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3年第4期|王秀梅:飛毯的天空
1
她給美睫美甲店女老板打電話,說,我需要你上門服務,可以嗎?女老板說,當然可以,沒問題。不過,我白天有顧客,約滿了。她說,那就晚上。
她們之前先加了微信好友。女老板姓姜,跟所有開美甲店的小老板一樣,迫切需要多加好友。好友多,生意才可能好。生意難做,虱子腿也是肉。
女老板按照她給的導航,半個小時趕到了。你是肖眉嗎?女老板問。我是,她說。放下那只碩大的美容箱,女老板環視了一下小房間,說,我以為是到家里為您服務。她說,都一樣,這小旅店是我家開的。
原來是這樣。女老板說,那咱們開始?
她在那張不算寬敞的小床上躺下。不僅僅是床,整個房間都不算寬敞,頂多十個平米大。窗戶也小得可憐,外面是一條寂靜的街道,窗戶下大約有一個垃圾桶,雖然窗戶關著,垃圾桶里的味道也透過窗縫鉆進屋里,在有限的空間里回蕩。房間里的衛生間也彌漫著小旅店特有的味道。
老實說,這真不是一個理想的美容場所。她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她在乎的是這里的僻靜,以及女老板手上那只金燦燦的手鐲。她第一次看到這只手鐲是在一個網絡平臺的短視頻中,它在女老板的手腕上晃來晃去,與其說女老板在展示美睫美甲技術,倒不如說是在炫耀它。她覺得這個款式很特別,兩條黃金纏扭成很隨意的麻花狀,既有傳統文化里的龍元素,又有現代抽象元素。
她躺在逼仄的小床上,頭朝著床尾的方向。女老板把房間里唯一的椅子拿到床尾,坐下來開始給她做睫毛。她的預約服務內容是美睫和美甲兩項。女老板說,按理說,至少要有文繡眉這樣的項目,我們才上門服務的。美睫美甲我們一般不上門。但是您也知道,現在生意不好做,我們也是為了拉您一個老主顧?;仡^我給您介紹一下我們的儲值套餐,都很劃算的。她說,文繡屬于醫美范圍,要動刀破皮的,按規定必須在消毒設施齊全的場所才能進行,登門服務不符合要求吧?女老板說,那是那是。但現在大家都提供登門服務了,文繡眉這樣的項目,頂多就是需要打一針局麻,算不上動刀破皮。
她盯著天花板。天花板的吸頂燈上粘附著幾粒污濁的黑點,燈光昏暗。女老板從美容箱里拿出一個很小巧的充電LED燈,夾在床邊上,灼亮的白光唰一下照著她的臉,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她聽著女老板把假睫毛、膠水、鑷子等器物從美容箱里一一拿出來,放在枕頭邊上。她睜開眼睛。
我對黃金過敏。她說。
那只麻花手鐲在灼亮的燈光下散發著溫厚的質地。
過敏?女老板問,有什么反應?
起皮疹,皮膚水腫,眼睛睜不開,呼吸困難……很多吧。我是過敏體質。
那我把它往上擼一擼,盡量不觸碰到你的臉。女老板說。
不僅僅是觸碰的問題。離得近也不行。所以,你得把它摘下來。她說。我……懷孕了??吹脚习逵悬c遲疑,她補充道。
女老板的目光迅速滑到她的腹部。關注同類的腹部,這是女性共有的本能,她熟悉這種目光。在三十五歲之前,她數不清自己盯視過多少懷孕女性的腹部。大街上,飯店里,火車上……各種公共場所。那微微隆起的或是像山尖一樣突出的部分,是這個世界,哦不,是整個宇宙最神秘的部分。
她的腹部尚未隆起,那神秘的部分正在蓄積力量。但是她從女老板的目光中讀到了隆起,她相信,女人在這方面有絕對的想象天賦,能讀出尚未來臨的環節。
那行,我把它摘下來。
女老板將右手握成一個環狀,握住鐲子,左手收縮得仿佛一張鴨嘴,把鐲子從鴨嘴上擼下來。
好了,你不用擔心了。女老板把包從屁股后面拿到腿上,放進鐲子,又把包放回屁股后面。女老板和她的那只Gucci包共同坐在房間里唯一的椅子上,包上的G字母醒目地昭示著自己的身價。
她閉上眼睛。女老板開始給她做睫毛,把人造的假睫毛用專門的膠水嫁接到她的睫毛上,使它們看起來更長更濃密更美。這是一個比較細致的手工活兒,需要耐心和時間。女老板趁此機會跟她推銷各種套餐,又聊女人的生育話題。我還沒生過孩子呢,不知道懷孕是什么感覺。談過幾次戀愛,都不成功?,F在談了一個……女老板絮絮地說著,努力拉近和她之間的距離。
她基本沒有應和,只是安靜地聽著。這個世界在她的眼中雖然紛雜喧擾,但總結起來也并不復雜,無非就是圍繞著那么幾個主題在發生各種故事。
睫毛接好了,女老板拿著一只小電吹風,給她溫柔地吹了一會兒,把膠水吹干。之后,她們進入美甲環節。她睜開眼,選了一款幾何圖案。這一組圖案很特別,橫橫豎豎的直線和弧線將會把她的每個指甲分成一些不同形狀的幾何區域。女老板開始給她的指甲修形,用一把小銼子細心地打磨著指甲邊緣。
有那么幾個瞬間,她很享受這種被服務的感覺,幾乎要把自己完全地陷入這個角色。畫完左手之后,女老板把這只手放進烤燈下,說要去趟洗手間。女老板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說,咱們已經工作快兩個小時啦,再有半個多小時就能完工。
你不用去趟洗手間嗎?我聽說懷孕后容易尿頻。女老板問。
不用,我還可以。她說。女老板來之前,她剛剛去過洗手間。
烤燈溫暖地烘烤著她的指甲,女老板畫在上面的油彩正在加速凝固。她雖然很享受冬日里的這小小溫暖,卻仍是從床上翻身而起,從那只精美昂貴的Gucci包里拿出鐲子,穿上外套,迅速離開房間。
還有一個月就要過春節了,這個季節的北方小城很少有外地人光顧,所以小旅店里沒人。她從容地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沒有乘電梯,而是走昏暗的樓梯,很快就從三樓走到一樓??腿松?,服務員很悠閑,只有一個女孩,趴在前臺桌子上打盹。
她走進冬天夜晚的冷風里,剛走了沒幾步,就收到女老板的微信。肖眉,你去哪兒了?女老板問。
我出來買瓶水。她回復道。對了,你那只金鐲子多少克???她走了兩步又問。
30克吧。怎么了?女老板問。
她沒再回答。她幾乎能看到那小房間里的情況:女老板給她回復了這條微信后,覺得哪里不對勁,反應了幾秒鐘后,才想起去翻找那只精致的Gucci包。女老板發現鐲子不見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接下來,女老板會到前臺去找服務員,或是要求見旅店經理。當然,他們沒法給女老板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他們會建議她報警。女老板遇到這種事情,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她能做的就是詢問完服務員后快速地沖出旅店,盲目地在周圍的街道上跑來跑去,仿佛能追到什么似的。而實際上,女老板什么也追不到。
2
女老板名叫姜小綠。她覺得這一天運氣很衰,衰到了極點。
首先,她被一個名叫肖眉的顧客騙去了金手鐲。她在騙和偷兩個字上拿捏了半天,最后覺得還是騙更為貼切。雖然這個騙術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她拿捏這兩個字,是因為要考慮報警時用哪個字來表述她的遭遇,但是拿捏好了以后,她卻沒有報警。
那天晚上,姜小綠拍醒了正在打盹的服務員,問她是否看見一個女人走出去了。服務員說,我沒看見。她迅速地沖出去,先是往左追了十來米,后又返回來往右追了十來米。街上呼呼地刮著北風,人們都躲在家里,零星的行人把自己盡可能地縮在衣服里,匆匆趕路。她沒有發現騙她的女人,于是又返回旅館。
她讓服務員查一下住在308房間的客人信息。服務員剛開始不給她查,她很惱怒,說要讓旅館賠償她的損失。服務員給她查了一下,但只告訴她登記住宿的人名叫肖眉。她向服務員要肖眉的身份證號碼,服務員說沒有登記。她質問道,你們為什么不登記客人的身份證信息?服務員說,我們這是小旅店。她大聲問,旅店小是理由嗎?
