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3年第4期|阿微木依蘿:最熱的午后
如果我伯父還能流利說話,他一定會對我伯母說,你個爛婆娘,你做事一點兒譜都沒有了。
在最熱的午后,他還裹著一條厚毯子,還揮著手表示自己很冷。他大概想拒絕所有人在這兒圍著看他,或者也是另一種心思:怎么還有人不來看他,這個時候不是都應該來看望嗎?
可惜啊,他任憑一張嘴歪著,眼睛一只飽滿另一只幾乎瞎掉,鼻子歪了,半張臉向右眼的方向扯著,一只手肌無力,拳頭腫得像山包那樣大,廢品似的擱在一條干枯的腿上,另一只手勉強還能拿勺子吃飯,但也顫抖,篩糠似的,他像個剛學會抓拿東西的幼兒。就這么一個人,整天蹲在輪椅上發脾氣。
如果他還能表現出極大的脾氣,沒有因中風癱瘓而失去語言能力,那就很可怕了。但是他發不出脾氣來也很麻煩,也能讓人感到害怕并且無能為力地一陣悲哀,也許他已經時刻感受到,自己快要死了,卻又不能一下子死去,就是這種死亡的恐懼或者死亡的拖延,令他非常煩躁。當他要發泄脾氣,起碼從言語表達上無法滿足這個愿望時,就尤其擺出一張難看的臉。直到他終于攢足了力氣,某個瞬間,也許病痛稍微松懈,讓他恢復了說話的能力時,他便喋喋不休。而多數時間他很沉默,用干瞪著的兩只眼睛來表達憤怒,當我伯母從他身前走過去,他正好很生氣,就會瞪著她。這種態度很讓人窒息,沒有一刻令人精神輕松,只令人委屈甚至氣惱,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或者也不想忍受了?!皯{什么呢!”你會抱怨,又不是你讓他生了病,你也想干脆跟這個病人對著干,也對他發一通脾氣。
“啊哈哈哈……”我伯母一定在心里苦悶地長笑了很多回,對于伯父給她的爛脾氣,如果她想好了要這么報復一下的話,她就會這么干。她年輕時是個開朗愛笑的人,到現在,她在表面上做出了開朗的樣子,雖然家里有了一個病人,維持親人體面的尊嚴在使她絲毫不畏懼,并且,也不流露出扛不起事情的態度。她表現出了一個年邁女主人的尊嚴,但凡有人來探望病人,她都耐心客氣地接待,并且抽時間跟探望者說明病人的情況,用她剩下幾顆牙齒的關不住風的嘴,說明病情。探望者離開之后,她才會有時間整理情緒。她比生病的伯父更需要被關心,但是,她沒有這些待遇了,只好盡可能地做一個極有耐心的女人。她甚至開始給伯父講笑話,回憶往事,或者告訴他,莊稼是否茂盛,牲畜是否健壯。她覺得,他可能還想關心一下五谷雜糧,她也盡量讓他關心。人或許只有還關心外界的時候,生命才有延續的可能。當然,她很老啦,能承擔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原先肥胖的身材也似乎瘦了一點(只能從精神上分析她可能瘦了一點,實際上,她還是很胖的)。她的堅毅和勇敢,誰知道能支撐到什么時候呢?有時候我會擔心,但是,我又不能說:“您實在不行的話,就干脆哭一場吧?!蔽也荒苓@樣說。作為她的侄女,我最應該說的是,病人會好起來,只要他好了,到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會過得舒坦??晌乙膊粫@么說。我是個悲觀主義者,甚至是個可笑的悲觀主義者。如果我感冒了,我立刻會覺得,我也許會死在一次小小的感冒上。如果我手指受了傷,要是流血的話,我會暈血。我天生就暈血,等我從眩暈中醒來我就會覺得,要完蛋了,手指的傷口可能會感染發炎,會使我傷殘,我會成為一個沒有手指頭的怪人。多數時候我都杞人憂天,我提醒自己不能成為這樣一個令人討厭的家伙,便故意在日常生活和與人交流中鍛煉自己,說一些非常高昂和挺拔的話。面對一些讓人產生挫敗感的事情,我就抱著積極的態度,也會“沖在前面”,令所有人聽了都覺得,我就是個樂觀主義者,是個很有出息、能挑大事的人,是個天塌下來我還頂得住的人。真實的我隨時都會把自己給嚇死。我戰戰兢兢,為了克服這種毛?。ㄖ挥形抑溃?,就得“轉過身”生活,向死而生。我也摸出了這樣一些生存的道理,有些時候,還真的精神飽滿??墒沁@時候,我伯父這個樣子,的確令我灰心喪氣,我都想直接告訴他,算了吧,您可能真的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要不,您想吃點兒什么東西,我去給您買,您吃好喝好,該走的時候就走吧,別留戀也別怨恨,跟我伯母說一聲“再見吧,老家伙”就得了??晌也荒苷f。我伯母的眼神里還藏著某些期望。她還指望這個已經明擺著廢了的老男人能站起來呢。所以,她在包容和理解病人,看樣子,如果我真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她會當場把我拍死。
