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3年第8期 | 戴濰娜:去愛曇花一現的事物——波伏娃的中年危機

戴濰娜,詩人、學者。畢業于牛津大學。出版詩集《靈魂體操》《我的降落傘壞了》《面盾》等,文論《未完成的悲劇—周作人與靄理士》,翻譯有《天鵝絨監獄》等,戲劇《侵犯》《水泥玫瑰》。主編詩歌Mook《光年》。榮獲2014現代青年年度十大詩人;2017太平洋國際詩歌獎年度詩人;2018海子詩歌獎提名獎;2018“領讀者”年度人物提名;2020劍橋徐志摩銀柳葉青年詩歌獎。
“我識別出那些正在前進的社會力量,我發現我是置身于他們中間的?!盵2]
——薩特
中年,像一頭獅子般到來。
四十歲對波伏娃而言,剛剛好意味著成熟的開端。她說自己后來理解了為什么科萊特筆下的某個女主角會惆悵地說:“我已經不再是四十歲了,不會再對著凋謝的玫瑰傷感?!盵3]她只花了兩年時間就寫成了舉世聞名的《第二性》,并在四十一歲時出版。那時,她對于未來的愿景,熾烈且充滿勝算。榮譽和變革幾乎沒有懸念。按照她的完美規劃,五十歲可以叫做成年人,那之前都屬年輕人。真正讓她惶恐的衰老訊號,是她與未來的關系。早年間的抵抗運動,連同浸潤著不知疲憊的熱血、主義、先鋒藝術的左翼革命,正日漸與她脫軌。她與終身男友薩特,曾全身心投入到正由他們改變的世界,和隨之而來的未來,并為之戰斗。1968年五月風暴時,她跟同時代人,都還擁有一個龐大而恢宏的未來,盡管那時她已年過花甲,仍儼然煥發出灼灼生機。直至生命和革命一并“熱寂”,朝向無序、失控與毀滅,她預感到“人生的作品已到了完結篇,即便再多寫上兩三卷,也不會改變整體的樣貌了?!盵4]遲到的中年危機和早來的暮年恐懼,幾乎同時降臨。
革命后的世界,變得令她和薩特難以把握了。思想者仍力圖在各種“混亂的回響”[5]中理出頭緒。他們一度寄予厚望的欣欣向榮的全球左翼革命,由于其天然的自發性和運動屬性,發展到了他們無法理解的境地,突破了想象和規劃的邊界。晚年薩特的多病,又加速了這籠罩在未來的愁云。
當死亡的暗影漸濃,老病纏身之時,陽臺上飄來了薩特輕聲哼歌的嗓音——“我不愿給我的海貍添一點兒負擔,哪怕一點點……”[6]
曠世才華終成浮華戲碼。盡管“人是無用的激情”,存在主義思想仍堅信:在行動、反叛,和親密之中始終有希望在——唯有“人是人的未來”[7]。
一次,在他們鐘愛的圓頂飯店共餐時,暮年薩特指著一個圓臉少女問波伏娃:
“您知道她使我想起誰嗎?”
“不知道?!?/span>
“想起您,她這個年紀的您?!?/span>
重返波伏娃的少女時代
“我是憑借不為他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而活著?!盵8]波伏娃46歲時再次動筆寫下一樁無法釋懷的,早年間真實的“生死往事”。
那曇花一現的少女時代,半明半暗的心緒,天生有一種激烈與拒絕。它們就像女性這個神秘物種本身一樣,是不可測的,且有拒絕的本能。半自傳性質的《形影不離》里,早熟的少女扎扎,沉淪于錯落綿長的自我對話,神經敏感到幾乎帶有一絲殘暴血腥;同齡姐妹希爾維(波伏娃在小說中的化身)清醒堅定,看透了女性的普遍處境——橫亙在未來的宿命。
在城府與誠懇之間——波伏娃要剝開自己,面對世界,如一條繃緊身子的魚,讓你讀到那些好看的魚刺。等到看客快要逮住真實的故事原型了,她又一次靈巧地游走。
這本浸透了少女心血的書,大概寫得很艱難。
波伏娃用文學為少年時死于“精神謀殺案”[9]的閨蜜扎扎“招魂”——她結結實實死于她的覺醒,死于她特立獨行的個性。而對“個性”的珍視,向來是波伏娃思想的核心:“并非個體——某一號樣品——的價值,而是獨一無二的個性的價值,這種價值使得我們每個人都是紀德所言‘最無可取代的存在’”[10]。正是扎扎獨特的品質,將她自己一次次暴露在越軌的險境。然而所謂成熟,就是一個自我裁汰的過程。波伏娃的養女西爾薇甚至使用了“陰森”一詞來形容“學會適應”的工具化過程——“將自己嵌入預制的模具中,模具里有一個為您準備的空格,和其他空格挨在一起。但凡超出空格的部分就會被抑制、碾壓,如同廢料一般被丟棄?!盵11]扎扎學習成績優異,但性情乖戾。是她率先給少女波伏娃示范了如何逃脫“乖乖女”這一標簽的束縛,她毫不扭捏地冒犯校方,同時掐準了一個淑女唱反調的尺度,叫人抓不著把柄。出于對母親不幸的愛與服從,她的出格都是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為了自由,為了獲得一丁點兒安寧的孤獨時間,她甚至揮動利斧砍傷自己的腳踝。
