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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陳薩日娜:熱冰(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9期 | 陳薩日娜  2023年09月04日09:03

    陳薩日娜,蒙古族,出生于一九九一年,英國拉夫堡大學畢業,現為大連大學教師。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作家》《鐘山》《青年作家》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

    熱 冰(節選)

    陳薩日娜

    最后,他把那幾縷頭發埋進了花盆里——畢竟曾是身體的一部分,當作垃圾扔掉有些自賤,鄭重地保存起來又像神經病。相比而言,花盆是個折中的去處,況且安放在植物之旁,還沾點“再生”“萌發”的寓意,較為吉利。

    此刻他對這個決定十分后悔,不該浪費緊張的清晨去糾纏一個矯情的選擇,新陳代謝的產物罷了,每天都有?!翱删褪且驗槊刻於加邪??!彼秩滩蛔z恤地想。

    四周越來越悶,熱氣從頭頂大舉壓境,脖子上像套著一條不斷收緊的繩索,不用看都知道現在太陽升上去了。他貓下腰,從鼻子向外窺,想找找同事們到哪兒了。絨毛的縫隙間,他看到老鼠、鴨子、狐貍、狗熊站在纏繞著花藤和鈴鐺的敞篷客車上漸漸遠去,背影隨著揮舞的手臂一聳一聳,狐貍依舊奮力地起跳,腰間的佩劍發出啪啪的聲響。它們幾乎都有各自的負重,老鼠斜挎一只水壺,狗熊懷抱一個蜜罐,兔子衣兜里總插著一支比胳膊還粗的圓珠筆。只有他空著手,因而有時能夠巧妙地倚靠點什么來獲得片刻的輕松,梅花鹿為此還背地里議論過他??纱藭r,他無疑是最沉重的。他的腰間佩戴著一個與自己等高的女孩。

    “如果早晨沒琢磨把頭發扔到哪兒,就不會錯過地鐵。不錯過地鐵,就不會耽誤花車巡演。巡演不晚點,女孩就不會過度反應?!彼髦@樣的總結毫無意義,卻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演繹了一遍,畢竟目前能降溫的手段,也就只有想象力。

    從售票處到禮品店,幾乎所有主題樂園的員工都認得那個女孩,年卡游客并不稀奇,可辦完年卡后每周都準時進來游覽的只有她一人。不同于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母,或者戴著幼稚頭飾的情侶,女孩從不加入漂流島、過山車、海盜船之類的等候隊伍,也不見她購買任何火爆的周邊玩具。上午十點三十分,女孩總會站在花車巡游的起點,擠在第一排等候他的出場,同時高呼他的名字——“桑尼!桑尼!”

    他原本沒有名字,就叫“小羊”。

    主題樂園衍生自一系列動畫片,里面的動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個都高度擬人。鴨子的女朋友是銀行柜員,狗熊喝咖啡必須有拉花,兔子當交警不開心,就天天上街給別人開罰單。唯獨他,真的是一只羊,毛很長,不會講話,作為農畜物被老鼠養在鄉下,冬天時剪下羊毛賣給紡織廠,是老鼠的好朋友以及主要經濟來源。比較有記憶點的技能是會在老鼠傷心的時候,揪下自己屁股上的毛,捏成云朵、小花、大嘴唇什么的,哄老鼠開心。

    前年夏天女孩來合影時,抱著他大聲說:“我給你起了個名字,你也有名字了!你叫桑尼,就是Sunny,晴朗、燦爛的意思?!焙髞硌莩鲋矶Y貌地將女孩請到警戒線外,告知她不可以觸摸人偶??蛇@不影響女孩的狂熱,許許多多的周末,他套在厚重的人偶服中,聽到了一個女孩完整的生活。

    “桑尼,家里熱水器壞了,房東不給我換?!薄吧D?,甲方不喜歡我的設計?!薄吧D?,我媽媽又結婚了?!薄吧D?,我也被人‘薅羊毛’了,表姐不還錢?!薄吧D?,老鼠對你好嗎?你揪自己的毛毛,他有沒有關心過你?”“桑尼,我不能去杭州玩了,前男友又借走一千塊?!薄吧D?,你揪自己的時候痛不痛?”

    “桑尼,你說這兩款鼠標哪個好看?”女孩拿著手機叫他選。入職主題樂園培訓的第一天,公司就規定過,人偶演員不可以做像人的事情,于是他只能舉起蹄子,搔搔腦袋,裝作不認識鼠標。

    太陽應該是又大了,人偶服里的熱氣比剛才更加尖銳,身上的汗毛濕答答地黏著皮膚,觸發汩汩刺癢。他不禁有些慶幸,好在頭發稀少,怎么說對散熱也有些幫助。

    “怎么弄的?”隱約有話音傳來。他透過網布,從羊的鼻孔里看到舞臺經理滿頭大汗地朝這邊趕來?!暗降自趺磁??”話音再一次響起。

    他看到一直跟在身邊的演出助理站到他和女孩中間,眉眼揪成一團?!霸缟匣ㄜ囇灿芜t到了一會兒,十分鐘左右吧,這位游客可能有點著急,到合影環節的時候,她就又上來抱小羊。我們當然第一時間出來制止,但是,”助理憂愁地朝女孩身上望了一眼,“但是,他們還是纏在一起了?!?/p>

