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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索耳:番石榴飛艇(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 | 索耳  2023年08月28日08:37

    索耳,一九九二年生于廣東湛江,編過雜志,做過媒體,策過展。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曾獲第六屆潑先生獎、第三屆“《鐘山》之星”文學獎。

    番石榴飛艇(節選)

    索 耳

    我阿嬤過身的三個月前留有一張珍貴影像,彼時她正在六妗奶小女兒的婚宴上,已是飯后閑坐傾偈的環節,日影稍斜,桌上堆積的豉油雞骨溫度漸漸散去,也不知是誰掏出了相機,合影者有我阿爸、細叔和她形影不離的護工阿真。阿嬤坐在輪椅上,位于前排中央,雙腿肥腫的關節如鋼架上憑空生出的蘑菇,患過白內障的瞳仁因吃驚收縮,顯出一種不太平常的褐綠色,緊緊固定在眼眶內,似是給前方那個半徑幾厘米的黑孔吸走了所有神采。我甚至不確定,是否還在別處碰到過類似的眼神,也許是小時候在商貿大樓里見過的玩具熊的塑料眼,以及二○○七年采訪過的一位上過戰場的老兵,其講話時臉部肌肉牽扯得一彈一彈的義眼,又或是夜間在郊外開車漫游時被車燈照射的小動物的眼睛。它們都有某種共通之處,即它們和我之間的凝視并不交會,正因如此,我才可發覺對方眼睛里審慎而豐富的宇宙。

    把阿嬤的照片沖洗出來后,每次注視,我都不禁莞爾,因她的模樣看似是近兩個世紀前國人初次面對攝影術時的樣子,是不安定的魂,也是預兆。七十五歲后她已接近癱瘓,兩三年內皮肉俱去,縮成果核,奀嫋鬼命一般,話也越講越少,時常靜寂寂地在門外坐半日,睇住路邊那條干涸的溪溝(她一定想象水在噗噗流),也聽到蕉林和蔗園的風向南吹。她的話只講給阿真聽,有日,阿真慌張行過來,告訴我們說,阿嬤聲稱將有什么天外來客前來打救她,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又要向很遠的地方飛去。我們的回應是不理會,醫院給阿嬤下過判決書,阿爾茨海默病二期,她的記憶、思維自然不能和常人一般看待。阿公有時發性還叫她“癲人”,好笑的是,在我們的鄉音里,“癲人”和“仙人”發音幾乎一致,開頭那個字都是舌尖掃過齒縫的清輔音,緊連著迷人上揚的雙元音,變得更加美妙了。阿嬤每次對這樣的稱呼都無動于衷,或是裝沒聽見,或是真聽不見。我們也知她終是要走,不過時間長短問題,這本身也是一個可目視也可手指揉捏的時間。

    誰知是阿公先行一步。每當阿嬤問起,我們便答她,阿公去隔壁裕伯家做客了,無論她問幾百萬次,我們也只答這句。而家里不懂事的囝仔問起,我們則是另一套說辭:阿公出門遠游了,天地廣闊,往北就是北京天安門,往南可到星洲食米粉。同樣的,阿嬤去世后,我們所講的這套大話得以延續——阿嬤和阿公結伴去周游世界了。然后在飯桌上順勢往囝仔的碗里夾一塊雞翼,說,世界好大個,要多食些雞翼才可以飛那么遠!其實,大話講得多,自己都會入彀,仿佛老厝門外和裕伯家相隔的那條小巷是一個無底洞,吞噬了阿嬤的許多期望,最終連接到餐盤里雞的腋窩深處。

    食了許多雞翼,行過各種巷道之后,回頭來也才發現,自己行的不過是同一條巷道,那便是你兩歲剛學會行路時所行的巷道。那時好似踩住一顆在刀尖上滾動的圓球,你松開家長的手,蹣跚向前幾步,球也轆轆前滾,但前面沒有邊際,后面也沒有,最終連近在咫尺的家長的聲影也都失去,你便驚慌地喊起來。巷道,黑洞,雞腋窩。后來無論幾多次行過老厝門前,我都會想起作家愛倫·坡一八四一年在小說里提及的吞食一切的“莫斯肯旋渦”,根據海圖、水手傳說和私人野史,他想象了一個極具幾何美學的流體模型,海浪高聳成巨墻,遍布碧綠色的泡沫,不幸的人隨著破碎的船只旋轉,順著浪墻滑落至中心;甚至,愛倫·坡借人物之口說,卷入這個旋渦之前感到的并非恐懼,而是一種宿命般的求知欲,想一探里面究竟有什么。而阿公阿嬤結伴遠游之后,留給我們的也是旋渦,也因本來就對他們不甚了解,回憶更加放大了這種空缺。

    我只知阿嬤給我做過一年半的保姆,那時她臉已老皺。她更年輕的樣貌出現在相框內,扎麻花辮、著兜裙,在一群胡弦鑼鈸面前以手指天,是某場文藝匯演里的高光一幕;另一張舊照里她出現在電線桿頭旁邊,右手扶桿,左手拿著扳手,顯然在進行高空作業,扭身面向鏡頭的笑又如此天真,似是發現了什么了不起的寶藏;還有一張照片里她扛著鋤頭,赤腳行在一隊女工的排頭,是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她年輕時有如此豐富的分身,竟好似在不同的時空里鉆出來,又不知何時起,這些分身逐一消亡,漸漸僵化成我印象里那個雷打不動又滿口胡話的老人形象。照阿爸的說法,阿嬤的失語早在發病之前,那便是在某一時刻,她覺得已講完這輩子該講的話,把舌頭吞進腹內封存,之后同我們講話時,已是用那條隱形的舌頭。我知道每當阿嬤開口,家里人望見她嘴里不斷長大的黑洞,都會頭疼不已,但我仍覺得真實,尤其是她的話被阿真轉述以后,似帶有三分口嚼泡泡糖的甜分,是八歲囝仔口齒里殘留的糖及白日夢,遠勝成人間講不完的大話。

