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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3年第8期|王昆:雅拉神曲
    來源:《膠東文學》2023年第8期 | 王昆  2023年08月08日09:04

    王昆以前的作品,塑造的人物往往非黑即白,對人性奧秘的觸 及尚少。通過在北師大的學習,他有了很大的變化,這篇《雅拉神曲》, 完全不是以前的風格?;蛘呖梢哉f,從創作這篇小說開始,王昆開 始嘗試新的變化,試著去把人性之洞深處的奇異景觀表現出來。這 也可以說他在寫作上開始轉型。 愿他繼續沿著這條路這個方向努力,最終攀登至一個新的高峰。

    ——周大新

    那個夜晚,我們在雪霧中穿行。行李在馬背兩側掛滿。群狼蹲在不太遠的地方,不停地發出低吼。曠野上四處是弱肉強食中倒斃的動物尸骨,被狂風從幾百公里外吹來的絲織物纏在上面,五顏六色,獵獵飄揚,就像一座座低矮而充滿力量的煨桑臺。一旦被融化的雪水沖過,那些粗壯骨骼就會慢慢被泥沙深埋,另有一批動物把新的骨骼留下。

    這是兩匹老馬,早已見慣了這樣的荒野和雪霧,步伐穩健。

    三天前,我從格爾木騎馬來到這里,雖然都在高原,海拔卻整整提升了一倍。我有些缺氧反應,是過度興奮引起的。1994年1月,杰?!に髂线_杰與盜獵分子搏斗英勇犧牲后,青??煽晌骼?、新疆阿爾金山和西藏羌塘隨即被列入生態禁區。這些年來,多少妙齡少女因一時誤入從此人間蒸發,多少探險者因執迷不悟而沉入流沙,多少淘金者因覬覦財富而命喪其間……關于她的神秘傳說太多太多。在高原服役期間,我曾夢想著有一天走進這片神秘的無人區,如今得以實現。

    那個我不久就會遇到的“熊人”——也有可能是個野人,就出現在索南達杰犧牲22年后某個夜晚的第二天。

    我騎的這匹馬名叫泰森,個頭兒不高,但長得壯實。泰森到騎兵連服役那天,我也是個剛入伍的新兵。當時,我們正在俱樂部收看拳王泰森和霍利菲爾德的最后一戰。連隊的戰士大多是泰森的拳迷,咬耳事件之后,便給這匹馬起了泰森這個名字,當作紀念。

    動物和人一樣,能力決定作為,作為決定地位。有的軍馬看起來膘肥體壯,但是吃幾口露水草就竄稀,這樣的體質不適合當兵,待不到兩年就會提前退役。泰森不同,一直在軍營伴隨我十八年,又先我十七個月離開連隊。退役后,泰森作為軍營扶貧項目的一部分移交給駐地牧民,成為融入人民群眾火熱生活的一匹退伍老馬。

    或許已經習慣了藏族同胞聚居區安靜和諧的自然環境,在歷經十九次雪山融化之后,我成為一家高原地質勘探公司的員工。連隊之外我并無當地朋友,正式上班前,我拿出退伍費的一部分,重新把老戰友泰森帶在身邊。

    可可西里是蒙古語,意思是“青色的山梁”,也有人說是“美麗的少女”,無論是哪一種,單從字面看,都顯得過于美好。如果不是靠著強烈的熱愛,或許你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惡劣的狀況。

    一路上,落雪的撲簌聲掩蓋了狼群的低嗥。積雪填滿了空空蕩蕩的盤羊頭骨,一只狡猾的老鼠在里面伸頭看了一眼,尖利的牙齒摩擦出“唰唰”的聲音。進入可可西里的第一天,我就有種心底發慌的感覺。不過沒事,畢竟,我在高原上有著十多年的生活經驗。我努力抑制自己,讓興奮漸漸減弱,人和馬都需要均勻使用體力,我們沉默前行,仿佛是背負任務的士兵。

    落雪讓視線更加蒼茫,空曠的無人區里,動物們心懷叵測地藏在暗處,天地間只響著頗有節奏的馬蹄聲。一陣吆喝聲傳來,我還沒來得及跳下馬背,已經有人圍了過來。一名警察動作熟練地把馬勒到我們跟前,伸出戴著羊絨手套的手,不太在意地檢查了一下我們的特別通行證。我們帶著測量線路的工具,他一看就能明白。那名警察被太陽曬傷了皮膚,哪怕戴著墨鏡也遮不住滿臉曬出的黑斑。他是幾名警察里職務最高的,一道杠三顆星,和我們連長一樣。落雪停在他的眉毛上,他晃了下腦袋說:“我們在追捕一個逃犯,準確地說,是一個兇橫的逃犯,或者還有一個團伙。你們從哪里來,見過什么可疑的人嗎?”

    “沒有,我們剛從格爾木出發,還沒碰到過任何人。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如果我看到一定會向就近的警務室報告。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無人區工作時曾經被盜獵者搶了錢包,我很痛恨他們?!蔽沂箘艃赫f些讓他們放心的話,想盡快趕路。

    “公安局有一大筆獎金?!蹦敲煊靡桓种赴涯R向上頂了頂,磨得發亮的腳蹬輕輕磕了一下馬腹,聲音不緊不慢地傳遞過來。

    “有多少?”我的同伴勒住了馬的韁繩,我們剛準備繼續出發,又停了下來。我的同伴是一個瘦小的人,昨晚初次見面時他就抱怨生活的艱苦。也難怪,他有三個子女需要撫養,老婆多次威脅他,再掙不到錢就離婚,而且還會把三個孩子都甩給他。據他描述,那婆娘長得有些姿色,也能滿足他。他有點兒舍不得,就想掙點兒快錢。聽說這家勘探公司在高原的作業環境雖然艱苦,但傭金可觀,他就咬牙來了。

    “二十萬?!?/p>

    “二十萬?”我的同伴幾乎從馬背上站起來,他震驚得合不攏口,“這是一個什么逃犯?值這么多錢?!?/p>

    警察們離開了,身影慢慢消失在彌漫的黃沙里。我那瘦瘦的同伴還在反復咂摸:“聽說過他嗎?”

    “誰?”我被他問得莫名其妙。

    “警察說的那個人?!蓖榈难凵窭镩W過一絲亮光,我覺得他好像突然掌握了什么線索一樣。這樣的反應,實屬反常。

    他接著說,渾身充滿了興奮:“他是個殺人犯,不僅殺了人,還把受害人的腦袋帶走了。這個人不僅兇殘,而且相當狡猾,一直躲避在無人區里。但最近一段時間他經常到附近的牧村來買吃的,被警察盯上了!但愿我能遇見他?!?/p>

    我卻擔心他這樣激動會讓心肺產生巨大壓力。我警告他,高原上可不敢這樣大呼小叫,一口氣上不來,肺就可能炸掉。我不是嚇唬他,我們連隊的騎行劈砍訓練中,有好幾匹馬都因此被評為了烈士。

    我一邊繼續前進,一邊不停地揣測:他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畢竟他是第一次到這里工作,在此之前,他從未踏足過高原。