但她在崩潰的邊緣,每天重復著同一種或不同的悲哀的情緒,然后,肯定又暗自下了狠心:一定要撐住。一個沒有生病的人是不能有理由倒下去的,不能有理由被什么事情擊潰。她要像一條發胖的河流,把途經的暴風雨、枯枝敗葉泥沙俱下地包裹著向前去,一定要向前去,并且兩眼不眨地看著前方,給自己畫一個又一個的大餅,告訴自己,很快很快地,那些幸福的日子就會像不要錢似的沖她涌來。她就是這么堅持著,只要有人細心觀察,就會觸摸到她內心那碎末一樣的情感。我眼睜睜地瞧著這位相當于是我母親的老婦人在與她自己的壞心情抗衡。她不能被人安慰,甚至不能被同情和理解,也許她也不需要同情和理解。她需要的是挺直了腰板,像個女王。
而我伯父,他的困難可就大了。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癱瘓在床,是很令自己煩惱的。但除了發脾氣還有什么出路呢?沒有。所以他發脾氣,發得他自己都厭煩了??蛇€是只能發脾氣。只有努力發脾氣的時候,他可能才會覺得自己還有那么一點用,總算還是個活人。
很多時候他在尋死,發現他的這種心思當然來自細節的觀察和揣摩,但是他又怕死。他想跌下床去摔死自己。他想喝毒藥毒死自己。當他要尋死那會兒,他希望床是高樓大廈,摔下去尸骨無存,可他真正滾落到床下,發現自己還活著,又費了很大力氣在那兒掙扎著要爬到床上,卻無論如何爬都爬不到床上,他癱在床邊,身體扭曲而顫抖,眼淚糊了一臉。就是這樣,我伯母一次次挨罵的原因多數就在于,他跌下床去,她竟然不知道跑到哪兒忙去了,竟然想讓他摔死?他可能就是這么揣度的,所以他又罵上了……兩只眼睛死死瞪著。
探望他的人隔三差五就來,但時間長了,漸漸地,沒有那么多人來看他了。有時候他們悄悄地來,不親自去床前,只稍坐片刻,就會找個合適的理由告辭。不知是病理性還是真的傷心,他總是流淚,一會兒哭,一會兒又哭,一張生病的臉,哭相不會好看。誰也無法長時間有耐心和勇氣面對一個生病流淚的老人,他把人的心情都哭灰了。
他需要多喝一些牛奶。如果他愿意喝的話,我會幫忙給他插入吸管,把牛奶盒子遞給他。我心里已經安排好了,卻沒有這么做。早上的牛奶是我伯母硬擠到他嘴里的,他不吞,硬閉著嘴巴,像是有人要給他灌毒藥一樣。他不想死,也不想活,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氣狠狠的。
在他對面的板凳上,我已經枯坐了半個時辰。我陪著他曬太陽,曬夏天的太陽。早上,伯母和堂哥以及另一位親戚把他搬到院子里,他就在那兒一會兒哭一會兒哭的,也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在院子里坐著,哥哥們暫時去忙事情了,伯母在廚房里做飯??晌夷睦飼樟喜∪四??即使我也“一把年紀”了,可我內心從未覺得自己能擔當重任,我覺得自己也就十來歲吧。他們希望我給他講故事嗎?安慰他嗎?那我該說點兒什么呢?
我們就這么面對面坐著,他一會兒認識我,喊出我的乳名,一會兒不認識,目光呆滯。
我覺得我該逃走。
太陽曬著我們兩個。一個在他頭頂,另一個在我頭頂,我覺得天上已經是兩個太陽了。
有一會兒他睡著了,仰靠在輪椅上,張著嘴巴,像是要把太陽吃掉。
我就正好可以觀察他了:
兩條細腿,跟螞蚱一樣,如果還有蹦跶的力氣,應該可以跳得很高并且很遠。但螞蚱并不只有兩條腿,所以呢?啊,完了。
兩只腳掌腫了,套著厚襪子,鼓鼓囊囊地塞在一雙布鞋中。
兩只手也沒啥作用??逅?。
一顆腦袋也沒啥……可以這么說……沒啥作用了。更多的時候是昏睡。
“怎么辦呢?”我就想說,“這還是過去那個跟我父親打架斗毆到天明的人嗎?”