“這樣的事情我永遠不可能做得出來;光是想一想,我的血都要凝固了?!盵12]波伏娃為之戰栗。她一手培育了這份友誼,對扎扎懷有一份不可知的崇拜、恐懼,與激情。神秘是一種邀請的藝術。她為這個早慧少女驚嘆不已,她著迷于她異稟般的敏感神經——“當她看見一只桃子或一朵蘭花,甚至僅僅聽到別人在她面前提到桃子或蘭花時,她就會微微顫抖,胳膊上起一層雞皮疙瘩”[13]。
這些無意識萌動的蓬勃的生命知覺,正是她日后和薩特在一起時所體會到的東西——只是,那份成熟后的勃勃生機更為廣闊。個體敏感性被編織進世界的圖景。自從在巴黎高師邂逅薩特,她迅速融入他的小圈子,成為他人口中的“女薩特主義者”,兩人一生相伴,經歷了許多重要的政治旅行。沒有戒指,沒有婚約,唯有情人共赴的理念和行動。每一刻生命力量的綻放,如同永生的花朵,伸張著磅礴的生命意志。當波伏娃投身于熱力四射的廣闊天地,那個更勇敢、激進的少女扎扎在黑土下冰涼。這個堅稱自己會結婚,但絕不會早于22歲的少女,最終亡命于22歲生日前一個月。
據說,生活只能以“倒帶”的方式獲得理解與最終解釋。二三十年間,波伏娃不斷重返這段殘酷青春,從《精神至上》《名士風流》到《端方淑女》,她一次次徒勞地在紙上嘗試復活早夭的扎扎。波伏娃曾說,她之所以寫書,寫那些讓她得以成名的書,都是為了能夠講述自己的少女時代,畢竟誰愿意去關注一個無名之輩的成長往事?[14]
少女時代經歷的秘事,最終讓她成長為了世人所了解的波伏娃。晚年回憶錄里,波伏娃講述了父母在1919年變成了“新窮人”,她由此走上了與依附于家庭的傳統淑女不同的另一條獨立之路。
20世紀初天主教家庭的淑女們,人生前途只有結婚,或者進修道院。獨身是恥辱。女人們在日復一日的家庭勞作中被判處無期徒刑。悲劇在一代代間傳遞,“媽媽從沒有任何事是為了她自己而做的,她一生都在奉獻自己?!盵15]一潭死水的宿命,如同浸泡在烈酒里褪了色的櫻桃尸體,散發著腐敗的,令人作嘔的熱氣。波伏娃對于資產階級最初生理性的嫌惡,便源于扎扎周遭窒息的環境,那股傲慢又虛偽的壓迫性低氣壓——“扎扎最終是被她的階層殺死”[16]。過早受到了愛情魔鬼的引誘,扎扎才華熱力一朝耗盡;波伏娃的少女時代卻是心無旁騖,如饑似渴地學習,沉浸在寓言世界。一想到可以通過工作,擺脫依附于人的女人宿命,她就興奮不已。面對年少時的懵懂愛人,她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鎮定、理性,她很快意識到對方沒有能力接住她的繡球,“他在思想上不能滿足我”[17]。她絕不奢望雅克不介意她沒有嫁妝這個硬傷,她也沒有精致的著裝(扎扎曾往波伏娃衣柜里偷偷掛進去一條像樣的裙子)。然而正是貧窮成就了她,讓她逃脫了那個時代女人的既定軌道,不得不努力取得哲學教師資格養活自己,并因此有機會在日后結識薩特,發展出共同的影響世界的文化思想。否則,“我會像其他少婦一樣體驗到被撕裂的痛苦,被愛情和母性所困,卻無法忘懷往日的夢想?!盵18]
“不,我們并沒有贏得這一局”
巴黎從未平靜的天空下,正爆發一場節日般的大游行。象征著墮胎自由的香芹插在頭發絲里,一股清爽的類荷爾蒙的植物腥味兒在空氣中彌蕩。圣安東教堂門口的臺階上,一個年輕新娘,頂著沉重的白色婚紗,長裙尾快要把她絆倒了。忽然一陣奇異的風,將她高高托舉起來——她看到身下香芹的天空一路漫灌到民族廣場。廣場上的雕塑底座上,拖布正被焚燒,如熊熊燃燒的火把。女人們受夠了拖布般的奴隸人生!擄走新娘的,正是由四千男男女女匯聚成的游行大軍。受“五月風暴”啟迪,法國女性解放運動也在發明感官上嶄新的革命。人們唱歌,跳舞,歡樂氣氛堪比一場女權主義嘉年華?!吧杂?!”“解放新娘!”隊伍里不時有人高喊??谔柵c掌聲,如雷鳴浪涌,滾向炙烈的天河。潮水般的人群涌向教堂,將新娘奉還給了這綠芹人海中唯一的陸地,領頭的還和神甫交談了幾句。
扎扎是否會出現在這歡樂友愛的隊列之中?她也曾在樹林里策馬奔馳,萬般夢想著當一個叛逆的新娘,她身上還有火的印記。波伏娃會不會又一次在無數張涌動的面孔中,看到扎扎蒼白幽靈般的臉?
