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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金岳清: ?大鳥往下飛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 | 金岳清  2023年08月16日06:04

    金岳清,浙江臨海人。1990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部分作品為《小說選刊》選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大家的風景》《姐姐在天堂彈琴》《遠距離欣賞》《內參》,長篇散文《呼愁》等。有作品選入《2022中國年度優秀短篇小說選》。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2015 —— 2017)。文學創作一級。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臺州市作家協會主席。

    大鳥往下飛

    金岳清

    我正準備出門時,母親打來電話。我右手指正放在車子自動點火的按鈕上,右腳已經踩住了剎車板。我右手指正要按下去時,手機響了,我用的是震動,所以聲音很微弱。我用左手摸向我平時放手機的位置,這個位置是前左車門內側的一個狹窄的皮兜,這個皮兜里放著茶葉、散利痛和我的手機,因為這三樣東西我日常生活是離不開的。手機我不說了,茶葉當然也離不開,沒有茶葉的日子我會渾渾噩噩,跟游魂一樣,腦袋里整一鍋稀里糊涂的粥。散利痛也是至關重要的,沒有午睡和午睡不好的下午我會頭痛,這痛便會波及頸項及后背,導致后兩者鐵板一塊,連轉動頸項都不自然。散利痛是我弟弟推薦給我的,他在我的幫助下讀完衛校,后來在一個集鎮上開了診所,當上了鄉村醫生,為小鎮上很多人解除病痛,留下了良好的口碑。有一天,我們都在家過節時,我正好頭痛起來,他說,你以后帶上這個藥吧!他站在母親床前遞給我一盒散利痛。我去外間倒了開水,他又走過來站在我后面憂心忡忡地說,這個藥也不能多吃,每次一粒,多了傷腎。我嘴上說知道,但心里卻在想,管它那么多,只要能解決眼前的痛苦,管它傷腎不傷腎。果然,十分鐘后疼痛就消失了。我如獲至寶,這以后便把它放在車里,隨時準備著。

    我打開手機時,母親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聽上去很響亮,甚至有些興奮,這使我大為驚訝。我認為母親的聲音聽上去應該悲哀才對,如果沒有悲哀,起碼也應該沉重。但母親的聲音里沒有悲哀,也沒有沉重,母親的聲音很響亮,并且有一些興奮。我一時蒙了,我想,我母親咋會這樣呢?我屏住呼吸,把手機緊貼在耳朵上,母親的聲音清脆悅耳,母親說,你在哪里?你車開出來了嗎?你不用去了,死的不是你表姐,死的是你表姐夫。我突然間輕松起來,甚至也有些興奮?,F在,我理解母親了,母親沒有悲哀甚至興奮的原因是死的不是我表姐,而是我表姐夫。

    我放松下來,調整了一下坐姿。我想,現在我不用去表姐家了,因為死去的不是我表姐,而是我表姐夫,雖然是同一家人,但感覺就是不一樣,感覺這東西也真是奇怪,這種差異性就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這其實并不人道,也不人情,但感覺是真實的,發自內心,我們也只能聽從于內心。

    接下來,母親的聲音從手機里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母親說自己是上午去的,去的時候還叫上我大妹,車是我外甥阿杰開的,但阿杰沒有進村,阿杰把車子停在大路旁的水塘邊,蹲在那里看一個老漢釣魚。因為母親考慮到,她們這一輩親戚間的走動延續到我外甥這一輩也沒必要,人情多了很沉重,會累人,弄不好還會生出很多事來,所以就稍稍提醒了一下大妹。大妹也覺得在理,外甥阿杰巴不得不進村,對他來說,這種破事是上輩的,況且這哭哭啼啼的場面看了人也難受。所以,就把車停在一邊,熄了火開始玩手機,玩了一會又覺得沒意思,抬起頭來正好看見水塘邊有個老頭在釣魚,就走過去遞給老頭一支煙,蹲下來看老頭釣魚。母親與大妹到了村口遠遠的就看見表姐家門口聚了一大群人,她倆走近時,聽見有人啼哭,大妹馬上受了感染,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大妹小表姐七八歲,年輕時常坐在一起繡花、結籃,所以有不薄的感情。母親沒有,母親的眼淚大概二十年前都給了我父親,母親只是在心底里哀嘆我表姐命苦,人生多舛,生命又短暫。她一面感嘆我表姐命苦,另一面又在心底里說我表姐終于解脫了,留下這個破殘的家讓表姐夫去頂著??傻人齻z走近時,母親發現人群里有我表姐后背的駝影。她心里一驚,用手指頂了一下我大妹的腰,因為這個時候我大妹整個人已經軟下來了,一副悲愴的樣子,母親是怕她先哭出聲音來。因為我表姐后背的駝影已經在我母親的心里根深蒂固,雖然只是在人群里的一個轉身,看到的僅僅是她后背的駝影,但在母親感覺到的是電光石火。她猛的打了個激靈,在她精神為之一振時,她發現身邊的女兒已經軟塌下來,所以及時地用手指在她腰間一頂。我大妹轉身看了母親一眼,感覺到母親在她腰間的這一頂有些莫名其妙,并且分明是故意的。但這一頂控制住了我大妹悲愴的情緒,結果是我大妹沒有哭出聲來。

    其實,關于我表姐的死訊首先是我大妹告訴我母親,我母親再打電話告訴我的。我母親給我打電話時,開口就說,你表姐命苦呵!這聲音聽著就瘆人,立馬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說又出了什么事?我立馬精神起來,這午睡中被母親電話打醒,本來還犯渾著,但這一下擊中了要害,清醒了許多。母親在電話中長吁短嘆了一會后,才對我說了一句:你表姐命沒了。我突然間呆了,我想,我表姐怎么會沒命了呢?她還不到六十吧!我想問母親什么原因,但電話里傳來的是一陣忙音,我掛了手機,再反撥了幾次,但都沒有接上。我坐在床上想了好久,我想,我是否應該找個時間去一下表姐家。這天晚上,我才知道母親的信息來自大妹,因為這天晚上大妹又給我打了電話,大妹說是她首先告訴母親的,大妹又說這消息是表姐家里人在電話里告訴她的,她當時正在廚房里炒菜,屋里的聲音很嘈雜,電話里也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只是告訴她,人已經沒了,是從五樓摔下來的,像只大鳥往下飛,直接跌落在門口亂磚堆上,摔碎了十幾塊黃磚。大妹說自己想問個明白,對方電話掛斷了,再撥過去,是忙音,很長時間都占線,后來她就沒有再撥了,放下電話便把這個訊息轉告了母親。這一晚我沒有睡著,我一直在想著大妹的電話和表姐的死,表姐怎么從五樓跌落下來呢?她到五樓干什么?她從五樓窗口落下還是從小陽臺跌下去的?我在大腦里反復模擬著表姐從五樓跌落下來的姿態和動作。后來我迷糊了,我夢見表姐從高樓跌落,穿著黑色衣服,伸開雙臂,飛快地向地面撲來,但奇怪的是表姐落地時沒有一點聲音,她落在地上時早已變成了一只黑色大鳥。黑色大鳥很優雅地落在地上,我驚得張開嘴巴差點叫出來,黑色大鳥轉過身來白了我一眼說:神經病。這一罵,我便驚醒了,我在心里說,這是什么夢?這好端端的表姐怎么會變成鳥,這鳥還惡狠狠的罵人,眼睛里還有許多鄙視與憤怒。我躺在床上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糊涂,我突然間不相信表姐從她家五樓上摔下來,去年秋天我因為她孫女的事情去過她家,她家兩間樓房在村西口,充其量就是三樓半,上面半樓還是裸著黃磚沒有粉刷的,人也根本上不去。從五樓掉下來,這怎么可能?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那個奇怪的夢,表姐怎么會變成大鳥呢?這大鳥的目光又何以如此卑視和憤怒?這憤怒里怎么還充滿了強烈的雄性氣息?

    像大鳥一樣飛下來的并非我表姐,而是我表姐夫。

    表姐夫是從五樓跌落下來的,據說,那天有很大的風。大家都說我表姐夫站在五樓上是被大風吹落下來的,但我表姐不這么認為,我表姐接到說我表姐夫站在五樓上被大風吹落下來的電話時,就滿腹狐疑。她想:這不可能,一個大男人,怎么會被風給吹掉下來呢?要是說在五樓的陽臺上一腳踩了空落下來,那倒還有可能。我表姐帶著滿腹狐疑上的車,車也不知道是誰叫來的,是一輛小面包車,開起來咣當咣當地響,等到一路顛簸到鎮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了,風也真是有點大,小面包車前排車窗左右兩扇玻璃都只能升到一半,就被卡死了,升不上去,這北風呼呼地響,大把大把灌進來,車里的人都凍得臉色發青。但我表姐對冷沒有多大的感覺,她只聽見窗外呼嘯而過的風發出嗚嗚的尖叫,這叫聲老是緊貼著窗口,不停地擾亂她的思緒。她在腦海里反復播放表姐夫站在五樓跌落下來的畫面,有的完成了全部動作,直接跌到地上,還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響聲,驚得她差點叫起來。但大部分是沒有完成的,到了半空就消失了,像是被風卷起的一塊黑布,和突然掠過的一只黑色飛鳥。有些畫面僅僅是開了一個頭,剛跌落下來就不見了,甚至是一個失衡的身姿和一個危險的動作。無論畫面如何的支離破碎和雜亂無章,但她始終認為自己的丈夫被風吹掉下來是不可能的,她的直覺讓她感覺到事情絕不會那么簡單,因為大風不可能來得突然。表姐夫本來就是一個膽小謹慎的人,更何況這幾年家里接二連三的變故使他更加小心翼翼。面包車快接近鎮醫院時,北風越來越大,空氣也越來越冷,把我表姐的臉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車上的人誰也不說話,我表姐的心靈空洞洞的,但她的內心又被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亂成一團。

    我表姐沖進醫院搶救室走廊時,看見表姐夫被一床印有綠色荷花葉的舊毯子裹著,躺在一扇舊門板上。兩邊圍著很多人,這些人都是送他來的工友。包工頭陳道國在走廊里呼天搶地,大叫醫生救命。有兩個小護士很快從走廊里飛奔過來,表姐沒有顧及她們,她一眼便看見人群,所以就直沖過來,圍著的人看這架勢便知道是我表姐來了,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我表姐看見被舊毯裹著的丈夫臉色幽暗,嘴唇發紫,兩眼緊閉,哭聲突然間裂帛樣炸開。表姐一邊哭,一邊不停地呼叫著表姐夫的名字。表姐夫極力睜開眼,狠狠地盯著她,嘴角上有了蠕動的跡象,但始終發不出聲音來,抖動了幾下睫毛后又閉上眼睛。醫生來了,表姐夫被放倒在推車上推進搶救室,護士關上大門,表姐搶過去把眼睛貼在門縫中,但里面什么也看不清,只聽見有雜亂的腳步聲。很多人都坐在手術室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大家都在說下午的風大得出奇,人也站不穩,五樓風更大,黃磚墻還沒有砌好,這過堂風更厲害,呼嘯而過。他們在說我表姐夫當時就站在五樓陽臺上接運水泥桶,那是個風口。后面的話就斷了,沒有說下去。表姐兩腳發軟,幾乎癱在那把淡綠色的塑料椅上,她身邊站著兒媳婦姚菊花與孫女阿燕,兒媳婦和孫女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從塑料椅上滑下來。表姐聽見走廊里有人在議論大風時,突然想起來,剛才她看見表姐夫頸項上有一圈青紫色的痕跡,浮腫得厲害,跟縛石塊的麻繩一樣粗細。她想,這頸項上的痕跡是咋搞的?