    阿真是一個認真且容易緊張的妰娝仔,每早固定在樹下做操,食少,話也少,話被講出去前已在肚子里改過十遍草稿。她年紀其實比我還要大一些,但看上去好幼,二十幾歲的樣子。她是越南娘的三女,當年越南娘流亡到村里,和跛腳富生了兩個男仔,中間回峴港探親過一次,拋不下孩子,后來終究是回到村里,沒多久又大肚子,生下阿真。因時間上有些巧合,跛腳富總疑心阿真是越南那邊的野種,對阿真自小就惡劣。阿真腦后有一個下凹的疤痕,摸上去似果皮表面的暗溝,便是跛腳富留下的杰作。究其原因經過,阿真也從來不愿說,只知她以前在屋里耐不住時,會來找我阿嬤庇護。這件事情也是阿真親口告訴我才知道,在雇傭關系之外竟然還有這層遠古的淵源。阿真向我描述和阿嬤的初次見面時,我們剛剛送別阿嬤的肉身不久(她干癟的骨架嗖的一下隨風化成了一股煙)。阿真的話也如這有形的風,由耳入腦,在竅內停留了許久才出來。她說當年離家出走,卻在山里蕩失路,她不過八九歲,個子還不如青木瓜樹的一半,整座山丘卻全和她作對,她感到疲餓就在路邊哭,越哭,暗暝就來得越快。這時阿嬤就突然出現了,穿著一身黑衫褲,襯得手臂銀鐲閃閃發光,仿似天上掉下來的。阿嬤問了她幾句,認得她是越南娘家的阿真,就叫她跟在身后。

    阿嬤本來是去山里摘野果的,也分她一個,是紅心的番石榴,鵝蛋大小,咬一口軟綿綿的,香甜,還有沙沙磨牙的細小籽粒,那也是她至今食過的最好食的水果。她又向阿嬤要了一個,拿在手里,路上卻滑了一跤,番石榴順著坡不知滾落到哪里去了。阿真懊惱不已,阿嬤卻說自己看得明明白白,番石榴是在給她們指路呢。果然,她們行不多時,又在石頭旁邊發現了它。阿嬤叫她撿起來再擲,她依言照做把它擲出去,于是她們跟著那顆番石榴行出了山,直至回到村里、家門口,那顆臟兮兮的番石榴還躺在地上,顯得好得意個樣。她便改變主意不出走了,不只是因為那顆番石榴,更是因為阿嬤比那顆引路的番石榴還要神秘十倍,又天然十分親近,這就是不可復制的緣分,阿真信阿嬤是來打救她的,也是那個唯一的人。說實話,阿真對阿嬤的這種感覺同樣令我羨慕,更令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阿嬤,她在山里摘的紅心番石榴,我們幾個孫子孫女亦都食過,但并未食出什么特別之處。后來她頭腦不清醒時,也曾指著電視屏幕里出現的熱氣球,亂噏說那是番石榴。我們只當是笑話,想象那部著名英國廣播公司所拍攝的澳洲歷險記里,十幾位特技演員乘著幾千立方米大的番石榴在大峽谷上方滑翔的奇特景象;還有德國電影《氣球》里面,主人公岡特和皮特費盡心思制造了一個會飛的巨大番石榴,試圖坐著它跨越柏林墻逃到另一邊;更突出的是赫爾佐格的紀錄片電影《白鉆石》,多靈頓博士搭乘他精心研制多年的白皮番石榴,飛越圭亞那的熱帶叢林上空,那些蜥蜴、昆蟲和雨蛙忽而放大百倍,視野被它們潮濕的皮膚和鱗甲所圍困。當這些有趣的幻景一一在腦中閃現,我感覺,它們更接近于童年時被家長強迫躺上床后那些精力過剩的黏糊糊的夢想,阿嬤的夢也與此類同,當時并未引起我的重視。

    阿真所講的故事無疑起了化學反應。幾日后,我又把那張合影拿出來看,果然看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幾個人身后所倚靠的那棵庭院樹,就是番石榴樹,甚至在后排阿真和細叔的間隔處,也只距離前排阿嬤的頭頂幾厘米,就有一顆碩大的綠色果實,之前竟毫無察覺。我馬上找到保存在電腦里的數碼原圖,在屏幕上它顯得更大只了。我把它所在的區域圈出來,繼續放大,直至令它超過整個屏幕,精密的像素也變成棱角分明的方塊,超越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硬邊主義藝術的繪畫,然后我發現果皮的陰影和暗斑也超出了此前頑固的視域,漸漸顯現出來。那其實是某種地圖,果皮的暗凹處表示盆地,凸起的青綠色反光處伴隨著山嶺和谷地、茂密的森林,黑色紋路是河,深色的大片陰影是海,海把界線向四周推去,推出大陸的輪廓。我反復觀看,總覺得這片地圖似曾相識,肯定在某處見過,現實中也一定能找到對應的地點。不知為何,我就是有這份確信,同時也為找到這地圖而沾沾自喜,似乎它所指的地域也已歸我所有。

    這隱秘的契約早寫在了番石榴的表皮上,四年前我在汕頭深澳一帶做田野調查,親眼見識過颶風從緊密排列的漁船桅桿尖掃過,走入海中,半空中烏黑的云帶也被其牽下,以肉眼可見的恒定速度旋轉,攪動海浪,繼而像尺蠖般在水中匍匐水平前進,匯入遠海青灰色的洋流。后來采訪到一位李姓的島民,他肚里叫苦,認為那次颶風侵犯了他的海田。在這個島村,每戶都有一塊海田,現實里并無什么具體界線,但他們內心都很清楚哪片海域是自己的、哪片是別人的、哪片是公共的,精確到毫厘。因他們和這片海朝夕相伴了幾十年,海圖已從心底長出來,而這無形的圖紙也將一代代傳下去。同樣的道理,阿嬤也許早發現了番石榴地圖,也通過某種方式傳給了我。這最終會引向什么?阿真又扮演了何種角色?她是否也知道地圖的存在?她每次講話時,腦袋總不自覺向左前傾,露出頭頂右側的發旋,它卷起一頭濃密的黑色波浪,在波浪底下還有凹陷的海溝,我每次總能一眼辨認出它的位置,并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讓幼小的我觸碰那道疤痕時,從指尖傳過來的神奇觸感。她的腦袋上是否還藏了更多的疤痕?我不忍再往下想。