不久以前,她剛剛在《343宣言》上簽名,大膽聲明自己曾經墮胎,站在公眾和保守勢力面前,毫不示弱。當波伏娃喊出“我們的子宮屬于我們自己”,她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五十一年后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伊訴韋德案”,限制墮胎卷土重來。封印在廢土里的惡靈,再度奪去了女人的子宮——她們從未自主擁有,亦難以逾越的戰地。
中年以后,波伏娃沮喪地發現,半個多世紀來的女權主義斗爭充滿了失敗主義。早年間暫時性的取勝,只是一時之迷惑。碩果很快過時,被遺忘。經久不變的“失敗”與“未完成”,才構成了這場最漫長的革命的核心。在《第二性》中,她曾意氣風發地寫道:“總的來說,我們贏了這一局”;到了自傳體回憶錄終局篇,波伏娃改變了結論。
“我上當受騙了!”[19]她喉嚨里溢出混沌的聲響,絕望的藤蔓已纏上了腳踝。她清楚地看到一部分內在的死亡,對于生命失去了飽滿熱切的感知、期冀,以及原本最自然不過的珍惜;她清楚地看到還沒有告別,就疾疾步入人生的后半場,不再對生活抱有堅定的信念;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對于進步政權和人性的最糟糕最惡毒的預判,統統得到了驗證,只可汲取閃光的片段;面對曾經并肩作戰的友人在時間長河里出人意料的變化,她竟也毫無傷感……那么,這一切,只能在文字中予以搶救和奪回了!她的書,曾讓保守女人們不安,嗤之以鼻——“她非得等到六十歲才明白隨便一個小女人都能明白的事”;如今她的“缺乏斗志”,又讓更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們不滿。然而,她心中始終有一個清明的聲音:“描寫失敗、錯誤、消極的信念,并沒有背叛任何人”[20]。
說到背叛,首先不能背叛的是自己最初的計劃:寫作,并讓同代人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與他們(同代人)的關系——合作,斗爭,對話——在我看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盵21]扎扎已然成了自由的“祭品”[22];活下來的波伏娃,選擇將自由作為方法,來對理想負責,那理想便是——“了解并表達”[23]。日復一日筆耕不輟,波伏娃絕無停滯之感,一天天迫切關注著時局風向。她改變了自己年輕時不愿局限于女權運動的傲慢偏見,那時她認為女性地位取決于未來的生產關系。晚期波伏娃修正了這一思想,她堅信階級斗爭并不優先于性別斗爭,兩者應當并行不悖。還有什么不能背叛?大概就是她跟薩特間的靈魂契約,和來自扎扎的凝視了。
小說中扎扎的化身曾說,“不明白為什么不幸,這是一種更大的不幸?!盵24]
波伏娃半生都在回應這一問題。她驚詫于人們理所當然地接受對女性的剝削——“我們很難意識到,奴隸總是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是奴隸,因為我們以為奴隸能輕而易舉地看到其中的矛盾”[25]。兩性間的矛盾和不平等,跟奴隸制一樣古老,也一樣的花樣翻新。美麗的不幸,幾乎成為女人的某種天然屬性?!拔夷艽_定的是,我一定會走出困境……無法想象我會拋棄自己的雄心壯志和自己的希望?!盵26]波伏娃絕不坐以待斃,扎扎就沒有那么好運。按照官方結論,扎扎死于一種病毒性腦膜炎,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全部的實情。篤信上帝的扎扎,內心分裂出幾股不可調和的矛盾激情。她早熟的愛情,是青春期吞食的有毒漿果,致命的秋水仙;她同時被自己鋒利的罪感所割傷。
少女一步步奔向死亡。一切是如何猝不及防地發生的?又究竟為何最終走到這步田地?扎扎的死因至今成謎。這謎團像聲尖利的哨鳴,懸于波伏娃生命里。要解開這個謎,她必須揭示出更深層的謎底。早在維多利亞時代晚期,就有怪咖研究過新奇博雜的女性溯源。靄理士在《男與女》這本小冊子中就探討了一些古奧話題,諸如女性盆腔的進化,關系到性、情感、頭骨以及大腦的進化等……在鑿實的醫學、生物學基礎上,不乏神秘主義的玄學詰問。他要回答的問題,也正是波伏娃心之所系——女人何以是女人?一句話概括《第二性》:“女人并非生為女人,而是變成了女人”[27]。薩特充滿生理吸引力的存在主義哲學,努力模鑄人[28]——個別的人;波伏娃的《第二性》則模鑄了女人。
