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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程青:父親的深夜(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8期 | 程青  2023年08月24日08:12

    程青,江蘇人,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盛宴》《 湖邊》《天使》《最溫暖的寒夜》《成人游戲》《回聲》《發燒》《戀愛課》《綠燈籠》《美女作家》《織網的蜘蛛》《月亮上的家》,小說集《嵇康叔叔》《月色朦朧》《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和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曾獲老舍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父親的深夜(節選)

    程 青

    我敲開醫生辦公室的門,吉醫生帶著一身煙味走出來,里面至少有五六個穿白大褂的人在吞云吐霧,空氣成了青灰色。他輕輕帶上門,站在走廊里跟我說話。

    “CT我看了,問題不大?!彼拖袷窍冉o我一顆定心丸。

    吉醫生四十出頭,剛從美國進修回來不久,把他介紹給我們的是我們家幾十年的老朋友、麻醉專家米醫生,說他是臨床經驗豐富的老年病專家,既有前沿的醫學觀念,用藥又很謹慎,而且還很有人文情懷,連醫生自己或者家人病了都會找他看。米醫生特別強調說,醫生心目中的好醫生和外界認為的好醫生不太是一回事,不懂行的和不了解的人聽見名頭大的就以為是高水平的醫生,我們同行之間是要看真功夫的,別的事情馬虎點不打緊,看病甚至救命那是含糊不得的。米醫生這樣推崇吉醫生,沒見到面我就對他心生好感。和吉醫生打過幾次交道后,我覺得他還有一個優點,就是說什么都很清晰肯定,給的建議十分明確,不像有的醫生模棱兩可。我姐姐露白跟我同感,她和我一樣對吉醫生非常信賴。所以我們跑了好幾趟,費了些周折把父親的醫療關系轉到了這家醫院。

    這次住院,用露白的話說是老爺子定期保養。天氣轉冷,父親精神有點萎靡,反應比之前遲鈍,睡眠也不好,經常十一二點還瞪著眼睛坐在沙發上發呆,或者是早早上了床,卻通宵干咳嘆氣,吵得別人無法睡覺。吉醫生在給他做了一系列的檢查之后說,以我父親虛歲九十的高齡來說,他的身體狀況還是相當不錯的,雖然有糖尿病和高血壓,但目前血糖和血壓控制得都很好,前段時間咳嗽,也就是支氣管發炎,這是慢性病,主要靠調養。至于我們認為最大的問題,父親患的阿爾茨海默病,是典型的漸發性疾病,年紀大了腦子退化是正?,F象,也是自然規律,就連健康的人也會隨年紀增長變得健忘。再說他這個年歲了,也不用上班工作,記不住事情頭腦糊涂對生活影響不會太大。

    此刻,從病房敞開的房門能看見父親斜靠在床頭,穿著藍白相間條紋的病號服,正戴著黑色方框老花鏡捧著iPad在打游戲,他玩得很專心,陶醉的神態就像一個青少年。他玩的游戲都是簡單的,以前是俄羅斯方塊、泡泡龍、貪吃蛇,后來是開心消消樂,設的都是最低的層級,即便這樣他也“死”得很快,好在立刻就能“復活”,幾分鐘就能在生死之間跑好幾個來回?,F在他玩著的是抓魚,就是那種有人給自己家的貓玩的游戲,我家保姆大姐百香說是她讓他改的,因為打不好他會跟自己急。吉醫生認為父親能打打游戲是非常好的,鍛煉手腦配合,盡管這對健康的作用有多大不好估計,至少精神愉快。但我們其實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愉快。有時他打不過去,便很不耐煩,狠狠地把平板電腦拍在桌面上,好在那兩樣東西都算結實。有時他打著游戲便昏睡過去,腦袋歪在被垛或者椅背上,嘴角流著口水,好幾次把百香嚇壞了,她用手背去試探他有沒有呼吸。越來越多的時候他悶悶不語、郁郁寡歡,因為輕微耳聾又不愿意戴助聽器,我們其實也有點怕跟他說話,倒是百香喜歡跟他閑聊。聽他們東拉西扯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我不覺得好笑,反覺得心酸。父親退休前是大學教授,教古代文論,出過十來本學術著作,雖不是知名教授,他卻一向自視甚高,認為自己飽讀詩書,認識和見解都比同行要高,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學術成就肯定是遠遠高過他的聲名的。如果放在他頭腦清楚的時候,要他跟一個只上過三年小學的保姆談笑風生是絕無可能的,以前家里來了鐘點工他會躲進書房,讓別人去支應。吉醫生遠遠地望著他說,老先生現在情況尚好,身體沒有大毛病,這是很正向的,值得慶賀,雖然出現了一些混亂期的癥狀,但還沒到極度癡呆期,那是全面衰退的狀態,甚至會便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叭梭w是一個復雜而精密的機器,也許說是一個小宇宙更準確。身體好、情緒好,或許能延緩衰老和某種內部的坍塌,加上藥物的控制,希望不要走到翻車那一步?!奔t生說,“照顧好他比治療更加重要?!?/p>

    當天就可以出院,父親看上去很高興。其實住院還是出院都不由他決定,我們只不過是象征性地告訴他一聲,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這天姐姐從上?;貋硖揭?,正好接上父親一起回家??吹铰栋?,父親格外高興,從小她就是他的心尖子。這天堂弟巖朗也來了,他博士畢業,剛剛在北京一家律所找到工作??匆娝霈F,露白意味深長地一笑,巖朗見到她有點意外,也似乎有點懼怕。父親突然大聲朝我們姐妹說:“你們兩個別欺負巖朗?!彼拖褚o巖朗撐腰,而且這句話他說得聲氣很足,一點不像是一句糊涂話,卻讓露白和我十分尷尬,包括巖朗也是一樣。

    父親笑容滿面地握住巖朗的手,叫露白和我去拿糖果給他吃,我們只好跟他說這是醫院,回家再拿。父親沒有堅持,巖朗站了一會兒就走了,走前放下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千塊錢。

    露白兩個手指捏著信封,塞到父親的上衣口袋里,臉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笑容里甚至還有一點鄙薄。姐姐和姐夫在美國留過學,后來他們一起去了加拿大,在那里掙了不少錢。姐姐對娘家一向大方,大把給錢,裝修房子,買這買那,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其實父親有退休金和公費醫療,她給的錢他讓百香拿到銀行去存起來,說清楚以后要還給她的,我當然明白他這話是沖誰說的。因為有金錢作為紐帶,父親對姐姐的感情越加深厚,什么時候說到她都是眉開眼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不管她在不在跟前,他時不時要提起她,車轱轆話來回說,典型的病態表現。而我在他那里是無足輕重的,許多時候他會叫我露白,我不知道他是口誤還是錯把我當成了姐姐。我當然不會介意,我怎么會跟自己快九十歲的父親較真?然而露白和我不一樣,她還跟小時候一樣拔尖要強,還是那種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氣。她才不會像我這樣息事寧人,高興不高興都放在臉上,該說不該說的話她都會無所顧忌地說出來,我們一家人對此早已習慣。姐姐從小在家受寵,卻敵不過在她眼里完全是外人的叔叔家的兒子,這是令她非常憤懣和郁悶的。父親怎么說都是個體面的知識分子,但他仍有濃厚的重男輕女的思想,一直為自己沒有兒子這件事耿耿于懷,他對自己弟弟唯一的兒子巖朗格外喜歡,也許說喜歡不夠準確,應該說器重。露白對此極為不滿,和父親吵過鬧過。她對巖朗的這點錢顯然是看不上的,我也清楚她尤其不喜歡巖朗像個入侵者一樣來掠奪父親的愛。