    表姐夫是早晨出門的。昨夜里電視上天氣預報說明天下午浙東南沿海地區有大風,平均風力八至九級,陣風十級,已發布黃色預警。表姐夫出門時我表姐就有點擔憂。早晨起床時她看見表姐夫坐在床沿一臉沉默,手中的煙灰有一截落在床沿木框上,指甲被熏得發黃。表姐夫還不停地咳嗽,咳得連床也跟著搖晃起來,一枚硬幣不知什么時候從他口袋里漏出來,滾落到地板上。他盯著那枚硬幣,臉色幽暗,雖然休息了一個晚上,但神情仍然很憔悴。我表姐說,今天你就別去了。表姐夫說不去不行,已經到五樓了,上五樓需要更多勞力,自己是專接地面吊上來的水泥桶,缺了人,勞力就不整齊,速度就會降下來。況且這崗位的活人家新手還干不了,因為水泥桶是用卷揚機吊上來的,吊到三樓以上水泥桶便會晃蕩,尤其是有大風的日子。到了五樓,由于位置高,鋼索長,晃蕩會更厲害,有大風的日子當然更難,要眼準手快,不然就抓不著,水泥桶便會被高高吊起來,那就只好倒車,倒車肯定要浪費好多時間。其實,關鍵問題還不是這些,關鍵問題在于地面上開卷揚機的人,他要時刻關注水泥桶到達的高度,把水泥桶送到指定位置,立馬停住,讓上面的人接得方便。有時候,又沒有升到一定高度,上面的人就要彎下腰去拉,這樣也很危險,頭朝下拉重物人會有昏眩感。所以,水泥桶的位置過高過低都不行。表姐夫憂慮的是地面開卷揚機的老陳是個耳聾者,造這幢房子時,已經有好幾次出現問題了,老陳思想老走神,坐在破竹椅上嘴角整天吊著紅梅煙,有幾次水泥桶吊上去都快升過頭頂了,他也不停機器,等上面的人向他扔下碎磚屑時才清醒過來。大家都說太危險了,建議包工頭陳道國不要讓他再干這活,如果他再干這個活遲早會出問題。陳道國說老聾老陳是他叔,家里窮,沒有別的出路,帶上他每天掙個百十來元也好,這都跟他干了十幾年的活,總不能讓叔下崗。陳道國只好教育他幾句,這老聾叔有時還會唬著臉,發一些聲音,代表他的生氣與憤怒。有時還好,會微微笑著,給他遞上一支誰也不會抽的紅梅。陳道國也想給老聾叔換個崗位,但只有這個崗位最省力氣,其他崗位都是重活苦活,只有開卷揚機這個崗位比較輕松,老聾叔都近七十了,當然是干這種活最合適。再說老聾叔也不愿意換崗位,所以,包工頭陳道國也沒辦法,只好經常提醒他要把眼睛盯在水泥桶上,思想千萬不能走神。這時候,老聾叔站在包工頭陳道國面前會點頭哈腰。

    母親看見我表姐時,我表姐整個人都已經走樣,她頭發花白,滿臉陰暗,背已駝得厲害,因為有她的噩耗在先,母親不敢相認,但在心底里還是暗暗吃驚。我大妹也滿腹狐疑不敢上前。表姐走過來,拉住我母親的手說自己命苦。她說自己命苦時,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說前天夜里就在電視里看到天氣預報的,有十級大風,讓表姐夫不要去了,但表姐夫說自己會小心的,這初冬的北風都這樣健。母親本來心里發慌,緊張得要命,聽到這里已經明白了,她也鎮定了下來,她知道噩耗鬧了烏龍,死的是表姐夫,而站在她眼前的我表姐是人,并非鬼。一塊重壓在她心頭的石頭落了下來,母親感到無比的輕松。大妹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在心底里罵電話傳過來的聲音斷斷續續,這簡直是造孽,一邊則暗暗叫幸。母親和大妹坐下來勸慰表姐,說了一些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話后,讓我表姐多多保重,這兩年交了厄運,兒子沒了,孫女阿燕又差點送了命,眼下丈夫又沒了,要保重身體,這往后的日子只能靠自己雙手了。我表姐點點頭,有氣無力地吐出兩個字:命??!一邊淚水又涌出了眼眶,毫無顧忌地落下來。臨別時,表姐帶母親與大妹去看玻璃棺里的表姐夫,表姐夫全身被白布包裹得嚴實,什么也沒有看到,就是被整成一個條形,狹長的一溜。表姐哭喪著臉,說事情還沒有解決,兩個叔叔與親戚都認為先不要火化,等賠了錢,了了事,再火化也不遲,這玻璃棺有冷藏效果,五百元錢一天,租來的。我母親心里格登了一下,想著,看來這事情還在后面呢!

    表姐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給遠在北京讀書的女兒匯款,我把五千元錢輸入女兒銀行卡號時,機器一再提醒我注意安全。這時候,我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我接了手機,手機里傳來表姐的聲音,這聲音里還夾雜著許多嘈雜的講話聲和吵鬧聲,根本聽不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我只好掛斷手機,看機器中的款項已順利匯出去了,才走到走廊盡頭回撥表姐的電話。電話接通后好久沒有話音,只聽見塌塌的腳步聲。我正納悶時,表姐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她說自己剛才被親朋叔伯圍著,這會兒出來了,剛走到三樓的小閣樓。我想,怪不得聽她電話里的聲音有些氣喘的樣子。我問她什么事?她說你能否來一趟我家?表姐說完后就沒有聲音了,我知道她在靜聽我的回答,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有事嗎?話一出口,我差點扇了自己一巴掌,連這種腦殘的話也問得出來,這天大的事難道不是事嗎?我怎么一下子腦袋就進水了呢!我還在心里懊悔時,表姐說,事情很麻煩,在電話里很難說清楚,你來我家當面說吧!我本來也不想麻煩你,但實在沒辦法,你表姐兩個弟弟都是老實人,一個種田,一個捕魚,連話也說不清楚,小的就知道跟人家去拼命,你表外甥前年又沒了,就是在,也白術一個,親戚當中大多是打工的,都說不了話,也派不上用場,這個時候既要兵更要禮,要先禮后兵,要是兵在前,那就糟了,那會把事情給搞糟的,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書讀得多,頭腦好使,所以想讓你過來一趟,給我們一家想想辦法,出點主意,沒有你,我們就是一群糊涂蟲,搞不好還會把事情搞砸,到時候人財兩空,還給村里人留下笑話。

    放下電話后我在走廊盡頭待了一會,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繁華的城市,高樓鱗次櫛比,玻璃幕墻映襯著燦爛陽光,熠熠生輝。遠處是大橋,橫臥在靈江上,寬闊的白水,遠遠看去是一抹淡痕。我點上一支煙,對著遠處的江水,我想,表姐怎么變得這樣能說話,一個農村里的婦道人家看問題竟然如此精準,可惜了,缺乏教育,缺乏平臺,讓多少像表姐一樣腦子拎得清楚的人埋沒在民間,成了一介農婦,而又有多少糊涂蟲在機關大樓里執行公事,卻貌似認真與精干,這真讓人啼笑皆非。

    下班回家時,我放下提包便與妻子說起表姐的電話。妻子說你表姐命苦,這幾年接二連三的致命打擊她還撐得住,這并不容易,你還是去一趟吧!按常理本來就應該去看看,安慰一下她的情緒,明天我單位還有個衛生檢查,走不開,不然,我請個假與你一起去。

    第二天很冷,早晨起來時就聽見北風呼嘯,打開窗子,空氣中彌漫著凜冽的氣息,妻子讓我穿上呢大衣,還給我圍上一條厚厚的羊毛圍巾。車過大橋時,我看見江面上滿是蒸騰的水汽,田野中有許多小水坑都已結了冰,被早晨的太陽一照,反射著炫目的光芒。鄉下的村莊很亂,黃墻白墻錯綜復雜,道路高低不平,建筑垃圾隨處可見,河道里浮著許多垃圾,在河水中發黑腐爛??斓酱蹇跁r我怕找不到表姐家,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讓她到村口來接我。她在電話里聽見我的聲音,情緒十分激動,好像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給了她莫大的驚喜,她可能以為我來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她見到我打開車門時,竟然暫時忘卻了丈夫死亡的悲痛,臉含笑意來迎接我。而我見到她的一霎那呆住了,兩年不見,表姐已頭發花白,滿臉皺紋,連身體都佝僂了,手腳動作也略顯生硬。我真沒想到歲月如刀,刀刀入骨,一個女人,一個家庭如何經得起這樣接二連三的生死摧殘。走出車門那一刻,一陣冷風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握住表姐迎上來的手,發現她的手又冷又硬,已經生起了凍瘡,而且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話還沒有開口,表姐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她放開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眼淚,隨手便擦在衣襟上。

