鏈。

    ——我以為是賓館。

    ——怎么可能是賓館?

    她在心里低語:“怎么不可以是賓館?”上樓前他說是十八樓靠左那間,讓她先上去。她惡作劇地想必須等他,就固執地站在樓下。守門人是個中年近老年的穿著黑乎乎的衣服面目模糊的男人,隔著玻璃往外窺望,看著她。在他說他去買牛奶讓她先進入電梯的當兒,她站著四處看著發現了這么一個人。很明顯,他們應該是認識的,至少有點頭之交。守門人往往會獲得很多秘密。一個住宅區,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秘密。他可能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肯定擁有他們一些不愿意示人的生活片段。他可以添油加醋地講給這個人或那個人,也可能,在有必要的時候,為法律提供證據或成為他斂取一些財物的工具,比如一些煙酒或小禮物;也或者,就如作家一樣,僅僅是素材,僅僅滿足于生活的窺視,就可以讓他們在一些場合講出的時候很有成就感。市井人民所感興趣的無非就是這些八卦,官員或富商或其他各樣名人的一些“你來我往”,更多是桃色新聞。對于別人的床上生活,人們好像擁有著非常強烈的熱情,他們一邊津津樂道,一邊說著無趣之類的詞。人類原始的深層欲望,也許是逃避文明渴望回到動物時代的。有序的生活裹著失序的渴望,一些人就跳下去啦吊上去啦就吸毒啦就自戕啦……生活的悲喜劇隨時上演,歡笑之后是眼淚,眼淚之后是歡笑,也有種滋味叫既哭又笑,既悲又喜,既舍不得又舍得,即不放下又放下,既留下又留不下……神呀,神呀,你如何二又不二,一又不一?

    一間充滿日常家具氣息的房子,有它一聲不發就可以鎮住人的氣象與威儀,有一種殼一樣可以攻擊闖入者的表情。太可怕了。在宿醉徹底清醒過來的早晨,在被黎明之光舔舐著甜蜜里醒來的早晨,在一間陌生的房子里醒來的早晨……到處都是濃烈的生活氣息,家具與味道、光線、棉織物……天呀天呀。這是別人真實的肉體生活所在地,不是臨時和暫居的,有一天里的一日三餐,飯后的消遣和學習,有各種各樣的室內家居服,那種綿軟的睡衣,可以擋寒但丑丑笨笨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穿的服裝,以及飾有蕾絲花邊的雪白桌布,各種大小不一的碗和水杯……這大多是一種成年人的生活,是大多人命運形式的收納所。一個不安的靈魂開始哈氣,內心的吶喊不期而至。必須逃,一分鐘都無法待下去。好人們適合圈養在溫暖的家庭房子里,適合卡通和動畫,適合書本和電視,適合當模范的家居動物。不是每個人都有本事過這樣的生活,不是每個人都能過得了這樣的生活呀。

    一間被夜晚和酒精護佑的房子,白日里顯示出了它的秩序和尊嚴,對于生活早就失序無法重建也根本不想重建的人,首先是一種視覺懲罰,其次是一種心理懲罰。

    必須逃離,不做告別。隔著薄薄的一扇臥室門,甚至可以聽得見那個人的鼾聲,不道別看起來不太禮貌,但告別則太艱難。如果把這樣的場景當作舞臺背景,一定能顯示出那么一點不同與眾的特色。就這樣,撤。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鐘,承歡就走在了大街上。場景轉換,需要相關人員盡快撤下幕布。她總在心里進行無聲的話劇演出。坦蕩的快樂之后的一種輕松,讓她開心地打起了口哨。雖然地平線已經出了太陽,但這個鐘點明顯對大多數人屬于太早的早晨,從微信的小程序里找一輛滴滴車來坐,還不如沿著大街尋找地鐵口。他那樣能在人來人往里混的人,不至于把房子買在離地鐵太遠的地方。她急需找到一個地鐵口,離開此地,回到住處,回到那間為了方便直達工作地臨時租的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衛,連廚房都沒有的簡陋的藏身之所,回到孤獨的一個人的獸類空間。

    陌生的街道,偶爾的幾個環保人員拖著垃圾車和掃把前進,她停下來咨詢地鐵口在哪里,心里想著手機里的電能不能撐到回到客居了一些時日的鬧市中心的居所,同時摸到口袋里一只口罩都沒有,心里嗚呼哀哉地叫了一聲。她記得前夜的醉酒,手機滑落在出租上,記得吐在了絲巾和口罩上……半夜里連續兩次嘔吐讓她一次比一次清醒。最可怕的居然是水龍頭里沒有熱水,她想清洗自己都無法很好地完成……