總之,她在前臺折騰了好一會兒。服務員打電話請示了經理,然后答復她說,要不然咱們報警吧。她說,要是報警的話我自己不會報嗎?服務員說,如果你不報警,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她說,我懷疑你們是黑店,跟女騙子聯手騙客人的錢財。那個肖眉告訴我說,這個小旅店是她家里開的。服務員說,她騙你的。我們老板不姓肖。
這時候來了一名保安,說,你要是這樣污蔑我們,我們就真得報警了。
她怒氣沖沖地離開旅店,站在街邊,好幾次想打電話報警,最后卻沒報。然后,她拐到旁邊的胡同里去開車,打算先回家再說。在昏暗的胡同里,她雪上加霜地又遭遇了一場襲擊,兩個男人把她從車門旁邊拉開,拽到車屁股后面。車屁股后面是這條胡同的盡頭:一堵彩鋼施工圍擋把胡同變成了死胡同。圍擋后面是暗沉沉的建筑工地,黑燈瞎火,只有一臺腳手架沉默地露出半截。
你們要干什么?她喊道。其中一個男的啪地給了她一巴掌,恐嚇道,別逼我們往你嘴里塞臭襪子。她試圖跑開,左右沖突了兩下,均告失敗。在昏暗中,她瞅準一個人的襠部,抬起腿來踢了一腳,隨即她就遭到了一頓反擊,那男的揪住她的頭發,給她惹禍的那只腳來了幾下子。她不知道對方是用了什么姿勢或是什么器具對她的那只腳來了幾下子,她完全蒙了,只知道她的鞋子飛在兩米開外,腳上熱乎乎的好像流血了。
她不再反抗,背靠在車屁股上喘息。我給你們錢,你們要多少?她說。
這時候,一個女人現身了,她這才注意到,還有另外一輛車停在斜對面,那女人就是從那輛充滿殺機的車上下來的。
你認識劉大帥嗎?女人身穿一件羽絨服,帽子邊緣蓬蓬勃勃地簇擁著一圈人造毛??吹侥侨θ嗽烀?,她越發冷得發抖。她的羽絨服已經被兩個男人撕扯掉了,扔在地上。
劉……大帥?我不認識。她說。
你不認識?你膽敢跟老娘說你不認識劉大帥?是不是舌頭想燙燙直?女人揪住她的頭發,仔細看她的臉。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守在兩邊。
哦哦我想起來了,老劉,劉大帥,我們都喊他老劉。她說。大姐,咱們有話好好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還是老劉得罪你了?
你這腦子反應有點慢啊,要不就是在跟我裝糊涂。女人給了她一巴掌,說,我是老劉的老婆,我叫趙紅艷,你去打聽打聽,沒有我趙紅艷,他老劉怎么會有今天。十年前,我是怎么跟著老劉吃苦受累打拼下這一切的。他腦袋做開顱手術,我是怎么伺候他的。你都去打聽打聽。
我不知道??!她說。
你不知道?那我就讓你知道知道。她又挨了一巴掌。
可是,趙紅艷,老劉告訴我他是單身,他離婚了的!她說。
那老劉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正打算復婚?三個月之前,我們就談好了復婚的一切事情!我們有一個女兒,女兒不能沒有爸爸。
他沒有告訴我。而且,我問他我們倆結婚的事情,他還說正在考慮。我不騙你,千真萬確,我可以給你看我們倆的微信聊天記錄。
她本來想效仿電影里的那些做法,假裝翻微信,然后趁機撥打電話求救。但女人根本就不看那些聊天記錄。
女人說,現在,姜小綠,你給我聽好了,今天你一共挨了三巴掌,以及幾下子腿腳。你記住,這是你為老劉這個不值錢的爛男人以及你自己的貪婪所挨的,你敢說你纏著老劉不是為了他的錢?我和老劉要復婚了,從此刻開始,在我和老劉的生活里,你連空氣都不是。你還有什么要說的?我趙紅艷是個仗義人,今天就讓你說個夠。
她想了想,說,既然老劉在你眼里是不值錢的爛男人,你為什么還要跟他復婚?
我說過了,他是孩子的爸爸。還有,我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我們倆般配。我這輩子就打算可著他禍禍了,不去禍禍別人。還有什么要問的?
她忽然想起金鐲子。我的金鐲子是不是你找人騙走的?
你看清了,姐脖子上、手上,都是翡翠,翡翠!姐會去稀罕別人的金鐲子?趙紅艷把羽絨服拉鏈往下刺地一滑,再把手往她眼前一亮。她看到綠油油的翡翠盤踞在趙紅艷的脖子和手上,霸氣得很。
那我的金手鐲是被誰騙走了?她無助地問。
你得罪人了吧?或是干虧心事遭報應了?姜小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爛底子。你之前在別的地方賣劣質化妝品坑了不少人吧,多少女人用那些破玩意兒把臉用爛了,找你退貨,你卻跑了,跑到我們這個城市里繼續忽悠人。
我也不知道那些化妝品不好。她辯解道。
那你自己用嗎?你自己是不用那些破玩意兒的吧?趙紅艷問。奉勸你,現在既然開了個美睫美甲店,那就老老實實地做做睫毛指甲,別去碰別的。我聽說你還偷偷干微整形、瘦身,你最好悠著點,別整出事來。
她是怎么把車開回家的,自己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末了趙紅艷還拍拍她的肩,問,自己能開車不?要是不能開,我讓他們送你。她說,能。她還記得趙紅艷說,你畢竟跟了老劉幾年,付出了點青春,我會給你一筆賠償金,你說個數。但我警告你,不要獅子大開口,差不多就得了。識相的話,從此一別兩寬。不識相的話,你挨的就不是今天這三拳兩腳了。
她半癱在沙發上好久,才坐起身。右腳底黏糊糊的,是一處皮外傷淌下的血,把米黃色拖鞋染得像開了幾朵花。她覺得挨的那三巴掌都不重,臉也沒腫,對方是手下留情了的。至于腳,她用它去踢人家的命根子,換點罪遭,也說得過去。她就是覺得太晦氣,太衰,太倒霉,太沮喪了。金鐲子到底是不是趙紅艷找人騙去的,她不敢確定。但她已經打消了查找金鐲子下落的所有念頭。
她給劉大帥打電話,劉大帥沒接,摁斷了。她想,斷就斷了吧。這段時間,她也看出劉大帥在躲著她。她并不喜歡劉大帥。趙紅艷說得沒錯,她就是圖劉大帥有錢。而且當初她是故意制造了一個偶遇的機會,才跟劉大帥認識上的。她就是覺得一個女人獨自奮斗太累,想找個有錢的男人省省事。
3
趙紅艷在車上問她的兩個弟弟,你們下手重不重?她的兩個弟弟說,不重。趙紅艷說,我那一巴掌也不重。
她的兩個弟弟,分別是她舅舅家的表弟和劉大帥的堂弟。堂弟雖然和劉大帥是一家人,卻跟趙紅艷親,幫趙紅艷,不站劉大帥的隊。
其實,我不該這樣對一個女人。我應該揍的人是劉大帥。趙紅艷說,但是,姜小綠也有該揍的地方。
讓趙紅艷最生氣的是那次女兒發燒,她在外地進貨,堂弟先把女兒送到了醫院。然后她給劉大帥打電話,沒人接。因為著急進貨,便匆匆發了微信,讓劉大帥去醫院看看情況。等她進貨回來才知道劉大帥根本沒去醫院。她去劉大帥店里問,劉大帥正在喝茶,詫異地說沒收到微信。她不信,劉大帥把手機打開讓她看,證明自己確實沒收到這樣一條微信,也沒有未接來電提示。劉大帥低頭想了想,說,可能是她給刪了。我當時跟她在吃飯,可能我正好去了洗手間。趙紅艷氣壞了,問,這樣的女人你也要?