    我們沿著青藏鐵路線的右側行進,有那么一會兒,因為沖溝的水流,我們不得不把馬頭勒向無人區腹地的方向。那條沖溝從鐵道下面的涵洞延伸過來,它本是野生動物們的通道,但初春融化的雪水占據了它。流水翻滾著,卷著上游新鮮的骨骼,帶著一股腥味兒。涵洞大多依勢而建,翻滾的流水在平坦的河谷里一瀉千里,帶著不可估量的力氣,岸邊的積雪一經沖刷,便蕩然無存。但到了一公里外,它就無聲無息了。沖溝延伸到這里已是空曠的平野,流水不見了,悄悄潛伏到大地下面。

    老馬很有經驗,它們試探著蹄子跨過這片地下匿水的雪灘。還要再返回一公里才能沿著鐵道行進,那樣相對安全,我們的計劃是到了五道梁再做打算。正低頭趕路,不防一股震動的氣流撲了過來。我本能地一低頭,脖頸處一陣冰涼。一只猛禽從空中直插大地,帶著呼哨落在我面前的一塊巖石上。

    這是石壁里的那只兀鷲!我心頭一驚,有種不妙的感覺。

    看來不只是興奮的原因了,即便我內心恢復了平靜,仍然覺得頭腦暈沉。這三天里,我在可憐的有限的能夠進入睡眠的時間里,接二連三地做夢。有個夢境反復出現,是在一片無人區里。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從青海省海西州格爾木出發進入無人區腹地,抵達可可西里山。我所在的地質勘探公司配合一家科考公司派出一支隊伍,要在那里駐扎半年。我是通信兵出身,負責保障從格爾木到可可西里山勘察點的線路通暢。同伴,主要是和我有個照應。

    夢境里的那片無人區,有一座連綿的山巒,我平時就是這么想象的。對于從未抵達的地方,人的內心總會充滿憧憬和想象。夢境似乎特別眷顧我,把我白天所想的在夜晚反復回贈給我。問題是,夢境里巖石上蹲著的那只兀鷲,卻是我白天從未想到的。它為何反復強行進入我的大腦神經皮層,這很奇怪。

    而現在,它竟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們起早離開格爾木青辦食宿站,一路向南,地勢逐漸升高,遠處連綿的山脈隱約可見。當地人說,那是連鳥也飛不過去的地方。沿著茫茫戈壁中一條黃土飛揚的小道,可以一直走到昆侖山口,再往前就進入西藏地界。唐古拉是風雪的倉庫,好在這一段路程上的風雪只是覆蓋在山頂,于我們的行進并無妨礙。

    這段荒蕪的道路中間,就是五道梁。到達這里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昨天晚上吃了一頓飽飯,青辦食宿站餐館的老板是漢族人,用高壓鍋給我們每人煮了一份蒸汽面。高原反應中的一個反應就是胃部蠕動過快,隨著海拔增高,我們餓得也就快。

    別指望這一路上能再吃到熟食。七八個小時以來,我只能啃點兒牦牛肉干。我不太吃得慣這樣的生肉類食物,總覺得它們會帶有某種病菌。事實證明,這些生肉食物里,確實會有一種叫作肝包蟲的蟲囊,它所寄生的動物肉體只是中間宿主,一旦吃到人的肚子里,就會迅速生長。

    在騎兵連時,我利用業余時間自考了大學本科文憑,我的本科論文寫的就是西藏習俗,這讓我多少掌握了一些這里的生活習俗。

    真是越明白越不敢多吃這些東西,但還有十多天的路程,我也不敢過早消耗那些壓縮干糧。在連隊時,我最怕吃這玩意兒,說甜不甜,說咸不咸,味道怪怪的。但在這里,它卻是攜帶方便的救命口糧。

    路過楚瑪爾河的時候,我有些撐不住了,饑腸轆轆,筋疲力盡,胯下的馬也無精打采,邁出的每一步都疲憊不堪。我的同伴就更嚴重了,自從和警察們告別后他就一句話沒說,我權當帶著一個啞巴。他滿臉烏青,嘴唇發紫,昨晚吃的蒸汽面也在午后兩點多的時候,瀉了個精光。他這體質,有點兒像我們連隊那些提前退役的軍馬。

    我們帶著單兵帳篷,卻不敢隨地而宿,不僅僅是因為四處覓食的狼群或雪豹。從格爾木出來時就有人告訴我,這段路上經常有一個熊人出現,牧民多次圍捕,都逃脫了。我問起關于這個熊人的更多細節時,他們又說不明白,只是告訴我,這個熊人是個母的,平時很少有攻擊性行為,但只要遇到穿軍裝的人,就會發情,格外瘋狂。

    我不知道最后這句話是不是他們調侃我的。從連隊退伍時,我帶了兩身迷彩服,穿慣了,是個情結。但熊人的傳說讓我有些害怕,出了格爾木,我就把迷彩服脫了下來。我還沒戀愛過呢,可不想就這么沒了清白。

    公司的科考地點靠近可可西里山的東端,我仔細對照了沿途投放信號接收器的線路,從五道梁下道前往卓乃湖最為方便。無人區里沒有信號,整個工程的作業,全靠這些信號接收器接替傳輸。

    我的同伴根本不懂通信,因為實在招聘不到人,但凡有個報名的,公司也就將就用了。他的高原反應比他眼下的表現更為夸張,上吐下瀉完了,現在又不停打屁。打屁也是高原反應的一種。照他這頻率,我真擔心到不了可可西里山他就會把大腸打出來。

    這是我來公司后第一次外出巡修,又帶著這么一個半死不活的同伴,無論如何,得找個安全的夜宿地點,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心懷鬼胎的野狼。所幸,舉目四望的時候,我看到不遠的地方恰好有一座房子。

    我是先看到一股輕煙不斷從那里升騰,才判斷出那是一座房子的。當然,這不是讀者們想象的房子。這是一座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房子,幾張鐵皮裹起來,刷著草綠色的油漆。高原上要么白雪皚皚,要么綠草茵茵,人們早已習慣了用紅色裝點一切。這座房子很奇特,用草綠來裝點。房子選址很是講究,它的一側緊靠青藏鐵路的路基,另一側是沱沱河的一個分支。選在這樣便利的地方,一定是有經驗的牧民了。

    我輕輕一推,門開了,接著腿下一軟,倒在了地上,然后有人一跨步騎到我的背上。我低著腦袋看不到人,只看到眼前亂七八糟的十來只腳,那些牛皮和氆氌拼接的材質是康巴人的特色??磥?,我們遇到了一群康巴漢子??蛋筒刈寰劬訁^是四川甘孜、西藏昌都、云南迪慶、青海玉樹等地域的統稱,位于橫斷山區的大山大河夾峙之中。這里的人,體格健碩,民風剽悍。

    翻了翻我們身上沒有武器,我和同伴被允許坐在地上。我了解康巴漢子的性格,知道險情已過,但我的同伴顯然還沒從驚嚇中緩過勁兒來,不停地大口喘著氣。他們開始和我說話,我才逐個看清他們的面目。

    這幾個康巴漢子顯然不是牧民,剛才騎在我身上的那個漢子肩寬體闊,肚子很大,但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看起來儀表堂堂。他站在我左側,此時滿臉笑吟吟的。他旁邊的那個佝僂著背,像個大煙鬼,表情嚴肅,看起來不太容易接近。后面的神情各異,臉膛都紅撲撲的。他們這會兒已經坐了下來,圍著一個牛糞爐子,烤幾坨碩大的肉塊。