    露白回來之后家里一切便要由她來做主,包括魚是清蒸還是紅燒,晚飯是吃米飯還是喝粥。雖然這是父母的家,媽媽和父親離婚之后是父親的家,我來是客人,她來也是客人,我在這個家里的時間比她要多得多,自從父親病了以后,我幾乎天天住在這里,可她仍然認為在這里她才是主人。她不喜歡通風,喜歡窗戶緊閉,經常大白天要拉上窗簾,她說這樣安靜,讓人放松,我們也只好跟著她適應空氣不流通的幽閉。她既怕冷又怕熱,稍冷或稍熱一點就要開空調,毫不夸張地說有時她上午開暖風下午開冷風,簡直就像抽風一樣。她還有種種講究,比如洗過的盤子不能有一點水漬,衛生間的地面不能有頭發,常用的東西必須歸位,柜子里的油鹽醬醋瓶子都要擺得整整齊齊,誰若做得不到位一丁點都會被她毫不留情地責備。她說話行事是那樣當仁不讓、理所應當,好像天生就是這個家的領導。在我面前她從來都很有權威,我覺得不僅僅是因為她長我一歲,更多的是因為她的心理優勢,而她之所以具有那樣的心理優勢,當然是因為父親對她的寵愛。媽媽倒是一碗水端平的,對我們兩個基本一視同仁,對誰也沒有偏愛。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其實媽媽不愛我們,她只愛她自己。比如她訂了半磅鮮牛奶,只是她自己喝,我們三個都沒有份。她常去五星級飯店買奶油蛋糕,也只買一兩塊,回到家就自己吃,似乎也想不到要讓一讓我們。她在家是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外公外婆四十開外才有的她,視若掌上明珠,只要她高興,他們樣樣隨她。小時候露白和我跟媽媽回蘇州娘家,外婆外公眼睛里只有他們自己的女兒,對我們這兩個外孫女完全是視若無睹。盡管我從沒聽父親說過什么,但我猜測他一定是受到了冷遇所以不去外公外婆家。媽媽在家里任性跋扈,而父親對她卻是恭順禮讓,縱容有加,即便她沖他發火,明明不關他的事也遷怒于他,他也從不辯白,更不壓制她,總是笑呵呵由著她發作。從小我看得心里既生氣又著急。長大之后我才明白父母各有苦衷,怎么說呢?他們的婚姻可以肯定地說,不太美滿。

    父親比媽媽大了整整三十歲,他曾是媽媽的任課老師,但因為媽媽選課之后轉了系,他并沒有真正教過她。父親認識他眼中這位聰明靈秀、美麗無雙的女學生之后對她進行了狂熱的追求。為此,他離了婚,調了工作,一度從他熱愛的教學崗位轉到了他并不擅長的行政崗位,經過一番曲曲折折甚至說是飽受磨難的過程,才終于和她結成夫妻。我看過一幀他們新婚之初的合影,父親雖然已經年過半百,仍然英俊瀟灑,剛剛二十出頭的媽媽眼眸清澈,腰肢纖細,就像一枝初放的海棠花,他們并肩站在校園的一處古建筑前,強烈的陽光照著他們,令他們皺起眉頭,兩個人似乎都面臨著巨大的難題。

    從露白的身上我看到了媽媽的影子,她真的是越來越像媽媽了,不但長相酷似,行為舉止、處事方式、說出來的話和下意識的反應都會讓我恍惚她就是媽媽,只不過是小一號的媽媽。媽媽一米七,腰細腿長,隨便往哪里一站就氣勢一丈八,她不用開口說話就很吸引人,在人群里能被人一眼看到的。我小的時候覺得她“顯眼”,長大了才懂得那就是個人魅力。露白一米六,嬌小玲瓏,氣勢一點不輸媽媽,甚至比媽媽還足。這大概跟她一直做管理有關。她走路帶著一股風,眼睛像鷹隼那樣銳利,而且有什么話就說出來,不大顧及對方的感受。她比媽媽有過之無不及,媽媽不怒自威,她是脾氣很大。她經常對父親抱怨,無論是模樣還是聲音,都像極了媽媽。有時恍惚間我覺得媽媽并沒有離開這個家。露白對父親說話非常尖刻,不知她哪來的這個特權,當然也包含著撒嬌的成分,我以為父親聽了會生氣,然而他卻樂呵呵的,要么唯唯諾諾像個孩子,要么一副全盤接受從善如流的樣子,我吃驚地發現他竟然像是很享受露白對他的責難。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像我一樣,能從露白身上看到媽媽的影子,他看露白的眼神和看別人不同,欣賞、喜愛、醉心、依賴,都是帶著很高的熱度。不管露白說他什么,他都甘之如飴,沉浸在受虐的幸福中。每次看到他那副樣子,我會覺得自己純屬多余。

    露白這次回來除了例行探視父親,她還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清理家里媽媽的物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起了這個念頭,或者說是如何下了這樣的決心,在我看來這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多年前媽媽就離開了這個家,她和父親離婚后嫁給了她的大學同學,再嫁之后,她和丈夫唐叔叔去塞浦路斯定居也有七八年了。在媽媽去塞浦路斯之前我只是在地理課上聽說過這個國家,印象中它是太平洋上的一顆明珠,查了書才知道它是位于地中海的一個島國,雖然在地理位置上屬于亞洲,但在歷史文化政治上卻是歐洲的一部分。相傳這里是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的誕生地,有著浪漫不羈天性的媽媽和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對景了。我在網上看到這個國家移民條件寬松,三十萬歐元購房即可獲得永居身份,而且“無須資產來源解釋,一人申請全家獲簽”??吹健叭摇眱蓚€字,我不由啞然失笑。這兩個字已經不是指媽媽和我們。媽媽走了之后就沒再回過這個家,來北京她也是住酒店,她和我們的聯系越來越少。我問過她留在家里的東西怎么辦,她說隨我們怎么處理,她都不要了。說心里話,令我多少有點驚訝,真心佩服她這么放得下。

    媽媽的東西太多了,衣服、鞋子、圍巾以及各種各樣搭配衣服的首飾、手袋,還有書籍、擺設、照片等等,裝滿了一排衣柜和三只書柜,也散落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幾乎占據了整個房子。以前我怎么沒有發現,可能是習以為常吧,等動手收拾,才知道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露白從網上約了兩個鐘點工來做幫手,鐘點工進門之前她跟我要了車鑰匙,沒說去哪里,閃身就出門了。等鐘點工走了她才回來,看見家里比她走時還亂,瞬間就耷拉下面孔。

    露白要我改變策略,只揀有用的東西裝箱,剩下的全都閉眼扔??墒俏也恢涝趺磪^分有用還是沒用,在我看來都是很不錯的東西,而且都有用。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對媽媽的東西充滿了艷羨,媽媽的每樣東西我都充滿回憶,我愛它們,每樣都愛,如今它們面臨被丟棄,我心中的那份愛還帶上了難言的疼痛。

    我不讓露白再叫鐘點工,也不要百香幫忙,就自己一個人歸置。我整理得非常緩慢,實際上就做了一件事,把媽媽的東西擦拭干凈,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露白對此十分氣惱,說看不得我磨嘰,也受不了我把說得好好的斷舍離變成了溫馨甜蜜的懷舊。

    其實懷舊對我來說并不溫馨甜蜜,如果用天氣來比喻這個家曾經的氣氛,大多數時候是陰天,有時陰轉多云,有時小雨到中雨,也有的時候是沙塵暴和雷暴。我從小就為父母的婚姻擔憂,覺得他們不合適。父親和媽媽那么巨大的年齡差,單從外貌看他們就不般配。媽媽年輕漂亮,和父親在一起她的青春靚麗更加突出,直到四十多歲,她看上去還像個姑娘,而父親遵從自然規律毫無抵抗地老去,頭發由黑變白,臉上硬朗清晰的線條逐漸松弛模糊,長出了長長的壽眉,神情也從嚴肅變得柔和慈祥,似乎成了我們母女仨的父親。上中學的時候我很怕父母一起出現在學校里,我不想看見同學驚訝的眼神,仿佛那是一個短兒,無法啟齒,又無法忽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不再跟父親合影,只有拍全家福時才與他同框,后來干脆連全家福都不拍了。媽媽跟我們姐妹兩個都說過她是為了孩子才跟父親在一起的,當然這話是背著父親說的。我們不知道她是從開始就如此,還是后來才這樣。我們聽她抱怨,從來不敢說啥。