她相信劉大帥沒有說謊,他們雖然離了婚,但劉大帥對女兒是絕對地好,女兒是劉大帥的命。說實話,如果姜小綠當時也在,趙紅艷當場就會去扇姜小綠的嘴巴子。
趙紅艷自己呢,離婚后的這五年中,也處過兩個朋友。一個比她大兩歲,也是離異;另一個比她小九歲。第一個男友有個兒子,交往一年后,男友前妻找趙紅艷要五十萬,說是男的跟她簽了一份借款協議,如果再不履行,就要去法院起訴。趙紅艷不明白這男人為什么跟前妻離婚半年后又莫名其妙簽了這么一份合同,問他,他什么都不說。男的前妻也沒說什么理由,只說這錢是給兒子留的。趙紅艷非常生氣,決定不理這件事,也不替男友還這筆錢。后來聽說男友的賬戶被凍結,吃飯的錢都沒了。她狠心沒有理會。她身邊的閨蜜和朋友一致贊同是男的伙同前妻一起演戲騙她的錢,她不愿相信,又想不出理由,只是覺得透心地涼。她對男友的兒子一直很不錯,當然,不是親生的,沒什么感情,何況那男孩在他媽媽的教唆下沒少給她搗亂。
去年,趙紅艷又處了第二任男友。她三十七歲,男友二十八歲。趙紅艷看得很透徹,她不年輕了,也沒有傲人的容貌,而且長得很胖,一百七十斤,二十八歲的男孩子沒有任何理由看上她。她抱著游戲的態度跟男孩相處,而且直言不諱自己并不相信他。男人很會說,說看上的是她身上那股子勁兒,跟她在一起有安全感,甚至睡覺都要握著她的手。幾個月以后她被感化了,甚至春節時還跟著男孩子回老家過年。
她能看出,男孩子全家人都嫌棄她,但礙于她渾身上下的富貴,也就容忍了。春節過后,男友先是說老家的房子太舊了,要翻修,跟她借錢。她借了。接著,男友說他父親生病住院,急需用錢,她拿了一筆。再后來,男友說想買一臺車,她沒同意。男友跟她鬧了幾天別扭,她給他買了一臺蘋果手機,哄好了。又過了些日子,男友在直播間給美女打賞,當那美女的榜一大哥,被她發現了,吵嘴,直至動起手。她的美甲做得太夸張了,又長又堅硬,把男友的臉劃了好幾道血口子。
她交給他業務,交代給他幾次事情,他都做得浮皮潦草,根本沒把心思投入進去,甚至有一次因為疏忽讓她賠了一筆。她知道這年輕男人靠不住,而且最主要的是,她觀察后發現他對自己的女兒不會擔負起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在他又一次跟她要錢的時候,她提出了分手。
當然,她痛苦了一段時間。雖然剛開始她很警惕,提醒自己只是玩玩,但不知不覺她還是投入了不少感情。交往不到一年,她為他花了一些錢,但也從他身上再次體味到了年輕的滋味,她想,就當花錢讓人生重來了一回吧。
她沒想到,她的人生還要進入真正的重來。女兒升入初中后,狀態非常不好。實際上,從他們離婚之后,女兒的情緒就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升入初中后,學習負擔加重,女兒更加郁郁寡歡,厭學,經常莫名其妙肚子疼,頭疼??戳撕芏噌t生,最后經人介紹去看了一位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她說,孩子是很典型的離異導致的心理創傷,肚子疼和頭疼都是精神創傷下的軀體反應。如果繼續下去,可能會得抑郁癥。
趙紅艷和劉大帥就這樣達成了復婚的共識。經過了離婚五年的蹉跎,她覺得婚姻不過如此,沒有必要搞得雞飛狗跳,她相信她和劉大帥以后都能從容地面對復合后的家庭生活。但唯一的麻煩是,姜小綠那邊也纏得緊,一個勁催促劉大帥結婚。劉大帥優柔寡斷,跟姜小綠提了一嘴他要復婚的事,姜小綠沒拿著當回事,以為他開玩笑,劉大帥就再也沒提。趙紅艷看明白了,必須從姜小綠身上下手,只要姜小綠退出,事情就解決了。
姐,你真要給姜小綠一筆錢?趙紅艷的表弟問。
你姐我在這個行當里混了這么多年,靠的就是誠信和口碑,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不能說了不做做了不說。再說了,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女兒。我不能讓她得上抑郁癥。心理醫生說了,孩子在這個年齡段如果得了抑郁癥會很麻煩,休學是肯定的,而且,自殺的比例很高。為了女兒,我做什么都值得,這條命都可以豁上去。
嫂子,姜小綠的金鐲子那事,真不是你找人做的?劉大帥的堂弟問。
怎么可能是我?你真把我想成不法分子了?你姐我這么多年跟你哥白手起家,賺的每一分錢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天做這事,嚇唬嚇唬姜小綠,也實在是迫于無奈。說真的,我直到現在手心里還滿是汗。
她要是不拿腳踹我的要害部位,我也不會給她的腳弄出血。我這心也一直突突跳。要不是為了侄女,我也不干。劉大帥的堂弟說。
但你演得很像,挺嚇人的。趙紅艷的表弟說。
4
李忘開了一間心理咨詢工作室。她有學歷,而且很高,有一個心理咨詢師所應該有的一切證書,以及實打實的心理咨詢知識和學養。這個小城里的人們并不像北上廣等大城市那樣重視心理建設,還沒有形成一個相對成熟專業的心理咨詢行業,所謂的心理醫生也都說懂不懂,專業度差很多。
但她并不介意這些。并且,她也沒有像其他心理咨詢師那樣,找一個高端寫字樓租一間房,以便顯得這個工作多么高大上。相反,她選擇城郊一個嚷嚷了幾十年卻一直沒有拆遷的城中村,在一條胡同里租了一戶人家,三房一院,她很喜歡。村莊四周都是樓房,因此這里有種大隱之感。她還喜歡那條煙火氣十足的隆中路,兩邊都是小店鋪,路兩邊散布著各種小攤。
趙紅艷的女兒小櫻,就是在她這里看的病。趙紅艷第一次先是帶小櫻來的,第二次自己來了一趟,跟她講了離異的事情。很明顯,小櫻的心理狀況已經反應在軀體上了,她告訴趙紅艷,這叫軀體形式障礙。如果癥狀嚴重,必須服藥調理神經遞質。不嚴重的話,就得從根本上找原因,盡量減少對孩子的傷害。她提醒趙紅艷,一定要重視這個問題,孩子的童年傷害是會伴隨一生的。
這正是趙紅艷和劉大帥決定復婚的原因。她第三次是帶著劉大帥來的,他們兩人都對李忘說的那些話心服口服。
趙紅艷這個女人,雖然看起來很粗糲,行為做派也像個江湖女爺們兒,但第二次來她這里時,卻哭得稀里嘩啦。她把一百七十斤的沉重身軀深深陷在沙發里,無力地站不起身,紙巾盒里的紙一會兒工夫就空了大半。
你讓我在這里哭一哭,沒關系,我按照鐘點給你付錢。趙紅艷說。
哭也是一種治療。很多人在家里哭不出來,到我這里卻能哭出來??抻袝r候比吃藥和說教、道理都管用。太多太多的人現在無力哭泣了,能哭是值得慶幸的事。李忘說。
趙紅艷哭一會兒,說一會兒。她說到小時候家里的拮據,跟丈夫劉大帥白手起家做生意的辛苦,特別是劉大帥出車禍做開顱手術,他們身邊所有的朋友幾乎都跑光了,家里的親戚也退避三舍,她孤立無援地跪在醫院院子的大雨中,乞求老天爺開開眼。經歷了那么多辛苦,劉大帥康復之后,沒過兩年,他們還是離婚了。
我是個要強的女人,從離婚之后我就沒哭過。我以為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在劉大帥做手術那一年里了。趙紅艷說。