如何成為女人,成為完整的人?波伏娃的回答,攜帶著她的整個人生。
她與薩特一生都自我放逐在自由的危險之境。她的才華,在一種遠比理論更為精深浩闊的情感和心智中蕩漾施展,她深知“自由行動”的意義。當她選擇了一種更廣闊,更有建設性的人生方式和寫作方式時,平凡之軀被文化的光照放大出巨大的身影。伊莉葛萊特別注意到,在波伏娃女權思想中“女性解放不會抹除性吸引力的光芒”[29]。波伏娃反對一部分女權主義者對全體男性的敵意,反對用姐妹情誼壓倒一切社會關系,她“尤其反感把女性封閉在女兒國里”[30]——
有一天,女性或許可以用她的‘強’去愛,而不是用她的‘弱’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棄,而是自我肯定,那時,愛情對她和對他將一樣,將變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險。[31]
與波伏娃相隔僅一個月,前后腳離開人世的狄金森,一生幽居,25歲以后便閉門不出?!办`魂選擇她自己的伴侶——/然后,關上門——”[32]波伏娃則選擇敞開大門,與靈魂伴侶共建開放式親密關系。極致的“向內求”和“向外求”,皆為愛的試煉。世上沒幾人能如狄金森那般擅長“閉門造車”。對于主動隔離式的幽閉生活,波伏娃顯然缺乏那份耐性。她還是滿心期待著敲門聲——不論門口是一頭孤狼,還是野兔。
革命與清賬
這一年(1970),波伏娃又一次夢見了走投無路的末日景象。整個世界都蓋在白雪之下。警察帶來了斯蘭斯基[33]和其余被絞死的人的骨灰。雪耐心地穿過大半個世紀,它來到這個世界上,不是為了裝點,而是清洗。靜寂的原野上,骨灰的白和雪花的白,彼此埋葬。另一次,她夢見自己和薩特在沙漠中焦灼地尋找綠洲,好容易走上一條寬闊大路——“不,這條路哪兒也去不了!”
沒有一條通向他們心目中的自由之路。革命的種種內在矛盾,宿命般地,將自己引向不可知的失敗之途。
左翼暴力、先鋒的氣質、自發的屬性,曾在同時代各個藝術門類中誘發出顛覆性變革。如今二十世紀初的假想英雄們紛紛落幕。盡管她與薩特從未從屬于某個政黨,他們與人民陣線始終葆有深刻的情感連接。漫長歲月里,這雙驚世駭俗的精神領袖,警覺地經營著與全球左翼之間人道、友愛、互信的交情。在耶路撒冷的“封閉區戰士合作社”,他們結伴探訪華沙猶太幸存者,聽幸存者們講述驚心動魄的起義;在埃及他們受到了哲人王般的禮遇,人們手舉國旗,隊伍排到了幾公里外對著他們歡呼“薩特萬歲!”“西蒙娜萬歲!”[34]她開始變灰的高聳發髻,猶如一頂最樸素的思想皇冠,慧眉深目像一束光,照亮了那些陰影之中不被看見的國家。她的目光,往往也帶來了世界的目光。這對思想伉儷全身心支援世界各地的進步運動,不僅是出于道義,而是感到人民正在為了他們而戰斗——一切都在實現她最初孤勇的理想。早在非常年輕時,波伏娃就想象自己的生活會是一個“異常成功的人類生存案例”[35]。扎扎的早夭,給了她一面死亡的鏡子,從此她的自由永遠地跟這面鏡子連在一起。鏡中有一個指派給她、扎扎,以及所有受壓抑、受壓迫、被規訓者的位置。她痛恨這位置,和圍繞它的矯飾、蠢事,竭力拒絕冷漠、取悅和逃避。她發誓要理解這一切!如若她停止思考,鏡子里的人非把她壓扁不可。
然而此刻,面對一個雪盲的世界,所有革命后始料不及的變化都像是對她早先智力、判斷、觀點的嘲笑。長久以來,她和薩特滿懷熱忱試圖理解身處的時代。他們在“羅素法庭”通宵達旦地工作,譴責越南戰場上的地獄景象,審判美國在北越犯下的侵略罪行;他們牽掛阿爾及利亞戰爭、古巴危機和布拉格悲劇,關心非洲“黑色大陸”的文化重塑……最終一腔激情變成了天真的潰敗。波伏娃越來越預感到,自己此生對社會改造的期望會落入無底洞般的深潭。
她或許也和當年的扎扎一樣,感覺到自己“被圍捕”?她清楚那種感覺,只是這圍捕的力量更抽象,不可名狀。
沒有確證,也沒有迷失,只有遲滯的感知。薩特說的沒錯,他們投身到了一種自己“并不太理解的歷史之中”[36]?;旌现鴲叟c厭惡,他們似乎不能再以過去的方式討厭這個世界了。這也是波伏娃日后拋給薩特的問題。剛剛結識薩特時,薩特有一種“逆反性審美”[37],他和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意識清晰,“選擇成為自己”[38]。若問他彼時對于身處的法國社會作何感想?他在成名作里就撂下一個詞:“惡心”[39]!