    謝天謝地,前些日網絡流傳的通告是真的,地鐵上不必再戴口罩??汕扒昂蠛笞笞笥矣业娜硕及炎彀脱谏w得很合體,各種各樣不同的口罩,各種各樣的嘴巴和鼻子被包住了。戀人們如何隔著口罩親吻?這是個親吻在減少的時代,人們給嘴巴戴上了安全的貞潔罩,欲望就不得不打折。她想起了前夜出租車上突然而至的親吻。故意靠向他的那一瞬,他肯定以為她醉了,接著就是突然而至的觸碰,讓她一陣眩暈。很多年了,不曾渴望觸碰誰,不曾被誰觸碰。三年被疫情圍攏的日子,更是安分守己地做著好人,克己復禮一日過一日,是工作上的好同事,工資卡被母親拿著的孝順孩子,朋友們的貼心的談話對象……單身女人的巢穴里,沒有任何緋聞。

    醉酒讓承歡的思緒很活躍,大腦如同籃球場,太多人在奔跑和跳躍。

    2

    自2004年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克。當時她十九歲,現在又十九年過去了。她來到這座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已經半年之多。別后時光,她一年比一年更深濃地想起他,這個身影出現在記憶和夢里的頻率越來越高,像宿命的某種征兆,別有意味。但時間不到,就無法清晰判斷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用文字是很難說清的,遭遇過這種情況的人也許能理解這種感受。本來兩條重疊過就幾乎再不重疊也沒有什么故事的生命,卻在時間的懸崖上生命里的一些重大節點經常在記憶里想起。當然,她近乎偏執地認為這是她自己一廂情愿的激情,所以也不專門去找他,不專門刻意地打聽他。由青年而中年,大多人生活在奶粉與學區房之間,生活在互相窺探和攀比之間,生活在工資和物質在做加法但實際壽命在做減法之間。十八九歲,實在太年輕了,那時候就有浪子的孤獨經常涌出,想著世界是寬闊的,人生還沒有展開,以后有的是歷史,一個暗戀的男人算得了什么?不曾想到當時就為后面的情節做鋪墊。

    疫情是猝不及防就來的,鋪天蓋地的消息,各種各樣的死亡。于無意義中尋找意義,承歡決定不再受生活隨意東西的擺布,北上有克的城市,摸索一些什么。從十九歲到三十八歲,太多布景都變了,可愛的克仍然存在于承歡流動不居的那張充滿陽光的斑斕紋葉上,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沖刷而進入遺忘的角落,也沒有任何腐化變質。每一次似是而非的戀愛或情欲沖動,克的臉總是橫沖直撞地插入。她還記得他皺著眉頭穿著白色T恤的樣子,記得他偶爾的嘆息,記得他揮動著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拋出什么的動作。一些記憶里的圖像成了永恒,比蒙娜麗莎的微笑在個人記憶的長河里,更經?;厮?。重要的是,他活著,一個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給人真實的念想和希望,雖然可能僅僅是虛幻的想象,但在生活的客觀現實面前,想象喘息的一張臉,比一個骨灰盒更能對人生起留戀之感。留戀是一種活著的熱情,必須點燃這把熱情。

    地鐵里的面孔就像一粒粒蝌蚪在淺水里游蕩,倏忽就是另一批了。承歡經常躑躅于一張張與克相似的面孔,一個個與克相似的背影。順著這些人的面相,她會給他們加一些年輪讓克抵達他的四十歲,或者減一些年齡讓他們抵達克的十九歲。是的,他比她大兩歲,生于1983年半夏的一天……

    可憐的承歡在宿醉的早晨坐著的地鐵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跋涉在她自己十七十八十九歲的旅途上,同時在想象里,把可愛的但早就已經隨著時光漫漶固定不住形象的曾經非常令人心動的中學同學克也拖回那三年,在想象里眷念他如初,假裝人生的情感還有轉機。

    只因為高中畢業時分,在各式各樣各種不同的同學錄的寄語中,克僅僅在給她的那本上,貼了一張他的二寸大頭貼,眉眼彎彎,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那是還流行QQ、大頭貼、明星海報和碟盤的年代,年輕人會買好看的信封和筆記本,上面抄滿當時的流行歌曲。當然,還流行喜歡的人互贈照片。

