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肖復興:北大荒之味(節選)

肖復興,北京人,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在北大荒插隊六年,在大中小學任教十年。曾先后任《小說選刊》副主編、《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北京市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著有各種雜書百余部。曾獲全國、北京和上海文學獎及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近著有《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擦肩而過:肖復興散文新作》。
北大荒之味(節選)
肖復興
土 豆
家常菜中,土豆常會派上用場??沙?,可煎,可炸,可煮;可單炒土豆片、土豆絲,做拔絲土豆,也可和別的菜混合雙打,如青椒土豆絲、干鍋土豆;還可做湯,排骨湯、牛肉湯、雞湯,都可以放土豆。西餐中,沙拉、薯條、紅菜湯、罐燜牛肉,也少不了土豆??梢哉f,土豆屬于菜品中的大眾情人,可以和很多蔬菜和諧搭配,烹飪出各種口味。
土豆,學名叫馬鈴薯。它最大的長處是產量高,最大的問題是容易退化。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位同學的父親是研究馬鈴薯退化的科學家,老去內蒙古和東北的土豆產地出差,研究了一輩子,也沒有完全解決退化的問題。
聽我的這位同學說,內蒙古和東北的土豆最好吃。那時候,沒吃過東北的土豆,我姐姐在內蒙古,回家探親時,會帶點兒土豆,確實很好吃。面瓤,烤著吃,蘸點兒白糖,勝過白薯。
到北大荒之后,土豆和白菜、胡蘿卜,是我們吃的菜里經年不變的老三樣。地窖里放著的永遠是這老三樣。土豆成了一冬一春飯盒里的???。好土豆比較好吃,但是,冰天雪地,地窖挖得再深再好,儲藏的土豆也常有被凍壞的。這種凍土豆出現在我們的土豆湯里,就不那么好吃了。我們不能做到它好吃時吃,不好吃時就不吃。這樣說,不是我們真對土豆有什么感情,而是餓得咕咕響的肚子已經饑不擇食。
北大荒的蔬菜,很多我都喜歡吃,但是土豆——只要一想起凍土豆,真的怎么也喜歡不起來。當地有句罵人笨的俗語:“看你長的這個土豆腦袋吧!”把人們對土豆潛在的看法道了出來。
不過,土豆開花的時候很好看,那是土豆的青春期。誰在青春期里都好看。流行過一句俗語:“二八佳人青春天,母豬都能變貂蟬?!焙螞r土豆!
描寫過土豆花的作家,我只見過汪曾祺和遲子建兩位。
汪曾祺這樣形容土豆花:“傘狀花序,有一點兒像復瓣水仙,當中一個高莊小窩頭似的黃心?!?/p>
遲子建說它“花朵呈穗狀,金鐘般吊垂著,在星月下泛出迷離的銀灰色”。
汪曾祺寫實,遲子建浪漫。一個像水仙,一個像金鐘,都極盡美化著土豆花。
其實,土豆花很小,我曾經和伙伴蹲在土豆地里,照過幾張相片,土豆花簇擁著我們。照片洗出來,那么好看的土豆花,一點兒影兒也看不出來了。
土豆,雖是菜品中的大眾情人,卻很卑微。
黃 豆
黃豆,幾乎伴隨了我的整個成長史。最初的印象,它很平常,不起眼。小時候常吃,用水泡過,可以發芽,長出小嘴,叫作黃豆嘴兒;也可以不發芽,叫煮黃豆。都是用來做炸醬面的菜碼的。