如果我有他們所說的,從我們吉克家族那里繼承下來的某種神力,如果給我繼承,那我現在是可以解救他的。我需要桃弓柳劍,需要白色雄雞,需要一根拴住太陽腳板心的繩子,還需要一個震懾用的大銅鈴,需要法帽,需要披氈,需要簽筒,還需要一面鎮山鼓,需要一只山羊,需要一冊經卷——我有這一切,再加上一個勇敢壯碩的靈魂,我就可以解救他了吧??晌页擞赂覊汛T的靈魂,其他的一樣都沒有。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女嬰,是個一無所有的女娃,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是個精神花園時常遭竊或者壓根兒就沒有繼承到精神遺產的窮光蛋。
那他繼承了什么呢?
“來,站起來試試,也許您繼承了什么!”我應該這樣說著刺激他一下。聽說,有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受到格外嚴重的刺激時,他們就伸出翅膀飛走了。
他有翅膀——我要他站起來,就必須堅信他那隱藏的翅膀和非凡的能力,這樣才能有必要和信心去刺激他。
“嗨……”我跟他打招呼,用手在他眼前劃拉幾下,以便引起他的注意。我像個昨天剛從大街上染了黃頭發,并且在手背上紋了一條蜈蚣回來的二桿子,說話沒有一點兒尊老愛幼的禮貌,語氣松活得像是和跟我的平輩的人說話。
他當然聽不見,耳朵早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聾了一邊,現在大概兩邊都是聾的。
他張著嘴吞太陽光。有鼾聲從脖子那里拱出來了,也許,如果他真的吞下了陽光,茂盛的陽光就肯定會有一部分堵塞在喉嚨,他的喉嚨里咕咕咕的鼾聲,有時候就像一些低微的鳥鳴。
伯母做完飯出來,看見睡著了的病人,執意要將他搬回床上,免得感冒。
天哪,感冒?
不能靠他太近,他呼出的氣體味道太大。有些內在的東西在腐敗了,勢不可擋,不,是大勢已去。一個人的生命狀態進入秋天之后,他必須接受自己一點點腐敗的進程和事實。但我們不能告訴他,就像他自己也只能裝糊涂。我們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都要一起假裝病人的身體是有香氣的,就像玫瑰花那樣有著艷紅的生命力的香氣。
狗突然又哭了起來。那是他養大的狗。最近這一年,從年初它就開始冒出哭聲。他很煩它,還能勉強走路那會兒,他用棍子去收拾它,只要它哭,他就一瘸一拐地去打它,揚言要將它打死了扔到河里?,F在打不動了。正在我們搬他回床上休息的時候,狗又哭了。他醒來,瞪著兩只眼睛,非常悲傷又氣惱,也非常無助。
把他搬到那黑洞洞的房間里了,安置在一扇小窗子跟前。如果不開窗,房間就是瞎掉的,氣味也不好。心情好的時候他才要求把窗戶打開,并且,最好屋里再開燈,仿佛全世界都被他點亮了。
他這會兒心情不好,窗門緊閉。廚房里在燉雞,再過一會兒,我伯母就會笑嘻嘻地端著一碗雞湯來哄他喝掉。他脾氣真大。他的褲子都被自己攢夠了力氣那會兒撕爛了,從褲腳那里開撕,撕到完全失去力氣。沒有一條褲子是好的,衣服的袖子也一樣,只要能撕的布料,沒有一塊完整。尤其是他剛剛癱瘓那會兒,一只手還有力氣,撕爛的東西就更多了。他有時也用嘴咬著撕。他的床腳堆了好幾件壞掉的衣服。
看吧,我就應該承認,他什么都沒有繼承到,沒有翅膀,沒有什么特殊能力,也不可能飛走。他也可能繼承到了一些,當他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房間,一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就仿佛追蹤到了祖上的足跡,在被指明的道路上漫步和沉思,伯母進去撞見他的樣子,她說,他閉著眼睛,居然面帶微笑,好像夢中去了什么好地方。只有那個時候,伯母會想要他干脆就這么去吧,趁著沐浴在幸福之中時,不用醒來了。
