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張檸:?寒風呼嘯的午后

張檸,作家,學者,著有長篇三部曲《江東夢》《春山謠》《三城記》,長篇小說《玄鳥傳》,中短篇小說集《幻想故事集》《感傷故事集》等;著有學術著作《故事的過去與未來》《土地的黃昏》《再造文學巴別塔》《民國作家的觀念與藝術》《文學與快樂》等。
寒風呼嘯的午后
張檸
一
寒風呼嘯的午后,道路兩旁高大的白楊和國槐,在風中嗚嗚作響,黑色干枯樹枝襯著灰色天幕底子,像掛在半空中的木刻。魏備坐在北護城河邊的木條長凳上發呆,耳朵在風中嗚嗚作響,耳蝸深處間歇性地隱隱作痛。
河灣低洼處,專門為戲水者建了一個像小碼頭的木板平臺。十幾個穿著游泳衣、耷拉著肚腩的老人,身子凍得像紅蝦米,在寒風中又是甩胳膊又是伸腿兒,顯得異?;钴S。頭戴紅藍雙色游泳帽的老太婆,正沖身邊的干癟老頭兒在比畫,老頭兒也沖老太婆比畫,像是在爭執。老頭兒突然轉過身,往冰冷的河水里猛地一栽,砸起一圈浪花。老太婆沖浪花手一揮,順便使勁踢一腳在她膝下轉悠的金毛犬,疼得金毛“嗚”的一聲躲開。老太婆接著開始下水前熱身,她繃著弓步,臉朝魏備這邊,昂首挺胸,胳膊伸直做擴胸運動。魏備覺得老太婆的長相有點像溫河。嗯,沒錯,等溫河老了,應該就長成這個樣子。
魏備挪動了一下麻木的屁股,轉過身去,面對著西直門立交橋。遠處矗立著三個長相滑稽的地標性建筑,北京人稱“仨大鞋拔子”。北座塔頂上的電子屏幕,正在播放保護大象的公益廣告,發福的中年男明星,用力撐開耷拉的眼皮兒,使勁地讓眼珠放出光芒,用地道的北京話吆喝著花錢講究,不買罪受;遠離象牙,遠離禁區公益廣告后面跟著是一家地方銀行的廣告:豪華客廳,年輕夫婦坐在沙發上聊天,妻子正為把錢存在什么銀行更劃算而發愁。精明的丈夫說——“嗨,存到北海銀行唄,利息高又安全,上門服務身心暖?!眱蓚€廣告車轱轆似的輪番播放:花錢存錢、存錢花錢。魏備聽著心煩,他想象自己騰空而起,飛到“鞋拔子”的高墻上,摘下電子屏幕,扔在地上,再踩一腳。
陽光被凜冽的寒風包裹著,有氣無力的樣子。風從北向南掠過彎曲的河道,砸在魏備粗糙的臉上。魏備打了個寒顫,腦子閃過回家的念頭,身子卻在原地沒有動彈。魏備是出門躲老婆的。但他沒有去那些專門為躲老婆開設的場所:修腳店、按摩房、小酒吧、麻將館、牌室茶社、地下會所,而是獨自在冰冷的護城河邊生悶氣,呆坐在那里自我折磨。三十歲的男人,看上去挺爺們兒的,其實靈魂里藏著一個少年,羞澀而偏執??梢韵胂?,等到再老練一些,四十歲、四十五歲、五十歲,他們可能不再羞澀,而變得油膩、滑稽、厚臉皮。他們會藏起自己的偏執,嬉笑著打哈哈,遇到矛盾知道躲閃。他們不再自我折磨,學會困境中找樂子,直接消失在那些躲老婆的場所,結交酒友知音,盡管不是扛槍渡江的生死之交,也是盡力保密的攻守同盟。
魏備還僵持在寒氣和賭氣中。他移動了一下麻木的身子,重新面對護城河拐彎處的木板平臺。仨老頭兒并排站在河邊的麻石臺階上,齊聲吼叫了一嗓子,接著同時倒栽進冰冷的河水。金毛犬也興奮得不能自已,緊隨其后躍入水中。河岸上的老頭兒老太太,熱烈鼓掌,齊聲吆喝:好!魏備心里一顫。認識溫河,也是因一陣掌聲和吆喝。
二
