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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3年第7期|梁秀團:梁秀團散文二題
    來源:《廣西文學》2023年第7期 | 梁秀團  2023年08月07日07:20

    貨郎擔的誘惑

    1

    窗外黑乎乎的,遙遠的天際,有幾顆星星閃爍著微弱的晶亮,像幾枚銀幣發出的光。母親輕輕的鼾聲在暗夜中傳來,她太累了。睡在母親旁邊的弟弟,夢囈中還時不時地扭動著身子和手腳。

    想到明天要去掙錢,我難以入睡。 每年春節前兩個月,糖廠都要收購甘蔗開榨制糖。此外,他們還會收購山草。草的收購價是一百斤四毛錢。當年,四毛錢可以在米粉店買四碗米粉。全鄉就只這一家粉店。我去趕圩時,聞著油香朝店里張望,能看見一個胖女人,她的眼睛細得跟米粉一樣。她看我的目光帶著冷漠和高傲,逼得我羞慚地垂下眼瞼,咂著嘴悻悻離開。四毛錢,等于八支帶橡膠擦的鉛筆,等于十本作業簿,等于四十顆糖瓜。

    第一次知道糖瓜的味道,已經記不起具體的年月。大哥在鄰縣某鄉教書。假期偶爾回家時,喜歡把我放到他的肩上。那次也是如此,我叉開兩條細腿夾著大哥的脖子,他則抬起兩只大手,緊緊拉著我的兩只小手,我在大哥壯實的肩上穩穩地坐著,他像駿馬一樣馱著我在附近閑逛。有銅鑼的響聲由遠至近,最后停在十叔的家邊。

    “糖瓜佬來了,我們去看看?!贝蟾缯f。

    “糖瓜佬”是什么?我懵懵懂懂的。大哥馱著我徑直走到那個還在不停地敲著銅鑼的老頭面前,先把我從他的肩上小心翼翼地放下來,然后伸手進褲袋里掏出一枚亮錚錚的硬幣,那個老頭看到大哥手上的錢,馬上擰開一個裝有疙瘩樣東西的玻璃瓶,用兩根樹枝做成的筷子,夾出一小截寸來長、手指粗、黃褐色的疙瘩遞給大哥,大哥又把這神秘的東西塞到我的手里,并告訴我那是糖瓜,可以吃的。我把那截東西放入嘴里,又香又甜的味道便迅速在口腔內彌漫,并在我的舌尖上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從那時起,我知道了這個老頭、銅鑼聲與糖瓜的關聯。

    老頭個子不高,背有些駝,家是住在鎮上的,每個月都能在村里看到他的影子,他來的日子幾乎都是在周末。挑著一對竹籮筐,一只筐里有兩個很舊的塑料袋,里邊分別裝著收購來的雞、鴨毛,筐底放著少量的廢銅爛鐵等,另一個筐里也有一個塑料袋,里邊裝的是收購來的破布條和一些雜物,筐里還有一個寬口玻璃瓶,隔著陳舊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半瓶的糖瓜,他收購或交換的物品價值似乎一直都是固定的,如一只鴨子的毛是三分錢,一只雞的毛是兩分,一斤爛鍋鋼是三分,一分錢一顆糖瓜……

    老頭進村時,從來不用費力氣吆喝他的生意,總是讓響鑼來告知人們:他已經帶著美味到來了。

    偶有夜晚,也有鑼聲穿透夜幕進入人們的耳朵,但聲音清冷而又哀傷,凡是聲徹長夜的鑼聲傳來,定是村里有老人過世了。只有人死了,道師才會整夜輕敲銅鑼為死者超度亡靈。這時候所有的小伙伴與我一樣都龜縮在自己家里,大家都怕鬼,不敢出門。

    若是白天,銅鑼聲明快又悅耳,攜帶著香甜越過樹木竹林,穿過大路、穿進巷道,甚至毫無顧忌地揭瓦鉆門,進入人家的房屋。

    看到有人在巷里向他張望,或是從某處墻角探出半個腦袋來看他,老頭的眼睛也是緊緊地盯著對方,手中那根短木棒會更加使勁地敲著那個會召喚人味蕾的銅器。

    村里的小孩都喜歡朝響鑼聲處走去,我也一樣,因為那里的空氣都是香甜的。即使沒有錢、沒有交換的物品,也要朝響鑼聲的地方聚攏。偶爾也有人拿著一個破畚箕裝著一撮雞毛或鴨毛,或是一把破布筋什么的出來。但是,幾乎每次大家都只是空著兩手去圍觀那對竹籮筐而已。

