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8期|劉國欣:落雪詳情

劉國欣,陜北某村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作品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落雪詳情
劉國欣
“后天就是萬圣節,再過九天就立冬;明天之后過一天,就是十月末的最后一天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過到了十月二十九??刂撇蛔∪绱擞嬎銜r間。實際上,每個人都有自己計算時間的法則,一些是顯示出來的,一些只在自己心上刻劃?!?/p>
僅僅是一個人落寞,臨時起意,在空著的打印出錯的一張廢紙的背面,寫下這樣的幾行字。
—— 再回首已經過了很多日。
我仍然記得那個夜晚,應該是還屬于秋天,雖然那時已經在東北的一個小城迎接過兩場薄雪,但季節仍然還未明顯區分。秋天的黃昏在風中閃著銀光,令人覺得比其他季節更寂寞。開燈之前的一陣子,把室內僅有的一扇可以開合的窗子打開,清新的風吹動窗臺上擱了幾天的海棠花,花瓣凋零了兩片,已經干成褐色。風吹著,干了的一朵花就像枯葉蝶一般抖動著一只受傷的翅膀,就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種甜蜜的掙扎和不忍。時隔很久,我又一次想到你和我。像極了蝴蝶的花尸,如果懂得縮小擴大的藝術,也可以當作是一只折翼的鳥;甚至,一架飛機。它在那里扇動著翅膀,企圖重新起飛……我不忍當作垃圾一樣掃進垃圾桶里。
—— 我怎么能夠把一只掙扎起飛的蝴蝶扔進垃圾桶呢?
窗戶外高樓林立,我暫時寓居的樓層也高,視野還是寬闊的,能看到不遠處繁華商場的樓頂。附近就是萬達廣場和西城紅場,屬于這座城市的地標建筑。閃亮的玻璃大樓在夜里亮起燈火,絢麗奪目,很容易讓人感覺到自己太渺小。這座叫做哈爾濱的東北城市,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很多建筑屋頂的外觀是如此和別處不同,仿佛孩子們畫在紙上的房子。屋頂總是有各種奇怪的形狀,無論是高樓還是矮樓,包括街道大橋和拱廊,皆像是可以拆卸的樂高拼出的一部分。這些建筑像極了大型玩具,仿佛一夜之間,可以由著人再換個形狀。我喜歡玩樂高的朋友,大約來此地會喜歡上這里的建筑而不再是他手上握著的那些塑料制品。窗子打開,不同的樓頂叢中,遙遙看見一些樓頂是塔,頂端是各種不同顏色的圓球,讓人想到小孩子畫的落在地平線上的太陽。我躺著的時候,一群鳥從對面的屋頂上飛過去。開始我還以為是飛機或者別的什么,爬起來看才確定是鳥。一會兒,又飛過去了一群。不知是不是剛才的那一群。云彩被高樓切成了塊,時聚時散,像羽絨棉一般輕柔。一些云的細絲讓人想到蛛絲,想到蛇蜿蜒爬行處的那些圖案,想到雪泥鴻爪……
八年半多一點的時間過去了,具體到確切時間,是多十天和一個上午。我指的是我真正第一次起心動念到現在的時間,對你。我對你的愛撲簌簌如同花兒在霜降后墜地,是涌動的一行又一行的眼淚,你曾經是我的天堂甚至現在亦然,只是早已沉默。這些你已經不會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應該也不想知道。一切都早就無所謂。