“他人即地獄”“存在先于本質”這些石破天驚之語,如同思想粘鉤一般,勾起了年輕人原本壓抑的巨大虛無與叩問,妨礙了他們的歸順。從巴黎到馬賽,一夜之間感染了猶疑。反對者們批判存在主義思想挫敗了戰后法國人民的斗志。但尖銳的攻擊,只會助推《存在與虛無》的節節勝利?!澳菚r薩特是個青年,不僅僅對著未來說話,而且也有理由以青年的名義……他的存在主義是精神史的最后一個詞”[40]。
激蕩歲月里,變革者每天頭頂著各種“主義”;有一天,雪屑落在了他們頭頂。經歷了長時間的掌聲,薩特并沒有停止自我拷問,盡管年齡已經把他變成了一只被年輕人搬來抬去的古董花瓶。他著實遺憾1968年的運動來得晚了一點,倘若放在自己年富力強之時,他必定能有更多的介入。剛認識波伏娃時,他渴望同時成為斯賓諾莎和司湯達[41],早年在水牛比爾、尼克·卡特等探險小說中游歷,薩特向來以“天才”自居,力圖創造一種既為時勢而生,回應某種呼喚,同時兼具普世價值的作品。他用西庇亞斯的話形容自己:“我未曾見過與我價值相若之人”[42]。時間教會人如何放低姿態。到了1975年,遲暮的天才承認,“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43]。薩特突如其來的謙和,讓波伏娃感到難過。
半生與時局共舞,他們幾乎被押作未來的俘虜。然而她絕不甘心被拋棄在這個改頭換面的世界。作為左翼思想領袖,她和薩特曾被前呼后擁著深度介入全球事務,最終收獲的是無解的失敗者之歌。左翼各派別日益增長的裂隙,讓成員之間充滿敵意,無法調和。唯一的共識是,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失敗了。剛剛釋放出來的新生力量和嶄新公平迅速變異,被另一種剛出生的可怕魔鬼鎮壓。
如果人生和歷史只是“一再地把一個錯誤換成另一個錯誤”,那么文學革命意義何在?革命又如何走出自己的死循環?是否一切如同一種新陳代謝,一系列堆積的意義,只是為了重啟人類機體的活力?當文明趨于迂腐——事實上,文明精致到一定程度便不可避免地滑向迂腐——新的力量別無選擇,必須在藝術、文化、社會、政治等一切與人相關的領域來再次克服迂腐。
一切還是要回到人。波伏娃敏銳地意識到,問題的關鍵在于,“年輕的一代會不會為世界提供新鮮血液,還是正相反,使之更僵化”[44]。她依然能嗅到1968年索邦大學深夜階梯教室中糜爛、頹唐的,激烈幻覺的味道……所有人的臉龐都涂抹上了一層飽滿到外溢的夢幻色釉。革命激情就像愛情般的崇高,荒誕,忘我,最終吞噬自己。人們從最初對革命的同情,轉而重新渴望秩序。一代人的變革激情,如青春痘般爆發又覆滅,混亂中蘊涵了整個戰后世界的結構性危機,以及延續至今的危機的變形。
充滿變數的時刻,自由選擇才真正發生。人與世界的真實關系得以閃爍——
徒勞并因徒勞而有價值的希望。這個方面——和未來的關系、和希望的關系……徹底的普世觀念——這是我在二十世紀生命的意義。[45]
愛即生機
時間是一場幻覺。與菲茨杰拉德認為生命是一個“瓦解”的過程不同,薩特相信生命的進步,至死方休?!氨仨氁粋€小時比一個小時干得更好……我的心臟的最后一次跳動剛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頁上?!盵46]
工作仍是他最迫切的熱望。為了完美工作,薩特大量吃“科利德蘭”,亢奮地寫作,以超出自身負荷的極限能量下筆如飛。他吃興奮劑一次吞十次的用量,時而分不清是半聾還是昏迷。垂暮來襲,他不時腦子發木,B醫生建議他放棄嚴肅文論,嘗試寫詩。B醫生前腳一走,薩特就大罵了一句“笨蛋”![47]直到有一天,薩特視力下降到無法閱讀,他看著自己一直鐘愛的居住了十八年的書房,忽而喪失了生趣。他對波伏娃說,他不再喜歡這房子了,因為它“是一個我已經無法工作的地方?!盵48]
波伏娃回想這半生,她與薩特一刻不歇的狂熱工作,引領思想革命,繼而被革命賣掉……不斷在活著的時間里看到自己低劣的翻版。對手一再變換。他們燃燒的身心和自我重塑的欲望,總能讓自己從任何絕境中浮上來??扇缃?,對面是一座疾步趕來的墳墓,是愛人的告別,亙古不變的衰老騙局。曾經的戰役,已無足輕重?,F在,波伏娃不得不去試探衰老與文明、創造力、革命以及死亡的關系。
在日漸稠濃的死亡的平庸之中,愛即生機。
遠處是可怕的死亡和永別,遠處有假牙、坐骨神經痛、癱瘓、癡呆和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獨,我們不再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會拋下我們飛快地運行……我們會在人生的最后旅程中相互攙扶。也許因此這一段路就不再可怕了?我不知道。希望如此。我們別無選擇。[49]
早在薩特病情惡化前幾年,波伏娃已在創作《懂事年齡》。這本她自己并不完全滿意的小說中,波伏娃直入衰老的話題。一切從走投無路的絕望中年開始,像盯著糖在苦咖啡里化掉,女主角一點點品咂到生活、回憶、親密之人揮發出的細小無力的甘甜——用以抵抗忍無可忍的智力、肉體、理想的多重潰敗。女主曾充滿雄心壯志地相信自己會永遠充實,不斷更新,每一天都向著期望的目標靠近,在即將退休的年頭上依然做著學習計劃。然而,人生的下坡路來得猝不及防。她因政見不同與兒子斷絕關系,并由此開始質疑丈夫的信念立場,進而陷入對自我的深度懷疑。那一代知識人,將政治性作為了人生第一性的存在。最多的憤怒和脾氣,都投注給了改造世界的大業。波伏娃在小說中面對的,是自我和世界共同的中年危機。
即將枯萎的玫瑰,天然叫人疼惜。那護花的人,也只有自恨無能為力。當時的評論界暗戳戳譏笑,波伏娃小說中那個對自己和他人都憤怒失望的女教師就是她自己;而那個比她更早衰老,立場閃爍,卻最終把她從無邊的荒誕和陰霾中撈上來的男主角,自然非薩特莫屬。
對于這些揣度,波伏娃保持了開放的曖昧。
意大利語的青春這個詞特別美:stamina。就是活力,是火苗,可以讓人去愛,去創造。當你沒有了它,你就失去了一切。[50]