    三個月后的春節年例聚會,我阿爸在祠堂早早祭了祖,提了香燭燒酒和裝雞的貢籃回來,偶遇村西的采玉奶。兩人聊了一路,圍繞阿嬤的話題仍未盡興,阿爸便把她請進厝里做客,招呼我們拿些橙子和米餅出來招待。她是阿嬤的密友,年紀和阿嬤差不了幾歲,卻是身子硬朗、頭腦靈活,講起阿嬤時不住地可惜。她是不上學不認字,阿嬤卻是自小上私塾,后來上了女子學校,儼然是有文化的高才生,誰料晚年得了這糊涂的病,連親人朋友也不認得。采玉奶那日相當健談,講了許多我們從未聽過的事情,講阿嬤當年是如何的聰明,什么電工機械,總是自顧自地搞,一搞就會,常去鎮上的糖廠修電路、單車和鐘表,生產隊還因此多算了阿嬤的工分,令她不必在田里做太多工。但阿嬤其實做農活也是好手,又心善,有一陣子采玉奶家里有事不能按時上工,阿嬤就早早起床,替采玉奶做她那份工,天還未光就把割好的草和罱來的泥糞偷偷放在她家門口,自己放工后還要過來幫忙,實在是個大好人。采玉奶夸起阿嬤來毫不吝嗇,她們的交往跨越近半個世紀,可講的東西太多,而談話的能指終究有限,也很難顧及那些確實發生過卻不被講述者理解和消化的事物。

    一九六八年秋天,阿嬤用鎮上遭毀的教堂的梁木和老自鳴鐘的零件,重做了一個新的掛鐘,巴掌寬,稱得上小巧玲瓏,分針每走完十二圈,就自動后退同樣的圈數,時針也跟著逆轉。阿嬤將其當作禮物送給采玉奶,采玉奶雖收下,卻覺得這掛鐘古怪,也不方便,就從來沒有使用過,還道這塊笨重的木頭,還不如一個饅頭。這是實話。鬧糧荒的兩年,有人甚至把村里那棵老波羅蜜樹的葉子都摘光。有一回阿嬤和采玉奶結伴從田里擔完稈,又去山里尋些野菇拾回去,山路走到一半已經餓得眼花花,胃痛也發作。她們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日頭已落山,山風追趕她們的速度更快,在不間斷的寒戰中她們望到極遠處黃黚黚的天色,霞光、云霧和暗暝相互扭斗在一起,誰也壓不住誰,卻也似千軍萬馬的血戰。這時阿嬤突然開口問采玉奶有沒有看過飛機,后者回答說看過,那是日本人的飛機,很小的時候被大人抱起來,對著半空中那只轟鳴的蚊子指認過。阿嬤接口說,日本人的飛機可不是救人的,她想說的是一種救人的飛機,或是飛艇,或是某種在天上飛的東西。采玉奶當時以為阿嬤是餓戇了,但阿嬤頭頭是道地講下去,講她自小聽祖輩講,她的某個遠祖發明過會飛的機器,還乘坐它四處救人救災。她一直信這是真事,不是什么哄小孩的大話,幾十年來碰到什么難挨的事,只要想起這個遠祖和他的發明,就有信心挨過去。這話令采玉奶也戇了半晌,那晚她們二人在半山上等到天全暗,也沒等到什么人來打救,最后還是左摸右摸下了山,回去哺喂家里餓得哇哇哭的囝仔。只是阿嬤的話在采玉奶心里留了劃痕,她是沒有料到阿嬤的這一面,這么聰明、有文化的人,講起那件事時,也顯得稚氣如孩童,又有十足的膽??刹捎衲逃职蛋档叵嘈?,阿嬤的才智和手藝說不定就是遺傳于她那位祖先,這道理上說得通。

    關于那位祖先的童話,阿嬤也跟子孫們講過。這種童話是在尋找它的有緣人,聽得進去的人才會接棒。阿嬤的講述雖然張開了一張血緣網,不過到了我們這里,我們已各自把這張網的結點燒斷,也就談不上任何傳承了。我阿爸就從來沒有跟我提起此事。一段被早早掩埋的斷片式的記憶,突然被抽出來:幼年的我躺在陳舊的鐵床上,渾身被蒸騰的熱氣蒸熟,起了一身痱子,風扇邊轉邊嗒嗒地響,仿佛失了魂,日頭透過窗玻璃烘入地板,映出一片蒙蒙的暖光,也把狗從外面趕回來,躺在角落里拉著條長脷吁吁喘氣。阿嬤側躺在我身旁,薄衫也已被汗水浸濕,常戴的銀色發箍取下在手里,哄我午睡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就教我念三字經,接著是佛號,再求祖宗護佑??此凭挪淮畎说膸准?,我當時覺得新奇又好玩,跟著她念叨。

    其實對阿嬤來講,那些未必是她的真實信仰,也不過是從環境中習來、重復過千萬遍的經驗,并且經由她的口傳遞給孫輩時,它們就有了一種強大的親和力,以至于后來我每次參加考試,等待考卷發下的間隙,我都會暗暗做出她教給我的某種動作,左右手各拍頭頂三下,然后背過手去在身后拍三下。她曾告訴我,這樣可以令神靈保佑自己,確保事情順利。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參悟出這套儀式的,如此簡單、有力、野生,不像是祖傳之物,也不像是來自哪個庵堂的高人,或是墟集上的某位算花婆,更像是她的自創。