    我還沒有坐下來,表姐夫的兩個弟弟王道德和王道亨就跟著進了門。我以前沒見過他倆,我只見過表姐夫,也只聽說表姐夫還有兩個弟弟,一個種田,一個捕魚。他倆進門時,走在前面的我便猜著了幾分,因為他與我表姐夫長得極像,尖嘴猴腮的,都留著八字胡,胡子很亂,像秋天里的一把野草,疏朗而寂寥,還泛著淡黃色的光。跟在后面的男子要年輕許多,闊臉大耳,熊腰虎背,理了一個整齊的小平頭,皮膚黝黑。表姐彎下腰,拉過飯桌前的長凳,讓我在飯桌前坐下來,一邊對我說,這是道德叔和道亨叔。一邊又對道德和道亨說,這是我表弟,親舅舅的大兒子,在市電視臺工作。道德和道亨都說辛苦了,這大老遠的讓你跑一趟,年關快到了,你們電視臺的工作肯定也很忙。我說,還行還行,你們坐吧!我們坐下說。道德與道亨坐在我對面,表姐給我們三人每人倒了一碗白開水,我喝了一口,開水已經沒有多少熱氣。道德看來比道亨老多了,煙癮也大,剛滅了一個煙蒂,嘴里馬上又叼了一支煙,煙含得很深,紙卷都濕了一大截。剛才進門時他還在哼哼什么,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也沒有聽懂。道亨一直沒有說話,但眼光里有一種憤恨的力量。表姐還沒開口說話,眼淚便先涌了出來,表姐順手用粗糙的手掌在臉上一抹,淚水不見了,但眼圈還紅著。道德重重地吸了兩口煙,把濕了一大截的煙卷夾在手指間,抬頭看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說,聽說事情很復雜。我沒有說話,我只是想聽他說下去,但道德沒有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唉聲嘆氣,流露出一臉的無奈。坐在邊上的道亨側過臉,鄙夷地看了他兩眼,硬邦邦地說,難道白死不成?這天下就沒有皇法了嗎?好歹也給它來個魚死網破。道亨的話干脆利落,又有力度,擲地有聲。我想,這個也必需的,總要有人唱白臉,也要有人唱黑臉,否則,這種事情就很難妥善解決。站在一旁的表姐說,二叔先不要急,我們今天請表弟來目的是先商量,明天到辦事處坐下來解決時怎么個提法。道亨見嫂子這么說,就不再說話,但臉上怒氣未消。表姐說話時一直在看我,我在心底里已猜透了幾分,表姐是想讓我出場,讓我代表受害方的親人講話,這個我一踏進院子時就明白。剛才進院子時,表姐沒有直接把我讓進屋,而是把我引到表姐夫的水晶棺前,水晶棺放在竹篾搭起來的涼棚里,表姐低著頭領我進去,我彎著腰進去時,看見水晶棺里的表姐夫已經條形狀,從頭至尾被白布裹著,什么也看不見,直挺挺地躺在那兒。我看見一根黃色電線孤零零地從頂棚垂下來,下面掛著一個泛黃的燈泡,蕩在表姐夫胸口上方,燈泡泛著微弱的光。表姐夫頭頂正前方放著他的遺照,遺照放在竹椅上,遺照里的表姐夫很黑,很瘦,顴骨膨突,雙腮凹陷,目光無神,頭發凌亂。我真無法想象生活竟然會這樣折磨一個人,這幾年接二連三的打擊已經把他逼到崩潰的邊緣,這下好了,表姐夫也解脫了,留下的是表姐,這個家庭的重擔竟然會落到一個衰老的女人身上。要是她兒子不出事,現在還可以挑起重擔,如果孫女阿燕沒問題,這個家庭也還有一絲希望。但該挑重擔的兒子沒了,早兩年不知為什么,昏了頭,竟然從四五十米高的大橋上一躍而下,落入滾滾江水中,至今也找不到尸骸,不知是陷入了江底泥沙中,也還是被潮水帶到大海里。孫女阿燕本來也好端端的,一個文靜漂亮的姑娘,現在也變成了一個廢人,整天捧著手機看抖音,還經常喊頭痛,痛得難受時捧著頭躺在地上打滾。有時打完滾站起來,小便已經失禁,房間里便彌漫著一股躁氣。我正在想著表姐家這幾年的不幸遭遇時,表姐把手里的三支清香遞給我,我點燃后對著表姐夫遺像虔誠地拜了三拜,然后插在旁邊的香爐里。這時候,表姐突然哭著對表姐夫的遺像說,死鬼??!今日我把我表弟給你請來了,你有冤有屈要托個夢,我表弟一定會幫你申冤。

    從表姐家出來前,我讓表姐把阿燕喊來。表姐問我喊阿燕來干什么?我說,你們不是說表姐夫頸項上有一個紫黑色的圈痕,有可能是被卷揚機的鋼索打的嗎?你說照片是用阿燕手機拍的,保留在她的手機里,所以我想看看這張照片。表姐見我這么說,很快便把阿燕叫過來,阿燕看我的目光有些混沌,反應也有點遲鈍,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應該聰明伶俐,思維活躍,反應敏捷,但阿燕的狀態卻令我失望。我想,也許是去年那件事刺激后留下的后遺癥。阿燕把手機里表姐夫的遺照發給我,我看她發照片時感情也很寡淡,沒有一丁點味兒,仿佛這死者不是她爺爺,她既不悲傷,也不害怕,發完后也沒有抬頭看我一眼,便走開了。我看看她背影,感覺到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不應該這么胖。我回過頭來打開手機畫面,看見的畫面是一截頸項和半個頭顱,頸項上有一弧青紫色的浮腫,比大拇指還要粗。照片中頭顱只有半個,最上端也見不著眼睛,但可以看見兩爿浮腫的同樣青紫色的厚嘴唇和拉碴的胡子。

    回來時已經過了中午,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放平簡易沙發躺下來,但始終無法入睡,耳邊老是聽見表姐的哭聲和哀嘆聲,滿腦子全是關于表姐夫的畫面,還有表姐夫兩個弟弟道德與道亨的無奈與憤怒。睡不著,我索性思考起明天的調解我應該如何去表達死難方的意愿?應該分幾個方面去陳述?先說什么?后說什么?應該用怎樣的口吻去表達?用道德或道亨的態度肯定都不行,都會把事情弄糟。當然,至關重要的是如何賠償?人死不能復生,剩下的是家人如何生活下去?這與賠償數額大小息息相關。這一想,嚇了一跳,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樣的死亡事故應該賠多少才算合理。如果明天獅子大開口,要價離譜,那不但不好收場,反而會把事情弄糟;如果說少了,那會被表姐與她的叔叔們唾罵,我不但幫了倒忙,事情也會變得更加復雜。我突然想起陳一敏來,陳一敏是我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進了市司法局,后來離職下海,在回浦路租了三間房子創辦了新光律師事務所,我們各自忙于自己的生計,這幾年接觸并不多,但在同學之間流傳的,他已把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我想,我是否應該去陳一敏那里走一趟,咨詢一下,這種情況死亡事故賠多少錢才算合理,是否有相對規定的數據?它包括哪幾方面?再說先走一趟也好,萬一明天調解不成,說不定還會起訴,打起官司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也只好委托陳一敏來當律師比較妥當,一個因為他是我高中同學,二是他的新光律師事務所已經有些名氣,他是當家人,別人找新光律師事務所來打官司,大多也是沖著他來的。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來。

    出門時,天氣十分寒冷,妻子讓我穿上黑色呢大衣,說是保暖。我說羽絨服不是更保暖嗎?妻子說,羽絨服不行,雖然保暖但不適合這種場合。我知道妻子說的場合,指的是我要參加表姐夫的事故調解會。我穿上黑色呢大衣,妻子又取來那條藍色條紋領帶替我結上,我站在穿衣鏡前,感到自己精神了許多。

    調解會設在辦事處,辦事處大樓離周圍村子有兩百來米,孤零零的兩座房子與一圈圍墻。我到時,大概提前了半個多小時,雙方都還沒有到場,我只好坐在車里,閑著無聊,我又把上午要陳述的內容回想一遍,這些內容我都寫在本子上,但為了講得好,達到滿意的效果,我還是基本默記了下來,寫在本子上是為了以防萬一遺忘了?;蛘呤桥R場緊張,講漏了重要條款,所以,為了有備無患,昨夜就把它寫在本子上,睡覺前又反復默記幾遍。早晨起來時,妻子還說我昨夜說夢話了,說精神損失費什么的。我聽了,覺得自己真的有可能講夢話了,我本子上是有寫著精神損失費這一條,但我壓根兒也想不起來自己昨夜做了夢。我感覺自己昨晚躺下去就天亮了,但妻子說這夢話說得不含糊,聽起來清晰得很。

    我默然回憶了一遍本子上的內容,發現還有幾條沒有記住,趕緊打開包里的本子,反復看了幾遍,又合上本子在心里默念。大概過了二十多分鐘,要來的人都陸續到場了,我不知道誰是我們一方的,誰又是對方的人,我只認得表姐一家的。又過了幾分鐘,表姐一家的人來了,有二三十人,不知道哪來的叔伯與親戚,基本上都是青壯年,人人都鐵青著臉,這肯定是被北風吹的,因為,他們坐的是一輛大卡車。其實,也不是坐,而是站,因為大卡車上根本沒有坐的位置,只能是站著。這冬天的早晨,本來就寒風凜冽,站在大卡車上再被刺骨的寒風一吹,所以人人都臉色發青發紫,有人連鼻涕也凍出來了。但奇怪的是清一色的男人,表姐、表姐的兒媳婦姚菊花和孫女阿燕都沒有來,道亨與道德當然都來了,我看見道亨第一個從大卡車上跳下來,動作十分敏捷。道德是最后一個爬下來的,還有人搭了他一手,道德的精神狀態不好,始終是萎靡不振。其他人都生龍活虎跳下來,動作迅速、輕捷,但我都不認得。我從車里出來時,道亨大步迎上來,他沒有想到我這么早就在這里等候,我說我也剛剛到,道亨向我介紹了幾位親戚,又把我介紹給大家,道亨說我是市電視臺的,大記者,是大嫂的表弟。我看出來,大家有些興奮,有幾個還咧開嘴,以為我是大救星,大家又都叫我表弟,也有人叫我記者表弟。我向他們擺擺手,表示一種意思。我向他們擺手的時候,道亨突然快步走過來拉著我的手,指著人群中一位年紀與道德相仿的又瘦又矮留著稀疏小胡子的人對我說,這是我們村里的胡村長。我知道道亨的用意,快步走過去握著胡村長瘦硬的手說,胡村長好,胡村長好。胡村長顯然有些慌亂,握我的手在顫抖,低聲對我說,表弟,都拜托你了,我們農村人沒文化,講話不厘清。胡村長說話時嘴唇微微有些顫抖,那淺黃色的稀疏的小胡子在我眼前晃動。