    2

    堂弟阿坤曾經拿著幾截沾有干結泥漿、長短不等的麻繩出來,麻繩原是他父親用來役使耕牛的工具,后來繩子斷成幾截不能用了就扔在屋角落。堂弟晃著手中的東西,低聲問老頭:“這東西收購嗎?”糖瓜佬搖搖頭,堂弟的臉色馬上像要下雨的天陰沉下來,在幾個小伙伴面前尷尬地站著,手中的污麻繩像幾截死蛇般耷拉著。

    一天早上,在上學的路上,有人問堂弟:“你家死了幾只鴨子?”大家都知道他家養有五只生蛋鴨。在村里,誰家的雞鴨死了可是一件不小的事,不大工夫左鄰右舍就會知道。聽到有人問自己,堂弟撇了撇嘴說:“哼,才死兩只?!?/p>

    他確實有些不高興,因為才死兩只鴨子。這些鴨子昨晚還好好的,早上他的父親即我的滿叔起床后,去打開灶房的門,發現那幾只每天都在外面覓食、直到近天黑才會回家的麻花鴨,有兩只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有一只鴨子的頭部已經被老鼠啃吃,只有半截脖子連著身子。滿叔心疼地嘀咕,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這幾只鴨子生出來的蛋要換成錢的,一家人的油、鹽等開銷幾乎都靠這幾只鴨子。滿叔陰沉著臉拎起兩只鴨子聞聞,還沒有異味,他馬上去燒水拔毛,鴨毛就是錢,是孩子們的最愛,鴨肉要炒給家人吃。

    幾乎家家都是如此形成契約,死雞鴨或是年節間殺的雞鴨,拔下的羽毛一般都屬于孩子們。

    無論鴨毛換到的糖或是換到的錢,堂弟都不能一人享用,還要與他的四個兄弟姐妹平分。平時鴨子生下的蛋他們也極少能吃到,他的母親每天都會把蛋撿起來,等攢夠二三十個蛋時,圩日就拿去集市賣。鴨蛋吃不到,自然就希望鴨子多死些,這樣不僅得到鴨毛還能吃上鴨肉。堂弟才不管家中的柴米油鹽是如何得來,他只知道又脆又甜的糖瓜從來沒能吃夠過。

    今天,那個賣糖瓜的老頭來時,他的旁邊還跟著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孩,那個女孩的臉龐、眉毛到鼻子都很像賣糖瓜的老頭。女孩紅潤的方臉龐,留著齊耳短發,嘴角微揚,身著褪了色的藍衣藍褲,腳上穿著一雙少見的膠涼鞋,那種材料的涼鞋我們的語文老師也穿過,據說是用汽車的舊輪胎來割制的??傊@個女孩從頭到腳的裝束都與我們不同。小伙伴們與以往一樣,圍在老頭的擔子旁邊,但是這次所有的眼睛,都不停地看向老頭身邊那個女孩,她的周身上下似乎都散發出香甜味。有人時不時地吞咽著口水,對那個女孩的嫉妒盡在無聲之中。

    擔子已經停留好一會兒,仍不見有人拿東西出來,老頭瞟了一眼這群熟悉的面孔,但是他又叫不出眼前每個人的名字。老頭的眼神與以往一樣總是似笑非笑的。料定已經沒有人拿貨出來,他便弓下腰身去整理一只籮筐的繩子,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神情羞澀的女孩,看到老頭的動作后,也轉身去整理另一只筐的繩子,然后她拿起剛才放在地上的扁擔挑起擔子走了。我們癡癡目送著老頭與挑籮筐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村路的拐彎處。

    晚上,幾個小伙伴還在巷道玩跳繩,那根用幾片黃麻皮搓成的繩,在阿華和我的手里奮力舞動觸地又迅速揚起,在繩子形成的半弧下與落地間,阿歡和阿美纖瘦的身影在一上一下地跳躍。