    六十歲后,她經常出入各式宮廟,定時食齋、做初一十五、捐香油、燒金銀紙、擲筊拍簽、討彩數、上功德冊、買龜放生,她的說法是為家人求福。福若是一種可量度的有形物質,那她為我們求的福,想必三室一廳也裝不下了。不過誰會嫌福氣多呢,當然是越多越好。對于她的轉變,我們也不覺得稀奇,人本來就是會變的,不一定都是往前變,也可能往后變,而前后也是相對而言的。因此,當我們后退到許多年前,回憶起阿嬤講過的祖先的童話,覺得字字有用,我們的認知便大大前進了一步;也好比阿嬤當年聽到長輩跟她講起這件事,這遠古但其實是超前的經驗,留在她的腦內,長久醞釀,最終演化成傳遞給我們的版本。

    說來好笑,如今我們把各自的版本拿出來對照,也有一些出入,經過一番爭吵、勘定,細叔的版本最為完整可信。細叔人如其名,不只是排行低,身材也細長,聲喉尖,經常性扶眼鏡的動作酷似一九八八年剛上綜藝《連環泡》的張雨生。細叔成年后一直在廣州做點生意,做了許多年,直到現在我們都不知他做什么鬼生意,我們本來不也關心。就是這么一位家族內的邊緣人、以前過年回家都要被阿公在床前喝罵的“食祖公骨”,卻把阿嬤的故事記得最細致。他開口時,我們所有人都坐端正了,豎起耳朵,聽他一字字地講。阿嬤的那位祖先,可能也不是內祖而是外祖,原本也不是粵西人,籍貫是佛山或開平一帶,原本是孤兒,后來認一位洋人大亨做契父,自小入澳門西塾求學,繼而留美,在回國途經日本的一艘船上偶然結識孫中山,被其折服,為孫走上落下,搞錢搞糧搞槍搞革命。之后的一次起義,他輸得赤條條,孤身一人連夜向南逃亡,在遂溪碰到貴人打救,這才保住性命。此后他心也變淡,在遂溪安定下來,幾年過去,以前的身邊人都以為他已死,誰料他娶妻成家過起平凡日子。在蜜月期,他設計并制造了一艘飛艇,艇身圓碌碌,跟我們所食的番石榴差不多。夫妻二人坐上去,向西北則跨越如今的北部灣直至北海,向東南則穿過法國人的租界,從灣口進入茫茫大洋,隨性飄游,好不浪漫,也成為當地人口中一奇景。有一天他們飛到一處山林,當時粵西有許多土匪,經常結幫在路旁和村里劫掠放火,那次正好被他們撞見,他們就把四處躲匪的難民救上飛艇,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獲救者都當是遇上了下凡的菩薩。經過此事以后,這位祖先就常常提著槍乘坐飛艇去四處救人,救助的人越來越多,名聲也越來越大,土匪見了那碩大的飛艇、掛在尾部給風吹得獵獵的旗子,也要悄悄地退避幾分。

    然后呢(所有聽故事的囝仔都會饑渴地問下去)?

    這位祖先是聰明人,也不是一味動武,畢竟是鬧過革命、見過大場面的人,怎么會跟土匪一般見識。土匪也有土匪的生存路子,在亂世不過是要活下去。要換人,用錢用糧都好做,他手頭更是有不少生意,給土匪點撥一下,多少一塊兒合作,也落下個交情。只是世上總有些壞心思又無法滿足的人,他們是從阿鼻地獄里爬出來的。那些匪徒假裝邀請他去赴宴,期間偷偷把他的飛艇氣囊扎個洞,又松松垮垮地粘補回去。他毫不知情,宴后依舊乘飛艇回去,半路上那個洞突然破掉,他連著飛艇從半空墜下,摔死了。

    我當然認為這個故事是被細叔或阿嬤改造過的,甚至不限于他們,更早的代與代之間口口相傳時,故事就已經被加工且距離它的本原越來越遠。它的結局很可能并非如此,只不過對那些聽睡前故事的囝仔來說,這確實可以滿足他們的期待。趣味過后,幽幽一嘆留下夜半不寐的念想。從這個層面看,故事似乎也是有生命的生物,是病毒,出于繁殖和生存的本能,它不斷尋求突變以求能在更多的人群和代與代之間傳播,并漸漸超出人的主觀掌控,所以那些故事講述者并非有意去改造故事,而是故事驅動他們完成這一過程;換個角度講,若有人講了大話,也可以講他不是有意,而是不得不講。絕佳辯護。因此大話橫穿了我們的共時社會,又縱向跨越過去和未來的時空。它才是永恒的通貨。

    透過這個故事,找尋它曖昧而隨著年歲增長的部分,我仿佛看到這位祖先駕駛飛艇離開地面之時,那視線可及的環繞在他四周的地平線也不斷向外延伸,掃過山丘、沙灘、火山巖和葳蕤的紅樹林,直至遙遠的深海。對于一雙凡人之目來說,必然是一次驚愕的體驗,繼而喚醒體內的鳥類基因。他從租界上方穿過,必然會瞥見那藏在椰林之間的法國公使署大樓,如同綠色餐盤里的一塊點心。還有霞山天主教堂閃耀刺目的尖頂,在它四周的暗影下有著諸多腦后垂著辮子、被上帝遺棄之人,他們油污黝黑,趕著牛車沿著水道走向港口。飛霞塔就在不遠處,在一片平原之上筆直豎立,仿若外星來客留下的神秘基地,它被法國人稱為“幸福塔”,卻無法保證自己的命運,后來在一九五八年的煉鋼熱潮中被拆除取磚,砌成許許多多兩人高的炙熱土爐。