關于他們的離婚原因,其實趙紅艷也說不出來。沒有家暴,沒有第三者插足,就是過不到一起了。劉大帥和姜小綠交往,是他們離婚之后的事。趙紅艷對于劉大帥另找女友沒有任何意見,她有意見的是,姜小綠對小櫻不好,而且阻礙劉大帥對小櫻履行做父親的責任。當然,她還看不上姜小綠的心機。劉大帥要是一直跟那女人在一塊兒,遲早要被她算計得很慘,她對李忘說。
當然,在得知小櫻的精神狀況之后,他們很快就達成了復婚的共識,也就不存在姜小綠會把劉大帥算計得很慘這回事了。
總的來說,趙紅艷的心地還算不錯。她揍了姜小綠之后的第二天,忐忑不安地來找李忘,說自己后悔了,不應該用這種方式保護婚姻和小櫻。何況,姜小綠昨晚剛剛被人騙去了金手鐲,真夠倒霉的。趙紅艷說,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一定是姜小綠的仇人。
李忘說,那也不一定。
趙紅艷說,也是。說不定就是看上她的鐲子了,騙去賣錢。
李忘又說,那也不一定。
那還能有什么可能?趙紅艷問。
也許,對方是有心理疾患的,對黃金有一種特別的……情結,不是為了賣錢,也不是為了戴。你知道“情結”是什么意思嗎?她問。
經常聽到這個詞,但你冷不丁問我什么意思,我還真說不上來。趙紅艷說。
是一個人在思維層面對某類特定事件的關注傾向。李忘說,打個比方,如果拿走姜小綠金手鐲的人是對黃金有某種特定情結的人,那么她的行為就是基于思維層面對黃金的關注傾向而形成的一種獨特行為。
這種特定行為不還是騙或者偷嗎?趙紅艷不解地問。
不一樣。李忘說。
哦,你是心理咨詢師,在這方面你有發言權。趙紅艷說。
這個世界上,患有心理疾患的人太多了。李忘說,而這些心理疾患,大多數是童年時期的特殊境遇造成的。
李忘給趙紅艷講了很多概念,比如貝塔元素,心理邊界,情緒共生,虛假自體,強迫性重復,防御機制,等等等等。她從趙紅艷的表情上能看得出,趙紅艷聽不懂這些。其實,不止趙紅艷,來她這里的大多數人都聽不懂這些。但她必須要講,她覺得這個小城里的人們,或者說,所有處于生活之中的人們,都應該懂得一點精神療愈方面的知識,哪怕只懂一點點,特別是像小櫻這樣的孩子。
她很喜歡小櫻。來工作室看病的人當中,也不乏像小櫻這樣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但她格外喜歡小櫻。她給小櫻做了很多表格,認真地進行了分類。情緒的,思維的,事件的,各種記錄。她讓小櫻躺在床上,認真地教給她腹式呼吸。有一次,趙紅艷忽然接到電話,要去處理事情,李忘說,把小櫻留在我這里,我帶她到外面轉轉。
李忘帶著小櫻在隆中路上散步,給她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我住在一個小村莊里。有一段時間,我也曾經像你一樣,肚子疼,頭疼,耳朵里總聽到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不想上學,不想交朋友,甚至不愛自己的父母。我只愛家里的一只小貓,它是我那段時間唯一的朋友。后來,小貓咪誤食了鼠藥,我抱了它三天三夜,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我懷里痛苦地抽搐,死去。那時候,我也跟你現在一般大,我休學了,度過了兩年自我封閉的日子。我的父母不知道我病了,他們對我很不滿,因為我既不幫他們做家務,也不幫他們去田里干農活,不上學,不跟他們說話,就像全世界都欠我的。兩年過后,我媽媽對我說,你要么出去找個工作,要么回學校去上學,選一個。我很想離家出走,去流浪,但又缺乏流浪的勇氣,因為那時候我很懼怕這個世界,懼怕到了連睡覺都經常驚恐地醒來。最后我選擇了繼續上學。我沒有任何目的,只想考上一所大學,徹底地離開他們,自食其力。小櫻,你很幸福,你的爸爸媽媽很愛你。如果我的爸爸媽媽當初也這么愛我,我不會不理他們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女孩說這些。自從她考上高中,又考上大學之后,她就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童年。
5
肖眉是打車去曹美麗父母家里的。
我叫肖眉,是曹美麗的朋友。她對曹美麗的母親說。
曹母身材矮胖,五官也因此顯得細小,卻很愛笑,面相善,從面相上根本看不出刻薄的感覺,跟她印象中自己的母親很像。從曹美麗發的那些曹母出鏡的短視頻里,她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這次真真切切地站在曹母面前,印象得到了驗證。
這是一個很樸素平常的小村莊。對于曹家門前的那條胡同,她并不陌生,因為從曹美麗的視頻中多次目睹。在網絡平臺上以帶貨為生的曹美麗知道流量密碼應該怎么獲取,每天她會發布短視頻,內容涉及年輕小兩口在城里的生活,及周末回農村婆家和娘家的生活。因為真實樸素,曹美麗擁有十幾萬粉絲,至少算當地一個稱不上大紅卻也能維持生計的小網紅。
曹母拿雞毛撣子把炕沿抹了抹,招呼她上炕坐坐。自從女兒成為小網紅,曹母頻繁出鏡,就更注意自己的形象和舉止,她時刻準備面前這個自稱女兒朋友的女人拿出手機來拍她。女兒有網絡流量,身邊不少朋友都希望能蹭蹭流量,曹母多少也懂得了一些網絡游戲規則。
肖眉在炕沿上坐下。農村的這種大炕她也熟悉,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她還小的時候,家里也有兩鋪這樣的大炕,父母睡一鋪,她和妹妹睡一鋪。每當鍋灶燒火做飯,炕就溫暖起來,躺在上面從里到外地舒坦。她很多年沒有睡過這樣的火炕了。她把手往里探了探,整個手掌攤平,壓在炕上,感受著那鍋灶下傳遞上來的溫暖??簧箱伭艘粡埌椎着涿导t花朵圖案的人造革炕席,透著俗氣,也透著一股子只有俗氣才有的欣欣向榮。
曹母張羅著給她倒水??贿呌幸粡埬甏眠h的桌子,邊角有著細小的雕花,跟小時候她家里的那張很像。白色的茶壺、插雞毛撣子的白瓷瓶,整齊地擺在桌子上。
阿姨,您別忙活了。她拿出手機來,撥了一下,放在耳邊,說,美麗呀,對對,你放心,我已經到家了,阿姨在家呢,我馬上就讓阿姨試一下,回去后再聯系你啊。
實際上,電話的對面并不是曹美麗。什么人都沒有。
她掛斷了這個并不存在的電話,從包里拿出一個首飾盒,拎出一條黃燦燦的項鏈,說,阿姨,美麗挺忙的,我辦事順路經過這里,她讓我把這條項鏈捎給您,試一下看看合不合適。我給您戴上看看。不合適的話,我還得帶回去,美麗給您調換。
她離開炕沿,走到曹母身后,把項鏈從曹母的下頜處繞到后頸。曹母脖子上戴著一條原先的項鏈,她說,阿姨,不行,太礙事了,我把您脖子上這條先摘下來。她捏住項鏈互相咬合的扣頭,將它們解開,把曹母的項鏈摘下來,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新項鏈的扣頭咬合在一起。
我看看。她轉到曹母前面,說,不錯,美麗就是有眼光,很合適,很配您。
曹母拿起桌上那面橢圓形的鏡子,照照,說,你看,我們家美麗總給我亂花錢。掙點錢多不容易啊。肖眉啊,今天中午就在家里吃飯,阿姨去給你做,你想吃什么?
