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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3年第8期 | 王祥夫:狼尾頭
    來源:《山花》2023年第8期 | 王祥夫  2023年08月09日08:21

    王祥夫,作家,畫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并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術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雙年獎。

    然后,他們全家就都決定先去飯店大吃一頓,他們從那個誰也不想去的地方剛出來,那個地方肯定是誰也不想去,但他們必須去,他們在那地方剛辦完了事,緊接著就接到了從醫院那邊打過來的電話,這簡直是太叫人吃驚了,簡直是要讓人驚掉下巴。醫院那邊的人在電話里低聲慢氣地說這件事對不起真是弄錯了,“你們的母親并沒有死,而且開始吃東西了?!?/p>

    這可真是太讓人吃驚了,大衛的家人你看我我看你。

    “這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贝笮l說。

    大衛的家人都懷疑是不是醫院那邊打錯了電話。那個已經被埋在地下的人到底是誰?不是他們的母親?居然不是他們的母親!醫院怎么會這樣?這實在是太離譜了,他們整整忙了三天,結果那人竟然不是他們的母親!三天以來他們還不停地流眼淚,流眼淚是會傳染的,一個人在那里流,緊跟著別人也會流,哭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個人哭,別人也會跟著來。他們現在都奇怪自己怎么就從沒懷疑過死者不是自己的母親?不過這種事的發生概率太低了,他們誰也想不通這事怎么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們現在倒是有些責怪自己怎么就沒有把那個袋子拉開看一下,哪怕是拉開一個很小的口子,只看看里邊的那張臉就可以。但醫院說那個袋子必須拉得嚴嚴實實,那個袋子被噴了消毒液,味道很嗆,就是這么回事,這沒什么好說的。

    “怎么會有這種事發生?我們居然打發了一個誰都不知道是誰的死人?!贝笮l的大姐對她的丈夫說,她的表情是既吃驚又憤怒,“怎么還會有這種事?”

    “這種事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贝笮l側過臉對他的女朋友說。

    “是有點嚇人?!贝笮l的女朋友小聲說。

    “那個人到底是誰?”大衛看著他的大姐,大姐的樣子現在越來越像是他們的母親。

    “太嚇人了?!贝笮l的女友又在一邊小聲說,用手拉了一下大衛。

    “人活著就是不停地煩,這就是人生?!贝笮l忽然來了這么一句,這是他的口頭禪。

    大衛抬頭看著旁邊的那棵樹,那是棵很大的樹,上邊居然會有三個鳥窩。即使是在這種時候,大衛還是把這話對他的女友說了出來,大衛說樹上最大那個鳥窩差不多會有五十厘米乘五十厘米大。

    “也許是個老鷹的窩,明年它們還會回來?!贝笮l說。

    “這時候你還有心思說鳥窩?”大衛的大姐馬上在一旁對大衛說,“那個人跟咱們有什么關系?”

    大衛知道大姐說的那個人是誰,就是剛剛被他們埋在了地下的那個人。

    “這件事得馬上跟醫院交涉一下?!贝笮l的大姐夫說。

    “吃完飯,見了醫院的人,要說就說到點子上,把咱們一共花了多少錢先說清楚?!贝笮l說。

    大衛穿著一件很舊但很漂亮的棕色皮夾克,這是一件飛行員的皮夾克,是他父親留給他的。

    大衛說三天了,真不敢想自己的那些客戶們會被氣成什么樣,雖然他已經向他們解釋了,他對他們說誰都有母親,但未必是每個人的母親恰好都會在這幾天突然去世,大衛這么一說,電話那頭的客戶們馬上就都不再說什么了,有些客戶甚至還會安慰他幾句,“不要太悲傷,這種事是遲早的事?!?/p>

    整整三天,大衛的女友一直陪著大衛,這讓大衛的家人都很感動。大衛的家人都希望他們趕快結婚。大衛已經不小了,談過不少女朋友,但后來都分了手,大衛現在的興趣一直好像都在戶外野營上,自從從部隊復員回來,就熱愛戶外活動,熱愛上了觀察鳥。