    告別城區,飛艇循著海風向上爬升,他借以一種更廣闊的視角,預見海角和群島以蟹鉗之勢合圍。早在十年前或更早,外來的帆船和艦艇便開始填堵在這片水域。海水仍然緩慢地推移,伴隨更隱秘的地殼變動,進行著不間斷的物質交換,不僅僅是陸上的污穢排入海里,大海也會吐出胃里難以消化的異物,在海的規則下,那些或是獲罪受懲罰的生靈。一九○五年,一條大魚在東海島登陸,頭若烏賊,身子卻是幾幢屋子大。有人說是鯨,但畢竟沒人見過,據當時的目睹者稱,那比傳說的鯨還要大十倍,能發出嬰兒般的尖叫。當地的民眾等它在海灘上叫了幾天幾夜最后漸漸止息,才敢提著長竹柄大刀跳到它的身上,顯示對它的征服。天降喜事,大魚很快被分食完畢,留下一地無法消解的鱗片和巨大骨頭。這些遺跡也進入祖先的眼里,隨后他離開大陸,飛向群島,迎面撞向硇洲島上燈塔發出的第一束光。短暫眩暈之后,他發現這束光在潮水中游弋,照亮那些裸露出來的由火山巖漿凝結而成的玄武巖,甚至逆著水流而行,穿過海面所映射的落霞的層層光幕,潛行至遠處的大陸架。那里延伸到和天際交接的鉛色水線,風浪從彼處源源不斷產生,常識提醒他并不存在一個起點,也不是他要去的終點,而人在半空之中,那是不可避免的錯覺,它引導著旅行者向著未知之境進發。

    設想他若只是一個在陸上行走的常人,看不到那些事物,好奇心就不會受刺激以至無窮膨脹,這可以視作是知識性的悖謬和危險,也恰好是任何人都抵抗不了的誘惑。有過坐飛艇的第一次,接下來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會上癮。天光日白出發,再趁著天光和暗暝交替的間隙溜回來,時間哪里夠。人生卻是有限,秒表都是掐好的,冥冥中我們都會奔赴同樣的結局。這位祖先當真是第一位發明、設計飛艇的人嗎?在這個問題上,我阿爸、細叔還有幾個姑姑相當一致,他們確信自己從阿嬤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抑或講,阿嬤的答案從她的長輩口中得來,如此上溯,很快就能找到源頭,畢竟距離故事發生的年代也不算遠,也就更容易發覺真實和大話的交匯之處。

    其實,要提供一個“真相”并不難,在網絡上搜索,各式百科都會顯示,國內第一位發明飛艇的人叫謝纘泰,一八七一年生于澳洲,祖籍廣東開平。其父本是洪門天地會及三合會的首領之一,太平天國失敗以后才逃至澳洲墾荒經商,至今洪門宗會仍然認謝氏一脈。相較于發明飛艇,謝纘泰更出名的成就是畫下《時局圖》,沒錯,就是列于九年義務教育中學歷史教材里的那幅漫畫,北極黑熊居中國北方,老虎橫臥長江以南,四肢細長的青蛙則把東南亞、中國西南和兩廣抱在懷里,一只老鷹自東南海域撲來,盤踞在中國臺灣和菲律賓之間——簡直是天才般的百年前預言。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只有默默感嘆,竟不知用什么語言來表達,誰料多年后又跟這位作者重逢,為他天才般的科技設計。據說他的飛艇全身以鋁合金包裹,精瘦發光,炮彈難入,艇身裝有五架螺旋機,除頭尾各有一架負責進退外,船面上還有三架,主導升降。螺旋機設計依著鐘表原理,中有四五個齒輪,小臂使大臂,層層變速,由此產生驚人的怪力,飛行時渦輪齊齊轉動,其轟鳴聲隔著半空傳來,如老牛在山外打鼾,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是艇內藏有操縱方向的鋼翅,需要時按動機栝才彈出,非常靈便,又大大減輕空氣阻力,令飛艇可以隨意轉彎。

    試飛當日,謝纘泰甚至手持煙花,在空中畫下數十個五彩圓圈,未燃完的煙燼掉下來還差點燒到一位奧地利女士的帽子。當時眾人在場,也不失窘,反而氣氛更加熱烈,此情此景都被一位西方記者記在后來出版的新聞集里。他寫飛艇升空時,眾人以為是“彗星在白日乍現”,又說當日還進行了海上飛行試驗,“海風險疾,挾千斤巨力,而艇身自紋絲不動,蛇島距離出發地二三百英里,半日則回”,顯然是某種文學性的夸張手法。這位記者的專業性令人懷疑,他最適合的職業也許是創作而非記錄,但除此之外,他確實也抓住了這艘飛艇最不容忽視的一點,就是其設計者的民族自尊。他用了大量的篇幅來闡述這個古老的帝國和族群那份過氣的驕傲、日薄西山的不甘,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頭可以低,但王冠不能掉。艇尾伸出來的黃龍旗如直挺挺的陽具,就是例證;還有艇頂沒什么用處的氣囊,上面寫著巨大的英文“China”,反倒是絕佳的廣告位,以至于后人提起謝氏飛艇,都用“中國艇”來代指。

    不過,“中國艇”和那位祖先所造的飛艇相差甚遠,它的外形狹長,更像是一條法國面包或香腸,而不是我們常食的圓碌碌的番石榴。設計者的思維顯然未能突破地心引力的限制,其眼光不是看向高空,而是落在地上、海里,很可能借鑒了當時風行于珠江口的諸多木制船只的造型,可見孖舲艇的底殼、沙艇的舷、紫洞艇的體態及細節裝飾的影子。十九世紀末美國傳教士香便文乘船自香港經虎門進入三角洲之時,曾經詳細記述過一種水上人家所使用的鴨船(Duck Boat),其長條狀的艙身向四面探出,表面覆有密密窗格,亦作鴨籠使用,號稱可裝下一千只鴨乸。

    根據現有資料推測,“中國艇”艇身的設計靈感,最有可能直接來源于這種魔術般百變的鴨船。另外,我的阿嬤也不姓謝,如果是某一輩的外祖,這也是可以查出來的,我翻遍了幾份族譜,也沒發現和謝姓有任何的親緣;而謝纘泰的生平亦都是記錄確鑿,他曾向清政府獻過設計圖紙,也和維新派的康廣仁在香港品芳茶樓飲過幾壺,談笑風生,還加入了興中會,立誓追隨孫中山,最后還和洪秀全的侄子密謀奪取廣州,結果事情泄露,逃向香港,此后一直在那里,創報紙、搞學術,武斗改向文攻,直至去世。但他從未去過粵西,更別提和土匪周旋、駕乘飛艇救人之事。