    這些有關克的記憶一直在她為他獨自建立的個人紀念館里保存著,從未黯然失色。那現在說來黑白其實卻屬于彩色的年齡,實在令人回味。他的照片是呼吸,是氧,是一些危機時刻不想活下去的救援物。

    你笑著,露出兩排牙齒,有個虎牙總能被你悄悄地藏起來,你顯得如春山可望,又顯得像調皮的壞少年。你一直是我的私家收藏,盡管早就不知在哪條名字清晰的街道確認你的肉身住處,對你,我始終簡單婉轉,偏執純粹,明朗堅固。

    高中的教室也像是這樣行駛的地鐵。大一的翻譯理論課,老師說“適者生存”應該準確翻譯為“幸者生存”。課還在繼續,緊接著就很快迎來了2008年的地震,而時間行到2020年的大疫,又讓她想起與克共享一個教室的2002年。非典時候,學校曾經一次又一次煮中藥湯給學生喝。與克曾經喝下同一種配方的黑湯,然后,“幸者生存”?

    已經完全忘記名字并不漂亮平日里也毫無特色的一個女生,居然在高考前夕,懷揣二十元獨自抵達省城,在班里消失一周。當然有報警,當然有搜救,當然有事后的安全教育……但當她再一次回到課堂,承歡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種平日里其他同學沒有的閃光的東西。而她對她眼神的回應,也全然是救援。高中生活和后來整個的生活類似,總有漂浮在茫茫海上之感,眼神的理解是救生圈,這個在尋常日子離開教室沒有請假消失一周的女生,給出了另一種度量時間的方式和活法。

    年輕的承歡那時候就在心底總是咒罵生活,一邊努力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一邊總想翻越爬越穿越到另一種被禁止的生活里去。界限的劃定就是為了愉悅,越是被老師們禁止的東西,就越想著去觸摸??雌饋砗翢o特色的這個女生的出走,就像生命里被定格的一段時光,突然就照出了一些平日生活里與眾不同的東西。在此之前,承歡有過不斷割腕被醫生定義為犯了花癡病的朋友,有過患上慢性頭疼癥不得不退學休養的同學,還有一個別的家長說在精神病院“見過她”的同桌。當然也有死亡,一個男生睡著睡著就與這個世界告辭啦,還是中學時代,只是初中。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男生也會恐慌的,因為與那個在床上就睡著死去的上下幾個樓層的男同學,有些開始跑校而不是住校,死亡就像踏著節拍在夜晚漫步,他們怕自己被追上……太多人太多事,尋常的日子,但一些事發生了就有那么一些東西再也不一樣了,世界可能坍塌,就像分界線,分為之前的世界和之后的世界,失去之前的世界和失去之后的世界,有你的世界和沒有你的世界……疫情放開后的一天,高中班級群里,突然就喧嘩起來,因為有人轉發了一則尋人啟事。一個老父親在尋找他2010年離家出走再未歸家的兒子。那則尋人啟事的視頻在微信朋友圈已經轉發了一陣子,承歡想不到被人轉進班級群里,大家才紛紛記起曾經有過這么一個同學,她也開始開啟大腦引擎搜索,最后確實在一些晃動的信息里確定這個失蹤的人和她同窗共讀過。很多人開始在群里構筑對他的記憶,拼湊他曾有的人生:父親是教師;學習很好,沉默寡言。經過班主任的提示,大家才知道他在高中時代就有一段時間陷入后來人們經常說的抑郁癥里。

    總是會心悸,突然之間無法喘息,更多是生理性而不是心理性的。夜半經常會有這樣的發作??蓱z的承歡,她堅持著不打針,不管是疫苗還是其他。僥幸,三年之后的大爆發,她是幸存者;后來別人二陽三陽,她仍然是幸存者。對,大一翻譯課上老師的面孔早就模糊,但是當時記住了這四個字,生活不是適者生存,而是“幸者生存”。

    失蹤了十多年的高中男同學,和帝王詞人李煜擁有一個名字,他肯定背誦過李煜的詞,應該也迷戀過那樣的句子。他是如何像一個消字符一樣把自己一點點消滅于這個世界?這么多年,父母親友無有他的消息。日漸老下去的視頻里的父親,還有轉發著他失蹤多年信息的老師同學,他應該是早就無所謂了吧?生命的意外是被動的,主動消失并不屬于這一范疇。