    一陣哀號聲傳來,堂弟抹著淚跑出屋子,滿叔滿臉怒氣地跟在堂弟身后,他手上拿著一根三尺來長、比拇指還粗的燒火棍不斷抽打在堂弟的屁股和腿上。堂弟邊跑邊哭喊:“我錯了,我錯了?!斌@恐的嘶哭聲流露著哀求。而怒目圓瞪的滿叔,出口全是不堪入耳的罵人臟話。從滿叔的怒罵中大家才知道,原來是堂弟今天把父親還能用的犁頭拿去換了糖瓜。天知道他是怎么避開大家的視線,悄悄跑到某處把犁頭給那個老頭的。一個新犁頭七毛錢,需要滿叔勞動七至八天才能掙到。而一個還能繼續使用的舊犁頭,堂弟五顆糖瓜就換了,難怪滿叔那么生氣??磥頋M叔要連夜到鎮上老頭的家里,贖回那個他用來養家糊口的農具。

    聽到堂弟的哭聲,大家停下手腳,一時面面相覷不敢出聲,棍子打在堂弟的屁股、腿上時,就如落在自己的身上。那種滋味幾乎每個人都體會過。

    3

    看到此情景后,我們幾個人開始低聲商討,明日是星期天,不如一起進山割草賣。說到要去割草賣,這個念頭大家是早就有了的,因為年紀都不大,幾個人都是十二三歲,山場有些遠,必須要幾個人相伴才能成行。

    我在床上輾轉,明天能掙到多少錢?每次問父親要錢買文具時,他總是要嘮嘮叨叨好久,從來不敢問要錢買零食。

    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轉,落地時“噔、噔”的響聲很脆,花花綠綠的毛票,也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動,就如樹葉在半空飄忽。實在太困了,不知何時,我的雙手在抓著虛無的錢中漸漸安靜,一直盤算的大腦機器也停止轉動,甜甜地沉入了夢鄉。

    吃過早餐,大家便相邀著一起出發。阿華、阿美、阿歡、英姐,加上我共五個人。每人肩上扛的扁擔,長度基本要比自己的身高長出半截,平時這些扁擔是壓在大家的肩上去挑水、挑野菜的,今天所有的扁擔將挑回能換錢的山草。人人手上拿著兩條浸過水的、用山茅草擰成麻花樣的草繩,麻花草繩是準備用來捆草的。

    沒有太陽,天空灰蒙,偶有兩三只鳥,結伴從幾百米外的松樹林中躥出,搖著翅膀、啼著圓潤的聲音,從我們的頭頂飛過,然后撲進那只有半截稻莖的田垌里尋找食物或玩耍。大路刮起一陣小龍卷風,風卷起黃色的泥塵和草屑在半空迅速旋轉著前進,老人們說這是“鬼風”。據說“鬼風”的力量很大,能把活人卷上天。平時在村邊玩?;蛏蠈W看到“鬼風”時,大家都會害怕地跑回家或者到附近的樹下躲避,這是大人們時常叮囑的。但是今天看見前方有“鬼風”在快速旋轉移動時,幾個人只是站在原地愣了幾秒,仗著人多勢眾,又在“鬼風”的后面繼續吆喝著前進?!肮盹L”夾帶著泥塵草屑很快就走遠了,最后消失在路邊的一片板栗果林里??磥磉@平時唬人的妖風,已經被幾個去掙錢的雄心鎮住。

    從家里到有成片草場的山,有四五里路。在路上大家都很興奮,就像一小撮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嚷不停。距離草場還遠得很,錢好像已經拿到了手里,大家歡喜地討論著,紛紛說出各自賣草得來的錢要如何安排。被稀粥填飽的肚子,令雙腳走起路來,如同加了油的兩輪車子,暢快地向著山里前進。

    大約走了四里路就到了山丘草場,這地方大家都來過,大路的南邊是大片還沒有開墾的荒草地,而大路的北邊則是生產隊的耕地,每年七八月,小伙伴們都會隨大人到這片地撿拾花生、玉米等農作物?,F在,草葉已經被秋末冬初的氣息撫弄得褪掉了綠色,一串串銀色、褐色的草花在荒野中隨風搖曳。銀色的花絮很像無數個銀幣在曠野中晃動,而褐色的草花與草葉則像無數張紙幣在山風中飄舞。這滿山遍野都是錢啊。眼前這片跟我們差不多高的野草,將有一部分被馱在我們的肩膀上走出山外,變成甜蜜的糖瓜和鉛筆、作業本。

    4

    大家的力氣都不算大,挑不了多少重量,所以割草并不用花多長的時間,每人估摸著自己肩挑的能力,將割好的山草用從家中帶來的麻花草繩捆好,然后挑起草擔子晃晃蕩蕩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肚子里的稀粥早就在進山的路上消化了大半,沒有午餐可吃。肩上壓著重擔,感覺回村路要比進山路長許多,進山時的上坡路很短,一陣跑跑笑笑就躥上了坡頂,同樣的路,往回走時,已經氣喘吁吁了還是在半坡。沒有人吭聲,大家臉色陰沉。