那時候,我媽常對我和弟弟說的一句話是:吃黃豆——攢屁!這是句俗語,講的是我和弟弟常說要把零花錢攢下來買這買那,我媽笑話我們說大話,什么也攢不下來。黃豆在我的眼里,跟這句俗語一樣,是個俗物。
黃豆留給我記憶最深的,是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不夠吃,父親渾身浮腫,腳面腫得穿不上鞋。忘記從什么渠道,每月補助我們兩斤黃豆,以補充營養。第一次發現,黃豆不可小覷,簡直像一味藥,竟然還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到北大荒后,第一次見到黃豆地,一眼望不到邊。豆秧長大,會結出一串串的豆莢,豆莢由綠變黃再變成褐色,鼓脹著,成熟了,里面藏著的就是黃豆,一粒粒非常飽滿,當地人稱為大豆。秋風中,豆地里颯颯作響,是夏收麥子地里沒有的聲音。那時候,看到北大荒作家林青寫的一本散文集《大豆搖鈴的時節》,便學會了“大豆搖鈴”這個詞,常在隊上編寫的演唱節目中用,以致后來不僅知青,連當地好多老鄉都知道了這個詞,在我們隊上流行了很久。
由于豆地廣,收割機顧不過來,需要人工收。隊上的知青齊上陣,每人一條壟。一條壟八里地長,天沒亮,人就站在了地頭,天黑了,還沒有割到頭。豆收是一個漫長的季節,第一年,天冷結霜了,豆地還沒有割完。這時候,豆秸變硬,有尖銳的刺,帶著冰霜,扎人很疼,必須戴上手套。有一種五根手指粘有黑膠皮的手套,最適合割豆子,但不是每人都有,便紛紛寫信向家里要這種手套。
北大荒的天氣怪,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中午格外暖和,大家在豆地里休息,等待著馬車送飯,四周很安靜,很愜意。偶爾聽見豆莢炸裂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很清脆,是那時的天籟之音。等得不耐煩了,也是肚子餓了,我們會把割下的豆秸攏成一堆,用火柴點著。豆秸很干很脆,一點就著。豆秸燒得差不多了,豆莢里的黃豆自動脫落,已經燒熟,吃起來特別香。一輩子吃過那么多黃豆,北大荒豆地里的最好吃。
有一天,不知因為什么事,一個北京知青和一個上海知青吵了起來。話趕話,火拱火,越吵越兇。最后,北京知青沒來由地罵了一句上海知青的姐姐,把上海知青徹底激怒,惡虎下山一樣撲了過去,一下把北京知青撲倒在地,兩人廝打在一起,打得不可開交。我們趕緊上前拉架,拉了半天拉不開,直到送飯的馬車來了。大家知道隨之而來的有隊長,兩人方才住手。身后的豆地,一片豆秸倒伏,豆子滾落一地。事后人們知道,上海知青確實有一個姐姐,從小和他相依為命,把他拉扯大,正在上海孤守在家。他和姐姐的感情最好。北京知青特別后悔隨口帶上人家的姐姐,不好意思地去道歉,兩人后來成了朋友。
所有知青每一次回家探親,都會帶上一袋子黃豆。場院上的糧囤里有的是黃豆,隨便拿。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帶回一點兒黃豆,隊長從來不管。在他眼里,靠山吃山,不算什么。那些年,北大荒知青的家里,缺什么都不缺黃豆。
當然,在北大荒,我們更不缺黃豆吃。不過,除了在豆地里燒黃豆吃,一般很少直接拿黃豆做菜。更多的時候是用黃豆榨油,或者做豆腐。冬天沒有菜吃,豆腐就是最好的菜了。不過,很少做炒豆腐、燉豆腐、拌豆腐,更沒聽說過麻婆豆腐,而是做豆腐湯。北大荒兵團所有的連隊,冬天都喝湯,有句流行語叫作:“從湯原到三江,兵團到處都喝湯!”