    進了會議室,兩方人馬都安頓下來,我們的人都坐在靠南邊的位置,對方來的有十幾個人,坐在北邊的地方,東邊是包工頭陳道國,也就是表姐夫的雇主。辦事處里的領導都坐在西邊,有三個人,王主任,項副主任和辦公室小朱。因為事故雙方是同個辦事處的人,所以大家都有點認識,氣氛也不是特別緊張。王主任問雙方村長都到了沒有,雙方村長都站了起來,對方村長很高大,也年輕,可能還不到四十,穿一件紅色羽絨服,一臉的紅光。我知道王主任早就看見了,這樣問無非是一種儀式感,這種調解必須雙方村長在場,既作證人,有時也是各自一方的代表人,更多時候是雙方各自一方的調定人,他們出場當然會記錄在案,等調解結果出來時,雙方村長還會作為在場證人簽字,以備后患。王主任又掃了會場一眼,問事故雙方主人和包工頭陳道國是否到會,雙方村長都說到會了。陳道國也站了起來。陳道國臉色疲憊,眼圈青黑,分明是昨晚沒有睡好

    王主任見雙方和包工頭陳道國都已到會,宣布調解會正式開始,請項副主任先宣讀會場紀律。我知道這是對雙方情緒的一種約束,當然更多的是對受害一方情緒的管控,也是確保會議正常進行的一種手段。項副主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后宣布了幾條紀律,我聽得最清楚的便是不得大喊大叫、搶話,不得爭吵,更不得謾罵、諷刺和惡意攻擊對方,絕不能動粗用武力來解決問題,一旦出現,視情節輕重,將被驅逐出會議室。項副主任表情嚴肅,口齒清晰,聲音洪亮,一時把我們都給鎮住了,我壓根兒也沒有想到鄉鎮干部在處理問題上還有這一套本領。項副主任這一番講話后王主任又強調了幾句,然后掃了會場一眼說,首先請受害方家屬代表發表意見,在受害方家屬代表發表意見時,其他人要認真聽取,不得插話。我坐在最中心位置,右邊是胡村長,左邊是道德,道亨坐在胡村長旁邊,胡村長的對面是穿紅色羽絨服的對方村長,挨著村長與我正對面的是一位老男人,清瘦的臉,眉毛濃重,目光深?,頭上戴著黑帽子,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黑灰色羊毛圍巾。道德拉拉我的衣襟,把頭埋在桌下說,坐你對面的就是屋主陳良炳,教書先生。我從公文包里取出本子放在桌上,把目光投向主席臺,開始我的陳述:

    王主任、項副主任并各位,現在,我代表死難一方家屬發表意見,不對地方請各位領導指正,有遺漏之處請我方家屬再作適當補充。

    一、明確雇傭關系

    死者王道明從2015年9月13日開始至出事當天,即2019年12月15日,共四年零三個月加兩天,一直為包工頭陳道國雇工,從事泥水工重體力勞動。

    我話音剛落,坐在東面的包工頭陳道國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痰,又掏出一盒煙,啪的一聲扔在桌上。我感覺到王主任兩道目光直逼過去,包工頭陳道國極不自然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燃后叼在嘴角上,狠狠地吸了兩口后,又把頭埋在胳膊彎里。王主任把目光收回來,投向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再說下去,因為剛才我停了下來。我接著說:

    二、事故性質

    這是一起明顯的責任事故。

    我停了一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從余光中看了對面一眼,對面的人都很安靜,沒有多大反應。我又接下去說:

    第一,施工人資質存在問題。根據相關法律條文規定,農村建房兩層或兩層以上,施工人必須具備建房資質證書。本次事故在五層發生,建房施工人沒有建房資質證書,不應該承接五層建筑工程;房主在明知道施工人沒有建筑資質證書的情況下,把五層建房工程承包給施工人,這兩者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看了對方一眼,對方仍然沉默,穿紅色羽絨服的村長猛吸了幾口煙。

    第二,施工設備存在問題。在施工中,用于傳送水泥桶的卷揚機鋼索斷裂,鋼索斷裂后,回力打在死者王道明的頸項上,造成死者王道明失去重心,從五樓跌至地面,落在黃磚上,致死者王道明腦顱嚴重出血而死亡。

    說到這里,我停下來,從包里抽出醫院關于死亡報告的復印件和阿燕發給我照片的彩色打印件。我把資料舉起來向在座的人示意了一下,轉向西邊主席臺稍作停格后又收起來放回包里。這時候,我聽見會場上有低聲的議論,我沒有理會。

    第三,施工過程中,操作人員嚴重失職。據現場同為泥水工者目擊,當時盛滿水泥沙灰的鉛桶已被卷揚機送至五樓,鉛桶在大風中晃蕩,卷揚機沒有及時停止操作,鋼索繃緊,發出刺耳噪音長達數分鐘,操作人員仍然蹲在地上抽煙,沒有發現危險情況,最后造成卷揚機鋼索斷裂。卷揚機鋼索斷裂后,回力擊中王道明,致使王道明從五樓跌落到地面,據同為泥水工者透露,卷揚機操作人員現年68歲,系農民,沒有上崗證,且兩耳嚴重失聰。

    說到這里時,我聽見會場上很多人在竊竊私語,我沒有停頓。

    第四,現場搶救不力。當死者王道明被斷裂的鋼索擊中,從五樓跌落到地面時,包工頭陳道國本人不在現場,屋主沒有及時施救,慌亂十余分鐘后才打醫院求救電話,女屋主在慌亂中給死者王道明喝下一碗涼水。此時死者王道明意識尚存。

    三、態度與要求

    第一,遵從有關法律、法規及地方性相關條例。

    第二,明確這是一起嚴重失職的責任事故。

    第三,出臺該事故始末調查報告及事故調解處理報告,該報告須經三方聯合簽名。

    第四,賠償。一、死亡賠償費16.2萬元。依據相關法律條文,一般以80歲為限計算,死者王道明現年62周歲,故賠償年限為18年,按本市上一年農村人均收入9000元計。18乘9000,即16.2萬元。二、喪葬費。一般為2萬元。三、精神損失費5萬元。四、直系親屬誤工及差旅費1萬元。五、遺屬生活補償6.3萬元。其理由是:死者王道明為家庭主力,其配偶無職業,無經濟收入。死者王道明配偶趙蘭香,現年59歲,相關法律條文中規定按80歲為計,共21年,按上一年本市農村收入人均9000元計算,21乘9000,計18.9萬元,考慮到各方家庭負擔等因素,自動減免三分之二,即減免12.6萬元,要求補償6.3萬元。死亡賠償費、喪葬費、精神損失費、直系親屬誤工費及差旅費、遺屬生活補償費,五項經費相加,共計30.5萬元。故,要求賠償死難家屬總金額為30.5萬元。

    第五,付款方式及時間。要求事故調解處理報告出臺簽字當日付20萬元,余下10.5萬元在死者出殯前一日付清,付款時,雙方村長在場見證。

    我又呷了一口茶,稍作停頓,很快掃視了全場一眼,大家都默不作聲,坐在對面的屋主陳良炳注視著我,目光深邃,臉色凝重。王主任正低頭與項副主任嘀咕著什么。我又接下去說。

    四、最后說幾句

    事故發生后24小時內,屋主沒有到醫院或死難者家里安慰、道歉,愛撫死難家屬情緒。作為死難家屬和親屬,我們表示強烈的不滿。

    對王主任等領導在第一時間到事故現場了解情況,安慰死難家屬,表示感謝。我們認為,王主任等領導在態度上是積極的,行動上是迅速的,工作上是有效的,我們表示滿意。對于王主任、項副主任與有關領導的積極協調,我們表示感謝。

    不當地方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不足之處或有遺漏地方請我方家屬、親屬再作適當補充。

    我講完話,回頭看了一眼左右和后排的幾十位家屬和親屬,大家都顯得很精神,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我也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講開了,也講透了。自己的講話有依據,擺事實,講道理,既突出了重點、要點,又兼顧了全面,在充分運用法律武器的同時,又講世間人情與道德,有對對方表達嚴重不滿的情緒,也有對在場領導高度重視的感激之言。

    我呷了一口茶,抬頭看了一眼對面,坐在對面的人都呆著,只有屋主陳良炳若有所思,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極其細微,要不是面對面,那是很難覺察出來的。