    “在這個世界上,最高級的動物其實是鳥,它們可以在天上到處飛?!贝笮l對他的女友說。

    道邊的樹葉已經都黃了,只要一刮風葉子就會飄落下來,大衛和他的親戚們忽然誰都不再說話,他們一時都沒了主意。他們從那個地方出來了,他們還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達可以通車的大路。他們一時都不說話,只顧走路。那個死去的人,他們現在都在心里想那個死去的人可能是個什么人?怎么就被當作了他們的母親?醫院可真夠缺德的,三天以來,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那不是他們的母親,但現在他們已經無法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再說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對他們已經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問題是那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堆骨頭渣子和灰,那些渣子和灰現在被裝在一個漂亮的盒子里并且被埋在了地下。那真是一個花花綠綠看上去充滿了生機的漂亮盒子,上邊雕刻著仙鶴和其它什么鳥,它們在歡快地飛翔。挑選這個盒子的時候,那個小老板還說你們最好不要弄錯,這種東西女人用的都是仙鶴和鳥,男人的才是龍。

    “去那個世界,女人一般都騎仙鶴,男人才騎龍?!?/p>

    “差不多就像坐過山車?!贝笮l馬上跟著來了一句,差點笑了出來。

    那個年紀輕輕的小老板是溫州那邊的人,長得很漂亮,他看著大衛也笑了一下。大衛奇怪這么漂亮的年輕人怎么會做這種工作?在大衛的想象之中做這種工作的人都應該是糟老頭子。那個年紀輕輕的小老板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留著很長的指甲,兩只手上的大拇指指甲都很長。

    大衛的女朋友小聲對大衛說,他們南方人留指甲主要是為了吃海鮮。

    大衛看了一眼女朋友,想不出吃海鮮與指甲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早上,在殯儀館的時候,大衛和他的親戚們每人還領到了一份三明治和一袋奶,還有一顆雞蛋,但大衛發現幾乎沒人動那些東西,不少三明治和牛奶都原封不動地放在椅子上,估計過后還會被發給下一撥人。

    昨天剛剛下過一場冷雨,現在氣溫也真夠低的,大衛和他的親戚們的意見一樣,決定先去吃飯 ,把肚子問題解決了然后再去看躺在醫院里的母親,然后再跟醫院那邊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地說清楚,把這幾天花掉的各種錢全部要回來。

    “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奇跡?!贝笮l忽然笑了起來。

    大衛的親戚們看著大衛,也都跟著笑起來。

    “你們還有心思笑?!贝笮l的大姐說,其實她自己也在笑。

    于是,他們就都去了飯店,那家飯店的門口掛著一只很大的鴨子,油光光的樹脂鴨子。這家飯店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梅菜烤鴨子,鴨子的肚子里塞得滿滿的都是那種好吃的梅菜,人們都很喜歡用鴨子肚子里的梅菜下米飯,所以這道菜去晚了總是點不到。這道菜有個好聽的名字:“梅鴨”。

    去飯店之前大衛和女朋友回了一趟家,大衛的女朋友對大衛小聲說怎么也得換換衣服。她這話是對大衛說的,但被其他的人聽到了,其他人也都馬上覺得是有必要把衣服換一下,從那種地方回來是應該換換衣服,所以幾乎是所有人都馬上回家換了一下衣服。

    “從那種地方回來,是應該換一下衣服?!贝笮l的大姐說。

    “咱們待會兒見?!贝笮l的二姐說,好像是對大衛說,又好像是在對別人說。

    “我不但沒胃口,對什么事好像都沒興趣了?!贝笮l一邊走一邊小聲對女朋友說。

    “我也是這樣?!贝笮l的女朋友說。

    “你真不該跟我去那種地方?!贝笮l抬起一條胳膊摟住女友,“那種地方一個人一輩子只去一次就夠了?!?/p>

    “這種事,忙了三天,原來那不是你母親?!贝笮l的女友突然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衛看著女朋友的臉,他此刻倒有了饑餓感,想吃東西了。香腸,大衛馬上就想到了香腸,他最近吃到了一種很香的香腸,陳皮腸,南方朋友寄過來的,香腸里有陳皮,味道很特別,以前沒吃過,很好吃。