    一個高中時代出走的女同學,一個走出高中卻在大學畢業離家消失的男同學,在2023年的一列地鐵上,承歡想起了他們。沒有人來將這段生命里的插曲補充得更完整,也許需要一個有想象力的小說家,或者一個巫師可能更現實。問題是即使在這些人的補充下,命運軌跡顯得完整了,但仍然缺乏生活的客觀。那么平常的兩個人,那么平庸的年齡,一文不名的歲月,一些東西暗線一般被當作重點埋下,讓后來很多個夜晚輾轉反側里不斷思索,到底為什么,是什么讓他們找到了離開一個規定的空間的勇氣,是什么讓他們離開自己的身份符號,離開學生符號,離開兒女符號,離開所謂的地緣社緣血緣坐標。一個人要如何剪斷一切關系,像一片云一樣身無所系,隨處漂移?

    我們年輕的2002,重疊的歲月那么短,然后就像蝌蚪一樣流向了別的河流別的海洋,有生之年幾乎不再重逢。也許一些徹底擱淺在了岸上。不是每個蝌蚪都有機會變成青蛙。

    3

    隨著地鐵里涌上來的人越來越多,站立的姿勢越來越累,承歡的回憶越來越擁堵無序。逐漸,大學時代的一部分記憶也活絡起來。青春期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在高中,第二部分在大學。第一部分在后知后覺里直接就被同班同學的克當成了生活的省略,甚至連個省略號都算不上,無關緊要的背景里的一個小點,可有可無。第二部分,則是被碾碎的夏花,生命的背景布上,全都是洞眼,再也擋不住季節輪回中的那些寒流。

    大二的時候,最要好的總是約著一起打乒乓球的男同學從他自己宿舍的窗外掉了下去,六樓,從此再也沒有爬上那間六樓的房子,沒有爬上他自己的那張架子床。警方和學校都進行了調查,首先調查的是宿舍的兩個當時在房間的室友?;締栴}開始糾結在于門到底有沒有反鎖?如果沒有,為什么男生身上帶著鑰匙(掉下去的時候鑰匙從褲兜跌出來了)不開門進去卻是從隔壁開著的宿舍要穿過陽臺進入房間?小道消息里,無一例外指向尋歡的失敗,是男生而不是女生,而且就是同宿舍的男生。那一天他之所以掉下去,其中之一的說法,鑰匙打不開宿舍的門,而宿舍里有他喜歡的人,和另一個也是宿舍里的同學,但不是他喜歡的,而可能是他喜歡的男生喜歡的……總之,總是這樣的故事,欲念的渴望,有個相對應的男性或女性。而承歡在接著審問完男性之后,被當作了掉落的男同學女性里的被喜歡的人,被當作應該負責任的“女朋友”審問。社會也許需要這么一個出口……有過一段時間不斷觀看校園貼吧似是而非的各種“據說”,有過一段時間不得不以早晨和夜晚的跑步來代替打乒乓球的習慣來消耗體力的強迫運動。被當作一個出口是可怕的。明明連朦朧的曖昧都沒有,都只是他約,她就見,帶了球拍和乒乓球。也有其他人,其他一些共同的玩樂,也都參加過乒乓球社團,也被同學們公開戲鬧過,但,一次都沒有正式承認彼此,從來都沒有。怎么就一個人死掉了,一個和他一起玩的女生就被貼上了“女朋友”的標簽?她永遠記得那句他在QQ里打給她的話,就像是遺言,在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這句話,讓那些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與你的往來會產生一種意義感,得以支撐自己勉強活著。

    他們說這是他給她的遺言,問前一晚兩個人下晚自習往回走說了什么。大一大二大三的學生上晚自習是學校的慣例,也許為了方便管理。他們倆總坐在一起。他是寡言的,幾乎不和其他人說太多話,她順著他,可以一整晚不說話。