    這時大家都注意到了女孩那條過于新潮的裙子,從腰線到裙擺,緊緊排列著銀色的拉鏈,拉鏈末端指向許多船錨形狀的鏈頭,剩下不多的縫隙被若干鉚釘和水鉆填得滿滿登登。他雖然離得最近,卻隔著人偶服看不真切,只覺得在陽光的直射下,旁邊像匍匐著一只遍布甲片的怪獸?!肮肢F”顯然是餓了,趁女孩抱住他的瞬間,咬了羊毛一口。

    “這怎么還纏在一起了呢?”舞臺經理走上去,試著拽了拽他和女孩。羊毛和拉鏈的關系遠比想象中復雜,突如其來的受力反倒收緊了距離,他和女孩身上一晃,挨得又近了一些。

    “不要再碰裙子了,趕快帶我們去休息室!”他在心里朝舞臺經理呼喊,嘴上卻依然緘默得像口深井?!把輪T須保護角色的獨立人格,不得在游客面前摘掉服裝,或進行語言交流?!边@條規則作為鐵律,每次花車巡游之前他和同事們都要背誦一遍。盡管焦急,但為了不掀起更多麻煩,他還是閉緊了嘴巴,同時把腰彎得更深,奮力地從羊的鼻孔里往外窺望。

    角度所限,腳下和兩側都是盲區,唯有正前方的視線比較完整。他穿過絨毛,看到眼前圍觀的游客越聚越多,不知何時已經形成了令人擔憂的規模。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還有人打起了視頻,給手機那端的親友展示這個滑稽而尷尬的場景?!拔?,喂,我來樂園了,你快看,這小羊跟那人衣服拉鏈纏到一起了!”

    “咱們還是先離開吧?!彼犚娧莩鲋頁鷳n地建議。舞臺經理也認清了形勢,檢查了一圈他的服裝和頭套,加固了連接點上的卡扣后回應道:“告訴休息室,把空調開到最大?!彪S后他感到左右手臂被攙了起來,接著前方和后方出現了拖動的力量,他趕緊邁開腳步跟著力量的方向挪動,要不是受制于人偶服肥大的褲襠,他甚至想奔跑起來。這樣走了幾步,視線就錯亂了,眼睛處的人偶鼻孔上下竄動,掉到了脖子的位置,他的眼前就只剩下沒完沒了的白色,還有捶打進白色絨毛里的陽光。

    這樣狼狽地行進半天,終于聽到了開門聲,與此同時,絨毛外的強光瞬間消失。有人手忙腳亂地搬來凳子,攙著他慢慢往下坐。剛彎下腿,又有人把他架了起來?!安恍?,這樣游客沒地方了?!薄澳亲嘲l上?”“也不行,擠在一起,咱們夠不著裙子?!薄皩?,這纏得太多了,一個人解不完?!薄霸郯焉嘲l挪出來吧?!薄澳堑孟劝岜kU柜和辦公桌?!?/p>

    隔著人偶服,他聽到屋子里充滿爆竹般的討論聲,聲音漫游在鋼條和木板做框架支撐起的人偶頭套外,被裹上濃稠的嗡鳴,顯得更加曠遠?!皝?,游客,您先上這邊等著?!币粋€工作人員說,“來,小羊,你們一起動?!笔冀K安靜著的女孩突然激動地大聲喊:“它不叫小羊,它叫桑尼!”他聽見四周沉默了一下,然后討論聲又騰空而起。

    頭頂持續傳來機器低頻的震動,能聽出空調在努力地工作,可悶熱卻沒有退散的意思,他呼出的每一口氣噴在絨毛的里襯上,都被加溫再反彈回面龐,勒索走下一口將要吸進的氧氣。身旁的同事們還沒有拿出可行的辦法,爭論聲中時不時夾雜著女孩的反駁:“我再說一遍,它不叫小羊,叫桑尼!”汗珠淌在眼角邊,蜇得他瞇起眼?!跋朦c什么?!彼麆褡约?,隨便想點什么都行,只要能把注意力從眼前轉移出去。

    首先閃進腦海的,自然是那首沒寫完的詩。

    原本老師們沒想把課上得這么累,三本院校,又是藝術專業,師生間講究的就是一個默契,你湊湊合合地教,我湊湊合合地學,誰都別為難誰??伤Φ米屓苏屑懿蛔?。視唱練耳他占著琴房不出來,舞蹈外刺步旋轉三十組起步,原文正音五點起來背意大利語繞口令,就連現當代文學史都要跟著老師追問:“布萊希特有什么適合我這個階段閱讀的作品?”到最后整個學校都知道了,音樂學院,音樂劇專業,有個人勤奮得跟瘋了一樣。