魏備午覺醒來,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什么也不想干。打開電腦,又看了一遍科恩兄弟的《老無所依》。哈維爾·巴登出演冷血殺手安東,沒有廢話,沉默是金,嘣的一聲,立馬擊斃。如果蘑菇頭冷血殺手安東,被雜貨鋪老板或者加油站員工哀求的眼神軟化而不出手,那就不是這部電影的風格。人的命運,像錢幣的兩面,成敗生死就在一擲間。觀影效果的確很爽,看完之后,爽感也隨即消失,接著是加倍的空虛。日本奇才導演三隅研次的冷血刀手故事《帶子雄狼》,也是百看不厭的猛片,魏備準備再看一遍打發時間。主角拜一刀,胖乎乎的臉,長得有點像自己的導師鄒星衍教授。拜一刀劍眉倒豎,一手推著嬰兒車,里面坐著兒子大五郎,一手握著短劍,后背還有一把長劍。只見他逢山過山,逢水過水,不動聲色,所向披靡。音樂響起,畫面上出現“子連れ狼”字樣,魏備有點激動。偏偏在這個時候。魏備的牙齒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是右下顎最里面松動搖晃的那一顆。等不及到北大醫院那個人頭攢動的地方去排隊掛號候診,魏備捂著臉,直奔小西天牌樓附近的一家私營牙科診所。
接待魏備的牙醫紹興口音,把“人”說成“神”。吳儂軟語,女子說好聽,男人說有點怪。牙醫是個話癆,開口就沒完沒了。牙醫說:右下槽神經發炎,是智齒在作怪,拔掉就好了,智齒這種東西,其實什么用處都沒有,跟闌尾一樣,還裝模作樣地長在那里,好像很重要似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拔掉它,順便殺死神經,斬草除根!
牙醫在罵智齒,同時手腕一抖,做了個拔牙的動作,上下牙齒之間還傳出硬物相互摩擦的吱吱聲。魏備右臉肌肉嚇得一抖,牙根由酸脹而刺痛。魏備問:現在就拔嗎?
牙醫反問:你打算什么時候拔?舍不得是吧?這我理解,跟隨你幾十年的東西,突然就沒了,是有點舍不得。不過娘胎里出來的時候并沒有它,它是后來的意外收獲,失去也不可惜。如果智齒像股票一樣會漲價,那你就留著。如果它總是跌價,比如發炎膿腫,你還留著它,不拔掉,不拋出,那就會疼死你的。最近的股市簡直是一塌糊涂,你看看,你看看,這股市哪里是股??!簡直是個屁!跌得我背脊發涼,跌得我沒有心思拔牙。
魏備連忙打斷牙醫的話,試探著說:正規醫院要吃一個禮拜藥,等消腫后才拔啊。
牙醫瞪了魏備一眼,收起手機上有股市行情變化曲線圖的頁面,嚴厲地說:過一個禮拜再拔?你想疼死???股市下跌,就是貨幣炎癥,就是市場牙疼,每一跌都痛得鉆心,我們這些散股誰受得了??!再說了,不管醫院正規還是不正規,關鍵是你遇到什么人,遇到差勁的醫生,不腫也會給你弄腫來;遇到我這樣的,你就知足了吧,腫了也跟沒有腫一樣。不怕告訴你,我這臺帶紅外消腫設備的牙科治療椅,直接從德國搬回來的,不管你的牙齦腫成什么樣子,我給你用紅外線紫外線那么一照,立馬就可以拔。
牙醫說著,手腕一抖,又是一個拔牙的動作。
魏備的右臉肌肉又一抖,牙根由酸脹而刺痛。
牙神經的劇烈疼痛,把魏備催上了牙科治療椅。躺下、閉眼、屏息、靜候挨刀。只聽見升降椅、伸縮桿、噴水頭、打磨鉆,吱吱吱吱地響著。魏備感到牙根一陣冰涼,接著是整個右臉失去了知覺,空氣和世界都麻木不仁,只有鉗子碰撞牙齒發出的咯咯聲。沒過多久,牙科治療椅就吱吱吱地豎起來。
牙醫說:好了。其實牙根早就脫離牙床,只剩一根筋兒,早知道這樣,就用不著打那一針麻藥;智齒就是矯情,假模假式藕斷絲連的樣子,現在不必擔憂,已經斬草除根。
牙醫嘴巴狠毒,心不算狠毒,只收魏備300塊,還贈送一瓶自制漱口水。牙醫將蘸了消毒鎮痛藥液的棉球塞進魏備嘴里,讓他咬定不放松。魏備咬緊牙關,走出牙科診所,清風拂面,空氣里散發出一股槐花苦澀的滋味。盡管右臉麻木不仁,渾身卻自在輕松。魏備不想立即回到牌樓附近的出租屋。他想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散散心,看看風景。他向西朝北護城河邊的綠化帶走去。