    父親看見我們收拾媽媽的東西顯得十分高興,他站在邊上饒有興趣地觀望,就像在看小時候的我們做游戲。他也會插嘴,說把這個放哪里哪里,或者把那個放哪里哪里,有意思的是他說得都特別對,按他說的放下去幾乎回回都是嚴絲合縫剛剛好。這說明他的空間判斷還是非常好的,用“精準”形容都不過分。吉醫生說過阿爾茨海默病進入第二階段的混亂期空間感會喪失,這么說他的病情沒有發展。不過他的表達力下降是明顯的,有時想說什么,停頓了半天,嘴唇翕動著,但終于沒有找到某個句子或者某個詞,他便放棄了。也有的時候他說了,可是我們都沒聽懂,讓他重復一遍,說出來的可能更加含混和詞不達意,或者他不肯再說。也有些時候正相反,他重復說話,同樣的句子和意思說上好幾遍,就像喝多了那樣。聽不懂他說什么,露白比我急躁,她會戧他,甚至呵斥他,叫他沒事少說話。父親仍是露出他招牌式的討好和妥協的笑臉,我看得心里難過。他確實是老了,而且病了。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露白跟我敞露內心,她說她不是惱火父親,更不是嫌棄他,而是對眼前這個局面心里有氣。如果父母沒有離婚,至少有媽媽照顧他,父親不會全靠我們。而且,如果他們婚姻順遂,父親應該會更健康,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

    “他是自作自受,兩個人完全不是一碼事,真不知道他干嗎要找她?!彼@樣說。她還說自己沒法整天待在家里,父親衰老孤單的樣子令她悲傷,尤其看著我和百香埋頭做家務,她會特別煩躁,那種亂乎勁兒會讓她瘋掉。她需要不時開車出去透透氣,在單調的風景里緩緩神。有一天她跟我說,她理解了媽媽為什么要跑掉,被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拖進沉重的生活和繁雜的瑣事里,他表面上給她依靠和安全感,當她最終發現那些原來只是枷鎖,如果換作她,肯定也會像媽媽那樣做的。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明白她何以會這樣說??伤f得言之鑿鑿,不容置疑。

    我無法判定媽媽的感受是否真像她說的,但姐姐的話像刀片一樣割著我的心。至少那是她的感覺。我的心蒙上了一層陰翳。幸虧父親沒有聽見她這番話。

    露白這次在家連頭帶尾待了七天,她很少待這么長,一般就是三天,周五回來,周日回去。她很忙,要管公司,還要管工廠,自己家里也不安逸,丈夫在杭州創業,女兒在美國上學,她要幾頭跑。就這兩三年,她臉上明顯有了辛勞的痕跡。她來的時候就像是父親的節日,他會像小孩一樣表現得特別溫順聽話,讓他做什么事都肯配合。他吃完飯會自己把碗筷送進廚房,會區分干凈和臟的衣服,還會主動寫毛筆字和抄寫唐詩,一筆一畫,十分認真。要是她順嘴夸獎他幾句,他會開心一整天,連走路的腳步都會變得輕快。他對露白的依賴讓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知道露白一走他保不齊又會出現情緒上的地震。

    果然,姐姐一走,父親的精神萎靡了不少。她剛走的幾天他整天不說話,也不肯吃飯,吃藥都要百香哄。平常他可是相當惜命,即使不吃飯也會把藥吃了。我要陪他出去曬太陽,十有八九他會拒絕,找的理由是腳疼。我說用輪椅推他去,他說不想坐輪椅,他又不是不能走。之前他早晨起床后到中午這段時間是不會睡覺的,頂多在吃過早飯看電視節目時坐在椅子上打個盹,那也多半是因為他覺得電視節目不精彩?,F在他吃完早飯,百香還沒有洗完碗,他就拖著腳步進房間去睡覺了。吃過午飯他還會午睡,甚至在晚飯前還會到床上去躺著。白天睡那么多,肯定會影響夜晚睡眠。一連好幾夜我都被電視機里的唱歌聲吵醒,不用說,是父親在看電視。他會在夜里任何時間打開電視,兩點、三點、四點,他像是喪失了時間概念,也想不到要為別人考慮。因為耳背他把聲音開得很響,我很擔心鄰居會找上門來。

    有一天我在半夢半醒中聽見他起床洗澡,然后是電吹風和電動剃須刀的嗡嗡聲,還有窸窸窣窣翻找東西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大約持續了大半個小時。直到聽見大門嘭的一響我徹底醒來,跑出房間一看,廳里所有的燈開著,空無一人,大門關著,但沒有上鎖,我追出去,父親已經進了電梯。夜里另一部電梯是關閉的,我從樓梯飛跑下去,在一樓大堂截住了他,他竟然穿戴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手里還提著一只干癟的年頭頗久的公文包,就像當年出門去上班。我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回了家,看著他回到自己房間,換好睡衣重新躺下。

    想想都后怕。

    我很擔心父親會走失,特別害怕萬一半夜我和百香都睡著了他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試了好多辦法,比如,在他門上安裝了鈴鐺,他出門鈴鐺就會響,但一夜我們會被吵醒好幾次,而他只不過就是起來喝水上廁所。還有,臨睡前我把桌椅拉到家門后面作為障礙物,可好幾天早上起來發現桌椅都歸位了,問百香,說不是她搬的,那自然就是父親干的。這么說來這些家具是根本阻擋不了他出門的。我只好用最簡單的辦法,把他的皮鞋藏起來??墒?,他穿拖鞋同樣可以出去,甚至不穿鞋也一樣可以出去。我不敢出差,下班之后不再留在辦公室加班,偶爾在外面吃頓飯也會心神不定,擔心父親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出事。

    我忐忑、緊張、焦慮,雖然竭力克制自己,有時候還是會流露出焦躁和不耐煩?;蛟S是我的情緒傳染給了父親,他變得不安和氣惱。以前他脾氣一向是不錯的,家里脾氣不好的是媽媽,他總是很好說話,處處忍讓,什么事都肯將就,現在卻變得十分挑剔。他挑剔茶太燙或太涼,挑剔菜太咸或太淡,挑剔衣服上有褶皺,挑剔地板上有塵土,等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令他不滿。對露白他不敢這樣,他拿她當仙女,從來不會對她頤指氣使,對我也還好,大約因為我管著他,總感覺他對我有所顧忌,他的不滿主要是針對百香,她疊好的衣服他會故意弄亂,責備她物品擺放得不是地方,還經常叫她找東西,而他想要的那些東西或許根本不存在。百香被他折騰得苦不堪言,我只好背著父親安撫她,叫她別往心里去。百香表示她理解,不會在意,讓我別管。我趕緊給她發紅包,又給她加工資,我真害怕哪天她不干了,很難立刻找到像她這樣一個盡心盡力的人。

    我去找吉醫生調整了藥物,父親變得安靜下來了。許多時候他獨自坐在寫字桌前,對著窗外的樹尖出神,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問題。

    一天下午,我帶他去樓下公園曬太陽時,他突然問我媽媽有什么消息,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提起她,他問出這句話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我告訴他一個星期前我跟媽媽視頻,她正在超市買菜,看上去挺好的。具體點說是媽媽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兩個人甜甜蜜蜜,就像熱戀中的人。唐叔叔對媽媽的愛慕和傾心在我看來也是少有的,兩個人從十七歲上大學就認識,結婚也有十好幾年了,還好得形影不離,他看她就像是稀世珍寶,大概因為是失而復得,他們那份情愛真是濃得化不開。當著父親我自然是不會多說。

    父親聽了點頭,喃喃自語一般說:“她是很有辦法的一個人,很能適應環境,比我強?!彼f他其實早就知道她跟她同學的事,和那個人出去旅行他也知道,但他什么都沒說過,也從來沒想要跟她離婚,他離過一次婚,不想再離,當然也是為了露白和我。他還說,他同意離婚是看她在這個家里不快樂,他不想因為自己讓她不快樂。