    一個頭上扎著小辮子的人在爐火旁招了招手,示意我倆坐過去。他穿著一件發黃的白色羊皮襖,用生硬的漢話說:“早在望遠鏡里看到了你們兩個。到這里干什么?”我解釋完我們的工作后,他說了幾句“呀呀”表示知道了,就沒再問我什么。我的伙伴被上吐下瀉折磨得毫無精神,緊張勁兒一過精神就支撐不住了,他從爐火那里向外挪了挪,便就地躺下,昏昏睡去。

    我不了解他們的底細,但他們顯然看穿了我們。一直在撥弄火苗的那個絡腮胡子目光陰沉而傲慢,他摸起一根干裂的牦牛骨頭扔到火里,立刻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高原上到處都是動物的骨頭,千百年來,無論處于生物鏈的哪一層級,死亡之后都要把尸骨暴曬在這荒野之中。被絡腮胡子扔進火里的這根骨頭,沒準來自上百年前的某個夜晚,在此遭到狼群伏擊的牦牛。而那些狼群的骨頭,一定遺落在另外某個地方。

    爐火燒得很旺,他們臉上泛著油光。過了許久,應該是用目光把我打量透徹了,絡腮胡子才用肯定的口氣問道:“你倆都是第一次來這里吧?”我只得點頭說“是”。這時,那個扎著小辮子的人站了起來,他個子很矮,腰間別著一把槍。他拉了拉衣襟,用匕首插起一塊肉,然后刀口向內遞給我:“來,嘗嘗。正宗牦牛肉,你肯定沒吃過的品種?!?/p>

    在高原,刀口向內把刀子遞給別人表示一種友好,我心里頓時覺得安慰多了。既來之則安之,饑腸轆轆的肚子也不允許我虛情假意,我接過肉,說了句“嘎登切”,便狼吞虎咽起來。

    小辮子遞來一個酒壺:“你會說我們的土話?”我說在高原待了十九年,基本的用語會說一些。聽說我在高原待了這么多年,他們的態度好起來。小辮子接著說:“會說土話,那就會喝我們的酒唄!來上一口吧,暖暖身子?!蔽冶鞠胝f不能喝酒的,但他們的神情讓我無法拒絕,我抿著嘴喝了一小口,青稞酒的度數很高,嗆得我不??人?。

    牦牛肉和烈酒,讓肚子里有了氣力,我和他們聊起來。他們問我這肉吃了感覺咋樣,我說在高原這些年沒吃過這么鮮美的牦牛肉。他們說那當然,因為這是野牦牛肉。我一愣,野牦??刹皇悄敲慈菀鬃阶〉?,它們不僅脾氣暴躁,而且體形巨大,一腳就能踢翻一輛車。他們看出我的驚訝,那個絡腮胡子不以為然地說,動物都有自己的路子,在它們經常路過的地方埋上炸藥就行了。

    藏族地區有極深的宗教信仰,珍愛生命、嚴守戒律是他們的傳統。而眼前這幾個人的行為,絕對超出了我論文研究的范疇。更何況,這樣的行為是違法的。我知道遇到壞人了,這是一群盜獵者。在藏地,有著“軟黃金”之稱的藏羚羊絨讓很多人迷失信仰,輾轉偷運到歐洲。

    顯然,他們是主動讓我了解他們身份的。我不想讓他們看出我的不安,也不想給他們干掉我倆的借口。我想起身上還有幾盒煙,就掏出兩盒,撕掉封口散給他們。

    只要喝了酒或是點了煙,就是親兄弟了,這是全世界男人之間通用的情感表達方式。氣氛融洽了,啥都好說,話題變得天馬行空。絡腮胡子說,他很久沒有碰過兩樣東西了,一個是女人的身子,一個是這帶過濾嘴的香煙。說著他又“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酒,看來是個有故事的男人。

    他欠了欠身子,在嶄新的羊皮襖里摸索了一陣兒,慢慢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看。他解開最上端扣子的時候,我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條精致的骨串。藏族人佩戴宗教飾品的較多,這不奇怪。

    這是一個鼻煙壺,我的論文中有一部分提到過這玩意兒。鼻煙來自大西洋國,但經過數世紀的流傳,已成為高原游牧民族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這個鼻煙壺裝飾精美,鹿皮煙袋上穿著一條牛筋繩子,兩端分別系著一個小銅鈴。我放在拇指上敲擊了兩下,立即發出悅耳的聲音。

    “你很懂嘛!”絡腮胡子重新拿回鼻煙壺放進懷里,像是怕它飛了似的,又帶點兒悲傷的口氣說,“嗨,這是央格牧村的拉珍卓瑪送給我的。她是個迷人的女人,可能你不相信,我們就睡過一夜,但是,我就愛上她了……”

    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無法感同身受地安慰他。我還在驚訝于那個鼻煙壺的精美,即便在平原,那也是很難見到的。我繼續談著熟悉的話題:“我大學的論文就是研究這里的生活,方方面面。我喜歡這里,喜歡康巴漢子?!?/p>

    我這么一說,絡腮胡子高興了?!拔覀兌际强蛋蜐h子,”他鄭重其事地介紹說,“我是強巴多吉,叫我強巴?!庇种噶酥改俏恍∞p子,比畫了一下他的身高說道:“他叫旦增普措,變種的康巴漢子?!?/p>

    那個小辮子洋洋得意,馬上和我握手:“對,變種,微縮版的。但我可是牧區里最好的槍手?!?/p>

    強巴立即止住了他說槍法的話題:“其余這幾位,名字多了你也記不住,就不說了?!比缓?,他又遞過酒壺讓我再喝一口,而且往我跟前挪了挪坐下來。

    我這次稍微多抿了一些,內心比剛才沉穩多了。就在這時,我的同伴清醒過來,他掙扎著坐起來,臉色更加難看。強巴把酒壺遞給他:“兄弟,喝上兩口你就會舒服起來!”我那同伴搖著腦袋,臉色黃得像抹了一層蠟。小辮子遞給他一塊肉,他推回去,然后轉頭對我說:“還是連夜趕路吧,這樣會耽誤巡修線路的進度?!?/p>

    這明顯是句假話。他還有這樣的責任心?要真是這樣,那可是公司的好員工了。我想他一定是發現了什么不對的事情,因此著急離開。我急中生智,扶著他說:“你是不是又要腹瀉?我扶你去外面吧?!?/p>

    幾位康巴漢子表情稍有變化,一位頭上盤著英雄結、臉上有塊刀疤的家伙剛把一塊牦牛肉舉到嘴邊,隨即又放了下來:“去去去,別拉這房子里!”