豆腐湯只是湯的一種,里面放上黑乎乎的醬油,攏上稠稠的芡,每人呼嚕嚕喝一大碗。雖然和凍土豆湯、凍蘿卜湯一樣攏芡,都被我們叫作“塑料湯”,但要比凍土豆湯、凍蘿卜湯好喝許多。
扁 豆
北大荒的扁豆,不見得最好吃,卻最難忘。
第一次吃,是剛到北大荒那天的黃昏。我們要過七星河到大興島,那時河上還沒有橋,要坐渡船過河。河水湍急,水道復雜,水底又有水草纏繞。黃昏時分,天說黑就黑下來,為安全起見,便把我們安排在當地大禮堂打地鋪睡一夜,第二天清早過河。這一天晚飯,大家分散到老鄉家吃。我到那戶農家時,一盤熱騰騰的餃子已經端上小炕桌。餃子餡是用扁豆和豬肉做的,沒放醬油,非常綠,真香。比在北京吃的扁豆餡餃子香,我貪吃吃撐,暫時忘了北京,忘了家。
非常奇怪,五十五年過去了,至今還記得那天黃昏吃的扁豆餡餃子。
扁豆花很好看,在北京我住的大院里,很多人家門前種有扁豆,紫色的小花,花瓣對開,迎風搖曳時,像紫蝴蝶,搖頭晃腦,使勁兒地飛,就是飛不起來,很著急的樣子,特別好玩。北大荒的菜園里,扁豆架一排排,列陣的儀仗隊似的,要氣派得多。滿架扁豆花盛開的時候,紫瑩瑩的,一片片鋪開,涂抹出北大荒夏天最嬌艷高貴的色彩。
扁豆并不是為了好吃才讓花開得好看,好吃的菜開的花不見得好看,正如娶進家門的媳婦,人好不見得長得好看一樣。但是,人好又好看的媳婦,到底還是讓人喜歡的,扁豆就是這樣一種讓人喜歡的菜。
不知別人怎么看,我覺得最好吃的扁豆是干扁豆,北大荒叫作干豆角。北大荒冬天長,青菜不易保存,會將很多菜晾曬成干,最常見的是茄子、扁豆。過年的時候,將干豆角和豬肉、粉條一起燉煮,是一道美味無比的年菜,扁豆浸透了肉味,很香,特別有嚼頭。也可以把干豆角水發之后,和豬肉一起剁餡包餃子,和新鮮的扁豆不一樣,里面有夏天的滋味,也有秋冬兩季時光濾過的滋味,像一幅老照片,褪了色、卷了邊,卻更讓人感慨回味。
頭一次回北京探親,老鄉看我愛吃干豆角,特意裝了一大包,讓我帶回家。在北京,沒吃過干豆角,照著北大荒的做法包了一頓餃子,全家人都愛吃。
熬茄子
味道,對人是有記憶的,就像年輪對于樹,一輩子揮之不去。大多數這樣的味道,都始自童年或青春時節,過了這兩季,人的味覺、嗅覺變得遲鈍,忘性也就比記性大了。
對于我,茄子有種特殊的味道,始自北大荒。說來有些奇怪,去北大荒前,在北京,我無數次吃過用茄子做的菜,從來沒有覺得茄子有什么特殊的味道。茄子做菜,費油,不過油的茄子,有股子土腥味兒。北大荒的茄子,卻很好吃,是和北京的茄子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那時候,就是一口大柴鍋燉的一鍋茄子,沒有多少油。把茄子帶皮切成棋子大小的塊,倒上一點兒豆油,用蔥花熗熗鍋(記憶中并不放蒜,連醬油也不放,只加鹽),把茄子塊兒一股腦倒下鍋,再加上水,沒過茄子,蓋上鍋蓋,烀爛而已。
就是這樣簡單,為什么就那么好吃,就那么讓我難忘,讓我一想起來就會覺得那股特殊的味兒撲鼻而來?