    大衛和女朋友回家把衣服都換了,大衛的女朋友還順便去衛生間洗了一下臉。

    這時大衛忽然有了新的主意。大衛正在用一塊抹布擦皮夾克,皮夾克這種東西是越老越有味道。大衛看著女友,說他現在不想去醫院了,那頂新搞到的戶外露營帳篷咱們還沒用過。

    “就等著跟你一起去?!贝笮l說。

    “這話挺好的?!贝笮l的女朋友說。

    “要不這就去,咱們不去吃飯了?!贝笮l說。

    “你媽你不管了?”大衛的女友說。

    “有他們呢?!贝笮l主意已定。

    “應該先去醫院?!贝笮l的女朋友說。

    “這事可夠麻煩的,我今天不想讓自己再麻煩了?!贝笮l說。

    “是夠麻煩?!贝笮l的女友也說。

    “問題是咱們誰也不知道那人是誰?!?/p>

    大衛很小心地不說“那個死人”,或者是“那個被燒成了骨頭渣子的人”。問題是,他們一直都以為那就是他們的媽媽,他們哭得真是夠可以的,他們都想不到自己會哭成那樣,個個都哭得“稀里嘩啦”,尤其是大衛的大姐和二姐,她們簡直都被自己的哭給感動了。

    “你說說這都是些什么事,哭了老半天,但那居然不是我媽?!?/p>

    大衛又說,“這醫院真是太壞了,還在電話里邊說我媽一醒來就吃了一顆雞蛋?!?/p>

    大衛的女朋友看著大衛,不知道他這話什么意思。

    “我媽有三年都沒吃過東西了,植物人會吃東西嗎?會吃東西還是植物人嗎?”大衛說。

    “醫院也真是太離譜了?!贝笮l的女友說。

    “我看是麻煩事來了?!贝笮l又說,“我看這是醫院自己給自己找麻煩?!?/p>

    “是麻煩?!贝笮l的女朋友看著大衛,“你想想,墓地、骨灰盒子、各種費用,都得算得清清楚楚,都得一筆一筆去跟醫院去要,一分也不能少,還有你大姐二姐你姐夫他們從外地飛過來的機票錢,還有他們這幾天住賓館的費用,都得讓醫院出,因為這事是他們搞出來的?!?/p>

    大衛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他電腦前邊那把可以不停打轉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扶手上的人造革已經破了,被大衛用同樣顏色的人造革粘了一下,大衛的手很巧,現在居然一點都看不出來破綻。

    “這可真不是一般麻煩,各種花費都得算清,醫院必須出這筆錢?!贝笮l的女朋友又說。

    “肯定是這樣?!贝笮l說,“這可不是一筆小數字,光公墓那塊兒地就十萬?!?/p>

    “沒錢真是死不起?!贝笮l的女友說。

    “這筆錢肯定得讓他們醫院想辦法?!贝笮l說,“我們該走了,我們這就去湖邊,我今天可不想再麻煩了?!?/p>

    “你這么做是不是有點麻木?”大衛的女友說。

    大衛看著女友,知道她的意思。

    “去和不去一樣,快三年了,我媽誰都不認識,她是植物人?!贝笮l說。

    “要是當時拉開一條縫看一下就不會出這種事了?!贝笮l的女友小聲說。

    “那可是尸袋?!贝笮l說。

    “反正你們都有點麻木?!贝笮l的女朋友說。

    “問題是現在的我們都生活在麻木之中?!贝笮l說。

    “所以說喝酒也許是件好事?!贝笮l的女友說。

    “我這么做也是為了讓自己不麻木?!贝笮l說,順便把一捆純凈水提在了手里。

    “對,把水帶上?!贝笮l的女友說。

    “今天晚上咱們也許要麻木一晚上?!睆募依锍鰜淼臅r候大衛又說。

    “誰又把垃圾放過道了?”大衛的女友說。

    “其實你也喜歡麻木,又麻又木?!睆臉堑莱鰜硗嚹沁呑叩臅r候大衛又說。

    “你穿皮夾克挺漂亮?!贝笮l的女友說。

    “是皮夾克漂亮?!贝笮l說。

    大衛穿的皮夾克太老了,是他父親留給他的。當年大衛的父親出去打獵就總是穿著這件皮夾克,皮夾克的肩膀那地方都有點裂了,大衛給那地方抹了點用來擦手的綿羊油,這方法是大衛的一個朋友告訴他的,所以那地方皮子的顏色和別的地方不太一樣。

    然后,大衛和女友就去了那個湖邊。湖在城市的東邊,不遠。能聞到湖水的氣息了,能看到湖了,大衛把車停下來,和女友從車上跳了下來。在這種季節,湖面是灰白色的,雖然還沒有上凍。大衛已經和大姐通了電話,他說他累了,女朋友也累了,“不去了,不想吃東西?!贝笮l說他想和女朋友單獨待一待。大衛的那些親戚在那邊已經點好了菜,聽大衛在電話里這么一說他們便開始吃他們的,他們的興趣一時都轉移到了梅菜鴨子上,這道菜可真不錯。這個季節,店里的顧客很少,窗外的落葉打得窗玻璃“唰啦唰啦”直響。這也就是說他們是坐在臨窗的地方,大衛的大姐跟服務員要了三個塑料餐盒,她把桌上的每樣東西都夾了一點放在了餐盒里邊,待會兒她會把這些東西帶到醫院里去。