    我的同伴拒絕了我的攙扶,他說屎這玩意兒,有人在跟前拉不出來。我說:“那好吧,你可別走遠,別被狼叼了去?!?/p>

    我返回鐵皮房子繼續喝酒。在這無人區,管他好人壞人,只要是遇見活人,就很難得。當我提到這一帶有所謂的熊人時,他們全都哈哈大笑,然后不停地舉起酒壺讓我喝酒。

    喝醉了,我們就借著火光跳起鍋莊。在連隊時,我們駐地的幾戶牧民經常把羊群趕到軍馬訓練場上。他們的羊群吃了我們的草皮,他們也教會了我們一些舞蹈和一些土話。雖然和他們相比,我的土話和舞蹈都顯得粗劣,但氣氛在燃燒,我們都跳得熱烈。

    讓我沒想到的是,絡腮胡子強巴,還要背誦他寫的幾句詩。他說他曾在西寧讀過畜牧學校,愛上學校排球隊的一個女生,他們曾經有過一段戀愛,后來分手了。但他為她寫過的幾句詩,卻一直記得。

    他拿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在眾人的哄笑中,深情地背誦道:

    今晚羚羊發情

    今晚牦牛攀爬

    今晚月亮遮住你的臉

    今晚我想把你睡下

    強巴的詩句,讓大家又發出一陣哄笑,又是一陣痛飲,直到青稞酒灌滿喉嚨,才慢慢喪失了沖動。

    后半夜,我們都已相當疲憊。喝了太多烈酒,烈酒反復刺激著血管,很快大家都昏昏欲睡。外面風雪交加,沒有停息的跡象。房子里的牛糞爐子燒得熱烈,借著暖意,大家躺在地上。

    半夜,有人一直扯我的胳膊。我醉得實在厲害,想坐起來,但無論如何都掙扎不出強大的困意,始終倒臥地上。我新兵連是在格爾木兵站度過的,有一次夜里發高燒,上一班哨兵喊我接崗時才發現,要不然肯定會燒成腦水腫。那天夜里哨兵反復拉扯我的胳膊,就是這樣的感覺。這一夜,我同樣沒能起來。

    第二天一早,這種被人拉扯的感覺還在持續。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是做夢了?回到新兵連了?然后我醒了過來。好家伙,嚇我一跳!哪里是人在扯我胳膊,那是一只藏羚羊,一只雌性藏羚羊,頭上沒有角,長著一層厚厚的絨毛。它的鼻梁高隆,鼻孔那里有一個小囊。除了眼瞼和吻部,通體純白,這可不常見。不知何故,它居然闖進這里,不停地用牙齒撕咬我的衣袖。

    看我醒來,藏羚羊像是受了驚嚇,鼻翼收縮了一下,一溜煙跑得不見了。我環顧四周,鐵皮房子里空空蕩蕩,爐火漸熄,已不見昨晚那些人的任何蹤跡。我的同伴也不見了。他們一起合伙了?怪不得他對警察的話那么感興趣呢,原來他想走這條道,想和那些盜獵者一起去追那個殺人犯??刹皇锹?,二十萬獎金,可以兩年不用找工作。這雖然是個致富的好途徑,但也太危險了,想到他那身體,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

    我走到外面,謝天謝地,我的泰森還在。我在爐火中又添了幾塊干透的動物骨頭,鐵皮房子瞬間又暖和起來。他們全都走了,我不必再擔心自己的安全了,索性睡個好覺。

    我也不知道是幾點離開五道梁的,只知道越往里面走,那種鐵皮房子就越多。根據里面放置的一些物品,我大概知道了,它們是那些進入無人區工作的人沿途搭建的臨時休息房。我們從公司出來時,負責人就告訴我們,從五道梁往卓乃湖出發是最近的距離。即便如此,要把沿途線路仔細查看一遍,也需要大約半個月的時間。當然,這是冬天路面冰封時的情況。如果是夏季冰山融化,到處沼澤,一天只能行進幾百米也是常有的事。

    眼下春節剛過,雖說進入了春天冰雪開始融化,但大部分地方仍是天寒地凍。我胯下的馬兒沿著先期布設的通信線路走走停停,不放過任何一處可能會被動物路過時踢斷的地方。我的同伴不在了,我的工作量則要翻倍。但無論如何,我必須往前趕路,如果拖延了工作的進度,年終是無法拿到那筆豐厚獎金的。

    離開五道梁的第三天,我遇到一大群藏羚羊。按理說,藏羚羊這種動物見人就會拼命狂奔的,但是這群藏羚羊卻很特別,看到一個陌生人騎馬過來,它們只是定定地立在那里,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樣子。就在我納悶的時候,一個牧羊人模樣的女孩兒從羊群后面閃出來,嚇了我一跳。

    她一頭長發披散著,長長的劉海遮住前額遮住眼睛。她是個長臉面,脖子更長,但皮膚粗糙,嘴唇烏黑。她身上的羊皮襖破舊不堪,卻扎得結結實實,腰間系著的綴掛火鐮上,綠瑪瑙和紅寶石十分顯眼。最讓我驚訝的是她光著腳,這么冷的天,她似乎毫無知覺。

    和那群藏羚羊一樣,她眼睛直直地盯著我。過了許久,她向我走了過來。我沒敢沖撞,任她從我馬背上拿走那些熟肉,驅著那群藏羚羊向無人區深處走去。我就像著了魔,兩腿不聽使喚,不知不覺跟在她的后面。

    惆悵的歌聲傳到耳邊,眼前出現一個牧村,像一個游動的部落,七八個帳篷散落開。村子里大約有十多個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穿著最為原始的藏族服飾,用著最為原始的工具。

    他們是傳說中的雅拉族人或宗舉族人?我在寫論文的時候,曾經涉及過這個問題。國民黨政權進入青藏高原后,雅拉族人和宗舉族人為躲避馬步芳的殺戮進入無人區。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們的后裔族群順著藏羚羊的通道走出阿卿羌塘,到了新疆吐魯番一帶定居。難道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無人區里仍有他們的后人?

    那些歌謠的調子我沒聽過,但有幾句歌詞我聽得懂:“瑪卿雪山的盡頭是雅拉約古,約古的盡頭是卡拉涌……”約古是黃河的源頭,卡拉是怒江的源頭,都是孕育生命的地方。

    順著帳篷間的空隙走進去,地上擺著各種動物骨骼。成片的藏羚羊角和盤羊角擺在一起,藏野驢和牦牛的腿骨粗壯整齊,還有成堆的紅色珊瑚珠和綠色的瑪瑙??吹接心吧诉^來,他們沒有停止吟唱,只是微笑著看向我。

    我跟著那個女孩兒進了一個帳篷的耳房——從側門接出去,由幾塊帆布和幾根樹枝建成。有一個老阿媽在擠羊奶,還有一個少年在給爐火添著牛糞塊。帳篷只是個擺設,再往里走,才看到里面的不同。

    這個帳篷的后背靠著山坡的一角,山坡上生長著崖柏,彎彎曲曲。崖柏叢里有一個黑洞,鑲嵌在一片懸崖峭壁中,再往上是耀眼的雪峰。山角的陽面被掏空,走進去就像一個巨大的宮殿,照進來的光落在地上。一棵枯死的崖柏樹通體光滑,它有力的枝丫上掛著很多個野牦牛的頭顱。那些頭顱仿佛剛被砍下來不久,上面的血痂剛剛凝結。三根木棒支起來的架子下,吊著一個燃燒著牛糞的火盆,火星不停地蹦出,就像不?;涞牧餍?。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頭頂上方發出,一只兀鷲蹲在后面。就是那只兀鷲!它的雙腿粗壯,覆蓋著濃密而黑亮的羽毛,如同綢緞。它俯視著我,既沒有敵意,也不是歡迎。那個女孩兒走進來,腰間多了一把藏刀。她沖著兀鷲一揮手,兀鷲振翅飛起,順著帳篷的過道向外飛出,翅膀振動的氣流直涌進我的耳道。