夏天,在地頭干活,中午時分,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著送飯的人挑著兩只桶,云彩一樣從天邊遠遠飄過來,一點點走近。很多時候,桶里裝的是熬茄子。那茄子連湯帶水,一點兒油星兒都見不著,在桶里面晃悠,顯得那么漫不經心,悠哉游哉,很瀟灑的樣子。
但是,就是那么好吃!沒有土腥味,只有一股子清香。有時候,切菜的人連茄蒂都帶進鍋里,茄蒂嚼不動,但嚼在嘴里的味道一樣的清新。湯是清的,一點兒不渾濁,不像北京燒的茄子連湯一起變黑。湯里全是茄子清爽的味道,還帶點兒青澀的感覺。非常奇怪,這種清爽青澀的感覺,常讓我想起初春時節麥苗返青后的田野,氤氳彌漫,朦朦朧朧。
那時的茄子是純天然的,施的是純粹的有機肥。北大荒的土地沒有一點兒污染,真的是肥得流油,插根筷子能開花。茄子從開花到結果,吸收的全是泥土里不摻假的營養。燉茄子的時候,用的是井水,不是過濾的自來水,更不是污染過的河水??赡芤灿捎谀菚r油少,更沒有那么多作料可以添加,才真正保留了茄子本身的自然味道。不像現在我們在家中或在飯店里吃的茄子,是經過了各種加工之后粉墨登場的,像是用各種化妝品精心打扮過的女人,掩蓋了本身自有的天生麗質。
春末夏初,茄子開花的時候,我到菜地看過,非常漂亮。在北大荒,茄子和扁豆、黃瓜一樣上架。扁豆和茄子都開紫花,扁豆花小,一簇簇的,密密的,擠在一起,抱團取暖似的,風一吹,滿架亂晃,跟茄子花比,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茄子花大,六大瓣,張開時候,像吹起的小喇叭,像小號的扶?;?,昂揚得很。當時沒有覺得什么,現在想,花期就是蔬菜的青春期,能夠泄露蔬菜長大后的性情,便也是茄子味道不同尋常的一種原因吧。
在北大荒,茄子做菜,也有蒜茄子、大醬燜茄子等,或將茄子晾成干,到冬天和開春青黃不接時吃。但是,說實在的,都沒有熬茄子好吃。得是在地頭,得是挑在桶里的茄子,得是有從田野里吹過來的清風,挑桶送飯來的,得是漂亮的女知青。
辣 椒
辣椒,常見。在我國,很多地方的人喜歡吃辣椒,尤以四川、湖南為最。在北京,川菜館和湘菜館很多,帶動得北京不少人也喜歡吃辣,但比起四川人和湖南人,只是淺嘗輒止。我從小住的大院是粵東會館,房東和不少人家都是廣東人,沒有一家四川人或湖南人,因此,見到吃辣的人不多。我家除柿子椒外,基本不吃辣。柿子椒,又叫甜椒,不辣。
可能是少見多怪,第一次見到吃辣吃得那么兇,是在湖南,大為驚訝。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我和同學坐火車串聯,先到廣州,然后折回到衡陽轉車到株洲,準備去韶山。在株洲,住在株洲機務段的宿舍里,中午去食堂,看見工人們在車間外,每人抱著一個鋁制的飯盒,正在吃午飯。走過他們身邊,我瞅了一眼,是米飯,沒有任何菜,只有辣椒,滿滿一層的辣椒,紅紅的,如同車間墻上掛著的紅布標語。好家伙,一頓飯要吃這么多辣椒,看著都覺得辣得慌,著實嚇了我一跳。正是八月炎熱的大暑天,湖南比北京熱多了,他們津津有味地吃得滿臉是汗。晚上開聯歡會,工人演唱湖南民歌《挑擔茶葉上北京》,心想,虧了不是挑擔辣椒上北京。
第二次見到這樣兇猛無比地吃辣椒,是兩年之后。一九六八年,我到北大荒第一年的冬天,在七星河南岸修水利,我們知青被分配到當地一個叫底窯的小村子里,住在老鄉家。我住的一家,是跑腿子窩棚,東北話管單身漢叫作跑腿子。他有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像頭生牤牛一樣壯實,不大愛說話。那時候,知青住誰家,每天晚上收工后的晚飯就在誰家吃,最后統一給飯錢。盤腿坐在炕桌前吃飯的時候,他愛喝兩口老酒,順便給我也倒上一盅。沒有什么下酒菜,他就著干辣椒下酒。一口辣椒一口酒,一盅八錢的酒,他能吃好幾根干辣椒,吃得嘴唇上沾滿辣椒末和辣椒籽。
我問他:“你這么吃,辣不辣呀?”
他搖搖頭說:“不辣!”