幾乎同時發動的另一場世紀之愛——海德格爾和漢娜·阿倫特用“靜默”復燃并加強了那些行將湮滅的生命火苗。愛的音符,每一拍都在擊打墮落和死亡。和海德格爾恢復通信后的第二年,阿倫特在《思想日記》中寫道“所有平均的東西都是墮落,都是朝向死者這普遍性的傾向”[51]。所謂平庸,就是一種鈍化,一種精神上的奴隸主義,它令初生而來的對生命的強烈珍視,日漸泯滅為無意義的重復勞動;用對生命的漠視來延續生命。真正的愛,是生的氣息,能夠激發人內在的欣欣向榮之氣,而非某種腐朽停滯的情感。即便是在告別之中,也能生長出新的相遇。
或許是秉承了薩特的“希望哲學”,或許天生就不可救藥地樂觀,波伏娃發誓要在“終局”到來之前,率先發球;她那對于時間倨傲無禮的同伴,渴望不朽的同伴,對于衰老更有一種超然。盡管那些衰弱的東西早已變成了自身的一部分,活在希望中的人也從未喪失興味。世界尚未對他們封禁。在回憶錄中,波伏娃再一次完成自我發現和自我發明,用非?!皻v史的方式”回顧了她與薩特的一生?!陡鎰e的儀式》是波伏娃唯一一部交付印刷之前薩特沒有搶鮮讀到的稿子。書出版時,薩特剛過世一年。沒什么能夠拖住她向前的腳步,死亡不行,悲傷也不行?!吧顩]有暫?!?,這是1968年“五月風暴”中她記憶最深的口號。直到去世當天,她都還在為當年和薩特一同創立的《現代》雜志工作。唯有書寫,持續不斷地創造記憶,可以將愛人永恒地連接在一起。他們的生命存在,同時作為彼此生命以及詭譎歷史的“證人”和“證詞的一部分”[52];他們的情感,在哲學上顯然比青春走得更遠。
這對二十世紀最敏捷的頭腦,受過哲學的完整訓練,創造了一種哲學意義上全新的情感關系:一種敞開式的高貴的男人與女人間的智性友愛。兩個哲學家從愛欲中透析出純粹的法則與主義,密布著競爭與友誼——“我們之間有真正的自由:把自己的立場置于危險境地的自由?!盵53]時而觀點短兵相接,時而在彼此面前推翻自己,她與薩特的開放愛情同樣作為了哲學主體。在波伏娃看來,正是他們之間的關系,構成了理解薩特與其他女人關系的要害。當她不無嫉妒地問薩特:“在這些戀情里,女人身上的什么東西最吸引您?”薩特回答“無論什么都吸引我!”[54]他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沒有任何大男子主義,但唯有在波伏娃身上他真正確證了自己。
他們依舊喜歡重游愛過的故地,新舊景象交織在一起,記憶隨目光所及自由地切換。波伏娃凝視著愛人衰老的背影——他整個鐘頭坐在普羅旺斯四面灌風的大露臺上,注視著村莊,什么都不做——她了解他此刻最深的渴望,那同樣也是她內心的愿望。他們在露臺上靜靜坐著,好像可以一直坐到永遠,絲毫不厭倦。世界的巨大異彩依然令他們悸動不已。與眼前這般開闊風景如出一轍,這段親密關系的深層次意義,超越了封閉的二人世界:從來不是一只 “封套”,而是一個延展和吸納的“小系統”——他們的蜜巢始終敞開,迎接文化風物、社會潮水、不可知的風暴隨時涌入。
親密之書
她反復問自己:“假如沒有遇見薩特,我會如何發展?”結論卻是,“我很難確定那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偶然。遇到他不完全是個意外?!盵55]波伏娃堅信,即便1929年他們沒有相遇,他們的命運也遲早會因為青年左翼教師聯盟的小圈子而纏繞在一起。他們必定此生同行。
二人在充滿沖突的道路上齊頭并進,持續給予彼此希望和生機,以及昂貴的真理。他們是最頑固也最親密的戰友,共享了時間和命運,甚至共享著對他者的情欲。波伏娃承認,“薩特所執意交往的女人真的都很迷人。她們是如假包換的迷人。作為見證人,我甚至也在另一個層面上,迷戀著她們?!盵56]她自己也引誘了不少男男女女。
“既不能背叛終身伴侶,又不能放棄剛剛給他打開新世界大門的女人?!盵57]當談到薩特所交往、迷戀的諸多女性時,波伏娃提議,讓他面對所有這些女人——“冥想一下吧”[58]!默誦一遍情經……女人,幾乎是薩特一生的修行之途。跟女人們的相處,如同浸透在私密的月光之下、音樂之中。潛入花蕊之時,有一種感性的生命萌發,進而轉為創造和新知?!拔腋信d趣的是將我的知性重新浸泡在一種感性之中”[59],因而薩特思想有一層動情的生命力。借由與女人的羅曼蒂克關系,存在主義哲學家在她們的神情中,見識到屬于另一種沉默性別的優越感性并且——“占有了她的感性”[60],用于體驗完整性的世界。經由愛過的女子,薩特與他游歷探究過的城市建立起一種持久而富有人性的私人鏈接;女人天然的“邊緣人”視角,又令她們對身處國家的知覺更為新穎有趣。據說,全球各地他所到之處皆有一個情人,作為這個國家的形象代言人——代表美國的M夫人,代表巴西的克里斯蒂娜等等。
這些外界流傳久矣的八卦,在二人1974年從夏季持續到冬季的長篇對話中赤誠披露。波伏娃竭力讓薩特占據談話的上風,以獲取他深層的內心流露——某種只在彼此間存在的“交流”。盡管抑制不住對其他女人的刺探, 波伏娃始終高度鎮靜。她也曾在這過量的危險關系中嘗透了可怕的嫉妒與背叛?,F在他們老了,對于親密關系的體驗也不同于從前。
曾經的波伏娃只能想象出一種愛,就是對扎扎的愛[61]?!拔覒摪炎约旱纳脕矸纯鼓切┪覑鄣娜藛??”[62]這是扎扎顫抖著問她的問題。扎扎用生命作出最激烈的回答,波伏娃深知自己必須從這獻祭中汲取理性,遠離以愛之名的殺伐。她與薩特間的“君子協定”,經過了漫漫長路,已然成為了自己的命運。他們主動選擇的契約,是“一項長期的事業”[63]。這段牢不可破的感情幾乎帶給了彼此一切。如果非要追問那究竟算不算真正的愛情,只能說,它高于愛情——他們是懷抱希望一起改造世界的人。