    進山時,大家光顧著開心打鬧,忘記了要多留點精力給回家的路上。

    一股“鬼風”在前方急速地向我們旋來,大家不約而同都放下擔子。

    幾個身影在空中舒展衣袖,像仙女一樣飄移,草捆如云朵一樣快速移動。

    “鬼風”快速撿起地上的腐草和泥塵,在大家的眼前挑釁似的游走了百十米,然后便拐進一片閑地里,最后把它夾帶的東西,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油茶林中便無蹤影。

    路上又恢復了平靜,只有幾個仰面朝天呆望的人,她們身邊的草捆,如大石塊般立在路中央。

    很快這幾個人又被比自己身軀還要大的草捆,左右夾裹著走走停停。

    酸痛的肩膀、麻脹的腰膝。真想把這兩捆草扔在路邊不要了。

    銅鑼聲、米粉店那個胖女人的眼神,百貨店里玻璃柜下那個盒子,裝著帶膠擦的彩色鉛筆已經想了很久。我一向很怕父親,每次問要錢,他總是要兇巴巴地先訓斥幾句,然后才問錢的用處。

    一伙人一路搖搖晃晃終于回到了村里。大家都把草擔停放在路邊,先回家吃東西充饑。

    5

    得到食物填充的肚子,每人又恢復了精神勁兒,原先酸軟的腿腳又有了力量,講話的聲氣又跟早上進山時一樣亢奮,肩壓擔子的腳步也邁得輕快。

    在距離糖廠約兩百來米的地方,走在前頭的小伙伴們把擔子放了下來。在這里已經能聞到濃濃的焦糖香,清楚看到如小山的草堆。廠區內還有幾個工人在忙乎什么。姐妹們停草擔子的地方,是在一片田垌中間的田埂路上,因為路的兩邊都是大片的田塊,春夏秋三季這段路有些地方是被水浸的,人們為了方便行走,在這段田埂路中,放有不少石塊供行人墊腳。如今秋稻已經收割完畢,田里的水也干了,那些大小不等的石塊,仍然默默地躺在原地,接受過往行人的踩踏。

    從山里回來至此,都是我走在最后。英姐站直身子朝我望來,并大聲招呼我快些走,阿華則雙手叉腰站立在自己的草擔旁,只有阿美一直在低頭彎腰專心整理著自己的草捆。

    在糖廠一長溜的草堆旁放下擔子。 南邊一排瓦房的門全部對著草堆,看到我們進來后,從中間某個門走出來一個年輕帥氣的阿哥,他手拿著烏漆的桿秤及一根幾尺長、有手腕粗的木棍,與一個剪著齊耳短發、手拿本子的漂亮阿姐朝我們走了過來。他倆來到我們的面前,就把秤鉤直接鉤進停放在最前的草捆,把木棍從秤桿上的一個鐵環穿過,他倆一人抬著木棒的一端,阿哥一手輕輕地移動著系秤砣的那根細繩,直到秤桿平衡,然后才大聲地報重量。阿哥每報一個數時,都會與阿姐同時放下架在秤桿上的木棒,然后阿姐低頭在本子上寫畫。

    大家的草捆全部過秤完畢,重量最大的就是阿美,超過四十斤。我們幾個都是三十多斤。

    我和阿華、阿歡每人拿到了一毛三分錢,英姐拿到一毛五分錢,唯獨阿美拿到了一毛八分錢。

    拿到錢后,阿華、阿美二人就扛著扁擔朝去圩場的道上走,他們也沒說要去干什么,我和英姐、阿歡則揣著錢往回家的路上走。

    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五個人挑的草捆,除了英姐的略顯大捆外,其余我們四個人挑的草捆都差不多大,為什么阿美的草捆稱重時竟比英姐的草捆重了近十斤?

    我疑惑加些不服氣,便詢問英姐和阿歡:“阿美的草捆怎么就這么沉???是不是人家看錯秤的點星了?”阿歡沒有做聲,只是回頭望了望,背后除了遠處糖廠的煙囪冒出的濃煙飄向天空,周圍什么也沒有。阿美與阿華的身影也不見了。

    聽到我的詢問,英姐有些不屑地說:“剛才在田埂路上歇息時,阿美打開了草捆,往草捆中間塞了石頭?!?/p>

    “??!”我驚得張大了嘴。聽大人講,阿美的母親在生產隊干活也是常常弄虛作假,開會時曾多次被批評,現在女兒也學得母親的招數了。難怪剛才過秤草捆時,阿美的神情有些怪怪的。那兩個負責過秤的大哥大姐,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收購的山草,已經被比他們小很多的妹子摻了假。

    我試探英姐:“你們幾個都往草捆里塞了石頭沒有?”