    這兩個故事發生在同一個大時空之下,挾帶著各自的要素在不同軌道上迎頭轟鳴而過,并不相交,只有里面的乘客向對面揮手致意,假裝相識,卻非親非故。這兩者之間的巨大裂谷困擾了我很長時間,甚至夜里也能發夢,夢到故事里的主人公猶如北歐薩米族傳說中陰陽兩界的兩種人,以地面為界作顛倒鏡像,只有足部相觸,其中根系暗連,生長出這許多無端的遐想。夢境接近終點之時,我總能聽見螺旋機的響聲隱隱從天邊傳來,由遠至近,睡意也就消了大半,我便抽起身,到陽臺去食煙。食到第二根的末尾,妻子必定會因發覺我的不在場而驚醒,從我們相戀第一天起,這便是她獨有的敏感,是我們之間的綁帶。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似貓眼閃閃發亮。

    每回寫稿遇到思路阻塞,我就會開車到郊外去閑逛。這次下意識開到了六舅公家,一切的肇始之地。在那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院子里,種了黃皮果、桃金娘、龍眼、旅人蕉、鱷梨和波羅蜜;當然還有那株瘦骨嶙峋的番石榴,它正對著內門,周邊是一片空地,像是刻意把它區別開來。我站在它前面,想象去年炎夏的那場婚宴上,它的枝莖掛滿嫩綠果實的樣子。那些凹凸不平的果皮表面,也都隱藏著一個個秘密的三維地圖,這些地圖都去哪里了?有的爛在地里,有的爛在了肚子里。據了解,六妗奶喜歡食番石榴,她也愛把果實送給鄰居們食。只是從與他們的交流中,我找不到任何地圖內化于他們體內的痕跡,空空如也,那些信息想必也是有靶向地選擇它們的宿主。

    這天,六妗奶恰好去打麻將,留六舅公一人在家,他拎著花灑藏在蕉葉底下,起初我沒有睇到他。他從樹叢里鉆出來時嚇我一跳,以為碰到了什么怪東西。他走路的模樣確實挺怪異,左腿邁出后,緊接著右肩比腿還快一步向前突,脖子再向左微微扭,一組步伐才算完成。因他早年在海南墾荒,從樹上跌落來,跌壞了右股骨的神經,便這樣走了四十多年的路。六舅公見了我,便招呼我坐下,寒暄幾句。我隨口問起幾位叔姑情況,他搖頭不答,顯得對自己兒女失望。我也不知該講什么,六舅公為人近乎古板,做了幾十年中學語文教師,我阿爸和阿伯都給他教過。那時年級里同學都知他怪,總是背后跛子跛子地叫,阿爸和阿伯不識好歹,也跟著叫,不小心讓阿嬤知道了,當場摑了巴掌,當天還不準食飯,兩兄弟只能吞幾塊番薯下肚。那時候的阿爸和阿伯還沒有意識到,阿嬤和六舅公這兩姐弟相當要好,遠超出他們其他的兄弟姐妹。我還隱約記得阿嬤做我保姆之時,六舅公常來探訪,那時對他蛤乸般的坐姿已有深刻印象,總當他是電視動畫片里走出來的人。阿嬤求他給我起個小名,他睇我半天,覺得我細細軟軟像妰娝仔,正好他極中意沈從文《邊城》,講就叫翠好了,自此翠這個名字就被他們兩姐弟從小叫到大。直到現在,六舅公跟我講話間,還是叫我翠,絲毫不在意我胡子拉碴的形象反差,那反而是一種奇異的親熱感。

    過一陣,我們的話題就不由自主轉移到阿嬤身上去,講她養大兒女的不易,講她的變化、隨著歲數增大越加嚴重的呆訥,也講她不變的正直、慈愛、生與死,好像她未離去,只是藏在門板和米缸后面,等著我們去發現;或者她突然自己走出來,形象反而更加豐滿了。對于往生之人,我們總是寄托許多,用話語填充那些日常里的瘡孔,同時也在一遍遍地自我催眠,令自己相信不曾有任何虧欠。六舅公多聰明,早知我這次來是別有目的,當我問起庭院里那株番石榴樹,他就直接告訴我,那就是一株特別的樹,是他最早種下的樹。大概是一九七九年,他從海南回來,也帶回了番石榴的種子。順著話題,講起他的十年墾荒經歷,六舅公的話匣子突然打開了,他說當時高中一畢業,便碰上全鎮動員知青去海南。阿嬤極力反對,說好好在家待著安逸,何必大家抱團去挨苦。當然,不是誰都有阿嬤這樣的預見,六舅公很快匯入了南下的人潮里,那時他身材跟豆芽干似的,扛著比他大幾圈的行李,坐上了開往??诘亩奢?。他和同班的幾個同學擠在甲板的欄桿旁,每次船底翻過一層嗚咽的海浪,船就沉重地往下墜,他則相反地輕輕往上飄。他的同學也跟他差不多,還不是現在這般富態,個個面黃肌瘦的,但神情里都洋溢著對未知之地的向往,對于他們十幾年的人生,這差不多是第一次遠游。

    瓊州海峽在今天的地圖上不過半個指甲蓋的寬度,從海安到秀英港直線距離不足二十公里,他們的船卻開了半個多世紀,如今六舅公食著煙頭同我講起時,仿似他還未抵達,還是在用少年之眼觀看那座熱氣騰騰的紅色島嶼。