    漸漸大家習慣了他的存在,能夠在適度的距離外開著適度的玩笑并給予適度的忽略,他便更加徹底地沉浸于無人之境。除了苦練專業課,空閑時還會旁聽其他學院的講座,參觀巡回藝術展,去電影節當志愿者,并且試著寫了幾篇小說幾首詩歌。

    一天夜里,他睡不著覺,腦袋里不斷閃過璀璨的冷光,其中還有零散的詞組。他走到桌前,在紙上寫下:

    水一動情,成了冰

    冰一發呆,成了霧

    霧一老去,成了雪

    然后呢?雪呢?雪怎么樣了呢?語言到這里忽然卡住。他思索了一會兒,沒有想到合適的句子,于是把這首未完成的詩發在了校園網上,算是存放進精神倉庫,等待未來的某天與最后那句話邂逅。

    很快,他突出的努力被看到了,市里舉辦大學生文化節,他代表學校參演經典劇目《歌劇魅影》,并且脫穎而出,被選中飾演那個悲情又神秘的“魅影”。對這個機會,他當然無比珍視,每天第一個來排練室,待到最后才離開,老師布置的任務也永遠是最快完成的??墒桥叛葸M行到那首名曲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時卻推不動了,其中對唱部分,“魅影”的臺詞里有五個連續的“sing”。

    “我認為不能那樣唱?!彼麍远ǖ叵蚶蠋熃忉?,“這時候‘魅影’的情緒是復雜的,不能用單一的音調來演繹。第一個‘sing’他心懷希望,應當使用咽音來表現。第二個開始,他燃起了嫉妒,最好加入花腔。等到第三第四個,情緒又變成了怯懦和焦急,所以需要用壓喉找到搖滾的唱法?!彼贿呎f一邊演示,整個排練室都回蕩著他激昂的共鳴。

    老師被打斷,有點意外又有點疲憊,耐心聽他講完,說道:“你有想法很好,但一個改動牽扯到太多人了,樂隊、燈光都要動,我們時間不夠?!彼麤]有罷休,第二天給老師提供了一套不需要別人配合的改動方案,第三天寫了六千字“魅影”的人物小傳,第四天他開始拒絕演唱一個音調下來的那段唱詞。老師氣得給保溫杯摔出個坑,最后揉著太陽穴問:“這劇三十多年了,國內國外幾萬場都這么演的,你就老老實實照譜唱不行嗎?”

    “不行?!彼粗蠋熣f。

    “怎么不行?”

    “譜是紙,我是人,我比譜生動?!?/p>

    那天結束排練,一個始終站在旁邊的女同學走上來,遞給他兩瓶礦泉水。他說:“謝謝?!?/p>

    女同學說:“你好呀,我是演出的志愿者。這幾天我都看了,你唱得真好,講得也特別好?!?/p>

    他說:“謝謝?!?/p>

    女同學說:“我知道你,你在學校很有名的,專業上好厲害?!?/p>

    他說:“謝謝?!?/p>

    女同學說:“所以雪怎么樣了呢?”

    他微微一怔,礦泉水在喉嚨里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摸得到的浪花。女同學彎起笑眼,對他說:“水一動情,成了冰 / 冰一發呆,成了霧 / 霧一老去,成了雪……下一句呢?雪后來怎樣了呢?”

    空調已經開到最大,能感到冷風在外面陣陣撥動,可就是感受不到任何涼意,人偶服里面越來越悶,呼吸簡直就是拿鼻子跟空氣拔河。他佝僂起后背,用脖子去找椅背,想調整成一個舒適點的坐姿,不覺間,行使視力功能的羊的鼻孔躥到了眼前,白色的人造毛中敞開一道開闊的光亮。這次他看清了那條給主題樂園造成混亂的裙子,非常前衛,銀光閃閃,無法用“好看”或“不好看”形容,應該說使人聯想起許多兵器和兵法。他順著裙子把目光往上抬,視線里緩緩出現女孩的面孔。女孩看起來沒比他好多少,妝容在臉上已是泥濘斑駁,齊劉海被汗水腌得一綹一綹,貼在腦門兒上好像條形碼,然而下方的眉眼卻是舒展的,看不出應有的焦急。

    這時,他聽見身旁傳來一陣窸窣,然后胳膊被挽了起來,同時肩膀被東西壓住,從重量判斷,似乎是顆腦袋。剛剛復位的視野受到牽動,又隱沒在了白茫茫的絨毛里,這時頭套側方傳進來女孩的聲音:“桑尼,謝謝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在?!?/p>