    英姐是個老實得有些遲鈍的女孩子,雖然比我大三歲,但讀書可是遠遠不及我。

    聽見我的詢問,英姐說:“摻假被人發現了是很丟臉的,除了阿美,我們幾個都不摻?!毙愿窈┖竦陌g也附和說:“我也不敢,這樣做被爸媽和哥哥姐姐知道了要挨罵死的?!?/p>

    英姐平時笨頭笨腦的,一年級讀了兩年,從一數到五十還是一直數不清,試卷上的分數從沒上過二十分,可是我還從來沒有聽她說過考試不及格會丟臉。往草捆里塞石頭,被發現了她會覺得丟臉?,F在英姐走在我的前面,她的個子比我略高,右頸有一道很明顯的長疤痕。這疤痕是英姐在七八歲時,她為了幫助弟妹們從吊籃中拿食物而受傷留下的。

    英姐的父親是村里的屠夫,有一對雙鐵鉤在豬被殺死后專門用來吊豬方便分破邊的,在沒有豬殺時,他習慣把雙鉤鉤掛在房梁下,然后在一個鉤子掛上竹籃,籃內偶爾會放有可食之物,而另一個鉤子則晃悠悠。那次,英姐實在忍受不了弟妹的哭鬧,搬來凳子作墊,便踮著腳尖欲伸頭到籃子內看有什么東西可吃,拉扯籃子時,顫顫巍巍中一不小心,就被那晃動的尖利鉤子鉤進了頸部的皮肉,她驚慌地掙扎,腳下的凳子翻倒,當即撕破皮肉摔下地,幸好不是鉤著大血管,不然早沒命了。望著英姐的背影,她頸部那道疤痕,在陽光下泛著令人恐懼的亮??磥碛⒔悴⒉皇且粋€腦瓜十竅不醒的笨人。假若當時跟她們同時歇息,我會跟阿美一樣造假嗎?

    現在到手的一毛三分錢,能買到十三顆糖瓜,可以解解饞了。當然這些錢我也不會全部拿來買吃的。

    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路上,我一只手扶著扛在肩上的扁擔,一只手伸進衣袋里,手指輕輕觸摸著四個大小不一的圓硬幣,硬幣上的凹凸紋弄得手指發熱,真怕它們一不小心就從口袋里掉出來。

    現在,我已經迫切地想聽到銅鑼的響聲,或者最好能在路上與那個挑著擔子的老頭相遇。

    農婦與月光

    1

    我在一片生機蓬勃的翠綠中現身,齊腰高的甘蔗,兩指多寬三四尺長的葉子正隨風而動,遠近如碧波涌動的海。臉龐的汗水流向眼角有一些灼熱的辣。此刻我的臉一定是黝黑又暗紅的,黝黑是因為長期被太陽蒸烤的結果,而暗紅則是因此刻的晚霞所照。

    太陽游走十來個小時后終于累了,悄無聲息地站在西邊某座山頭上,回望自己守候了一天的世界,輕輕地抖動著血紅渾圓的身影,迅速滑落山背躲藏起來。數道絢麗的色彩如令箭般射向天空,半邊天被染紅得如熟透的桃子。

    我對著天空抿了抿嘴,臉上流露出快意。終于擺脫了這如火的煎熬。

    想到很快就能在灑滿銀輝的院中端著飯碗,背靠小木椅,小方桌上的食物幾乎每一種都是我的勞動成果,比如杯里的水酒、碗里的米飯都是經自己親手種的稻谷而變成,韭菜湯里的雞蛋也是,慢慢咀嚼其中的味道,酸、甜、苦從舌尖向口腔內彌漫。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用一只手捋了捋貼在頭皮上的發絲,這些發絲如被水浸過一般。向晚的風輕巧地從我的腋下蕩過,清爽、舒適瞬間襲遍身心皮肉。風不停地卷起我身上的味道,毫無顧忌地向四方揚灑,這些味道可能會依附在甘蔗葉上變成葉面肥令甘蔗促長。身旁無數纖長的綠葉子在陣風中掩飾不住興奮,響動聲輕盈愉快,在等待夜露的滋潤。

