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3年第8期|葛小明:水邊的反常
當路過一條河,你便擁有了它。你無需知道它的名字,不用過問它經過了哪些村莊,也無需去考究河里有多少種類的魚蝦或者水草。只要發現了它,你便與之發生了緊密的關系。無需任何理由,當你安靜地站在一條河的岸邊,你便介入了它,占有了它,肢解了它。
你情不自禁地把最近半個月的心事告訴了它,毫無保留。你首先傾倒的是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在你看來,這是最近一段時間內最大的事情。這件事可能是令你極其難過的,工作陷入僵局,親人重疾,朋友失和,隨便一件都足以讓原本光彩熠熠的臉蒙上一層厚重的鐵青色。你看著水一波波地流逝,毫無表情地倒映著高高的天空,你的影子被清洗了一遍又一遍。你聽到的水聲是憂郁的,它們細細地席卷悲傷,這個過程隱蔽而寂靜,幾乎不能被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所察覺。你并不希望有人能夠了解你的悲傷,因為你知道這種情緒沒有人能感同身受,那些淺薄的安慰毫無用處。與其讓眾人反復惦記,不如去尋一條陌生的河流,面對面地撕開已經結痂的傷疤。
水有時候是逆向流動的,這并不是時間的回逝,這是生動的反擊。你能夠在某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里,看到一枚沉底的沙子漂到水面,看到河邊赤裸的柳樹或者楊樹的根,它們白白凈凈,完全沒有往日的高大魁梧,水再漲一分便會被沖斷。它們那些脆弱的細枝末節呀,總是藏在不為人知的水中,那是悲傷,是痛苦,是孤獨,是死灰。你能夠看到薄荷把香氣一股腦地拋擲出去,周圍三米內的水中見不到魚蝦的影子,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更是一場陰謀。當一株水邊的草不再安于現狀,它便要做出一些異于尋常的事情。不只是三米之內,再遠一些,你仍舊能夠聞到薄荷的野心,它勢必要搞一出事情的。這時候,你看到薄荷的倒影不再是之前的清麗端莊,而是增加了極厚的陰鷙與深沉。那些影子是深淵,一步步吸引著你。薄荷從來不是安于現狀的沉默者,無人干預的時候,它要像野獸一樣捕食、吃肉,吃活生生的浮蟲,吃洪澇與干涸,吃搖搖晃晃的水面上天空的倒影。周邊的植物像是著了魔障,昏昏沉沉的,它們瘋狂地長,一枝一葉地侵占著他人的領地,毫無畏懼。
你能看到水中的鴨子,不再成群結隊,而是變成獨立的個體。盡管它們跟往常一樣緊緊挨著,像一支規整的隊伍,但是此時的鴨子充滿了野心。它們不甘于之前的循規蹈矩,不甘于早晨離開主人后蹣跚到水邊,捉蝦啃魚,天黑了便老老實實地走回去。它們要創造一個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只有自己制定的規則與章程,不用為了一口吃的而勞于奔波,不必直面屠刀和殺戮。除了魚啊蝦啊,它們也想嘗一嘗回鍋肉和酸辣白菜,也想干凈地坐在一張實木的餐桌旁,討論一下今年的雨水和收成。它們是一只只鴨子,但不是一群鴨子。它們在水中,是因為它們擁有了這片水,創造了這片水。它們可以接受是一個個個體,但絕不能是一個群體。
你有時候驚嘆,張老三家的鴨子與鄰居家的一模一樣,白天混跡在一起,天黑下來卻能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你都分不清,鴨子們是如何分得清的。當你有了這個疑問,你便已經掉進了深淵里。有頭腦的鴨子從不因為這些問題而產生困惑,它們在乎的是進與退、取與舍的大事。水逆向流動的時候,鴨子便躁動起來了,它們還要吃往日不敢嘗試的野菜,比如高高的千屈菜,艷麗而直挺,憑什么這些草芥要被保護起來供他人觀賞,明明也可以成為自己的盤中餐嘛。它們要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再考慮回家,它們要在水中感受月光的冷靜與殘忍,要讓那個早早趕自己出門的人焦急萬分,讓他拿著手電筒滿世界地找,直到走到河流的上游才讓他發現自己。鴨子們還要跟水面上的小??打上一架,看看到底誰才是這道河面的主人。平日耀武揚威慣了,總不能讓它們一直神氣下去。