    我扭過頭看臺上,王主任示意對方代表發言,穿紅色羽絨服的村長用手不停地在頭皮上搔癢。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坐我對面的屋主陳良炳,陳良炳依然不說話,只是把目光投向面前從茶杯口中冒出來的熱氣。沉默了好久,王主任又問包工頭陳道國有無什么意見,陳道國氣呼呼說自己腦袋都裝滿了,理不清楚。王主任與項副主任側身耳語了一番后,宣布會議先暫停,讓屋主陳良炳一班人與包工頭陳道國去西邊會議室議事,讓我們在原地等候休息。道亨與道德忙著給胡村長及各位親戚扔煙,一時間會議室里煙霧騰騰。房間逼仄,我受不了這混濁的空氣,從會議室出來想到樓下空地上轉個圈,呼吸一下清新空氣??盏厣峡諝鈩C冽,寒風習習,雖然腦子里一下放空,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但只能是小憩,不得久留,逗留了幾分鐘,我又回到屋里,站在走廊門口,理一理思路,準備下一場交鋒。我估計事情不會很順利的解決,一定會有麻煩,對方就責任分攤與經濟賠償方面一定會提出異議,這從屋主陳良炳的沉默,穿紅色羽絨服村長的不滿和包工頭陳道國的情緒上都可以看出來,如果他們提出其他方案,那我將如何應對?昨晚我已與表姐電話溝通過,也與道德和道亨通過氣,我們已經做好準備,預設了經濟賠償底線,但絕不能破了這道底線。有了這道底線,我們的目標就清晰了,我也有信心解決這一棘手問題。我知道道德軟弱,他不會拿主意,也不會堅持意見,表姐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初中畢業,也沒見過世面,遇到這種事也六神無主,唯有道亨,他情緒激動,可能會死尅對方。所以,昨晚電話中我反復強調農村里有十賠九不足的道理,人死已不能復生,一定要本著以事情妥善解決為出發點,賠償經費只要相對合理就接受,不必斤斤計較,況且多了幾萬元賠償費,也無法使他哥死而復生。道亨開始默然不語,后來總也算聽進去了,電話里他跟我說輕重自己知道,一切都聽我的,讓我作主,全權處理這件事情。我說事情如何進展我們也無法預料,除了有這個心理準備之外,還要互相配合,強弱得當,因為我們是受害方,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手中。他在電話中說自己知道,我知道他已明白了我的態度。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有人在樓梯上喊我,我上樓后他們告訴我,對方死活沒有態度。這怎么可能,我想。難道他們就默認這個數字?這不可能,況且他們兩家也要分清責任,明確具體賠償金額,否則是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的。我問道亨是怎么知道的,道亨說是我們的人站在門外偷聽了,他們透過門縫,看見里面的人都沉默不語,王主任與項副主任反復勸導他們積極協商,各方都要擺出良好態度,只要人在,錢是會掙回來的,不必斤斤計較,死人是天大的事,要站在受害家屬一方多想想。兩位領導話都說得很妥帖,雙方就是不吭聲。道亨一邊說,一邊盯著我的臉。我估計自己臉色很難看,我知道對方不表態并不是好事,我們雖然提出這個賠償額度,但心底里還有一些空間,我早已給表姐和道亨他們灌輸了“十賠九不足”的道理,留一些周旋余地,以便早日解決這個棘手問題,也讓死者早日入土為安。但涉事對方都不表態,那事情就無法解決,下一步棋該怎么走下去?

    偷聽到的消息是準確的。這時候會議室門打開了,我看見王主任與項副主任從會議室出來時臉色凝重,神形嚴肅,跟在后面的人誰也不說話。大家又都重新回到會議室,王主任見大家都坐定了,用嚴肅的目光迅速掃了一眼會場,然后宣布第一次調解會到此結束。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車過大橋時,我遠遠看見一片輝煌燈火,我下意識打開手機,發現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妻子打來的,因為我用的是靜音,所以沒有聽見手機響鈴的聲音。正想回撥時,手機震動了,又是妻子打過來的,問到哪里了,是否在回來的路上?我說馬上到了,已看見自家的燈火。電話一下便被擱斷了。

    晚飯后,妻子走進書房,我正木訥,回想今天調解會過程,檢點自己講話中有無不妥之處。妻子推開門時見我正木訥著,問我事情進展如何?我說說不準,調解會開得蠻好,道理也說透了,具體要求也明確了,但最后對方沒有表態,所以調解也沒有結果。妻子說,我們這一方是無辜的,是受害方,問題在于對方,對方是工程承包人與造屋主,關鍵是這兩者之間要明確責任比例,這樣才能落實到具體賠償上,如果對方雙方責任比例不明確,事情就得不到解決。我抬頭看了妻子一眼,妻子依在門框上,暖和的燈光下她一臉自信。我在心底里佩服這個女人的厲害,她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要害。其實,我心中也十分明白,我們受害方提出的具體賠償金額,是需要對方雙方共同承擔的,并不可能靠一方來承擔,包工頭陳道國雖然承包了建房工程,在建房過程中出現安全事故,理應承擔全部責任,但屋主所造房屋高度已經超過了包工頭陳道國所擁有的資質標準,在沒有驗審承包人資質的情況下盲目發包,所以也要負一定的責任,至于這兩者之間的責任比例,法律條文上也沒有明確規定,只能坐下來協商解決。我們受害方提出來的賠償款項,雙方均不貿然表態是可以理解的,誰多誰少當然無法確定。但責任雙方的比例誰去確定呢?這是一個首要問題。我們受害人這一方沒有發言權,而是要靠對方雙方坐下來商榷的,如果對方雙方都沉默不語,那事情就無法解決。對方雙方可能也在打心理戰,誰先主動,誰在責任分攤談判中就失去了主動權,如果這樣刻意回避,那事情就得不到解決。那賠償呢?受害人的后事呢?受害人的后事無法料理,那停在臨時棚中水晶棺里的表姐夫的尸體咋辦?想到這里,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場危機,現在也無法抽身而去,只有竭盡全力,妥善處理好這場事故,才會解脫自己。如果狠心抽身,那如何面對這些弱者們哀求的眼神,如果我狠心抽身,那我在親戚朋友面前將名譽掃地,永遠無法抬頭,這幾十年慘淡經營下來的形象將會轟然倒塌,這倒的不僅是一個讀書人的面子與自尊心,轟然倒塌的是一種讀書人的精神。

    這一晚,我想了很久。在書房里踱步思索,躺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入睡。當然,我想的不是抽身,而是如何妥善解決這個棘手問題?我想了大半夜,依然是不得要領。妻子半夜里醒來,見我仍然沒有睡下,靠在床頭,獨自沉思,就咕噥著說,想什么想,想不好的事情就不要想,想多了也是白想。我知道妻子說的當然沒錯,但話說回來,思維也不是能讓它停下來就停下來的,這也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我躺下來很久,意識才開始模糊起來,后來也就睡著了。

    連續幾天都沒有接到表姐的電話,我有些納悶。我不知道表姐夫的事情解決了沒有?如果事情解決了,表姐應該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是如何解決的?是否已拿到第一筆款項,如果沒有解決,那事情是否有新的進展,或者有無出現什么新的情況。我幾次想打電話問表姐,掏出手機,但都沒有撥出去,我怕我聽到的又是不好的消息,怕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以致陷入泥潭不能自拔。既然表姐沒有來電話,我也不主動打電話,以便淡化此事。正好這幾天忙著要評職稱,找資料、填表格,復印各類獲獎證書與發表過的文章,忙得不可開交,我便有意無意把表姐夫的事情擱在一邊。其實,話說回來,作為一介書生我也無能為力,能解決問題的還是在于基層組織,關鍵在于當地辦事處領導的重視與努力。

    電話是有人晚上打來的。表姐來電話時,我正在書房里盯著電腦填寫職稱評審表,我看見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知道是表姐電話,心里忐忑不安。表姐在電話里不停地嘆氣,說事情卡住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問她這兩天有無催過辦事處領導?她說辦事處她去了,與道亨叔一起去的,但兩位領導都不在,問過辦公室,辦公室的人說王主任去外地招商引資去了,要引進什么企業,項副主任去市里開什么表彰會議,遇見對方駐村干部老張,老張當時站在空曠的院子里不停地抽煙。老張是看見她倆從大門口進來的,但當作沒看見。她倆找了領導,領導不在,辦公室的人才指點她們,說老張是對方村的駐村干部,可以問問他。我說那你們問過嗎?表姐說,問過了,老張告訴她們,坐是坐下來調解過,就在辦事處第一次解決事情的當天晚上,王主任讓包工頭陳道國與屋主陳良炳來過辦事處,老張作為駐村干部當然也參加,老張說自己不但參加,連這兩個人也是自己通知他們來的。我說,那結果呢?表姐說,老張告訴她倆說,雙方認識不到位,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屋主陳良炳說自己建房前與包工頭陳道國有過口頭協議,這次造兩間五樓包清工給陳道國,工費共19.8萬元,時間是四個月,屋主自己提供所有建筑材料,其他一律由包工頭陳道國負責打理。陳道國說,有過口頭協議是事實,但當時他提出過安全問題時,陳良炳臉上很不高興,也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好日子要講好話。陳道國說自己見對方這么忌諱,就放在心里不再言語,所以就沒有繼續討論下去。屋主陳良炳說,自己建房工程是包給陳道國的,各類工匠都是陳道國一人叫來的,工資也由陳道國所發,這件事應該由包工頭陳道國負責解決,與他本人沒有什么關系。但包工頭陳道國說,這樣意想不到的事誰也無法承包,早知道要出這樣的麻煩事,自己打死也不會承包的。他所承包的只是建造兩間房屋的工程,并不包括在房屋建造過程中的人身安全問題,況且在口頭協議時,他也曾提出過此事,但因為造屋主的忌諱沒有深入討論,沒有明確風險責任比例,所以造屋主方應該負有一定的責任。包工頭陳道國還說自己帶的泥水班沒有建造房屋資質,按國家農村建房相關規定,只能建造兩層以下房屋,屋主陳良炳要求建造的是五層樓房,所以,自己也不應該承包,屋主陳良炳更不應該發包,明知道把建房工程發包給沒有資質的包工頭,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雖然表姐重述的語言有些啰唆,但我還是聽明白了,肇事雙方在互相推諉,雙方都在尋找有利于自己這一方的理由。作為屋主的陳良炳他確鑿是把工程包清工給包工頭陳道國,各類工匠以及小工都是由包工頭陳道國雇用的,工資也由他所發,屋主陳良炳只限與包工頭陳道國之間發生關系,其他一概事情的確與他無關。但作為包工頭陳道國來說,自己沒有建房資質,卻承接屋主陳良炳建造五層樓房工程,屋主陳良炳事先是知道的,再說在雙方口頭協議時自己曾經提及過安全顧慮,但屋主陳良炳不但沒有明確意見,還面露慍色,導致雙方沒有就此事積極協商,也沒有預案。所以,屋主陳良炳也應該承擔相應責任。從雙方言辭中可以看出,屋主陳良炳態度更加強硬,而包工頭陳道國態度比對方要緩和許多。就這件事來說,屋主陳良炳目的是想完全撇清,與自己無關,而陳道國既承認事實,也講出了理由,這樣的理由也完全成立,讓屋主陳良炳承擔相應的責任也無可厚非。