    與女孩的初遇,其實也是他第一次穿上服裝扮成小羊出場。那天他隨著同事們參加花車巡游,不敢獨自走出太遠,就邁著小步跟在老鼠身后朝人群招手,女孩就在那個時候突然沖出來,像個沙袋一般把自己摔在羊的腹部,然后抱住他哭。他本能地把手舉高,做出“投降”的姿勢,工作人員也立即圍攏,準備制止。女孩卻主動松開了懷抱,鄭重地退到一步之外,挽起左臂的袖管,胳膊內側的皮膚露出一排文身,全部是小羊,跳舞的小羊、吃草的小羊、飛翔的小羊、撅起屁股的小羊,各式各樣的小羊被一一記錄在稀薄的皮膚上。女孩說,自己曾有過一段至暗的時光,無所依靠,不敢見人,是靠著小羊的支撐和陪伴才走了過來。她一邊講述一邊哭,眼淚隨身體的顫抖不斷滾落,連工作人員都不好意思粗暴地中斷這個場面,甚至主動幫她和小羊拍了第一張合影。

    后來,結束那天的表演,他換上普通的工作服,重新回歸自己的身體,在路過餐廳時又看到了女孩。他站在一段距離外,看著女孩放下袖子的手臂和被淚水沖淡的臉孔。作為人偶演員,上去交代身份當然是不被公司允許的,可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就這么冷漠地離開,仿佛是種褻瀆。于是他定在原地,聽著心臟在嘈雜的餐廳里不斷震跳。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頭在半空望了一圈,很快便遇上了他的目光?!澳愫?,”女孩看著他說,“兩個板燒雞腿堡,麻煩幫我催下唄?!?/p>

    光禿的額前,汗珠接連滑落,一滴不差全流進嘴角。他的雙手套著人偶袖子,不依靠演出助理幫忙,自己沒法脫下來,就只好把汗滴往嘴里抿。

    不遠處,同事們的討論似乎較剛才弱下去了些,隨后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逐漸加強,接著他聽到了舞臺經理的話音:“是這樣,我們剛才研究了一下,現在裙子這個情況,光靠一個人,天黑也解不完,怎么也得三四個人一塊兒?!苯浝淼穆曇粼诎肟窄h繞了一圈,他繼續說,“但咱們這屋的保險柜四百多斤,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抓手來搬,保險柜不動,桌子沙發就沒法動,桌子沙發不動,這屋子地盤就不太夠用?!?/p>

    經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了按說:“所以咱們克服克服,到外面來吧?!痹捯魟偮?,他又被攙了起來,繼而無法抑制地跟從兩側的力量向前邁去,一同移動的還有女孩,兩人之間時而拖拽,時而碰撞。很快,一道光潑在臉上,眼前的絨毛瞬間被點亮,鋪天蓋地的白色更加強壯。他聽見大家吵嚷著拿來遮陽棚和座椅,許多只手和許多張嘴圍到身邊,開始正面進攻那些錯綜復雜的死結。他聽著,除了舔掉嘴邊的汗滴,依舊什么都不能說。沒一會兒,他便出神了,腦中浮現出淡藍色的雪山。

    學歷、面試、專業技能考試都沒有問題,每次都是政治理論筆試以兩三分之差惜敗。女友跟在身旁,還是遞給他兩瓶礦泉水。他說:“我不想喝?!?/p>

    “我都看了,你唱得真好,講得也特別好?!迸逊W頁說,“你看,年底區里的歌舞劇團還有考試,咱再試一次?!?/p>

    畢業后,同學們像灑在大地上的雨水,滲透進城市里各種各樣的行業,從健身教練到汽車銷售再到美容院前臺,卻唯獨避開了本專業。他找不到人交流就業信息,只能蹲守在各大劇院的招聘網頁上,一熬就熬到了后半夜,有時他望著黑暗中電腦屏幕散發的亮度,覺得光線也能使人溺亡。

    “你扯著這根線?!薄白筮厬撓壤@出來?!薄安粚?,那我拉的是哪根?”爭吵聲從下面傳來,他能感到腰部聚集了好多個腦袋,還有好多只手。好多個腦袋和好多只手不斷地產生拉扯,他分腿站立,努力保持著平衡,讓自己不至于摔倒。有人埋怨女孩,說她不該違反規定與人偶接觸,話說得很不客氣,可是顯然還覺得不到位,過了一會兒,又批評女孩不該穿這樣的衣服到人多的地方,太危險、太不負責了。女孩先是不語,接著小聲地抽噎,很快抽噎里加入了顫音和泛音,變成了標準的哭泣。四周突然安靜,似乎遠一些的地方又有了圍觀的游客。隨后他聽見同事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勸說女孩,能感到大家非常盡力,可是效果卻實在一般,無論旁邊怎樣安慰,女孩都穩定在自己的哭聲里。越來越多的汗滴從失去毛發的頭頂滑落,他只有加快速度往嘴巴里抿,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是在飲啜女孩的眼淚。

    人偶服里已然熱得跟蒸籠無異,他幾乎能看到眼前飄蕩著白色的蒸汽,跟高海拔地區的云霧一樣,無狀又無辜,仿佛是從夢境里出走的魂靈。他閉上眼睛,把自己歸放回那座淡藍色的雪山。