水逆向流動的時候,你能看到千屈菜在梳洗自己的辮子,一次又一次地擦拭著已經蒙塵的臉蛋,這次絕不是顧影自憐,它只是在用一種常規的方式感受空間。這空間是多維度的,有四季,有枯榮,有生死,有虛無。紅蜘蛛回到卵中,做回了乖寶寶,不做任何啃食狀,此時此刻的它,只有兩個字:順從。風有時候從頭頂吹過,有時候從心底產生,有時候隨著水面的波紋陷溺在自己的倒影里,有時候搖一搖自己的身子,調皮地在頭發絲里轉來轉去。千屈菜還沒有開出粉紅色的花,但是它早已決定今年不再在9月開花,它要晚一些,要么深秋,要么初冬??傊荒芨郧耙粯?,做一棵規規矩矩的水邊草。它看到往日成群的鴨子也產生了一些異樣,不再戲水,不再捕捉小魚小蝦,不再乖順地做看客或心如死灰者。它們可以,憑什么它們可以?我也可以。
你回了一下神,繼續傾倒未竟的事情。面對一條河,你知道你所擁有過的一切,就是已經失去的一切。剛剛你還在抱怨,為什么世界對你如此不公,讓你經受這樣的欺騙與折磨。抱怨身邊的人總是喜歡給你設陷阱,陰陽怪氣的話語你卻聽不出弦外之音,憎惡自己沒有能力及時躲避坑洼與傷害。你看到河水靜靜地從身旁流過,不做任何回應,好像完全不在意它所觀照下的一切。該怎么流,還怎么流,該養育多少水草與魚蝦,該殺死多少飛蟲,該沉溺多少砂礫,一如既往。
看到一株堇菜屬的植物,你無法確定它的名字,只看到它有粉紅色的小花和綠綠的枝葉。為了進一步得到答案,你打開了手機,試圖用一個叫做“形色”的軟件去掃描識別。但是你失敗了。軟件告訴你,這個也難倒它了。無奈你只能給它命名為紫堇。大概率它是有毒的,這并不能讓你產生恐懼,因為你和它的交集僅限于此。你不會去采摘它,更不會試圖把它做成盤中之物,你只是經過了它,審美了它,并給它拍了一張不歪不斜的照片。然而你不會擁有它,這是不被允許的一件事。在這條河邊,眾生按照既定的、潛移默化的規則存在著,很難因為一個人、一輛車、一次事故而發生改變。
不幸的是,水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正向流動的,規規矩矩。這是一條城市與鄉村分界的河流,西側是縣城,車水馬龍,東側是前旋子村,鮮有人跡。因為流經的村莊曾經大多屬于山陽鄉(后撤并),故名山陽河。能來到山陽河的人通常有幾種。首先是城中閑游的,他們或散步,或垂鈞,或繪畫攝影,或帶著一家老小慢悠悠地路過,車子在水邊緩緩地行進著,車內的人并不會下車,他們把車窗玻璃降到最低,頭向河邊一側傾斜,試圖能從水中找出點什么異樣的東西。他們累了倦了,隨便找個理由就離開了,仿佛不曾來過。另一種人是周邊村子的居住者,他們并不一定是為了看風景或者出于什么特殊的目的才會出現在河邊,他們可能是鄭家莊子的、前旋子村的、后旋子村的、大堯村的,也可能是世上任何村莊的。他們的出現存在某種必然,生在大地、長在大地上的這群人,幾天不見河便覺得難過。他們也不是為了治愈某種特定的悲傷而出現在水邊,有時候僅僅是出于習慣,或者血統里不可舍棄的部分。
還有一種人像我,是極少數分子,出于對某種植物或者生物的熱愛,長時間站在一個位置出神。在山陽河畔,我結識了紫花地丁、白花地丁、早開堇菜、少花米口袋、棣棠、諸葛菜、針葉天藍繡球、無患子、美麗月見草、連翹、老鴉瓣、薤白、薄荷、黃水仙、山茱萸、地黃、澤漆、黃芪、大濱菊、點地梅、打碗花、假龍頭草、野豌豆、蛇床、蘿藦、榆葉梅……能叫出名字的就不下百種。它們大多不為人類綻放,它們的字典里沒有風雨,沒有四季,沒有病蟲害,沒有“請勿攀折”,沒有河長制,沒有人。
我對照著某些辨識植物的軟件加上網頁搜索,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對它們的認知,從科屬到功效,從生長環境到常見病蟲害,從繁殖方式到相似植物的區分,不可謂不用心。我覺得只有足夠多地了解一種植物,才勉強可以稱之為“認識”,而從認識到熟識,這中間還隔著很遠的距離。