    “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這么好的梅鴨?!贝笮l的大姐說。

    “她當然一點也不會吃,她會吃就好了?!贝笮l的二姐說。

    “唉,人活著沒什么意思,我跟你們說,也許她什么都知道?!贝笮l的大姐說。

    “也許吧?!贝笮l的二姐說植物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不能說它們不知道。

    “也許她什么都知道?!贝笮l的大姐又把這話說了一次。

    桌上的人忽然又都笑了起來,醫院那邊的人居然說她們的母親吃了一顆雞蛋。

    “真的,也許她什么都知道?!贝笮l的大姐又說。

    大衛的親戚們當然都知道大衛的大姐是在說誰,大衛的姐姐甚至還往盒子里夾了一條鴨腿,雖然她知道母親不可能會吃任何東西,但這么做好像能讓她心里得到一點安慰。其實她現在心里有些發愁,其實別人也都在心里有那么點發愁,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母親忽然又醒過來意味著什么,他們的母親變成植物人足足有三年了,從頭一年開始他們就給母親請了一個從鄉下來的女護工,那個女護工的臉紅撲撲的,勁可真大,飯量也大。母親一個人的退休金根本就不夠用,所以他們每個人每個月都還要給母親打些錢來。給母親雇了護工之后他們輕松了許多,他們去醫院的次數也少了,他們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因為每個月給母親一些錢,所以他們都覺得他們自己很孝順,聽說母親去世他們好像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氣,但沒想到又出了這種事,人等于是又活過來了。

    “醫院真夠缺德的?!贝笮l的大姐說,“他們怎么會弄出這種事?!?/p>

    “那個護工呢,她那會兒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大衛的二姐說。

    大衛母親請的是那種整天不離病人的護工,既然她在,怎么會出這種錯?

    “到底錯在哪兒?”大衛的大姐夫說。

    大衛的親戚們忽然都覺得事情嚴重了,但他們又想不出會嚴重到什么地步,醫院怎么會出這種差錯?

    “所有的花費必須都得讓醫院出?!贝笮l的大姐說。

    大衛的大姐說話的時候別人就都看著她。

    “要不要讓醫院給咱們精神賠償費?”大衛的大姐的眼神像是看著每一個人。

    “這個太應該了?!贝笮l的二姐說,“好在我心臟沒問題,要不早就哭過去了?!?/p>

    他們就這樣一邊吃飯一邊說著這件事,越說越來火。然后他們就去了醫院。醫院門口排了很多人,他們都在等著進醫院,但他們都不能一下子就進到里邊。風這時候刮得很大,樹葉子打在人臉上生疼,這你就知道風有多大了。醫院對面是個公園,有人在里邊走來走去,在用一個耙子摟地上的樹葉子,還有幾個人在那里聊天,他們都是些沒事的閑人,刮風并沒影響到他們的興致,但醫院這邊的人們誰也看不清那邊人的臉,因為他們都戴著口罩。

    醫院門口的人也都戴著口罩,所以他們也是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大衛把那頂黃色的戶外帳篷搭在了湖邊景區規定允許搭帳篷的地方,現在這個季節,熱衷來戶外玩兒的人已經很少了,不遠的地方有一頂藍色的帳篷,也許是看到那頂藍色的帳篷大衛才會把自己的帳篷也搭在這里。

    大衛的女朋友說要去水邊看看。

    “去吧,最好別掉水里?!贝笮l說。

    大衛忽然從背包里取出來一個皮面的小筆記本往上邊記著什么。還沒等女友開口問,大衛就說,“我馬上就來,我想起來了,不記下來也許會忘掉,要一筆一筆都記清楚,馬上把錢退給人家?!?/p>

    大衛這么一說他女友就知道他在記什么了。

    大衛的母親去世后,朋友們發來不少白包,包里的錢數五百一千不等。

    “這下好了,還得一筆一筆退回去?!贝笮l笑了起來,“該死的醫院!”