初夏的夕陽斜照著臉部,有些熱辣刺眼。前方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循聲望去,廣場上的人圍成一個圓圈。魏備熟悉的曲調,馬思聰《綏遠組曲》中第二樂章《思鄉曲》,柔軟深情的曲調融化了冷硬的情緒。魏備想起故鄉包頭的民歌《城墻上的跑馬》:“城墻上的跑馬掉不回(那個)頭/思想起(咱們)包頭(哎喲我就)心兒抖/紅蛋蛋(的個)陽婆藍格茵茵的天/思想起(我的)親人(哎喲我就)淚不干”?!端监l曲》的底子,是綏遠民歌,馬思聰的改編,是天才之作,每次聽到,都令人愁腸百轉,有回家的沖動。只是這曲子太憂傷,不適合在廣場上演奏,應該獨自在小河邊或樹林里或陽臺上演奏。魏備正這樣想著,小提琴曲突然變成了《萬泉河水清又清》,圍觀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還伴隨著陣陣吆喝:好!再來一遍!
魏備湊近一看,拉琴的女孩瘦瘦高高,扎著馬尾辮,深煙灰色牛仔褲,黑色T恤有點短,露出漂亮的小腹,胸前一朵紅絲線繡成的月季花。女孩抬頭看天,時候不早了,她蹲下來,收起琴盒里的零錢,將提琴放進琴盒,再裝進琴袋,挎在肩上轉身離開。魏備緊隨其后,跟蹤了一段路,只見姑娘腳下生風,小跑似的朝北去。魏備一跑牙齦就疼,眼看姑娘消失在元大都城垣公園方向的胡同深處。
拉琴的女孩叫溫河,杭州人氏,到北京來參加藝考。她后來成了魏備的妻子。相識之初,溫河經常給魏備演奏《思鄉曲》。魏備聽得感動又入迷,把它當作溫河獻給自己故鄉和親人的禮物。遠在包頭的父親,說魏備有福,找到一位跟過世母親同鄉的姑娘。
三
溫河將移動硬盤跟電視機顯示器連上,開始看電影。她選擇《世界電影史》課上老師推薦的大導演伯格曼的《野草莓》。老年人喜歡靠回憶過日子,如夢如幻的青春生活,充填在灰暗頹敗的現實生活中;那對搭便車的中年夫妻,興高采烈的樣子,聊著聊著,突然翻臉。溫河一驚,連忙換成《婚姻生活》,年輕夫妻在朋友家里做客,聊著聊著,突然翻臉;沒有翻臉的另一對,心存僥幸,沒想到時隔不久,他們也突然翻臉。溫河看得心驚肉跳,再換成《猶在鏡中》《假面》《秋日奏鳴曲》,按住快進鍵瀏覽,結果還是翻臉、翻臉、翻臉,而且是突如其來、不顧顏面、相互戕害,令人絕望!溫河知道,電影藝術是一個完整的結構,不能只專注于某些特定情節。但沒有辦法,溫河最近對“突然翻臉”特別敏感,她害怕人性的變化莫測,害怕不可自控和無謂的傷害,害怕完整的東西被撕碎。
溫河關掉伯格曼的電影,改看法國導演侯麥《春天的故事》,女孩子們邊吃邊聊:文學藝術、科學哲學、斯賓諾莎、康德、胡塞爾,漂亮中還有智性美。最愛看她們的服裝搭配,自然清新,又不乏高貴。法國女孩就是會打扮,色彩感特別好。魏備不懂這些,他說他厭惡中產階級趣味,他還拒絕穿溫河為他買的有名牌商標的服裝。溫河說,只有看彩色電影,才能欣賞演員們的服裝。魏備卻說他喜歡黑白片,有質感,有深意,是藝術性高的冷媒介;彩色電影分散注意力,是吸引眼球和市場的熱媒介。溫河說魏備,總是看到事物的負面而不是正面,腦子里充斥著反智情緒,再發展下去有可能會反人類。
溫河跟魏備的關系日趨緊張,說不上三句話就要翻臉。聊天不像在交流,像是在相互找茬,兩個人神經和臉皮都繃得很緊,隨時都有繃裂的危險。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反正是兩人在京城影視圈子混出點小名氣之后,就開始互不買賬,各說各的。溫河喜歡的電影,魏備一定會找各種理論來論證這個電影不好。魏備喜歡的事情,溫河同樣要否定。
魏備說:《三峽好人》真牛,跟“小鎮三部曲”一樣牛,震撼!