1968年戲夢巴黎的青春期,在薩特波伏娃這里可謂持久漫長,延至老境。他們在“親密關系革命”中堅守秩序,并未被中年危機和老年絕望吞沒。事實上,“絕望的誘惑”[64]在薩特一生中僅發生過兩次。一次是二戰法國被占領期間,他徹底感到那個充滿文化活力和快活的可能性的世界被奪去了。然而存在主義由樂觀而來,他決然選擇——拒絕絕望!另一次,便是在晚年提前陷入對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性的陰霾的思慮。他意識到人類作為一個“悲慘的整體”[65],擁有的只是永恒的分裂。曾經這個世界幻想著經濟可以消弭國家政體間的敵意,之后互聯網又制造了萬物互聯的生意。然而這些鏈接一一失效,互聯網留給未來的是更深的撕裂。最終,恐怕只有文學——古老的文學,去喚醒人性中本能的理解,重新鏈接這個世界的親密。文字,是有關記憶的權力。手握書寫的筆,就是手握記憶的權杖。那些玩弄言辭,濫用語言的人何其卑劣,有罪,一旦丟掉了對記憶的守護,那么愛和生命終將成為一種消耗品:你,我,世界,很快耗盡。在現代性革命完成了偉大的毀壞之后,重返伊甸園之路,或許是去寫一本建造美好關系的書——重尋人和自我,和他者,和世界的理想情誼。
波伏娃和薩特最后的寫作,都回歸到親密關系當中——去寫一本屬于“我們”的書。
“他深切地希望在書中展現一個‘我們’……希望得出一種‘我們’的思想”[66]。唯有在這“共同思考”中,思想者辨認出愛人與自己,得以完成最后的飛升——“一部超出我自己作品的作品?!盵67]
同樣是在他們留戀的圓頂飯店。病逝前不久,有一次薩特忽而神秘微笑著對他的“小海貍”道:“那么,這是告別的儀式了!”[68]
屬于他們的時間過去了,屬于他們的時間不會過去。過去將一直存在,優于未來而存在——它們早已嵌入到未來歲月的肌髓里。明天不只屬于那些剛出生或未出生的年輕人,世界依然屬于他們,哪怕是“反薩特”“反波伏娃”的世界。他們,不可消滅——
現在是過去的重新開始。[69]
注釋:
[1] 法國詩人阿爾弗雷德·德·維尼的詩句
[2] 讓·保羅·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以下簡稱為《存》),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53頁。
[3]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算以畢》(以下簡稱為《清》),臺學青譯,海天出版社,2021年,第29頁。
[4]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29頁。
[5]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373頁。
[6]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別的儀式》(以下簡稱為《告》),孫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9年,第19頁。
[7] 龐杰(Ponge)語,轉引自讓·保羅·薩特《存》,第13頁。
[8] 彼得·漢德克語
[9] 扎扎死因成謎,整個事件充滿模糊性,但可以肯定與情感因素密切相關。波伏娃的養女希爾維·勒邦·德·波伏娃在評論這一事件時使用了“精神謀殺案”一詞。
[10] 希爾維·勒邦·德·波伏娃 “序言” ,收錄進西蒙娜·德·波伏娃《形影不離》(以下簡稱為《形》),曹冬雪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8頁。
[11] 希爾維·勒邦·德·波伏娃 “序言” ,收錄進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6頁。
[12] 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116頁。
[13] 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15頁。
[14] 1967年3月28日加拿大電臺紀錄片《資料》(Dossier)波伏娃口述。
[15] 希爾維·勒邦·德·波伏娃 “序言” ,收錄進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8頁。
[16]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8頁。
[17]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4頁。
[18]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4頁。
[19]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05頁。
[20]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14頁。
[21]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24頁。
[22] 回顧扎扎,波伏娃曾在未出版的筆記中寫下來“祭品”二字。
[23]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0頁。
[24] 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45頁。
[25]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412頁。
[26]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4、15頁。
[27] 見1975年西蒙娜·德·波伏娃與法國記者Jean-Louis Servan-Schreiber進行的電視訪談Pourquoi je suis feministe(“為什么我是一個女性主義者”)。
