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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花》2023年第8期 | 熊生慶:晚照
    來源:《山花》2023年第8期 | 熊生慶  2023年08月28日08:36

    熊生慶,1994年生,現居貴陽。小說發表于《山花》《青年文學》《長城》《大益文學》《四川文學》《草原》等刊。

    大清早,秋萍就在群里喊,來呀,搓幾圈呀。

    話音才歇,就來了幾條消息。目下,孫子都送學校里去了,早飯也大多吃過了,正是閑著無聊的時候。秋萍點開第一條,素芬說,要死啊,回來也不興早講的。接著幾條都是嗔怪秋萍的。到底是老七曉事,關切道,阿姐,你家冷鍋冷灶的,想是還沒吃早飯吶?先來家吃早飯,再陪你搓麻將也不遲呀。老七這么一說,秋萍就有些饞她的甜酒釀煨荷包蛋了,徑直朝老七家走了去,端端穩穩吃好了早飯,才攜了老七一路,繞過一徑的筒子樓,迤邐往素芬干洗店來。

    這干洗店,外間洗衣裳,里間搓麻將,幾十年了。幾十年,算是一代人了,奚泠她們這一代人。奚泠小的時候,干洗店差不離是她半個家。她和楊柳街那幫野孩子一道,放學后就擱這里玩,玩夠了,一溜兒圍到側間來,趴在素芬家飯桌上寫作業,要等里間的麻將搓完,才伸著懶腰跟在大人屁股后頭,深一腳淺一腳踩進夜色里去。

    這些往事,秋萍記得頂清楚了,恍惚之間,這一切還在眼下,可只是一忽兒,像陣風吹過似的,又都不見了。被那陣子風吹走的,是幾十年的光陰,是一座曾經風光無限、繁華氣派的大鋼廠,是一撥撥在風里拔節般長起來的年輕人,是一個個吹皺吹干成面皮的老頭子老太太。

    要說熱鬧,往前數二十年,有哪里比得上大廠呢?那時節誰家的孩子進了大廠工作,可比當干部還要得意的?,F如今,大廠也老了。想這些時,秋萍心里會好受一些,連大廠都老了,還有什么好說的?這輩子,算是交代給大廠了。不過,每當那個人冷不丁晃進心頭來,秋萍就又毛躁起來了。

    搓幾圈,秋萍照例要掏出手機看一看。時辰還早。更何況,這一整天都是她的,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操心小家伙,也不用給奚泠燒飯。老七幾次提醒,她才安下心來。這不,時運一轉,就做了個清一色。素芬驚得張大了嘴巴,要死啊你,我是好多天沒沾清一色的邊兒了,你一來,就吃了把大的。

    秋萍高興。一高興,她就嚷嚷,老樊老樊,你來呀。老樊總也不老,被人們嚷嚷了大半輩子,他還是那樣,頂著搖搖晃晃的大腦袋,腆著臉笑,邊問要吃幾斤,邊用圍腰揩手。得了答案,老樊講,哦喲,他秋萍姨,你這把清一色,還不夠這頓牛肉的噢。大伙一齊笑了。秋萍罵他,呆鳥,幾斤牛肉,多大事體啦?講完又只是笑。

    午飯吃得熨帖,連老樊也捉了碗筷,來搭邊湊熱鬧。老七講他,連自家鍋邊飯你也混的?老樊不抬頭,夾了塊牛肉遞進嘴里,邊嚼邊說,將將搛了一塊,才一塊呢。秋萍捏她一把,就要他多吃才好呢,獨他那一份飯錢不付,讓他去氣。

    你一言我一語,秋萍越發活絡起來。這嘈雜熱烈的氛圍中,秋萍才真正覺著回來了,回到了楊柳街,回到了那一段過了大半生的日子中。只不過往日里回來,她只是舒坦放松,仿佛是終于做回自己了;而眼下,她有些發懵,有些犯暈。要死了,秋萍啐一句。

