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7卷|劉澤球:公共檔案(組詩)
[回憶日]
通往回憶日的街道站滿雨水
在樹枝,在燈罩,在電話線的黑色索道上
它們垂掛著,仿佛命運給行人
安排透明的影子,依然習慣
自動排隊,就像在日常生活里一樣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每一天和每一次
那個患頸椎病的公務員,脖子
彎曲成雨水的弧度,他前傾身子
努力扛著頭顱上的重量,他的回憶里
始終是這個姿勢,從履歷表上方
一直寫到下方,一轉眼他看見退休時光
在前面排著隊,不再那么遙遠
低于兩位數,他想到,從某一天開始
他將在回憶中重復他的一生,不是虛構
而真實多么難啊
雨下得還是那么大,他慢吞吞走著
在他身旁
黃昏的樓房影子像公交駛進廣場
他從那里再次走過時,已經是中年
雨水的隊列還很長
[漂泊日]
樹葉卷曲像達利曬軟的鐘表。車間和廠房
為灰塵和寂靜騰出空間,他去了另一國度
他的手寫體英文名字在明信片上
仿佛另一個人,他曾經鄙夷
但他現在得適應,生活無法設計
他二十多年的工程師生涯回到語言的小學
他時常仰望星空,仿佛那里
閃爍著陸地上的城市,就像他從飛機上
看到的,但它們現在已經不一樣
他給我的郵件越來越短、越來越少
他有時講講那座城市,裝作輕松的樣子
他還想寫詩,漂泊卻沒有給他帶來靈感
他有許多事情需要應付:大房子
新女友,口袋里的單詞
離開那天,他獨自乘坐大巴去機場
城市還在黑夜里
這正好遮蓋住他眼窩里滾動的淚水
現在它們已經干了,像兩只懷表
他生活在兩個鐘點里,兩個鄉愁的圓規
[緬懷日]
他在緬懷一把椅子,一把
街心公園的綠漆長椅
當他年復一年,被椅子磨損長褲,或者
用大腿磨損椅子的時候,時間就會
變成我們期待的那樣,一定有個老年
作為終結,變回那把椅子
陽光如同披肩,搭在坡形靠背上
一定有段愛情曾在那里發生過
一定有悲傷的人曾在那里哭泣
一定有孤獨的人曾被錐形燈光變成石灰色
一定有逃學的孩童曾在那里計算時間
一定有彈吉他的人曾在那里吟唱
一定有報紙被人反復打開又隨手扔掉
他不是其中的人物,他只是
坐在那里,傾聽椅子講述
他記錄它們,把它們變成故事
他是我們時代的巴爾扎克
在那把椅子上,遇見人間喜劇
他從老年開始寫作,就像時間從倒敘開始
[奇跡日]
下班途中,他感覺到天空的異樣
許多人像圖釘呆立在馬路旁
被天空牢牢吸引,一輪日暈
如同巨大透明的飛碟掛在那里
似乎罩住整座城市,每個城市都被
它籠罩著。他夢見過這樣的場景
夢見外星人,長著犀牛角
他被邀請參加比賽,賭注是地球
他擔心他臃腫的身體無法勝任
另一些人被邀請進飛船,送入實驗室
有一天,他想,這些會被拍進電影
他夢想過導演職業(其實他夢想過很多)
在算法時代,手機鏡頭也可以
還原月球表面,他想象那天空里的日暈
正是某個算法的發生,如果不是他
親眼所見。他有一個朋友
那個人從來不用智能手機,他相信象征
和隱喻,從另一個時空發出提醒
[勞動日]
他已經忙碌了整個早晨,就像
門捷列夫編寫元素周期表
他為書房里的書籍重新分類和編目
重新把它們擺上書架
這個工作他已經進行了許久
做夢也沒有停止,這樣枯燥的勞動
不亞于人類修建巴別塔,盡管
只是他一個人在做,而在鄰居眼里
他早被打上“不勞而獲”的標簽
他幸運沒有生活在布羅茨基的青年時代
我們有很多“沒有意義”的事情可做
比如:思考??傆幸恍┮庀氩坏降氖斋@
比如某本丟失已久的書,或者
書中夾著的紙片,讓他想起
沒有完成的詩歌片段,以及閱讀筆記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做這些徒勞的事情
他想他在干一項秘密而神圣的事情
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人,曾用失明
建立起另一座圖書館,那些目錄讓他
找到每本書的位置,書中的每個字母
另一個整理書目的人,重新虛構了他
書籍有很多種方式——不只是閱讀
讓文字重新編排,重新命名時間和事物
[仲夏日]
沙沙作響的筆尖,被雀鳥帶到
每片樹叢,夏日總是不寧靜
錫皮的云里也蕩漾著水的影子
陽光被各種物體反射,如同
容器里盲目的粒子,當他
漫無目的地在商業區和住宅區之間
游蕩,濕透的衣服再次被體溫烘干
就像他是一個熨斗,但他
無法熨平生活起皺的部分,無法
為冰涼的租房帶回帶熱氣的晚餐
還有一些饑餓的人在等著
酷熱還在從地面送上熟悉和陌生的味道
他在等待夜幕降臨,他也會
成為一顆微不足道的反亮
在幽暗的街上,被汽車和房間里
照出的燈光辨認。他剛剛失去工作
他覺得街上的每個物體,都知道
這個真相
【作者簡介:劉澤球,20世紀90年代開始寫作,現居四川。民刊《存在詩刊》主要創辦者之一,著有詩集《洶涌的廣場》《我走進昨日一般的巷子》。曾獲第八屆四川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