    放下電話前,表姐補了一句說,屋主陳良炳最近在外面放話,開卷揚機的老陳是個耳聾的老頭,他聽不見五樓的叫聲,沒有及時拉掉電閘,是卷揚機鋼索被拉斷后出的人命。

    我想,果不其然,表姐夫不是自己從五樓摔下來的,也不是被什么大風吹下來的,是被斷裂的鋼索給打下來的,這鋼索被拉斷后,回力打在表姐夫的頸項上,人失去平衡,才從五樓跌落下來。這不是一般的意外事故,這是一次嚴重的責任事故,當然,責任首先在于當事人老陳,是他工作的嚴重失職。但老陳年齡大,又是耳聾,不適合這種崗位,只能適合挑沙、攪拌水泥之類的活,包工頭陳道國為什么要把這樣的工作讓老陳來干?這完全是包工頭陳道國的錯,是他安排工作缺乏合理性,也埋下了事故隱患。當然,屋主陳良炳這樣放話,其目的也很清楚:這是一起嚴重的責任事故,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假如換一個正常的人,會適時切斷電源,卷揚機鋼索就不會被拉斷,人也不會從五樓被打落下來。既然是責任事故,就應該完全由責任人來承擔后果,這個責任人不管是開卷機的老陳,也還是包工頭陳道國,都與屋主陳良炳無關。

    上午難得好天氣,陽光從外面透過玻璃灑進來,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又理了一下近期工作條目,寫在臺歷上,以免遺忘。做完這一些已近十點,想起評職稱的資料還沒有整理好,又把四五個檔案袋搬出來放在桌上,對照文件上的條目逐一翻閱、比對,看看還要補充哪些資料。這時候,張副臺長來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說有事找我。張副臺長是主管我們文藝部的頭,我這一攤所有工作都是由張副臺長分派的,我估計張副臺長又要來什么新任務,趕緊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筆記本去張副臺長辦公室。張副臺長辦公室房間很大,南面是整個落地玻璃大窗,靠窗邊擺了一張小茶桌,陽光傾瀉進來,明晃晃的耀眼。張副臺長坐在臺前已泡好茶,指著公平杯里的茶湯說,你看這茶湯還不錯吧!二○○六年的下關沱茶,湯色就是透亮,真正的琥珀色。張副臺長邊說邊撿起公平杯,把茶湯注入兩個精致的粉青色的汝窯杯,我端起那個精致的粉青色的汝窯杯抿了一口,發現這茶湯綿厚,純正,爽滑,我說這真是一款好茶。張副臺長說,好在哪里?你說說。張副臺長說話時眉開眼笑。我說六個字:綿厚、純正、爽滑。張副臺長立馬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知音啊知音,想不到你老兄給這款茶正了名,我給單位里幾個中層都品過,他們都品不出好處來,還說有一股濁氣,真是明珠暗投,今天你來了,就是不一樣,不愧為大才子,懂行,點到了這款下關沱茶的靈魂,以后多多來喝,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張副臺長一邊倒茶一邊讓我坐下來慢慢聊。我說我也是亂猜的。我一邊說,一邊在張副臺長對面坐了下來。張副臺長又在紫砂壺里注了沸水,不經意間問起我評職稱的事來,我說我評了中級已經六年了,按理論計算,去年就可以評副高了,但去年單位里沒有副高名額空缺,不能評。今年何廣元同志退休了,應該空出了一個副高名額,我想爭取一下,畢竟這六年來業務上也有一些成績。張副臺長手里拎著公平杯給我續茶,嘴上應和著說,時間過得真快,六年一晃而過,當年我還在辦公室當主任,這章還是我給你蓋的,資料也是我們辦公室送到人事局的。我說是的,謝謝領導關心,這次又要您關心了。張副臺長笑笑說,聽說為民今年也想報副高。張副臺長雖然輕輕一說,我卻為之一震。蔣為民今年報評副高是我始料不及的,在我印象中他應該比我晚兩年評的中級,按時間而論到今年還差一年,應該是明年才能報評,因為,省里文件規定是滿五周年才能報評的。我猶豫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心情復雜起來,這口里的茶水有些苦澀,根本沒有剛才綿厚、純正、爽滑的感覺了。

    蔣為民是一套的人,他是“為民討說法”欄目負責人,這個欄目起始于三年前,旨在為老百姓說話,目的是揭露一些社會陰暗面,反應底層人受欺壓的現象。剛一推出,便受到老百姓的歡迎。蔣為民做節目用心用力,節目題材典型,抓問題準,有力度,質量也做得高,收視率爆棚,市里分管政法的副書記作過批示后,“為民討說法”這個欄目做得更加有聲有色,影響漸漸大了起來,有一期節目還在全省行業評獎中獲得大獎。這一檔節目一直以來都如日中天,我們電視臺也經常門庭若市,老百姓有什么冤枉的,受欺壓的,不平的事全都到電視臺來找蔣為民,紛紛要上“為民討說法”。蔣為民雖然榮光無限,但也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去年臺里來了新領導,看臺里廣告業務江河日下,憂心忡忡地說,要處理好各種社會關系,盡量少挑刺,多表揚,積極促進社會的全面和諧?!盀槊裼懻f法”欄目播放也從每星期五次改為每星期三次,蔣為民也有點疲軟下來。但他今年要申報副高職稱,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不過,他有省里大獎在手,可以破格,提前一年報評,這也是原來文件里規定允許的。我不知道我倆這次同時報評張副臺長是怎么看的,臺里主要領導又是怎么看的,我倆究竟會鹿死誰手?

    這一夜,我輾轉反側,又失眠了。

    老陳來找我了。

    老陳是臘月二十晚上來找我的,與他一同來的還有我表姐的兒媳婦姚菊花。

    因為春節臨近,臺里又要舉辦春節文藝晚會。這是老習慣,每年都得舉辦,節目一般都到臘月二十六、七才錄制,大年三十播放,初一、初二、初三再循環播放。這時候人都賦閑在家,沒事兒就嗑嗑瓜子看看電視,當然也看看地方上的春節文藝晚會,更讓人惦記著的是地方臺的方言相聲、小品,題材都出自老百姓身邊的生活,故事距離他們日常生活近,再加上方言的風趣、幽默和易懂,老百姓非常喜歡,收視率居高不下。收視率高,領導就很重視,因為這就意味著廣告收益好。領導一重視,我們就會很累。所以,這星期來,我每天都起早摸黑的工作,有時也會忙到深夜。頸椎又疼痛起來,頸項硬硬的,轉動起來也不大方便,坐在椅子上,腰也要陷下去了,再加上表姐夫的事情還懸著,職稱申報也沒有最后定奪。我覺得壓力山大,妻子也說我這些天來消瘦了許多,臉色青黃,兩眼凹陷,還拉碴著胡子。

    老陳是臘月二十那天晚上來我家的。那天晚上北風呼嘯,很冷,我回到家里已經九點多。我進門時妻子冷冷地對我說家里有客,我說誰來了,妻子呶呶嘴說,菊花,你表姐家的。我腦袋里嗡了一聲,有些暈乎乎的,我不知道姚菊花來我家干什么?表姐夫的事情都是表姐在料理的,姚菊花一直沒有出面,當然,她也無理由出面,死的是我表姐夫,理當由我表姐來料理,姚菊花來干什么?我在心里說??蛷d里的姚菊花大概聽見了我進門的動靜,走了過來,看見我勉強笑了一下說,表舅,給你添麻煩了,我娘家的姑父想見見你,我一聽,頭皮發麻,又不知道哪門子親戚來了麻煩事。我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寒暄了一下。

    老陳就坐在我家客廳里,他坐在西北角,那里燈光幽暗。老陳穿著黑衣服,又老又瘦,頭發蓬亂,兩眼無神,還缺了兩顆門牙。老陳見我走過來,突然從木沙發上站起來,垂著兩手,佝僂著身子,僵硬地站立在一旁。我讓他坐下來,他沒有反應,只是盯著我的臉,目光呆滯。姚菊花對我說,這是她娘家的遠房姑父,就是那起事故中給包工頭陳道國開卷揚機的,包工頭陳道國是他親侄兒,叫他叔叔。我吃了一驚,在心里埋怨這個姚菊花,做事怎么這么荒唐,把這樣的人帶到我家里來。表姐夫的事情三方正僵持著,這個時候帶涉事人來家里合適嗎?這姚菊花簡直是一個白癡。但我轉念又想,剛才姚菊花說老陳是她娘家的遠房姑父,這分明又有點沾親帶故,她可能也左右為難,一時昏了頭,才做出這樣的蠢事。按理說,死的是她姚菊花的公公,這是家里人,家里人應該放在第一位,她這樣和稀泥真讓我頭痛不已。

    老陳仍是站著,僵硬著臉,目光無神,嘴巴還微微張著。妻子給倆人各自削了一個蘋果,我讓他坐下來慢慢說。老陳沒有反應,兩眼只是盯著碟子里的蘋果。姚菊花對我說他耳聾,平常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我對姚菊花說,你讓他先坐下來,姚菊花把嘴巴湊到老陳的耳朵旁高聲重復了一遍,老陳才哆嗦著坐下來。我把茶幾上盛有蘋果的碟子端過去,老陳一陣慌亂,抖抖地接過碟子又放回茶幾上。姚菊花說老陳跟他侄兒陳道國做小工已經二十多年了,一直都是攪拌水泥的,有時候也拎水泥桶,開卷揚機也是最近半年的事,因為陳道國考慮他年齡大了,攪拌水泥與拎水泥桶都是重活,剛好原來開卷揚機的人生病不干了,所以陳道國就讓他叔叔來干。老陳雖然耳聾,但眼睛還好,這半年來幾乎也沒有出過差錯。這次是因為風大,那天下午北風呼嘯,飛沙走石,他是因為有沙粒吹進眼里,用手揉了好久,就忘了切斷電源,水泥桶已經吊到五樓,卷揚機電源沒有及時切斷,卷揚機是去年春天新買的,不知道怎么個質量,鋼索被拉斷,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