[28]“模鑄自己時,我模鑄了人?!弊尅けA_·薩特《存》,第9頁。
[29] 露西·伊利格瑞《性差異的倫理學》(以下簡稱為《性》),張念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xii頁。
[30]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414頁。
[31] 西蒙娜·德·波伏娃 《第二性》(合卷本),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868頁。
[32] 艾米莉·狄金森《孤獨是迷人的》(以下簡稱為《孤》),葦歡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8頁。
[33] 曾任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總書記
[34]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367頁。
[35]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33頁。
[36]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502頁。
[37]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458頁。
[38] 轉引自“演講的前因后果”,收錄進讓·保羅·薩特《存》,第1頁。
[39] 《惡心》是薩特創作的日記體中篇小說,也是他的成名作之一。1938年首次發表。
[40] 讓·埃默里《變老的哲學:反抗與放棄》,楊小剛譯,鷺江出版社,2018年,第105頁。
[41]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53頁。
[42]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95頁。
[43]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04頁。
[44]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489頁。
[45]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515、516頁。
[46] 讓·保爾·薩特《文字生涯》,沈志明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序第9頁。
[47]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56頁。
[48]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73頁。
[49] 西蒙娜·德·波伏娃“懂事年齡”,收錄于《獨白》(以下簡稱為《獨》),張香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66頁。
[50] 西蒙娜·德·波伏娃《獨》,第37頁。
[51] 漢娜·阿倫特《思想日記》,轉引自烏爾蘇拉·魯茲(編)《海德格爾與阿倫特通信集》,朱松峰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10頁。
[52]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頁。
[53]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40頁。
[54]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364頁。
[55]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6頁。
[56]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373頁。
[57]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26頁。
[58]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373頁。
[59]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369頁。
[60]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367頁。
[61] 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35頁。
[62] 西蒙娜·德·波伏娃《形》,第125頁。
[63] 西蒙娜·德·波伏娃《清》,第16頁。
[64] 讓·保羅·薩特《存》,第111頁。
[65] 讓·保羅·薩特《存》,第113頁。
[66]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14、115頁。
[67]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115頁。
[68]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21頁。
[69] 西蒙娜·德·波伏娃《告》,第506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