    不再執著于體制內歌舞劇院后,求職的道路順暢多了。最終簽約的劇團屬于民營,導演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想法,還堅持要每季度推出新劇目。他跟著劇團排練、演出,起早貪黑,日夜顛倒,像通電的機器突然忙碌起來,盡管都是配角或B角,但導演說他具備實力,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早春的一天,他終于迎來了這份認可,劇團宣布排演歌劇《乞力馬扎羅的雪》,他的角色正是男主角,那個來到非洲打獵的作家,哈里?!啊镀蛄︸R扎羅的雪》是海明威最好的小說,也是格利高里·派克最滿意的代表作,這樣一部作品改編成歌劇,作為咱們年底的壓軸大戲,是挑戰,更是榮耀,咱們努力,一起登上乞力馬扎羅!”導演激昂地向演職人員宣講。他在下面坐著,不覺間眼眶蓄滿了熱淚,同時心里也升起了一座雪山。從那天起,他換上了哈里的眼睛,他用這雙眼睛眺望那座神殿般的雪山,同樣純白,同樣至美,同樣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

    為了充分詮釋角色,他反復觀看講述乞力馬扎羅的紀錄片,還把海明威的原文讀了幾十遍,甚至幾天不吃不睡,只為體會哈里瀕死前的虛弱??杉幢氵@樣,他仍覺得不足以開始,總覺得在情感上缺少些什么。凌晨四點,他推醒女友問:“你覺得雪山代表了什么?”女友困得迷糊,閉著眼睛說:“代表什么都行?!彼f:“對,我也這么想的,雪山就代表了一切欲望、理想、尊嚴、愛情,以及任何你愿意為之承受清醒和困惑的東西?!?/p>

    于是他干脆去了一趟雪山。在喜馬拉雅山脈下,仰望皚皚的峰巒,滿眼都是鋪天蓋地的白,白到滾燙,白到泛藍。他感到自己在接受一場凝視,雙腿抵達盡頭,心跳卻置身起點,身上的骨頭都成了透明的冰柱,身影幻化為一道輕薄的反光。風割過臉,他已然淚流滿面,內心滿溢著感激,感激雪山容許自己站在這里,更感激生命在它面前還能擁有自我的面孔。然后,他像圣徒一般走到冰封的江水中央,緩緩地放下身體,躺在冰面上,頭上是白色的雪,身下是白色的冰,他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出生。

    忽然,耳邊傳來隆隆的聲響,遼遠而微茫,卻極其真切,甚至伴隨著同頻的震蕩。他站起環視四周,天地不言不語,純白如初,連一只飛鳥都不曾經過。他便又回到江心,頭枕著冰層,繼續靜臥。然而響聲再次出現,沉沉滾滾,如同遠方的擂鼓。

    他撐起胳膊望向雪山,看到冰面上張開一道裂紋。裂紋晶瑩而滄桑,如同枯樹埋藏在地下的古老根系,無聲地、垂直地朝著他生長。

    大家輪番勸說,就連最初埋怨女孩的那位同事也道了歉,女孩卻絲毫沒有停止哭泣的意思,仍舊頑固地低著頭,沉溺在自己的眼淚里,好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橫絕其間,隱蔽了外面的聲音。眼見旁邊圍觀的游客比剛才多出了一倍,舞臺經理臉色漲得通紅。同事們都聚在女孩那一邊,他獨自待在人群之外,聞到人偶服漸漸發酸。

    就是這個空隙,一個穿著迷彩T恤的男童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子彈似的穿過阻擋,沖到他面前,沒等眾人反應,男童的拳頭就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羊背上,支撐人偶服廓形的鐵架打在他的后腰上。周圍發出轟的一聲,大家錯愕片刻,連忙上前把男童拉開,男童的媽媽也揪過孩子開始數落。

    有人攙住他詢問情況,他勉強抬起胳膊,用手勢示意“需要緩一緩”,然后腰就彎了下去,疼痛迅速順著脊背向脖頸游走,本就憋悶的人偶服里,此刻愈發窒息。他捂著一側肋骨,想起剛入職時,一個同事被游客拍了后腦勺,結果焊接頭箍的硬質材料連帶十幾斤的人偶頭套組成的勢能,將同事砸成腦震蕩。事后,他在法務的辦公室看到那個游客委屈地解釋道:“我只是想跟‘內膽’打個招呼?!?/p>

    他問同事:“什么是‘內膽’?”

    同事說:“黑話,咱就是‘內膽’?!?/p>

    疼痛還在游走,頸椎隱約有些酥麻,他不由得開始慌張,想用手勢告訴演出助理自己需要上醫院,可又不知道目前這種處境該如何避免違背“不得在游客面前摘掉服裝,或進行語言交流”這項鐵律。正思索,左前方猛地騰起一股巨大的慣性,將他生生拽了出去,他跌坐在地,旋即頭頂一片混亂,中間夾雜著男童的哭聲,還有男童媽媽的驚叫。

    他隔著毛茸茸的蹄子,摸索著被太陽烤得焦熱的地面,好半天才被人扶起,同時聽到男童媽媽氣憤地質問:“你憑什么打孩子?”