    大衛的女友也忍不住笑了,這事可真是太好笑了。

    “該死的醫院?!贝笮l又大聲沖著湖那面罵了一聲。

    湖水已經涼到不可能游泳了,大衛和女友看到有人在那邊垂釣,一只白色的大水鳥在湖面上飛過來又飛走了,又飛過來又飛走了,它總是在湖面上繞圈子。這時候大衛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沒接。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他看了一下,還是沒接。

    大衛對女友說,“你看這棵大樹,上邊的鳥巢也夠四十乘四十,這說明里邊住的也是大鳥?!?/p>

    大衛的女友也抬起頭來看那個鳥巢,這一點她挺佩服大衛的,一眼就能看出尺寸。

    “猛禽之類的,它們晚上也許就會回來,你看地上它們拉的那些屎?!?/p>

    “可別把屎拉在咱們的帳篷上?!迸颜f,“白花花的?!?/p>

    “哪會?!贝笮l說,“不過也說不定?!?/p>

    “它在找魚呢?!贝笮l又對女友說那只在不停飛來飛去的大鳥。

    那只白色的大水鳥此刻落在了南邊那座水泥大橋下邊的一個小洲上,成了一個白點子。

    “再過幾天會有大量的候鳥飛來,它們大約會在這里待兩三天,最多兩三天?!贝笮l說。

    大衛的女友知道大衛拍過不少鳥,因為拍鳥他和朋友去了不少地方。因為一有時間他就會去拍鳥,所以他的活動區域越來越大,朋友也越來越多。他們都是鳥友,研究各種鳥。

    “它們生在這里,長大后還會回到這里?!贝笮l說。

    大衛的女友說這個她也知道,候鳥幾乎都這樣。

    “而且它們還會再回到它們出生的那個窩里邊去,在里邊再孵化小鳥?!?/p>

    大衛的女友說這可是她第一次聽到。

    “所以說它們的窩就是它們的祖產,它們可以一代一代都住在那個窩里,除非那個窩不在了。人可不行,根本做不到這一點?!贝笮l說,“人太悲哀了?!?/p>

    “這真是比我們要好多了,起碼我們辦不到?!贝笮l的女友說。

    “所以真想能掙了錢買個小島?!贝笮l說。

    “要是能出去,你想去什么地方?米國嗎?”大衛的女友看著大衛。

    “王八蛋才去米國,在米國買得起豪宅的人幾乎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媽的?!?/p>

    大衛馬上又說咱們說這個做什么,“沒意思,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咱們不必關心他們?!?/p>

    “我是說,你一旦可以出去你想去哪個國家?”

    “去墨西哥,我一直想去那里拍藍蜂?!贝笮l說藍蜂漂亮死了。

    “什么是‘藍蜂’?”

    “藍色的蜜蜂,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贝笮l說這種藍蜂只有墨西哥才有。

    “像藍色的甲殼蟲嗎?”

    “對,金龜子,亮的,不知誰給它們鍍的金子?!?/p>

    大衛的女友有點走神,她想不出這樣的蜜蜂應該是什么樣。

    “那種大型鳥有時候晚上會飛回它們的巢,白天再飛出去?!?/p>

    大衛又開始說大鳥,抬著頭。他說的大鳥一般都是猛禽,老鷹或者別的什么。

    “隼不大但也是猛禽?!贝笮l用手比劃,“就這么大?!?/p>

    大衛的女友說她還沒有見到過隼。

    “所以說,有些東西不是大就厲害,有些東西看上去不大但也相當厲害?!贝笮l說。

    “我怎么就沒見過隼?”大衛的女友說,“這種鳥是不是有點神秘?”

    這天晚上大衛就和女友住在了湖邊,不遠處那個藍色帳篷也沒拆,天黑后那個帳篷里也出現了燈光。大衛和女友吃了點東西。他們在帳篷里能聽到湖水的聲音,他們在湖水的聲音里睡得很香。然后天就亮了。天亮后大衛從帳篷出去,湖邊的霧很大,因為霧的關系,大衛現在看不到那頂藍色的帳篷了。

    也就是這時候大衛的電話響了。大衛想了想還是接了。

    “媽這回可真死了?!彪娫捓锸谴蠼?。

    “這回是真的嗎?”大衛說。

    “這也算是一種結束,媽的苦難終于結束了?!贝蠼愕穆曇糸_始變了,開始顫抖。

    大衛的大姐是中學語文教師,她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師。大姐的聲音里居然還能讓人聽出來悲傷,其實別人的悲傷早就讓時間消耗光了,感情有時候也是一種預支,包括悲傷,像是一壺水,倒光了就沒有了。