    無法完整性呈現,只能片段性說出,不然心臟仍然會汩汩出血,在回憶中仍有窒息的危險。時至今日,她仍然記得他小鹿一樣潮濕的眼睛,喜歡穿白襯衫,習慣穿淺藍的牛仔長褲。他左耳總戴著一只很亮眼的銀耳釘,有鉆的那面在太陽底下會發出特別亮的光,讓他的臉更顯得白皙而陰柔。就這些記憶是最常涌現的。不多幾次的夢境里,他潮濕著一雙鹿一樣的眼站在她面前,不知向她伸手要什么,手都要伸到她懷里來了。她往往想的是也許他在另一個世界仍然喜歡著攝影,卻還不喜歡帶著照相機,他仍想著她背著他的相機。每次,拍照之后,他就會順手將佳能單反照相機連著繩子套在她脖子上,她欣然接受。并不是沒有想過抗拒,然而一直以來,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就是她像是他的跟班,雖然見面時間都是他通過宿舍電話或短信約,但他總是有這能力讓她喜歡做他的隨從。她那時候從他那里第一次知道相機分單反和卡片,她也是第一次被他普及常識一般地知道:尼康拍人像好,佳能拍風景好。時至今日她都沒有驗證過。她喜歡在他身邊,是因為他不像別的同學會對她提這樣那樣的意見,這樣那樣的要求;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是因為想說話就說話,不想說話就不說,可以彼此答非所問也可以雙方問非所答。大多同學開始因為班干的上任站隊,期末則因為分數和獎學金彼此爭斗,經歷過漫長的高中“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之后,她累了。而他,很少提這些??吹贸?,他對此毫無興趣。

    最最致命難忘的是后來,即使十多年不打乒乓球,站在球桌前握住球拍,仍然是他喜歡握拍的方式,橫拍而不是直拍。更宿命的一點在于,總是在打出球后左腿不由自主向上翻起;贏了球后右手握著球拍直指天空,右手手腕彎為指向天空的九十度模式,仿佛一種儀式。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時模仿了他。

    乒乓球是他教會她打的,還有騎自行車,也是他教會她的。他是承歡在大學里唯一什么事都想找的朋友,因為從來沒有拒絕過她,一次都沒有。有過一些愛的可能嗎?雙打時候總是一組,贏球了會握手;假期結束回來也會擁抱;最親密的時候,手拉手去聽學校組織的活動“同一首歌”進校園,聽孫楠唱《拯救》,后來在很多個彼此對坐吃飯時忽然約好一般唱起來:“我拿什么拯救?”

    就那樣突然地發生了。生活不給出任何解釋,可以解釋的人從六樓的陽臺掉了下去,法醫判斷是自殺。學校的解釋如此,法律的解釋如此。家長也來過也鬧過,但,生活在繼續……

    都無法說出你的名字,你消字符一樣把自己抹掉,對你任何可以確定的定位都是褻瀆。讓你無法被捕捉,讓你飛行在你的天空,讓你飄揚。

    更詳盡一點,就是知道他曾經彈鋼琴得過省里的獎,有個音樂家爸爸和會跳舞的媽媽,但是,他們離婚了。他說他美麗的神經質的媽媽,說媽媽找不到爸爸就會打他,說他初中還沒畢業媽媽就住院了。他對媽媽打他一直是恨的,說的時候一些字詞被含在嘴里克制著不蹦出來,但明顯是壓制自己的,顯得吞吞吐吐。他有個愛他的外公,說到他外公的時候他總是溫暖的,眼神里有光。很多歲月他都是在外公家的胡同里度過的。他說總怕爸爸來接他,他說外公睡著的時候喉嚨里就像養了一群羊……

    他一米七八的個子,看起來仍然在發育,說話時往往像個無辜的孩子,眼神里有種清澈的委屈。

    他是她第一個近距離接觸的城里孩子??偸窍丛?,打球了會立即說去洗澡,上體育課了也是。她那時候不知道有潔癖這個詞,但是從他身上她第一次強烈感受到了這個詞。

    她總對他有一種憐惜之感,戀愛之心卻從來沒起,那時候,心里靠著不斷回放克的樣子克的表情煎熬時光,不覺得苦也不覺得樂。在他那一躍之后,她覺得一些東西被截斷了。被反復地叫去問話,被一次次要求寫出兩個人的交往細節……當時還是QQ年代,還沒進入微信時期。學校里的網絡還只存在于機房,上網需要到校門外一站公交路的地方,從宿舍區出發,穿過教學區,經過一個叫做聽松湖的人工湖,然后才出了學校大門,下個長坡,到了網吧。

    她是把密碼都交了出去的,更不必說手機。人們,對,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老師和相關調查人員,他們想知道她和那個男生是如何聊天的,發生過哪些事。他們不斷提醒她曾經他是那么活生生。一幅幅回憶起的可連續畫面變得充滿了無望的柔情,他在記憶深處的姿態被一幀又一幀固定下來,還有配音。他祖輩是宣城人,就那個擁有敬亭山的宣城,這里的人把“鞋子”說成是“孩子”,每次他說“鞋子”為“孩子”,她都在想象里輕輕捏住他的舌尖讓他嗚咽地叫喚……寫下被存檔的部分,這碎屑般的一段記憶吧。如果置身其中的人有機會翻閱當年的這些法律檔案,又會如何進行修正和更改一些記憶里的彎道呢?