阿姨,我就不在這里吃飯了,不過,我也不客氣啦,跟您要點蘋果吃可以嗎?美麗秋天時從家里帶回去的蘋果特別好吃,家里還有嗎?她說。
有,有,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啊。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很順利,仿佛火車在軌道上奔馳,沒有任何偏差。她拿起曹母放在炕上的手機,正如她猜測的一樣,沒有密碼。農村老人用智能手機本來就吃力,一般都不會設置密碼。她迅速劃開手機,把它設置在飛行模式上,然后,拿起桌上的項鏈,放進口袋,走了出去。
曹母家的院子不大,水泥地面,墻角留著幾天前的殘雪。東廂房的鐵皮門閃著一條縫隙,曹母正在里面給她拿蘋果。她知道,那廂房里放著很多東西,糧食,農具,各種雜物,跟她小時候家里的廂房一樣??爝^春節了,農村里家家戶戶要提前做很多好吃的,炸魚,炸肉,炸油條,蒸餑餑。廂房里溫度低,人們會把各種吃食放在廂房里儲存。肖眉記得,她的母親還喜歡把糕點等好吃的藏在廂房里,因此,翻找好吃的是她和妹妹最喜歡做的事情。
廂房頂是一個平頂,一條繩子拴在院墻外的大樹和正房屋檐下的鉚釘之間,繩子上面晾曬著幾件衣服。衣服從后背處一折兩半,搭在繩子上,兩只衣袖垂掛在空中,仿佛一個人趴在繩子上睡著了。
肖眉記得,她的衣服小時候也是那樣晾曬在廂房頂上。她坐在廂房頂上寫作業,看著她的衣服那樣趴在繩子上,風吹來,衣袖舞動,像是要飛起來。她無數次幻想那衣服忽然具有魔力,飛到她的身上,將她帶走。有一次,她果真做了一個夢,夢見她最喜歡的那件紅色外套從晾衣繩上飛起來,變成一張飛毯。她站在飛毯上,飛到空中,她的母親和妹妹站在院子里仰頭看著她,她們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小得像螞蟻一樣。她在空中朝她們喊著,我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從容安靜地穿過院子,就像小時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行走。接著,她走出虛掩的院門,從容安靜地穿過那條在曹美麗視頻里無數次出現過的胡同。出租車司機等在胡同盡頭,她拉開車門坐進去,對司機說,走吧,回市里去。
曹美麗老家所在的村莊離小城不遠,只有三十公里。她讓出租車把她送到一個商廈門口。進出商廈的人很多,人們都在購買春節所需的衣物。她在商廈門口重新打了一輛車,來到小城西部的一條小街上,轉了一個彎,到達另外一條小街。她慢慢地走了五分鐘,走到曹美麗的服裝店對面,站在街邊,朝服裝店里看去。
店面很小,小街也不繁華,所以服裝店里沒什么客人。她通過曹美麗的短視頻也知道,這家店其實并不是曹美麗的主業,曹美麗以網絡帶貨為主,服裝店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店門擦得很亮,曹美麗在店里站著打電話,手臂揮舞著,肢體很激動。大約是覺得店里悶,曹美麗推開一扇玻璃門,站在街邊上。她聽到曹美麗大聲地問道:她長什么樣子您根本沒記住多少啊,那怎么找到這個騙子???哭什么啊,別哭了,還是好好想想騙子長什么樣子。我待會兒就回去,在家等著我??!
她不再看下去,緩緩地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在那里叫了一輛出租車,離開小街。
6
曹美麗回憶了一下,她的同學和朋友里沒有一個名叫肖眉的人。
這些年,曹美麗經歷了不少挫折。談戀愛不成功,還被網暴過。曹美麗性格強勢,那段時間,前男友、她的閨蜜,紛紛在網絡上對她進行黑化,一時間把她弄得聲名狼藉。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曹美麗沒有走出陰霾,后來認識了小馮,小馮喜歡她,護著她,她才重新有了底氣。小馮先是把她的行李物品搬回自己的家里,兩人開始同居。三個月后,兩人領了結婚證。又過了三個月,辦了低調的婚禮。
曹美麗結婚后,才慢慢地從網暴的陰影中走出來,有勇氣在直播間里為自己申辯了。她的前男友也談了新的女友,感情良好。黑化她的閨蜜見她有底氣開始反擊,也就不再糾纏。于是,她的日子祥和地過了下去。那場網暴倒是給她帶來了不少的人氣,靠著網絡帶貨,她的收入也能使她在婆家挺直腰桿。反觀小馮,倒是搞得像軟飯男一樣,成天不是當她的司機,就是當她的模特,幫她拍短視頻廣告。
不過,曹美麗經過那長達一年的陰郁低谷期,也明白現在的生活來之不易,不能再次讓人看笑話,所以她遠離了閨蜜圈,一心一意帶貨賺錢,和小馮在短視頻里出現時也盡量展現恩愛畫面。
做短視頻帶貨總得會營銷,有方法,知道怎樣立人設。她的方法就是展現日常生活,展現愛。和父母公婆之間的愛,和姐姐之間的愛,和小馮之間的愛,和外甥之間的愛。曹美麗的姐姐曹芬芳開了一間蛋糕店,曹美麗把曹芬芳也拉到網絡上。她跟曹芬芳說,你在網絡上有了人氣,光顧蛋糕店的客人肯定會多得多。姐姐曹芬芳性子軟柔一些,不太愿意拋頭露面,可以說是被動地在接受曹美麗的安排。既然出鏡,就要注意形象,曹芬芳不得已,也要跟曹美麗一樣,每天化濃郁的妝容,把眼睫毛搞得像兩把扇子,指甲蓋做得長長的,嘴唇畫得猩紅。不僅如此,還要立人設,編劇情。這么過了一段時間后,曹芬芳覺得特別累,就逐漸淡出了網絡,專心做實體店。
曹美麗就這樣把他們全家人的生活展示在了網絡上,包括曹母脖子上那條金燦燦的項鏈。
那天,曹美麗在服裝店里叫的外賣剛送到,還沒吃,就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語無倫次地敘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曹美麗問她大約是幾點鐘發生的事情,母親說,接近十點鐘吧。那女人接近十點鐘來到家里,前后待了總共不到十五分鐘。曹美麗看看墻上的鐘,說,這都十一點了,你為什么才把電話打來?母親說,手機壞了!我擺弄了半天手機。這種事情,也不能去鄰居家里借電話打,多丟人??!你爸趕集去了,也一直不回家。后來我把手機拿到街上,找了個小青年,小青年說是我的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了。我哪會設置什么飛行模式啊,根本不懂什么叫飛行模式……
曹美麗打斷母親的話,說,肯定是騙子干的,目的是拖延你打電話的時間。
曹美麗顧不上吃午飯,就開車回了村。她一進家,就看到曹母坐在炕沿上拉著臉。父親趕集也回來了,正數落母親怎么那么大意。
是啊,曹母百口莫辯。把值錢的東西和一個陌生人單獨留在屋里,她離開去做別的事,這豈止是大意,簡直是缺心眼。
曹美麗是家里的主心骨,母親把希望都寄托在曹美麗身上,眼巴巴地問她怎么辦。曹美麗說,報警吧!但是,報警了也沒有用啊,村里沒有攝像頭,您也沒記住她長什么樣子。母親說,那怎么辦???曹美麗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念書不行,沒什么文化,二十多年沒出過縣城。曹母說,你姐有文化,要不然問問她該怎么辦?
曹美麗的姐姐曹芬芳也談不上有什么學問。比高中畢業沒念大學的曹美麗強一點,曹芬芳念了一所??茖W校,前些年還曾經去北京打過工,算是見識過大世面。
他們給曹芬芳打電話,把事情經過說了說。曹芬芳說,靠近年關,小偷出來活動了,估計就算報了案,如果沒有攝像頭監控到線索的話,警方也忙不過來。警方那里還有大案要案要忙呢。不過,該報案還是得報吧,不管有沒有用,先報了再說。
曹美麗說,那你倒是說說,咱們怎么辦呢?曹芬芳說,你不是網紅嗎,在網上說說這事,看能不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你要不是網紅,騙子也盯不上咱們家。曹美麗騰地一下子火了,哎曹芬芳,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怪我是吧?