    “心不在了,硬留是留不住的?!彼目跉饫锍錆M了認命的百感交集。那種苦澀與沉重就好像這件事發生在不久前,甚至正在發生,他的傷口和疼痛都還是新鮮的。

    我為他心酸,覺得媽媽不值得他這樣。

    “人生在世,就應該歡歡喜喜?!备赣H長長地嘆氣,兩眼空洞地望著遠方,“她那么聰明、那么漂亮,應當過得開開心心?!?/p>

    這些話他說得斷斷續續,不時要停下來想想,也可能是為了調整一下情緒,但總體表達得還是相當清楚。雖然我第一次聽他說這些,但對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新資訊。父母的事我是知道的,露白也知道,我們知道的比父親說出來的還要多。我驚奇的是父親為什么忽然對我說這些,而且他袒露心扉的神情也是我從未見過的。

    他說到最后,謎底解開了。

    他說:“我一直很愛你媽媽,我舍不得她。露白啊,你很像你媽媽,又不像她,我很高興?!?/p>

    我沒聽懂他后面一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把我當成了姐姐,這些話都是對姐姐說的。

    我差點掩面而泣。我在他身邊,但他看到的不是我。

    有些記憶確實很刺痛我。當我還是孩童的時候就生活在姐姐的陰影之下,姐姐就像樹上吸足了陽光雨露的果子,又大又紅、飽滿討喜,而我是被樹葉遮蓋的果子,弱小青澀,不值一提。在父親眼里,姐姐長得比我漂亮得多那是不必說的,她聰明機靈,不像我又呆又擰。在露白和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帶姐姐出去,卻很少主動帶我,在我反復懇求甚至哭鬧之下才會勉為其難地帶上我。他給我們買東西也帶著明顯的偏心,姐姐要什么他都特別痛快,我要什么那就不一定了,答應不答應要看他的心情,拒絕的時候多,他甚至就像條件反射一般地拒絕。姐姐和我都有的,他會讓姐姐先挑,總是更好看的屬于她。我不能有異議,甚至不能有些微的情緒流露,那樣他即便不說什么,臉色也不會好看。他沉著臉的樣子令我害怕,也令我心疼,我會特別自責。我記得非常清楚,五六歲的時候,我有了強烈而鮮明的自我意識,知道了“我”和自己的處境,變得敏感起來。從小到大我一直為受不到起碼的重視而郁悶,長大之后我才明白父親對我的不滿意不光是因為我比不上姐姐,問題主要是出在我的性別上。我不是男孩,令他失望。同樣的問題在露白身上卻不是問題。

    父親不提露白,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仿佛為了達到某種平衡??墒沁@又何必?但露白每次打電話過來他會特別開心,甚至激動。很多時候他端坐在沙發上,神情木然,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若有所失,就像漂流在漫無邊際的時間之河上,隨波逐流,只有和露白通話的時候才是他??康臅r分。那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是他一天中情緒最好最穩定的時候,接完電話他會發呆,變得更加遲鈍,要叫他好幾遍他才應答。

    他犯的錯誤也越來越多。夜里他經過的地方都是燈火通明,他已經忘掉了保持了大半輩子的隨手關燈的習慣,上完廁所不記得沖水,出門時百香不提醒他就想不起來要穿外衣,回到家經常不換鞋,最危險的是他在廚房里煮完開水總是忘記關火。其實根本不需要他做事,他要什么動動嘴就行,可不少時候他不讓我們替他做,非要自己動手,似乎要以此證明他并非無用。每次他逞能都讓我們提心吊膽,格外緊張。有時我們幫了他,他會生氣,甚至吼過百香,對她說:“你別管我!”好在百香只是寬容地笑笑。之前他從不這樣高聲說話,他一貫溫文爾雅,尤其對外人,比對家里人還要客氣。他確實變得很多,有時聽他發出分貝很高甚至是暴怒的聲音,我既震驚又害怕,心會不由自主地狂跳,就像面對一個陌生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該阻止他,我生怕那樣做會傷了他的自尊心——畢竟他是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他曾是我們的一家之主,我豈能像呵斥小孩一樣喝止他?當然不能。而那種撲面而來的灰暗真的很令我崩潰。

    父親對吉醫生開的藥很不滿意,說吉醫生的藥沒有之前張醫生的藥管用,問他為什么這么說,他說張醫生給他開的藥又多又好。我是第一次聽到用“又多又好”來肯定醫生開的藥。等再去醫院開藥,父親提出要吉醫生把半年前就去掉的兩種藥再加進來,吉醫生說那兩種藥對他不起作用,況且也是即將淘汰的藥了,吃了不僅無益,還有副作用。父親像是被說服了,可是等取完藥走出醫院大門,他又一定要我回去找吉醫生把那兩種藥開上。我只好反身回去,請吉醫生再開處方。好在吉醫生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說啥,他就表示了妥協。吉醫生通情達理地說:“老先生這么大年紀了,只要他吃著舒服就好?!?/p>

    晚上七點前,父親又端坐在電視前等著看《新聞聯播》。就像他以前出門上火車或者上飛機前,總是不停地看表,生怕錯過了時間??础缎侣劼摬ァ非八囟〞蠋?,有時短短的時間里會一連上幾趟廁所,緊張兮兮的樣子仿佛面臨要事。

    幾年前他看電視還會做筆記,對新的提法一定要記下來,生怕忘記了,有時候和別人說話時還會引用,顯示他跟社會并不脫節。這兩年他動筆少了,因為視力差了,寫字費力,但對新東西仍然很有興趣,甚至癡迷,還時常要使用一下學來的新詞匯。但我聽他說到某個新詞,尤其是他強調的——其實是不甚確定的口氣,總是下意識地忐忑和擔憂,我也不明白自己忐忑和擔憂什么。我唯恐他一知半解,詞不達意,有失他大學教授的身份,似乎很害怕他會被別人誤解??伤季攀?,藥都可以隨便吃了,誰還會去誤解他?

    我開車帶父親出去兜風。他沒坐副駕駛座,而是坐在后座上。這可能是他退休前在學院里當紀委書記時養成的習慣吧,但也許是他不想和我多說話。我已經很久沒有開車帶他出去了,因為他不需要出門,我也沒有想到要帶他到哪里去。我曾多次問過他想不想出去轉轉,他總是搖頭,我也就不多問了。就像是心血來潮,那天我提出帶他出去轉轉,他沒有拒絕。

    汽車沿著四環路奔馳,往一邊可以進城,往另一邊可以到郊外,我問父親想去哪里,他慢悠悠地說:“隨便?!彼恼Z氣里充滿了溫柔,還有歡喜,他這樣的口氣一般是和露白說話才有的,一時間我有點恍惚,心里既快慰又酸楚。

    五年前我談過一個男朋友,他送給我一張卡,里面包含許多優惠券,可以在幾十家酒店和餐館消費,有幾頓是完全免費的,還有許多五折券、六折券、七折券和八折券。那時我剛考了駕照買了車,我帶父親到處去吃,一直花到了八折券。那時父親的胃口還相當好,根本不像八十五歲的老人。每次出門他都會梳洗一新,衣服穿得整潔得體不說,頭發也梳理得一絲不亂,還會噴上氣味優雅的香水。那段時間也是我和父親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光,真想不到那份快樂竟然是建立在一張小小的優惠卡上的。那位男朋友是和我相處時間最短的,跟他分手的原因也很好笑,他約我去看話劇,我去了,他沒到,我在劇場門口一直等到戲開演給他打電話,竟然是我記錯了日子早到了一天。應當第二天再去,可我忽然沒了興致,次日就沒去,他給我打電話,打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沒有接。然后……哈哈就沒有然后了。

    我拐進市區,想帶父親去他工作過的校園轉轉。他已經有好幾年沒來過了,往后什么時候再來也說不好,我以為他會特別高興,但他卻很平靜,很木然。到了學校的圍墻外面,他哦了一聲,我在后視鏡中瞥見他眼光一閃,仿佛剛認出來這是什么地方??墒菍W校不讓外面的車輛進入,不管我怎么說,門衛就是不肯通融,周邊的街上又不好停車,再說就是有地方停車,我也不可能帶著年邁體弱的父親步行到校園里,只好作罷。