    “他先打桑尼的!”女孩喊道,激動的聲音里殘留著剛才哭泣時的鼻音。

    男童的媽媽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又重復了一遍:“你憑什么打孩子?”

    女孩這次徹底掙脫了鼻音,清晰地吼道:“那他憑什么打桑尼?桑尼就不痛嗎?桑尼就不委屈嗎?他憑什么就能打桑尼?”

    他僵滯地站著,想做些什么,卻又似乎做什么都不對。于是他把人偶服往上抬,企圖把眼睛對準羊的鼻孔,結果怎么挪動都只能看到一團團白色的絨毛。女孩因過于激動而劇烈發抖的呼吸,不斷通過纏繞的毛線傳遞到他身上。他有些著急,又有些擔心,屏住氣息仔細地聽。外面的吵聲漸漸弱了,有同事象征性地打打圓場。男童的媽媽似乎注意到了女孩的衣著以及衣著造成的困境,猜想女孩精神可能有點毛病,于是不再戀戰,一邊回嘴一邊撤退,拉著男童離開了風波的中心。

    先是被安排出演了很多配角,慢慢地,他的位置從舞臺挪到了后臺,接著就很自然地從哈里的A角變成了B角。大家心照不宣,這樣的民營小劇團,B角就是“不需要再上臺”的意思。他不是沒想過爭取一下,可對著鏡子,話就都咽了回去。為難別人,羞辱自己的事,何必呢?

    忘了頭發從哪天開始掉的,反正只要碰到比他個子高的朋友,就會聽到“咦,你頭頂有點禿啊”之類的感嘆。然后是洗澡,擦完身體總要再清理一下地漏,不然下水道就得堵住。再之后去理發店,剛坐下,理發師就過來推薦頭皮護理和防脫產品。他沒有放在心上,朋友口無遮攔,下水道是女友堵的,理發店全靠產品賺提成……每個微妙的變化都能匹配到合理的解釋,因此每根掉落的頭發也都得到充分的辯護,的確不必緊張。直到一次演出前,化妝師用了比平日多一半的時間還沒做完造型,最后在他的顱頂墊了四個假發片,才長舒一口氣,說道:“終于不反光了!”當晚,他站在浴室,水柱從上方澆落,拍打著臉頰和肩膀,在股溝匯合為陣陣酥麻。他伸出手在頭皮捋,手指如鐮刀般收割下一把新鮮的頭發。

    “毛囊分生長期、退行期,中間還有休止期?!贬t生說,“你這個是休止性脫發?!彼罩鴪蟾鎲?,難以想象人體里這樣一個渺小的凹陷居然有如此精細的階段分類。樂譜上的休止符是為了制造不同的情緒表達,那么毛囊的休止期是在等待什么呢?他問醫生:“我怎么能結束休止?”醫生說:“中西結合唄?!?/p>

    米諾地松、福他爾松、曲安德松、氟戊倍林松,每天他閱讀著處方,把一個個膠囊或乳膏按照醫囑調配成療效最佳、副作用最小的適合比例外涂或內服下去。所有藥品都以“松”字結尾,像是各種松樹的品種,似乎使用后也可以享得一份青翠和挺拔。女友怕僅靠藥物療效不夠,又搜尋來許多食補的配方,換著花樣給他吃阿膠、核桃、大棗、黑芝麻,書上說那些深色的、香甜的、富含油脂的東西能滋補元氣。

    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發際線形同退潮的海岸線,節節后撤,曲折而狼狽,不僅如此,耳根附近幾處原本正常的地方還出現了黃豆大小的斑禿。倒是在藥物和補品的喂養下,體形日漸加寬,當他開始買XXXL的衣服時,臉上已經被脂肪包裹得看不出任何骨骼的量感。

    女友安慰他,說:“治療嘛,都有個過程?!比缓蟀炎约焊采w過去,試圖用嘴唇點亮他眼里的夜??墒撬麤]能接住,下身任憑大腦怎樣調動都毫無反應,同毛囊一起進入了“休止”的黑洞。

    掛號的范圍越來越大,從皮膚科到男科,又調整到內分泌科。醫生講的話都差不多:“這個原因很多,熬夜、壓力大、抵抗力差、藥物副作用,都有關系?!币粋€據說給大人物號過脈的老中醫按著他的手腕喃喃道:“頭發是腎上開的花,補腎哪?!?/p>

    回到家,他一言不發躺在床上,用指腹輕輕觸碰斑禿的位置。那些禿掉的地方越來越密集,并排而列,連成橫線,好像空白的詩行。女友蹲在地上,撫著他的胳膊說:“可不可以告訴我,我還能做些什么,總有我能做的?!?/p>

    他說:“你可以把我這條腿鋸下來,這樣就可以不讓它蔓延開去了,不過,我懷疑這樣恐怕也不成。也許你可以把我打死?!?/p>

    女友愣住,驚訝地看著他說:“你怎么了?什么腿鋸下來?”