    吃過午飯,她照例是要盹一盹的。以前不興這樣,全是這兩年在林城鬧的。小家伙吃過午飯就要睡覺,秋萍左右無事,只好跟著盹,不想竟成了習慣。這次回來,本預備要待三天,小家伙爺爺家辦事,一家人都去了。然而,昨晚臨睡奚泠來了電話,說小家伙在鄉下住不慣,死活要回家,他們得提前回來。沒奈何,秋萍只好改了票。

    歇在靠椅上,秋萍想,下午定要搓個痛快,明兒一早又去林城,再要湊桌子,就沒那么容易了。這年頭,楊柳街這樣一年四季不缺牌搭子的地方,真真是不好找的。不過,秋萍又想,林城也有林城的好。剛過去那年,小家伙嫌她生分,一碰就鬧、一抱就哭,磨得她好幾次要回昭明??煽粗摄隹蓱z兮兮的模樣,到底狠不下心?,F在,她慢慢習慣了,慢慢發現了那座城市的好。

    說起來,這種好還是和那個人有關。

    當她意識到那個人正頻繁闖進心里來時,被嚇了一跳。要死啊,她罵,不自覺慌了神,心底里,隱隱地又像種子發芽那樣,冒出了一絲絲的小興奮,一絲絲的小激動。

    那正是秋萍難熬的時候,小家伙從大班轉入一年級這大半年光景,油鹽不進,整日里只是鬧,只是費(方言,指淘氣、調皮),她那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好容易等到奚泠回家,囫圇吃過晚飯,正想和她說一說小家伙,可人家又還要加班,即便不加班,洗澡敷臉弄指甲,總歸有無數事情做,連嘮一嘮的工夫也沒有。倒像是我生的了,鬧氣的時候,秋萍這樣講。奚泠哪次不是嬉皮笑臉貼上來?又是哄又是抱又是親的,說世上只有媽媽好呀,女兒眼瞎找了個腿長的,不靠媽媽倒去靠他?秋萍心軟,哪里耐得住這樣?早又把心里頭那點兒小疙瘩吞了回去。

    女婿在遠郊一個鎮上當領導,周末才能回來。逢著檢查開會,十天半月也不見人影。而奚泠,作為女人,秋萍又怎么會不理解她?女人的青春,就好比那早春的花兒一樣,到了奚泠這個年紀,又才生完孩子沒幾年,再不好好保養,比那春花還謝得快。這還不算,為了孩子,這么些年了,奚泠事業上仍沒多大起色,她哪能不著急?

    這些,秋萍看在眼里,裝在心里。她不說。

    那天接小家伙放學的路上,奚泠來電話說有飯局,不回家吃了。掛掉電話,秋萍隱隱有了不快,菜都備好了的,說不來就不來。家里又只剩下咱倆了,秋萍念叨。小家伙沒聽見,蹦到前頭去了。轉過油榨街,秋萍想,干脆也在外頭將就一頓算了。問了小家伙,秋萍如了他的愿,婆孫倆吃了頓絲娃娃,小家伙高興得不成樣兒。

    時辰還早,秋萍就領著小家伙閑轉,不知不覺轉到了廣場上來。西南角假山下噴水池側邊的場地,向來是賣冰糖葫蘆棉花糖等小吃食的,不知怎的,這天卻有了一群人,一溜兒跳舞來了。說是跳舞,和尋常的廣場舞也不相像,廣場舞秋萍是不喜歡的。這伙人一身白,多是秋萍這個年紀,彈腿擊拳、弓腰曲背,時快時緩,一徑地舞著,頗引人注目。小家伙得了他喜歡的小食,就只顧得吃了,秋萍索性站下,看這群人舞。

    有人問了,這舞的什么呀?領頭那位微微一笑,答道——五禽譜。從來只聽說五禽戲,卻又冒出個五禽譜來?言罷大伙都笑了。領頭那位也笑,半點兒也不惱。笑完就各自散了。他們來得早,走得也早。