    我一邊認真傾聽姚菊花的敘述,一邊打量著老陳,老陳一直坐立不安,我估計他雖然聽不見什么,但他心里明白姚菊花在說什么,從姚菊花的口吻中可以判斷,這是一起意外事故,責任在于卷揚機鋼索質量,還有大風的影響。姚菊花打住話語時,老陳眼里滾出兩顆混濁的眼淚,他又用粗糙的手掌很笨拙地擦去淚水,兩片厚嘴唇囁嚅著,但我始終聽不見他的聲音。

    把姚菊花與老陳送出小區門口時,姚菊花走出十幾步后又跑回來叫住我,站在我面前,咽嗚起來,說自己從小是這個遠房姑媽一手帶大的,姑媽家生活很困難,只有一個兒子,四十多歲了,是腦癱的,姑媽去年又被車撞了,現在還瘸著一條腿。她讓我想想辦法,不要把責任往她老陳姑父身上靠,包工頭陳道國出于好心,也不能過多承擔責任,責任全在建房戶,是他們家造的孽,如果不把房子包給陳道國就沒有這樁倒霉事了,他們家應該負更多的責任。姚菊花還對我說,你在電視臺工作,人頭熟,路數廣,想想辦法早點把這個事情了掉,但賠款一定不能少,春節就在眼前,死人無論如何是不能放過年的,這是鄉風,你肯定也知道。姚菊花又黑又粗,身體臃腫不堪,站在我面前就是一道墻,我感到十分壓抑,沉悶,一時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只是怔怔地看著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大概是剛才受了冷風的刺激,回到家里,頸項便脹痛起來。妻子見我進來,朝廚房呶呶嘴。我推開廚房門,發現角落里有一只半舊不新的纖維袋,袋里是兩大條腌臘肉,還有一只老母雞。老母雞突然間受了驚嚇,咯咯地叫起來,幾次想站立起來,又都跌倒,因為老母雞兩腳被一根稻草繩捆著。我回過頭來,妻子已站在我后面,我說這是誰送的?妻子說是剛才老陳送的,妻子說她推了很久,姚菊花反復勸說,就先放著,本來想讓他們帶回去,剛才在房間里看電視劇入了迷,就忘了這件事。我只好忍著,讓妻子先不要動,我明天送回去。

    躺在床上很久沒有睡著,姚菊花臃腫的身影一直堵在我胸口,逼得我發慌,老陳呆滯的眼神與混濁的淚水也一直在我眼前浮現,我想,這是我能處理的嗎?這是包工頭陳道國與屋主陳良炳之間的事情,怎么繞到我頭上來了,我作為死難者一方的親戚,只能為死難者一方出點力,眼下這包工頭陳道國與屋主陳良炳互相推卸責任,互不松口,出現了膠著狀態,我也無法分清他倆的責任?老陳是有直接責任的,我私下里十分明白,因為表姐夫死尸頸項上的一圈青紫色傷痕足以證明這個問題,但輿論說的都是因為突然間起了大風,表姐夫被風吹落,從五樓跌下來的,要是說被卷揚機鋼索打落下來的,也應該是屋主陳良炳去說,這樣他可能會減輕一些責任。當然,也很難說,包工頭陳道國是農村里普通的建筑工,手頭上沒有建筑資質證書,沒有建筑資質證書最多也只能建兩層以下的房子,這樣說來,屋主陳良炳仍然是有責任的,因為他家建造的房屋足足有五層。最令人不解的是表姐的兒媳婦姚菊花,事情已經糾纏得無法分解,陳道國和陳良炳都在推卸責任,公公的尸體還躺在水晶棺里無法火化,春節已迫在眉睫,她卻出來瞎摻和,真是腦子進水了。在她腦子里我可能有三頭六臂,能力非凡,她哪知道我一介書生,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下起了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廚房里不時傳來老母雞不安的叫聲,頸項上的脹痛已經爬到太陽穴上,太陽穴在突突鼓擊著。妻子轉過身,嘴上有夢囈,我仍然清醒。到了后半夜,我也漸漸混沌起來,這時候,我已聽不見雞叫的聲音。

    第二天醒來,妻子告訴我,老母雞昨夜凍死了。妻子拉開窗簾,天地間一片白雪,原來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場大雪。我對妻子說,老母雞昨夜不是放在廚房里嗎?妻子說她怕老母雞跑出來弄臟了廚房,上床前把老母雞放到北陽臺上。我在心里說,你造孽??!北陽臺是沒有完全封閉的。我穿好衣服過去看了一眼,北陽臺上纖維袋里的老母雞可憐的縮成一團,已經僵硬,纖維袋上覆蓋著一層雪,妻子站在我身后低聲說,我忘了把它腳上的稻草繩解開。

    表姐又打來電話,說自己與姚菊花大吵了一架。我立即明白過來表姐與姚菊花吵架的原因。我說這種時候家里人要團結,不要爭吵,要冷靜想辦法。表姐在電話里又說又罵,罵兒媳姚菊花是個吃里爬外的東西,竟然去幫她遠房的姑父,一頭是親公公,一頭是遠房的姑父和他的侄兒,連哪頭輕哪頭重都無法判斷,簡直是個糊涂蟲。我在電話里勸她先消消氣,不要把身體氣壞了。我說,她是看她遠房的姑父一家窮得可憐,怕把責任落到她遠房姑父老陳頭上,讓她遠房姑父老陳也負一定責任。所以她才帶老陳來找我,但找我有什么用呢?賠錢是陳道國與陳良炳他們的事情,是他們雙方協商的結果。再說,我也不可能為她姑父老陳開脫責任,起碼他老陳是最直接的責任人,但他和表姐夫一樣,都是受雇于包工頭陳道國的,但事故是出在屋主陳良炳家,所以,我們應該追究陳道國與陳良炳這兩人的責任。表姐說,你千萬不要去找人托關系,都虧我們家出了這么個糊涂蟲,這下好了,這兩天,陳良炳家里人到處在外面放風,說人不是大風吹落下來的,是卷揚機把水泥桶送到頂了還沒有切斷電源,鋼索活生生被拉斷了,打在人的頸項上人才摔下來的,這完全是一起責任事故,事故直接責任人是開卷揚機的耳聾老陳。我聽了,在心里暗暗叫苦,這個說法完全是我在調解會上一段話的翻版,我當時的目的是敲定對方責任,想不到屋主陳良炳竟然用同樣的話去對付包工頭陳道國。這下好了,這皮會扯得越來越深,我真想不到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那包工頭陳道國會怎么想,他是否會要他叔叔老陳負直接責任呢?要是這樣就完了,老陳家一貧如洗,他拿什么來賠償?還有,老陳是否會把責任推到卷揚機鋼索質量上?這樣,他是否又會去找生產卷揚機的廠家?是否會讓相關部門組織鑒定小組對卷揚機鋼索質量出具鑒定意見。倘若真是卷揚機鋼索質量問題,是否又要向卷揚機生產廠家索賠?想到這層層疊疊的關系,我疲憊不堪,渾身乏力。

    放下電話前,表姐又告訴我,道亨與道德昨天又去了辦事處,辦事處干部大多閑著無事,有些已經在準備回家過年了。王主任與項副主任都不在,聽說項副主任他娘被查出肝癌,項副主任陪他老娘去省城醫院了。他倆還去鎮上找過書記、鎮長,倆人辦公室門都關著,廣播員與道亨有點熟,就偷偷告訴道亨說書記在位時間快到了,想調回市里,這一兩個月都在家,沒有來過鎮里,有什么重要事情,書記就會給鎮里幾個重要領導發信息,讓他們趕到城里,在哪個賓館或者茶樓聚一下,議一議。鎮長這幾年每年到了年關都會出去躲一躲,因為很多工程款項沒有兌現,討賬人太多,鎮里欠人家的各種工程款、餐費等上千萬元,鎮長手頭無錢,只好出去避一避風頭。所以,道亨與道德又是白跑一趟。駐村干部算是碰到了,駐村干部說,陳良炳與陳道國還在互相扯皮,推諉責任,聽說陳道國又提出要鑒定卷揚機鋼索,因為卷揚機是去年新買的,鋼索不可能斷裂,如果存在質量問題,還要與賣家與廠里打一場官司。果然不出所料,事情愈來愈復雜,我在心里暗暗叫苦。

    表姐在電話里無可奈何,我聽了也愈加迷茫。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在一只木船上,木船停在大海深處,四周全是白茫茫的水,這些水還按逆時針方向流動著,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這漩渦開始讓人覺察不出來,但到了里面,水的流動便形成了一個偌大的漩渦,左右了木船。愈深入,漩渦愈急,中心那個巨大的黑色空洞正張著大口,虎視眈眈地盯著木船,仿佛要一口吞噬木船,我突然間喊了出來,驚出了一身冷汗。妻子被我驚醒,問我為什么坐起來,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很可怕。妻子說,睡吧!睡吧!做夢怕個鬼??!妻子說完又睡,我卻睡不著,躺在床上抓過柜子上的手機看時間,還早,深夜兩點半。但我再也無法入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里充斥著各種熟悉的畫面??焯炝習r,我終于混沌起來,我看見表姐夫站在自家屋頂微笑著向我揮手,一條黑色的蛇突然間飛過來纏住表姐夫的頸項,表姐夫驚恐地大叫一聲,一個踉蹌,像一只大鳥從屋頂飛落下來。我猛地坐起來,胸口怦怦直跳,口喘粗氣,滿頭虛汗。妻子躲在被窩里瞇著眼睛說,你又見鬼啦!

