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7卷|潘維:魯迅回到故鄉
[谷 雨]
又一次聽見泥濘的瓦片在竊竊私語,
在這座以它的龐大把我碾壓成扁平狀壁虎的
都市:果盤里盛滿涼爽,
打開的抽屜散落著藥片。
時至暮春,隨處撒網的雨,
并沒有捕捉到布谷鳥的啼叫,
出站口也沒有迎來任何意義。
因此,一個循環的扣緩慢地滑行著。
如何才能解開這人與天之間的困境?
如何讓刺穿云端的尖頂,
俯下資本的謙卑?
黃浦江就這樣驅策著
外灘的花崗巖頭腦,驅策它們
去吞噬血運旺盛的牛排。在這個幽暗區域,
大多數是被生活的隕石所砸中的人。
又一次快遞員投入茫茫無窮:
那封信,用梧桐路的膠帶
包裹著;而我的套鞋
響徹了拔節聲,仿佛腳步就是受滋潤的禾苗。
而那些緊閉耳膜的窗戶,
強化了聽眾的作用。
[光線和鹽]
那上樓的腳步發了芽,
一種猶疑拖著泥土;
那托盤端來的早晨,也不快樂。
瞧,螞蟻糜集起那么多陰郁,
無意義犯了有刺的罪,
天幕上布滿了指甲痕。
(也許,我并不適合被腌在醬缸里。)
作為草莓與絲綢的后裔,
我想做太湖的白魚。
用冒煙的銀鱗去紡織
水網:當經緯密布的呼吸
抬高屋頂;
老城區聽見,
青一塊紫一塊的鼓點像蒙受的苦難,
落在牛皮上,
它背負過暴風雨,
也為我的靈魂劇院:記憶,
馱來了光線和鹽。
[魯迅回故鄉]
船尾的漣漪拖著月牙,
水聲潺潺似有人撫摸銅錢,
嚴寒使摩擦系數增大;
那木槳,已失去初露紋理時的躁動,
呆板、僵硬:一條冰凍的白魚。
狹小的船體,籠罩著黑篾篷:
微暗里,拱形的浮游生物
低矮穿梭;冷,
從縫隙向村落投擲薄冰,
和幾絲耷拉的活氣。
炊煙,缺少稻草喂養,
細小而無力;
田地,一副蕭索影像;
兩岸的山,呈現烏氈帽的輪廓;
隨荒涼不斷長高的墻,越來越模糊,
如變了質的鄉音,
陷入重度沉默。
天底下的悲哀,
顫巍巍地摸索著老油燈;
很快,焰苗枯瘦了下去。
一如既往,豆腐切得方方正正,
歲月仿佛是舊官吏的小姨太;
咸亨酒店說著胡話,
像中年醉漢;各種熟悉的臉,
盡是從土里撿起來的陌生人。
[信 使]
火柴濕了,無法點亮屋頂,
整片天空低垂著安魂曲的陰郁,
環城河排著隊,緩慢地蜿蜒;
那時,我跟隨小鎮居民的身后
購買食品,我喜歡燒餅鋪門前的電影海報,
黃泥烤爐伸出細碎的焦味小爪,
抓撓女演員的雀斑臉,
我的莫名興奮,
像撒了一把芝麻;
這種與生俱來的魔性,
中止于圖書館走廊:她,
穿著針織長衫,一股異鄉氣質
迎面匆匆而來;背影
隱約著柔化了的堅定。
后來,一個有很多酒吧,
水光把夢折疊成紙鶴的地方,
鋪展了另外的床單:
為我,驚蟄的雷,波斯紋的惡之花,
坍塌的微笑——它們翻滾著;
但沒有一只燕子是她。
我凝望著歲月,
作為多數人分享的特產,
早已失去了愛的滋味;
只是,每月,當騎自行車的郵遞員
穿過永遠塵土飛揚的市區,
從綠挎包里取出《信使》,
整整21年,她為我訂閱的思想,
像舍利子,守護著大悲殿。
【作者簡介:潘維,生于1964年,浙江湖州人。國家一級作家。做過電影放映員、編輯、紀錄片制片人、大學教授等工作。作品被譯成多種語言。著有詩集《不設防的孤寂》《潘維詩選》《水的事情》等。進入教育部中文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組編的《中國新文學史》。曾獲柔剛詩歌獎、天問詩人獎、兩岸詩會首屆桂冠詩人獎、《詩刊》年度詩人獎,聞一多詩歌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