溫河說:不怎么樣,敘事不完整,雞零狗碎。不要因為它在國外拿了獎你就說好。
魏備說:我不需要跟風,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賈導從來都是底層代言人,我就是喜歡賈導。最近的《天注定》更牛,震撼!
溫河說:動不動就“震撼”,小心腦震蕩。我們誰也別代言誰,更不要跟我提什么《天注定》。溫卉手下的深度調查記者,隨便一個,都能寫得比賈導電影里的故事要更加觸目驚心。但溫卉她們報紙上的那些東西,不是藝術,只是新聞。賈導早期小鎮系列,不是新聞,而是藝術,它表達了一種社會轉型期的普遍情緒,混雜著某種有價值的情感。它不是讓我們知道得更多,而是喚醒了我們,那叫藝術。當那種情緒耗盡,只靠立場正確和新聞沖動拍片,他就完蛋了。
魏備說:現實關懷和底層情結,是藝術的源頭活水,它不會完蛋。
溫河說:不要把新聞記者跟藝術家混為一談。立場和道德,跟藝術沒有必然關系。格里菲斯《一個國家的誕生》立場有問題,并不等于它不是一部偉大的電影。
魏備說:格里菲斯?都說他的《黨同伐異》藝術性更強,為什么人民大眾拋棄它?我最討厭的就是那種象牙塔里的藝術,比如你喜歡的什么布努埃爾、伯格曼、費里尼,恕我直言,我真的沒辦法喜歡。電影不是玄學,它從一開始就是人民的藝術。
溫河反唇相譏:戈達爾和特呂弗的電影,有人民性吧?其實你并不喜歡。還有帕索里尼早期的《乞丐》和《羅馬媽媽》,有底層關懷吧?你也看不進,你喜歡的是那些有大尺度鏡頭的片子,比如《索多瑪的120天》《感官王國》《發條橙》之類。所以你就別跟我唱高調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很有藝術追求和人文情懷。我可是深知你喜歡什么,無非是暴力情色加低俗。
魏備受到刺激,也惡毒起來:低俗?低俗怎么了?我們不都是地位低下的俗物嗎?吃喝拉撒睡,裝高雅也不長久,裝著裝著,一個飽嗝一個屁,就露餡兒了。昆德拉的小說里就有個裝高雅的女子,接吻還要擺淑女POSE,沒想到腸胃不爭氣,咕嚕咕嚕直叫喚,結果原形畢露。窈窕淑女也不過是酒囊飯袋一個。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為了幾部電影的評價問題爭吵不休,相互攻訐。最后發展到誰也不要張嘴說話,誰張嘴誰就錯。
周五晚上,兩人本來約好一起看個輕松點的片子,然后早點睡覺。魏備要看韓國導演林權澤的《娼》,溫河要看侯麥《幕德家的一夜》。魏備說,不要只崇拜歐洲資產階級電影,東亞的電影也很不錯。溫河說,韓國電影也夠資產階級的了。魏備說,侯麥的電影就是饒舌,聽他們聊還不如自己聊。溫河說,韓國類型電影中那些艷俗露骨的情節,讓人惡心。最后沒有達成一致,溫河賭氣睡了,魏備在書房里熬夜。
溫河沒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聽到寒風呼嘯的聲音,就發了一條微信,說風很大,快遞小哥頂風騎行很辛苦,大家盡量少點外賣,能自己做就自己做,等到天晴風停之后,咱們再多點一些外賣。
魏備起床時已經中午,發現溫河沒有點外賣,得自己進廚房。點開微信朋友圈,看到溫河發出的良心呼喚,頓時感到反胃。魏備說:有人想點外賣,有人想送外賣,不必強求一律,大家都不點外賣,快遞小哥今天吃什么?人家可是領計件工資。
溫河知道魏備要找碴,就說:我只想表達我的心情,而且是真的,有什么錯嗎?