    “你剛才的話是海倫的臺詞?!彼^身,把脊背朝向窗戶說,“乞力馬扎羅山下,哈里的腿生了壞疽,妻子海倫詢問能為他做些什么。他讓海倫把自己的爛腿鋸掉?!?/p>

    “鋸掉,再鋸?!薄安粔?,再來一塊?!?/p>

    隨著同事們的吵嚷,他飄飛在時間里的意識被拽回當下。一個半小時過去,主題樂園的各個部門全都知道了人偶演員和游客纏在一起的意外事件,餐飲部和維修部組成聯合增援,從冷庫運來一大塊冰,維護機械的師傅用電鋸切分成適合的大小,給他抱在懷里降溫,以抵御中暑的危險?!霸趺礃?,小羊?”“再堅持一下,很快了?!彼牭较ドw附近傳來同事們的聲音,同時扯動毛線的力度又加大了。

    不知是否因為冰鎮起效,剛才被男孩打過的痛處真的好了些。很快,太陽把冰塊舔得小了一圈,水流淌下來,滲進毛茸茸的襯布,冰冷地貼附在大腿上。他坐在凳上,懷抱冰塊,頭頂的悶熱沒有任何緩解,環繞在四周的氧氣都成了膠體,每喘一口,就有一個肺泡殉葬,眼眶越來越脹,白色的絨毛開始顯現出模糊的淡粉色,他懷疑體內的血液已經被陽光煮沸。突然間,他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懼,會不會這里就是他生命的終點,裹藏在一套面具之下,靜靜死去,就像小說開篇,乞力馬扎羅西峰那具風干凍僵的豹子尸體,沒人知道它的到來、它的目標,甚至沒人確定它真的是只豹子。

    “豹子,豹子,表情不行,不夠夸張,打開一點,打開一點,再來一遍?!泵看闻啪毐贿@樣點名,他都很不好意思,只能盡量快速地拋棄掉多年來成人劇學習和表演的習慣,努力忘記一直以來穩重從容的舞臺風格,以適配小紅帽去外婆家路上偶遇的一只問她要面包的饞嘴花豹的角色設定。

    女友第一次勸他改行去兒童劇團的時候,他自然是抗拒的,減輕壓力、改善健康、恢復收入,這些都不是理由,為此他們在飯桌、在地鐵、在超市、在藥房,吵了一架又一架。當所有斑禿的地方連成完整的環線時,他發現曾經寬松的褲腰帶如今只能系上最外側的那個洞。導演把話說得很委婉:“兒童劇不錯的,有市場,先去試一試,咱們有合適的角色再回來?!钡渲械木芤?,聾子也聽得到。

    首次登臺,他扮演一個谷物面包,在食品王國里因不夠美味,被甜甜圈、冰激凌排擠?!澳憧隙]問題,你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毖莩銮耙煌?,女友從后背環著他松軟的腰際,整夜說著鼓舞人心的話。

    挑戰總是出乎意料,他沒想到最難適應的是觀眾。幾乎整場臺下都充斥了小孩的哭鬧和喧嘩,隨意走動或者坐著睡覺都不是問題,最使人無措的是演到一半有頑劣的孩子突然跑到舞臺上。他勸自己再堅持一下,于是又以細菌的身份、雪人的身份、豬爸爸的身份、螺絲偵探的身份,穿著花哨的衣服,與沸騰的觀眾席互動。一次,他扮演的角色是個番茄,毫無理由地招人討厭,所有蔬菜水果都與他為敵,最終他被團結起來的大伙打敗,被塞進大炮發射了出去。他按照劇本,跳躍起來,跌倒在臺下的過道,然后在追光里扭動塞滿棉花的球形身體,“哎喲哎喲”地求饒,發誓離開小鎮,永遠不出現在大家面前。孩子們受到感染,高呼著喝彩,歡笑聲砸得他滿臉都是。

    不知為何,每表演一次,下臺后他就變得遲鈍一些,笑容也隨之減少。倒不是不開心,就是覺得發出“笑”這個動作非常勞累,好像“歡樂”是一種能量守恒,臺上多了,臺下就沒了。女友想了許多辦法,設法將他喚醒,拉著他爬山,在山頂送出禮物,在山腳布置晚餐,在餐桌露出可愛性感的新內衣。他盡力配合,控制好能控制的部位,適時地做出驚喜或感動的表情。而一旦這一切結束后,他就立即回到沉默的圍墻里,無所事事,一言不發,任自己被“休止”的冰川封印。