    我繞著學校慢慢開,讓他再好好看看這個地方。他沉默著,我回過頭去看他,他目光呆滯地坐著,都沒往窗外看。

    我在北塢公園門口的部長林旁邊停下車,這里走進公園只有很短的一段路,而且一進去就可以看見玉泉山的定光古塔,那是全公園風景最美之處,多走幾步還能去看稻田。下了車我挽著父親,父親也挽著我。天氣不冷不熱,微風輕拂,空氣清澈,深深淺淺的樹葉子已經長齊,樹下花草葳蕤生香,一群群小鳥從林中撲啦啦飛出來,落到另一片林中,啁啾鳴囀,既寧靜安逸又生機勃勃。

    父親的神情靈動起來,我感覺他的腳步變得輕盈。

    我上初中的時候,暑假里有人請父親去平谷釣魚,露白去了夏令營,在我的懇求和糾纏下他帶上了我。傍晚我們在河邊燒烤,記得那天的晚霞特別絢爛,赤橙黃綠青藍紫,五彩繽紛,父親凝神觀望,看了很久很久。他對我說,好好看看吧,這樣的美景你會記一輩子的。那個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對風景開始關注,知道了看云,看山,看流水,看石頭,看泥土,看花,看小草,看周圍的一切。我仿佛忽然開竅了一般,知道那些飄蕩或者說隱藏在空氣中的萬物混合的氣味也是有感情的,香甜是喜悅,焦脆是繁忙,清新和苦澀都是平常,它們往往代表新的一天的不可預料和深夜里孤獨者的沉重嘆息。這個世界在我的眼里變得生動和多姿多彩。

    我們在仿古的四四方方的亭子里坐下來,猶如坐在一幅畫里。我拿出手機要給父親拍照,他擺手拒絕。他笑瞇瞇地說:“不要拍了,這么大年紀拍照不好看?!彼绵膸е闱橐馕兜恼Z調說,“剛才想起我們有次去頤和園劃船,水拍進船里,把你的鞋子都打濕了,我記得你穿的是一雙紅色的新皮鞋,有襻的,是我們一起去王府井百貨商店買的。一轉眼那么長時間過去了,真是白駒過隙啊……”他眼波流轉,臉上的笑容非常燦爛。

    我知道他的思維又混亂了,把我當成媽媽了。他們曾經在頤和園約會,那里是他們的定情之處,很小我就聽他們說過。我從來沒在頤和園劃過船,也從來沒和他一起到過頤和園。我沒有糾正他,將錯就錯吧,只要他高興就好。

    露白回來了,和上次大約隔了小兩個月。她回來之后再次帶父親去醫院做了全面檢查。我說剛做過不久,她不聽,認為多檢查檢查沒壞處,早發現早治療,還可以防患于未然。父親聽任她擺布,既安心又喜悅,也不怕去醫院折騰。這一陣子他頭腦倒是很清楚,情緒也穩定,沒惹什么麻煩。

    父親狀態挺好,也給了我們精神上的喘息之機。不知不覺我已經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了他的身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發生的。以前我是單位里加班最多的一個,現在是遲到早退最多的一個,而且說請假就要請假,也不敢接太大的活兒,更不敢開新項目,一年多以來就是給同事們溜縫,成了一個到處幫忙的金牌替補。只要父親需要,我會放下一切,對我來說,這是責任。還有一點,我也是在不經意間發現的,我已經許久沒有出去約會了。前兩三年,父親身體尚好,主要是頭腦清楚,我生活得要比現在輕松許多,每個星期至少有兩三次在外面和朋友吃飯,那時候不時會有熱心人給我介紹對象,我會懷著積極的心態去與他、他或者另一個他見面,盡管迄今也沒有走入婚姻,但也有過幾段浪漫愉快的戀情。那種生活竟然就像水滲進泥土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現在我聯系得最頻繁的一位男性就是父親的主治大夫吉醫生。

    這次露白回來又有新計劃,她要清理父親的東西,用她的話說是“好好歸置一下”。她就像個永動機,總是停不下來。而且主意特別多,好像在家跟在公司一樣,也要做業績似的,總有新思路新舉措。上次整理媽媽的物品,她開了個頭就丟給了我,我拾掇了將近兩個月才算分門別類打好箱子,現在那些紙箱子堆滿了儲藏間,還占了客廳的一角。露白對我的工作表示肯定,她說這樣就是扔起來也好扔??墒?,如果要扔的話,又何苦讓我費那么大力氣收拾呢?我不跟她爭,我像她手下的一個員工似的,樣樣聽她的。

    清理住了二十幾年的家里的東西是一項煩瑣而艱巨的工作,現在我們已經十分清楚,不像一開始缺乏經驗,以為一天兩天就能收拾利索。父親喜歡坐在一旁看我們整理,還不時回憶起一些舊事。我們不知道他說的那些是否真實和準確,聽上去還比較符合邏輯。對他講的一切我們都非常寬容,我們就像超強糾錯的DVD播放機,有著巨大的容錯功能。他說啥我們都很當回事地聽,不時接一嘴,插句話,問上幾句,逗他高興,不過我們一聽一笑也就忘了。

    在書柜最下層發黃的舊報紙堆里我們找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盒子,看著很有些年頭,啞光的漆面已經斑駁,圖案和配色艷麗卻呆板,那種土氣的風格很像是二十世紀中期或者更早時的東西。父親捧著這個金屬盒子,半閉著眼睛,面頰的皺紋微微顫動,仿佛坐著時光機回到了塵封的過去。

    “多少年過去了,簡直不敢去想?!彼l出輕微的感慨。

    盒子里有幾封書信、一只銀戒指、一把女人用的篦子,上面連枝花紋的彩繪依稀可見,看來是有紀念意義的珍藏,還有幾張邊緣切著花邊的黑白照片。他挑出一張照片,拿給我們看,那是一張全家福,除了非常年輕的父親,其余的人我們一個不認識。

    父親告訴我們照片上是爺爺奶奶、他和前妻以及他們的女兒,還有他的兩個表妹。我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年過半百,那時爺爺奶奶還在,生活在老家,但我們跟他們沒有見過面。從父親嘴里我們得知是他的前妻一直照顧著爺爺奶奶,給他們養老送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媽媽從來不去爺爺奶奶家,也一次沒讓我們兩個回去過。

    “想想真是很遺憾?!备赣H嘆息著說,“一個人一生中會有許多后悔的事?!?/p>

    父親之前的婚姻對我和露白就像是一個秘密,或者說禁忌,以前媽媽在家的時候我們不能問,媽媽離開之后我們也想不起來要問,仿佛是一個舊傷口,我們自覺不去觸碰。我忽然想到,這么多年我們竟從來沒有關心過那一對曾和父親息息相關的母女。

    她們呢?

    “她們還在老家,我和她們好久沒聯系了?!备赣H若有所思。他口齒清楚,表明他頭腦也很清楚。

    他告訴我們,他和她們一直聯系不多,各過各的日子。他的前妻離婚不久就再嫁了,又生了三個孩子,有兒有女。那幾個孩子,包括他們的大女兒,都早早結婚成家,每家都生了不止一個孩子。