    她走到最里面轉了一圈,又走回到爐火跟前,仿佛早就認識我一樣,她一句話也沒和我說,甚至沒看我一眼。帳篷的耳房里坐著兩個土撥鼠一樣臟兮兮的孩子,正在專心致志地撕扯一根骨頭。他們似乎不懼怕陌生人,或者根本沒注意到我。那是一根被狼吃剩的野牦牛的肋骨,帳篷內的溫度高,冰冷的肋骨泛著血淋淋的光。兩個孩子試圖啃食肋骨上的殘肉,他們的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女孩兒把熟肉扔到兩個孩子面前,他們立即像狼一樣撲向食物。女孩兒走進石洞一側,坐到一個火盆后面,就在枯死的崖柏掛著的第一個牦牛頭下面,面前是一個用動物骨骼堆起來的案子。今天我見到了太多尸骨。

    那案子上鋪著一張牛皮,牛皮上擺著幾個顏色鮮艷的石子。這些石子不是普通的石子,我在論文里專門寫過,這是藏族常用的一種石卜。那些石頭上涂滿了血一樣的暗紅,夾雜著金子一樣的亮黃和濃郁的綠。她伸出兩個手掌來回搓動,然后將石子合在掌心,口中念念有詞,掌心開始冒煙。

    過了好久,她安靜下來,把石子重新放到牛皮上,然后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她解開腰間的綴掛火鐮,羊皮襖松散下來,顯得極不合身,就像身上卷著一床被子。她的一只胳膊從羊皮襖里掙脫出來,半個肩膀露在外面。肩膀的白和黢黑的臉色極不相稱。她的鎖骨清晰,一閃一閃地跳動著。

    她的另一只袖口挽得老高,一串醒目的嘎巴拉戴在手腕處。她側了一下頭,吐出一個什么東西。光線正好照在她右側太陽穴上,那里癟了一塊,就像壞掉的蘋果傷口,右邊從耳朵到嘴角直至脖子是一連串的傷疤,那是很嚴重的撕裂,讓她的整個右臉嚴重變形。她的目光陰沉,加劇了她的可怕。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但她并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觀察,專心致志地盯著眼前的石子。過了一陣子,重新又把石子收到手掌里。一陣翅膀扇動的聲音,那只兀鷲又飛了進來,嘴里叼著一只肥碩的鼠兔,落在牛皮案上。她取了鼠兔,走到案子的一側,從腰間拔出那把藏刀,快速剝離開鼠兔的皮和內臟。她在鼠兔的尸體上插進一根高原紅柳,一甩手,正好落在火盆上面的架子上。兩個孩子發出“嗡嗡”的聲音,扔掉手里所剩不多的熟肉,像兩只小動物一樣立即圍了過來。

    我走近牛糞爐子坐下來,暖意烘托了我的困意,我的眼皮無法睜開,但又無法安心睡覺。

    不大會兒,外面的動靜打破了沉默,一陣馬的嘶鳴聲從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我忙向外看,天空仿佛撒下一張布幔,什么也看不清楚。聲音越來越近,能聽出是一隊人馬。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康巴漢子撞進山洞,竟是強巴!和那天晚上的恣意放狂不同,他的神情里帶著一絲不安。而他身邊的人也全都換了,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強巴像是預料到我在這里,我們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他徑直走到那女孩兒的案子對面,直盯盯地看著她手里的石子。他們認識,而且很熟。女孩兒最后撒了一次石子,就站了起來。她邊打手勢邊說著什么,她的聲音很奇怪,就像一架快要熄火的馬達,應該是右臉到脖子的傷口毀了她的聲帶。她的話我大體能明白,她說石子接連出現“2”,今晚一定會有人來。她從案子那里走了過來,一邊說一邊幫強巴整理衣服。她讓我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那動作很輕柔,就像小時候母親幫我整理衣服一樣。

    強巴坐下來,開始吃烤好的鼠兔。他吃得很香,嘴巴里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他不給孩子吃,也不給他帶來的那些人吃。他一個人蹲在地上,吃著吃著就倒在了地上。他受傷了。她從石洞里拿出一堆干草,那是高原上的草藥,放到一個用人頭骨制作的罐子里,然后掛到牛糞爐子上方。在無人區,到處可見整副的成年人骨骼。幾百年來,盜獵者相互火拼或被動物攻擊,把軀體留在了這里。

    人頭骨盆很快沸騰起來,她又放進去一粒彩色占卜石。然后她把他的羊皮襖脫掉,那嶄新的羊皮襖背部被刀子扎了一個窟窿。她把藥水涂抹到他背上那發紅的傷口上,頃刻間,那傷口就冒出一股巖漿般的氣體,緊接著,強巴昏了過去??磥?,她很懂得藏醫術。

    強巴醒來后用土話和她說了很多,語速很快。她暴怒起來,大聲喊叫。她的聲音粗糲,帶著一種風暴般的力量。有那么一刻,帳篷周圍的狼群都停止了嗥叫,兀鷲也兀立不動,兩個孩子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天氣也變得陰暗起來,枯死崖柏上的牦牛頭顱“啪啪”作響。

    又是一陣馬的嘶鳴聲快速傳來。她沉默著站起身,從身后一個用牛皮縫制的袋子里取出一個瓶子。我跟在她后面。出了帳篷,外面的太陽明晃晃的。她抬頭看了看天空,走到距離帳篷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彎下腰,雙手就像鐵鍬一樣快速挖出一個深坑。她把瓶子放進去,埋好,堆成一個小土包,然后后退兩步,轉身回到帳篷。高原上的人,總把希望寄予某種物品。我在格爾木當兵時,經常見到老鄉這樣做。

    馬的嘶鳴聲越來越清晰,陽光下,藍黑色的警察制服格外顯眼。警察從多個方向合圍了這頂帳篷,他們用擴音器喊著話,慢慢地向帳篷靠近。他們要抓強巴。

    高原的風說來就來,越來越猛烈,吹得牦牛都站不穩,帳篷外飛沙走石。最靠近帳篷的兩名警察被吹倒在地,其余的也紛紛風一般后退。風一時無法停息,他們只能退去,來時氣勢宏大,離開時天崩地裂。

    當我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皓月當空。

    夜里的高原更加寒冷,空曠的風襲來,聲音凄厲蒼涼。剛剛升起的月亮立即又躲進黑壓壓的云層,不知密謀著什么,周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出來一趟便再也找不到回帳篷的路了,只能繼續向前。我預感自己的方向是對的,一直走下去就是可可西里山。

    風停了,死一般的沉寂與空曠,只有自己的呼吸在空氣中燃燒?!班弧钡囊宦?,遠處傳來動物的嗥叫,似乎是狼。身后的草叢,也在“咔咔”作響。我不敢回頭?;囊袄?,一旦和狼對視,便逃無可逃。我加快步子,前面黑漆漆的山影越來越高,就像一個慢慢站起的巨人,朝我招手。

    身后的聲音似乎更近了,我開始奔跑。我甩開步子,頭上的帽子飛出去,身上的棉襖在空氣中滋滋燃燒。我不敢停下,不敢回頭,我必須拼命地跑,拼命地甩,努力想把身上的重量再減輕一點兒,跑得再快一點兒。