魏備說:這事兒發朋友圈,無非想顯示你很有愛心??爝f哥看不見。
溫河突然翻臉,說魏備是冷血動物。
魏備也翻了臉,說溫河是道德綁架。
溫河一聽,就哭起來。
魏備一看,摔門而去。
顫抖的門框在空氣中搖曳,配合著呼嘯的寒風,發出揪心的聲響。
四
精力旺盛的冬泳老人,還在河邊爬上爬下。金毛將紅色皮球從河心叼回岸邊,轉眼間又被人扔回河心。金毛再游過去叼回皮球,循環往復,矢志不渝。那對剛剛還在翻臉的老人,此刻已經和解,正在用浴巾相互擦拭身上的水。老人真好,翻臉快,轉臉也快。魏備艱難地挪動麻木的屁股,朝東望去,住處離護城河不到一公里。想到溫河或許還在屋里哭鼻子,魏備心里動了一下。
幾年前,魏備動員溫河去把孩子做掉,說不知道公租房審批程序走到了哪一步,單位要排隊,上面要審批,什么時候能下來還說不準。溫河說,咱們先租個大點的房子,等到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公租房估計也該下來了。魏備反對的理由是,不想讓孩子誕生在出租屋。溫河無奈,只好忍痛割愛,哭著去醫院,把他們的老大做掉了。
魏備終于拿到沙河那邊的一套公租房。小區西邊是一條有跑道、自行車道、濕地、小溪的綠化帶。往北遠眺,就能看到十三陵水庫和莽山國家森林公園,環境不錯,就是進城麻煩,路上需要兩個多小時。魏備是藝術研究所電影研究室的助理研究員,每周只需要到單位去一兩次,是個清閑加清貧的工作。溫河電影學院畢業之后,在一家民營影視公司擔任劇本策劃編輯,每天早晨坐地鐵上班,在西二旗換乘,人都擠成了撲克牌。原本打算拿到房子就領證,領完證就要孩子。但想到溫河每天上下班那么辛苦,就猶豫不決。
魏備把房子轉租出去,兩人在北二環邊租了個一室一廳。小區是個好小區,配有健身房、購物中心、游泳館,還有電影院。魏備租的是西南角那幾棟回遷戶的房子。房東是老北京,下崗工人,拆遷后分到一大一小兩套房子,小的那套租給了魏備。
房東在離兩個房門三四米遠的走廊口,裝上了鐵柵欄,回家得開兩次門,一次是鐵柵欄門,一次是自己的家門。鐵柵欄把兩家跟外面隔開,制造一種住“四合院”的假象。房東兩口子熱情好客。丈夫鄭二祥,晚飯時喜歡喝兩口,經常邀魏備去作陪,桌上擺著北京老頭兒的下酒三寶:豬耳朵、凍皮兒、花生米。妻子劉四鳳也是熱心腸,有事沒事就敲門進來,噓寒問暖,一會兒羊肉餃子,一會兒醬豬蹄兒。劉四鳳說溫河瘦弱,要多保養,吃點好的,很有必要!把溫河感動得恨不得叫媽。魏備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底層人民多么淳樸!多么有愛!要是換成你喜歡的那些個羅西里尼、費里尼、帕索里尼,那會是怎么樣子?他們連自己都不愛,決不會愛人民大眾的。溫河說,一個人的熱情或冷淡跟性格有關,跟職業和身份無關。你想批評什么就直接說,用不著拐彎抹角。
劉四鳳發現,到飯點兒了,隔壁小兩口也沒有什么動靜,就過來敲門。聽說魏備欺負溫河,劉四鳳心里涌出一股保護弱者的熱流,她沖著里屋喊道:人呢?出來!看我怎么教訓你小子!女人好欺負是吧?
劉四鳳高聲嚷嚷,河邊寒風中的魏備聽不見,倒是把過來瞧動靜的鄭二祥嚇一跳。
鄭二祥說:小聲點行不行?把人家姑娘嚇著了。人粗嗓門兒也粗。
劉四鳳突然翻臉:這里有你什么事?走哪兒都跟著?趕緊走開!