她們姐妹倆從小就這樣。好的時候像一個人,轉過身來就往死里吵。不過,總體來說,曹美麗強勢,欺負曹芬芳多一些。小時候有一次,曹美麗抓著一把小石子滿胡同追打曹芬芳,把曹芬芳嚇得哇哇哭,天黑了還不敢回家。最關鍵的是,曹母偏向小女兒,曹美麗欺負曹芬芳,曹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天中午,曹母唉聲嘆氣,沒心思吃飯。曹父在鍋里熱了熱剩飯讓曹美麗吃。曹美麗吃了幾口飯,要帶母親去鎮上派出所報案。母親說,太丟人了,要是讓村里人知道,我這臉往哪擱呀。曹美麗有點生氣,說,那就不報,丟就丟了吧。項鏈不大,也就一萬塊錢,權當咱們丟了一萬塊錢,說不定是為咱們擋了災。等回頭我再給你買一條大的。
曹美麗開車回到城里。到了店里后,她發了一條短視頻,把丟項鏈的事情敘述了一下,請網友們幫她留意一個名叫肖眉的騙子。小馮提醒她說,肖眉這個名字肯定是假名字。騙子不會使用真名行騙。
曹美麗說,明天咱倆去給老太太重新買一條項鏈吧。小馮說,行。曹美麗說,那要不要給你媽也買一條?小馮說,我媽不喜歡戴首飾,算了吧。曹美麗說,喲,挺有格局的。小馮說,那你多給我點零花錢。
第二天,曹美麗和小馮去一家金店,給老太太重新買了一條項鏈。這條比丟了的那條克重要重一些,另外還帶了一個小佛頭吊墜。曹母嗔怪說,你們又亂花錢。曹美麗抱著曹母,讓小馮給她娘倆拍視頻。她對著鏡頭說,肖眉,看到新項鏈了沒?歡迎你再來我家做客。拍完視頻后,小馮說,你就別挑釁了。
7
幾天以后,曹美麗收到一條私信,對方說她也被騙去了黃金,想聊一聊。
距離春節越來越近,已經有放寒假的小學生迫不及待地在街上玩起了摔鞭。小鞭摔到路面上,清脆炸響的聲音像短促歡快的叫喊。
姜小綠按照導航地址找到了曹美麗的服裝店。曹美麗讓姜小綠仔細講講肖眉的長相,但姜小綠只能說個大概。
肖眉沒做醫美項目,只是簡單地做做美睫美甲。要是做文眉或是微整、填充,我們就會給她拍照,根據臉型做設計。做美睫美甲就完全不用拍照了。姜小綠說。
她的目的是你的金手鐲,不是美睫美甲,更不是整形填充。曹美麗說。
她們分析了一下,認為肖眉非常狡猾。首先,她選擇作案的地點沒有監控攝像頭,也就完美地避免了被留下影像。雖然現在是隆冬,肖眉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帽子和圍巾,就算留下影像可能也不具備什么價值,但她還是很謹慎的。其次,她采用的詐騙手段比較多變,針對不同的詐騙對象采取不同的詐騙方式。她這兩次不同的詐騙方式都非常成功。她們還據此推斷,肖眉一定做了不止這兩起案子。那么就是說,她有層出不窮的作案手段。
姜小綠總結說,這個女人非常懂得怎樣取得對方的信任。
曹美麗說,我也這么認為。而且,她的詐騙時間非常短。
對,姜小綠說,緊湊高效。她一定事先進行了周密的策劃。
曹美麗這幾天在直播間賣瓜子,品牌方給她寄來原味和五香味兩種樣品,她和姜小綠兩個人邊嗑瓜子邊分析案情,說得口干舌燥。最后她們決定把邏輯歸納到如何抓到肖眉這一個點上。既然黃金對肖眉有誘惑力,那么就從黃金入手。怎么入手?下一個誘餌。怎么下誘餌?她們設想到這里就卡了殼。這可不比影視劇那些深入敵方臥底的橋段。肖眉尋找目標應該是隨機的,像她們兩人這樣在網絡上曬金首飾的人多了去了,肖眉的下一個目標是誰,她們完全猜不到。她們要是安排一個朋友故意在網上曬首飾,也不一定就能成為肖眉鎖定的目標。
這兩個女人翻來覆去聊了一上午,也沒理出一個頭緒。下午,她們甚至開車去了一趟那個僻靜的小旅店,服務員依然是上次那個打盹的姑娘。姜小綠問她,上次住宿的肖眉有沒有再來過?服務員說,她騙了你的金手鐲,怎么可能再來呢,除非她是傻子。姜小綠說,你怎么說話呢?我沒追究你們旅店的責任,你們應該對我感恩戴德才是。
服務員白了她一眼,沒再吭聲。
小旅店就是沒素質。姜小綠氣哼哼地說。
她們又回了一趟曹美麗的老家,打算看看有沒有肖眉打車時的目擊者。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有個老娘們兒陰陽怪氣地說,喲,曹家二閨女,出息了,聽說在外面掙大錢了。
農村人就是沒素質。曹美麗也氣哼哼地說。
沒想到,找個人像大海撈針。姜小綠和曹美麗在村口分開,各回各家。她們都死了心,覺得找到肖眉索回金首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過小年那天,姜小綠在店里忙得不可開交。接近中午時,店員到門口去拿快遞,拆著拆著,拆出一個金手鐲。店員拿著金手鐲跑去問她,老板,你快看看,這是不是你被騙走的那只鐲子?
姜小綠一眼就認出,那正是她的金手鐲。她問這信封是哪里來的,店員也說不上來。店里隔三岔五有快遞,各種工具、甲片、睫毛、毛巾等等,都是姜小綠從網上買的,快遞員跟店里也熟了,每次直接把快遞放在門口就走人,店員會抽空出去拿進來。
姜小綠立刻在微信上給曹美麗發語音,還把信封拍給她看。信封上只寫了姜小綠三個字。曹美麗說,這不是通過快遞公司或郵局送來的,而是騙子自己送來的。當然,她也有可能花錢雇人送來,扔到門口的快遞堆里。比如,花錢雇個流浪兒什么的。
雇個流浪兒……你是影視劇看多了吧。姜小綠說。
姜小綠跑出去,四處張望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這一舉動很徒勞,就算信封是肖眉自己送來的,她也早已隱入茫茫人海。姜小綠又四處看了下,也沒看到什么流浪兒。春節將至,四海升平,人間祥和,沒有流浪兒。莫不是騙子良心發現?姜小綠實在分析不出其中原因。
怪異的事情還沒有結束。第二天傍晚,曹美麗接到母親的電話,老太太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都顫抖了:美麗啊,我,我的金項鏈又回來了!
曹美麗說,媽,你別激動,慢慢說,怎么回事?
曹母下午做了一鍋大棗餑餑,傍晚出去拿柴火。蒸餑餑需要硬火,房后堆著一垛木棒子。等曹母去抱了木棒子轉到房前來,看到大鐵門邊放著一個手提袋。曹母把木棒子抱進院子,又回去查看手提袋。她不敢貿然打開,就問胡同里的鄰居,有沒有看到誰放的這個手提袋。鄰居說,一個女的,應該是你家美麗吧。
匆匆忙忙順路回家送點東西又離開的事情,曹美麗倒是經常做。曹母把手提袋取回家,看到里面放了一個書包,打開書包,就看到了她的金項鏈。
很顯然,鄰居看到的女人不是曹美麗。當時天已經黑了,鄰居只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猜測是曹美麗而已。
事后,曹美麗專程回家看了看那個莫名其妙的書包。書包是很久以前的款式,曹美麗記得,跟她讀小學時候用的書包款式差不多。曹母也有印象,她去廂房里東找西找,居然在雜物箱里找出一個曹美麗念小學時用過的舊書包,比照了一下,確實是那個年代的款式。
曹美麗拎著那只書包翻來覆去地看了看,除了看到一道縫補的口子之外,沒發現其他什么線索。媽,這不會是我小時候用過的書包,當年被誰偷走了,現在又還回來了吧?
曹母想了想說,我不記得你小時候曾經丟過書包。你對待書包像對待寶貝一樣,要不然我也不可能把你用過的書包留到現在。每次給你和你姐買書包,你都要搶那個漂亮的。就算買一模一樣的,你也非要先挑一個,剩下的給你姐。
那就奇怪了。她們無從理解女騙子肖眉用這樣一個書包送還項鏈的用意。
肖眉有精神病吧?曹美麗說。
8
肖眉并沒有像曹美麗說的那樣,花錢找一個流浪兒把裝有金手鐲的信封送到美甲店門口。影視劇里不乏這樣的橋段,現實生活里又能發生幾次呢?