    有時他會放個電影,有劇情的看不進去,就循環播放當初為準備飾演哈里而下載的關于乞力馬扎羅的紀錄片,看綠色的草原和瑩白的雪山之間,各種命運的起起落落。一個夜晚,他窩在沙發上,凝望著電視屏幕里涌出的光芒,汪洋般蓄積在眼底。女友走到他身邊,坐下說:“分手吧?!敝笏麄兌紱]再講話。影片里,男聲旁白獨語道:“乞力馬扎羅沒有冰川,因為山頂的雪從不融化,陽光照射,會直接蒸發?!?/p>

    而事實證明,做一個“休止”的人也并非一無是處,起碼變故拿你無可奈何。女友的離去沒有對生活帶來任何變化,午夜醒來,他看到床還是床,墻還是墻,真相一絲不掛地矗立眼前,仿佛在說:“看,感情其實也沒那么大的力量?!庇谑撬椒€在“休止”里,繼續吃藥,繼續復診,也繼續脫發。治療不能說毫無作用,鬢角之類邊緣的地方,確有薄薄一層絨毛長出,但遠不足以趕上脫落的速度。

    他看著頭發一根一根散落,攏起來,像個無人認領的影子。有天他忽然醒悟,掉落的頭發就是自己的碎片,那會不會掉著掉著,有一天他就這么消失在世界上了?

    當晚,他去了酒吧,帶回家一個女生,不算多美,但一頭金發,看起來精力充沛。他說不清為何要做這件事,明明沒有這方面的需求。臨睡前,他把身上每一個部位都摸了摸,確認自己沒有消失,才沉沉地閉上了眼。

    次日,女生離開后,他打開電視,點了根煙,斜躺進沙發,忽然感覺小腿上爬過一道異癢,他順著胯骨向下探,是一根黃色的頭發。他捏住發端往外抻,居然抽出比手臂還長的一根,再摸,沙發縫、茶幾腿、拖鞋底,全都有幽靈般的長發。他忽然一陣窒息,受到電擊般瘋狂地甩開指間纏繞的絲絲縷縷。稍做鎮定,他戴上手套,開始拼命地清掃房間,連地板縫都用牙刷摳了一遍,直到家里光潔得像燒荒過的田野。

    “追逐彩虹的尾巴,擁抱童話的魔法,無論多遠地方,我們必定到達?!陛p快的音樂響徹上空,再次把他從渙游的回憶中叫醒,他聽出這是午間歌曲,意味著現在是正午十二點。四周的吵聲較剛才減弱許多,游客應該都轉移到餐飲區了。隨后他聞到了盒飯的味道,是公司每天固定的員工餐,此刻混合著人偶服的酸敗,格外刺鼻,引得他喉間陣陣縮緊?!皝?,歇一歇,先吃口東西?!彼牭轿枧_經理說,接著腰部又感到了牽動的力量。有人給女孩也遞過一份盒飯,然而沒有響動發出,片刻后,他的手臂被抱了起來,女孩堅定地宣布:“桑尼不吃,我也不吃?!蔽枧_經理沉吟了一下,大概也意識到他已經在棉被似的人偶服里熬一上午了,酷暑時節,即便有冰塊降溫,還是存在脫水的風險。

    懷里的冰塊和頭上的太陽不斷拉鋸,貼著皮膚的絨毛就變得又熱又潮,他緊閉雙眼,耳邊隱隱傳來同事們竊聲的討論,似乎在商議怎樣讓他進食??蔁o論如何,“眾目睽睽之下摘掉頭套喝水吃飯”這種破壞角色人格的事情都沒可能實現,違反會被開除和起訴,這個后果公司每個人都清楚。正疑慮,頭頂的氣孔伸進來一只吸管。

    他身上的一切結構都是錯位的,五官與人偶服之間橫絕著奇怪的偏差,他的脖子對應羊嘴,眼睛部位是鼻孔,后腦勺上挺立一雙羊角。他揚起頭,望著伸進吸管的氣孔,判斷外部位置應該是羊的耳朵。果然,演出助理切換到花車巡游解說的腔調說道:“難受了是嗎,小羊?好的,這就給你摳摳耳朵?!彼念I神會,連忙拱起腦袋,叼住吸管,大口飲下“偷渡”進來的冰鎮飲料。

    舞臺經理在外面似乎是為了分散女孩的視線,對她說:“游客,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們給您找條褲子,您先套上,然后把裙子脫下來,我們解開再還給您。不然大熱天,大家都在這兒站著?!辈涣吓⒕芙^了,說:“不用,我愿意陪桑尼站著?!?/p>

    一旁的演出助理接過話:“經理,要不然咱給解不開的這幾縷毛剪掉吧,回頭再送修?!苯浝矶紫律?,翻了翻說:“不行,面積太大了,送回總部費用最少六萬美金?!?/p>

    嘈雜聲再次襲來,用完午餐的游客陸續回到樂園的中心,舞臺經理的聲音淹沒其中,越來越模糊。他并不在意,當下唯一的念頭是搶在吸管拿走之前多喝點水??梢凰查g,他又自然地聯想到要不要在吸管拿走后,做個捂耳朵的動作回應,隨即思維就無法控制地開始自動復習那些肢體的定位。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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