鄭二祥說:人家姑娘就想一人痛痛快快哭一場,你瞎攪和什么,趕緊回吧。
劉四鳳一下:那倒也是,姑娘,你先哭著吧,完了就過姆們這邊來吃飯。
溫河送走劉四鳳夫婦,抹了抹眼淚,收拾簡單的行裝,準備去溫卉家住兩晚。
心眼兒小,喜歡賭氣,沒個老爺們兒樣子。這是姐姐溫卉對前姐夫孫里丙的評價。溫卉對溫河說:你們家魏備也有點小心眼兒,得趁早糾正,否則積重難返,我要是早一點對孫里丙嚴加管教,我們也不至于弄得最后翻臉。
小心眼兒也能管理調教?溫河對此沒有信心。長輩有言,三歲看小五歲看老,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對溫卉所謂的“管教”建議,溫河不抱過多的奢望。但也不能放任自流,由他隨意耍性子!溫河決定懲罰魏備,讓他回家撲個空,讓他承擔動輒摔門而去的后果。
五
在溫河眼里,溫卉就是女強人,什么困難也難不倒她。其實溫卉也有自己的煩惱,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示弱,將委屈煩惱憋在心里,很少說出來。溫卉給溫河打視頻,是通知妹妹,她已經辭職,離開了報社。溫卉說,互聯網對紙質媒體的沖擊太大,報社的經營遇到困難,將壓力轉嫁到員工身上。溫卉說,她最害怕每天上午的編前會,社長直接向中層施壓,將營業額分配到人頭,就差沒有逼大家上街去搶錢。社長自己卻花天酒地,交結權貴,又是會所,又是高爾夫。廣告員田薇薇搖身一變,成了社長秘書,整天坐在社長室外那個小套間里,搔首弄姿,耀武揚威。作為新聞采訪部主任,溫卉去找社長談工作,被田薇薇攔住,說要提前一天預約。溫卉明白,社長被田薇薇當廣告拉走了。眼看著一家風清氣正的著名報社,變得妖風四起,邪氣熾盛,小人上位,賤人得勢,干活不如拍馬,才華不如色相。溫卉決定辭職。跑突發新聞出身的溫卉,就是那種敢想敢干、毅然決然、該翻臉的時候也不含糊的人。
溫卉在宋莊那邊村里租了個房子,是一位旅法畫家的兩層小樓,年租金6萬。學新聞的溫卉搖身一變,成了前衛青年畫家。溫卉沒學過油畫,從小喜歡在作業本上用鉛筆描仕女圖而已。溫卉的方法很簡單,先在畫布上畫裸體人像,然后將油彩抹在胳膊肘上,接著貼近畫布,又擦又蹭,瘋狂的樣子,裸體人像被顏料層層覆蓋,直到畫面變得朦朧。粗看上去,還真有點抽象派繪畫大師康定斯基的“即興系列”的意思。仔細一看,隱約能現出人體的輪廓。溫卉給作品取的名字都很誘人:《抽象1號》《印象3號》《構圖5號》《幻覺7號》《無題9號》。溫卉說,這種貌似現代派繪畫的涂鴉品,在網上賣得不錯。還有熱衷于寫寶貝評價的,多數是三四線城市的文藝青年和評協會員。不一定能賺多少錢,但生活沒問題,關鍵是自由自在。
溫卉不但做事雷厲風行,學習能力也超強,關鍵是產出能力更強。她竟然只用不到兩年的時間,變身為青年藝術家,還隔三差五地到市區書店里去坐臺,談讀書、談藝術、談人生。溫河羨慕溫卉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無奈自己不擅長用色彩線條表達,更不敢腦筋抽風似的亂涂鴉。溫河說,自己膽兒太小,也只配每天到公司里去刷臉,病假或者事假都可以請,但獎金就別指望了。溫河曾經主持過兩個電視劇的策劃和編劇工作,卻沒有署名權。電視劇播放片尾曲的時候,幾百個人的名字瘋狗一樣狂奔,根本看不清,除非錄下來再重播,快進到片尾,趁“溫河”二字出現的時候,趕緊按下暫停鍵。魏備說:你累不累???把“溫河”兩個字打印出來貼在屏幕上不就得了?