事情其實一點都不復雜。
那天,肖眉就像任何一個正在悠閑逛街的女人一樣,安靜地走在街上。姜小綠的美甲店開在一處繁華的商業地段,服裝,美食,娛樂,應有盡有,而且,像北京的三里屯和成都的春熙路一樣,是很多年輕女孩子打卡的地方。當然,肖眉已經不年輕了,三十五歲了。她也很羨慕那些二十來歲的女孩子,青春,輕盈,璀璨。她經?;貞涀约憾畞須q時的樣子,好像從來就沒有那么青春和輕盈過。
肖眉走得很慢,因為她剛得知自己懷孕不久。肚腹內的小生命現在還只有豆粒那么大吧。她不知道,因為她沒有經驗。
她把那只金手鐲放在信封里,信封放在包里。她背著那只包,在街上走走看看。她在一家母嬰店里停留了不短的時間,什么都想買,又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最后,她買了一件粉色嬰兒服。為什么買粉色呢,你又不知道生的是不是女兒。她嘲笑自己。
她就這么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姜小綠的美甲店門口。門口放著幾個快遞盒子,她停下,打開包,拿出那個信封,打量了一下,把它插在兩個快遞盒子中間。她這么做主要是避免風把信封刮走。
然后,她站在玻璃門外,朝里看了看。她看到姜小綠和另外三名店員都在忙碌,看起來生意很好。對啊,馬上就要過春節了,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都要把睫毛和指甲做得美美的。
之后,她又安靜地繼續朝前走,走走停停。她還生出看電影的想法,但又擔心影院里的空氣對肚子里的寶寶不利,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回家以后,她翻開本子。本子上記著很多名字,都是她曾經從她們身上拿走過黃金的人的名字。她用紅筆把姜小綠那個條目劃掉。
現在,她腦子里想的最多的是如何當一名母親。她惶恐極了。因為她沒有經驗。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第一次做母親。而且她很孤獨,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有母親和姐妹可以傳授經驗。她的丈夫也是第一次當父親,自從得到消息后,這些天也緊張萬分,不知道應該買什么食物回來給她補身體。
今天做什么了?丈夫問。
她說,我出去逛了逛街,買了一件嬰兒服,你看,多可愛。
丈夫湊過來,用巴掌量了量嬰兒服,笑得像個孩子。天啊,這么小,丈夫說。
他們二十六歲結的婚,最近這兩年,這男人放棄了有一個孩子的愿望。他們都以為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
第二天,肖眉找出那只自己二十年前用過的舊書包,盯著它看了很久。那道撕破的口子,二十年了一直還是老樣子。剛剛撕破的時候,她曾經找了針線要把它縫起來,但最終還是沒有縫。她背著那只書包去上學,導致兩本書從口子里掉落,丟了。后來,母親不得不重新給她買了一只書包。母親罵罵咧咧,嫌她浪費了錢。
肖眉從柜子里拿出多年沒動過的針線盒,開始縫補書包上的那道口子。她的針線活很好,幾歲時就喜歡找些布片縫制小玩意兒。后來基本不動針線了?,F在的生活中,似乎再也沒有需要動針線的地方。
肖眉發現,她少時練就的手藝并沒有隨著時光而遺忘,仿佛那些技藝已經牢牢嵌入身體里,成為肢體的一部分。她一左一右地縫著那道口子,把它縫得像一條優美的千腳蜈蚣,針腳均勻,蜿蜿蜒蜒。
然后,她把曹美麗母親的那條金項鏈放到書包里,又找了一個精美的手提袋把書包裝好。傍晚,她提著它,在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像上次那樣,中途轉了一次。到達胡同口已是日暮時分,小村里沒有什么人,屋頂的煙囪都在飄著煙柱。她知道農村里的人這些天都在做什么,蒸餑餑,包包子,做豆腐,炸肉炸魚,掃塵,洗被褥。她記得小時候的這些天總是被母親指揮得團團轉。
她覺得眼睛有點濕潤。
曹美麗的母親,就像她的母親那樣,扎著圍裙,從鍋灶旁走出來,轉到了屋后。她猜測那老太太是抱柴火去了。她平靜地走過去,把手提袋放在大門口,然后平靜地走出胡同。
她坐上出租車,回到市里,仍像上次那樣,隨便找了一個地方下車,重新換乘了一輛。她在曹美麗的服裝店附近下車,慢慢走到那條僻靜的小街,走到服裝店對面。曹美麗肯定已經得到了母親的消息。那能干的女人正在準備第二天發貨,打包了不少衣服,摞在地上。肖眉在曹美麗的短視頻中得知,已經結婚接近一年的曹美麗正在被雙方父母催著生孩子,曹美麗本人似乎也有點著急。
肖眉看了一會兒,然后穿過小街,走到店里去。
買衣服嗎?看看吧,看好哪一件,可以試穿。曹美麗說。
她一件一件地看著那些掛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曹美麗說,你剛才看的那件就挺好看,快過年了,而且我今天心情好,可以給你打個大折扣。她說,這件啊,尺碼可能不太行吧?曹美麗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材,說,完全沒問題啊,你又不胖。她說,馬上就會胖起來了。曹美麗說,為什么???她說,我懷孕了。
哦。曹美麗把目光轉移到她的腹部。幾個月了?
剛檢查出來。她說。
祝賀你啊。曹美麗說。
你呢,有孩子了嗎?她問。
沒呢。結婚快一年了,雙方父母都著急了。曹美麗說。
不要著急。孩子是天使,只是有些天使調皮了些,總是要比其他孩子多玩些日子才飛到媽媽的肚子里。你看,我都三十五歲了,本以為不會有孩子了。
曹美麗說,三十五歲,跟我姐同歲。
是嗎?她說,真巧啊。
我這里有橙子,很好吃,你吃吧。懷孕的女人要多吃點水果。曹美麗說。
我也有一個妹妹,小時候她總欺負我。她說。
是嗎,哈哈,我小時候也總欺負我姐。
有一次,我們家里丟了東西,是我妹拿了,可是她說是我拿的,我媽在胡同里當著很多人的面,把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然后拿著笤帚打我。我說我沒拿,我媽不信。我媽偏愛我妹,就信我妹。那次我非常傷心。肖眉說。
她在服裝店里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離去。祝你春節快樂,生意興隆。她說。
9
李醫生,你去哪兒了?急死我了。趙紅艷帶著小櫻,在工作室前面的肯德基店里等李忘。哎呀李醫生,我們家小櫻現在就喜歡你,幾天不見就吵著要來。
小櫻,跟我混可不是什么好事??!李忘摸了摸小櫻的頭,坐下來。她還想說,每個心理醫生本人也是精神疾病患者,甚至可能比普通患者的程度還要重。但她沒說。小櫻這個年齡還不能體會這些。她小的時候,不是也不能體會嗎?當那只誤食鼠藥的貓痛苦地在她懷里死去后,她就把自己更深地幽閉起來,誰也不理。父母,妹妹,都被她排擠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沉默寡言,靠一己之力對抗著世界。
是的,李忘就是肖眉。她名叫肖眉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她唯一的朋友——那只貓,死去之后,她過了兩年休學的抑郁日子。之后,她重返學校,悶著頭學習,終于考上重點高中。那時候,支撐她拼命苦讀的目的只有一個: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家,遠遠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她的人生。她沒有一天不想著把自己身上屬于肖眉的痕跡全部割掉,如果能像拔刺一樣拔掉它們,她愿意拿著刀子刮骨拔刺。最后,她如愿以償地考上一所很遠很遠的大學。畢業之后,她想了很多辦法,終于給自己改了名字。從那以后,她是李忘,不是肖眉了。并且她沒有再回老家——那個三面環山、窩在山腳下的小山村。
媽媽,我今晚想跟李醫生一起睡。小櫻說。
趙紅艷為難地說,這怎么行呢?李醫生那么忙,白天要接診,晚上要好好休息。而且,咱們跟李醫生非親非故,還是不要打擾人家。
沒關系,讓小櫻去我家吧。我家很冷清,平時只有我和先生在家,小櫻去了能熱鬧熱鬧。李忘說。
也是啊,李醫生,家里沒有孩子,確實冷清。我是個粗人,沒什么文化,冒昧地問你一句啊,你們是不打算要孩子嗎?現在很多高級知識分子都不想要孩子。但我覺得還是應該有孩子。
也不是。結婚以后一直沒懷上,我們就順其自然地過了這么些年。這不是……剛懷上。
哎呀李醫生,真是要恭喜你??!你這年齡生孩子屬于大齡了,一定要注意??!我小姑子在醫院婦產科,到時候我跟她打聲招呼,你去找她給你定期做產檢。
李忘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很詫異。她從來不是那種可以跟女人們嘰嘰喳喳聊家長里短的人,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成為那樣的女人。聊家庭、丈夫、孩子、生育、婆媳關系、姑嫂關系,這些在她看來都很可笑。但她今天卻聊了,還是跟趙紅艷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賣建筑材料的一百七十斤重的女人。
有什么東西正在改變,或是已經改變了……李忘想。