    嘴里泛起血腥味兒,我實在跑不動了,停下來大口喘氣。仔細聽,身后的聲音消失了。這時,我才來得及打量周圍。我居然又回到帳篷附近。漆黑的山體上是嶙峋扭曲的形狀,那些冰冷的崖柏樹好似一個個冷酷的精靈。我不敢再走遠,就在這里住下吧。我擺開了自己的單兵帳篷。

    天氣反常,溫度驟降,單兵帳篷里冰涼難耐,躺下沒多久,我的肚子就開始發出打雷一樣的聲響。雖然在高原生活這么多年,但我極少吃鼠兔這樣的野味兒。下午我吃得太多,肚子根本承受不住。盡管外面很冷,我還是咬著牙跑了出來,一直跑到很遠的地方才蹲了下來。

    月亮和烏云密謀完了,帳篷外面一片明亮,數不清的星星又擠在天空里向我眨眼。我剛蹲下來,綿延的山巒就變得混沌起來,周圍升騰起煙霧一般的雪。它們簇擁著,席卷著,呼嘯著,獰笑著,順著風的走向,在山巒間來回沖突游走,仿佛千軍萬馬在沖殺。間或閃現一絲太陽的亮光,但很快便被彌漫成黃昏的景象。

    狼的嗥叫,就在不遠處,只一聲,低沉而有力,夾雜更多喘息。另一個聲音離我更近,就在眼前,是一只雌性藏羚羊。我的聽力突然變得發達,居然還能根據聲音分辨出雌雄。它的悲聲帶著顫抖傳來不祥,我仿佛聽到了牙齒啃噬骨骼的咀嚼聲。

    這是非同尋常的雪霧,也是非同尋常的景象。人們總是習慣將天象異常作為災難來臨的預兆。那只藏羚羊充滿悲傷,它身后的昏暗里,還有兩個隱約的黑影,那是驚恐不安的幼崽。

    又一陣風吹過雪霧,月光直插進來的一瞬間,藏羚羊和狼群發現了彼此。我也發現了它,這是我在五道梁鐵皮房子里遇到的那只藏羚羊。

    群狼的眼神迸出寒光,而藏羚羊鼻翼一張,做好了奔逃的準備。群狼分工包抄,藏羚羊帶著兩只幼崽勇往直前。雪霧又垂下帷幕,打亂了群狼的計劃,藏羚羊抓住時機,瞬間無影無蹤。

    我剛歇了一口氣,赫然發現一只狼站在不遠處,目光深邃,緊盯著我。那只藏羚羊轉了一圈,竟然又回來了。它利用剛才短暫的寶貴時間藏好了孩子。它顯得很鎮定,嘴角不停地咀嚼,試圖靠近我。是想得到我的保護嗎?狼群顯然有周密的部署,群狼陸續圍過來,它們緊緊盯著那只藏羚羊,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

    突然,星光乍現,濃濃的雪霧頃刻消散。群狼突然行動,那只頭狼直奔過來,把我撲倒在地,死死咬住我的后腰。另外幾只狼收到信號,一起向我圍攻過來。一股熟悉的氣流再一次震蕩著我,那只兀鷲旋即飛來。它力量巨大,叼起一只狼甩出很遠,群狼四散而逃。

    我驚醒過來。我沒有被狂風吹走,帳篷里依舊暖烘烘的,牛糞爐子仍在熊熊燃燒著。強巴站在我的面前:“兄弟,你睡得很好呀?!蔽覄偛攀亲隽藗€夢?

    我點點頭:“啊,好呢。就是做夢……”

    “幾匹狼而已,不必害怕。這一帶的狼,都歸她管?!睆姲椭噶酥改莻€女孩兒,表情和善。我的后背一陣芒刺。

    女孩兒的眼睛被遮擋在披散的頭發后面,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渾身散發的力量?!澳阕蛲眢@了狼群?!彼穆曇籼?,嚇了我一跳,聲帶受損,聲音難聽。她撩開頭發,雙眼放出清澈的光芒,沖我伸出手,手心里有一團東西,是涂抹傷口用的藏草藥。

    難道不是夢?難道昨晚是她救了我?她小心翼翼地掀開我的棉襖后擺,輕輕把藥膏涂抹到我的傷口上。小時候,每次摔破膝蓋或胳膊肘,母親也是這樣給我抹藥的。在這個陌生的女孩兒身上,我竟然找到了一種迷惑不清的感覺。

    我向她做了一個吐舌禮,這是高原最高的禮儀。她點點頭,走開了?!澳阒档酶咴淖鹁?,你的品質配得上這雪山,很像我們康巴漢子?!睆姲蛽芘鹋?,另一只手里舉著酒壺。我知道,他是對比我的那個同伴。他們不應該在一起的嗎?強巴似乎看穿了我的疑問,但沒有回答,一笑了之。

    火燃得很旺,氣氛更融洽了一些,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也開始合理起來,我確信我活在現實之中。強巴把酒壺里的酒喝干了,兩個孩子在帳篷里跑來跑去。他似乎想起我的疑問,問我是否了解我的同伴。我說并不了解,只是臨時的搭檔。他說那就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多了會很麻煩。強巴說得有道理,關于那同伴是什么人,我沒有問,他也只字不提。但我卻越來越確信,強巴不是個壞人。

    我反復回味夢里的場景,這些場景太不尋常。很快,冷靜下來的頭腦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我想,也許是這一路上太過疲勞,大腦出現了幻覺。

    這樣坐了很久。那只兀鷲又從外面飛進來,落到女孩兒的肩上,兩兩對視。兀鷲顯得局促不安,不停地抖動著翅膀,喉嚨里發出悶雷一樣的聲響。

    女孩兒像是受了什么驚嚇,身體突然抖動起來。強巴把她跪抱在懷里,臉緊緊貼在她的嘴上,又抬起頭來不停吻她,安慰她。

    她抽泣起來。激動的情緒慢慢歸于平靜,她從他懷里站起來,又蹲到他面前,他們眼神呆呆地相互望著。

    他捧著她的臉,說:“既然早晚要有個了斷,那就讓我去做這個了斷?!彼恼Z氣低沉卻堅定有力。

    她仍是一言不發,絕望的神情在臉上擴散。他感受到她心里的絕望,幾近哀求地說:“我只求我全部的愛,能補償你失去的一切。怨恨太多,草原和你的心,都將無法承載?!?/p>

    她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噗”地跪下來,俯身痛哭。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天動地,帳篷里回響著“嗡嗡”的聲音。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像兩只相愛的藏羚羊,磨蹭著彼此的臉頰,淚水交匯。他輕撫著她的后背,讓她壓抑已久的情緒得以盡情釋放。

    “我當著阿爸阿媽的尸骨,許下過誓言,永遠詛咒這世間,永遠不解除自己的怨恨!否則,阿爸阿媽的靈魂就不得安寧?!睗u漸地,她歇息了哭泣,仰頭望向空無的棚頂,自言自語地說道,“但現在,這怨恨讓我惶恐,我怕給我最愛的人帶來災難。我無法面對這一切。神靈啊,難道我要不顧阿爸阿媽的靈魂而解除這誓言?”