    “悔不該我們昨天晚上都回去睡了,你知道醫院是不讓任何人留宿的?!贝笮l的大姐說。

    “這也不是什么壞事,起碼媽不再受罪了?!贝笮l說。

    “早上起來護工發現媽的半個下巴掉下來了,這回可真完了?!贝笮l的大姐說。

    “怪嚇人的,下巴怎么會掉下來?”大衛給嚇了一跳。

    “人就這么回事?!贝笮l的大姐突然開始抽泣。

    “我這就回去,這就回?!贝笮l說。

    這時大衛的女友也從帳篷里邊鉆出來了,她手里拿著把梳子。

    “看到大鳥沒?”她以為大衛在看大鳥。

    “我媽這回可真死了,這回是真的?!贝笮l奇怪自己好像也沒有一點點悲傷。

    大衛的女友看著大衛,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找不出要說的話。

    “但愿這次沒搞錯?!贝笮l居然笑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大衛的女友開著車,大衛想讓自己想想小時候母親的事,但現在是連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真沒意思,我大姐說我媽的下巴掉下來了?!贝笮l說。

    “怎么回事?下巴?”大衛的女友說。

    “其實誰活著也都沒什么意思,折騰到最后也都是個死?!贝笮l說。

    “你得先去把頭發給理了,這回可真得理發了?!贝笮l的女友對大衛說。

    大衛他們這地方的風俗是,父母去世后三個月內不能理發。

    “這回弄不好我會全部推光,光頭?!贝笮l說。

    “先去理發?!贝笮l的女友說。

    “對,先去理發?!贝笮l說。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就又已經是春天了,這個春天連著下了幾場雪,所以樹綠得好像要比往年都早。下雪的時候,大衛會在窗臺外邊的那只大碗里放一些米,這樣可以讓那些總是在小區里飛來飛去的斑鳩不至于餓死。鳥類們都怕下雪,只要一下雪它們就有可能什么都吃不到。這天早上大衛一起來就覺得自己應該去理發了,他先是看了一下日歷,然后去了衛生間,他一邊小便一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從時間上講真的可以了,一轉眼,三個月了。

    洗臉的時候,大衛聽到隔壁有人在說話,但聽不清他們唧唧歪歪都在說些什么。隔壁的年輕人剛剛把房子裝好準備結婚,有時候大衛在走廊里邊碰見這個年輕人還會說幾句話,知道他以前是省隊踢足球的,現在是少體校的教練。大衛家衛生間的隔壁就是年輕人家的衛生間。

    大衛又從鏡子里看自己,鏡子里的自己正在用手弄自己的頭發,大衛的頭發現在可真是太長了,“差不多夠十七八厘米了?!贝笮l對自己說。三個月頭發會長這么長真是讓人想不到。

    “狼尾頭好看不好看?”大衛馬上給女友打了個電話,他有什么事情都喜歡跟女友說說。

    “我想起來了?!贝笮l的女朋友卻來了這么一句。

    “我跟你說狼尾頭,你卻說你想起來了,你想起什么來了?”

    大衛說自己頭發的長度現在正好可以留這種狼尾頭。

    “我想起來了,到今天正好三個月?!贝笮l的女友說。

    “中午一起吃飯吧?!贝笮l說咱們去吃包子。

    大衛的女友說這個主意很好,她也想吃包子了,再來個芝士烤榴蓮。上次,那個放在長形盤子里的芝士烤榴蓮端上來的時候差點燙了大衛女友的嘴,她是太愛吃那道菜了。大衛的女友問大衛現在在做什么?“在洗臉,待會馬上去理發?!贝笮l說。隔壁的年輕人好像在那邊打起來了,挺激烈的,弄出了好大的動靜,這時候一架飛機正從大衛他們小區的上空飛過,好一陣“轟隆隆轟隆隆”。

    “中午你就到卷毛那兒去找我,做狼尾頭我看用不了多長時間?!贝笮l對女朋友說。

    大衛穿上了他的皮夾克,天還沒怎么熱,這幾天他就一直穿著那件皮夾克,他喜歡那件皮夾克。大衛下樓,去車庫,把車開出小區,然后,大衛就坐在了理發館的椅子上,大衛希望這時候理發店別有那么多人,想不到還真是這樣,小理發店里沒有一個人,當然除了理發師卷毛。大衛進來的時候那個卷毛正在掃地,把剛才顧客留下的頭發一點一點掃在一起,然后把下邊是一個大鐵盤的理發椅子半掀了起來,把碎頭發一下子都掃到了大鐵盤的下邊。卷毛的兩個年輕徒弟最近都走了,一個去別的地方開了個小發廊,一個每天早上在花園的門口賣一種叫“金針”的干貨。

    “好家伙?!贝笮l進來的時候卷毛叫了一聲,像是挺吃驚。

    “你叫什么?”大衛說,“你還沒見過頭發長的人嗎?”