    我的軀體如一根松動的樁子在輕輕晃動。身體中每一個關節如機器的零件,因長期使用受到磨損而酸痛、脹麻。

    拿下扣在頭上的草帽,這頂帽子是用小麥稈編織而成的,小麥稈并不是本地的物產,我試想著這帽子是北方某位巧手的女人或男人,低頭坐在凳子上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編織而成。

    雖然手上的帽子由最初挺括的金銀色變成軟塌塌的灰黑色,但它一圈圈的辮子還是完整地由一根看不清顏色的線縫合著。記不得這頂帽子跟隨我多長時間了,不知道是我的頭離不開它還是它離不開我的頭,軟塌灰黑的帽子就像那個太陽一樣,幾乎每天都緊緊地扣在我的身體之上,親密地伴我早出晚歸。

    不知道人們手拿勺子快樂地舀起一粒粒雪白或金黃的糖時,會不會想到這甜蜜的味道是用一根甘蔗的汁制成,而這根甘蔗則由一個廣西山村的農婦在一年漫長的時間里,從早春種植、初夏施肥、盛夏除草,秋時把甘蔗莖上每一張帶著毒毛及刀口般銳利的長葉剝下,隆冬時節在寒風冷雨中彎腰弓背揮刀收獲,最后才能運送到工廠制成糖。

    2

    “喲——喲——”幾聲悠長、嘹亮的呼喚聲打破周圍的寂靜,這聲音穿透起伏不平的連綿蔗海,隨風傳入我的耳里。在鄉村,呼喚聲其實是一種很質樸的打招呼方式,當相距甚遠的人們想向對方打招呼,在語句又難以清晰傳達時,用這種簡單的“喲——喲——”招呼聲既省力又明朗。

    無論是誰,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在地里、在兩山相對中,聽到友善的“喲——喲——”呼喚聲時,回應便是熱情,不回應也不會被視為不友好。

    太陽的余暉盡失,一縷縷看得見、摸不著的薄紗飄浮于綠色植物之上,這樣的暮色總能勾人心思。

    看不清那個發出“喲——喲——”聲的人是誰,也辨別不出他是男是女,他(她)從肩下已經淹沒在綠色的甘蔗葉中,他頭上的帽子與我的帽子一樣,帽檐已經軟塌得像個灰黑的布袋,把人的臉遮住了大半。

    發出呼喚的人也許是相邀:大陽落山了,收工回家吧;也許他是在詢問:今夜月明,是否趁夜涼還要繼續干活?

    用沾有泥巴草漿的手攏了攏頭發,鼓圓嘴巴拼出力氣對著那個模糊的人形,高聲回了兩下“喲——喲——”,清亮的嗓音向遠處擴散:“我還要在地里繼續加班工作?!辈恢浪牰业幕貞藳]有。

    東邊的月亮看到太陽隱藏到西邊山下,也悄無聲息地出來了,我看見了它光潔的臉龐,它也看見了我疲憊的神色。那個“呼喚”我的身影已經不見,可能正奔走在晚風習習的回家路上,也可能被隨風涌動的綠色甘蔗葉吞沒。

    月亮癡癡地望著我,似乎在渴求我的凝視。而我只是淡淡地掃視了它一眼,明亮的圓月并不是每夜都能看到,只有每月農歷中旬及前后兩三天才出現,其他日子它都藏身某處。

    我對明月不敢有太多復雜的情愫,今夜只是打算借它的光照亮我的歸程。

    腳下野草叢生。兩只沾滿著泥巴混合綠色草汁的手,伸向酸痛的脖頸揉了揉,然后兩只手又移向腰間叉著,麻脹的腰肢左右扭動了幾下,周身舒服了些。繼續曲身在狹窄的地壟蹲下,身旁是長勢整齊的甘蔗,白嫩的蔗莖猶如少女的玉臂。

    隱藏在別人看不見的世界里,手舞腳動地夢游與幻想。此時在這片綠色的蔗海之下,肯定還有人像我一樣,在暮色下潛伏著,在筆直的蔗壟里做夢。

    太陽離開,原本躲在別處的風,興奮地翻山越嶺,掃蕩著大地,送來陣陣透骨的清涼。

    很想長時間享受晚風的撫弄,也想看看月亮追隨在太陽的身后, 現身于東邊山頭的曼妙時刻,更想在被月光籠罩的屋里頭枕軟席、四肢隨意伸展,疲憊盡然褪去沉浸于夢中。但此時都不可能。