這里的陽光如同金子一樣耀眼,照著的黑土地非常肥沃。一株秋后的辣椒居然還能結三十七個果,簡直令我癡狂,生命力是那么頑強,我又怎么可以拒絕欣賞?在我飄蕩在大街上的時候,每一道陽光刺在我身上都仿佛一種治療;也是這太陽令大片黃褐色的葉子沿著人行道飛舞,嘩嘩響成一條葉子的河流。寂寞的異鄉時光,迎來了不期而至的三十六歲生日。本來想生日當天好好走街串巷或上個廟或進個教堂。我喜歡這樣讓自己往寂靜處走,仍然在極力尋求一種支撐。然而,生日那天我身體很不舒服,哪里也沒有去。隔日我撐著身體去了極樂寺草草禮佛一回,卻返回時迷路了,被旁邊的文化公園吸引,走進去已經是下午。漫天的黃葉子不斷地掉落在我身上,我仿佛走進了一個總是落葉子的迷宮。樹木出現在世界上主要負責長葉子落葉子,我對這兩種狀態都喜歡。落葉更令我覺得靠近我生命的本質。這時節,所有葉子都是黃色的,不同程度的黃,引起我不同的迷離感,像你與我告別最后的最后給我的那些感覺。
花瓣凋零令我突然哀傷,我不得不游蕩在大街上,渴望尋那么一些支撐。
我邊走邊想,如果你來這里多好。我四處走著,想著與你相遇,你會出現在某個拐角。八年前我在南京城一個叫做仙林的地方住著,每每下樓想著如果你在樓下的小橋邊等我會如何?因為想象的次數太多,以至我現在還明熟當時的那種心境。我已經很久不這樣想了??墒俏以谶@飄滿落葉的世界里,記起你手掌的溫潤,側臉看我時的臉的弧度。你我如此的結局,也許開始就跡象明顯。我當時雖然也不算年輕,但是相比你還是太稚嫩了。我只會想象,只會說愛。這遠遠不夠,你想要踏實地踩著大地的生活……如今我靠著我們之間這省略,補充當時一些感覺甜蜜其實說來哀傷的細節,早就無足輕重。但我靠分離與你團聚,也已經是真正的你理解不了且給不起的。然而我比當時更需要 —— 這愛之后的愛,讓我度過我的余生。如果我一直無法忘懷,我仍然是持有更多的人,比你更多。我因持有這虛空而富有。沒有人再可以剝奪,包括你。
到處都有雄偉好看的建筑,我經常坐著公交車穿梭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有時也不管不顧走過一條又一條長街。一切都是新鮮的,高大的柱子,各樣顏色的格子窗,人家樓頂那些圓球與劍一樣直入云霄的東西,還有各種喧嘩聲。聲音不是因我而發出,但穿過我耳膜令我親切。
到處都是小貨攤,水果攤蔬菜攤,各種舊書攤,衣服攤子,襪子攤子,還有一些賣明明晃晃的玩具攤……物阜民豐,這是我能想到的詞。處處充滿著熱烈生活的氣息,每個人都熱氣騰騰的,我仿佛能看得見他們頭頂不斷呼出的直線一般上升的白色氣息。偶爾有一些時候,滄桑老婦或臟兮兮的小孩子會讓我突然心里覺得一擊,覺得生活是艱難的,會突然覺得苦澀。整體而言,我喜歡這樣無所事事地穿過來穿過去,到處晃到處浪,仿佛我隨意漂浮在水上。我想象如果我有一個攤子賣什么?小時候我真向往過很多這樣的攤子,渴望自己是個商販。
我知道你不會來,但我仍然在大街上尋找你,一次次。尋找讓我甜蜜。有時我極力張望,四處觀看,會瞅著一條林蔭路的盡頭,或者某一個出口,想象你隱身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在探著頭看我,趁我不注意,或許你會改了主意走到我面前,我等著。有時我故意來來回回重復在某個地方走來走去,想象著你在走過來,而我不看你。我總舍不得這些自欺欺人的想象。有時也把這當作樂趣。我知道永遠不會,幾乎已經不可能,我在更遠的北方你在更遠的南方,我們不可能有交集,卻還耽溺這片刻的不實之歡。