    十一

    從省城開會回來的第二天,已是臘月二十三,連日來天空總是陰沉沉的,空氣中充斥著凜冽的寒風。上午坐著胡思亂想時,蔣為民突然發來信息說,晚上一起吃飯。我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年關到了,大家聚一聚,放松一下。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沒有肯定說去,也沒有肯定說不去。隔了十幾分鐘,張副臺長又發來信息說,晚上一起去吧!是新開張的海瀾大酒店,毗鄰希爾頓。我問是誰請的客?張副臺長說是蔣為民,市里領導又給蔣為民負責的欄目批了示。我說肯定都是他們欄目的人員,我去很不方便,因為不是同組人,就是各窩的雞,關在一起很不自在。張副臺長說,沒什么,都是臺里的人,又不是外單位的,出來吸個新鮮空氣也好,下班時我們都不開車,為民會安排人接我們過去。放下電話,我在心里打鼓,想不到蔣為民會搬出張副臺長來,我已經沒了轍,只好默認。

    海瀾大酒店規模很龐大,就在中心大道邊上,前面是大路,后面就是希爾頓酒店,左右都是大道,左邊是西元大道,過兩個紅綠燈便是我住的宏景名苑小區。來的大都是蔣為民欄目組的人,此外便是張副臺長,還有辦公室的葉海副主任和人力資源部的陳小濤主任。我和張副臺長到時,大家已經坐在包廂里沙發上喝茶,這包廂空間特別大,足有五六十平方,開闊,宏大,金碧輝煌,羊毛地毯也很柔軟,踩上去回彈的效果很明顯。大家見張副臺長到了,便站立起來迎接,蔣為民欄目組的兩朵金花白沙和舒云馬上跑過來,嬉笑著一左一右攙住張副臺長的胳膊,三個人笑成一團。我急忙讓到一邊。張副臺長笑著說,為民呢?蔣為民這個主人怎么沒到?還讓手下兩個女將來綁架我。大家正在嚷嚷,蔣為民一腳跨進來拿腔拿調說,全體起立,奏樂。大家正疑惑著,一個光亮的腦袋探進門來,接著進來的是一個碩大的身軀,向大家揮手示意,大家一齊高叫:劉總吉祥。劉總讓出半邊身子,我看見臺里當紅女主播雨燕笑吟吟從左側向前跨上一小步,彎下狐腰,做了一個大幅度的請的動作。頃刻間掌聲四起。蔣為民這小子又請他的財神爺宏發房產的劉總來做東了,劉總還帶上他的義女雨燕。我來瞎摻和什么,這本來不關我的事,張副臺長也真糊涂。我站在邊上很不自在,白沙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站在我左側用胳膊擠了我一下,又把目光投在劉總光潔紅亮的臉上,我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接下來的排座自然是劉總主位、張副臺長主賓,劉的左邊當然是女主播雨燕,張副臺長的邊上是舒云,蔣為民竟然讓我坐在雨燕邊上,我的下位坐著白沙,把我夾在兩位美女中間,葉海與陳小濤一個坐在舒云下席,一個坐在白沙下席。這如何使得?我堅決不從,站著不肯下坐,白沙竟然拉了一下我的手,讓我坐下來。雨燕也嚷嚷說,跟大才子坐邊上,沾點文氣。我真是無語,看看大家都等著我坐下來,又覺得不能太固執己見,只好坐下。服務生端上來一箱十年陳茅臺,說是劉總司機剛才送到電梯口的。劉總站起來一揮大手說,我看這樣吧!近鄰組合,兩人一瓶,老少無欺。大家哄笑著找近鄰組合,雨燕當然是劉總的,我只能找白沙,白沙低下頭,側過好看的臉,幽幽地對我說,才子??!我今天特殊,只能喝熱豆漿。我驟然間一陣緊張,我說為什么?白沙笑瞇瞇地湊到我的耳邊低語道:這個,你懂的。

    這一晚,我不知道自己吐了幾次,也不知道是誰送我回的家,半夜里還把床上的被子也吐臟了一大片。第二天起來,妻子把我罵個半死,說我出這樣的丑相,倒了牌子,還說我表面上自命清高,私底下庸俗不堪,酒場上沒有一點德性,是個嗜酒如命的糊涂蟲。我內心煎熬,但總覺得自己沒有把握好,理虧,就只好拼命忍著。但回想起昨夜酒席上的情景,也只記得上半場,下半場壓根兒似乎沒有過。我只記得上半場所有人似乎都在敬我酒,聊我的小說,聊我的書法,把我說得飄飄然,酒杯一個接一個送到我面前,與我酒杯輕輕碰撞,我只是一股勁地喝酒。白沙也一直用她的熱豆漿敬我,我記得我每一次都是站起來一飲而盡,白沙笑得面若桃花。舒云酒量好,就拎著玻璃壺,繞過大半圈過來,連著敬我三杯,她每次都讓我倒滿杯,我們碰過杯后,都一飲而盡。好像舒云拎著酒壺走過來時,有人起哄讓我們喝交杯酒,我記得我與舒云喝過,又好像沒有喝,只是舉起酒杯意思一下。又好像有人說我不對,冷落了白沙。我就斟滿酒站起來,白沙也站起來,我倆似乎交杯了一次,但我記得我杯里是白酒,白沙杯里肯定是熱豆漿。這時候好像有很多人掏出手機來拍照片,后面的事,我真的全都沒有記憶。

    十二

    道德與道亨又來了。

    道德與道亨來的那天是臘月二十四,那天傍晚我還在單位里加班,因為那天晚上本來就安排錄制春節少兒文藝晚會節目。其實那天我一直頭暈,身體疲軟,大概因為頭天晚上白酒喝過量了,睡了大半天還沒有回過神來。下午還是撐起來上班,因為春節少兒文藝晚會的節目錄制要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延續到深夜。

    電話是道亨打來的,他說他們有事想找我商量,包的車已過了柵浦大橋。我說我晚上在單位加班,你們怎么不提前約個時間呢?道亨說上午打過電話,你一直關機,下午又忙著去辦事處找領導忘了先打電話。我聽道亨話中有些遲疑,覺得人都到家門口了,只有一步之遙,總不能讓他倆回去吧!我說那你們直接來電視臺大門口吧!我出來,但我只能在你們車里坐一會。

    外面很冷,似乎又在下雪。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凍得發抖,又回到大廳里喝一口熱茶。大概過了十分鐘,道亨打來電話說自己包的柳州五菱停在電視臺門口對面公路邊。我出門看見門口對面公路邊果然停著一輛車,兩道雪白的燈光照在地面上,燈光下飄著雪花。我跑過去,道亨看見我,立即跳下車搶過來,摟住我的肩膀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辛苦你了,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道德縮著脖子坐在車里抽煙,開車的是個小伙子,也不認識,他一直盯著電視臺大門,看著里面輝煌的燈火,和大廳內主持人巨幅照片。道亨說下午到辦事處仍然沒有找到領導,聽說辦事處再遲古歷二十八放假,看來已經不可能坐下來再開調解會了,陳道國這些天都在城里,聽人說他要找質量檢驗所,要求市質量檢驗所對卷揚機鋼索進行質量檢驗,如果真是卷揚機質量存在問題,那還要委托律師依法起訴生產廠家。但這樣的事情遙遙無期,我們那里等得及?

    黑暗中,我一直沉默著,道德只是唉聲嘆氣。車窗外,廣場上飄舞的雪花愈來愈大,愈來愈密。我問道德有什么想法,道德說沒有想法,但有一點,人必須在大年三十前入土為安。我又轉過臉來問道亨,道亨說,這次來的目的是想在電視上把這事給捅出去,你們電視臺不是有個欄目叫“為民討說法”嗎?這個欄目講真話,講道理,為民申冤,我們百姓都拍手叫好,播出來的事情都是我們老百姓難解決的問題,是幫我們老百姓出氣的好欄目,好多事都說到我們老百姓的心坎上,也幫我們老百姓解決了很多實實在在的大難題。所以,我想通過你與這個欄目組的領導說說,到我們那里走一趟,現場采訪、拍攝,再播出去,這樣的新聞輿論會給對方與辦事處甚至鎮里都增加壓力,迫使他們馬上妥善解決這個問題。

    其實,對于道亨這樣的訴求我早有所料,但我很擔心。因為,每個單位都十分復雜,更何況我們電視臺。我不能瞎摻和,以免引起單位領導有看法。再說,蔣為民也不可能聽我調派。我沉默著,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棘手問題,道亨他們看到的“為民討說法”是去年前的力度,今年春節以來已經式微了,道亨他們的感覺遲鈍了,但作為農民,也完全可以理解。

    我說,這樣吧!我已經明白了你們的意思,都快九點了,你們先回去,我還要進去工作,讓我好好想想。下了車,我發現地上已經覆蓋了一層白雪,寒風刺骨,雪花在燈光下瘋狂地飛舞,一縷一縷地掉落在地上。柳州五菱發出一聲怪叫,我側過臉,看見道亨他們的車一頭鉆進風雪中,義無反顧。

    十三

    昨晚從單位回來已是深夜,躺在床上我一直睡不著,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跟蔣為民開口,這年關已近在咫尺,他會答應去拍這個片嗎?領導會同意播這個片嗎?它會不會產生社會輿情?如果要去跟蔣為民說這件事,那副高職稱呢,是否先主動讓了?整個后半夜,我一直輾轉反側,快到天亮時,才迷糊起來。

    第二天起來,整個腦袋疼得似乎要開裂。我又躺回床上,妻子在廚房里切了五六片生姜片,一一貼在我的額頭和太陽穴上,又讓我喝了一碗紅糖水,妻子說我昨夜可能受了風寒。我閉目養神了一會,感覺脹痛的腦袋似乎寬松了一些。妻子送孩子讀書回來,坐在我床邊,我想了好久,鼓起勇氣對妻子說,我想放棄今年的職稱申報。妻子霍地站起來,鐵青著臉說,為什么?為什么你要主動讓給蔣為民,他蔣為民按文件規定還不到年限,不能申報,他有什么資格與你競爭,誰不知道他的手腕,誰不知道他有個財神爺,誰不知道他不惜用身邊的女色去討好人。妻子已失去了理智,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都帶著哭的腔調。我一下子怔住了,腦袋又迅速膨脹起來,左右太陽穴又開始鼓擊。這時候,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叮的響了一聲,妻子順手抓過去一看,是一條微信,微信內容是一張我與女人喝交杯酒的照片,我是正面的,醉眼迷離,女人側著臉,完全被長發擋住了,看不出誰來。妻子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號啕不止。

    我頭痛欲裂,手腳發軟。

    這天傍晚,我站在我家十五樓的陽臺上看遠處,遠處的江河山野村舍全都泛著寒光。表姐突然打來電話說,表弟??!不得了,道亨叔已經叫了一幫人,明天一早要把你姐夫的水晶棺連同尸體一起抬到陳良炳的新屋里去。

    我突然間一陣昏眩,一個踉蹌,從陽臺上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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