剛從院子里搬入房間,他無法立刻進入睡眠。狗也還在哭,他就更睡不著了。為了逃避他那雙憤怒的眼睛,而且是馬上就要哭的眼睛,我們逃離了他的房間。
在院子里,一叢去年冬天被大雪壓垮的竹林冒出一些新的竹筍和竹葉,像是要茂盛起來了。
伯母笑嘻嘻地端著一碗雞湯進了伯父的房間,她是在廚房里便準備好了這樣一張笑臉,那種仿佛特意洗了一把臉后的干凈笑容,這笑容都有點超過我們能接受的范圍了。她自己也有所察覺吧,到了快跨入那道門時,又重新抹掉先前的,重新整理了一張她自己認為終于是自然、舒適的笑臉,走進了房間。
越悲哀的事情,越要笑著去面對。這是我那死去的奶奶說的話。
那我們就笑唄,就像去年,不,是去年的去年,我們的一位女性長輩去世的那天晚上,在殯儀館守夜,百無聊賴,又不想讓哀傷的情緒擊潰,一群人便在靈堂門口打起了麻將。那麻將是臨時借來的,子兒夠大的,都快趕上一個成年女人的拳頭那么大了,幾圈麻將下來,眾人的情緒果然就快樂起來了,都開始笑哈哈的。起先我們都還緊繃著神經,不肯露出笑臉,長輩們還勸說讓我們應該笑一笑,孝子孝子,就是要笑,就算圖一個諧音,我們也應該笑,這樣才能顯得我們就是孝子,死者才會高興。他們不希望我們總是流眼淚,他們害怕親人的眼淚,對于死者而言,那就是遠行路上的大雨,會把亡者的魂魄澆濕。
可是,伯父還活著呢。
但如果我們總是喪著臉被他發現,他會覺得自己快完蛋了,絕不能讓他感受到,仿佛所有人都已經提前給他哭喪,要是這樣,他會認為我們詛咒他快點兒“走人”。
那就開心一點,說說笑笑是最好的。我父親,也就是他那位排行第二的兄弟,年輕時候經常跟他打架的兄弟,就讓我們放輕松,在這位“尊貴的、不好惹的”病人跟前別小心翼翼得像一群鴨子,我們應該大膽地從病人跟前走過去,如果我們真的希望伯父能好起來(心理健康),就不要總是把他看作一個病人。我就依照了父親的建議,當我從伯父的窗戶跟前走過的時候,居然沒頭沒腦地朝著窗戶里面問了一句:“您需要喝水嗎?有可樂?!碑斎?,問完我就跑開了。我根本做不到把他當成一個“完好”的人。我終于理解,終于明白了,許多病人可能真的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他人的同情或憐憫。
“一定要笑得像是很平常的高興,對于他的毛病,就是一件小事情,很快就好了。如果你們有什么高興的事兒,或者在外面找到一份什么好工作,都可以跟他說。他喜歡聽這些,我敢肯定。他也應該聽到一些好消息?!辈刚f,“如果你們要跟他笑著說,他的病很快就好起來了,那就一定要小心,笑得不能讓他覺得是假的,讓他看到笑臉的時候,不覺得是在欺騙和安慰才行。他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心里并不時常糊涂,他有時候可精明得很呀!”她教我們如何討取病人的歡心,以及如何做才不冒犯他。
煮好了雞湯,哥哥們也忙完了事情,都坐在院子里等著吃飯。伯母從房間里出來說:“吃起來吧,都吃吧,趕緊吃?!彼Τ雎曇?,像是在安排什么喜宴,教我們如何正確地笑出聲,如果需要笑出聲音的話,就不能引起房間里的病人猜疑。
我們吃起來了。
我們現在最好要這樣:假裝病人不是病人,他只是在最熱的午后打盹兒了,進房間小睡一會兒了,我們要拿出好酒喝起來,熱鬧起來,碗筷聲和笑聲都要響起來。病人會很滿意院子里的熱鬧,就仿佛秋收了,院子里堆滿了新收的稻谷,有人到河溝里摸了魚,有人送來了酒,都是他的后輩兒孫,他會聽到笑聲后跟著笑起來,然后,打了一個滿意的嗝兒。
就是這樣,頂著高高的太陽,我們要笑得像一朵精神抖擻的向日葵,而不可表現出半點兒被曬昏頭的樣子。生活里遭遇了不幸時如果需要諧音,孝子孝子,就要笑,就能使人忘憂,那我們就張開嘴巴,像青蛙一樣吐泡泡。
【作者簡介:阿微木依蘿,作家,現居四川涼山。主要著作有《檐上的月亮》《太陽降落的地方》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