    “兒女成群,枝繁葉茂,算是有福之人?!备赣H發出一聲嘆喟。

    他的眼神定定的,似乎陷入了悵惘的回憶。

    “以前你們媽媽不愿意我跟她們娘倆見面,后來是我自己把她們淡忘了?!备赣H說,“我傷了她們,還是少聯系一些好,彼此能忘掉最好,免得傷懷?!彼樕蠏熘鵁o辜的微笑。

    他是怕我們介意嗎?露白和我都表示我們愿意和她們相認。

    “原本也不是一回事?!备赣H搖頭,“這么多年了,沒有必要?!彼目跉馐謭詻Q。

    盒子里的書信父親不讓我們看,他拿過去,親手放到臉盆燒掉了。

    “沒有秘密,留著沒意思?!?/p>

    父親比我想得清醒。

    清理父母的東西,露白其實并不是為了收納整理,而是打著如意算盤,她瞄準的是父親的房子。

    這套房子是父母賣掉單位福利分房之后買的,一共花了七八百萬,用掉了賣房款之外還從銀行貸款了幾百萬,當時看是一筆幾乎還不清的巨款。父親一貫比較保守,行事留有余地,他不大可能冒著還不上錢的風險買這所房子,不用說這是媽媽的主意,她追求品質,好高騖遠,從來不知道要量入為出,動了心便義無反顧。不僅是買房這事,別的事情上她也是這樣。父親對她總是妥協,能依的不能依的統統依她。父母離婚的時候這個房子還有至少一半的貸款沒還,那時父親早已退休,收入銳減。媽媽只從家里拿走了十萬元現金,對房產沒提任何要求。如果那時她非要分割房子的話,父親和我們就會流離失所?,F在父母離婚已近二十年,媽媽定居國外,現任老公有錢,她生活富足,衣食無憂,肯定不會舊事重提來分這個房子。再說媽媽是個清高要強的女人,生性浪漫,物質欲望不高,斤斤計較的事情永遠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露白認為將來這個房子一定是我們姐妹倆的,既是我們兩個的,我又樣樣肯聽她的,那么她提前做些打算也就沒什么不可,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背著父親露白跟我聊過這個話題。她說父親一過生日就九十周歲了,最好是趁他老人家健在售出這個房子,一是房價還在高位,二是規避了他百年之后我們作為繼承人賣房按現有法律要交百分之二十的個人所得稅和隨時可能出臺的遺產稅。不過要賣掉這個房子也有難處,首先就是不知該如何說服父親,畢竟他還住在里面,而且已經這把年紀,腦子不像以前那樣清楚,跟他說這么復雜的話他不一定聽得懂,對有些事情又格外敏感,有了心事會睡不著覺。比如以前他對錢是不太在乎的,雖說他從不大手大腳花錢,但買日常用品都是挑品質好的入手,從來不會計較價錢,現在他經常會問什么東西多少錢,而且還嫌百香買菜買貴了。他這么大歲數還操這個心,甚至管到保姆的菜籃子這類小事情,說了他也不聽,完全不顧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知識分子形象,說明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在意。聽露白這么說,我想要是父親聽說這件事,還不定引起他內心多大震蕩呢,這不等于是把他從自己的房子里攆走嗎?我都替他覺得悲涼。我沒有順著她的話頭說,心里認為不能那樣做。

    露白試圖說服我,她用了許多我陌生的經濟術語,跟我算了一筆賬,大意是房子不僅有居住功能,還有金融屬性,我們不能只看到前面一點,看不到后面一點。這個房子現在出售至少可以賣到兩千多萬,壓著那么大一筆資金相當不劃算。眼下房子的漲幅顯然不及前些年了,一次次的調控,說不定哪天房價就會掉頭向下。這里是成熟社區,周邊早已發展得相當完備,漲價的空間更小。就拿兩千萬來算,不說拿去投資,也不說去買高風險高回報的理財產品,就算穩穩當當放在銀行里,一年照著百分之四到五的利息算,也是八十到一百萬。她問我,你一年掙多少?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就算你一年掙四五十萬,這筆錢一年的利息就夠你辛辛苦苦干兩年的,不香嗎?我被她滔滔的說辭和聽上去很有道理的算賬方法,最主要是的她那種高屋建瓴穩操勝券的氣勢席卷,我也說不出什么。只是如果這樣,父親手上就沒有房子了,換句話說就是他一生積累的財富可能就不屬于他了。我搖頭,堅持父親在不能這么辦。她嘆氣,嫌我沒有現代金融理念。還有一句她沒有說出來,但意思流露得很充分,就是嫌我不為我們自己考慮。

    盡管明知我不贊成,露白還是去找了房產中介,甚至還讓中介帶著客戶來看過房子。對于那些進入家里東看看西瞧瞧的人,父親很好奇,不知道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問過露白和我,露白含糊其詞,一會兒說是來檢查水管的,一會兒說是來維修網絡的,父親更加茫然。我不說話,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不想欺騙父親,可我也不想得罪姐姐。

    這一次露白待的時間比前幾次都要長,她似乎是下了決心要賣掉這個房子。我忍了又忍,決定無論如何要跟她談一談。

    一天,我和她一起去小區后面的河邊散步,剛刮過風,滿地的枯葉,踩上去咯吱咯吱響,秋天已經到了尾聲,冬天已經無縫銜接地悄然來臨。我想了各種措辭,后來決定不繞彎子,開門見山。我跟她說不應該由我們提出賣父親的房子,除非他本人要賣。露白強調說賣房子對誰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問她賣了房子父親住哪里?她說這還不好辦?租個房子就是了。我說父親住慣了這里,讓他搬到別處,人生地不熟的,走出家門連個說話的熟人朋友都沒有。她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他現在也不怎么出門啊。這再簡單不過了,就在同小區租個同戶型的,相當于沒搬家,這個問題不就完美解決了嗎?”她又說,“我不是沒有考慮過,其實要我說把老爹送到一個環境好包吃包住有全天候護理條件的養老院是更好的選擇,我已經考察過了,最近的一家離你單位開車就半個小時,老頭兒住在那里,我們都可以放心,而且,也等于把你解放出來了,你不用像現在這樣放棄自己的生活圍著他轉?!蔽艺f我倒是沒關系,守著父親畢竟心安,把他交給一群陌生人我想都不敢想,即便人家真的對他盡心盡力。我跟她強調說,賣房、搬家這樣大動干戈,父親不會同意的。她說她會慢慢跟他說。她的神色是穩操勝券的,似乎只要她開口,父親總歸會答應。我敗下陣來,心里沉甸甸的,橫豎認為這事不妥。

    露白顯然不想硬來。她雖然想做就做,性格中還是有盡量周全的一面,比起媽媽的我行我素,她要柔和得多,以前父親開玩笑說這是一種退化,當然,到我就退化得更加厲害了,我總是思前想后,瞻前顧后,最后往往思慮過多下不了決心而不了了之。那一陣好像進入了一個僵持階段,露白似乎在跟我較勁,她繃著個臉,話很少,對我愛搭不理。我覺得奇怪,賣房這件事我們兩個分明都做不得主,我不明白她跟我較勁有什么用。

    就在這個當口,有一個插曲。

    一天,叔叔和巖朗到家里來看望父親,叔叔也有小八十了,他精神矍鑠,看著也就六七十歲。以前他在老家做紡織品生意,掙了不少錢,現在這么大年紀估計早不做了。沒發財之前他時不常帶著嬸嬸和堂弟到我家來,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媽媽并不喜歡他們,雖然表面客客氣氣,我知道她把他們看作是打秋風的窮親戚。父親一直資助叔叔一家,這也成了媽媽和他的一個矛盾觸發點。后來叔叔家經濟好轉了,跟我們來往就少了,父親一般也就是過年回老家時才與他們見面。這次叔叔來是要我們一家人多關照巖朗。叔叔也是老來得子,巖朗是他和后娶的妻子生的,前妻帶著兩個女兒,都在老家,聽說他和她們關系極淡,沒啥來往。叔叔非常為兒子驕傲,說話的語氣里滿滿的得意,心上又很放不下這個如掌上明珠一般的兒子。

    父親說:“應該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p>

    我們招待叔叔父子吃飯,吃過飯他們沒有馬上走,又進房間繼續和父親說話。叔叔的意思主要有兩個,一是巖朗是唐家唯一的男孩,三十出頭了,還沒有女朋友,要我們幫他張羅找對象;二是他現在租房住,又遠又貴條件還差,跟幾個不認識的人合租,對人家根本不了解,怕不安全,他來想問問能不能讓他住到我們家里來。聽完他第一個訴求父親熱情地點頭,聽到他第二個訴求,父親沉默了半晌沒有吭聲,竟半閉著眼睛打起盹來。巖朗先坐不住,起身告退,叔叔只好跟著他出來。