    這是秋萍第一次見那個人。

    好幾個月后,秋萍才知道,原來這所謂五禽譜,是那個人根據五禽戲的動作演化出來的。五禽戲節奏慢,打著打著,人都要睡著了。那個人心細,從太極拳、廣場舞中汲取了經驗,根據中老年人的身體特征創新了五禽戲打法,改名叫做五禽譜。五禽譜舞起來,應和著音樂的節奏,倒也像在跳廣場舞一樣,不過要比廣場舞耐看些。

    入夏以后,奚泠出了趟差。這期間,左右無聊,吃過晚飯秋萍就領著小家伙到廣場上逛,又晃到跳五禽譜那伙人跟前來了。秋萍愣了一下,心里起了個念頭,心想加入他們跳一跳也是蠻好的??墒?,站了一會,終于是沒下決心,又領著小家伙走了。

    眨眼的工夫,暑假就來了??商旃蛔髅?,剛放假,稀稀落落的陰雨就下了起來。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只要飄起陰雨,就如老婦人的話頭一樣,沒個完的。雨下了一周,小家伙在家里憋了一周。一周不興走動,秋萍也覺得整個人都上了銹。這天起得床來,明晃晃的太陽光晃進屋子里,秋萍興沖沖收拾小家伙起床,一彎腰,喀嚓,腰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接著就木了,逐漸脹將起來。秋萍暗罵一聲,在床沿上坐下,歇了好長時間,這才確信,老腰是真傷了。

    在群里說了癥狀,老姐妹們七嘴八舌,有讓她去醫院查的,有讓她揀藥的,老七把語音打了過來,說,凈胡扯呢。秋萍苦笑。老七又說,誰還不知道呀,早些年風里來雨里去,雖說你們銑床車間比不得別的車間辛苦,可終日對著那些冷冰冰的鐵家伙,就連機器也是會磨損的,人哪能不落下些毛???說了半圈,秋萍就講,老七你犯過腰疼嗎?老七這才直奔主題,說——扎針,扎針,灸一灸就好了。

    下樓右拐,打從小區側門一徑出去,沿著對過照壁巷走,出了巷子左拐,廣場就在眼前了。這條路,原是秋萍經常帶小家伙走著的,可她還是頭一次發現,照壁巷盡頭丁字路口側角,竟有家中醫館,叫懸壺堂。

    秋萍把手摁定腰,捱過去,一個二十來歲的小護士迎上來,把她引到了側面的診室。秋萍啊呀一聲,你不是那誰嗎?她揉了揉腦袋,努力想著。我知道你,見過好多回的,她說。那人微微一笑,請坐,是哪里不好???說話時,露出一口齊整的白牙,聲音糯糯的,竟有些少年氣,渾不像這個年紀的人。對了,想起來了,秋萍講,你就是經常領著大家在廣場上跳舞那位嘛。那人笑著點頭,說,五禽譜。

    熟絡以后,他才跟秋萍講,其實五禽譜只是個噱頭。你是知道的,這年頭,中醫不好做吶。秋萍就笑,笑完了說,黎醫生,看不出來呀,你竟是這樣的人。不過,她又補一句,反正跳舞也是跳,跳你這五禽譜也是跳。她說這些的時候,已經加入舞蹈隊好些日子了。那時候,腰早好了,黎醫生給她扎了三次針灸,拔了次罐,將息了些日子,脹痛便慢慢消了??墒?,也說不上來為什么,黎醫生邀請她加入舞蹈隊時,她心里想,只怕時間有些趕呢,嘴上卻說,好呀,我也這么打算呢,再不動動,都要生銹啦。

    黎醫生也叫她阿姐。秋萍問他,黎醫生是哪里人???他說,阿姐你猜??戳酸t館的簡介,秋萍心里頭就猜著了七八分,便講,大城市來的,還習慣嗎?不習慣也有十來年了,他說,這醫館原是我姊姊開的,家里出了變故,便把我叫過來接手,回想起來,還像是剛過去沒幾天的事情呢。秋萍本想講兩句安慰的話,可尋思起來,又不好多說,只得緘口。