后來我還是沒有忍住,把它們一一做成了標本,晾干、封膜后分置在了一本特質的收集冊中。我曾試圖讓它們不變形不變色,能夠在歲月的長河中永垂不朽,一句話:我想留住它們。據淘寶客服說,這個標本收集冊,至少能夠讓里面的植物保存十五年,想想都很激動。當花兒們被一頁頁地放置到冊子里,我甚至在幻想這是冰封了一條河,十幾年后我的兒女看到它們,甚至會驚訝地叫出聲。這里面有流淌的水,浮動的魚,沉底的蝦,泅渡的柳葉,一群人漫不經心的青春。我一定要給這些花兒做上標簽和說明,采集時間、地點、人物、所屬的科目、藥用功效等,一定要用不易褪色的墨水。沒想到的是,做完后,還沒來得及標注,我便倦于這些,將之束之高閣了。約一年半后,收拾屋子的時候,偶然翻到了那本冊子,只見里面的部分花兒已經發霉,完全沒有了當初鮮亮平整的樣子。它們僵直地躺在塑料封膜中,就像躺在一具具透明的棺材里,受盡了人世的折磨。
占有可恥。這個過程往往是短暫的,但它十分可恥。當一條河以及它周遭的一切被你占有的時候,你便徹底失去了它們。比如,你曾在水邊試圖采幾株枯萎的蓮蓬,帶回家中插在瓶子里讓其永垂不朽。你努力伸長了手臂和脖子,還是無法觸摸到其皮毛。經過幾秒鐘的思索,你決定下水。那一刻,你已經失去了它。一兩分鐘以后,你似乎成功占有了它。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風吹折了,怕你搖晃的電動車傷害了它。就這樣,它直挺挺地立在了你預先設定的瓶中,揚著頭顱不發一言,隨后,它堅強地死了。如果你想殺死一株荷花,或者你想毀滅一樣東西,那么你就去占有它,把它放在瓶子里。沒過幾天,蓮蓬便軟塌塌垂下了頭,莖葉開始中空,十幾個小時候便失去活力。它死了,帶著遺憾和恨意。它本欲在水中等待著新一輪荷花的出生,想看一看來年的春暖花開,讓路過的小??發現自己、瞻仰自己、嫉妒自己。然而這些都已成為不可能。
最后一部分出現在河邊的人,也有必要做一下說明,確切地說,這是一群人與一輛輛車。在后旋子村與大堯村,各有一處漫水橋,這是村里的人越過河流的必經之地。因為近水且平坦,這里成為附近的人洗車的理想之地。各式各樣的小汽車從不同的地方駛來,只需要一塊抹布、一個小水桶,十幾分鐘就能讓蒙塵的車子煥然一新。尤其夏天的時候,洗完車還能在河邊轉上一圈。人們熱愛一條河,便會把自己的影子投射進水中,便會以自己的方式去詮釋它,去肢解它。那些一蹲一立的身影,那些打滿水又傾倒而出的塑料桶,那些反復擦拭、臟了自己干凈別人的抹布,那些岸邊流失的歲月和往事,就這么自然地融入了一條河中。
你不得不承認,洗車人蹲下時看到的河與岸上之人所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前者看到的河更加生動、細膩,能生一生二生三,生萬物。后者看到的河,廣袤、寂靜、死灰,埋葬并吞噬一切。
無法避免的是,洗車的同時,有一些污漬混入了河中,它們蹦啊跳啊,好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由于人的介入,山陽河被有意地劃分成了多個段落,上游的部分經過了幾個村子,沒有明顯的變化,跟從山上剛下來時無異。經過城鄉邊界的地方后,河水明顯渾濁了起來,盡管當地職能部門長期養護,還是能夠在一些細微之處發現異樣。比如,在高高的蘆葦稈的底部,會發現有塑料袋子纏繞,再大的水流也無法沖走。比如,中下游的綠植長得比上游稀疏一些,除了天然條件影響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被觀花者采折了、打殘了、殺死了。比如在中下游,你很容易便能聽到各式各樣的轟鳴聲,而在上游你只能聽到流水與鳥鳴之音,空乏其身。比如在上游的時候,你就是你,隨意敞開著自己,不做任何遮掩狀。而在下游,你要規規矩矩的,按照某些既定的規則洗車,觀賞、散步、拍照,或者消,或者亡。
大堯村則分布于山陽河西岸,位于后旋子村北,屬于城市與鄉村的交界之地。這里的房屋符合了城鄉交界的特點,全部為兩層或者三層的建筑。住在里面的人,多工作于西側的城中,他們跟水中的鴨子一樣,頻繁往返于固定的幾個場所,路線幾乎不會發生多少變化。這些人的生活是安逸的、閑適的、墨守成規的、幾近死灰的。他們走在路上,就像日常的鴨子浮在水面,不關心風,不關心雨,專注地向著某個既定的位置走去。