    “我的卓瑪!誓言固然重要,但我相信,只有卓瑪你好好活著,阿爸阿媽在天上的靈魂才能得以安息。你前面的路布滿鮮花和甘泉,你必須放下仇恨,才有力氣振作向前。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怨氣蒙蔽你的雙眼,仇恨奪走你的安寧!”

    “我無法抹去過往的記憶。痛苦就像魔鬼,就像黑夜,一次次將我吞噬?!?/p>

    “可憐的卓瑪,你善良的靈魂勝過草原上的一切。放心吧,神靈會憐惜你的遭遇,阿爸阿媽的靈魂也會指引你,寬諒世人?!?/p>

    “可是,即便寬諒世人,我也不能擁有你了?!彼樕吓罎M淚水,喉嚨里再度發出哽咽的聲音。

    “康巴漢子的命運,總得自己去做個了斷。唯一讓我痛苦的是不能再在你身邊。但有你,我已無所畏懼。相信吧,你手里握著一個雄鷹般遼闊而勇敢的男人的靈魂。他愛你,用他的所有愛你?!?/p>

    我不知道他們身上到底發生過什么事,但似乎有一場即將到來的訣別攪亂了他們此刻的心智。他們昏天暗地地說著凄涼的話,他們相互傾訴的,是戀人們最難面對的分離。這是一對經受過苦難的戀人,他們的苦難難以想象,卻沒有品嘗愛情美酒的機會了。

    夢里的一切正在重演!

    帳篷外面傳來陣陣嘈雜聲。是警察,他們在喊話器里督促強巴出去投降。

    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只兀鷲再次飛落她的肩頭。她撫摸著它的翅羽,含混不清地說:“飛走吧,飛走吧。越接近黎明,危險就越大。你不應該和我們在一起,天空才有你的靈魂。永遠不要忘記你的使命,永遠不要忘記你的生命屬于天空……”

    兀鷲眼簾低垂,神情憂郁。她的語氣變得悲切,無限愛憐地撫摸著它的羽翼:“你應該飛起來,飛到天空,那是你的使命。走吧,你不應該再和我們在一起……”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兀鷲的鷹鉤突然輕輕擺了一下,它是要蹭她的臉頰。它張開嘴,露出細長的如水仙花瓣一樣的白色舌頭。它的嘴角流出一滴血,然后眼瞼合了一下又打開。有人步入帳篷,它突然振翅起飛,眨眼間便飛了出去。

    帳篷外的嘈雜聲突然間停了下來,警察們準備強攻??粗矍斑@對苦難的戀人,我只希望夢里的一切能完整重現。我更希望,那個女孩兒能夠施展魔力,把一切歸于正常。

    但什么都沒有發生,什么異常也沒有出現。

    山洞里那棵枯死的崖柏突然塌了下來,吊著的火盆摔得滿地都是火星?!坝H吻我,摸摸我的臉頰?!彼俅螠I如雨下。

    “再見吧,再見吧,我親愛的卓瑪。我們就要永遠分開了,但我的愛永遠陪伴你……”他走過去,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吻下去,吻著她臉頰上的傷疤。她也拼命地回吻著他,不顧散落的火星已經點燃了她的衣角。

    “分別已經來臨。當我離去,所有的罪惡都會被帶走,你也會在阿媽阿爸靈魂的護佑中好好生活下去。你要勇敢面對這一刻,要放下怨恨,寬諒世上一切的人。即便沒有我,你的生命也會歸于平靜,這就是我希望你擁有的生活?!闭f完,他再一次吻了她,然后推開她,轉身向外走去。在走出帳篷的一瞬間,他用最悲傷的聲音對我說:“如果你再遇見她,替我關心她……”她癱倒在地,看著他慢慢走出帳篷,束手就擒。

    警察把他帶走了。他沒回頭,大踏步走了。這時,我看到了他,我的同伴。他沒有立刻跟著警察離開,而是走過來,滿臉得意地詢問我是否受到強巴的威脅。我說沒有。他看起來有些失望,又問我他說了什么。我說什么也沒說。

    看我情緒不佳,他蹲下來換了種口氣:“他們是那伙人!”

    “哪伙人?”話一出口,我就知道他所謂的“那伙人”是誰了。就在半個月前,大概是2016年年底的最后幾天,我們在公司一起看電視時,有一條新聞讓每個人都記憶猶新:警方通過不懈地追蹤,發現了一個多年前的命案逃犯。據警方介紹,該兇手組織了一個犯罪團伙,一直活躍在可可西里無人區。

    可可西里無人區位于青海、西藏和新疆三地交界處,警方著實不好行動。確實,我這兩天遇到的就是他們。而我們出發途中遇到的那些警察,追捕的就是強巴。但是,我根本不害怕他們。倒是我的同伴,我對他充滿不安。我問他那天夜里去了哪里。同伴眉飛色舞地說拉肚子他是假裝的,他一直在外面蹲著,只是放了幾個屁。后來等鐵皮房子里的人都醉了,他就騎馬去了附近的警務室。他講了警察對他的表揚,語氣興奮得像個暴發戶,他不停地說:“等拿到賞錢,就立馬回家?!蔽覠o心和他對話,只想著如何保護這個女孩兒和那兩個孩子。

    我一轉頭,驚呆了!

    一片白茫茫。沒有群山,沒有牧村,沒有帳篷,沒有女孩兒,也沒有骨頭,只有一攤干牛糞燃燒后的殘渣。我所站立的,是一片廣袤的戈壁中央。

    一聲不尋常的鳴叫從空中傳來,正是那只兀鷲!它飛得很低很低,繞著我盤旋了一周,然后振翅飛向遠方。

    這變化來得太快!這兩天所經歷的,就像一場精神錯亂,我一時有點兒無法消化。

    我的同伴直接放棄了這份工作,他急著領取賞金,急不可待地走了。我在自己的單兵帳篷里坐了很久,直到徹底平靜下來,才繼續巡修。

    后來,我曾在無人區四處尋找,也去過夢里到過的那片地方。我越來越相信,那絕對不全是真實,也絕對不全是夢境。至于那個女孩兒和那兩個孩子,我想他們可能是失蹤了,也可能是在與狼群的對峙中遭遇了不測。無論如何,我始終沒有遇到過熊人,這讓我感到慶幸,也感到有些遺憾。

    2017年1月,我即將結束高原上的任務,正準備回家過農歷新年。這時,又一條當地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在一則保護可可西里的訪談節目中,一名警方人員介紹說,近日警方在無人區破獲了一個販賣槍支彈藥的犯罪團伙,共計六人,無一漏網。鏡頭里的那些人,有一個我認識,就是那個微縮版的康巴漢子旦增普措。

    第二天,我就趕到縣城,在警察的陪同下,在看守所里見到了旦增普措。見到我,他很開心。我給了他一支香煙,幫他點了火。于是,我所有的疑問都有了結果。強巴原本是五道梁野生動物保護站的巡邏隊員,在這里一待就是幾個月。保護站修建在荒野之中,唯一的居民就是院墻外面住著的一戶牧民,一家三口,養著一群羊和一只兀鷲。牧戶有個女兒,和強巴關系很好,成了一對戀人。那個女孩兒懂些藏醫術,也會一些占卜術。城里人早已不相信這些,在草場上,牧民們卻很信賴她。她是個熱心人,常常會幫助那些過路人。