    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叔叔又來了。這次巖朗沒有來,叔叔不像昨天當著兒子那樣拘束,他和父親聊了好幾個鐘頭,閑談,敘舊,雜七拉八扯了不少閑篇,說了許多他們小時候的事,家里頭的七親八戚,村里的老張老李,連死了幾十年的阿貓阿狗都說到了,兜了一大圈談到了自己,說他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原本只想留點養老,其余都給巖朗娶妻成家,不承想被狗日的連襟騙走了。他那個連襟頭禿人壞,好吃懶做是出了名的,誰都知道他一貫坑蒙拐騙,沒想到竟害到自家人頭上了。連襟說是拿了錢去放高利貸,許他百分之二十的年利率,還答應月付息到期還本,他一聽便動了心。先拿出兩萬塊錢試他,一連三個月連襟諾言兌現,他便放下了戒備之心,把錢都拿出來當著他老婆的面給了他。誰知等將他油水榨干,連襟把臉一翻,他再沒從他手里拿回過一分錢。找他要,他就躲,躲不掉,就耍賴。兩個月前那個王八蛋吃醉了老酒掉塘里淹死了,這下竹籃子打水,那些錢更加追不回來了。他老婆一開門家里就坐滿了討債的人,他也顧不得姐夫小姨子的講究和體面了,一趟趟跑去坐著,哪有一點屁用?

    叔叔邊嘆邊罵,我們也不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他說得義憤填膺,我們真怕他激動過頭犯心臟病。

    吃過午飯叔叔還是不走,跟進房間和父親說話。父親基本沒怎么開口,叔叔一個人說得滔滔不絕,就像自言自語一般。我忽然想到他是不是也有阿爾茨海默病呀,如果他也是,那可就是家族遺傳,對我們絕對不是好消息。我心情忽地變得灰暗。父親不能睡午覺,看得出來他既心煩意亂,又無精打采。

    坐到日落時分,叔叔兜兜轉轉終于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他跟父親說,家里就巖朗這么一個男孩,用老話說他們是兩房合一子,唐家要靠他傳宗接代延續香火,他們要靠他養老送終,歸了西還要靠他上墳掃墓,所以最好是早點跟他培養感情。父親聽得十分認真,眼中忽然閃出精光,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專注表情。我以為叔叔這幾句話他是真正聽進去了。

    叔叔走后,露白直言不諱提醒父親別上他兄弟的當,父親聽了不置可否,臉上毫無表情,就像沒聽見一樣。

    露白很生氣,臨走時還跟父親戧了幾句。父親沒有跟她吵,他沒有那個氣力,再說他看露白樣樣好,知道她跟他急也是為他好。露白說叔叔上門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啥好心,他想把兒子塞到這個家里,改日就該讓兒子來繼承這個房子了。父親聽了說不至于,叔叔確實有老思想,但不會想那么多。露白說:“叔叔說巖朗是老唐家的根苗,我們都不算是老唐家的孩子啦?”父親呵呵笑。露白又說:“叔叔說巖朗能給你養老,你就趁早跟他過去吧,我們不管了?!备赣H沉著臉,眼珠快速地滾動,仿佛在想如何應對,良久才囁嚅道:“巖朗剛工作,他自己在北京還沒有站穩腳跟呢?!甭栋撞宦犓忉?,高聲說:“所以叔叔才要上門來訛你呢,他把你當成一塊大肥肉了?!?/p>

    露白大概是出于賭氣回上海之后很少主動和父親聯系,之前她隨時會給他打電話,有時一天打好幾個。也經常跟他視頻,去了她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會拍照給他看,忙得沒空出去她會把一日三餐拍給他看。她的沉寂讓父親煩悶不安,就像每次她走了之后他都會有一段低落,這一陣兒尤為明顯。

    叔叔倒是來得很頻繁,有時還拉著巖朗一起來。他來了就是車轱轆話,一說幾個鐘頭,沒完沒了。他翻來覆去對父親講許多討好的話,姿態越來越低,完全不像是親兄弟。好在露白回上海去了,不然她肯定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巖朗一起來的時候有時陪兩位老人坐著,有時出來跟我閑聊。我發現這個堂弟很不錯,聰明、靈秀,且有思想,和他聊天很愉快。慢慢地我們聊得比較深,我問他想找什么樣的女朋友,他說想找志同道合能一起奮斗的,我問他有什么具體的條件,他說看彼此順眼就好,他喜歡上進心強的,我問他遇到過嗎,他說找到過,不過人家遠走高飛了,他夠不著了。他也婉轉地問過我為什么一直不結婚,我說我在找愛情。他說婚姻和愛情非必然,我說既這樣我就更加沒有必要結婚了。他說他很想結婚,已經列到備忘錄里了,下一個重頭任務就是把這件人生大事辦了。

    某一天,叔叔跟父親提出要他立份遺囑,把這個房子給巖朗繼承,理由是北京房價太高了,他們買不起,沒有房子的話巖朗結不了婚,不能給唐家續香火。還說兩個姐姐(指露白和我)經濟條件不錯,都有房產,也不會跟弟弟爭吧。父親沒有表態,既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沉默著,怕冷似的縮著脖子,模樣很像一只立在枝頭的鳥。叔叔他們走了之后,父親平鋪直敘把這一段告訴我,他的情緒很平和,似乎也并不以為這是多么不合理的請求。我問他有沒有跟露白說,他說還沒有。

    巖朗后來無疑知道了這件事,叔叔把話挑明之后有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跟著一起來。等他再過來,我看他多少有點不自然。我們兩個閑聊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的,不像以前放得開,而且謹慎地回避掉跟結婚、房子等相關的話題,一不小心說到,趕緊掉轉話頭。

    父親打電話告訴露白這件事,她在電話里大笑,笑得歇斯底里。她嚷嚷著說:“是不是早就讓我猜著了?你還說不會的、不至于。想什么呢?勺子都伸進別人家鍋里了,合適嗎?這可是您親兄弟,咱們的老話是怎么說的?‘兄弟如手足’,‘血濃于水’,‘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套一套的,我們家倒好,親兄弟虎視眈眈的,他好意思我還不好意思呢?!?/p>

    父親唯唯諾諾地聽她說,呵呵地賠笑,好像是他犯了錯誤。露白還氣惱地說別讓叔叔上門了,也別讓堂弟來了,父親沉默得像塊鐵一樣,他肯定不能那么做。露白恨鐵不成鋼,說:“你要愿意引狼入室,你就干脆把房子給他們算了,一了百了,反倒清靜,免得我跟著著急上火?!?/p>

    父親的苦惱是明顯的。他蹙著眉,眼皮耷拉著,仿佛一下蒼老了好幾歲。他似乎被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擠壓,很難受,也很身不由己??此氖轮刂氐臉幼游液懿蝗?,勸他少操心,房子啥的都是身外之物,這么大年紀了,保重身體最要緊。他一聽便不耐煩,叫我少管他。他好像故意把自己孤立起來,對叔叔很防范,對巖朗很淡漠,對露白很小心,對我很拘謹,只有和百香說話他是輕松的,還像他平常的樣子。

    那半年父親總體健康情況還不錯,智力退化得不算嚴重,露白開玩笑說恐怕有人煩他反而會讓他保持一個不錯的狀態,而我感覺父親是憑借著頑強的意志力勉強振作,他想控制好這個局面。只要涉及叔叔、巖朗、房子等等,哪怕僅僅是一句話一個詞,他都會格外警醒,神情就像一只忽然聽見響動的兔子。他仿佛在竭力抵抗著身體內部的潰散和混亂,看得出來他不想放手。

    春天來了,院子里鮮花盛開,一冬天不肯出門的父親在太陽好、天氣不冷的時候會下樓去散步。他走得并不遠,來回不到一公里。他喜歡一個人出去,有點逞能的性質吧,我們要陪他還不讓,百香經常遠遠地尾隨著他,被他發現了他會很不高興。