那些小攤販應該也和我一樣,他們長久地賣不出一件東西,卻還在幻想著某個人來讓他們發一點財。真有那么個人來了,他們的眼里就有了光,像點起了星星。在異鄉,星星和月亮令人親切,天空像一個巨大的擁抱。只是我的手還不夠長,夠不到天空的肩膀。
總會有一些街角的風是兇狠的,突然襲擊我,讓我想到你狠心的一面,就會讓我突然間心灰意冷,急于尋找個溫暖的地方。去喝上一杯,吃一點無論什么東西,讓我暖和暖和,讓我忘記那股子風,忘記自己迷瞪著眼睛總是飄蕩著,忘記自己投在人家櫥窗玻璃上的丑樣。
這些年來我常常獨自一人行過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大街,感覺自己如同街角的風,越來越輕。雖然有時突然的悲傷會壓得我停下腳步,揪緊自己好一會兒,但整體上,我喜歡那種穿梭。街上匆匆而過的聲音,人家店鋪傳出的音樂,還有佝僂著身子拿著掃帚的環衛工人 —— 不知道為什么,那掃帚總讓我激動又悲傷。也許我內心深處有對清潔的迷戀,所以喜歡掃帚清理塵土與垃圾……偶爾我能見著一些令我難以自持極度覺得甜蜜又覺得與我完全無關的景象,比如最近令我一次次想起的是住處附近那夜上時分喧嘩的旋轉木馬,那些人像是專門來為我演出的,不知他們從哪里來的,總是在我到之前就到了。他們騎著木馬一圈圈隨著音樂旋轉,笑得恣意,像是不知世界有悲傷。我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深夜里會到哪里去。那笑聲總讓我覺得世界是親切的,盡管幸福是別人的,我且什么都沒有,但仍然令我覺得寒酸而又安慰。叫做紅場的大商場門口,有一只特別大的螞蟻雕塑,很多人穿越在螞蟻的幾條腿之間,像小小的螞蟻人了。深夜里的螞蟻是孤獨的,因為只有它一只,如我。傍晚是好的,人很多,人們穿過它的肚腹行走,它應該有種飽脹感,也如我。旋轉木馬令我眩暈,世界像一場幻覺。
我去往的陌生之地越多,越會愛上這些平凡的事物和平凡的景象,就越不無悲哀地發現,我曾經從你身上獲得的快樂并不只隱藏在你身上,你并不是我痛苦或快樂的唯一。在我自己獨自游蕩的時光里,經常會有巨大的歡喜和憂傷突然降落在我周圍,讓我陷入曾經擁有你的那種狂喜的哭泣境地。我明白你與我并不是分別,我與這世界也不是一場爭斗。然而想到你,我總是突然會很無力。你從我身上拿走了太多屬于我的快樂,你的陰影覆蓋著我在異鄉街頭的快樂,你曾經甚至一動不動就可以取走我的生命。我獻祭一般奔赴你,差點倒在路上。
—— 去往陌生之地,愛上陌生之人,一直是我小時候的理想。你把這一切改變了。
就在這一刻,你向我走來,還招著手。我看見你拿著一本書在頭頂晃了一下。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尋常巷陌,我走了又走的地方。你從岔道口向我招手,我心里充滿雀躍的歡喜,大踏步走向你……長安不遠,金沙不近,我們還是見面了 —— 你來自金沙區,我來自長安區,不同的地理所在,道路交匯多少次,才可以如此相見?