    “我還以為你去別的地方理發了?!本砻f。

    “沒人會理一次發換一個師傅,頭發讓誰理都是一輩子的事?!贝笮l說男人起碼都這樣。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本砻f。

    “現在好人不多?!贝笮l說。

    大衛看著卷毛,他們的關系很鐵。大衛發現理發的椅子背后,窗臺那邊的小桌子上出現了一臺打印機,被一塊白布蒙著,大衛不知道理發館要一臺打印機做什么。窗臺上還養著兩盆多肉,又小又碎。另外的那個窗臺上也養著兩盆,也是又小又碎。

    “那件事完了沒?”卷毛問大衛。

    “說清楚點兒,哪件事?”大衛當然知道卷毛是在問哪件事。

    “還會有哪件事?”卷毛說,“醫院可真是太離譜了,沒有他們那么離譜的?!?/p>

    “誰碰上這種事誰都算倒霉?!贝笮l坐下了,卷毛讓他再重新坐一下,坐到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理發師一邊張羅一邊對大衛說,“其實大家都知道你那么做沒錯,太開心了,你真是沒一點兒錯?!?/p>

    “醫院太壞了,他們根本就不想理賠?!贝笮l說。

    “那不行,那個死人與你們又沒有任何關系,這全是醫院的錯?!崩戆l師說。

    大衛對卷毛說醫院那邊之所以直到現在還沒理賠,完全是因為那個死人是個孤寡老人,醫院說根本就找不到她有什么親人,她就一個人。她以前是毛紡廠的女工,但那個廠子早就不在了。

    “要是她有一大筆遺產或者有幾套房子你看看她會不會有親人,到時候數不清的人都會說自己是她的親戚,就這么回事,問題是她肯定沒有錢?!本砻f。

    “所以找不到人就得讓他們醫院出,一分也不能少,這是醫院的事?!贝笮l說醫院還想把這事往那個小護士身上推,說是那個小護士打錯了電話把事情搞成了這樣?!暗珕栴}是……”大衛說那個小護士現在也不知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醫院說那個小護士是臨時工,所以有許多事不歸醫院管。

    “那個院長讓我們去找那個小護士,你說這能不能說通?”大衛說。

    “你一點錯都沒有,錯都在醫院?!本砻f。

    “是啊,醫院那邊的話根本就說不通!自相矛盾亂七八糟!”大衛說。

    卷毛站在大衛的身后,用兩只大手框住大衛的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

    “是不是太長了?”大衛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可不?”卷毛也用手抓了抓大衛的頭發,這里抓抓,那里抓抓。

    “留狼尾頭夠不夠長?后邊?!贝笮l說。

    理發師又在大衛的頭發上抓了一下,這次是抓后邊,抓住,松開,又抓住。

    “太好了,狼尾頭這個想法真不錯?!本砻f。

    大衛又抬起手抓了一下自己后腦勺的頭發。

    “你說狼尾頭真好嗎?”