    在農場,他和來自信宜和廉江的青年住在一起,睡囚籠般的雙層床。摔壞腿之前,他什么都做過,飼豬、種木薯、割茅、燒荒、除草、挖樹穴、種膠、割膠。尤其是一九七○年的“大會戰”,他脫光光只剩一條短褲,在烈日下揮鋤,沒多久汗水就好似瀑布掛下來。一位來自省城的同伴用當時最新潮的海鷗120相機攝下那一幕,照片的黑白質地反而更突出他的兩排肋骨和結實的肱二頭肌,被汗液濡濕的體表反射著白光,黑漆漆的鋤頭垂直向天,好像這一鋤頭下去,地球也要抖三抖。這張照片容易讓人聯想起公元前五世紀希臘雕塑家米隆的作品《擲鐵餅者》,有一種不可預料的動態美。當一個人下定決心做某件事,他就會蘊含某種毀滅性的動能和趨勢,大自然也會退避三分。當時的口號就是這么喊出來的,“大會戰”結束后他們連隊獲得了表彰,在幾天內挖出了山嶺上一百多個橡膠穴。他們離開那里時,遠遠回頭望,那就是他們雕出來的一個龐大藝術品,永恒地改變了地貌,狂喜過后,他們不敢相信自己完成了這樣一件事情。

    實際上,他們更多時候面對大自然并不自信,比如發生在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二年的雷電事故,擊斃了十四頭黃牛、二十二頭豬,還把他們所住的瓦房擊塌。六舅公一直認為都是同一道雷電所為,他認得電弧的形狀。當時他半夜在外面解手,突然間白光連閃,照得山枇杷和木麻黃面慘慘,緊接著轟隆一聲雷鳴嚇得他腳軟。他抬頭四望,發現紫光從四周包圍了夜空,一條條蟒蛇粗的閃電把云層劈裂,從幾萬米高空垂直插入大地,隨后爆炸聲不絕于耳,接近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來。地平線的極遠處、籠罩著這片原野的穹廬邊緣,泛著一絲朦朧的橙光,仿似燃燒著上升的火和煙。當他正沉浸在這種膠片暗房的色彩之中時,那道閃電,細長、迅疾,突然從電團里脫穎而出,長驅向西又折返,有力地卷曲,轉了一個高斯曲線,從他頭頂飛過,把他身后的瓦房頂捅了個大窟窿。與他同住的伙伴隨之驚呼起來,塌落的磚瓦砸傷了他們的腰腿,而他幸免于難。

    五天后,他和過來援助的黎族朋友一起用毛竹、稻草和泥巴重建了住房。黎族朋友姓黃,五短身材,但氣力很足,是六舅公在海南最好的朋友??戳怂麄兪芾讚舳顾姆孔?,老黃把頭直搖,認為黎族的船屋才是最耐用的房子,自有自然之靈的庇護。六舅公默認老黃講得對,假日里他會去找老黃釣魚、游泳,就在他家門口那條溪,玩盡興后赤腳走回老黃家的船屋。在那里過夜,他覺得屋子里比外面還要暗幾分,有一種微弱但緊張的引力,每次他深睡之前,身體漸漸放松、受涼風灌注之時,這種感覺最明顯,而這一過程往往會被老黃突然出聲而打斷。老黃有講不完的話,盡管他講的方言六舅公只能聽懂一半,那是信息和囈語的混合,只要一躺下來,老黃就能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講下去,講他釣過的魚,青魚、鯧魚、鯛魚、黃姑魚、羅非魚,仿佛那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另類世界。

    老黃每天關心的事物不超出那條溪流幾步,卻死于一九七○年那場六十年不遇的臺風所引發的洪水。六舅公所在的連隊也有七個人因此而喪生,雞和豬更是一個不剩,盡浸在水里膨脹如球,順著水路漂浮。那時六舅公已跟著隊伍爬到高地,親眼望見了這番景象。后來二○○九年去日本大阪游玩,在一家號稱關西地區第一的回轉壽司店,他發現了那些流動的壽司和當年情景的關聯,因此他也成了在場唯一無法動筷的人。無論六妗奶如何催促,他就是食不下去,因腦海里浮動的是那些撞上樹干和巖石而翻轉的豬尸、被揉碎的茅屋和谷堆,窯里的磚被洪水托起,如紙盒亂滾。又不知哪里的水底會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對著空氣比畫,力氣漸弱,被卷入一層層灰白色的渦流和泡沫之中,最后在幾公里外的沙坑里被掩埋。后來被找到時,有的人還保持著手臂奮力劃動的自由泳姿勢,那是連隊里公認的首屈一指的游泳健將,蟬聯過隊內五屆游泳冠軍。大家還曾開他玩笑說,如果蘇修和美帝打起仗來,他往水里一鉆,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人。如果連最安全的人也保證不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又能如何呢?六舅公說,因此他才可以心安理得講出來,不怕丑。五十歲后他膽子愈小,盡量避免出門,雷雨天他只能躲在被子里發抖。幾年前,十七級超強臺風威馬遜和彩虹在本地登陸時,他待在家里牙關緊咬,直到風暴退去,他才敢開口講話。

    聯系起他從樹上意外跌落的事故,我以為六舅公會繼續他的苦難敘事,不料他上樓取下那些老照片和書信后,對我話頭一轉,說像那樣獨特的時代不會再有了。他說很慶幸可以經歷過,那些日子里他全身全心地投入大自然,不只是眼睛能看,鼻子能嗅、耳朵能聽、嘴巴能嘗,手足四肢也都能摸著,簡直是人之為人最大的幸?!,F今的人都住在鋼筋水泥樓里,每日對著冷冰冰的電子屏幕,好似坐監等死一樣,怎么能比。這類說法我之前和六舅公交流時,他也常提起,還說起他最中意的風景攝影家汪蕪生。他的這位同齡人,當年也被送去軍墾農場勞動,與自然的長期親近,令其愛上用攝影來捕捉稍縱即逝的光影。多年后,汪蕪生還在報紙上回憶一九七四年第一次登上黃山的感受:“我感到我離開了喧雜的人間世界,到達了宇宙中心。這里的一切都沒有被社會玷污,都是純潔、新鮮和和諧的。我驚訝于天地的廣闊和雄偉。比起這些,人間的爭斗、貪婪和自私是那么無意義和可憐?!?/p>