    誠如黎醫生所言,許多的事,不管過去多久,一旦回想起來,就還是像剛過去沒幾天一樣。那些往事,秋萍不愿回憶。然而,她終究也還是要常常想起的。夜深人靜,那些事總涌上心頭,任憑怎么趕也趕不走,毫無辦法。

    很長時間里,秋萍把那段不幸的婚姻歸咎于父母。作為最早的一撥“三線”人,像其他成百上千個家庭那樣,父母千里奔襲,毅然領著秋萍來到了楊柳街。然而現實情況遠比他們預想的艱難,父母成天早出晚歸,根本顧不上秋萍。倆人一合計,就把秋萍交給運輸隊長老趙的媳婦照看,秋萍從此就跟趙志明一口鍋里吃飯,一個院子里成長。到了十幾歲,當老趙提出想讓秋萍給他們家當兒媳婦時,父母雖有些抵觸,可最終還是答應了。秋萍偷聽過父母談話,父親的意思是,雖然老趙家人“粗”了點兒,可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要想真正扎根,這是條路子。就這么,二十啷當歲的樣子,秋萍就稀里糊涂成了趙家媳婦。

    結了婚,特別是有了奚泠以后,秋萍才發現她一直叫“哥哥”的那個人,其實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當“哥哥”時,他還勉強知道怎樣對人好,怎樣疼人,可成家后突然就變了,上完班只曉得打球,一身臭汗回到家,澡也不洗,往沙發上一靠,張嘴就要酒要飯要菜。酒菜上來,他的球友們也來了,一群臭男人攪在一塊,抽不完的煙、喝不完的酒、講不完的屁話,經常鬧到大半夜,才留下滿地狼藉,等待秋萍清掃。

    秋萍性子好,她總是不愿讓父母操心的,咬著牙,默默扛下來。老趙到了退休年齡,在他們家親戚的幫助下,趙志明順利接班,當上了運輸隊長。秋萍以為,生活總算有了起色,都當隊長了,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渾鬧了吧?秋萍暗想,雖然趙志明糙了些,可日子還能將就過。能將就過,就這樣過下去吧??勺屒锲即蛩酪矝]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外面有了人。

    秋萍本已下了決心,要魚死網破??墒?,因為奚泠,她終究沒能狠心到不顧一切的地步。所以,事情攤開后,她什么都沒提。她想,只要有奚泠,只要奚泠陪著自己,日子就還是能勉強過。她不敢想象,如果沒有奚泠,往后的日子怎么辦。秋萍永遠不會忘記,趙志明搬出家里那天,他臉上掛著的如釋重負的表情。他以為,就從此過上逍遙自在的好日子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趙志明的好日子沒過上多久,酒后駕車,連人帶車沖進河里,連個泡都沒冒。知道他離開的消息,秋萍哭得沒了樣兒,哭完了又罵,天殺的,還不是你自找。

    秋萍哭過了,還是該上班上班,該做事做事。路已經走到那一步,到底不是一家人了??赊摄鲞€是個孩子,秋萍每天提心吊膽,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來。然而,日子不就是這么熬過來的嗎?一天天,一步步地走著,事兒也還是一樁接一樁辦著。奚泠上初中,奚泠上高中,奚泠考上大學,奚泠戀愛了、結婚了、生小孩了,每一樣,秋萍也都會在心里頭和那天殺的通口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秋萍這樣對自己講。甚至每年清明,奚泠忙不開時,明里暗里,她還要提上一提。她不去,也不想去,但心里頭是希望奚泠去一去的。