聽到魏備尖酸的嘲諷,溫河勉強一笑,其實心里還是有點難受,都怪自己高考和藝考不爭氣,分數偏低,調劑到了影視編劇系。在影視公司里干過的都知道,編劇為劇本,劇本為拍攝,拍攝為收視率,收視率為資本,資本是老板的,老板只盯著明星,明星參與才有收視率,收視率就是廣告,廣告就是資本。在這個資本權力運作的循環鏈條里,編劇算個屁,跟燈光和服裝管理員差不多。盡管都是在玩文字,但編劇不是作家藝術家。作家可以用文字批判貶損金錢,編劇的文字就是金錢的奴隸。溫卉盡管不是藝術家,但已經有點藝術家的意思了,自由自在地為自己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誰也管不了她。缺錢的時候,她就畫風格平庸的;放肆任性的時候,她就畫風格怪誕的。
盡管只比溫河大三歲,但溫卉顯得要老練得多,氣場格局也更大。溫卉伶牙俐齒,能在小淑女和大女人之間轉換自如,而且一旦到了該翻臉的時候,她決不猶豫。溫卉曾經對魏備說,不要以為自己很牛,也不要小看女人。你有錢也好,沒錢也罷,無所謂,但沒有她,你什么也不是,信不信?你會把好日子過成“低?!?,把人日子過成狗日子,溫馨之家立馬變成狗窩,一手好牌被你打成渣渣,信不信?你將會變得滿臉油膩,滿腹壞水,自己恨自己,信不信?聽著溫卉的三個“信不信”,看著溫卉犀利的目光,魏備原本是想搖頭,卻下意識地點頭。事后魏備責怪自己:為什么不堅持搖頭?為什么要順從地點頭?總有一天,我要對溫卉說NO,我要對溫卉搖頭,接著還要對溫河搖頭,甩頭,甩臉!
溫河早就想到姐姐溫卉那里去住兩天,去陪陪她,聽她的開導疏導教導。但總是難以成行。她不忍心把魏備一個人丟在家里。每次讓魏備陪她一起去看溫卉,魏備總是找借口逃避。今天正好,魏備竟然敢摔門而去!好啊,你耍性子吧,你一人在風中待著吧!
六
孱弱的陽光鉆到了烏云的背后。冬泳老人開始陸續離開。魏備也想回家。在寒風中呆坐半天,屁股麻木了,四肢麻木了,腦子也麻木了。摔門而去的時候,的確很過癮,但也弄得自己收不了場。主動回家推門而入?似乎有點尷尬。魏備站起來活動一下身子。他走近河岸,拿起手機朝對岸墻上的石刻書法拍照,篆書“魚之樂”,隸書“智者樂水”,楷書“源頭活水”,草書“在河之洲”,落款都是名家。
金毛犬叼著紅皮球從河里爬上來,猛地甩著身子,弄得水珠四濺。它把皮球放在干癟老頭腳邊,警惕地看著它的主人,戴紅藍雙色泳帽的老太婆,其實也沒多老,五六十歲的樣子。她拿起浴巾走近金毛,準備幫它擦干身上的水。金毛以為老太婆又要來踢它,嚇得往旁邊躲閃。老太婆高聲斥責金毛,說它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越來越不知好歹。金毛好像聽懂了,停下來讓老太婆幫它擦身子,同時又心有余悸,隨時準備逃跑的樣子。
老太婆一邊幫金毛犬擦身上的水,一邊在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風將她嘴里吐出的詞語碎片,送進魏備的耳朵:雜毛、死、翻臉、風、樹根、忘記、窩、狠毒、罰酒。老太婆好像在跟金毛犬說話,眼睛卻朝魏備這邊看。也許她沒有跟誰說話,也許她在跟所有的人說話。老人都這樣,無意之間口吐箴言。魏備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強朝老太婆點點頭。老太婆對著魏備似笑非笑,算是回敬魏備的點頭。老太婆起身,轉身走進橋洞底下的布簾子后面,換上一件白色長版羽絨服和一頂黑色絨線帽,然后領著干癟老頭和她的金毛犬,穿過西直門橋洞往南去。