    我注意到,無論是汪蕪生還是六舅公的講述,無疑都是詹姆斯·洛夫洛克于一九六五年所提出“蓋亞假說”的最佳注腳。而幾乎同時,地球這個超級有機生命體的推手,就在另一個半球把理論推向了實踐,兩千萬人從城市走向了田野,調動所有感官去感受自然之美,大到山巒湖海,小至草木蟲魚。

    六舅公也是這兩千萬分之一,他還跟我講,跟自然的那種親近關系不是一下子就能達到的,需要過程。剛去海南的前幾年,他耐不住,又后悔,常鬧情緒,做工也總落在別人后面。有一次他半夜起來到林子里割膠,望見黑藍色的霧氣倒扣在樹冠上,又漸漸彌漫開,進入他的衫褲里,搞得濕濕的都是水。周圍安靜得能聽見蟲子撓動草皮的聲音,燈光探照到的小水潭,猶如地表上裸露的一塊瘡瘢。他割了幾個小時,漸漸天亮,腰背的酸痛也累積到不可承受,一轉身,只見膠林深處未散的黑暗中透出幾點赤紅的光,是動物的眼睛,正朝他的方向而來。他驚得魂落,也顧不上身上的膠刀和背簍,拔腿跑出林子,一直到幾百米外的嶺坡上才停下腳步。后來才得知,那不過是凌晨來林子里歇息飲水的水牛,但那時他揗揗震到極點,千萬委屈涌上心頭,只覺得天地又大又闊,自己卻一個人走到了窄路上,好孤寒,哽噎了好一陣,偷偷抹了眼淚才回去。

    那簡直是有生以來最軟弱的時刻,六舅公跟我提起時,卻毫不掩飾,那幾十年前的陳舊影子早已被他超速擺脫在遙遠的后頭,一切也都多虧了阿嬤的鼓勵。他說,那時他經常走到大路上遠遠望,等著送信人騎著單車從蕉仔林的一端出現,阿嬤的信吊著他的希望、他的命。她教他放寬心,好好做工,也別把文化知識落下,給多點心思在看書上,要家里寄什么也隨便講。阿嬤字好看,雖在有限的信紙上寫得密密麻麻,仍可看出筆畫神采,如大戲里舞槍花的武旦。她還好講古,那位發明飛艇的祖先的故事當然也被她提起,結合那句“堅忍精誠者,天人常合一”的祖訓,便成了安慰鼓勵六舅公的良藥。

    這些都是有因緣的,阿嬤在信里說,這是她在打掃厝埕、拾豬糞、割稻谷、收拾雞籠時悟出來的,誰也不是來這世間白走一趟。每次她在田壟上歇息,天邊的白云團遠遠飄過來,她就想起那個故事,以及跟隨在那個故事尾巴上的一連串故事,好似是一個夜晚所連續發生的華彩之夢,都是從不同長輩的口中傳下來的??梢娝斈晔嵌嗝吹湫偷哪踵镒?,需要這么多故事才能靜定定入睡。

    幸運的是,故事都保留了下來,就在我面前的幾十封信里。故事常常先由阿嬤發起,勾勒出輪廓,六舅公填充細節,做出初版,再行討論和修改。他們通信的一半內容,都在縫補這些故事。這可能是某種成大癮的樂趣,到最尾,六舅公也分不清哪些是聽來的,哪些是他們的臆造。他們頻繁穿越海峽通信的幾年后,六舅公從海南回來,他們也還會見面討論,有時就在院子里的番石榴樹下。那些果實竊聽了其中的機密,盜取了他們談話的能量,以致后來他們關于故事的對話漸少,實則是被新的生活沖淡,或是另一層更重要的原因:他們發現自己并不可能完成這些故事,而阿嬤得病之后就更希望渺茫了。

    一九八八年,阿嬤五十一歲,六舅公四十歲,而細叔十九歲,這年他考上省城的大學,大喜事一件。阿公阿嬤大伯三姑相邀著一路北上送他到省城上學,六舅公也跟著去,儼然一次家庭旅行。結束后阿公等人先回,阿嬤和六舅公相伴去臺山和開平尋訪,親身走過那些只剩斷壁殘垣的騎樓舊墟,探訪到了當年撫養那位祖先的育嬰堂,并在廣海鎮偶遇一位世代漂泊于福建和粵東之間的做海人,跟對方傾偈,傾到落日與海面齊平。也曾參觀過七八十個石碑被種得歪歪扭扭的無名僑墓,其中一位墓主疑似是祖先的表弟,長年在海外做苦力,后來乘坐一艘英國豪華郵輪時葬身于海難。他們還登上了上川島,在圣方濟各·沙勿略墓旁的草叢里發現了一口殘鐘,是日本人燒毀教堂后把它遺棄在那里的,風吹動里面的石子撞擊鐘壁,嗡響起初清脆,隨之低沉、悠長,最后隨風飄逝。阿嬤和六舅公在那里站立良久,被那股噪音灌滿腦殼,并代替了他們的言說。六舅公認為阿嬤就是自那次以后才變得沉默的,他在她身側,睇見她露出一種莊重、邈遠且無能為力的神態,仿佛當年面對因病早夭的幺女。

    江門之旅結束后,他們不再談論祖先們的故事,甚至這次旅行所尋來的信息也不曾提起,任由它們如碎屑散落在腦海里,漸漸黯滅。沒有什么是應當被記住的,多年過去,六舅公早已看開。但我堅持要翻出他的記憶,攥住那些細粒粒的光亮、聲音、氣味,參與這一過程,我竟也不覺把自己的經驗混入,尤其是七八年來的記者生涯所搜集來的各種信息、所行過的路,以及那些仿佛自遙遠的赤道帶星座射進我眼球里的風景,它們天然如磁石般吸附了上去,好像本來就在那里。我親自記下這些文字,把自己當作不稱職的轉述者,多年的工作經驗告訴我,只有真理和真實才是可怖的,除此之外所記錄的一切事物,在凝視它們的流逝之時才能感受到溫度。記錄即流失,也因它們本就是你不可理解的創造物。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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