    太陽和月亮就如一對發過毒誓生死不再往來的恩怨情人,彼此追隨著,卻又永遠不會在某處相聚。就如我與這片土地的關系一樣,痛恨著卻又深愛著。

    3

    早上,空著兩手披著太陽的光芒出發,走過大路、小路,在被分隔成許多塊的土地中,走進其中的一塊,彎腰弓背侍弄著發熱的泥土和綠色的植株。我經常要變換每天的目的地,或者一天身影會在幾個地方出現。不知何時,我儼然已經變成一個農業專家,會清楚何時、某塊地需要自己的身影出現。

    無論我走進任何一塊田地里,周圍的作物都要往我的身上撲來,包括已經把作物包圍起來的那些野草,有的野草比作物更加瘋狂地觸摸我的身體各個部分。

    包圍我的植物有時是花生、玉米,有時是水稻、甘蔗,這些植物是我家庭生活的全部希望。我熟悉田地里所有的作物,我知道它們什么時候冒芽、什么時候開花結實。

    我愛自己親手栽種、播種的作物們,它們是我的飯碗、錢包。

    那些夾雜在作物旁邊的野草、野菜,總是悄無聲息、前赴后繼地冒出,一代又一代想要占領我的土地,我的祖父母、父母一生都在與這些厚顏無恥的家伙打交道,如今它們又耗掉了我大半生的時光。

    現在我蹲在甘蔗壟中,雙手快速拔起那些幾乎與甘蔗同樣高的狗毛草、節節草等,狗毛草的生命力極其頑強,據說它們的種子即使在地下埋藏千年,被翻出來后仍能發芽,今年拔了明年又生,是世代農人除不絕的惡草之一。茂密的甘蔗葉也是喜歡作怪,經常揚著如刀片般的長葉,不斷刮碰臉上、手臂上的皮肉,似乎是想探測我身上的皮肉有多厚。

    甘蔗痛快拔節長高的聲音淹沒在悶熱的酷暑中,那聲音伴著甜蜜的味道涓涓流出,令我萬分陶醉而聽不到時針的轉動。

    正常年景,甘蔗春天種植,冬季能長到三四米高、如手腕大小,到那個時候,砍下的甘蔗運到制糖的工廠。我在早上往煮好的半鍋綠豆湯里加入了幾勺黃糖,待涼后放進冰箱,晚上回家才吃。這個季節的種蔗人,只有喝上一碗加了蔗糖的冰鎮涼品,才會覺得夏暑消退。

    在茂密的甘蔗葉遮蔽下,雙手不停地在蔗根下、壟間摸扯發力,身后躺著一把把被拔起的青草。野草與甘蔗比賽拔節時發出的咔嚓咔嚓聲一直在耳邊回響。時間一寸一寸地流走,地壟一點一點地干凈亮堂。

    地頭那根電線桿上,小鳥已經成排地站著鼓噪,它們似乎并不急著歸巢。人們在夜幕降臨時,也喜歡成群結隊到某地閑步或聚攏,人群所到之處盡是喧嘩與躁動。這些小鳥排在一起嘰嘰喳喳的,是不是也在相互告知一天飽腹的各種鮮美食物?或是在訴說各自在覓食時所遇到的危險、艱辛?

    隱約聽到家中所有生靈的呼喚,它們渴望聽到我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渴望聽到我粗獷的聲音在小院里蕩漾,渴望看到我的身子飄移到它們的面前。在那個院里院外,我的影子就如舞場上的舞者,努力地為每一個觀眾旋轉,這些都是我的職責。

    在這明月初升的夜幕中,我同樣聽到甘蔗地里的野草,正在悄悄地耳語:“趁著月光如晝,我們也要趕快與農作物爭水肥搶營養,我們也要快快長高長粗?!?/p>

    野草在暮色的輕風中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地挑釁著土地的主人,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交頭接耳。這一刻,我不回家了。為了盡快除掉這些總想占領人類土地的宿敵,為了我的甘蔗能更愜意地吸食陽光雨露、吸食水肥,我決定讓所有呼喚、期待著我回家的生靈們,讓它們再忍受一會兒饑餓的煎熬。