    那一年,保護站來了一個受傷的人,穿著一身不知從哪兒偷來的舊軍裝。強巴并不知道他的底細,但他是個熱情的人,就留他住了下來,并找來女孩兒為他療傷。強巴并不知道這人是個窮兇極惡的流竄犯。

    青藏鐵路在這里有個小站。一天,強巴搭乘路過的火車進了城?;貋砗?,發現牧戶家的阿爸阿媽被殺死在帳篷里。他在附近一條鐵路溝渠里找到了女孩兒。女孩兒赤身裸體,奄奄一息,手里緊緊攥著從那人身上撕扯下來的一塊舊軍裝布。

    流竄犯早已逃之夭夭。他抱著她回到保護站,精心照料,半年之后她才逐漸好轉。警察多次去偵查信息,強巴拒不配合:他要親手為女孩兒還有她的阿爸阿媽報仇。女孩兒身體好轉,性情卻變得暴虐。

    強巴去殺流竄犯的那天,警察也正好趕到,鳴槍警告也沒能制止他殺了那個人。強巴割掉了那人的頭顱,逃到無人區。沒有人比他更懂得無人區的生存之道,警察根本拿他沒有辦法。這些年,他躲避最長久的地方,是靠近庫賽湖的一個地窩子。地窩子里的溫度讓老鼠泛濫成災,他靠著吃老鼠度過了最初的兩年。

    我對他吃了兩年老鼠的事兒表示驚訝和懷疑。旦增普措接著說,他也可以不吃老鼠,那里是無人區的中心地帶,動物很多,但他拒絕捕殺藏羚羊、野牦牛。他之前是保護這些生靈的,即便后來殺了人成了逃犯,他也不能越過自己內心的某些戒律。這些戒律是他靈魂里的,他熱愛這些生靈,一直在努力保護它們,幫它們找回自己的天空。我說你們不是曾經用炸藥捕殺過野牦牛嗎?他笑著搖了搖頭,說那是被狼群圍獵死掉的盤羊。

    聽完旦增普措的話,我才明白,警察抓走強巴那天,那個女孩兒為何放走了兀鷲。這些命運不幸的人,即便面臨險境,仍然在內心秉持著一份對生命的敬畏。在無人區里,無論是強巴還是兀鷲,還是追捕他們的警察,每個生命最終都將在自然的輪回中消失。但天空才是兀鷲的靈魂,人只會困在自己的罪責里。

    我接著問他既然強巴可以一直躲在無人區里不被抓捕,那他為什么要主動把自己送給警察呢?

    旦增普措又要了一根煙,點燃后接著說道:“強巴也曾想過一直這樣下去,但是這樣會一直牽絆著那個女孩兒。我們高原上的人信仰因果,從強巴愛上她那一刻起,某種結局就已經存在了。這些年,警察加強了對強巴的搜捕,他們的精神壓力巨大。強巴不愿意她也跟著一起承受這種煎熬,他要結束這種生活。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靈徹底解放出來,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對于他來說,對于他們來說,對于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結果?!?/p>

    這一刻,我也釋然很多。多年之后,在別人的傳說里,今天的我們或許都將不復存在。但每個生命在凋謝之前都應忠于自己的靈魂,都應在自己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努力結出最善的果。只有這樣,生命才具有它自身的意義。

    我走出看守所和警察告別的時候,欣慰地講述著我在會見中的收獲。但接待我的警察滿臉不置可否,他反復提醒我,千萬不要被這些犯罪嫌疑人的花言巧語所蒙蔽。

    那個警察說,他從前曾在五道梁附近的流動警務站工作,和那一帶的牧民很熟悉,從未聽說過有這么一戶牧民,更沒聽說這樣一個會藏醫術和占卜術的美麗女孩兒。而那個強巴,就是一個流竄殺人犯,后來糾集了一些人成為一個犯罪團伙。

    我又問到熊人。那個警察聽完哈哈大笑:“這是一種強迫癥。從心理上來說,編造這個故事的人,內心一定有一種不愿相信的既定事實,比如他曾經的戀人可能死于某個事故。你知道,在牧區,棕熊傷人的事情時有發生?!?/p>

    這樣說似乎也能解釋通,但我仍心有不甘。警察看出了我的猶豫,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勸我:“你不要再浪費精力了!哪有什么熊人、女巫?那都是不存在的?!?/p>

    但是,我該怎么看待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呢?警察接著給出的解釋比醫生還專業:“高原地區的空氣相對稀薄,因此會出現低氧分壓、血氧飽和度不足和血氧濃度降低等癥狀,導致大腦缺氧出現高原反應甚而出現幻覺,這很正常。如果你不信,可以到五道梁一帶牧戶家里尋訪一下?!?/p>

    我沒必要去牧戶家尋訪,他也沒有騙我的必要。最后,我們談到我的同伴,那個警察不無羨慕地說:“真過癮!他就那樣捧著二十萬現金走出了公安局。唉,可是我好幾年的工資啊?!蔽倚α诵?,沒有搭話。他是我曾經的伙伴,但現在我根本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雖然稀里糊涂,也算是弄明白了這一切,給了自己一個交代。就像結束了一場長跑,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讓我產生前所未有的快感。我決定返回青辦食宿站,把放在那里的行李收拾好,然后就趕回老家。

    鬼使神差,從青辦食宿站出來后,我竟然勒轉馬頭直奔五道梁去了。我找到那個鐵皮房子,點燃了牛糞爐火,打開鋪蓋卷躺了下來。我想這將是最值得紀念的一個夜晚了,以后,我將告別這里。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那股熟悉的氣流震動驚醒了。還是那只兀鷲!它闖進鐵皮房子里,盤旋著把我引到外面。陽光明媚,一個渾身雪白像人一樣的東西直立在那里,旁邊站著那頭雌性藏羚羊。我心里一驚,莫非我遇到了那個熊人!

    它面對著我站立了很久,然后慢慢伸開胳膊,雪白的羊皮外套掉落地上,一頭黑色長發散落開來。這不是那個女孩兒嗎?陽光跳躍著,精致的骨串在她的脖頸上閃閃發光。我一下想到強巴臨走時交代給我的囑托。

    她往前走去。不遠處是一條從雪山上淌下來的小河流,并不寬闊,但水流十分湍急。急速的流水把戈壁灘沖刷得傷痕累累,美麗的卵石卻發著燦爛的光輝。我盡可能在距離岸邊兩到三米的地方行走。在我面前,是三行歪歪斜斜的足跡,除了她的,兩行孩子的腳印不知何時加入其間。

    寒冷遠離,空氣里就像有十個太陽,高溫炙烤著大地。藏羚羊、兩個孩子和兀鷲,沿著河邊狂奔、飛翔。她停了下來,開始唱歌:“瑪卿雪山的盡頭是雅拉約古,約古的盡頭是卡拉涌……”

    河水在陽光的炙烤下沸騰著,水花打濕了她的頭發。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緩緩脫掉身上的衣衫。河水奔騰著,沒過她的膝蓋,沒過她的腰身,沒過她的胸脯。她的頭發披散著,水花打在脖頸上。

    王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創作專業碩士。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發表20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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