    送走父母以后,秋萍才慢慢想明白,也怨不得他們。

    如何怨得別人呢?一切都是命,是命。

    這大半生都在圍著奚泠轉,潛意識里,她覺著,沒有自己奚泠不行的。她能不管不顧嗎?作為女人,另外的路,也不是沒想過,但是,她一次又一次逼著自己把內心的火花給掐滅了。

    她告訴自己,不能夠。

    然而,許多的事情,又是不能料到的。比方說,前些年,秋萍就從來也沒想過會離開楊柳街,到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在楊柳街過了大半輩子,秋萍早就打定主意,把往后的歲月都擱在這兒了??墒?,奚泠的事,她還是放不下。難不成真給孩子找保姆?網絡上那么多保姆虐待孩子的報道,怎么放得下心?她到底還是來了。不能不來。

    下午五點半,黎醫生準時在群里通知集合。秋萍總是晚到,要接小家伙放學,要燒晚飯,要等奚泠回家。把這些做完,挨邊七點了,她才領著小家伙出門,跳上一個鐘頭,等小家伙也玩夠了,再帶他回家寫作業。奚泠落得清靜,沒有小家伙鬧她,秋萍也可以趁機鍛煉鍛煉,再好不過了。

    做中醫的到底不一樣,黎醫生端的有耐心。那套五禽譜,他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教,一個姿勢一個姿勢示范,很花了些功夫,才把秋萍教會。舞蹈隊那班人,大多是黎醫生的病人,有的是關節炎、有的是風濕、有的是腰腿毛病,還有女人身上的那一類痼疾,總之,上了年紀容易犯的毛病,那班人里頭倒都能找出來。有人跳了段時間,厭了,就又加入廣場舞或者是太極隊、羽毛球隊里頭去,也不斷有人加入進來,來來去去,盡管這五禽譜才跳不過小半年,人員也始終能保持在三十個左右。這就夠了,一次跳完舞往回走的路上,黎醫生平淡地對秋萍和另外幾個隊友說。那一天正好是周末,女婿從鎮上回來,和奚泠一道帶小家伙看電影去了,走到醫館門前,黎醫生把他們邀了進去,說是去嘗一嘗新上的菊花茶。

    要說,舞蹈隊這班人,黎醫生送送膏藥、分分花茶,是常有的事,但邀去醫館里頭喝茶,是不多的。醫館秋萍早就熟悉了的,但直到這天她才發現,原來過道最里間那個常年閉著門的屋子,竟是個大茶室。她暗忖道,這黎醫生,倒會享受??扇肓俗?,她才發現這一圈的中式紅木沙發,竟都淺淺浮了灰塵,連那套茶具,也是黯黯的,很有些日子沒用過了。

    黎醫生一邊將茶具挪到陽臺上洗手臺里清洗,一邊招呼他們坐下。老趙談興濃,一來就點了煙,說個沒完。黎醫生洗完茶具回來,淡淡說,老趙,煙還是要控制的,你那肺,再折騰不起了。老趙僵住,嗨了一聲,只好滅了煙?;ú韬貌缓?,秋萍沒嘗出來,她竟無端注意起黎醫生來了。他的說話,他的動作,他的永遠擦得錚亮的黃色復古軟底皮鞋,一身熨帖筆挺的白色舞服,永遠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特別是鬢角那兩撮染過但又褪了色的灰白。和這些人在一起,他時時處處顯現出一股子獨特。這些,秋萍看在眼里,多留了份心。

    也是尋常一盞茶,茶到三巡,話嘮了一歇,便告退了。到這個年紀,各人有各人的作息規律,不愿過多打擾人,更不愿讓人打擾。然而,那一夜,秋萍破天荒失眠了,左翻也不是,右翻也不是,瞪著眼,絲毫沒睡意。她覺著心里頭欠欠的,空落落的,她是在想著黎醫生那間茶室吶。茶室那么大,那么空,又那么別致,可總覺得缺點兒什么。缺什么呢?那些蒙塵的茶具、混合著淡淡霉味的家具、考究但又顯得凌亂的擺件,以及陽臺上飄過來的刺鼻藥味,缺什么呢?她突然明白了——缺個人——缺個把這些東西照拂得妥妥帖帖、清清爽爽的人。