    遠山沒有了陽光下的蒼翠,從山腳到山腰已經被一條灰白色的帷幔纏繞起來,只露出一座座寧靜的山峰。

    通往村莊的各條大路、小路,已經不斷有人、牲口、車的喧囂聲穿透蔗壟鉆到土地之下。

    低頭吃力地用雙手使勁,每扯起一大抓翠綠的狗毛草,就要擰成草把樣,放在身后亮堂的土地上。茂密的甘蔗地里,我像一臺除草機器,不斷重復著相同的動作。

    讓人十分懊惱的是,與月光相伴而來的,還有成群嚶嚶地唱著歌的蚊蟲。這些蚊蟲在白天的陰暗處憋了一整天,現在是它們的自由世界了,趁著暮色,這些飛客正迫不及待地從陰暗的草根下沖了出來,像轟炸機似的在低空盤旋,在我滿身汗味的頭頂上狂舞,有不少正如餓狼似的,朝我的身體猛撲,那針尖一樣的毒嘴直穿透我的衣褲,恨不得一下子把我血管里的血液吸干。我不得不拿著一個剛擰的草把,一只手使勁地拍打、驅趕正吸著我血液的蚊蟲,另一只手仍然不停地在草根下移動,我不僅要與飛蚊斗,還要與野草斗。

    與飛蚊斗我還沒有聽到有人死,與草斗,是會死人的。某年,同村一個嫁到鄰鄉的姐姐,清早就到甘蔗地里扯草,天漆黑家人不見她回家,尋找而來時,但見她趴在離地頭幾尺遠的甘蔗壟里,整個臉部緊緊貼著土地。此后那塊地里的草仍然年年生機勃勃,她的兒女們仍年年在母親躺下的土地上繼續拼搏。

    4

    晚風輕輕地撥弄著地頭的樹枝,在白天的陽光下,一片片綠得油亮的葉子隨風舞動。如今,仍是那一片片葉子,又在銀色的光下擊掌釋放快樂。

    隱約聽到欄里的豬們在急切地哼哼,似乎在嘮叨:你既然指望我們給你家賺錢,又怎能讓我們挨餓呢。雞鴨也是如此,左顧右盼聽不到我的聲音,已經帶著不滿的情緒回到舍里呆立。禽畜只知道它們是在用短暫的一生來幫扶我,它們并不知道我也需要辛苦地創造物質來飼養它們。我與禽畜們的關系,跟我與土地的關系一樣,彼此相互依靠著。

    圓月已經掛在天上。銀色籠罩了整個世界,村莊又處在另一輪的亮堂之中。

    原本在無數個黑暗的夜里,數不清燈火,如群星墜落人間一樣璀璨美麗,而今夜村莊里閃忽的點點燈光,并沒有以往如天上星光重映,倒是似幾只螢火蟲在荒野中散出微弱的光。

    在鋪滿銀光的路上,一個默默無語的影子在前,一個不知疲憊的身軀在后,影子牽拉著一個雙腿如灌鉛沉重的身體,緊密依附著,在夜風的穿梭中,一前一后蹣跚行走在一簇簇樹木的陰影里或一段又一段亮堂的路上。不斷有蟋蟀清亮的歌聲以及大頭蝗蟲亢奮的挑逗聲傳到耳里,令人不知不覺地加快腳步。

    身后有牛車輪咕嚕咕嚕的聲音傳來,還有牛節奏穩健的腳步聲,一頭毛皮灰黑的水牛脖子上架著車軛自己在路中間行走,一個形態消瘦的老頭蜷縮著身子半躺在車床上,沒有細看他是誰,他沒有出聲,我和我的影子也沒有出聲。路邊不知名的蟲鳴聲清脆悅耳,咕嚕的牛車響聲、我與牛的腳步聲交錯回響,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月下的路并不寧靜。老頭的身子枕著一大捆柔軟綠嫩的青草,那青草還散發出泥土的芳香,草肯定是剛從莊稼地里扯出來的,老頭又要把這些野草帶回家給牛食。趕車的老頭并不因為天色已晚就揮鞭吆喝拍打牛,而是任由識途的牛在溫柔的月色下,如一個悠閑的漫步者,不急不慢地邁著步子,自信地朝家的方向走著。老頭仰面朝天,在呆呆地凝思著什么,天上的明月也在俯身靜靜地看著他。

    明月下,一個夢游的人和一個不知疲憊的影子,走在時而筆直、時而彎曲的路途上。

    【梁秀團,壯族,1961年生,農民,廣西來賓市作家協會會員。有近二十篇散文、雜文、詩歌發表于《三月三》《來賓日報》等報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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