就在我快到你身邊的時候,才發現不是你,是一個急于過馬路拿著張傳單在手里的男人。那高挑的身形太像你,包括大跨步走路的樣子。他在向我身后的一個女人招手。那個女人也是高挑的個子,穿著一雙長筒襪,很時尚的霧霾色大衣,里面則是米白色的緊身毛衣和霞飛色的及膝短裙。她滿臉通紅,喘著氣先于我奔向他,熱切地望著那個男人的眼睛。我甚至聽得見她因為激動而心臟不斷跳躍的聲響,因為她的眉毛和嘴角都看起來都在跳動,看得出她非??释矍叭?。
他用大衣裹了一下她,然后牽起她的手就走。只是我看她,而她沒有看我,那不屑一顧的樣子令我覺得好神奇。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總能令我瞬間恍惚,她們輕快的體態令我迷戀,也令我羨慕。我懷著一種苦中作樂的心情,假裝欣賞美景一樣欣賞她,側著身子打量她。我沒有那樣年輕過,從來沒有。氣溫在十度左右我就已經穿很厚,一往零度,遑論輕薄的裙子,必須加厚又加厚一層又一層的上衣和下裳,才敢出門。
他們離開我,走遠了。這時候天也像瞬間黑下來。我繼續在大街上走,捕捉霓虹燈,捕捉陌生人留在地上的影子,捕捉無家可歸的流浪貓狗,捕捉……我像個小偷一樣搜集那些出現在大街上的東西,連天空和垃圾桶也不放過。北國的風在路口搖搖晃晃地等我,一些車嗚嗚啦啦地向我按喇叭。有時我太出神,穿越紅燈而不自知。如果你在身邊也許會忍不住出手拉我……我如此四顧茫然地走,卻迄今還沒出什么事,真是奇跡。
行文盡頭,也可以做這樣的注腳,我看見的是你,陌生的街頭,陌生的城市,你突然走向我,而我不知所措。有兩種那樣的結尾,你我能一起喝一杯;或者,我們擦肩而過。而擦肩也有兩種方式,你認出了我或你沒有認出我,結果都是走開。其實也可以是這樣,在那些驟然而止的小說劇情里,這時候會有一場意外,突然而至一場車禍或大廈傾倒或其他,制造了你我的災難,你的死亡或我的死亡。你喜歡哪一種結局呢?
我們都是靠編故事為生的人,我們經常編首先讓我們自己痛苦的故事,然后讓別人去痛苦。你比我擅長此道。
關于你,想一想都疼。我的疼痛是真的,無論哪一種都令我難過。
而事實其實還可以這樣,這一切都是我編造的。在一個夏天的中部城市,炎熱令我想到愛情的荒唐,失戀之人真實的心碎,如同置身冰城。你看,離開你之后,我盡管長久自閉,但仍然不缺乏編造故事的能力。
一個男人走來,既不年輕也不老,他不帥也不丑,卻有大多北方男人的體量,修長的身子,穿著休閑的黑衣黑褲咖色皮鞋,大踏步穿過人群,從人群中走向我……也許應該補充更多的細節,而不是靠著省略,畢竟細節可以營造真實,你看了或許會有一點點痛苦,而這正是我要的。我們都喜歡細節,熱衷于把人物放在漂流的海上,四周漂浮著細節的泡沫,每一種都別有意味,色彩和體積,以及可能的氣味和聲響,都能讓人物淹沒再浮出,浮出再淹沒。我們不會讓他們輕易死掉,但絕對不會讓他們喘息得很舒暢。畢竟,這就是生活,我們要制造地獄,給他們一會兒天堂,就一會兒,給他們一些甜,然后打暈他們,或者下藥,把他們迷暈,讓他們醒來后不知所措,不知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我可以安排這么一個男人出場。如果抽掉那個同時出場的女人就更好了。你比我擅長加藝術,我比你擅長減藝術;你喜歡擴充,拉太多的人出場,一幕又一幕;我喜歡讓人物去走孤獨的隧道,讓他們最終從人群里走掉,走向更廣闊的荒野,同時也更能領會凄涼。如此說來,我們結果的省略由我造成。你如此善良,仍然為我著想,靠著配合我逐漸消失在省略號制造的雪地上的腳印里。大雪埋了我來時路,天地茫茫,我也不再是我……
其實可以是這樣的結局,這一切都是我在一個下雪夜晚走在異鄉街頭的想象。日子太寂寞了,整個天地被雪花擁抱和覆蓋,一場又一場的雪,一陣又一陣地走神。疫情加異鄉,我需要靠著想象過活……
現在,盡管離那個夜晚又過去了很多夜晚。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但我像始終置身在那個異鄉飄雪的夜晚,幻想一個人向我走來,幻想你,同時卻感覺所有的葉子都在落下來……
這個夜晚就像是我偷來的,它凄清而迷離,卻因為極北之地那種蒼闊讓我覺得生活是可接受的,你離開我最終是如此快樂的一件事。我靠著對北國風光的虛構,應該寫下更多寂寥和豐饒。雪花在天空中婆娑,我的愛如此令我簌簌發抖卻又不斷徜徉。極北之地,理想的雪冢,愛情最后的落腳之所,向黃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