河邊轉眼間空無一人,只有枯枝敗葉的白楊和形單影只的魏備,矗立在寒風之中。覓食的河鷗,在水面來來回回兜圈子。兩只打撈垃圾的小船飄蕩在河岸邊。百米外是小河的又一拐彎處,河水從小橋底下穿過,朝東而去,那是積水潭、通惠河、潮白河、大運河的方向,也是溫河老家杭州的方向。
如果河上的小橋不是鋼筋水泥而是木質的,旁邊再架起兩座木輪帶竹筒的水車,依靠河水的動力旋轉起來,蓋一幢茅草小屋,那就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覺。魏備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種風景,讓人想起江水如染的江南,而不是戈壁粗糲的漠北。嗯,想起來了。剛認識溫河的時候,兩人一起看黑澤明晚年拍攝的《夢》,其中的第八夢里就有這種風景。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木質小橋,竹制水車,茅草房屋。上學的孩子們排著隊,唱著歌兒,將順手采摘來的鮮花,奉獻在路邊的墓碑旁,那是兩百年前死去的流浪武士的安眠之所。送葬的彩車和樂隊,繞著村莊游行。103歲的老頭兒,手持鮮花和風鈴,匯入送葬的隊伍,昨天病逝的老太婆99歲,是老頭兒的初戀情人。那里沒有痛苦和懼怕,只有歡樂和幸福,天人合一,生死一如。真的是溫暖又充滿詩意的電影!想當初,魏備跟溫河一樣,也喜歡看充滿詩意和抒情性的電影,而不是帶色情畫面和暴力鏡頭的電影。
兩只在水面盤旋的河鷗,尖叫了兩聲竄到半空,然后向遠處飛去。魏備從幻覺中回過神來,突然邁開腳步,急匆匆往家里趕去。他打開鐵柵欄,輕叩家門,沒有回應,接著又急促地敲了幾下。房東劉四鳳聽到動靜,從自己家門里伸出腦袋,冷冷地對魏備說:等你半天呢?,F在急了吧?早干什么去了?說完,“嘣”地一聲關上門。
魏備推開家門,喊了兩聲“溫河”,沒有回聲,屋里空空如也。此時此刻,不是魏備摔門而去,是溫河摔門而去。魏備覺得自己被溫河拋棄,在這空曠的世上,伴隨他的只有空氣和死寂。魏備坐在沙發上發了一陣愣,他突然被一種邪惡念頭所控制,那是一種想墮落而死的念頭。魏備站起來,將移動硬盤連接到電視機顯示器上,點開那個名為“異色電影”的文件夾,里面收藏著幾百部專屬魏備的私貨,對此溫河似乎并不知曉。每當他們倆突然翻臉或賭氣較勁兒的時候,這些另類電影就會出現,來刺激魏備的變態心理,安撫魏備焦灼的心情。在公共空間,通俗類型電影是魏備批判的對象,魏備只談安東尼奧尼、羅西里尼、費里尼、帕索里尼。進入私人空間,魏備立馬就跟費里尼們翻臉,他轉身撲向通俗類型電影。完整的故事情節,流暢的敘事節奏,刺激的鏡頭畫面,是孤獨的好伴侶,是痛苦的過濾器,是時間的遺忘機,是靈魂的鈍化劑。
魏備點開五社英雄的黑幫片《暴力街》,跳過片頭演職員表,直接進入正片 ——
午夜時分,街燈昏暗,東京銀座鬧市區的一家酒吧,舞曼妙,酒正酣。
黑幫甲的人沖進黑幫乙的酒吧砸場子,他們故意打翻酒杯,欺負女招待。
眼鏡男往自己身上倒酒,嫁禍于侍應生,訛酒吧賠償他昂貴的西服。
酒吧老板過來賠罪,說西服由酒吧照價賠償,請眼鏡男跟他到前臺收款處去。
酒吧老板拿出一摞大面值紙幣,一張張插在收款臺票簽的長鐵釘上,問眼鏡男夠不夠。
眼鏡男感到疑惑,進而驚愕,沒等他完全反應過來,票簽的長鐵釘已經插進他的腦門。
酒吧老板又順手抓起座機電話上的黑膠木聽筒,砸碎了眼鏡男同伙的腦袋?!?/p>
魏備擊節稱賞:哇,太爽了!動作流暢,干凈利索,任何敘事鋪墊都是累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