早晨的時候,陽光從正東方灑下來,經過那條生生不息的河流后再落到大堯村子里。此時被淋到陽光的人,渾身充滿了生機,他們追逐著漸行漸遠的陽光西去,每個步子里都帶著一絲河流的潮濕。這些氣息氤氳著困頓的頭顱,讓他們習慣眼下的生活,是習慣,是順從,是抹殺個性,是安于宿命。陽光淋到每個人的身上,與雨水淋到每個人的身上,沒有什么區別。陽光淋到每個人的身上,與淋到河邊的每棵草上,沒有什么區別。人們頂著陽光趕路,盡管有些慵散,但總能有效地躲過一場又一場人間涼薄。傍晚時分,西邊的人,陸陸續續往東走來,這個過程是背光的,你無法感知到太陽的衰弱與無力,無法產生一定的同情與憐憫,自然也無法準確地熱愛這個世界。
橋的存在,讓村子的人與城中的人有了交互的可能。每月的逢二、七,是大堯集盛開的日子,就像一朵巨大的花,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里,成了花瓣的一部分。毫無疑問,這個離縣城最近的農村大集,成了城里與周邊村子的熱愛之地。人們盡情地挑選著喜歡的事物,不用像往日那樣需要穿一件像樣點的衣服,在大集市場,人們可以卸下很多包袱,甚至都不用化妝。這一刻,人們單純地只為買東西而來。不怕偶遇,不怕重逢,不怕被小販取笑,不怕因為挑挑揀揀便會遭受攤主異樣的眼光。你完全可以以低于日常的價格、多于日常的時間買到平時買不到的東西,這也成了人們聚集于此的原因。人們要感謝集市的存在。
在大堯集市上,東南和西南的角落里,分布著幾家盆栽花卉售賣者。有一家最大的,來自山陽河東岸的挪莊花圃。在百度地圖上,這家花圃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挪莊花圃,另一個是水潤花卉。不知道第二個名字是不是因為鄰河的緣故,總之我是喜歡第二個名字的。在集市上的時候,水潤花卉的老板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高傲,價格低了不少,也比在花圃里時有耐心和熱情。他深知這是一群比較“挑剔”又難以應付的買家,需要放低姿態,才能競爭過其他小販。在花圃售賣的時候,買花者多是慕名而來,基本上是城里人,不差錢。他們把車大大方方地停在院子里,徑步進花棚,經過老板一番介紹和“夸贊”后,興致很高地把花搬進了后備廂。每每問及價格,老板總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語氣,我們不講價的。越是如此,前來買花的人越多,他們覺得這樣的店更有保障,高貴。當水潤花卉的花遠離河流,走進人煙極密的農村大集,它們便失去了自我。它們被不同年齡段的手翻來翻去,輾轉多次可能還是沒有被領走?;▋焊贿h處躺在桌子上的青椒、茄子、菜花、胡蘿卜、韭菜、血淋淋的豬肉,本沒什么區別。它們孤零零地站在集市最偏遠的角落,而集市也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只能被很少的一部分人,幾百人、幾千人所熟知。但是,人們要感謝那條河。
一條河在養育一部分生命的同時,也在抹殺一些生命,人們不去關注這些,只在既定的空間里悄然生活著。那無窮無盡的水啊,死中有生,生中有死,循環往復,不因為任何一篇散文而發生變化。而你,在一條河對面,傾倒完所有悲傷,你便失去了它。離開的時候,你覺得渾身很輕,如釋重負,像水中的柳葉,輕易地就能游過一道又一道波瀾。
【葛小明,山東五蓮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學員。在《人民文學》《天涯》《鐘山》《散文》《散文選刊》等發表作品百萬余字,入選各類年度選本四十余次,部分作品被編入中學考試用題,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齊魯散文獎、全國打工文學獎等多個獎項。著有《集體失傳》?!?/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