那天晚上,李忘帶著小櫻回了家。丈夫非常高興,忙著給小櫻切水果,找吃的——他們家的確太冷清了。小櫻說,阿姨,我爸爸媽媽要是像你們這樣就好了。李忘說,會的,他們經歷了分分合合,一定會珍惜的。人有時候需要經歷才能改變。
李忘摸著自己的腹部,她想,可能是懷孕讓她改變了。
晚上,李忘本來給小櫻在客房鋪好了床,但是睡到半夜,小櫻忽然啊啊地喊叫了幾聲,李忘跑過去一看,小櫻縮成一團,渾身發抖。李忘讓丈夫換到客房去睡,把小櫻換了過來。在心理學上這叫驚恐發作,李忘太明白那種感受了。貓死后,她曾度過一段這樣的時光,每當驚懼醒來,便再也不敢入睡。后來,改了名字后,她也經歷過幾次復發,最嚴重的時候需要服用安眠藥物。不過,她大學時學的是心理學,已經從心理和醫學角度明白了驚恐發作的原理。但理論只是理論,如果沒有切身的體會,任何一個杰出的心理醫生都不會真正懂得驚恐發作是怎么回事。
她緊緊地摟抱著小櫻。當她少時獨自縮在被子里驚恐時,沒有任何人這樣摟抱著她。妹妹兀自睡著,有時候還嫌她弄出的動靜。父母在另外一個房間睡著,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女兒正在驚恐地度過漫漫長夜。她害怕極了,具體怕的是什么,卻不知道,只是無邊無際地害怕。
小櫻,別怕。我小時候也經歷過。任何一個敏感、聰明、善良的女孩子,都有可能經歷這樣的時光。我知道你此刻很害怕,卻又說不出來在害怕什么,總之,你不敢睡覺,你覺得太孤獨了,身邊必須有人抱著你,陪著你。我在呢。以后,你的父母也會像我這樣。他們以前不懂得怎么愛你,以后會的,我會教給他們。你不要怪他們,因為這個世界上懂得并經歷過驚恐發作、了解心理疾病的人畢竟只是少數。你不要怕心理疾病這四個字,每個人都有心理疾病,只不過或輕或重……
她摟抱著小櫻,就像摟抱著少時的自己。
你知道嗎小櫻,我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奶奶陪嫁的嫁妝里,有一些家傳的金首飾。奶奶去世前,把那些金首飾傳給了我的媽媽,她交代媽媽說,以后把它們傳給我和妹妹。奶奶去世后,有一天,媽媽拿出那些金首飾,對我和妹妹說,這些將來都是你們的。那些金首飾漂亮極了,有項鏈,手鐲,耳環,戒指。妹妹說,這些我都喜歡,我都要。媽媽就收了起來,說等我們出嫁時再分。然后,過了幾天,媽媽忽然說那些金首飾都不見了。那天我在學校值日,傍晚回家時,在胡同里看見媽媽,她迎著我跑來,大聲質問我把金首飾偷到哪里去了。我說我沒偷,媽媽不信。媽媽說,我問你妹妹了,她說她看見是你偷偷拿走了。媽媽拽著我的書包,要搜找那些黃金。她撕破了我的書包,書本像鳥兒一樣飛出來,散落在胡同里。胡同里聚攏了許多街坊鄰居,媽媽更加憤怒了,她抄起門口的一把笤帚,朝著我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我站在那里,一動沒動。再然后,在媽媽和鄰居的眼中,我成了一個小偷。我跟那只貓成了朋友,它是我唯一的朋友。貓死后,我休學了。因為我沒有辦法繼續上學。我害怕,夜里經常驚恐得不敢睡覺。直到后來,媽媽朝我發火,她讓我選擇上學或找工作賺錢。我選擇了繼續上學。當我考上大學之后,坐火車去上學的前一天夜里,妹妹跟我說,姐,那些黃金是我拿的,你喜歡哪樣,我給你。妹妹說完之后,我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要。
后來呢?小櫻問。
后來……我一直都在自我療傷。
那你現在治好了嗎?
怎么說呢,我一直都在自我治療,一直都沒有好。直到我知道自己懷孕以后,才覺得一切都在發生著改變。那改變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在變好。我肚里的孩子現在還很小很小,可能只是一個豆粒,或是花生粒,但他對我的治療,比我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要有效。
李忘把小櫻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腹部。你摸摸,多么神奇,這里面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成長。
小櫻睡著了,手還放在她的腹部。
李忘悄悄地下了床,從抽屜深處拿出那個本子。她劃掉了曹美麗母親的那個條目。多年來,她用不同的方法拿走了很多人的黃金,但她只是讓自己經歷那個過程,之后,她還會把黃金還回去。那些失而復得的人,永遠都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拿那些黃金多數是有原因的,比如趙紅艷跟她哭訴復婚的障礙,于是她拿了姜小綠的手鐲。比如她在網絡上看到曹美麗一家,曹美麗作為妹妹的強勢,曹母跟李忘媽媽的相像,還有那個引起李忘回憶的農家小院。李忘的媽媽,也跟曹母一樣,面相善良,但她給了李忘最大的傷害……
李忘拿著手機和本子走進書房。她把本子一頁一頁撕掉,塞進碎紙機那細長的口子里。以后不會再有這個本子了。之后,她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窗戶外面泛起破曉的灰亮。她撥通母親的電話,說,媽,我是肖眉。我懷孕了。
很多年了,她從來沒有主動給母親和妹妹打過電話。她的父親在幾年前腦梗去世,母親依然獨自生活在那個小山村。她的妹妹在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妹妹每年會給她打幾次電話,或者發微信,說說家里的情況,母親的情況。她接電話的次數很少很少,微信一般不回。
給母親打完電話后,她淚流滿面。接著,她給妹妹發了一條微信,說,我懷孕了。
10
中午,陽光明媚。李忘坐在屋門口曬太陽。小櫻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中午才醒來。她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一個好覺了。
街上時不時響起鞭炮聲,小櫻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李忘說,別怕,把手放開,慢慢放開。你現在試著對自己說,多好聽啊,這鞭炮的聲音,像音樂一樣。要經常這樣做心理暗示,你慢慢就會覺得鞭炮聲不那么煩了。
小櫻喜歡李忘。她從來沒這么喜歡和依賴過一個人,就連母親趙紅艷都沒有李忘這樣讓她依賴。
過來坐下,李忘說。李忘在院子里擺了兩張躺椅,她自己坐了一張。小櫻像李忘那樣,坐上去,把自己深深地陷到躺椅里。李忘給她蓋上一張小毯子,說,我知道,你不但總是驚恐,還總是怕冷,時不時地后背發涼,身上發抖。不要怕,慢慢地這一切都會消失。你看,太陽多好,你記住,要多曬太陽。我們的大腦里需要多巴胺和內啡肽,多曬太陽就會獲取。當然,這些道理你不需要懂,你還小,不要有壓力。
太陽暖暖地曬在臉上,小櫻覺得這時候應該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但她沒有這種感覺。她知道她病了,心理上生病了,她不快樂,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感覺。但是,李忘阿姨說,要有信心,一切都會回來的。小櫻誰都不信,但是她信李忘的話。她等著那種名叫幸福的感覺重新回到身上來。
小櫻,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們家院子里也有這樣一根晾衣繩。我經常盯著那些像人一樣趴在晾衣繩上的衣服看,幻想它們能飛起來,把我帶走。后來有一天我夢見我最喜歡的那件紅外套果真飛了起來,它像飛毯一樣輕盈地飛在空中,我站在上面,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小櫻看了看李忘家院子里的晾衣繩。她看到了一件紅衣服,掛在繩子上。李忘阿姨,這是您的衣服嗎?她問。
不是。李忘說,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發現它的。應該是村里別人家晾曬的衣服。我走出房門時,恰好看到它被一陣風刮在空中,然后落在這里。之后,一整個上午天氣都出奇地好,沒有一絲風刮來,它就一直待在繩子上。
它像你少時那件紅外套嗎?小櫻問。
像。李忘說。
它被風刮著的時候,像飛毯嗎?小櫻又問。
像。很像。李忘說。
飛毯的天空會是什么樣子的?小櫻問。
我也不知道。但它一定很遠,飛一趟需要很多很多年。李忘說。
【作者簡介:王秀梅,發表作品九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雪》《一九三八年的鐵》《航海家歸來》,小說集《去槐花洲》《父親的橋》,長篇童話《魔術師的榮耀》等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中篇小說選刊》雙年獎、第34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泰山文藝獎等。作品被翻譯為英文、希臘文等文字?,F居山東煙臺?!?/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