    當年“審訊”期間,總是隨著問話的無法繼續陷入間斷的沉默,也許這也是“拷問”的一種技巧。那種沉默,如今還經常突然出現在她和無論哪個人談話的瞬間——太多的解釋毫無意義,人們相信的是他們認為的,而不是你說的。到處都是互文的迷宮,命運的環扣,語言是誤解的根源,一語不發也許當時就不會因為交代部分而被不斷要求著全部交代,不會被那巨大的沉默就像黑洞一樣淹沒后來生命里很多很多的時刻。

    落花落葉時節,會想起這個人,次第轉換中生命的內在關聯,野馬塵埃的生物氣息相催,你在哪里?明明他掉下去是夏天,眼看著就要升大三,校園里梔子花每天都要把人香暈,是那樣纏綿的南國校園呀。她都覺得自己的靈魂撲倒在梔子花香味的夏天,他怎么說下去就下去了?根本就無法理解。她經常在夢里哭泣著撫摸著他專門搞卷的頭發,伴隨著一陣陣的追悔莫及。他曾經把她當作什么,難道是一種正確情欲的掩飾?

    小道消息里,他父親曾經是洗澡工。職業會讓人想象一個人的情感構成。她向來不允許自己放任地想下去。在他給她的敘事里,父親是個音樂藝術家,具體是哪門樂器,她開始沒有興趣問,因為她根本不懂音樂。后來是沒有機會再問出。在她自己的家里,父母是從來不談論音樂的,后來父親就死了,家里唱歌都成了禁忌。母親不喜歡看見女兒們的笑臉,會罵她們死了老子為什么還那么開心。承歡和承愛一直沒有開心的理由。就在這不開心里,一年年長大,直到走出家門。那時候已經徹底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和能力。承歡不唱,她也幾乎沒有聽過妹妹唱歌。妹妹從小是個內斂的人,受著母親的過度照顧,懂事聽話,凡事向小紅花和三好學生的標準看齊。工作了也一樣,妹妹在公家的單位里當著公務員,每年都會有各種獎,熱衷公益,是工會里的得力助手,房間門上角是街道辦頒發的五好家庭的牌子。妹妹過得也許是開心的吧,她被世界需要,她也需要世界。然而,幾乎沒聽過妹妹唱歌,也許和在寡婦制的母親的養育下成長起來不無關系,很多寡婦總能靠著世俗對寡婦的指導和要求正確地活著,但快樂不快樂,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她們根本不會想也不愿意想。有一種孤獨叫寡婦的孤獨,有一種悲涼叫寡婦的悲涼……世上悲涼的寡婦總比風流寡婦多,風流是一種能力,不是每個寡婦都能擁有這種本事。

    往往,他去音樂學院練鋼琴,總會喊著她。她并不能領略鋼琴之美,但拉開窗簾看他在彈奏時一臉沉浸的樣子,她也自以為自己如果不被母親壓抑,也許是個懂音樂的人,感覺到空氣都在靜靜地呼吸傾聽。事實上,她只是喜歡他那種更接近文明的生活方式。

    校園里的晚會,總是他主持,總有他的節目。在一個普通的二本院校,他無疑是被關注的明星。有女孩子通過她向他示好,一些買水果,一些送零食。他都會和她分著吃掉。

    她并不出眾,亦沒有什么才華可言,普通話也說不好。他的著裝總被學校里的女生認為是時髦,又懂得那么多,不出名才怪。她是他的陪襯,是他的小跟班,學校演出的時候,幫他提行李。

    他去世之后,她才知道大家認為他是校草,當時校園網流行,有人在貼吧貼了他的照片,一群女生紛紛點贊。

    學院私下舉行的告別儀式,一個小一屆的女孩子,哭得比她都傷悲,對人訴說著他的好。后來,這個女孩子成了她的朋友,經常來宿舍睡在她的床上。她們幾乎不談論他……是很多年,忽然之間,她明白自己可能只是一種替代,愛屋及烏的婉轉補償。

    徒有其名。新聞報道里,叫她承女士,就差直接寫出她名字。這樣的姓很少見,認識的人基本可以猜到。各種明指暗指意思她是他女朋友,相機里幾乎都是她照片。實際徒有虛名,她卻成了他心理意義上的未亡人。很多個年頭,很多歲月,無可寄托,無處寄懷。

    …………

    選讀結束,全文首發于《飛天》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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