    “好,當然好,這地方,還有這地方,再上點錫紙燙?!本砻檬种冈诖笮l頭上點了點。

    “三個月沒白過,想不到可以留狼尾頭?!贝笮l說這也算是收獲。

    “你的事網上都有了,你知道不知道人們都站在你這邊?!本砻f。

    “因為醫院實在是不像話!”大衛說。

    “你那么做真是太讓人開心了?!本砻蝗蝗滩蛔⌒α似饋?,那事讓人很開心。

    大衛從鏡子里看著卷毛,知道他又要說什么了。

    “我要是你也會那么做,這個醫院真是壞透了?!本砻f。

    “留狼尾頭的人感覺就像是戰斗機?!贝笮l說。

    “是那種感覺?!本砻f,“你就是戰斗機,你太牛了?!?/p>

    大衛知道卷毛在說什么,自己的事現在幾乎是每個人都知道了,那真是一件讓人們覺得很開心的事。

    “醫院既然那么說,你說我能不把那個盒子從地里挖出來嗎?”大衛說。

    “那必須,那又不是埋她的地方?!本砻f,那片地又不是白給的。

    “光那塊兒地就十萬?!贝笮l說。

    “十萬不算貴?!本砻f。

    “醫院既然那么說,你說我能不把她從那個盒子里拿出來嗎?”大衛說。

    “那必須,那種盒子也不便宜?!本砻f。

    “一萬多,光一個盒子就一萬多?!?/p>

    大衛一說這個就來氣,“比如,你說,比如那盒子就是房子,我媽還沒住進去就讓那個誰也不知道是誰的人先進去住了幾天,好在那些骨灰都放在一個袋子里,提出來就行?!?/p>

    “你就把它從盒子里提出來了?”卷毛說。

    “那當然了?!贝笮l說。

    “做得對,你又不認識她,這事得讓醫院去負責?!本砻f。

    卷毛把一只手放在大衛的肩膀上,從鏡子里看著大衛。

    “其實這都怨那個院長?!贝笮l說。

    卷毛的臉上泛著紅光,他希望聽大衛的講述。

    “是不是你直接就提著那東西去了,也沒人攔你?”卷毛說。

    “我推開門就進去了,然后我再使勁把門帶上,那個院長的辦公室里當時還有兩個人?!贝笮l說。

    卷毛把另一只手也放在大衛的肩膀上,他從鏡子里看大衛。

    “講啊,別停?!本砻f。

    “就這么回事?!贝笮l說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那個袋子里放的是那個人的骨灰,是我對他們說的,我說那個人就在這個袋子里,我把她給你們送來了,你們好好處理吧。就是這么回事?!澳莻€院長馬上就跳了起來,倒吸了一口氣,大聲說你開什么玩笑!”

    “這地方是你隨便開玩笑的地方嗎?你是不是想跟保安談談什么?你是不是想跟保安談談什么?你是不是想讓保安馬上過來?”醫院院長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也煩透了,他忽然把胳膊抬起來對大衛大聲說,“你給我出去,從這里馬上滾出去?!?/p>

    “這是院長辦公室!你以為是什么地方,提上東西馬上滾!”院長又大聲說了一句。

    醫院院長忽然有點岔氣,大衛都能聽到他喉嚨里“咝咝”的聲音。也是院長的這句話激怒了大衛,這么一來,故事就到了高潮,或者可以說是一種結束,但實際上這件事到現在還沒有結束。所以只能說是事情發展到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令人十分激動的畫面,畫面的細節是:一些灰黑色的東西還有一些碎塊狀的東西突然被大衛從袋子里一下子沖著院長抖摟了出來,院長的辦公桌上馬上騰起了一片接近小型沙塵暴的灰霧,那是袋子里的骨灰和骨渣子,它們都被大衛抖摟到了院長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上有一個大玻璃煙灰缸,院長居然抽煙,還有一個大玻璃茶杯,還有一左一右各一摞的文件,還有一個大海螺,是院長去年夏天從海邊帶回來的,還有幾個琥珀色的空瓶子,里邊不知道放著什么液體,桌上還有個眼鏡盒子,還有手機,還有四五支筆。

    “前后就這些,完了?!贝笮l笑著對卷毛說。

    “真好?!本砻f。

    “但這事沒完?!贝笮l又說。

    “對,當然沒完?!本砻f。

    “肯定沒完,我們的錢也不是刮風逮的?!贝笮l說。

    “說得對?!本砻f。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轉人了。我轉一只大鳥,可以到處飛?!贝笮l說。

    “你應該轉一頭狼才對!”卷毛說。

    卷毛突然又笑了起來,他把雙手從大衛的肩膀上拿開,他準備給大衛理他的狼尾頭了。他笑著,像是看到了一些灰黑色的東西還有一些碎塊狀的東西被大衛從袋子里一下子沖著院長抖摟了出來,院長的辦公桌上已經騰起了一片接近小型沙塵暴的灰霧,袋子里的那些骨灰和骨渣子都被抖摟到了院長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上是一個大玻璃煙灰缸,院長居然抽煙,還有一個大玻璃茶杯,還有一左一右各一摞的文件,還有一個大海螺,是院長去年夏天從海邊帶回來的,還有幾個琥珀色的空瓶子,里邊不知道放著什么液體,還有個眼鏡盒子,還有手機,還有四五支筆。

    除此,還有什么,你自己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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