    她的心口不自覺地熱了,臉上早燙將起來。所幸夜已很深,黑暗中,沒有人看得到她飽經風霜的臉上那一抹幾可忽略不計的緋紅。片刻過后,秋萍冷靜下來,不再往深處想了。不想。她慢慢進入夢鄉。這也算是歲月教給她的一種本事。人在世間,誰的背后不是辛酸和不得已?誰的光鮮從容和體面之下沒有故事?看明白了這一層,且能夠坦然面對,才能真正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這些年來,秋萍以為,她總算安生了。哪里想得到,這另外的一層悸動,會在心湖底慢慢洇開?這是誰也無法想到的,然而又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發生著的。秋萍暗下決心,不能這樣,不能夠。

    她退出了舞蹈隊。她給隊友們——主要是黎醫生——解釋說,這一段孩子忙,身體也有些吃不消,先歇一歇。隊友們勸一勸,也就不再過問了。黎醫生熱心,給她私發了消息,問她,是哪里不好呀?用沒用過藥呀?中藥最是合適調理身子的,要是有需要,一定要到醫館里來呀。一番話,說得秋萍心里頭七上八下,知道不好搪塞,只得現編了個借口,說是老毛病犯了,胃疼、胸悶。哪知不一會工夫,黎醫生就讓小護士把藥送到了她家樓下來。拿到藥,黎醫生又專門來電話,叮囑她服用時間和用量,言語間滿是關切。

    秋萍心里頭暖了,慢慢軟下來了。但她到底不是容易暈頭的人,只一會,便又鎮定下來。她想,這黎醫生,對病人一直這樣嗎?對每個病人都這樣?這黎醫生,是不是每個退出舞蹈隊的他都要挽留?留住一個隊員,就留住了一個顧客吶。沒頭沒腦想得遠了,秋萍才收住思緒,轉而思忖,倒是自己狹隘了。

    退出舞蹈隊,秋萍回了幾趟楊柳街。有時是三兩天,有時只大半天,只有在楊柳街待著,心里頭才安穩,只有和老姐妹們一道,端端穩穩坐在麻將桌前,她的心里才有把握。

    就說這一趟吧,秋萍原可以多住兩天的,小家伙的爺爺奶奶向來和秋萍不對味,那邊的事體,無論大小,她是不過問的。哪曉得小家伙這般鬧騰,硬生生讓秋萍臨時改票。下午的麻將,秋萍打得不溫不火,卻也小贏了幾把。臨近傍晚,老七竟做了副龍七對,高興得沒了樣兒。素芬這天點子背,只是輸,見老七那得意勁兒,一惱,干脆不打了。原還有角子等著上桌,知道秋萍趕明兒走,老七起身拉了她說,早上竟忘了,還去我家,給你個東西。

    老七家小子在深圳做服裝設計,給老兩口寄了對腰部按摩器,老七家的看也不看,見天在外頭釣魚。老七講,阿姐,你腰不好,這玩意閑著怪可惜,拿去用吧。推辭不過,秋萍只好收下,又在老七家說了一歇話,才轉回家里睡覺。

    轉天到林城,吃了晚飯,秋萍就用上按摩器了。

    奚泠問她,不跳舞了?

    秋萍只是拿眼睛望別處,不答話。尋常里,奚泠有個什么心思,哪兒有秋萍看不明白的?可調了個個,就不一樣了,奚泠大大咧咧的,如何知道秋萍心思?

    好幾次,話都到嘴邊上了,秋萍是想說說那個人的??山K究沒說。怪難為情,她開不了口。這樣過了段日子,倒也還好,心里頭那股子氣似乎順了。日子雖說不如在楊柳街那么有滋有味,也還算平靜。偶爾,秋萍會設想,再過兩年,等小家伙長大些,可以放手了,就回楊柳街去?;貤盍?,每天散散步,搓搓麻將,也許再養只狗,就這樣度過余生,也算值當。