“不辣?酒本身就辣,辣椒更辣,倆辣碰一塊兒,還不辣?”
“真的不辣?!?/p>
說罷,他遞給我一根辣椒,讓我嘗嘗。
我沒敢吃這玩意兒,他接著勸我:“你嘗嘗,辣椒就酒,越喝越有!”
說得我忍不住笑:“人家都是說餃子就酒,越喝越有!”
他不理我的話茬兒,只顧竭力勸我:“辣椒和酒吃一堆兒,不是一個味兒,你嘗嘗,香!”
架不住他一個勁兒地勸,我只好咬了一小口紅紅的干辣椒,沒敢嚼呢,他端起酒盅遞到我的嘴邊。我只好喝了一小口酒,就著辣椒咽了下去,立刻辣得我的嗓子眼兒直噴火,不住地咳嗽。他哈哈大笑起來。
…… ……
野葡萄
北大荒的荒原上和山林里,有不少野果子,比如嘟柿、山丁子、臭李子、野草莓、野山梨……這些野果子,當地老鄉見多不怪,沒把它們當回事,偶爾會摘點兒,一般不是吃,而是釀酒。
野葡萄是其中一種,早聽說過,尚未見過。據說,野葡萄個頭兒很小,但顏色非常黑,黑得透亮,當地人稱之為黑星星,也有叫它黑美人的。這樣的稱呼,盡管極盡諧謔夸張,但在北大荒所有野果子中,卻因此顯得與眾不同、得天獨厚、獨此一家,起碼讓它從低賤的野果子升堂入室,如星星一般縹緲、如美人一樣高貴了一把,頗有些灰姑娘搖身一變成公主的意思。
在北大荒六年,我只見過它一次。是秋天開荒的時候,荒草開始由綠變黃了,荒原上,無邊的荒草搖蕩著渾黃的波浪,從眼前一直滾滾涌向天邊的地平線。那是北大荒最壯觀的景象。人站在荒原里,荒草淹沒到你的胸前,浩瀚的天空籠罩著你的頭頂,你會感到,人是那么的渺小無助。
那時候,我當了幾天的統計,拿著三角大拐尺丈量地號,然后畫上準確的方位和地塊的平面圖,這是為開發這片荒原做的前期準備。在荒原上行進的時候,突然聽見走在我前面的伙伴喊了一聲:“快看,黑星星!”
起初,我沒反應過來,沒有想到黑星星就是野葡萄。他又沖我喊了聲:“黑星星!”
我跑了過去,看見一片矮矮的灌木叢中,幾枝不高的枝葉間,綴著兩串葡萄珠,比北大荒的大豆粒還要小,比在北京見過的玫瑰香小得更多,卻也紫得更多,紫得發黑發亮,在陽光的照射下,一閃一閃,像活了似的小精靈。這便是野葡萄了。它們竟然藏在這里,如果不是被我們意外看見,它們再是如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再是如美人一樣美滋滋地顧盼招搖,也只能藏在深閨孤芳自賞而無人知曉,獨自開花結果垂落,然后爛掉或者被野鳥吃掉。和這一片無邊無際的茫?;脑瓕Ρ?,它顯得比我們還要渺小。
我們把這兩串野葡萄摘了下來,我先吃了一顆,好家伙,酸得要命,能酸掉牙。我們把它們拿回宿舍,誰都嫌酸,都沒有吃,就放在窗臺上。眼瞅著有些被風吹掉在地上,又被人們不經意地踩碎;殘留在窗臺上的,也逐漸萎縮,直至爛掉。好漢不提當年勇一般,再也沒有了晶亮晶亮黑星星或美兮倩兮黑美人的模樣。我有些后悔,還不如不摘,就把它們留在荒原里,還能多存留幾日的芳華,起碼給我留下一點兒美好的回憶。
我曾經寫過一首有關黑星星的小詩,其實是自況:
秋晚荒原里,晴云去忘歸。
蕭條花自落,寂寞雁孤飛。
惆悵鳴山雀,殷勤采野薇。
黑星星踩碎,淚濺暗傷悲。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