    散步之外,父親有時會去對面小區的老年活動中心打牌。退休之前他是從來不打牌的,也不下棋打麻將,認為浪費時間,玩物喪志。退休之后有人叫他也會去玩,理由是鍛煉腦子。我心里清楚他是因為寂寞。對于一個社會活動非常稀少的老年人,尤其是媽媽離開了家,露白和我不經?;厝?,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們也希望他多出去走走,哪怕是去牌桌上消磨一下,在我們看來那是他難得的也是必要的社交生活。父親買的這個房子跟單位福利分房的小區就一街之隔,他走過去活動一下很方便。我想,當初媽媽挑中這個房子也有為他老了之后有地方可去考慮的吧。和父親常在一起玩的幾位都是他從前的同事和鄰居,年紀也都不小了。父親已經有一兩年不打牌,因為忘性大記不住牌,老是輸自己不痛快,別人也不怎么愿意帶他玩。他自尊心強,一賭氣就不去了。年底年初,那張牌桌上一個走了一個病了,湊不齊人數,父親又被盛邀出山。在我看來父親有人和他玩比他成天悶在家里要好,而且都說打牌益智,和人說說話,熱鬧熱鬧,對他健康多少也有好處。沒想到父親首戰告捷,一上牌桌就一家卷三家。那天他回到家里得意極了,掏出一大堆贏來的票子炫耀,還給露白打視頻表功。露白非??鋸埖毓菜?,轉臉給我發微信說排除運氣的因素,肯定不會是咱家老頭兒牌藝精進了,而是那幾位老爺子退化得更加厲害。

    但是這樣樂觀的情形沒有持續多久,父親就變得不高興了。每次打牌回來悶悶不樂,我們跟他說話他很不耐煩,問他怎么啦,他就正了臉色說沒什么,仿若大領導開了重要的會議出來,一臉深沉,卻一絲風不透。在我反復追問之下他才說那三個老頭背著他又新發展了一個老太太,他們就是故意要擠掉他。我聽了心里只覺得好笑,又不敢笑,我勸他不要跟他們計較,你高興去就去,不高興去就不去,本來就是為了玩,玩得到一起就多玩會兒,玩得不開心,也沒必要去扎堆。

    父親不聽我的,仿佛生活中最核心的內容就是打牌,每天他都在為能到老年活動中心的牌桌上占一個座位而努勁。在我看來都活到九十了,早就該活開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何況就是打一把撲克,跟凡人撇不開的功名利祿一樣都不沾邊,那么上心干嗎?但父親肯定不是這么想的。他出去得越來越早,我們家的午飯已經從十二點提前到了十一點半,又提前到了十一點鐘,百香吃完早飯就得忙著燉湯,而原先這個時間她可以從從容容去超市挑選新鮮蔬菜。

    就這樣父親還不能每次占到位子坐下來。聽他說有時候占到了椅子,那位珍稀的老太太姍姍來遲,他不好意思,謙讓一下,人家就理所當然坐到他的位子上了。也有時候他忍著內心劇烈的爭斗不做表示,那幾個老頭兒卻爭先恐后地表現紳士風度,令他十分難堪。最可氣的是三個老頭兒都討好老太太,誰去得早還幫她占位子,他覺得那樣做沒意思,不想那樣做,可不那么做反倒顯得他別扭和小氣。父親還說了許多,我沒耐心聽,心里只覺得荒唐可笑。

    父親的情緒跟著這把牌起伏,勸他又不聽,露白讓我隨他去,不要過多干涉。我明白她其實就是讓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

    但是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

    聽到牌友老鄭離世的消息,父親崩潰了。他臉上陰云密布,眼中滿是憂傷,坐在沙發里久久不動,人像呆掉了一般。

    父親和老鄭不僅僅是牌友,他們曾是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再往前追溯他們還是同系不同級的大學校友。父親比老鄭年長四五歲,他快畢業的時候老鄭剛剛入學。因為有校友這么個淵源,兩個人關系一直比較密切。老鄭是那種特別熱情的人,個子不高,嗓門極大,咋咋呼呼,喜歡張羅,極富煽動力,聽父親說他在哪里都是活躍分子。他和父親一樣畢業之后留校,他比父親會來事得多,對上司體貼入微,想領導所想,急領導所急。雖然業務能力一般,但憑著那份殷勤和識趣,四十幾歲就當上了系主任。父親能寫,出過不少書,所以在校內和校外都比他有名氣。老鄭當上系主任之后,父親方方面面的機會明顯少了,到后來就徹底沒有機會了。他想過要調走,但調到更理想的高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是擅長走關系的人,托人求情送禮賠笑讓他覺得很痛苦,幾個回合他就敗下陣來,最終沒有走成。這些都是很久遠的舊事了,父親只要提到老鄭,仍然會用不屑的口氣說那個人心眼小沒氣量,不過也并不妨礙兩人來往。老鄭退休后經常在熟人圈里推銷東西,他巧舌如簧,激情澎湃不減當年,煽乎起來很有蠱惑力,一幫老頭兒老太太都招架不住,紛紛無腦解囊。父親也是一樣,他買過許多老鄭推薦的東西,他發現老鄭說得天花亂墜的東西差不多都是樣子貨,甚至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偽劣產品,上過幾回當之后他就不打算再買了。到此也就罷了,可是隔一段時間又見老鄭推銷,他還會忍不住買。那幾年他從老鄭手里買過各種補這補那的藥品、保健茶、按摩椅、山珍、玉石、被子、枕頭、洗腳盆……列出來是長長的一串名單。我和露白提醒過他,也說過他,他答應得好好的,但下一次還會入坑。突然聽說老鄭心梗去世,父親不是悲傷難過,而是異常憤怒。他跑到老鄭家里,找他兒子要退老鄭讓他買的東西。老鄭的兒子從小就跟他很熟,以為他受了刺激一時精神不正常,好言安撫了他,將他送了回來。父親終于憋不住把老鄭怎么誘騙他買東西的事情講了出來,他說就在不久前老鄭還賣給他兩把紫砂壺,說是名家制作,一把要了他兩萬多,兩把一共收了他四萬九千八。

    那兩把裝在錦盒里的紫砂壺被父親拿出來擺在寫字臺中央,他說上禮拜他用手機拍了照片發給他一個懂行的學生看,人家說這不像是真的,不值那么多錢。連實物都沒看到就能判斷不是真品,說明假得很明顯,當時他就決定要把壺退回去,他也去找了老鄭,老鄭言之鑿鑿說是真的,有證書,還有大師的親筆簽名,他賣出去幾十上百個了,還沒有人懷疑是假的要退貨的。老鄭說這種機會難得一遇,買到就是賺到,要不是幾十年的老關系,他才不受這個累呢。他聽信了他,回到家想想又不踏實,心里還是為可能買了假貨懊惱。隔了幾天他再去找老鄭,老鄭已經住院了。我說現在老鄭人都不在了,你找誰說去?不如算了。父親說,怎么能算了呢?他人死了,難不成能把錢帶走?我勸他不要去找麻煩了。他憤懣、委屈、沮喪,一聲連一聲嘆氣,我看了心里實在難受。

    百香把這事告訴了露白,露白很鎮靜,她給我打電話說是不是父親搞錯了,他不會手機轉賬,抽屜里的錢只有一萬多不到兩萬,他上哪里去花四萬九千八買老鄭的兩把紫砂壺?是不是他腦筋錯亂了?

    可是寫字桌上分明擺著兩把壺,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露白讓我細細地問父親。我問他,他一口咬定紫砂壺是老鄭賣給他的,至于花了多少錢,他每次說的都不一樣,后來干脆說記不清楚了。

    我征得他的同意查看了他的日記本才找到了線索。這兩把紫砂壺果然是老鄭推銷給他的,但那是在五年前,價錢也不是他說的四萬九千八,而是總共不到一千塊錢。好在那時候他還有記日記的習慣,要不然冤枉了老鄭。我把真相告訴父親,他聽得一臉茫然,一迭聲地說我搞錯了。我把他的日記本拿給他看,他看著自己遒勁有力往一邊傾斜的筆跡,愣住了,嘴里喃喃地說著“這不可能呀”,但好像還是接受了,至少后來再沒有提起這兩把令他惱火和傷心的紫砂壺。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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