    不知覺又到了深秋季節。

    林城四季向來不很分明,一年到頭只有夏天冬天,春秋兩季,幾可忽略不計。這不,連日不歇的秋雨又來了。林城的秋雨不光雨腳長,還冷,那種針尖兒刺入骨頭般的冷。雨多,氣候就潮,偏又是冷雨,老胳膊老腿就承受不住了。起初,秋萍倒也沒覺得嚴重,只是早晚膝關節發涼,隱隱作痛,可該走還是走,該動也還是動。她想,干脆吃點西藥算了,見效快,還省事兒。然而,一個療程下來,不但不見緩解,反是更嚴重。秋萍只好去醫院,正規大醫院??舍t生說,只能辦住院,邊觀察邊治療,別的辦法卻再沒有了。住院是不行的。從醫院出來,秋萍忿忿地,把那不爭氣的老腿咒了一通。

    只好又去中醫館。好些日子沒見,黎醫生熱情得緊,細細問過癥狀,長吁一口氣,嗔怪道,曉不曉得這種毛病不能拖呀?我看你是半點也不曉得愛護自己的了。一番關切后,他給她勻勻地按了一遍。他的手指觸到腿時,她冷不丁縮了一下,倒像個孩子,怕癢似的。他微微一笑,試探著又把手遞了過來。他的手指竟是那般有力,很是熾熱。按好了,拔罐和針灸照例也是要有的。趁這間隙,黎醫生給她泡了茶,一杯五加皮茶。

    秋萍握定杯子,淺淺啜一小口,有些燙人。他說,帶點回去吧,對風濕好。他的語氣淡淡的,永遠是那副不經意的口吻??赡遣唤浺庵?,分明又透著關切。秋萍心口緊了一下,忙不迭說,好啊,帶點回去,林城濕冷,你也多喝一些。

    那晚,秋萍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奔跑著,跑啊跑,雙腳都麻木了,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再見,秋萍。她抬起頭,一張熟悉的臉龐嵌在半空中,那是奚泠爸爸的臉。多少時間了,在她的夢里,奚泠爸爸留給她的永遠是個孤絕的側影,但這次,他看著她,笑得很溫暖、很干凈,像五歲那年他們在鋼廠家屬區院子里的第一次相遇。不過,那張笑臉很快消失不見了。她繼續奔跑,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周圍也越來越荒涼,某種類似幻覺的窒息感在她的身上蔓延。即將倒下時,她看到了這條路的盡頭。路的盡頭一片死寂,什么也沒有??墒?,就在這當口上,那個人突然出現了——黎醫生。他款款走來,關切地望著秋萍,用他滾燙熾熱的手握住她,輕聲說,原來我們都已經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了啊。

    她哭了。從夢中哭醒過來。她已經忘記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時候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這種感覺讓她既難堪又恐懼。多少年了,她的心,早就麻木了??涩F在是怎么了?她又禁不住胡想起來。

    轉天上午,黎醫生來信息說,阿姐,回來吧,你回來才好呀。

    秋萍定了定神,認真想了一會,回復說,春節后再看吧。

    這年春節比往常暖和。秋萍領著奚泠一家,熱熱鬧鬧回了楊柳街。

    節前奚泠勸說,不如就在林城過節,過完初三,我們去鄉下看孩子爺爺奶奶,那時你再回楊柳街不遲。秋萍不答應。她是頂不愿意在林城過年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林城這幫熟識的老頭子老太太,沒幾個愛搓麻將的,湊不齊牌搭子,且即便是湊齊了,那感覺和楊柳街也是大不一樣的——仿佛除了楊柳街,別個地方都不算是真正搓麻將。另一方面,這一年,秋萍心里起了個念頭,她想去看看他。

    知道秋萍的打算,奚泠吃了一驚,問她,怎么突然要去看他?

    秋萍望著窗外,并不答話。

    那一天,用過早飯,一家人就往西福苑來了。停好車,奚泠在前頭領路,秋萍的腳步卻不自覺放緩了。奚泠看出她的猶疑,寬慰道,媽,都這時候了,沒什么好猶豫的。這話像潑了盆水,把秋萍澆醒了。是啊,她想,都這時候了,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倒像可以猶豫的時間還很多似的。

    秋萍是第一次來。站在墓前舉目眺望,綠水環抱,遠山逶迤,雖是冬天,到底是年關了,山上隱隱已有了綠意,疊嶂的峰巒層層蕩開,別是一番景致。燒完紙錢,奉過貢品,奚泠又竊竊叨叨說了一歇話,就該下山了。這時候,秋萍才說,你們到停車場等我吧,我和他單獨待一會。奚泠一愣,這是她沒想到的。

    山風陣陣,尚透著寒氣。秋萍站了一會,只覺腳底發麻,索性坐了下來??勺潞?,她又不自在了,于是又站起來。她一會兒站,一會兒坐,總也找不到個舒服的姿勢。預備好的話,也就一句也說不上來。一低頭,瞅見方才奚泠奉上的那小半瓶供酒,索性拿了來,奠幾滴,猛灌了一大口。熱辣辣的白酒刀子一樣燒過口腔、燒過喉嚨、燒進胃里,她才感到活絡了些,感到舒坦了些??墒?,張開口,依舊啥也講不出來。

    掙扎了半晌,她負氣道,你呀,你呀你。

    這話,既像是說眼前沉睡著的這一位,又像是說自己。

    她在墓前坐了許久,把剩下的燒酒一并喝了下去。秋萍本就不勝酒力,山風催逼,往事一股腦兒涌將上來。她蜷著身子,抱住雙膝,緊緊縮作一團。遠遠看去,倒像尊紙糊的塑像。終究是一言不發。

    臨下山時,秋萍長嘆一聲——唉。

    這一聲,她嘆的是自己。

    春節過后,林城廣場上的花兒就爭相開放了。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只是,整個正月里,女婿一次也沒有回來。奚泠很平靜,她說,他忙,他一直很忙。秋萍也不問。不用問。

    這天黃昏,秋萍領著小家伙,又轉到廣場上來了。小家伙歡快地踢皮球,秋萍有些乏,側身坐在一樹將要開謝的貼梗海棠下。一抬頭,黎醫生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了出來。他依舊笑著,不緊不慢說,阿姐,你也在這里???秋萍亦笑,說,要坐坐嗎?黎醫生就坐下了。

    阿姐,他說,你考慮得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呀?

    回來?秋萍似有些訝異。

    回舞蹈隊呀,他說。

    秋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坐在那株貼梗海棠下的長椅上,一邊看小家伙撒歡兒,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話。主要是秋萍在說。她給他說楊柳街,說楊柳街上的各種吃食,說她身邊的老姐妹們,說那座大鋼廠,說素芬干洗店,以及她們在干洗店里度過的那些歲月。她說,等小家伙長大一些,無論如何是要回去的。最后,她說到了奚泠的爸爸,說到了這個春節。她說,真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會去看他。頓一頓,她又放低聲音,補了一句——沒想到,我還是這個樣子。

    黎醫生很認真地聽著,不時報以禮貌的微笑。只是,這微笑,漸漸就有些僵硬了。他輕輕拍了拍腿,順勢站起身來。

    阿姐,他說,時辰不早了,我該走啦。

    秋萍抬頭看看天,是呀,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啦。

    小家伙還沒玩夠,他那么小,哪里管得那許多,一個勁只是鬧,不肯離開。秋萍一把拉住他,眼見掙不開了,他只好不情不愿跟著外婆和黎醫生往前走去。

    落日晚照,從不停留。但此刻,溫柔的霞光均勻地鋪灑在廣場上,鋪灑在他們的背影以及身后那些看不見的腳印上,天邊滾燙的落日目送他們緩緩離開,像一段戲曲的謝幕。

    他們穿過廣場,來到照壁巷盡頭丁字路口側角處,倆人同時站下。黎醫生說,再見了,阿姐。秋萍點頭,再見,她說。言罷,各自轉身,步入沉沉暮色中。

    小家伙突然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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